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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2:57:56

第348章 亂局平

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壯,甘茂逃走。

至此,在秦武王嬴蕩死後,史稱“季君之亂”的三年內亂徹底平定。

捷報傳來,眾臣一齊恭賀道:“臣等恭賀大王,恭賀太后!”

眾人的山呼之聲,直傳到宮外,響於天際。

季君之亂平定之後,如何處理擒獲的十餘名割據作亂的公子,就成了擺到秦國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

咸陽殿中,群臣齊聚,商議此事。

庸芮道:“十餘位參與叛亂的公子如今都已經被囚禁,臣請太后、大王處置。”

嬴稷張了張嘴,欲開口,最終還是扭過頭去,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樗裡疾一眼,問眾臣:“秦法上規定叛亂之罪,當如何處置?”

唐姑梁朗聲道:“當斬。”

樗裡疾一震,急道:“不可。”

魏冉反問:“有何不可?”

樗裡疾沉重道:“他們都是先王之子,縱有罪名,豈可與庶民同罪?”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譏諷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孫,縱然是造個反,成者為王,敗者只是不痛不癢輕罰幾下,隔三岔五高興了再造個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價,何樂而不為?公子們玩一次造反,便有幾萬兵士、數十萬庶民灰飛煙滅。如此國不成國,法不成法,一旦外敵到來,江山覆亡,指日可待。”

樗裡疾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論,他知道羋月所說句句屬實,可是從感情出發,乃至從他的血統出發,他卻不能夠坐視這些先王的親生骨肉,他的子侄輩們,就這麼如庶民一般,被綁到市井去行刑。無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願監督他們,絕不會讓他們再生事端。”

羋月按住案幾,俯身問他:“樗裡子,你多大他們多大?你能活多久他們能活多久?朕今天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來講。就是希望給天下人一個警示,亂我大秦者,是何種下場!”

樗裡疾厲聲叫道:“太后!”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徑直向內走去:“召廷尉,以國法論。全部處斬。”

樗裡疾在羋月身後站起來,厲聲道:“太后若將諸公子處斬,老臣不敢再立於朝堂!”

羋月轉身看著樗裡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脅。”

言畢,拂袖而去。

嬴稷站了起來,看看樗裡疾,再看看羋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樗裡疾看見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顫聲道:“大王……”

嬴稷看著羋月的身影已經轉入屏風後。她走得又疾又勁,衣袖袍角都透著淩厲之風。他轉頭看向樗裡疾,嘴唇顫動,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一頓足,追著羋月也轉入屏風後面去了。

樗裡疾整個人像老了十餘歲,他顫抖著將朝冠解下,放到臺階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個頭,蹣跚著往外走。走到門口,腳下一拐,差點摔出去。默默跟在樗裡疾身後的庸芮連忙伸出手來扶住他,樗裡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憊地走了出去。

嬴稷急急追著羋月進了常寧殿中,見羋月若無其事,坐到梳粧檯前,薜荔已經進來準備為她卸妝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后。您當真要將諸公子統統處死?”

羋月冷然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是大王,當知道秦法是做什麼用的。”

嬴稷垂頭坐到羋月身後,支吾道:“可是,可是他們……他們都是先王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

羋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時此刻,還有這樣的想法,當即揮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錯了。”

嬴稷愕然。

羋月冷冷道:“跟你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們從來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釋:“可……”

羋月已經截斷了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訴他:“你父親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生了許多兒子,可他們,與你唯一的關係,只是天敵。”

嬴稷依舊不明白:“天敵?”

羋月肅然:“不錯,天敵,天生的敵人。一個國家只有一個國君,能夠繼承國君之位的只有一個人。圍繞著這個位子搏殺的,都是天敵。”

嬴稷只覺得內心矛盾交織,這三年來,他從一個天真少年,成長為一個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將羋月這話,在心裡咀嚼了許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裡子那樣,不也很好嗎?”

羋月看著嬴稷,對他說:“那是君臣,首先要為臣者安於為臣。這樣的兄弟,我已經給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奐,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們已經臣服於你,並為你在征伐季君之亂中立下過功勞。你能夠有這樣幾個臣下兄弟,足夠了。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三年了,三年之中我無數次派人去勸說他們放下武器,入朝來歸,可他們拒絕了。這三年裡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窮兵黷武,令得我大秦內亂不止,法度廢弛,農田荒蕪,將士們沒有倒在抗拒外敵的國戰中,卻倒在權貴們操縱的私鬥中,這是他們的大罪!”她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一個人必須要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代價!如果只要出身高貴就可以免罪,那還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著羋月,猶豫片刻,心中天平還是倒向了母親,躊躇道:“可是母后這樣殺了他們,只怕天下人會議論紛紛,說母后不仁。”

羋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圍攻秦國,還欠理由嗎?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理由,若要避免成為他們的藉口而畏首畏尾,自縛手腳,我還敢執政秦國嗎?”

嬴稷垂下頭,試圖作最後的努力:“難道真的不能饒了他們嗎?”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記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個位置上,我曾經冒死闖進來,為的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去燕國,否則的話,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個位置上,惠後曾經把你的人頭遞給我要我打開,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裡為那些想殺你的人求情。還有,你可記得當日在承明殿,武王蕩闖宮要殺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宮門外,我亦險些死于公子華的暗殺之下。王位之爭,你死我活,並無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顫抖,終於道:“是。”

羋月冷冷道:“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這些人謀逆,必死無疑。可是他們慣常的做法,卻是極虛偽、矯情的,說什麼‘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以表面上裝仁慈,暗中不是讓他們死於亂軍之中,就是下毒裝成病故,甚至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你真以為,他們還能活下來?”

嬴稷猶豫一下,還是道:“可是……總比現在這樣好,這樣會讓母后招致不必要的駡名和惡聲啊。”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用國法殺他們,名正言順,以儆效尤。我也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素來直道而行,言出法隨,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矯情偽飾。”

嬴稷卻脫口而出:“那義渠君呢?”

此時大軍得勝歸來,義渠王亦回到咸陽,昨日已經入宮與羋月團聚,見羋月下朝,正欲進來,聽說大王亦在,便準備離開,卻恰好聽到了嬴稷的話,腳步一頓,停在那兒傾聽。

羋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室外,對嬴稷長歎道:“你果然問出來了。”

嬴稷道:“兒臣想問,這件事,母后也會攤開來說嗎?”

羋月定了定心,冷硬著臉:“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俗話說,食色性也。當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樣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國,也有她自己喜歡的男人。他鰥我寡,年貌相當,情投意合,天倫禮法都不禁我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親這樣坦然的樣子,一肚子質問的話,倒被噎得無法出口,只是終究意氣難平:“可、可父王呢?”

羋月看著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著魏王后,葬著庸夫人,葬著許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並不孤獨。可我還活著,活著,就斷不了食色人欲。”

嬴稷囁嚅:“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些人指指點點……”

羋月臉色已經轉為慍怒:“你是一國之君,誰敢指指點點,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難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嗎?”

羋月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為生存衣食在掙扎,誰會吃飽了撐著管別家誰有吃飯晚上跟誰睡覺?”

嬴稷被擋回來兩次,只覺得心頭淤堵,不由得扭過頭去,站起來想離開。羋月卻拉住他,道:“子稷,過來,到母親身邊坐下來。”

嬴稷氣鼓鼓地走過去,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

羋月端詳著嬴稷的臉道:“我的子稷長大了。”

遠離,但終究自己當年在秦宮步步維艱,在燕國苦苦掙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權謀。兒子與自己撒嬌親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禁一動,驀然間升起一個念頭來,若是再來一次,讓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這麼不知所措,這麼身心兩疲。她不禁將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夠再有一個孩子的話……

她搖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凝神於政務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斷然下令,樗裡疾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卻不想付出與樗裡疾翻臉的代價,至少在目前來說,殺死十余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動盪,秦國的舊族老臣必然反對,她需要樗裡疾在朝堂,去安撫這一部分人;國內安定之後,她就要實現對群臣的允諾,收回失地,對國外進行征伐,此時她也需要政事嫺熟的樗裡疾為她分憂。

想到這裡,她不再坐著,叫來侍女為她重新梳妝更衣,走出殿外。

此時庭院中居然開始飄起雪花來,羋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見狀忙道:“快晚上了,這種時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別出去了。”

羋月搖頭:“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來。”

薜荔微一猶豫,文狸甚是機靈,忙進去將羋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來。

義渠王見嬴稷已經離開,正欲過來,走到門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來問羋月道:“這件貂裘,你居然還留著?”

羋月回頭一看,笑了:“是啊,這還是當年我們離開咸陽的時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

義渠王皺眉,嫌棄道:“穿了很多年了,這外面的錦緞都沒有光澤了,邊上的毛鋒也有些掉了,應該換件新的了。”

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說該換一件新的了,可太后還是喜歡這件。”

羋月卻已經令文狸將貂裘送上,輕撫著邊緣的毛鋒道:“沒有它,我在薊城的那些寒冬,就過不了啦。你那時候親手打了那麼多毛皮,我們在薊城丟的丟,燒的燒,只留下這件了,我捨不得換掉呢,有時候披上它,心裡就暖了。”

義渠王聽了這話,心頭似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五味雜陳,上前抱住羋月柔聲道:“我會給你打更多的毛皮,讓你天天換新的,好不好?”

羋月嫣然一笑:“好,我等著你給我打天天不重樣的毛皮呢。”說著,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披上貂裘就要出去。

義渠王忙勸道:“下雪了,你還是別去了吧。犯不著這麼急。”

羋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覺得這場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時候要收服一個人,天氣不好,反而更有用。”見義渠王還要說話,柔聲安撫道:“放心,你就在屋裡等著我回來吧。”說著走了出去。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懷裡心中似空了一大塊,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內侍南箕見他出神,忙討好地勸道:“義渠君,外頭冷,您還是回屋吧。”

義渠王卻搖搖頭,徑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

南箕詫異道:“您要去哪兒?”

義渠王道:“去打獵,”他朗聲一笑,“雪天正是打獵的好時候。”

望著義渠王遠去的背影,南箕不禁驚愕,轉頭問身邊的小內侍:“啊,雪天是打獵的好時候嗎?”

小內侍連忙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們準備好屋子,等著主子們隨時回來吧。”

此時羋月的車駕,已經到了樗裡疾府門口。

天色昏暗,雪花紛飛,路上行人已漸稀少。樗裡疾府閉門無人。

白起率人護送羋月來到門前,令侍衛敲響了門。

門開了半扇,一隊家將踏雪走出,當前一人舉著牛皮蒙成的燈籠,厚厚的牛皮透著微弱的燈光,問:“是何人敲門?”

白起朗聲道:“太后前來拜訪樗裡子。”

家將一驚,連忙將大門敞開,排成兩行俯身行禮:“參見太后。”

白起一點頭,眾侍衛進來,將家將們遮罩在兩邊,一直排到正廳門前,自己方去請了羋月下車。

羋月披著貂裘在白起護衛下進來,此時樗裡疾府中家將已經迅速去稟報了,待羋月走入前廳,便有老僕跑出來相迎。

白起問:“樗裡子何在?”

老僕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說衣冠未整,不敢拜見太后。他說,他說……”

羋月笑問:“說什麼?”

老僕鼓起勇氣,道:“公子說,天色已晚,請太后回宮去吧。”

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張口,羋月已經擺手制止他,再問那老僕:“樗裡疾如今何在?”

老僕支吾半晌,還是頂不住這威勢壓力,道:“在後院書房。”

羋月點了點頭,對白起道:“讓他們都留在外面,你隨我進去吧。”

白起躬身應“是”,卻沒有立時舉步,而是令侍衛們先進去察看一番,只餘樗裡疾緊閉著的書房不曾打擾,然後再退出來,方引著羋月走進後院。

後院甚是簡樸,沒有回廊可避風雪,只有幾間平房,院中種著幾株梅樹,白雪紅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

羋月緩步走過梅樹,來到書房前,敲了敲門。

白起跟著羋月進來以後,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就留在後院入口處,一動不動。

羋月站在書房外,聽得裡面無人回應,於是又敲了敲門。

裡面的人終於忍不住了,應道:“是何人敲門?”

羋月聽出果然是樗裡疾的聲音,當下應道:“是我。”

樗裡疾自然知道是她來了,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見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無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無法拜見,太后還是請回吧。”

羋月道:“內憂外患,刻不容緩,我不想耽誤時間。”

樗裡疾道:“老臣已經遞上辭呈了。”

羋月道:“我還未批准,也永遠不會批准。”

樗裡疾心中鬱悶,惱道:“老臣于太后還有何用?”

羋月道:“你可以於我無用,但你不能于大秦無用,於嬴氏家族無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針,為嬴氏家族做一個大長老。”

樗裡疾的聲音更加鬱悶了:“我若不願意呢?”

羋月提高了聲音:“作亂的諸公子,我必是要殺的……”就聽得室內忽然“咣”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摔到地上了。羋月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應該明白,從今以後,縱然是王孫公子,無軍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傳繼,那些作亂的人卻將會被處死,但嬴氏家族剩下來的子弟們,仍需要有一個有威望的長老去指引他們。大秦內亂我會平定,外交和戰爭交給我,內政,我交給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內,樗裡疾聽著羋月的話,臉色急劇變化,半晌長歎:“臣已經老了,看不懂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風雪已起,天寒地凍,為免傷了鳳體,還請太后回宮吧。”

羋月站在室外,看著雪越來越大,伸出手,接著院中飄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緊,我在燕國見過比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會等你出來,與我一起議政。你一刻不出來,我等一刻;你一時不出來,我等一時;你一夜不出來。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來,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輩子也不出來。”

樗裡疾不想她如此強勢,一時噎住,賭氣道:“太后既然自己願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強。”說著,他徑直走到榻邊躺下,還吹滅了油燈。

夜更深,風嗚嗚地吹著,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無遮無擋。羋月雖然披著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動,只得在庭院中走來走去,呵著雙手取暖。

樗裡疾雖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夠真的睡著,翻來覆去數次,終於還是悄悄站起來,踮著腳尖走到門邊,從門縫處向外看。

夜色雖深,卻是月圓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幾分明亮。但見羋月拍拍頭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繼續來回走著。

樗裡疾走回榻上,將火盆移到榻邊,用厚厚的被子擁坐著,輕聲嘟噥:“我在這裡火烤著,你在外頭雪下著,看誰熬得過誰!”

不料卻聽得外頭響起了嗚嘟之聲。原來羋月等得無聊,竟是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嗚嘟吹奏起來。

這下樗裡疾更是無法安然了,但聽得嗚嘟之聲如魔音繞耳,他乾脆拿兩團絹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邊打著瞌睡。

許是耳朵塞住以後,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個瞌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樗裡疾一個失衡,身子向前傾去,頭磕在銅鼎上,驟然醒來。

他怔了一怔,忽然記起羋月還在室外,耳邊卻無聲息,抬眼一看,竟見窗外大亮。

他細一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慌亂地伸出雙手,將塞在耳朵裡的絹帕扯出來,猛地跳起來向外沖去,不小心一腳踢倒了火爐,他獨足跳了兩下,就撲到門邊,推開了門。

凍得滿臉通紅的羋月沖著樗裡疾笑道:“早安。”

樗裡疾跪了下去,伏地顫聲道:“太后,老臣有罪!”

羋月笑問:“我可以進來了嗎?”

樗裡疾忙讓開路,請羋月進入室內。

此時其實天尚未大亮,他打個盹兒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工夫,只不過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為天亮了,嚇了一大跳,但此刻卻是不能不讓羋月進來了。

羋月走進樗裡疾的書房,饒有興趣地看著室內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著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爐,還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幾案前,看到攤著的地圖和散落的竹簡,又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

樗裡疾跟在她後面,看著她的動作,有些無奈又有些佩服。自己過去端了火爐,開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羋月面前,沉聲道:“太后,請烤烤火吧。”

羋月伸手在火爐前烤著火,笑道:“這一夜在你門外站著,還是挺冷的,還好我在燕國的時候練出來了。”又解釋道,“我們在燕國的時候,最冷的天氣裡都買不起炭火,差點就凍死了。”

樗裡疾知道羋月母子在燕國的遭遇,也清楚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觀之過,臉上有些動容,嘴角抽了抽,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羋月反客為主,伸手讓道:“樗裡子,坐吧!”

樗裡疾沒有坐下,卻走到門口沖著外面叫了一聲:“白起將軍,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從給太后送上熱姜湯和早膳。”

羋月笑了笑:“還是你想得周到。”

樗裡疾沉著臉,坐到羋月的對面:“臣可不敢做讓太后生病的罪魁禍首。”

羋月烤著手,笑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怨氣,可又拿我沒辦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樗裡疾拉著臉:“老臣不及太后。”

羋月笑問:“你不及我什麼呢?”

樗裡疾道:“老臣聰明不及太后。”

羋月搖頭:“錯了。若論聰明,秦國人讚美別人聰明都說‘智如樗裡’,你不聰明,誰敢說自己聰明?”

樗裡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

羋月擺手,看著樗裡疾,輕笑:“我的確不如你聰明,但你卻拿我沒辦法。因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虧,記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擲決生死。這些,你都不如我!”

樗裡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羋月,無言可對,本想說一些諷刺的話,但羋月自己就把臉皮踩下了,讓他覺得再說也是一拳打在空氣中,毫無用處。可是他心底卻有一種恐懼,他侍奉過三代秦國君王,他的父親、他的兄長、他的侄兒,但這樣肆無忌憚的話,這三代君王,都不敢說出來。

羋月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裡已經認輸了。她接了老僕送上來的姜湯,飲盡,放下,揮手令老僕退出,徐徐道:“樗裡子,你很聰明,但你太過聰明了,太愛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慮勝,先慮敗,未慮得,先慮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損失……”

樗裡疾此時已經被她弄得毫無脾氣了,他微微轉頭,冷笑一聲,臉上是無奈又不屑於爭辯的神情。

羋月道:“當然,你這麼想沒錯。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諸侯,許多人生來就擁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這些人衣食無憂,用的都是腦子,他們比天下人都要聰明得多。可是最終,這些聰明人都隨著他們的國家一起滅亡了。”

樗裡疾表情有些震動,想要說什麼,但看著羋月意氣風發的臉,還是歎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已經是從不屑一爭,到爭也無用的心態了。

羋月道:“我不是聰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說,他也不是聰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聰明人。鬥轉星移,世事變化,都不是聰明人推動的,因為聰明人不會浪費力氣,不會讓自己去做看上去勞而無功的事,不會去逆天行事。可是這個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聰明人不屑浪費自己的力氣,不屑髒了自己的手,等到亂局到來,被迫捲入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缺少改天換日的勇氣和積累。”

樗裡疾聽到這裡,卻激動起來:“可你這樣做,是要亂我大秦,亂我軍心,我豈能坐視不顧?”

羋月冷冷道:“我殺死諸公子,不跟舊族們妥協承認他們乘亂佔據的封地,你自然怕內亂又起。我要改革軍制,你怕軍心不穩。你覺得四處已經著火,我還要火上澆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開。”

樗裡疾勃然大怒:“誰怕了?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綁在一起。老臣說一句誅心的話,這真要遇上亂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為著身上流的血統,卻是躲不掉的。”

羋月斷然道:“躲不掉,就接著,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這天底下的風風雨雨吧。內政,我交給你,征伐,你交給我!”

樗裡疾有些觸動,嘴唇顫抖:“太后……”

羋月卻不繼續說下去,反而轉了個話題,道:“進入函谷關前,我曾經特意帶著大王去看崤山……你還記得崤山嗎?”

樗裡疾聽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淚縱橫:“身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戰,那是國恥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國歷代為了東進中原而付出的代價啊。”

羋月輕歎:“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於東進之路,為什麼還要一代代人繼續東進?因為不東進,秦人就永遠被邊緣化,被視為蠻夷。列國不是不知道變法的好處,可是卻沒有勇氣去承擔變法的痛楚,只有秦國挺過這種痛楚而真正強盛起來。六國是敵視秦國,因為他們不安,他們膽寒。我們能夠為了這些過時之人而停下改變的腳步,自廢武功再退回到落後的秦國嗎?”

樗裡疾激動地道:“可他們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孫,那些跟隨他們的是我們老秦舊族,他們才是我們秦國的根本。”

羋月斷然道:“不!如果你這麼想,秦國將會越來越弱小。樗裡子,我告訴你,沒有什麼老秦人、新權貴,將來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過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號令一樣。”

樗裡疾聽到這裡,不禁大驚失色,立時站了起來:“太后,你……”

羋月端坐,肅然道:“將來的秦法,會取代今天的周禮。將來不會再有六國,不會再有諸侯之間無窮無盡的戰爭。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歸一,將來,會是天下奉秦。樗裡疾,你可敢與我共同攜手創造這一天?”

樗裡疾被她這一聲斷喝,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只欲跪地一口應下,人已站起,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強力克制住,緩緩道:“遠有齊國,近有趙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敵,在內有亂,太后如何敢誇這樣的海口?趙王雍、魏王嗣、齊國辟疆、楚王槐都是當世英雄,立下過開疆拓土的功業,他們還不敢有此決心,太后能與他們相比?”

羋月道:“齊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擺佈,當世唯有趙王,或可與我一爭高下。魏國衰,韓國弱,齊國有燕國牽制,趙國東有齊,西有秦,擴張困難。但對於我來說,西戎南楚,遲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後,趙國焉能與我爭鋒?”

樗裡疾冷笑道:“天下英雄,並不如太后預想的這麼容易擺佈。”

羋月道:“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有時候,你們都是自己嚇住了自己。”

樗裡疾雙手握拳:“好,老臣就與太后打個賭,不敢說什麼天下奉秦,老臣什麼時候能看到太后將秦國恢復到先惠文王的盛況,便當向太后稱臣效忠。”

羋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國必將成就的宏圖。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夠讓世人看到並承認大秦終將實現這個目標。自我子、我孫及至三世四世,終能至此!”

樗裡疾看著羋月,久久不語,他已經完全怔住了。他想到當年,在父親座前,聽到他說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圖;在兄長座前,聽他說如何平定四方圖謀深遠的構想;甚至在侄子面前,聽他說如何奪雍鼎以稱霸諸侯的可笑計畫。可是這三代君王,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天下奉秦”這四個字來,不,自周天子東遷之後,數百年間,天底下無數明君英主,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頭戰慄,他覺得恐懼,他覺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壓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樗裡疾方覺得五臟六腑似歸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開這樣的話題,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這又如此吸引著他,讓他忍不住跟隨著她,去投入這樣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強抑心潮轉開話題:“太后不必說此遠景,老臣只願秦國在此大亂之後,還能看到太后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

羋月淡淡一笑:“若說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我與你十年為期,何如?”

樗裡疾看著羋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夠恢復先惠文王的基業,那麼十年之後呢,她真的能夠繼續擴張,真的能夠向著“天下奉秦”的宏圖奔去?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長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為太后鞠躬盡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實現,那就請太後退居內宮,不能再行干政。”

羋月道:“好。”

樗裡疾伸出手來,與羋月擊掌三聲。

這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時候,咸陽內外,已經是銀裝素裹的世界。

這一日,正是吉日,殺人的吉日。

咸陽西市,人頭攢動,季君之亂中所有被判處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當眾行刑。

公子壯臉色慘白,扭頭看著左右被綁的幾名兄弟,恨聲道:“皆因你們各懷私心,才教我們落到今日之下場!”

公子雍長歎一聲:“你暗殺公子華,教兄弟們如何能夠信你?事到如今,說這般話,又有何用?”

公子壯抬頭看著天際,但見晴空萬里,好個冰雪世界。

三通鼓響,大刀揮過,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紅之色。

就在西市行刑之時,羋月披著嶄新銀緞面的白狐裘,走進了秦國先祖的明堂之中。

她走過一間間龕位,走到了秦惠文王嬴駟的靈前。

兩名侍靈的內侍上前行禮,羋月卻揮手令他們退下。

大殿內,只剩下羋月一人。

羋月走到靈案前,伸出手去想撫摸靈位,但手指在最後一寸的時候停住了,她輕歎一聲道:“大王,我來看你了……”

陽光斜照進靈殿,照著靈位。

羋月倒了三杯酒,舉起第一杯灑下,低聲道:“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出去,是拜謁商君之墓。當時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為什麼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為什麼不為他平反,而要讓他就這麼埋在荒山裡。可是現在,我有些明白你當時的想法了。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這種怨恨,再怨恨也無法不產生敬佩。商君之於你,就像你之於我一樣。這個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處,俯臨天下的時候,總有一些話想找人說說。可是偏在那個時候,會覺得再沒有人能夠聽懂自己的話,除了那個曾經令自己寢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個曾經如此輕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恐懼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

羋月又舉起第二杯酒灑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我曾經深愛過你,我愛過你,所以對你有過期望、癡情,有過心痛,可最後才明白,女人的情愛,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東西吧。這個宮裡的每個女人,都以為你愛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經愛過。事實上,你不愛魏氏,也不愛王后,也沒有愛過我,也許在當年,你可能喜歡過庸夫人,至少你對她的信任到死也不變。但在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不愛任何女人了,女人之于你,是江山權謀的一部分,是消煩解悶、生兒育女的工具而已。我愛過你,更恨過你,可是這一刻站在這裡,我卻明白了。帝王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去愛。我愛著黃歇,可是我們中間隔了一個楚國,在我復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還愛我,可不會為了愛我就幫著我對付楚國。翟驪他愛我,願意為我做一切事,在這一點上,黃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這一生中,能夠這麼毫無保留地愛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經以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面臨抉擇的時候,卻猶豫反復,割捨不下。直到踏進這裡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既然割捨不下,又何必割捨?我記得對你的愛和怨恨,我記得對黃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說,也同樣可以記得翟驪的真誠和熱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鏡子一般照見我,讓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羋月停了一下,看著眼前的牌位,舉起第三杯酒灑下:“這第三杯酒,我要告訴你,我做了一件讓你恨的事情。大王,你是一個帝王,對你而言這世間應該沒有什麼事比王圖霸業更重要吧!如果今天換了你站在這兒,你會怎麼想?你願意拿你這十來個兒子,來換取變亂的結束嗎?來換取商君之政的重新推行嗎?我想你是不會願意的,你曾經想過賭一下江山,可最終你放棄了,因為你懦弱,你害怕變成齊桓公,害怕你屍骨未寒便諸子相爭。可你逃過了五年前,卻避不過五年後。內戰沒有在你活著的時候爆發,卻在你兒子死後爆發,甚至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險些毀掉了秦國,你後不後悔啊?我今天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你沒做到的,我來替你做到。甚至你的列祖列宗都夢想的王圖霸業,我也會替你們做到。有朝一日於地下相逢,我可以站在你面前,對你說,我無愧於你,也無愧於你們嬴氏,更無愧於你們大秦。”

羋月邁出靈殿,冬日的陽光映著雪色,十分刺眼。

羋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轉頭看了看殿內,攏緊身上的白狐裘,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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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骨肉逢

義渠王力敵刺客,受了重傷,養傷數十日,終於得到御醫允准,可以出門了。

他是個野性十足的人,素日在草原上受了傷,讓老巫拿草藥一敷,便又上馬作戰。偏生此時在羋月面前受了傷,羋月聽了御醫之言,硬生生按著他在宮裡養傷數十日,只熬得他滿心不耐,一聽說可以出門,便要去騎馬作戰。

羋月無奈,只得同意他帶兵與魏冉、白起等一起平定諸公子之亂。

義渠王坐在榻上,身上的白色細麻巾一層層解下,露出了七八道帶著肉紅色的新傷疤,還有十幾道老傷疤,縱橫交錯,看著教人心驚。

羋月輕撫著他身上的傷痕歎道:“你啊,你這一身都是傷啊!”

義渠王卻毫不在意:“男人身上哪能沒有傷痕。”

羋月輕撫傷處,輕輕將臉貼近,歎道:“可這幾道傷,卻是因我而留的。”

義渠王卻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當護住你的。”

羋月看著義渠王爽直野氣的臉,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格外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她的嘴角不禁升起一絲微笑:“是啊,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一事,推開他問道:“鹿女呢,還有你曾經娶過的那些女人呢,怎麼樣了?”

義渠王哈哈大笑起來:“你終於問到她們了,我還道你會一直忍住不問呢。”

羋月氣得往他胸口捶去,及至拳頭將要落下時,看到他身上的傷痕,不禁心軟,只輕輕捶了一下,想想氣不過,又擰了一下,扭頭不再理他。

義渠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一下。直捶得咚咚作響,哈哈大笑道:“你用這點力氣,給我撓癢都不夠呢。”見羋月真惱了,方道。“我既要娶你,自然是將她們都安置好了。鹿女原是我與東胡聯盟,此番率舊部回去,與她兄弟爭那族長之位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你相助於她了?”

義渠王點點頭:“東胡內亂,於我有好處。若是鹿女當了族長。我倒還可以與她一起合作對付其他部族,互惠互利。”

羋月輕歎:“她倒也算女中豪傑了。”

義渠王卻問道:“我幫你把那些作亂的人平定了,你可願與我一起回草原?”

羋月頓一了頓,無奈地道:“我當然想,可我走不開啊……”見義渠王不悅,只得溫言勸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後方為你準備糧草,照顧家裡,等待你早日凱旋。”

義渠王聽得出她“照顧家裡”的意思。歎道:“那孩子還是這麼彆扭。”

羋月知道他說的是嬴稷,柔聲勸道:“你別急,這年紀的孩子拗得很,我會慢慢教的。”

義渠王卻笑道:“沒關係,男孩子不怕有性子,有性子的才是小狼,沒性子的就只能是被狼吃的羊。難道我還跟一個孩子置氣不成!”

羋月道:“你此去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多一條傷痕。”

義渠王哈哈一笑:“要我不多一條傷痕,這可比登天還難。你放心,能夠在戰場上殺死我的人。還沒出世呢。”

他說得豪邁,羋月卻不能放心,便叫薜荔取來一件黑色鐵甲,叮囑道:“這是我讓唐姑梁特別為你做的鐵甲。比你那皮甲強,不許再穿那件了,只許穿我這件。穿上這件戰甲,一般的刀箭就不容易傷到你。”

說著,便親手為他穿上裡衣、外衣,再穿上戰甲。披掛完畢,義渠王回過頭,威風凜凜地站在羋月面前,笑道:“如何?”

羋月看著義渠王,輕贊了一聲:“如天神下凡。”

義渠王親了親羋月的鬢邊,低聲道:“等我回來。”說完,便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走出去,複雜的眼神一直尾隨著他,久久不動。

薜荔叫了一聲:“太后。”

羋月回神,問道:“怎麼?”

薜荔笑道:“太后必是捨不得義渠王離開。”

羋月神情有些複雜,喃喃道:“是嗎,我捨不得他離開嗎?”

薜荔掩口笑道:“太后這樣情致纏綿,以前只有在看公子歇和先王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眼光呢。太后,您對義渠王的感情,是真心的!”

羋月有些迷惘:“是嗎?”

她拿起義渠王留下的衣服,抱在懷中怔怔出神。

室外,一葉飄然墜地。

羋月站在咸陽城牆上,看義渠王帶著義渠騎兵,舉著旄尾向西而去,那是雍城的方向。

她站在那兒,一直到所有人都走遠消失,才喃喃道:“阿驪,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無事啊!”抬眼望去,只見夕陽如血,映照山河。

緩緩走下城牆,就見魏冉迎面而來。羋月詫異,還未來得及問,魏冉已經興奮地叫道:“阿姊,楚國使者來了!”

羋月體會出他話中的內容,驚喜萬分:“這麼說……是舅舅和子戎他們來了?”

魏冉點頭:“正是舅舅和……子戎哥哥他們都來了,他們剛到驛館,阿姊什麼時候召見他們?”

羋月白了他一眼,直接上了馬車:“召什麼見,我現在就去見他們。去驛館!”

魏冉一拍額頭,連忙上了馬跟過去,叫道:“等等我。”

太后車駕浩浩蕩蕩直至驛館門前,驛丞率著驛卒們站在驛館外,已經跪了一地。

羋月不等內侍放好下馬車的凳子,就徑直跳了下去,一時站立不穩向後微傾。不等魏冉伸手去扶,她自己已站穩了,急問道:“人在哪兒?”

驛丞結結巴巴地還在說:“參見太后……”

羋月看也不看他,急匆匆走了進去,魏冉也緊跟著進去。一行人穿過中堂往內走,就見裡面一座小院中有兩個男人也急忙迎出,前面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精明能幹;後面一個四十餘歲,已是兩鬢微霜。

兩邊相見,都站住了,彼此驚疑不定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猜測,又像不敢開口。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試著上前一步,欲問又止:“可是月……月公主……太后……”

羋月眼淚已經奪眶而出,疾步上前叫道:“舅舅……子戎……”

雖然分別十幾年,但向壽畢竟相貌已經定型,縱有改變,也相差不多,不過是被生活打磨得蒼老了、粗糙了。但羋戎當初還是個形貌未開的少年,此刻業已娶妻生子,唇上蓄起了鬍鬚,羋月驟見之下,簡直不敢相認。

羋戎眼眶也紅了,哽咽著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張開手撲向羋戎,哭道:“戎弟……”

羋戎撲到羋月面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羋月也跪下,姐弟倆抱頭痛哭。

向壽亦是眼角一熱,他努力昂首,想克制住,自己畢竟是長輩,如何能與他們抱頭痛哭?可是在他的心中,卻是萬般情緒翻騰,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想到自己當年在楚國西市找到向氏時的情景,那時候他的姐姐是何等淒慘;想到那日他聞訊趕到草棚,看到向氏發簪刺喉、渾身浴血的屍體,又是何等不甘。自羋月離楚入秦,他初時以為是與黃歇私奔,及至消息傳來,黃歇身死,羋月入了秦宮,他當真是如被雷劈中,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宮,將羋月從宮中拽出來,教她絕對不要再走母親的老路。

他日日壓著這樣的心事,又要想辦法幫助羋戎,處理步步驚心的危機,直面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形勢。可是他與羋戎仍然想盡了辦法去打聽羋月的消息,他聽到她獲寵于秦王,聽到她生下兒子,這些消息不但不能解了他的憂慮,反而更讓他將姐姐向氏的命運和羋月的人生對照起來。

他一日比一日憂慮,卻無法脫身。就算他去了秦國,又能怎麼辦,難道還能夠沖進秦王宮把羋月連同秦王的孩子帶走嗎?君王之威,他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再說,他更不放心羋戎,這孩子畢竟年紀還輕,他若是不在身邊,讓羋戎因為他的離開而受到傷害,他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姐姐?他只能選擇留在羋戎身邊。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或許是從小所見到的羋月,所表現出來的無畏與勇氣,讓他不由自主地相信羋月比羋戎更有能力化解危機。

當秦惠文王的死訊傳來時,他也得到了羋月母子被流放燕國的消息。這時候他和羋戎正在戰場上,縱然再著急,也無法脫身。那一仗打得極是兇險,他和羋戎拼盡全力,才得獲勝。但那一戰亦牽制了秦人注意力,讓楚國的細作趁機在蜀國煽起內亂,讓楚國又在已經失去了的巴蜀之地上插進一隻腳來。

也因那場戰役,羋戎立下戰功,得到了莒姬夢寐以求的封地,並可接莒姬出宮。不承想,滿心的期盼,換來的是驚天噩耗,莒姬竟被楚威後無理毒殺。羋戎大鬧朝堂,被惱羞成怒的楚王槐下旨定罪,幸得眾公子求情,方得允准戴罪立功,當場勒令往極南之地,剿滅野人部族。

當時他想的卻是,羋月怎麼辦。他害怕了十幾年的事終於發生了,他的外甥女終於走上了和她生母一樣的道路。而他,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悲劇再一次發生嗎?

他心急如焚,可他身在軍籍,又放不下羋戎,竟不能抽身而去,只得想方設法,在得知黃歇未死之後,終於聯絡上黃歇,才知道黃歇與他一樣為羋月著急,於是再請托黃歇去找羋月。

在他的心中,只當羋月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得黃歇相救,能夠與黃歇在一起。可是誰曾想到,當年那個在陋巷抱住她如同草芥般的母親痛哭的女孩子,不但沒有如她母親那樣淪落毀滅,反而成了秦國之主。

眼前的女子,抱住她久別重逢的弟弟痛哭,一如當年在楚國西市,向氏抱住他痛哭的模樣。可是,她那纖細的手掌,撥轉了命運之輪,不但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將他向壽和羋戎也拉到了她的命運之舟上來。

欲開口,已哽咽,向壽伸出手緩緩地放在抱頭痛哭的兩人肩上,歎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們一家人,總算能夠再見面了。”

薜荔等侍女內監也忙上前,將兩人扶起,拿水遞帕,收拾妝容。

羋月看著向壽,他年紀才過四十,竟比尋常同齡的人都蒼老得多,歎息道:“這些年來。辛苦舅舅了。”

羋戎也感歎道:“舅舅是給煎熬的,是我拖累了他,也是他記掛著你,又無法救你。日夜懸心不安……”

羋月了然,拉著向壽的手,道:“如今我們一家團聚,從此以後,舅舅只管安心。再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傷到我們一家。”

向壽哽咽:“是舅舅無能,讓你們姊弟受苦。”

羋戎又歎道:“我一直以為,可以掙得封爵,救阿姊回楚。沒想到,終究還是阿姊救我們離楚。”

向壽緩緩道:“這次多虧了子歇,若不是他及時趕到,我們險些不能再見面了。”

羋月一驚:“怎麼?”

羋戎道:“昭雎奉威後之命,一直難為我們,每次把我們派入死地。既無糧草又無援兵,舅舅為救我幾次差點送命,還代我受了許多軍棍。這次我們又身陷沼澤,若不是子歇哥哥率兵及時趕到,我們只怕就……”

羋月聽得驚心動魄,不禁拉住了羋戎和向壽的手,咬牙道:“你們受苦了,那個老婦的惡行,我自會一一回報於她!”轉而又道,“我們一家人能夠團聚。就是萬幸了。”

這時候就聽到外面一個聲音道:“母后說得是——”

羋月轉頭看去,就見身著王袍的嬴稷也剛剛走進來,詫異道:“子稷,你怎麼來了?”

嬴稷上前幾步。乖巧道:“兒臣聽說母后的親人到了,想母后一定會急著先來與親人相會,所以也跟著過來了。”

羋月欣慰地笑著招手:“過來。這是你舅舅,這是……你叫舅公。”

羋戎和向壽意識到秦王來了,連忙跪下行禮:“臣等參見大王。”

嬴稷連忙跑上前去,一手扶著一個就要拉起來:“舅舅、舅公。不必如此,今天是親人相逢,又不是朝堂,我們只講家禮,不講國禮。”

羋月也點頭道:“你們起來吧,子稷說得對,今日是親人相逢,又不是君臣奏對。你們也只管叫他子稷,他叫你們舅舅、舅公便是,這樣也自在些。”

羋戎和向壽只得順勢站起,向著嬴稷長揖為禮道:“既然如此,臣等恭敬不如從命。”

羋月又回頭向站在入口處的魏冉招了招手:“小冉,來見過你兄長和舅舅。”

魏冉大步走上前,一抱拳,叫道:“兄長,舅舅!”

羋戎神情複雜地看了魏冉一會兒,才握住了魏冉的手,沉重道:“你我雖是兄弟,可是卻……直到此時,才是第一次見面。”他百感交集道,“你比我有福氣,幼年時可以和母親在一起……這麼多年又能和跟阿姊在一起……”

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雖然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是畢竟你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多得多。他雖然身為楚國公子,不如魏冉顛沛流離,可是多年來內心的孤獨寂寞、惶惑恐懼從來都是無人可訴、無處可哭。這一刻看到魏冉,就想到這麼多年來,一直和姐姐相依為命的卻不是自己,而是這個陌生的“弟弟”。

他與羋月本是同母同父的親姐弟,不論什麼事,都應該是他們更親密一些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羋月最親密的人,卻不是自己。

多少回,他在睡夢中想著姊弟重逢的情形,然而重逢之時,他竟是有些情怯,有些不敢上前相認。這個氣派十足的貴婦,真的就是那個從小就愛捉弄他、和他一起滾過泥沙、打過水仗的阿姊嗎?

姐弟相見,抱頭痛哭,那是一種本能,他不知不覺中就已悲傷得不可自抑,可是哭過之後,扶起來坐在廊下,他依舊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一切似真又似幻,難道當真就可以從此以後,再無分離,再無恐懼,再無傷悲了嗎?

他看著魏冉,這個人如此陌生,卻在他和他的阿姊之間,如此融洽又如此突兀地插進來,教他想了十幾年、盼了十幾年、攢了十幾年要和阿姊說的話,此時此刻,竟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便上了馬車,一齊入了宮,在承明殿中宴飲慶祝。雖然向壽與羋戎在楚國俱已娶妻生子,但此刻羋月卻尚沉浸於骨肉血親的久別重逢之中,只拉著向壽和羋戎的手,同進同出。其餘人等,便由繆辛請了公子池出面,引著一起入宮,由屈氏與公子池接待,在側殿另開宴席。

正殿之中,便只有羋月、嬴稷、魏冉、羋戎與向壽五人,共敘離情。

羋戎冷眼看著,但見魏冉在羋月和向壽甚至是嬴稷之間,都是應對自如,親密有加,引得眾人或唏噓,或含笑,竟是成了宴席的中心。正沉吟間,便見魏冉又捧了酒盞呈到他面前,笑道:“兄長,我跟著阿姊這些年,知道她實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還有舅父。今日我們兄弟重逢,當一起敬阿姊、舅父一杯才是。”

羋戎今日一直神思不屬,看著魏冉瀟灑自如的樣子,自己身為兄長反似被他比了下去,心中既酸且愧,只是這種情緒,不但不可以說出來,便是在心中多想一想,也不免羞慚,當下只得站起,勉強一笑,道:“冉弟,這些年你跟著阿姊,風雨同舟,我還要多謝你呢。”

向壽卻是看不出羋戎暗藏的心事,見兄弟和睦,心中欣慰。他接了兩人敬的酒,再看魏冉身材雄壯、威風凜凜的樣子,與羋戎站在一起,兄弟兩人相貌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羋戎溫文,魏冉英氣,不由得點頭:“好,好,小冉也長這麼大了,我記得當初你還只有這麼高……”他看了一眼嬴稷,比畫道:“比大王還小呢。”

魏冉也不禁唏噓道:“是啊,一別這麼多年,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羋月走上前去,一手拉著一個弟弟道:“是啊,我們總算在一起了,從此再也不分開了。”她舉杯肅然道:“來,我們一起敬少司命。得神靈的庇佑,我們一家人,終於能夠重聚了。”

其他諸人也一起鄭重舉杯道:“敬少司命。”便一飲而盡。

羋月頓了一頓,又道:“這第二杯酒,敬我們的娘親。我們姐弟三人終於重逢,從此再也不懼離亂生死。娘,你若泉下有知,能看到這一幕嗎?”

羋戎、魏冉一齊哽咽,向壽轉頭輕拭眼淚,三人亦是肅然舉杯,一飲而盡。

薜荔忙又率侍女們倒上酒來,羋月沉吟片刻,道:“這第三杯酒,賀我們自己,一別十幾年了,少年已經白髮,相見竟似陌路,人生最好的歲月,我們都在求生和思念中煎熬。如今終於苦盡甘來,從此有仇報仇,有恩還恩,快意人生,再無陰霾!”

其餘三人亦是舉杯一飲而盡。

魏冉將酒杯一擲,叫道:“阿姊,為了娘親于九泉之下能夠瞑目,我問你,我們何時去殺了楚王母子?”

羋月看向羋戎,問道:“子戎,娘親的事,你可知道?”

羋戎點了點頭:“原本不知道,直到這次入秦,舅舅才告訴我……”說到這裡,不禁哽咽,“阿姊,你們瞞得我好……”忽然之間,滿腹委屈憤懣一湧而上,扭頭拭淚。

羋月心中一酸,這個弟弟,是她親眼看著他從繈褓中長大,親手抱著牽著,一起長大。姐弟倆曾經是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可這一去十幾年,她離開楚國的時候,他還是個總角少年,如今卻已經為人夫、為人父了。想到這些年來,他獨自一人不知何等孤獨無依,想到他在楚國,置身虎狼之中,又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了多少陰謀,羋月不禁上前將他緊緊抱住,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小戎,阿姊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羋戎伏在羋月肩頭,痛哭一場,心情漸漸平息下來,這一場痛哭,似將他心中所有鬱結都哭了出來,他轉而扶住羋月慚道:“阿姊,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考慮,你還讓舅舅來保護我、幫助我。本來應該是我在楚國搏殺出一片天地,把你和小冉接過來的,可我沒有能力,一直到現在,還要你來接我……”說到這裡,聲音轉為低啞,“你當初去秦國的時候,才十五歲,還帶著那麼小的弟弟。可是如今你卻成了一國之主,小冉也能夠率領這麼多的兵馬保護阿姊。比起你們來,我真慚愧啊。”

羋月含笑一邊握住羋戎的手,另一邊握住魏冉的手:“不,小戎,你不必慚愧,我是長姊,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我才應該慚愧。可是我今日很高興,因為我們都還活著,我們還能夠重聚,從此我們姐弟一心,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的路。”

她兩手合攏,將魏冉和羋戎的手也握在一起。

姐弟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良久不分開。

羋月得向壽、羋戎歸來,便分派兵馬,令他們與魏冉、白起等一起率兵,征伐諸公子。又令樗裡疾、公子奐、公子池等人分頭勸說諸公子向咸陽投降。

而她在三軍之前的訓誡之言,亦是飛速傳至諸公子屬下,更令得人心浮動。蒙驁等人又分別向自己的舊友部屬進行遊說,如此裡外夾擊,再加上諸公子本就誰也不服誰,都欲自立為主,皆是各自為政,因此各城池在羋月的安排下,便慢慢地被收復。

到了第二年,諸公子的勢力被滅了一半,剩下來的人著實慌了,終於在甘茂遊說之下,一齊向庶長嬴壯投效,重結勢力,再抗咸陽。

而咸陽城中,各方面的勢力又在暗暗角逐,潛流暗潮也不停湧動。

清晨,常寧殿庭院中。

羋月與繆辛身著勁裝,在院子裡對練,一如當初的嬴駟與繆監一樣。不知不覺,羋月保留了許多嬴駟當日的習慣,如每日清晨起來的練劍。

一場劍罷,兩人收手,羋月將劍與盾扔給旁邊的小內侍,走到廊下,喝了杯水,便說起宮廷內外的事來。

繆辛回道:“大軍節節勝利,恐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近來宮內有些不穩。”

羋月點點頭:“這是必然的,你說這話,想是心中有了成算。”

繆辛低聲道:“奴才想演一齣戲給大家看看,懇請太后允准。”

羋月挑眉看了看他,繆辛低聲說出一段話來,羋月點頭:“那便由你和衛良人去處理吧。”

繆辛輕笑:“如此請太后靜候佳音。”

果然數日之後,便有宮女告發宮中奸細之事,衛良人親臨暴室,召了內侍宮女,一起前來觀審。

暴室庭院中,衛良人坐在廊下正中,旁邊繆辛侍立。前面正中地上跪著兩個宮女,一個委頓在地,另一個卻是跪得筆直。許多宮女內侍均被召來,重重疊疊圍在一旁觀審。

衛良人問那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跪得筆直的宮女道:“奴婢是寅癸,同寅丙是住一個房的。”說著,指了指趴下的那個宮女。

這種低階宮人的名字通常沒有什麼講究,都是管事之人胡亂以天干地支或者數字排名,若有些運氣好的分配到主子身邊,或有主子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她們起個名字。

衛良人問道:“你是怎麼發現寅丙心懷不軌的?”

寅癸道:“寅丙和奴婢同時入宮,日常衣食在宮中都有定例,就算得了賞賜也是有數的。可奴婢發現寅丙給其他宮人施小恩小惠,她的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可疑。奴婢早就疑惑,只是往日宮中各有主子,縱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告訴人,怕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旁人再怎麼樣,也不能越過太后去。奴婢只要忠心于太后,就不懼任何後果。所以奴婢發現寅丙鬼祟,就大著膽子舉發。”說完磕了一個頭,又跪得筆直。

衛良人見這宮女目光清朗,言辭流利,膽氣不似低階宮人,不由得看了繆辛一眼,微笑點頭道:“說得不錯,如今宮中只有太后一人為尊,忠於太后者有功,不忠者有罪。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肅然道,“太后有旨,寅癸立了大功,升為女禦,賜名文狸,入常寧殿服侍。寅丙私藏禁物,勾結外敵,當場杖斃。”

她這一聲令下,便見幾個粗壯內侍上前來,當著眾人的面,按倒寅丙,開始行刑。

寅丙只叫得一聲:“奴婢冤枉——”便發出極淒慘的叫聲,初時還咬牙硬撐,但受了十幾杖以後,痛得忍不住慘呼求饒,一邊將自己所知高叫著說出,只望能夠減少痛苦。那幾名內侍,卻是早得了吩咐,只一板板不急不緩地打下去,打得寅丙不住慘叫,卻是不往致命處打,只教她受刑的時間延長,好教眾人看了心生畏懼。

這寅丙慘呼連連,被迫圍觀的宮女內侍們嚇得瑟瑟發抖。

衛良人看了一會兒,便起身帶著那已經改名文狸的新女禦離開,只有繆辛仍然端坐在那兒,觀看行刑。

終於,板子打在肉體上,聽到的不再是慘呼**,而是“噗噗”的死肉之聲,繆辛方站起來,道:“把宮中每一個人都帶到這裡,仔仔細細看一看這不忠奴婢的下場。”

繆辛走回自己所居的耳房,便見新改名文狸的宮女早已經候在那兒,見他進來,忙跪下磕頭道:“文狸多謝大監提拔。”

繆辛坐下來,接了她奉上的蜜水飲了,放下水杯看了看她,點頭道:“這也是你自己夠聰明,口齒伶俐,一番話記得牢,說得好。”

文狸恭敬地道:“大監說的都是教人活命的道理,奴婢就算是個糊塗的,聽了這些話也會想清楚應該何去何從。我們這些奴婢要麼世代為奴要麼戰敗被俘,父母家人不是都在奴籍就是失散無蹤,能夠被人拿捏的不是錢財就是性命。過去宮中主子太多,誰也得罪不起,誰都無所適從。但如今大監教我把話說明瞭,這也是救了宮中其他姊妹,免得受人操縱,壞了性命。大監這是救我,亦是救我們這些奴婢。”

繆辛點頭道:“我知道宮中有些人一直沒清理完,只是若一個個盤查,未免人心惶惶。如今借你作個幌子,讓大家自己相互查看,豈不更好?”說到這裡,也不禁長歎了一聲:“我也是奴才出身,宮中奴婢們的陰私之事最是清楚不過。宮女內侍私底下都有勾當,那是麥子中雜著稗子,不容易挑出來。可若是人人都想立功上位,那有點鬼祟的人,可就如同一碗粟米飯中放一株生稗子,是瞧得再明顯也不過了。”

文狸恭敬道:“大監英明。”

繆辛點了點頭,揮手令她出去了。

這些年來,他在宮中雖然藏影匿形,但終究是受了繆監調教之人,自不會一事無成。他將那些在繆乙執掌大權時失勢不滿之人漸漸聚攏到身邊,在羋月回宮前後,借機行事,控制住宮中局面,方令得有關羋姝、魏琰、魏頤等行動消息及時通報於他。同時也留心在那些小宮女小內侍中培養人手,這文狸就是他挑中之人,安插到他早就觀察到的不軌宮女中間,此時借機出來“揭發”。

果然文狸這一跳出來說明宮中局面,又受賞高升,那些內侍宮女頓時生了心思。數月之內,自首告密、互相揭發十數起,都是以前各宮妃嬪所留下的餘黨,接受諸公子指示的秘聞。其中便有數起得嬴壯密令,欲在飲食香料衣物中對羋月母子下毒行刺等的陰謀被揭發出來。

羋月聽了衛良人回報,只輕笑一聲:“公子壯?想對我下毒?呵呵,他以為這樣就能夠改變局勢?我看,他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了。”

衛良人卻是聽了所有案情經過的,想起來也不禁心悸,道:“卻也不可不防啊,想當年專諸置匕首於魚腹中,刺殺吳王僚成功,吳國局勢甚至是天下局勢,便因這一道菜肴而改變。”

羋月卻諷刺地笑道:“可惜,他找不到這樣的‘專諸’啊!”

衛良人也笑了:“是啊,他們這樣的貴人只把別人當蟲蟻,認為別人理所應當對他們奉上忠誠,卻不曉得,連蟲蟻也有為自己打算的權利。”

羋月抬眼望去,院中銀杏葉子紛紛飄落,笑道:“秋蟲只鳴叫一季,而日月與天地同輝……大秦的內亂,就要結束了;大秦的征伐,卻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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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2:46:53

第340章 季君亂

三軍的呐喊,不僅群臣聽到了,咸陽城許多人亦是聽到了。

甘茂雖然在朝堂上一怒而去,但他卻比任何人都關注朝政的變化。下午的這一場三軍之呼,他也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

夜已經深了,甘茂怔怔地呆坐在書房中,耳邊似還隱隱傳來下午咸陽殿前軍士的高呼聲。

“唉,強者無敵,強者無畏。我、我輸了嗎?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大勢已去,他如今在咸陽已經無用武之地了。他低估了這個女人,低估了她的強勢,也低估了她的決心,甚至低估了她的氣量心胸、手段計謀。

早知道……早知道,或許自己應該向她稱臣?

不,這不是甘茂的為人。

他周遊列國,他困頓咸陽,他投效羋姝母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立於朝堂,以天下為棋盤,與諸侯決高下,建不世功業,留百世英名。

他差一點就觸碰到這一切了,如果,如果不是武王蕩忽發奇想,要親自舉鼎,他就可以觸碰到這一切了。輔助秦王、兵發三晉、策馬婁邑、震懾周王、奪九鼎以號令諸侯,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運轉了,可是就這麼一朝之間,一切化為泡影。

他悔,悔自己沒有早回咸陽安排一切。他太自信,以為後宮女人翻不出花樣。他打算回來再扶立公子壯,一切還依舊如武王蕩在世時一樣,新王繼續倚重他,用他的國策。結果在他一路扶靈回咸陽之後,卻發現咸陽出現了兩個王位繼承人,而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裡。他回咸陽當日,還未入宮見惠後,魏夫人便派人堵上了他,以惠後心痛武王蕩之死要遷怒於他的假消息,令得他猶豫反復,錯過最好時機。結果諸公子作亂,整個秦國頓時成一盤散沙。他便有傾世之才,也是回天乏術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無力回天的事。讓一個女人一步步完成了。他是不得不與羋月作對,因為在這個女人的手底下,將不會再有他甘茂掌控國事的餘地了。

樗裡疾這個人,是甘為副貳的,當初他跟著秦惠文王時便是如此。他是王室宗親,他所有的出發點都是以秦國利益為先的。可他甘茂不是,甘茂,是一個要當國士的人,如果沒有這個舞臺,他就要創造這個舞臺,如果這個舞臺不讓他上來,他就會拆了這個舞臺。

太陽漸漸西斜,門外照進來的日影越來越長,甘茂焦灼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走去。終於下定了決心,坐下來開始整理案頭的檔,一些收拾起來,但更多的竹簡帛書則被他扔到青銅鼎中燒掉。

收拾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暗下來很久了,他走出房門,叫道:“備車。”

侍從忙上前問道:“國相欲往何處?”

甘茂拳頭緊握,下了決定,道:“去樗裡子府上。”

侍從一怔:“如今這個時候……”

甘茂閉了閉眼,道:“我料定這時候。樗裡疾一定還沒睡。”

果然樗裡疾還未休息。他今日親見羋月訓話三軍,心神震盪,一時竟有些恍惚,直到夕食之後。才定下心來處理案卷上的政務,這時候公文未完,自然還在書房,聽說甘茂求見,倒有些詫異,沉吟片刻道:“請。”

甘茂匆匆下車。在老僕的引導下走進樗裡疾府後院。他之前與樗裡疾往來,只在前廳,如今進了後院,倒有些詫異。舉目看去,後院十分簡陋,只有土牆邊種著花,一條石徑通向後面三間木屋,連回廊玄關也沒有。甘茂有些出神,他竟不知道這位秦國王叔、當朝權臣,私底下居然過得如此簡樸清靜。

老僕進去回報之後,便請他入見。他頓了頓,隨老僕走進樗裡疾的書房,卻見樗裡疾伏案看著竹簡,幾案上、席上堆的竹簡如山一樣高。

那老僕稟道:“公子,甘相來了。”他跟著樗裡疾久了,多年來都是照著舊時稱呼。

樗裡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

甘茂向樗裡疾一揖道:“不敢。樗裡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

樗裡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

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王、武王兩位君王的恩寵,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后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

樗裡疾道:“甘先生請說。”

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歷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

樗裡疾一驚,揮手令老僕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

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

樗裡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后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

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

樗裡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

甘茂道:“有。”

樗裡疾拱手:“願請教之!”

甘茂道:“停新政,恢復舊法。只要大王承認諸公子目前所佔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

樗裡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后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

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裡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樗裡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復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麼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

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谷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征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

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面對六國的敵意。

樗裡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

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復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秦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

樗裡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咸陽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

樗裡疾沉默片刻,才肅然回答道:“我相信。”

甘茂歎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持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

他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但見樗裡疾閉目不語,面現掙扎之色。

甘茂看著樗裡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

樗裡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

甘茂只道已經說動樗裡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麼?”
樗裡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說得很慢,像每一個字都要掙脫重重束縛一般:“七國之中,只有我們秦國建國的歷史最短。當其他國的國君早已經立國,或者早已經是據有封地的領主時,我們的祖先還在牧馬。直到周室東遷,我們浴血奮戰,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爭奪過來這片土地。你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如果僅僅只靠著那些流血犧牲的老秦人,那我們到現在恐怕還不能立足于諸侯之間。”

甘茂心頭一震,退後一步,看著樗裡疾。

樗裡疾說得十分艱難,他身為秦國宗族之長,甘茂的話,的確打動過他。可甘茂看到的,是大秦的過去,但今日羋月讓他看到的,卻是大秦的將來。這份選擇,於他而言,如割肉剔骨,是血淋淋的至痛:“是穆公任用了百里奚與蹇叔,才讓我們秦國成為站在列強中的一員;是我的君父任用了商鞅,才讓我秦國令列強膽寒;是我的王兄任用了張儀,才能夠讓秦國在列強的圍剿下更加壯大;如今,是我的王侄之母羋太后攝政,才讓秦國在內亂外患中掙扎得一線生機。秦國的路怎麼走,由明君和賢臣決定,而不是由躺在功勞簿上享受著先人餘蔭的一小部分秦人舊族所決定。嬴疾無能,辜負了王兄的囑託,沒能夠好好輔佐武王,又沒能夠當機立斷選定新王,致使秦國內憂外患,我罪莫大焉。之所以還立於朝堂,就是想為秦國多貢獻一分心力,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絕不是為了滿足少數宗族封臣的利益,更不是為了臣服於列強,守著他們派壓給我秦國的弱勢定位。”

甘茂心一沉,知道最後的機會已經失去,心中遺憾不已。口中卻歎道:“看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樗裡子啊樗裡子,你今天拒我,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而痛哭的。”說完。朝著樗裡疾長揖,轉身而去。

樗裡疾看著甘茂遠去的背影,充滿了憂慮之色,叫道:“來人。”

老僕上前恭候,樗裡疾吩咐道:“明日一早。為我備車,我要入宮見太后。”

然而,等樗裡疾入宮與羋月見面,提及甘茂一事之後,卻傳來消息,甘茂已經離開咸陽,去往雍城了。

數日後,雍城行宮。

此時的雍城,剛經過一場變亂。

公子嬴華曾在宮中受過羋姝一杯毒酒,雖然他及時吐出。並且逃離宮中,但終究還是餘毒未清,三番五次毒發,弄得人心惶惶。同時,被他掠到營中的公子壯暗中收買了一些將領,突然發難。公子華被殺,諸將群龍無首之際,公子嬴壯便以羋姝所封大庶長之名,收羅人心,許以重諾。最終把局面鎮壓下來了。

此時,新的主帳中,公子嬴壯正與甘茂對飲。

嬴壯笑道:“我在子華營中受難,苦盼甘相。如盼甘霖,如今終得甘相前來相助,實在不勝歡欣。若非甘相到來,運籌帷幄,我亦無今日。從今以後,我當以甘相為師。事事聽從甘相指引。”

甘茂長歎一聲:“這是公子自己威望所致,甘茂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不敢居功。”他一怒之下離了咸陽,潛入雍城,想不到嬴華竟已中毒至深,他見了嬴華,為他一診脈,便果斷放棄此人,轉助嬴壯。

一來嬴壯畢竟是惠後羋姝所出嫡子,是武王蕩同胞兄弟,也是惠後親封的大庶長,在名分上,更加有利。再加上嬴華為人不易受操縱,不及嬴壯更信任於他。三來嬴華身中劇毒,自然不及嬴壯更有勝算。

雖然雍城表面上還控制在嬴華手中,但他依舊轉身選擇了嬴壯,發起一場小小的政變,推嬴壯上位,控制了大局。雖然中間亦有幾名嬴華的死忠逃走,但終究不算什麼大事,這些將領跟著嬴華對抗羋月母子,不過也是為了權勢富貴而已。

想到此處,見嬴壯依舊殷勤勸酒,甘茂將酒盞一放,長歎道:“羋八子要將秦國帶上滅亡之路,我蒙兩代先王恩惠,不能不站出來啊。”

嬴壯得意道:“這是一場名分之戰,也是一場正統之戰。我們必贏!”

甘茂看著眼前這個志得意滿的生嫩小子,欲言又止,毅然擊案道:“是,我們必須贏。”

嬴壯叫:“來人,把地圖呈上。”

四個內侍便捧著地圖上來,在甘茂面前緩緩展開。

嬴壯站起來,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甘相請看,雍城乃是宗廟所在,這裡的舊族對我們是最支持的,如今再有甘相相助,我認為,若是我們也在雍城登基,就可傳詔天下……”

甘茂卻是搖頭道:“不妥,不妥。如今我們能夠與羋八子抗衡,就是因為各公子的勢力加起來,要比羋八子手頭的兵馬更多。諸公子人人皆有爭位之心,這樣才會以羋八子為目標,若是公子您登基為王,只怕就要變成諸公子的敵人了。依臣之見,暫緩稱王。只要有羋八子在,諸公子為了對付羋八子,就會以公子您為首,爭相聽從我們從雍城發出的號令……”

嬴壯臉色一變,勉強笑道:“甘相說得有理,我只是不忿那羋八子以偽詔發號施令……”

甘茂卻道:“只要公子停新政,恢復舊法,承認諸公子目前所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實行周天子之法,必得舊族擁戴。如今羋八子為討好軍方,不顧舊臣尊榮,公子正可借此樹立威望,並與諸侯相倚成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看那嬴壯不斷點頭,在咸陽時的憋屈無奈頓時一掃而空,深覺自己棄咸陽赴雍城的決定正確無比。

雍城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咸陽。

魏冉忙向羋月請罪:“是臣沒有注意,讓甘茂逃走,此人頗有謀略,他到了雍城,必會興風作浪。”

羋月卻搖頭笑道:“他去了也好。”

魏冉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羋月道:“甘茂此人,抱殘守缺,自命不凡。而諸公子之間,本來就夠勾心鬥角,如今加了個甘茂,並不會形成合力,反而會因為爭權鬥勢矛盾更加激化。我們先不打雍城,而是將其他公子的地盤一個個接收過來。他們彼此爭權奪利,恨不得少一個人就少一個對手,不會守望相助。等到我一一平定,到時候一個小小的雍城,就指日可待了。”

魏冉道:“是。”

羋月看著眼前的弟弟,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只是憂心楚國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不知子戎、舅父能不能早日與我們團聚。”

魏冉忙勸道:“靳尚此人雖然貪財,但在楚王槐與鄭袖面前卻頗說得上話,他應該能夠把舅父和阿兄安全帶回來的。”

羋月輕歎一聲:“但願如此。”

靳尚果然不負羋月所望,將羋月的禮物和秦國的“好意”一一轉給了鄭袖。鄭袖大喜,便纏著楚王槐撒嬌吹風了。

鄭袖舉起一隻玉璧映著日光看:“都說美玉出藍田,大王,這藍田美玉,果然晶瑩光潤,名不虛傳啊。”

楚王槐將鄭袖攬進懷中,笑道:“縱使再好的美玉,與夫人在一起都相形見絀。”

鄭袖獻媚道:“縱然再好的玉璧,又怎麼比得上大王的江山萬里?大王英明神武,王圖霸業就在眼前,不但四夷臣服,滅了越人餘黨,如今秦國也要仰仗我們楚國的庇佑。秦國將王后之位虛席以待我們的公主,更恭敬奉還上庸舊地。這樣的功業,就算與先王相比也不遜色呢。”

楚王槐被承奉得滿身舒坦,卻呵呵笑道:“寡人如何能與先王相比?”

鄭袖嬌聲軟語:“在妾身眼中,大王就是古往今來最出色的英君明主。”

楚王槐大笑道:“此番還多虧了靳尚的功勞呢。”

靳尚連忙奉承:“秦國太后與大王乃兄妹至親,她需要倚仗大王而鎮住諸侯,所以會如此謙卑。臣只不過是狐假虎威,哪裡來的功勞。”

楚王槐點頭道:“嗯,想不到列國相爭,倒叫一個小小媵女得了便宜。不過……”他有些迷惘地按按太陽穴,“她應該是陪姝妹出嫁的,倒不知是哪個來著?”

鄭袖想了想,賠笑道:“妾身也不記得了,回頭查查吧,不過是哪個姬人所生罷了。若她母親還活著就抬個位分,若她母親不在了就給她母族一點封賞罷了。”

楚王槐想了想,又問:“她性情如何,才能如何?”

靳尚有些得意道:“唉,後宮女子哪能……”他正要胡吹貶低,一眼看到鄭袖,連忙改口恭維,“如夫人這般聰明能幹的有幾人?那不過是個見識淺陋、膽小無知的婦人罷了。什麼主意都要臣幫著拿,臣一說兩國聯姻,就同意親上加親,臣一說上庸城,她眼也不眨地就當成公主的嫁妝。臣估計,她根本不曉得這代表著什麼意思。”

楚王槐聽得高興,歎息道:“想當年秦惠文王也算得英雄人物,不想早亡,便是武王也算得強橫,只可惜啊……唉,孤兒寡母擅主國政,秦國無人矣!可惜,可惜!”

鄭袖知他心意,撫著他的胸口恭維道:“秦國可惜,這才是天教好處落于我們楚國,這便是上天對大王的垂愛!”

楚王槐想了想,惋惜道:“是啊,是啊!寡人當年真是白嫁了個妹妹,姝妹做了王后,卻讓秦王坑了寡人,損兵折將,喪土失地,在列國面前丟盡了臉。哪怕是當了母后,她依舊對我們楚國沒有半點幫助,還真不如這個庶出媵女對我們楚國更有好處。對了,姝妹如何了?母后前些日子還說夢到姝妹呢,她老人家可關心此事了……”

靳尚猶豫一下,遲疑著道:“老臣聽說,那日宮變,武王后和魏夫人勾結,竟暗算惠後,惠後她……”

楚王槐一驚:“她怎麼了?”

靳尚見楚王槐關心,猶豫一下,還是不敢將羋姝已死的消息老實說出,卻又不好解釋,只偷眼看向鄭袖。

鄭袖卻是已經得知情況,當下忙笑著打圓場道:“妾身聽說了,那日宮變,惠後受了驚嚇,大病一場,所以才將宮務都托給了這位太后妹妹。如今秦太后已經將魏夫人處死,為惠後出氣了。”

楚王槐聽了鄭袖這解釋,便不以為意,“哦”了一聲點點頭就罷了。

靳尚心中暗暗佩服,鄭袖夫人擅寵二十年,果然不是普通人。她這話是輕輕將此事點了一點便揭過了,過段時間只說惠後“病重”,再“不治”,這一檔子事,便就此了結了。

鄭袖眼珠子再一轉,便握著楚王槐的手臂撒嬌:“大王啊,從來公主出嫁。一嫁不回,縱在夫家有什麼事,這隔著千山萬水的,娘家也只徒自擔憂。幫不上什麼忙,所以都是報喜不報憂。如今母后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好,萬一知道姝妹的事傷心傷身,有個差池。豈不是我們的不孝?”

楚王槐聽著有理,不禁點頭:“這話說得也是,那依你之言……”

鄭袖笑道:“咱們就說秦國內亂已平,還是咱們的妹妹做母后,還是咱們的外甥做秦王,更兼親上加親,秦國要嫁一個公主給咱們家,咱們也嫁一個公主到秦國做王后。如此一來,老人家豈不歡喜?”

靳尚連忙奉承:“夫人對威後真是有孝心啊!”

楚王槐歎息一聲,倒也同意:“母后還能再活幾年?總叫她高高興興的也罷了。”近年來楚威後年紀大了。漸有些糊塗起來,許多事同她解釋不清,她又愛鬧騰,幾樁事下來,楚王槐便有些躲著她了,許多事由著鄭袖做主將她瞞住,只送了幾個樂人伶人哄她開心罷了。

鄭袖得意地一笑,靳尚遞個眼神,鄭袖會意,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咱們先說好了,你可不許自己納那秦國公主為妃啊!”

楚王槐擺擺手,笑道:“哎,又胡說了。寡人都一把年紀了,這秦國公主自然是要留給太子。”

鄭袖一驚,越發撒嬌起來:“大王你好無理,太子早已經娶婦了,太子婦又沒過錯,這孩子可憐見的。教她受欺負我可不依。”

近年來鄭袖自知在宮中名聲壞了,為了奪嫡也要裝模作樣,便在楚王槐面前使勁裝賢婦,又說要放多餘宮女出宮,又賜衣帛給宮中失寵多年的老妃嬪。宮中諸人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有楚王槐信之不疑,越發覺得鄭袖為人賢慧,見她為太子婦說話,反覺她心地慈善,笑道:“好好,依你,依你。”

這時候鄭袖才撒著嬌道:“你這個當父親的,好厚此薄彼,太子都娶婦了,你還為他操這個心。可憐我子蘭還未婚配呢,你這做父王的怎麼就半點沒想到他啊……”

她這一撒嬌,楚王槐便有些撐不住,連聲答應道:“好好好,就許給子蘭,許給子蘭……”

鄭袖得意地笑了,給靳尚遞了個眼色。

靳尚會意地道:“大王,臣認為,秦楚聯盟之後,可先取三晉,再下齊國,如此一來,霸業可成。”

楚王槐一邊從鄭袖手中抽出手臂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應允著。

靳尚又道:“兩國聯姻,不管是公子娶婦,還是公主出嫁,都不是朝夕可得。但兵貴神速,要秦國割上庸城,要秦國出兵,咱們都需要先有誠意。”

楚王槐道:“怎麼個先有誠意法?”

靳尚道:“不如讓太子出秦為質,如此就可以督促秦國儘快交接上庸城,聯兵攻韓。”

鄭袖喜得擊掌道:“靳大夫真是老成謀國啊,大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楚王槐正要猶豫,鄭袖便又搖著他道:“太子素日寸功未立,遊手好閒,常被師保說懶惰愚頑,你這當父親的既然愛他,就當為他考慮。不趁這時候讓他為國立點功,將來怎麼坐穩這太子位啊。”

楚王槐被搖得受不了,舉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別搖了,讓寡人想想,讓寡人想想……”

鄭袖與靳尚兩人一起,直哄得楚王槐樂不可支,稀裡糊塗地便允了許多事。

見楚王槐喝得甚醉,鄭袖走出殿中,整一整衣服,叫來了奉方。

奉方連忙趨前侍奉,他已經是極老了,如今大部分事情皆已不管,但許多重要的事仍須他親自出面。

鄭袖淡淡道:“我們要與秦國聯姻,此事我不想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傳到威後的耳中。”

奉方忙應道:“這是自然。威後如今年紀大了,自然以靜養為上。我們與秦國聯姻,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鄭袖滿意地笑笑,還是囑咐道:“你親自去探望一下威後,也看看她老人家精神如何,若有什麼不好的人或事,幫她理清也好。”

她雖然獨寵楚宮,教楚王槐對她言聽計從,可偏就是數年前南後剛死之時,她為一件小事觸怒了楚威後,這老虔婆便召了宗正入宮,言道妾婦不得為正,並直接說,楚宮斷乎不可立鄭袖為後。所以她到了今日,再怎麼威風赫赫,卻終究還只是鄭袖夫人,而不是王后。也令得她欲以兒子子蘭為太子的意願,變得更難達成。

只是老天有眼,再厲害的女人,如今也年老眼花,耳背神昏,又能夠有什麼作用呢?她就算是母后,就算高不可攀,但是,此刻的後宮,已經是她鄭袖說了算。一個老太婆想怎麼欺哄利用,便怎麼欺哄利用。

奉方會意,忙退了出去,次日便親自去了章華台。

章華台雖然陳設依舊,僕從依舊,庭院中花木繁盛也是依舊,但從花草亂長的情況和簷角的蛛絲可以看出這裡的打理已經有些不經心了。

奉方穿過庭院,走到殿前,小宮女連忙打起簾子,迎奉方走了進去。

此時楚威後已經滿頭白髮,拄著拐杖,行動也有些遲緩了,走出來坐下,寺人析連忙為她捶腿。見奉方進來,楚威後忙問道:“我聽說秦國有了變故,我前些日子也夢到了姝,她怎麼樣了?”

她前些日子有段時間經常做夢,醒來便說夢到了羋姮和羋姝,眾人皆知羋姮已死,因此都有些膽戰心驚。楚威後自己也放心不下,一邊叫了巫師作法驅鬼,為羋姝祈福,一邊頻頻催問楚王槐,要她去打聽羋姝的下落。

楚王槐被她逼得緊了,索性將此事全交給鄭袖去處理。鄭袖便隨意叫了人去,胡編了一套話來敷衍子事。

奉方見楚威後問起此事,想起鄭袖的交代,忙靠近楚威後的耳邊。大聲道:“回威後的話,咱們公主還是秦王的母后,秦國新王還是咱們公主生的兒子……”

楚威後眯著眼睛,側著耳朵聽了,有些奇怪地問:“姝兒不是已經當上母后了嗎。怎麼又當一回啊?”

奉方轉頭翻翻白眼,又轉回來大聲解釋一回:“是啊,威後您英明,咱們公主又當了一回母后。”

楚威後數了數手指道:“對啊,姝兒生了好幾個兒子呢……”

奉方道:“咱們公主還給您送了禮物呢!威後您要不要看看啊?”

楚威後擺擺手道:“上回不是送過了嗎?唉,可憐啊,秦國那麼窮,能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呢,我們楚國什麼好東西沒有呢。我跟你們說啊……”

見楚威後又開始念叨不止,奉方和寺人析一臉無奈地看著她。點頭連連稱是。

好半日,奉方才得以脫身,只覺得累出一身臭汗來,見寺人析一路殷勤送他出來,眼中盡是討好期盼之色,知道這個跟了楚威後大半輩子的老宦,也想逃離這個瘋老婦人,挪個好地方養老。只是自己亦為養老之事思慮,哪裡顧得了他,只隨便寬慰兩句便去了。

此時南薰殿中。太子橫已經一把抓住黃歇,緊張地問:“子歇,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黃歇從燕國回來,已經尋到了屈原下落。探知果然有人打算對付屈原,當下不能放心,一路護著屈原回京。而太子橫正處於危急關頭,聽說黃歇回來,忙召他進宮,事事都與他商議。

黃歇此時已經明白事情經過。安撫道:“太子是指入秦為質這件事?”

太子橫恨恨道:“鄭袖她——讓子蘭娶秦國公主,卻讓我入秦為質,分明是打算奪嫡!”

黃歇歎了一口氣,問他:“太子想怎麼樣呢?”

太子橫頓足:“子歇,你可有辦法讓父王打消這個主意?”

黃歇搖頭歎息:“只怕很難,如今大王對鄭袖言聽計從……”

太子橫急道:“那,我應該怎麼辦呢?”

黃歇沉吟:“如今老令尹身體不好,許多時候都不管事了。大王又愛聽靳尚之言,他與鄭袖勾結,只怕這件事很難改變。不過,太子如若入秦,倒也未必不好。”

太子橫奇道:“怎麼?”

黃歇道:“秦國太后,與臣本是舊識。太子可還記得九公主嗎?”

太子橫皺眉想了想,終於從記憶中挖出那件事來,想當日黃歇還托他向楚王槐求娶呢,可惜楚威後橫插一手,硬是把七公主塞給黃歇,又令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為媵。一轉頭,看黃歇一直滯留在外不歸,威後居然又將已經進了黃家門的七公主再撈回來送到燕國給那子之為妻,結果人還沒到薊都,子之之亂便已經結束,這七公主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想到當年之事,那個黃歇想娶的女人,如今已經成了秦太后,太子頓時同情地看著黃歇:“子歇,你至今未婚,可她卻……”

黃歇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太子,此事不必再說,臣會陪太子一起入秦,必保太子安然無恙。”

太子橫想到鄭袖,卻有些猶豫:“可是……”

黃歇道:“鄭袖想倚仗娶秦國公主而得到助力,可太子別忘記了,真正能做秦國之主的,還是秦國太后啊!”

太子橫終於放心地笑了:“孤無子歇,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黃歇便長揖道:“臣現在要去雲夢澤一趟。”

太子橫問:“去那裡做什麼?”

黃歇道:“去接她的弟弟和舅父。”

太子橫一怔:“她的弟弟和舅父?”

黃歇點頭道:“是,他們如今正在雲夢澤作戰。”他回來之後才知羋戎和向壽這些年一直陷於雲夢澤中,和那些野人作戰,竟是屢次身陷險境。雖然此番羋月買通靳尚,得了鄭袖允諾與楚王旨意,召他們回京赴秦,可是他怕這其中萬一有什麼變故,會釀成終身之憾,當下便準備親自去一趟雲夢之澤,替羋月將她的舅舅和弟弟安全接回,也算了卻自己對她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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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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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訓三軍

甘茂既存異心,便聯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與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與五國簽約過於讓步為名,於咸陽殿上發難:“臣以為,太后如此行事,誤國誤民,臣等不敢奉詔。臣請太後退居內宮,還政于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請太後退居內宮,還政于大王。”

羋月冷笑一聲,扔下一堆竹簡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甘茂低頭瞄了一眼竹簡上的內容,臉色大變。

羋月冷笑道:“怎麼不說話了?朕喪權辱國?朕誤國誤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擬就的條約,可是幾乎把秦國賣得只剩下咸陽了!當日列國兵馬陳列函谷關的時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武王蕩任用無知鄙夫,效蠻力舉鼎身亡,你身為左相,罪當如何?”

甘茂本被羋月一連串的話說得無言以對,索性橫下心來反駁道:“甘茂雖為左相,但無法勸阻君王,滿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亂,我才不得不進諫。太后,牝雞司晨,乃國之亂象也,太后若繼續貪戀權力,秦國必將大亂。臣請太后還政于大王,有何過錯?”

羋月斥駡:“秦國內憂外患,你不能禦外敵、平內亂,如今諸侯兵馬退去,你倒會上下串聯,要脅君王。如此無德無才無恥無能之人,還敢立於朝堂嗎?殿前武士,把他給朕逐出去!”

甘茂聽到要逐他出殿,臉色一變,終於下定決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無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請辭,不勞太后驅逐。但太后這樣輕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離開,不知來日,這咸陽殿上,還有什麼人能繼續立在這兒!”

說罷。便大步離開。底下臣子們見此情景,立刻炸了營似的鬧了起來:“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請太后三思!”

羋月冷笑一聲,拂袖站起,朗聲道:“朕立於此地。對天地諸神起誓——有朕站在這兒一日,能保內亂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揚威!誰自認為做得到,可以讓朕退居後宮;若是做不到,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兒,不要學長舌婦之行徑!”說罷,拉起嬴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們不想羋月如此強勢,頓時怔住。轉向樗裡疾叫道:“樗裡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裡疾一咬牙一跺腳,道:“各位卿大夫還請先回去吧,我必會向太后陳情。”

此言亦很快傳入內宮,羋月沉吟半晌,道:“你們備好車駕,夕食過後,我要去樗裡子府上。”

繆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裡子進宮。何必親自去他府上呢?”

羋月輕歎:“樗裡子不比甘茂啊。我初執政,朝堂上還有武王蕩的舊臣,甚至諸公子的勢力也要壓制於我,陽奉陰違。所以。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態度,讓他們知道,如今這朝堂上是誰說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裡子卻是王叔身份,執掌國政多年,我需要他來穩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劃分開來。我禮遇他,也是要讓朝臣們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樣會厚待他們。”

正說著,忽然秦王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跑過來稟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眉毛一揚:“怎麼?”

豎漆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羋月問:“大王怎麼樣了?”

豎漆道:“大王聽說義渠君來了,拿起劍就跑出去了。”

羋月一驚站起:“趕緊過去。”

此刻,秦宮宮門外,嬴稷手執寶劍擋於門外,眼睛瞪著義渠王道:“你來做什麼?”

兩人身後,各有武士侍立,見此情況,亦是不由得一齊拔劍,頓時氣氛空前緊張。

義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嬴稷面前,卻是格外有壓迫力,他看著嬴稷,似看著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耐著性子同他說:“聽說朝堂上出了點事,我來看看你母親。”

嬴稷見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頭火起,怒道:“義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見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禮?”

義渠王見這少年一臉氣呼呼的樣子,擺出一副小黃雞想要去撩撥老鷹的架勢,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嬴稷的腦袋以示友好。嬴稷偏過頭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氣得不行,一瞪眼,舉劍就要向他伸過來的手揮去。義渠王無奈地縮回了手,勸道:“這劍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傷著了自己。別鬧小孩子脾氣了,去跟你母親說,我來了。”

嬴稷努力要維持自己的威儀,卻發現在義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個被他輕視的孩子,臉漲得通紅,拿劍指著義渠王道:“你聽著,這裡是咸陽,不是你們義渠。既然來到咸陽,就要遵守大秦的國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請,得到批准才能夠進來。”

義渠王已經沒耐心再去哄這個孩子了:“我若現在就要進去呢!”

嬴稷叫道:“那我就要殺了你。”

義渠王搖搖頭,只覺得好笑:“就憑你?”

嬴稷已經氣得發抖了,但見義渠王輕輕一撥,就把嬴稷撥到一邊去,自己昂首走進了宮門。

嬴稷氣沖上頭,不假思索地一劍刺去。

以義渠王的身手,豈能被他攻到。此時他正過了宮門走下臺階,聽到風聲正待斜身一讓,順手一牽,嬴稷就會摔倒在地,哪知正在這時候,聽到羋月的聲音:“子稷,住手……”

這一聲讓嬴稷刺斜了方向,也讓義渠王怔了一怔,結果嬴稷一劍就刺在了義渠王的手臂上。義渠王剛要發作,看到羋月臉色蒼白地跑過來,他眼珠一轉,捂著手臂悶哼一聲,鮮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

羋月大驚,沖上前去扶住義渠王,叫道:“你怎麼樣?”

義渠王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問羋月:“你想殺我?”

羋月頓足:“這是哪裡的話?”

義渠王冷笑一聲,推開羋月,走出宮門騎上馬就走,義渠兵馬待要跟上,卻被他斷喝一聲:“不許跟來。”便怔在那兒了。

羋月一急,也沖了上去,拉過一匹馬追上去。

嬴稷剛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看到羋月騎上馬,急得追上去大叫一聲:“母后——”

羋月回頭看了看嬴稷,厲聲喝道:“去承明殿關禁閉,我回來之前,不許出去。”說完一揮鞭子,追了出去。

義渠騎兵一愣神間,不知道要不要也跟著,見羋月身後的宮衛卻各尋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過去。

一時間,宮門口走了個精光,只餘嬴稷傻傻地拿著劍站在那兒,後面呆立著幾個隨從。

豎漆戰戰兢兢地探頭出來,叫了一聲:“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嬴稷本是聽了宮中一些內侍的煽動,自以為已經是秦王,又如何能夠坐視義渠王公然出入王宮,與羋月毫不避嫌地親熱,甚至當著他這個秦王的面,以一副“父親”的模樣自居。因此聽著義渠王到來,便親自提了劍,想將他阻在宮門外。

不料這個蠻夷之輩,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開他的劍,卻故意在他母親面前使這苦肉計,讓他遭了母親的斥責,甚至還招得母親親自去追他。母親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這野人的當!

這一場相鬥,他竟是輸得徹底,當下恨恨地把劍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義渠王上了馬,一路疾馳,手臂上的傷也不包紮,就這麼一路滴著血過去了。

羋月在後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著惱,這麼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麼氣,受了傷還要耍性子,這脾氣簡直比初見之時還要孩子氣。

她策馬向前,若論往日,以義渠王之身手,以大黑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見前面的馬越走越慢,卻是義渠王捂著手臂,手臂上還一直往下滴血,沒有用力控馬,那馬自然就慢了下來。

羋月急忙追上,問道:“義渠君,你沒事吧?”

義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將羋月攬到自己的馬上來,一揮鞭,馬又疾馳。羋月驚叫一聲,也沒有反抗,與義渠王共乘一騎。一低頭便看到義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還在流血呢。”

義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說:“原來你也關心我嗎?我以為你早已經把我忘記了。”

羋月氣道:“你,你啊!子稷是個孩子,你也是個孩子嗎?你跟他慪氣做什麼!”

義渠王卻道:“我不是跟孩子慪氣,我是跟你慪氣。”

羋月看著他一臉賭氣的樣子,無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錯了,你趕緊停下,我給你包紮手臂。”

義渠王卻扭過了頭去,道:“如果你不承認我們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讓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羋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說!既然是在長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麼會反悔?”

義渠王問:“那你什麼時候宣佈我們的婚期呢?”

羋月歎道:“你先停下來,讓我給你包紮好不好?”

義渠王這才答應,勒馬停下。

兩人下馬,走到路邊坐到石頭上,羋月從義渠王的革囊裡取出傷藥,又撕下自己的披風為義渠王包紮。

義渠王看著羋月認真地為他包紮傷口,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羋月的手,道:“我叫翟驪。”

羋月一怔,看了義渠王一眼,一時不明其意:“什麼?”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們周語念,便叫翟驪。翟——驪——”他用雅言認認真真地念了兩遍,看著羋月。

羋月為他專注的神情所動,當下亦認認真真地跟著念了一遍,只是義渠王說起周語來,總不免帶著一些義渠腔,一時之間,倒無法辨認是哪兩個字。

義渠王咧開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這是一個周人給我起的名字,他說我們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為姓。我的義渠名字叫……”他說了一個古怪的讀音,羋月一時竟是不能學舌。義渠王哈哈一笑:“這個音你讀不來,不過翻譯成你們的話就是黑馬駒子的意思,那個周人說黑馬就叫驪。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驪。”

羋月此時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過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個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馬駒子,為什麼?”

義渠王輕撫那匹大黑馬,輕歎道:“嗯,我出生的時候,剛好馬廄裡也生了一匹黑馬駒子。所以我母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羋月見他看著那大黑馬的眼神,問道:“可是這匹馬?”

義渠王大笑:“怎麼可能啊,那馬不是要成精了嗎?”他拍著那大黑馬笑道:“是這小子的爹。”轉頭又對羋月道:“不過你以前倒是見過的,還偷騎過它。”

羋月忽然想起當年她初被義渠王擄去時。的確是偷了他的大黑馬逃走。她看這匹馬與那匹馬甚為相像,以為就是同一匹馬,此時恍悟,若是當年那匹馬,只怕早就已經老了。哪裡還能如此飛馳,當下就問:“原來那匹大黑馬呢?”

義渠王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一次跟我上戰場的時候,中了流矢……”

羋月“啊”了一聲,歎道:“可惜,可惜。”

義渠王卻笑了:“有什麼可惜的?戰馬就應當死於戰場,便如戰士死于戰場一樣,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動了,在馬槽邊苟延殘喘,那才叫可惜呢。”

羋月低聲問:“那些不曾死於沙場、老了的戰馬呢?”

義渠王道:“愛它們的主人。會幫助它們解脫,送它們一程的。”

羋月“嗯”了一聲,忽然間只覺得百味雜陳,欲說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胸口一種鈍鈍悶悶的感覺,叫人難受。

義渠王忽然哼了一聲,羋月趕緊看去,見他手臂上又滲出血來,急道:“你又幹什麼?”

義渠王道:“騎馬回去啊。”

羋月橫了他一眼。道:“你受了傷,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則傷口又要進開。”一面為他重新包紮,一面想起他受傷的原因來。只覺得又可歎又可氣:“你現在還是個黑馬駒子的脾氣!一點點小事,犯得著拿自己的手臂來開玩笑嗎?”

義渠王看著她為自己包紮傷口,卻道:“別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羋月抬起頭看到他執拗的眼神,無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驪!”

義渠王伸手將羋月摟在懷中。笑道:“再叫一次!”

羋月又叫了一聲。

義渠王笑得見牙不見眼,又道:“再叫一次。”

羋月叫道:“阿驪!”便聽得義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連串地叫道:“阿驪!阿驪!阿驪!夠了嗎?”

義渠王眉開眼笑,道:“不夠,不夠,你要叫我一輩子呢,現在哪裡夠!”

羋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會兒侍衛們就要追來了。”

義渠王點頭道:“好,走吧。”他扶著羋月剛要上馬,忽然神情一變,用力一拉羋月,兩人頓時倒地,他抱住羋月,迅速滾到一邊的樹後。

卻見不知何處一陣亂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馬屁股中了兩箭,繩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長嘶一聲,飛也似的疾馳而去,不知跑向哪裡了。

義渠王在一連串翻滾躲避之際,已經拔出劍來,在樹後厲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卻見不知何時從道旁的樹林裡出現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輪弓箭射出後,便沖出來,更不答話,揮劍向著羋月刺來。

義渠王左擋右格,頓時已經打倒了兩人,又將一柄長劍向著羋月方向踢飛過去。羋月接過劍來,與義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擋黑衣人的襲擊。

只是兩人雖然武藝都算不錯,但終究不比對方人多勢眾,且一意以刺殺為目標,一會兒工夫兩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揮劍向羋月刺去時,羋月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無法格擋。義渠王卻是一邊拼殺,一邊用餘光注意羋月,見狀不顧自己正與幾名刺客交鋒,飛身擋在羋月面前,替羋月擋下一劍,同時因失了防護,又被與他交戰的幾名刺客刺了幾劍。

只是他素來悍勇,雖然身中數劍,渾身浴血,卻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怕痛、不怕死一樣,一時之間,刺客竟是無法得手。

就這麼多拖了一會兒,便有義渠騎兵和秦國宮衛趕到,那幫黑衣人見勢不妙,領頭的就帶人向小樹林撤退。義渠兵與秦兵亦分別追了上去。

此時義渠王才松了劍,仰天而倒,衣袍已經盡染鮮血。

羋月扶住義渠王,急叫道:“阿驪,阿驪,你怎麼樣?”

義渠王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就暈了過去。

諸人忙砍了樹枝做擔架,將義渠王抬了回去。此時羋月仍住在常寧殿,便將義渠王安置於殿中,慌忙召來了數名太醫,為義渠王診治。眾太醫都說義渠王受傷雖重,但因身強體健,所以性命無憂,只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便可痊癒。

次日,繆辛已查清回報,說刺客背後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華。因羋月入宮以來,內外隔絕,已經清理了好幾次,宮中就算是有他們的人,也傳不出消息去。但禁軍中仍有他們的人,在宮外把守的禁軍看到太后孤身去追義渠王,於是通知了他們趕去伏擊。

羋月冷笑道:“把相關的人都給我抓起來,繆辛,我要你徹查此事。”

繆辛道:“是。”

東側間裡義渠王剛好醒來,聞聲問道:“怎麼,你的禁宮不可靠?”

羋月忙站起身,疾步走進來,扶著他躺好,察看了他傷口未裂開,才道:“沒事,你只管養傷。”

義渠王卻道:“我都聽到了。你的禁宮中有奸細,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羋月沉默。

義渠王忽道:“要不要讓我的人馬去把守宮門?”

羋月詫異:“你的人馬?”她沒想到義渠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她初掌大權,而禁軍卻由武王蕩和羋姝經營多年,中間必有他們親信之人,一時之間,倒也難防。

義渠王卻道:“怎麼,你不放心我?”

羋月忙笑道:“不是,我怎麼會不放心你。”

義渠王問:“那你在猶豫什麼?”

羋月猶豫道:“只恐大臣們會……”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護你天經地義,難道你的部屬們寧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險也不接受我的保護?”

羋月腦子裡正將朝中派系、舊戚新貴、諸公子關係慢慢梳理,聞言倒怔了一下。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複雜,倒不如義渠王簡單直接,複想了想,點頭嫣然一笑:“你說得對。是了,這件事,他們就算反對又如何,難道身為一國之主,還要處處遷就他們嗎?”

她與義渠王又說了幾句話,見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來。

繆辛仍在外頭候著,羋月沖他擺擺手,又指了指外面,繆辛當下會意,隨著羋月走出去。

外頭雪花飄飛,廊下也有幾片飛入,羋月看著天氣歎道:“我最不喜歡冬天,不喜歡下雪。這雪一下,街市連走動的人都沒有了。”

繆辛亦知羋月母子在燕國的時候冬日難熬,只唯唯而已。

羋月問道:“我把義渠王留在宮中,又讓義渠人把守禁宮,是不是不合規矩啊?”

繆辛道:“義渠王為太后受傷,這守禁宮的人又靠不住,義渠王能夠為太后分憂,便是大幸。”

羋月輕笑:“就怕樗裡疾聽到了,必會嘀咕。”

繆辛賠笑道:“奴才說句不中聽的話,樗裡子要是真有心,把這些內亂刺客都解決了,太后還會讓義渠人把守禁宮嗎?”

羋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雖然是個內宦,倒比滿朝文武懂道理。”

繆辛道:“他們未必不懂,只是忠誠不夠罷了。”

羋月看著自己的纖纖素手,伸手接了幾片雪花,又吹掉:“忠誠這個東西,也是有價碼的。現在他們覺得,我未必能夠付得出這個價碼,所以忠誠也就打了折扣。”

繆辛看了看天色,道:“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羋月輕歎:“或許,因為我是個女人?”

繆辛笑道:“奴才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以前聽張子閒聊,他說連最會假裝正經的儒家也說‘沽之待賈’。奴才當日入宮,為的是吃一碗飽飯;張子當年投秦,也不過是大王給的價碼更高而已。”

羋月笑了笑:“不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底下本就沒有規矩,有權力的人制訂規矩,得到利益的人維護規矩,害怕受罰的人遵守規矩。若是人人守規矩,那這天下就不是諸侯爭霸,而還是由周天子說了算呢。”

繆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說了算。”

羋月哈哈一笑。

繆辛轉頭看到拐角處一個人影一閃,便給了身後小內侍一個眼色,想讓他過去把事情解決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閃,便被羋月看到了,喝道:“外頭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

卻見嬴稷身邊的小內侍豎漆哭喪著臉從拐角處出來,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羋月見是他,便問道:“大王何在,怎麼現在還不過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豎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閉。如今還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還關著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進,奴才來請示太后……”

羋月點頭:“我知道了。讓他出來吧,我這會兒沒工夫理他,讓他自己用膳。”見豎漆遲疑著想說什麼,便一瞪眼喝道:“還有什麼?”

豎漆嚇得什麼也不敢說了:“沒、沒什麼,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羋月淡淡地補了一句:“不許他進常寧殿。”

豎漆苦著臉應了一聲:“是。”

羋月便失了興致。回到主殿,進了西配殿去批閱奏章。過了一會兒,魏冉進來,道:“臣見過太后。”

羋月問:“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辦刺殺案,發現乃是杜錦暗中指使。”

羋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嗎?”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宮中與他勾結的幾名軍官。”說罷便呈上名冊。

羋月接過,將竹簡徐徐展開,見上面一欄欄寫著那些涉案軍官的籍貫、出身、履歷、功勞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熱姜湯慢慢喝著,室中只餘竹簡碰撞翻動的聲音。

看完。羋月將竹簡一放,歎道:“人數不少啊,明面上便有這麼多了,暗地裡,還不知道會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盡可放心。”

羋月問他:“這些人你如何處置?”

魏冉道:“自當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羋月看著竹簡,輕歎一聲:“這些人都是有戰功的啊,殺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來一批呢?”

魏冉語帶鏗鏘:“再來,便再殺。叛逆之人,殺之亦不足惜。太后若是婦人之仁,只恐助長逆賊氣焰。反而更生變亂,于國於民無利。”

羋月抬頭看向魏冉,道:“這些人皆是我秦國有功之臣,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執國政,這些人多年受惠後、武王、魏氏等人驅使。故而不能聽命新主。”

羋月繼續問魏冉:“既然他們能受他人驅使,為何不能受我驅使?”

魏冉忙道:“太后執政日淺,恩澤未深……”

羋月舉手打斷他的話,搖頭道:“執政日淺,就恩澤不深了嗎?未必見得。”她站起來,將竹簡交與魏冉,道:“召集咸陽的禁軍將士到宮前集合。我有話要同他們說。”

魏冉大驚,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羋月道:“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剛剛遇刺,而今禁軍裡頭,只怕還有奸細。”

羋月不在意地擺擺手,道:“禁宮中是還有勾結諸公子之人,可是不會整個禁宮都靠不住。鼠輩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個禁軍軍士列陣,五人為一伍,五伍為一兩,四兩為一卒,五卒為一旅,五旅為一師,五師為一軍。每個人周圍都是四個人看著,任何人有一點異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想在禁中當眾行刺,除非是他瘋了,或者是急著自尋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聲令下,三軍齊聚。

羋月與嬴稷騎馬而至時,但見禁軍將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如同一杆杆標槍一樣筆直。前排卻有十余名軍官被捆綁跪著,都是一臉的戾氣,顯然這些便是被查出來與公子華有勾結之人了。

羋月也不理會他們,下馬與嬴稷登上臺階,魏冉、白起等緊隨其後,手按寶劍,警惕無比。

司馬錯見羋月到來,忙率眾向羋月行禮:“參見太后。”

下麵三軍亦一齊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道:“諸位將士請起。”

眾人皆站起來,又恢復了標槍似的隊形。

羋月看著跪在下麵的十余名軍官,揮揮手道:“把他們解開。”

司馬錯表情微有些變化,卻什麼也沒有說,揮手召上來兩排兵士,將這些軍官的繩子解開,卻仍站在那些人身後,以防他們衝動行事。

羋月轉身,掃視一眼,忽道:“諸位將士,我問你們,你們為何從軍?”

眾將士一時無言。

司馬錯連忙上前道:“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眾將士也齊聲答:“保家衛國,效忠君王!”

羋月看了司馬錯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們回答,這樣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們的心底去。”

羋月往前走了兩步,離那幾名軍官距離更近。司馬錯緊張地以眼光暗示那幾人身後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將這些人夾在了當中。卻見為首的軍官一臉的桀驁不馴,冷笑連聲。

羋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昂然道:“臣名蒙驁。臣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后只管問罪于臣,不必牽連他人。”

羋月又問:“你為何謀逆?”

那蒙驁道:“臣受公子華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辭。”

羋月再問:“你口口聲聲稱臣,你是誰的臣?你也是一介壯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裝,受的是大秦官職,卻只會口口聲聲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還是公子之奴?”

蒙驁一張臉漲得通紅,大聲道:“臣也立過戰功,臣這官職,乃積軍功所得。可是臣入秦以來窮途潦倒,若非公子華之恩,臣早已……”

羋月不再理他,卻掃視眾人一眼,徐徐問道:“朕且問你們,你們從軍,為了什麼?”她不待眾人回答,已經將手一揮,大聲道:“你們沙場浴血,臥冰嘗雪,千里奔波,赴湯蹈火,不僅僅是為的保家衛國,效忠君王,更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讓自己在沙場上掙來的功勞,能夠蔭及家人;為了讓自己能夠建功立業,人前顯貴,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頓時就有些騷亂,卻在司馬錯嚴厲的目光下,漸漸又平息了下來。

羋月直視眾將,問道:“今天站在這裡的,都是軍中的佼佼者,你們身負大秦的榮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眾將士齊聲應道:“是。”

羋月站在高臺上疾呼:“我大秦軍隊曾經被稱為虎狼之師,令列國聞風喪膽。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國列兵函谷關下,可我們卻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別人勒索。任由別人倡狂,這是為什麼?我們的虎狼之師呢,我們的三軍將士呢,都去哪兒了?”

那為首的軍官表情便有些觸動。本是高昂的頭,不覺低下了。

羋月大聲問道:“大秦的將士,曾經是大秦的榮光,如今卻變成了大秦的恥辱,為什麼?因為當敵人兵臨城下的時候。我們的將士,不曾迎敵為國而戰,卻在自相殘殺!”

廣場中雖然有數千人,此時卻鴉雀無聲,只有羋月的聲音在上空迴響:“我們的將士,在沙場上是英雄,可是為什麼在自己的國家中,卻成了權貴的奴才,受著秦王的誥封,卻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們當然會說。因為他們對你們有恩。他們有何恩於你們?出生入死的是你們,可封賞之權卻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所以你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卻只能依附於權貴,出生入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場掙來的功勞和賞賜,只能向他們效忠,等他們賞賜。為什麼?因為權貴們在上挾制君王的權力,在下啃噬你們的血肉。他們為什麼這麼囂張?就因為你們自願成為他們的鷹犬,為他們助威,才使得他們的權勢強大,逼迫君王。甚至於敢謀逆為亂。所以獎勵軍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鬥成風,國戰難行!”

眾人都騷動起來,交頭接耳。此時司馬錯已經顧不得彈壓,他心中也有一股鬱氣沉積多年,在羋月的話語下,竟也似熱血沸騰,只差一點“好”字就要脫口而出。

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直走到將士們當中去。每一個人看到她均不由得低下了頭。羋月看著他們,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經約定,只有有軍功才可受爵,無軍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榮華。可如今呢,這些實現了沒有?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站在了權貴的那邊。那些權貴自己已經失去了對君王的忠誠,卻要求你們的忠誠,這不可笑嗎?你們的忠誠不獻給能夠為你們提供法治公平、軍功榮耀的君王,卻獻與那些對你們隨心所欲,只能賞給你們殘渣的權貴,這不可笑嗎?”

她在軍中緩緩走過,翻身上馬疾馳至最高處,拔劍疾呼:“眾將士,我承諾你們,從今以後,你們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夠得到酬勞,任何人觸犯秦法都將受到懲處。這將是你們的時代,不再是權貴的時代!今天,我在秦國推行這樣的法律,他日,我會讓天下都推行這樣的法律。你們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夠收穫多少榮耀!”

羋月舉劍指著月臺下的一個個將士,道:“你們可以為公士,為上造,為簪梟,為不更,為大夫,為官大夫,為公大夫,為公乘,為五大夫,為左庶長,為右庶長,為左更,為中更,為右更,為少上造,為大上造,為駟車庶長,為大庶長,為關內侯,甚至為徹侯,食邑萬戶!你們敢不敢去爭取,你們想不想做到,你們能不能站得起來?”

眾將士高呼道:“我們敢!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嬴稷亦興奮得滿臉通紅,也舉著拳頭大聲疾呼:“我們能,我們能,我們做得到!”

司馬錯雖然沒有跟著高呼,但神情激動,眼眶中都隱隱有了淚花。

整個廣場隨後響起高呼聲:“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軍官,本已經低下了頭,此刻聽著羋月的話只覺得血脈僨張,目光緊隨羋月而移動,禁不住也跟著叫了起來:“太后!太后!”

蒙驁的臉色變幻不定,忽然間回想起自己在軍中拼殺的歲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華所賞識時的感恩和無奈,而今日,羋月的話,卻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聲,伏地重重磕頭,叫道:“太后,臣蒙驁有罪,請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軍官也受他感染,亦爭著叫道:“臣有罪,請太后治罪!”

羋月轉向蒙驁等人,點頭道:“你有罪,但你是個勇士,我現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內亂,去沙場上將功折罪。做得到嗎?”

蒙驁大叫一聲:“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裡疾等臣子匆匆趕來的時候,就只聽到滿場的歡呼之聲了。

眾人怔在當地,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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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2:34:50

第332章 退五國

五國使臣候於側殿之中,見秦太后先宣燕國使臣樂毅,過了片刻,又宣了楚國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走去,看見燕國使臣樂毅手持信函迎面而來,忙迎上前去拱手道:“樂毅將軍。”

樂毅抬頭,見了靳尚,忙拱手還禮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樂毅手中的書信,笑問:“這是?”

樂毅笑著拱拱手:“這是秦國太后寫與我國易後的書信。”

靳尚拖長了聲音:“哦……那樂毅將軍,是要撤兵了嗎?”

樂毅笑道:“樂毅奉命護送羋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經成為秦王,羋夫人成了太后,樂毅自當回朝覆命。”

靳尚聽其意,就是燕國已經應允撤軍了,心內思忖不知秦國與燕國達成了何種交易,如今五國環伺,一國先撤,其他國家難免猶豫躊躇,這秦太后果然有些門道。

只是,這燕易後本就是秦國公主,且主弱臣強,寡母孤兒,國家又是新歷劫難,自顧不暇,此番不過是打著“幫忙”的旗號跟在列國後撈個便宜,自是最容易打發的。楚國卻是不一樣,兵強馬壯,實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與之輩,想要讓他鬆口,可沒這麼容易。

他心中輕視,面上卻不顯露出來,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見樂毅遠去,靳尚便由內侍引道,走進宣室殿,向羋月行禮道:“外臣靳尚,參見太后。”

卻見這秦太后穿著一身楚服,見了靳尚進來,便熱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須多禮,賜座。”

靳尚見了楚服,倍覺親切,亦知太后姓羋。應是楚女,頓時也顯出親近的樣子,熱情萬分地諂笑道:“臣得知新王繼位,太后攝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說著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國當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羋月為何人。羋月卻早知其為人——口蜜腹劍,善於奉迎,哪怕口中說得再好聽,卻是一個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點,卻早已被張儀看得透徹。此人素來利慾薰心,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擺佈他易如反掌。羋月當下也只假意說了些故國之情的話,拭淚道:“我雖登大位,但內憂外患,日夜不寧。如今見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諾,這顆心終於是放下來了。”

靳尚眼神閃爍,想說些什麼,又轉了話頭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儘管請放心。”

羋月敏銳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問惠後情況?”

靳尚乾笑道:“沒有沒有,太后也一樣是我楚國公主,沒有區別……”

羋月卻長歎一聲,道:“這原是家醜,不便與外人說。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與你實說了。”兩句話說出來,便將靳尚的臉色由笑容變作尷尬,又由尷尬變作歡喜,才緩緩道:“那日宮變之時。事起倉促,情勢混亂。武王蕩傷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遺詔,接我兒子稷回宮繼位,不想魏夫人勾結魏王后,假充有孕。發動宮變。混亂之中,阿姊受傷垂危,子壯下落不明。我無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務,如今唯願阿姊能夠安全無恙,子壯早日歸來……”

此時嬴稷諡號已發,靳尚也明其意,當下目光閃爍,乾笑道:“臣倒聽說,公子華在雍城放出風聲,說與庶長壯共襄義師……”

羋月銳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斷然道:“胡扯,阿姊與魏氏之間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國人焉能不曉?阿姊與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長壯如何能與子華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壯若能夠自己做主,他母親病重,如何能不回來?那自然是謠傳。”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與鄭袖交好,鄭袖與楚威後有怨,對羋姝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他到秦國,只認誰能做主,誰能夠與他做交易,誰能夠與楚國做交易。這個人是羋姝也好,是羋月也罷,是嬴壯也好,是嬴稷也罷,他是統統不管的。他說這樣的話,無非是用來敲打這位秦太后,讓自己這一方多些得利罷了,當下便順著羋月的話風賠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說假,那必然不是真的。這秦國之事,自然是太后說了算。”見羋月滿意地點頭,暗忖果然是婦人,說幾句好話便夠了,當下又道:“臣今日來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國是。須知秦楚乃是至親,我們兩國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羋月點頭:“這話說得正是。”又轉問道:“大夫自楚來,但不知母後她老人家身體可好?”

靳尚知其意,頓時會意地奸笑兩聲道:“威後這些年身體衰弱,不太管事,宮中事務都交由鄭袖夫人執掌。再者,威後年事已高,若聽了外頭那些不實的消息,豈不有傷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鄭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連王蕩的噩耗都沒敢告訴她老人家呢,更勿論宮變之事了。”

羋月點頭:“嗯,母后最愛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過傷心,豈不是讓王兄為難煩惱?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過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從來外嫁之女,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羋月笑道:“說起鄭袖夫人,我們也是多年未見了。她素來是個極聰明的人,記得所生的公子蘭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說到這裡,我倒有一個想法,不知靳大夫以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與微臣說說?”

羋月笑道:“我是楚國之女,雖在秦國多年,卻一直心念故國。當年在楚宮之時,得母后、王兄諄諄教誨,念彼慈顏,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遺詔,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兒登上王位。怎奈我兒年幼,我不得不為了他強撐局面。靳大夫也當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輩,不懂得國政庶務,而秦國的文武大臣,都各懷鬼胎,我是一個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邊無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們楚國的自己人啊!”說著,悠悠地歎了口氣。

靳尚聽得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早已經欣喜若狂,語聲難掩激動:“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請大王多派楚國宗族入秦,輔佐太后。”

羋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問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選?”

羋月歎道:“唉,我一個後宮之女,知道什麼人選?”說著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幹精明,我若有你輔助,那是最好不過了。不如你就留下來,做我秦國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嚇了一跳,這秦國如今內憂外患,一團亂麻,他在楚國內有鄭袖相助,外有昭陽支持,如魚得水,哪裡肯在這秦國蹚這渾水,忙推辭道:“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羋月故作無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絕對靠得住的娘家人。這樣我才放心。”見靳尚嚇得滿頭大汗,這才作恍然狀,“哦,我想起來了,我弟弟子戎、母舅向壽,如今都還在楚國,不如讓他們過來幫我吧。”

靳尚松了口氣,喜道:“哦,太后已經有了人選,那是再好不過了……”

羋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這麼一會兒就幫我解決了難題。來人……”

薜荔捧著一個木匣上來,放到靳尚面前打開。

靳尚眼前頓時一片珠光寶氣,樂得他眉開眼笑,連連遜謝道:“這這這,外臣無功,哪裡敢受太后賞賜,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羋月卻笑道:“別客氣,我這裡還有送給王兄和鄭袖夫人的禮物,要托靳大夫轉交呢。”

靳尚忙舉袖拭淚道:“太后如此親情深厚,下官實在太感動了,太感動了……”

羋月見他做戲認真,也只得陪著舉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賠笑道:“見太后如此情深義重,下臣想到一個建議,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羋月此刻扮演這個“驟得高位、不知所措”的無知婦人模樣十分到位,聽了此言,忙問道:“靳大夫有何建議啊?”臉上已經是一副“你說什麼我都聽”的神情了。

靳尚見狀,十分得意,捋了捋須,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緩緩道:“自古兩國聯盟,最好莫過於聯姻。”

羋月見狀點頭,問:“如何聯姻?”

靳尚身子前傾,低聲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趙美人所生,長得國色天香,正宜與秦王配為夫妻啊。”

羋月卻顯出些猶豫的神情來,只緩緩地說道:“哦……”

靳尚見狀有些心急,忙問:“太后有何為難?”

羋月一臉為難的樣子:“我方才還在想,先惠文王遺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與楚國太子……”

靳尚頓時歡喜擊掌,笑道:“如此甚好,兩件親事一起辦,這正是親上加親啊!只是……”他猶豫著看了看羋月。

羋月瞪大了眼睛,不悅道:“怎麼,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國太子嗎?”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釋,“太后的設想,原本極是的……”說著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臣這麼說,是為太后著想啊。太后離國日久,不知如今楚國之事。太子多年來已不得大王喜歡,鄭袖夫人正有心讓公子蘭成為儲君。若是太后將公主嫁與太子,豈不是太冒險了?”

“哦,”羋月一臉猶豫,“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道:“如今鄭袖夫人得寵,公子蘭多半就是將來的太子。太后若能將秦國公主許配公子蘭,于公子蘭來說,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時機。鄭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報李的人,必當對太后有所回報。”

羋月臉上現出一副六神無主、任憑擺佈的神情,聞言忙點頭道:“多謝靳大夫指點,如此,一切都拜託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臉上卻露出猶豫之色,這些私底下的交易談成了,明面上的政績他自然也是要撈一把的,此時便到關鍵時刻了。

羋月見狀問道:“怎麼,靳大夫有為難之處嗎?”

靳尚賠笑道:“太后,楚國勞師遠征,雖然兩國結為姻親,但是對將士們也要有個交代啊。臨來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許班師。太后,您看這是不是……”

羋月一臉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處?”

靳尚心中不屑,這邊忙鋪開地圖,指給羋月看。

羋月想了想,撫著頭:“我似乎聽說過呢……”

一旁侍立的內侍南箕忙賠笑道:“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舊地。”

羋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來時就已經打聽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寵信之人,當下賠笑比畫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占地並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個名目而已。這名義上還了上庸之地,但實際操作,還可商榷。”

羋月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你便與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這上庸之地剩下來的,我便作為公主的嫁妝。陪送與楚國,如何?”

靳尚大喜,連忙拱手:“太后當真是體諒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請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辦到。”

看著靳尚走出殿外,羋月臉上那種六神無主懵懂無知的神情立刻消失,只冷笑一聲。

魏冉從她身後的屏風後走出來,不耐煩道:“阿姊何必應付這種小人。處處遷就,甚至還聽由他指手畫腳?”

羋月看著魏冉,笑著搖搖頭:“你還記不記得《老子》上的話,‘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

魏冉有所悟,問道:“阿姊的意思是……”

羋月歎道:“如今群狼環伺,只能把籃子裡的肉扔給他們。等到他們散去了,我們再一個個地收拾。”

魏冉揚了揚眉毛,按劍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為阿姊把今日舍出去的肉一塊塊叫他們連本帶利割回來!”

羋月欣慰地點頭,道:“此人雖蠢,卻于我們有用。我之所以與這個蠢貨耐著性子說話。不過是為著能夠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歸來。”

聽她提到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兄長,魏冉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問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羋月看著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們都是同胞兄弟,一見面。就曉得什麼是骨肉至親。你放心,你阿兄必是與我一般疼愛於你的。”

魏冉雖然已經是沙場百戰之將,聞此言仍然是臉微一紅,道:“阿姊,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見姊弟兩人說話已畢,才上前問道:“太后,下一個召哪國使臣?”

羋月笑道:“魏國,信陵君無忌!”

魏國使臣魏無忌走進來,行過禮之後,抬起頭來,見了羋月,竟是有些微微發怔。

羋月已知其意。當年在楚國時,羋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館舍找魏無忌,欲誘使他去勾引羋姝,卻險些被當時的齊太子、如今的齊王田地射殺,幸得黃歇出手相救,魏無忌出言相助,才得脫身。魏無忌所養門客甚多,消息靈通,當知自己是楚國公主。羋月見他此時神情,想來定以為自己便是當日的羋茵,所以才會如此失態。

羋月笑問:“信陵君見過朕?”

魏無忌回過神來,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為太后威儀所懾。”

羋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過去,索性說破:“信陵君當日在館舍所見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後來嫁去燕國,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魏無忌臉一紅:“外臣無狀,倒教太后見笑了。”

羋月頷首:“哪裡的話,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無忌聽了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當下便表白立場道:“秦魏兩國,世代聯姻。魏國陳兵函谷關,原也是為了幫助秦國平定內亂,同時也幫助秦國克制其他國家蠢蠢欲動的野心。臣想,太后應該不會誤會我魏國吧!”

羋月點頭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風亮節,一向是列國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別人領兵,我還要擔心。但魏國派出信陵君前來,足見魏國的誠意。未亡人在此多謝魏王了,請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說著,便於席上一禮。

魏無忌連忙側身讓過,松了一口氣:“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過。”

羋月點頭道:“魏國如此誠意,秦國深表感激,願將蒲阪城還給魏國。而且當年公子卬仙逝于咸陽時留下遺願,想歸骨大樑。此番信陵君也可奉還他的遺骸。”列強環伺,重兵既動,沒有利益便不可能輕易撤回。秦國此時內憂外患,只能先退強敵,再徐徐圖之。上庸、蒲阪等城,皆是當年秦國所奪之地,既然坐下來談判,要回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給出籌碼,再爭取先機和有利情勢。

魏無忌不想羋月答應得如此爽快,這頭一個目標是對方主動提出,想到自己後面的條件,頓時也覺苛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太后仁德,無忌實感慚愧。”

羋月知道信陵君是重義氣之人,不待他繼續開口,當下便笑道:“有一樁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無忌一怔:“什麼事?”

羋月道:“宮中本傳,武王後身懷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親口承認,此乃誤傳。”

魏無忌一驚,長身立起:“這……我妹妹怎樣了,怎麼會是誤傳?”魏頤乃是他的親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羋月可能猜忌魏頤懷著武王蕩的孩子,硬將魏頤落胎。

羋月卻意味深長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據說武王蕩傷重不治之事傳到咸陽,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讓太醫診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後,武王后卻親口對我言說,她未曾懷孕。”

魏無忌細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無知……還請太后容她一命。”

羋月歎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實令人感動。只是……武王蕩終究已經不在人世,王后年紀輕輕,無有子嗣,若是就此鬱鬱一生,實為不仁。”

魏無忌聽得羋月話風,眼睛一亮,連忙問:“那,太后之意……”

羋月看向魏無忌:“這就要看魏國之意了。”

魏無忌向後退了兩步,鄭重伏下:“外臣無忌,請求太后允准我魏國接武王后回國。”

羋月定定地看著魏無忌半晌,才歎道:“我亦是守寡之人,豈有不知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還能夠有個期盼,況王后如此年輕……罷罷罷,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國有心奉迎武王后歸國,我自當成全。”

魏無忌驚喜交加地站起來,作了一揖,道:“多謝太后。”

羋月又問:“不知信陵君還有其他的要求否,願為公子圓滿。”

魏無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罷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蕩,無忌何須多言。伐喪者不祥,魏國最想要的結果已經沒有了,此時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縱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卻招來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趙國崛起,楚國擴張,齊國野心勃勃,魏秦爭鬥多年,也應該轉過頭去防備一下他人了。”

羋月點頭,道:“都說信陵君是列國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帶信陵君去見武王后,信陵君可當面把這件事情告訴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後,一直鬱鬱寡歡,如若兄妹團聚,也讓她心情愉悅。”

魏無忌向羋月深施一禮,快步隨著薜荔離開。

羋月看著魏無忌離開,剛才提著的精氣神頓時消融,她疲憊地揉了揉眉頭,問身邊的南箕:“下一個是誰?”

南箕恭敬地道:“是韓國使臣張翠。”

羋月輕哼一聲,歎道:“武王蕩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剛剛攻佔了韓國的宜陽涉河城武遂邑,斬首六萬,這與韓國的仇,可是新鮮火燙。這韓國可真是不容易打發……把武遂的地圖給我吧……”

這邊羋月接見著一個個諸國使臣,那一邊,一個個小內侍飛跑著,將最新的結果報到咸陽殿側殿中。

這間朝臣們平時處理公務的側殿,此時如同最繁忙的軍事前線,接到一個個的指示,並且細化,再將所需要的資料迅速整理出來,由具體負責的臣子與列國使臣將羋月談好的條件逐條明確,準備簽發。

眾人看著一個個命令下來,彼此對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著諸大夫將整理好的資料呈到他面前,只陰沉著臉一一簽過,臉色越來越陰沉,最終將筆一擲,冷冷道:“國之大政,如今我們做朝臣、做國相的,一點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這、這、還要我們大臣們何用啊!”

樗裡疾閉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著了。

甘茂回頭看了樗裡疾一眼,終究氣不過,推了推他:“樗裡子,你倒說話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這事情,你我得有個態度啊!”

樗裡疾半睜開眼道:“這件事交給你,你能辦得了?”

甘茂語塞,半晌才說道:“可……總得我們大臣們商量個章程啊!太后可以劃定一個能談的範圍,然後派大臣們去跟列國使臣談判。”

樗裡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奮勇。去接下這件差使?”

甘茂道:“這……”他苦笑了,“與列國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軟弱,喪權辱國;多一句就是惹禍。挑起事端兵連禍結……這責任,甘茂承擔不起啊!”

樗裡疾冷冷道:“你既承擔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這一句話噎住,好半天沒順過氣來,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阪、武遂。這些城池都是我們秦國多少健兒搏命打下的啊,還要給燕國和趙國金帛財物相謝……我秦國多少年沒簽過這樣的約定了啊!”他看向司馬錯,見司馬錯沉著臉坐在那兒,沒有說話,便將那卷文書塞到司馬錯手中,道:“司馬將軍,你是上將軍,你倒看看這個,說句話啊!”

司馬錯陰沉著臉道:“孝公的時候,我們割讓城池給別人;到惠文王的時候。是別人割讓城池給我們。列國之間,強弱易位,城池轉來倒去。甘相你如此學識淵博之人,是沒見過,還是沒聽過?”

甘茂怒道:“你身為武將,說出這樣的話來,羞也不羞?”

司馬錯冷冷道:“好,甘相,你給我兵,給我武器。給我軍糧,我這就去函谷關外,與敵人決一死戰!”

甘茂頓時語塞:“這……”

司馬錯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將的時候,甘相在哪裡?武王把全國重兵帶到洛邑去揚威的時候。甘相又在哪裡?大秦的精兵被魏韓伏擊損失慘重的時候,甘相捫心自問過嗎?五國兵陳函谷關下,咸陽血流成河的時候,甘相你又在做什麼?”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東進洛邑,倚他為重臣。與之商議國政的是他,打前鋒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進入洛邑,眼睜睜看著秦武王舉鼎而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裡疾將孟賁等三人處死,是遷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這個右相之位,甚至他在秦國能否繼續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當年站隊羋姝母子,已經失了羋月信任,如今羋月自稱太后越過秦王執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豐而將她的權力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等她威望樹立,自己就要成為她的開刀對象了。

雖然他們幾個中樞秉政的人,知道此時秦國情勢危急,五國兵馬虎視眈眈,若是能夠讓五國退兵,作為執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價,也是必須的。這總好過五國興兵,諸公子內亂,內憂外患將秦國變成一盤散沙的局面。羋月此時與五國談判下來的條件,已經算得是秦國損失最少的一種結局了。可是為政者,攻擊政敵,又何論是非,只消將對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勝利了,當下他向著旁邊使了一個眼色。

蒙驁會意,上前道:“不管怎麼說,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場而得,若是割地賠款,如何對得起死在戰場上的秦國好男兒?”

甘茂頷首:“蒙將軍說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豈可讓人?大秦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讓內戰再起,大秦的好男兒,自己在國內自相殘殺,然後讓列國兵馬砍瓜切菜般一下殺死,這樣就都成了戰死的勇士,再沒有活著的勇士了。”

蒙驁性子甚急,聽聞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視庸芮:“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司馬錯站了起來,道:“好了!”他是蒙驁的上官,蒙驁見他出聲,只得躬身退後一步。司馬錯拍拍蒙驁的肩膀,歎道:“你如今手頭還能調動多少兵?你確定你的兵馬一動,公子雍、公子繇這些人的兵馬不會跟著動?還有那個公子華,眼睛裡瞄著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韓兵馬不趕緊送走,難道還讓他們在秦國大殺四方嗎?”

樗裡疾終於站了起來,緩緩道:“諸位,若有更好的辦法退兵,那就去;若沒有,還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裡疾一眼,問道:“這麼說樗裡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裡疾冷冷道:“這幾個城池也不過是還給了韓、楚、魏三國而已。如今的情況,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列國的兵馬難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難道你希望諸公子爭位之時,列國還在繼續趁火打劫?”

甘茂的話,何嘗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驁的態度,又何嘗不是他的想法?只是這件事若有錯,錯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這個殘局,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不再說話。

魏國的和議談成,武王后回歸魏國,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你看,多可笑,阿頤能回去,他們要阿頤回去,卻沒有人提我,沒有人提我!”

采蘋侍立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一夜變老,頭髮竟是白了一大片。在這禁宮中,沒有華服美飾,沒有胭脂粉黛,她徹底成為一個老婦人了。

消息是宮裡有意傳給她們的。武王后要回魏國去,她原來的陪嫁之人,秦國自然也無意留難,都放她們隨魏頤回國。魏琰雖然被囚禁,身邊倒還有幾個舊婢照顧生活,宮中自然也問她們願不願意隨武王后一併回魏國。
魏琰看著采蘋,淒然一笑:“你看,多好,你們都可以回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被他們拋下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蘋是親眼看見過她昔年最得意、最風光時候的,見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舊主魏媵人當年赴死時的場景來,心中百味雜陳。當年魏媵人死時,她固然是無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則心中也不是不為魏媵人鳴不平的,對魏琰多少有些微詞。此時見魏琰如此,似與當年場景重疊,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著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個季羋、好個季羋,談笑間五國兵退。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錯,我的確不如她!”

采蘋長歎一聲:“早知如此,當日讓她早早出宮,便不會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歎息:“是,若不是我當年多事,拿那個小子來逼迫她,若是早早讓她出宮,便不會有今日之事。想那孟羋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對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與孟羋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來,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蘋,你趕緊傳信出去。王兄不會如此對我,我這一生為了魏國付出了多少!我為了魏國失去了先王的寵愛,我為魏國爭取了一位新秦後,甚至因此讓我的子華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連說句話也不肯……”她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是神經質起來,“對,我還有子華,還有子華,就算是為了子華,他們也要讓我出去啊。”

采蘋不忍地歎了一口氣。道:“夫人,就是因為有公子華,所以秦國必不會放夫人出去,而魏國……也必不會向秦國提出這個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是,你說得對,他們自然不會再來接我。我都是個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麼用?阿頤還年輕漂亮。接回去,還能為魏國再嫁一次。我早應該想到了,不是嗎?我年紀大了,有兒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們甯可支援阿頤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也不願意支持我的子華……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們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犧牲,多少貢獻。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頤,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複我的命運……子華、子華,母親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你要自己撐住啊!”

當夜,內侍來報:魏夫人自盡。

此時羋月身著寢衣,倚在榻上看竹簡,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緩緩放下竹簡道:“擬詔。惠文王遺妾魏琰謀害惠文後致其傷重不治,賜魏氏自盡。惠文後依禮附葬于武王蕩陵寢。”

魏琰死去的消息,飛快地傳到了嬴華的大帳之中。

嬴華因之前受了羋姝之毒,正臥病在床。聞言慘叫一聲:“母親……”頓時一口黑血吐出。

杜錦垂首道:“公子,請節哀。”

嬴華咆哮:“為什麼,為什麼?是羋八子殺了我母親嗎?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錦面露不忍,低聲道:“聽說,魏夫人乃是自殺。”

嬴華不信。怒問:“我母親為什麼要自殺?”

杜錦歎息道:“魏人與羋八子議和,要接回魏王后,卻……”

嬴華問:“卻什麼?”

杜錦低頭:“卻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華渾身癱軟,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還有我在啊,還有我在,母親為何要自盡?”

杜錦扭頭,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將來成為公子的軟肋……”

嬴華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若是我將來兵臨城下,母親是怕、是怕……怕被羋八子當成人質要脅於我嗎?”

杜錦不語。

嬴華捂住了臉,嗚咽出聲。

跟在嬴華身後的采薇,也捂住了臉,嗚咽出聲。

或許,只有她這個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僅僅是對於魏國的絕望,不只是畏于成為人質,或許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嬴華兵臨城下,最後關頭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嬴華不願意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見不到嬴華兵臨城下,而是嬴華戰敗身死,到那時,對於她來說,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決斷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結局之後,她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眼不見為淨的結局。

或許她曾經盼過,魏國能夠念在她這一生為魏國傾盡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這樣,不管嬴華是成是敗,她都有條退路。嬴華勝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華敗了,她在魏國,還能夠為他留最後一線生機。

可惜,魏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魏國拋棄了她。

所以,她只有選擇死亡。

嬴華鎮定了一下心神,問:“魏人與羋八子議和了?那麼,其他幾國呢?”

杜錦不敢看他,低下了頭:“五國,都議和了。”

嬴華猛地坐起來,驚道:“這麼說,列國的兵馬真的退了?”

杜錦道:“是。”

嬴華失落無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夠讓列國的兵馬退了,我的勝算又少了許多啊!”

杜錦勸道:“公子,成敗尚在兩可之間,公子不必太失望。”

嬴華搖了搖頭:“不是兩可,只怕我連兩成的希望也沒有了。”

杜錦勸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經在朝堂造勢,借此機會,以羋八子與五國簽約喪權辱國為名,逼羋八子還政,退居宮內。王稷年輕無知,到時候公子機會就更大了。”

嬴華問:“她簽了什麼?”

杜錦道:“她與楚國聯姻,把上庸還給了楚國,又將武遂還給了韓國,把蒲阪和武王后還給魏國,謝燕趙兩國以重金。”

嬴華擊案叫道:“好,好一個羋八子!”轉而詫異道,“甘茂真老糊塗了嗎?羋八子此舉,並非不利於秦國啊。”

杜錦上前一步,低聲道:“這只是一個理由而已!”

嬴華詫異地問:“理由?什麼理由?”

杜錦道:“甘茂已經遊說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嬴華不解道:“甘茂竟有這本事?”

杜錦搖頭道:“非也,當時朝臣們只是厭了武王蕩的荒唐,厭了諸公子的爭鬥,有惠文王的遺詔出現,又有樗裡子的支持,他們希望早日結束咸陽的流血殺戮,誰坐在這個王位上並不重要。可是,要他們每日對著一個女人跪拜臣服,俯首聽命,許多人覺得受不了……”

嬴華冷笑道:“哦,不錯,不錯,女人當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應該退居內宮……羋八子啊羋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對的敵人就不止後宮那幾個女人了,甚至不止與你兒子爭位的我們這些兄弟。你面對的是這個天下所有的男人,他們都不會容忍你繼續坐在朝堂上,你的敵人,是整個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華的笑聲回蕩在大營中。

嬴壯站在營帳外,陰沉著臉,聽著營帳內的笑聲,心中盤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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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群狼伺

西元前328年,秦王嬴蕩舉鼎而亡,諸弟爭位,最後由其異母弟嬴稷繼位,嬴稷母羋八子攝政,稱太后。

大朝之後,太后羋月疲憊地走入內殿,便有薜荔帶著兩名侍女為她脫下翟衣,換上常服,坐在妝台前卸下釵笄。

羋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歎道:“好累。”

薜荔一邊給她按摩,一邊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釵笄都是極重的,太后身上壓了這麼重的東西一整天,實是辛苦。”

羋月閉目享受著薜荔的服侍,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撐不下來,還好都撐過去了。幸而除了節慶與大朝之日,平時不用穿得這麼累贅。”

薜荔笑歎:“太后嫌重,可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爭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兩人正說笑間,就有侍女來報:“衛良人求見。”

羋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請她進來。”

秦惠文王的妃嬪們,在這幾場宮變中,已經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宮被殺外,唐夫人亦因為掩護羋月離開,而被羋姝所殺,其子奐此時已被封為庶長,得羋月重用。

魏氏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華如今潛逃在外,引兵謀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後,因無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羋姝,被尋了個罪名囚禁起來,沒過幾個月就死了。樊長使本與魏夫人不合,羋姝初時欲拉攏於她,但因秦王蕩死後諸子作亂,其幼子蜀侯惲因得罪羋姝,被羋姝以罪名毒殺,其長子封與樊長使也受牽連而被迫自殺;如今唯有衛良人因其子蜀侯通早亡,所以倒在後宮不太顯眼,依舊活著。

楚國諸羋中,惠後羋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羋姝,被魏琰所殺,如今其子雍也潛逃在外。屈氏膽小低調,其子池尚未就封。聽到秦王稷繼位,就來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這宮中,還剩下的舊妃嬪,也只有屈氏和衛氏了。衛氏素來善於機變。如今來見羋月,要麼就是受人支使,要麼就是前來投效。

細思量之下,倒是前來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羋月想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見薜荔低聲問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妝,便搖搖頭說不必,就這麼身著休閒的便服,松松地散著頭髮,身子半倚著憑幾。便見了衛良人。

但見衛良人帶著一個內侍,嫋嫋走進,朝著羋月行禮道:“妾衛氏參見太后。”

羋月點點頭:“衛良人免禮。”

衛良人並未就起,她身邊的內侍卻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道:“奴才繆辛,參見太后。”話語哽咽,不勝激動。

羋月大為震驚,還未說話,身邊的薜荔已經脫口叫了出來:“繆辛,你還活著!”

那人抬起頭來。眼中帶淚,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奴才當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著主人。”這人雖然與過去相比顯得蒼老了些。精瘦了些,但卻明明白白,確是繆辛。

羋月也不禁扶著薜荔的手站了起來,忘形地上前一步:“繆辛,你當真還活著?”

身邊侍女見狀,忙上前扶起衛良人和繆辛。卻見繆辛站起來的時候。微有踉蹌,腳步也似有不穩。

羋月忙問:“繆辛,你的腿怎麼了?”

繆辛苦笑道:“奴才的腿傷了,沒什麼,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命大了。”對衛良人看了一眼,再轉向羋月道:“多虧衛良人把奴才從死人堆裡救回來,又讓人為奴才延醫治傷,奴才方能夠活著再見到太后。”

羋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衛良人,微笑點頭:“衛良人,快快請坐!”

衛良人已退到一邊,見羋月坐下,方在羋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來一卮蜜水,薜荔親手捧過奉給衛良人,滿懷感激道:“衛良人請用。”

衛良人見她語出真摯,熱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觸動,接過謝道:“多謝。”轉頭看向羋月,“也唯有在太后身邊服侍過的人,方能都這樣重情重義。所乙太後方能眾望所歸,成就大業。”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臉一紅,看向羋月,有些不好意思。

羋月揮揮手,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慢慢敘舊吧。”

薜荔和繆辛退下後,羋月摒退左右,只留了兩名侍女在旁侍候,方笑道:“衛姊姊,多謝你救了繆辛。”

衛良人聽得這樣的稱呼,倒惶恐起來,忙站起遜謝道:“臣妾不敢當太后如此稱呼。”

羋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不必如此。當日在宮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幾個?你我也算得惺惺相惜,如今宮中諸人,皆有去處,那也是她們自擇的人生。能夠留下來的,不過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稱臣的人不可勝數,能夠姊妹相交的,又有幾個?”

衛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許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還依舊做原來溫馴退守的衛良人,不想教自己忘形了。”

羋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為何要救繆辛?難道你當日,就能對今日有所預料嗎?”

衛良人收了笑容,垂首低聲道:“妾身哪有這樣的本事?這只是……妾身在宮中的一點自處之道罷了。太后當知,我是東周公所賜,無有國勢家世為倚仗,先是無寵,後又失子。雖不得已時要奉承著貴人,卻從不曾在得意時踩低過別人。雖不敢明著相助於人,但暗地裡做些小事,透個消息行個方便,悄悄對人賣個好,總還能做到。”說著幽幽一歎,“我也不曉得做這些事以後有沒有用,但心中卻希望,在我失勢落魄的時候,別人能夠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分上,不要作踐我罷了!”

羋月點頭:“在深宮中能有此素心,卻是難得。衛姊姊,你不負人,人必不負你。”

衛良人苦笑一聲,歎道:“繆辛之事,確是稍冒了些風險。但是如繆辛這般的忠義之士,雖屬奴隸之輩,做人的骨氣,卻是不論尊卑的。所以我動了不忍之念,給行刑的內侍一些好處,總算能夠救下他來。當時並不曾想到今朝,只是今日帶他來見太后,卻是存了奉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羋月笑了:“衛姊姊自省太過了。當日救人,心存俠氣,便是衛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罷,市恩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惡念,做了善事,難道不應該有善報嗎?繆辛之事,我總是承衛姊姊的情。宮中之事,頗為繁雜,衛姊姊可願助我打理後宮諸事?”

衛良人不想她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從前奉迎魏夫人,兩人之間總是打半天機鋒,一點點地來回試探,不料羋月卻是眼也不眨,就將人人希冀的後宮管理之權交給了她。她心中一驚,忙笑著試探道:“太后不考慮一下屈妹妹?”

羋月笑道:“她不愛出這個頭的,且子池還小,讓她安安靜靜地養孩子,于她倒是更好。”

衛良人心中石頭落了地,忙退後一步,恭敬行禮道:“願為太后效命。”

羋月沒去扶她,也沒有客氣,直接問她:“衛氏,你是東周公所賜,想來周天子那邊的情況,你當是很清楚了?”

衛良人忙道:“妾身的母親是東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論軍中之事,妾當比不得外頭的謀臣策士,但若論周天子的為人與周室內部的恩怨,卻沒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問起周室與東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趙魏韓三國之內,也有兩公所薦妃子,衛良人雖離國甚久,但書信僕從往來,有些消息倒還知道一二。

說了一會兒,衛良人便辭去,繆辛方進來行禮,羋月便以他為大監,將宮中具體事務交給了他。賜了拐杖給他,叫他收幾個養子以供驅使。

又問薜荔:“我見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裡的孩子應該沒事吧。”

薜荔臉色卻變得很古怪:“太后……內小臣當時就請了太醫去看魏王后,沒想到,王后根本沒有懷孕……”

羋月怔了一怔,驚詫萬分:“你說什麼?沒有懷孕?”

薜荔忙將內情說出。原來秦王蕩之死卻是王后魏頤先得了消息,大驚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議。魏琰知道若惠後羋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壯為王,則魏氏一系,將一敗塗地。於是將心一橫,索性瞞下消息,先是滿宮宣傳魏頤已經身懷有孕,及至羋姝聽聞秦王蕩傷重身死的消息後,果然欲立公子壯,魏頤便以自己懷有遺腹子為名,與羋姝爭位。

羋姝不信,忙叫太醫令李醯前去診斷,不料太醫令李醯去了,也說魏頤已經懷孕四個月,只因她素日身體健壯,所以並不曾察覺。他這話一出,眾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羋姝要立公子壯,索性煽動諸公子一起鬧事,這才導致秦國諸公子爭位的“季君之亂”。

但李醯本是羋姝得用之人,又為何會為魏頤作假證?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真相。卻是當日秦王蕩舉鼎受傷,被急送回營。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也只是存著教訓之心,不敢當真教秦王死在洛邑,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譽滿天下的神醫扁鵲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勝,忙請扁鵲前去診治。

李醯身為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蕩受傷後第一時間便是他為秦王蕩包紮治療。扁鵲來診療之時,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將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順帶還譏諷了秦王蕩舉鼎的愚蠢。秦王蕩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又有李醯在旁邊進讒,當場大怒,將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迭,忙叫人去請扁鵲。李醯本是個貪圖名利、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蕩重用,便無他容身之地,忙叫人向扁鵲討教了醫治之法,之後秘密將扁鵲殺害,毀屍滅跡,只回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按扁鵲之法,再為秦王蕩診治,一時見好,不想次日夜裡,傷情再度反復,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蕩傷情轉沉,挨不過一日。就此仙逝。

李醯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有人已為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醯為魏頤診脈之時,魏琰便以此事要脅。嚇得李醯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害秦王蕩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頓時伏地,唯命是從。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確實懷孕,更助魏琰將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羋月聽畢。長歎一聲:“若非他們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於有今日之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於扁鵲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道:“是。”

羋月便道:“問問李醯當日將扁鵲埋在哪裡,若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應了,又問道:“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羋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輦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於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她臉色蒼白。盤坐在榻上,腹部平坦,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羋月捏了捏,感覺確是柔軟又有彈性,也不打開,只問魏頤:“這裡面是什麼?”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羋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的!”

魏頤看著那個布包,神情有些複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並不願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的有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裡,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呵呵,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羋月看到魏頤那張本該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羋月輕歎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抬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殺死我了。”

羋月詫異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她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麼理由饒過我?”

羋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麼關係?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的可能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代她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一直以為必死無疑,為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這刻轟然崩塌,她顫抖著嘴唇確認:“你不殺我?”

羋月看著魏頤,此刻的她才顯出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模樣來,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為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離開,侍女們也跟著一擁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著屋子裡空蕩蕩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們終於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后,您哭吧,哭吧……”

惠後羋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當夜,一燈如豆,惠後羋姝自縊而死。

次日,羋月召諸重臣于宣室殿議事,道:“王蕩諡號未議,還請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為,擬‘刺’或‘幽’為好。”

樗裡疾聽聞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諡法曰‘愎狠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將重兵帶去洛邑,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致諸公子內亂,外敵壓境,宗廟不寧,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裡疾歎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後羋姝,將秦王蕩也一併恨上,只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隱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為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擬何諡?”

樗裡疾朝羋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擬‘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辟土兼國曰桓’,這是只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諡者行之跡也,行出於己,名生於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何諡,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癉惡,為後世誡,議諡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只有美諡,那還要議諡號做什麼?”

樗裡疾不與庸芮繼續爭辯,卻轉頭看向羋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擬?”

羋月沉吟片刻,提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裡疾看道:“朕以為,當擬‘武’字為諡。”

樗裡疾臉色沉重,輕歎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羋月笑問:“怎麼?”

樗裡疾知其意,歎道:“先惠文王乃取諡法中‘經緯天地曰文,愛民好與曰惠’之意。今取王蕩諡號為‘武’,諡法雲‘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后擬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羋月道:“依你說,王蕩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裡疾長歎一聲。秦王蕩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的;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邑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致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誇志多窮”四字了。支吾半晌,還是無奈道:“太后,王蕩也曾開疆拓土,諡以‘誇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過了……”

羋月卻道:“樗裡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裡疾長歎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羋月便道:“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恒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此論原出莊子,魏冉亦曾聽過此節,當下介面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白起亦介面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羋月輕歎一聲:“王蕩有天子之圖,卻好庶人之劍,樗裡子,你說他當以何諡?”

提起舊事,魏冉心中猶恨,冷笑一聲道:“王蕩自繼位以來,任用任鄙、烏獲、孟賁等徒有牛馬之力的鄙夫為大將,使得將士離心,更令得秦國上下風氣淪落,市井之徒恃仗氣力,當街殺人,豪門私鬥成風,商君之法因此而蕩然無存。甚至將這等下賤鄙徒與你樗裡子並論,說什麼‘力則任鄙,智則樗裡’,如此並列,樗裡子當真喜歡?”

樗裡疾終於道:“諡號乃總結君王之善惡,不為死者而諱,但為後者之誡。今以王蕩諡號昭示天下,就表示太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滌愚勇誤國之惡習了嗎?”

羋月站起而拜道:“國之要政,就要拜託樗裡子了。”

樗裡疾道:“不敢。”

羋月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樗裡子,這話,你我共勉之。”

樗裡疾看著羋月的神情,心中千言萬語,竟是無法說出。他當日以為秦惠文王死後政權需平穩過渡,遂力保秦王蕩繼位,可是不合適的君王,其禍亂竟是勝過權力更迭的動盪!短短四年多,武將受辱,文臣求去,秦王蕩竟落得個舉鼎身死的不堪下場。他想避免的動盪,非但未避開,反而使局勢更加一潰不可收拾。他縱然一怒之下,將孟賁等三人處死,甚至株連其家族,但終究秦王蕩這條命無可挽回。而這又豈是這些市井力士能夠抵得上的?

此時在羋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與王蕩面前的自負和堅持,竟也撐不下去了,只得長歎一聲,恭敬拱手道:“是。”

羋月深知,樗裡疾在秦國秉政數十年,已曆四朝,新王稷要坐穩江山,還需要他的扶持和説明。幸而他雖然自負,但畢竟私心不重,對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誠可靠,當下推心置腹道:“樗裡子,朕坐于王座,高高在上,心中並非得意,而是惶恐。縱目四望,大秦內憂外患,國勢崩潰,武王蕩在位時驅逐各國人才,諸公子之亂又使商君當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實亡,軍隊因此亦分成無數派系,連年外征內戰讓國家人丁減少,田園荒廢。而如今大秦又四面臨敵,西北有狄戎,東南有魏楚趙韓四國軍隊駐紮邊境虎視眈眈,當年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國也再起叛亂。如今是強敵環伺,百廢待興,而新王弱小,勢單力孤……”

樗裡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實則迫於大勢所趨,既是為了惠文王的遺訓,亦是為秦國安定,心中卻未嘗不懷著唯恐羋月母子亦如羋姝母子般糊塗的恐懼,然見羋月見識明白,態度懇切,心中疑惑漸漸退去,當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繼位,四國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陽朝見,實則心懷惡意。這函谷關的大門,是開亦不行,閉亦不行。”

羋月道:“列國本就打算讓我們秦人自相殘殺下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瓜分秦國。如今新王登基,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陣,親自動手。”

樗裡疾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氣在,絕對不會讓列強瓜分秦國!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萬死。”

羋月搖頭:“不,我不要你萬死,甚至不想讓你有分毫損傷。如今的大秦千瘡百孔,重傷垂危,我不能讓它再經受風雨和戰爭。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休養生息。”

樗裡疾道:“只怕列國不會讓我們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羋月飲了一口蜜水,歎道:“不但列國不懷好意,朕還知道許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觀,看朕這一介婦人,如何面對當世強國的聯手夾攻。甚至有些人,還暗懷鬼胎,裡外勾結……”

樗裡疾心中暗歎,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為羋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場,知道羋月意有所指,但也是無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勿疑。”

正說著,小內侍手捧著尺牘高叫道:“緊急軍情!”飛奔而入。

羋月問:“什麼軍情?”

樗裡疾接過尺牘拆開看了,讓小內侍呈上給羋月,道:“公子華糾合公子雍、公子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後之命為由,勾結各國兵馬,欲進逼咸陽,討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們聯合起來,又能怎麼樣?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魏冉卻道:“可我們手頭的兵馬,如何能夠抵擋列國聯兵?更何況,這宮中不知道有沒有秘道,有沒有其他奸細在……”

義渠王卻道:“由我義渠人馬把守宮殿,擔保太后安枕無憂。”

樗裡疾大怒:“豈有此理,我大秦後宮,怎麼可能讓你們狄戎之人把守?”

義渠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然不同意,對你來說,面子比別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沒有損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換哪個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國打爛了,還得把你這個王叔國相供起來。”

樗裡疾氣極,欲上前與其理論:“你——”

羋月喝道:“好了。樗裡子,義渠在先惠文王時就已經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這個時候還張口狄戎閉口大秦的,豈不是自我分化嗎?”轉向義渠王勸道:“義渠勇士的長處在於沙場征戰,把守後宮著實可惜。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守好前線,則後方自然無憂。”

樗裡疾和義渠王只得各自退後一步應“是”。

白起道:“那諸公子勾結各國聯軍的事,怎麼辦才好?”

羋月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國的兵馬,無非為了利益而來,諸公子能夠給他們的,和我能夠給他們的,又有什麼不同?”

樗裡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代我請各國使臣,入咸陽議政。”

議事已畢,群臣散出。

樗裡疾行走在廊下,歎了口氣。

此時魏冉等太后親信已從另一邊走了,在他身邊的只有大夫庸芮,見狀問:“樗裡子何以歎息?”

樗裡疾歎道:“內憂外患,何以不歎?”

庸芮低頭一笑,道:“我還以為,樗裡子是為太后而歎。”

樗裡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錯,我也是為太后而歎。太后權力過大,剛愎自用,只怕不能聽進臣下之言。當年先王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過於任性,就闖下大禍,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裡子以為商君如何?”

樗裡疾肅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幾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時,人皆反對,比今日樗裡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裡疾哼了一聲,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無言,默默地走了。

羋月召五國使臣入咸陽,信使到了函谷關外,趙國使臣平原君趙勝、魏國使臣信陵君魏無忌、楚國使臣大夫靳尚、燕國使臣上將樂毅、韓國使臣大夫張翠等各自在有著國號的旗幟下上馬,率領手下向函谷關進發。

樗裡疾接到消息,入宮稟道:“五國使臣已到,敢問太后是一齊召見,還是先後召見?”

羋月道:“自然是逐個擊破,先易後難了。唉,可惜張儀死了,秦國再也沒有張儀這樣的人才。”

樗裡疾慚道:“是臣等無用了。”

羋月道:“逐一宣各國使臣入宣室殿見朕吧。”

樗裡疾一怔:“不是咸陽殿?”

羋月哂笑:“咸陽大殿,群口洶洶,於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裡疾方悟,羋月欲以一人之力,與五國使臣交涉,不禁擔心:“可是太后您……”

羋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裡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國使者皆代表一國之君,這些人不是上將,便是謀臣,於列國縱橫之間,早已經練得周身是刀,善能鼓惑君王,煽動人心,頃刻言語勝過千軍萬馬。數百年來多少國家的勝敗之勢,不在沙場角逐,反而在這些謀臣使者的言語之間逆轉傾覆。

非是極智慧剛毅之君王,不能抵謀臣之鼓惑,便如楚王槐、齊王地、燕王噲甚至是魏惠王這樣的積年君王,都難免為謀臣所鼓惑,輕則喪權,重則辱國。而太后一介婦人,又如何能夠面對這五國使臣的算計擺佈?

羋月見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裡子,朕且問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過於張儀者否?”

樗裡疾又怔住了,他與張儀共事多年,張儀之能,他焉能不知,當下坦言:“無。”

羋月又問:“今天下善謀之士,有過於蘇秦者否?”

樗裡疾愕然,蘇秦當年的策論,他讀過;蘇秦當年為孟嬴歸國所獻的計謀,他亦知曉;羋月歸來,將蘇秦為孟嬴在燕國的策劃一一道盡,而此時蘇秦已經取得齊國信任,正在推行合縱之策,於列國之中,獲得不小的名氣。蘇秦如今的名聲,竟已不下於當年的公孫衍,甚至因公孫衍過於孤傲,而蘇秦為人謙和,諸侯對他竟是比公孫衍還多信任三分。此時羋月提起此人,樗裡疾細思之下,竟也只能搖頭,道:“無。”

羋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是笑容之中,充滿了自信。

樗裡疾見她如此,不知為何,心中憂慮竟是去了七分,當下長揖為禮,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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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太后始

一隊秦國兵馬馳入義渠營帳。

義渠王帳,一箱箱的黃金和錦緞被抬上來。

樂池抱拳道:“小臣樂池,參見義渠君。”

義渠王點點頭:“樂將軍少禮。”

樂池在一邊介紹道:“惠文後說,先奉上三千金、五百絹,餘下的等羋八子入了咸陽以後,再行奉上。這是五個城池的印璽和地圖,請義渠君查收。”

義渠王面前的一個託盤裡,放著五個印璽和五卷地圖,他翻著手中的竹冊,道:“好,我們收了禮物,自當把人犯交給你們。”說著拍了拍手,後邊的簾子掀開,四名武士押著戴著鐵鍊的羋月出來。

樂池眼睛一亮道:“多謝義渠君。來人,把人犯帶走。”

義渠王卻道:“慢著。”

樂池一驚,提防道:“怎麼?義渠君想反悔?”

義渠王卻道:“人可以送到咸陽,但東西沒有到手,就必須要我們的人押送。到了咸陽時,等我們的人馬駐進了這五個城池,我就把人交給你們。”

樂池猶豫道:“這……”

義渠王道:“人跟著你們一起走,你們還怕什麼?你們周人一向詭計多端,我們只是以防萬一罷了,所以要親自押送。如果你們反悔,我就把人給殺了。”

樂池苦笑道:“可是……”

義渠大將虎威卻伸出厚實的大掌,拍了拍樂池的肩頭,低聲勸道:“你真笨,你們那個什麼後的,是不是還缺少兵馬啊?”

樂池一震,轉頭看向虎威,眼睛一亮:“虎威將軍之意是……”

虎威咧嘴憨厚地一笑,低聲道:“我們帶著兵馬去,幫你們打架,好不好?等打贏了,也不要多。再給我們五個城池、一萬糧食,怎麼樣?”

樂池眼珠子不停地轉動,猶豫半晌,終於對著虎威伸出的手一擊掌。大聲道:“好!”

當下雙方議定,由義渠人押著羋月等人進咸陽,一方面是方便當場交割,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羋姝爭位的助力。

次日,秦軍和義渠人的兵馬押著馬車。長長的馬隊穿過草原,直馳向咸陽。

咸陽殿。

羋月戴著鐵鍊,在義渠王和樂池的押送下,一步步走上臺階,走進殿中。

羋姝和魏頤分坐於上首兩端,看著羋月一步步走進來,站到階下。

羋姝掩蓋不住發自內心的愉悅,大笑起來:“好妹妹,你終於回來了,我可等了你很久啊。這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羋月抬頭。看到臉色慘白的魏頤,看著得意揚揚的羋姝,笑了一笑道:“看來,惠文後您已經制服魏王后了。”

羋姝得意地摸了摸魏頤的臉,故作慈愛地道:“我們本是一家人,她還懷著我的嫡親孫子,就算是有什麼爭執,真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們還是會聯手的。”

魏頤躲了一下沒躲開,臉色更是難看。她捂著肚子敵意地看著羋姝,卻不敢說話。

羋月卻笑道:“是嗎?那魏夫人呢?公子華呢?還有公子奐、公子池、公子雍、公子繇等許多其他公子呢?”

羋姝揮揮手不在意地道:“只要咸陽在我手中,只要我兒能夠登基,其他人的勢力。彈指之間,就會灰飛煙滅。”她站起來,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羋月面前,道:“只要你兒子死了,只要遺詔沒有了。那我就不怕任何人了。”

羋月諷刺地道:“阿姊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把咸陽城一閉,就可以自己稱王了嗎?”

羋姝咯咯大笑起來:“妹妹可知,你已經被押進咸陽好幾日了,為何我今日才見你嗎?”

羋月淡淡笑道:“自然是為了與義渠人交接五個城池之事了。”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捂住了肚子,喘不過氣來:“可憐啊可憐,世間最可憐的人,莫過於妹妹這樣已經身處悲劇,卻不自知的人。”說著她直起身來拍了拍掌,便命繆乙送上來一個木盒,指著木盒惡意地道:“妹妹可知,這盒中是什麼東西?”

羋月不動聲色,問道:“是什麼?”

羋姝道:“這是今天早上才送過來的,好教妹妹得知,蒙驁將軍前天破了你弟弟魏冉的營帳,魏冉兵敗逃走,可是你的寶貝兒子卻……”

羋月臉色一變道:“子稷……子稷怎麼樣了?”她轉向繆乙手中的木盒道:“難道是……”

羋姝拖長了聲音道:“繆乙,將這心肝寶貝,還給他的母親吧。”

繆乙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掀開盒蓋,赫然現出一顆少年的頭顱。羋月只看了一眼,立刻臉色慘白,轉過頭去扶柱而吐。

羋姝冷笑一聲,得意地道:“妹妹怎麼了,是不是後悔了?就憑你,也想跟我爭?從小時候爭父王,到爭先王,到爭兒子的位分,你哪樣都輸給我,不是嗎?”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羋姝,眼中既有悲憤也有憐憫,道:“你把別人的兒子殺了,還拿孩子的人頭給母親看,做這樣殘忍的事,有沒有將心比心地想過?”

羋姝冷笑一聲:“成王敗寇,夫複何言?”

羋月卻忽然道:“那麼,你有沒有看過,這人頭究竟是誰?”

羋姝一驚,急沖上來,一看人頭,臉色立刻變了,尖叫起來:“繆乙,這人頭是誰,我叫你拿的人頭呢?”

殿后忽然傳來一聲諷刺的笑聲。魏琰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身後的侍女采萍也捧著一個木盒。

魏琰一指道:“把這個送過去吧。這個,才是公子稷的人頭。”

采萍端著木盒,走到羋月面前,將木盒放到羋月面前的地上,打開盒子,道:“羋八子不必著急,這才是你要看的人頭。”又抬頭對羋姝笑道:“好教惠後得知,公子壯如今正在我們營中,與公子華兄弟友愛,必無大恙。”

羋月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被眼前的事情打擊到還未回過神來。

羋姝卻已經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麼?我的子壯……我的子壯如何會到了你們手中?”

魏頤木然坐在上首,看著羋姝,表情盡是諷刺。

羋姝看到魏頤的表情,似明白了什麼,忽然站起來,直沖向魏頤道:“是你,是你這賤人——”

她沒有沖到魏頤身邊,就被繆乙拉住了。

羋姝不能置信地看著繆乙道:“你……你這狗奴才,你竟然背叛我——”

羋月冷笑一聲:“看來,繆乙你出賣主子,一次比一次熟練了。”

羋姝忽然明白過來,指著繆乙顫聲道:“你,莫不是你出賣了我的子壯?”

魏琰縱聲大笑起來,指著繆乙笑道:“惠後啊惠後,你能予他的,不過是富貴;可是富貴之外,這個人貪求的可多呢。”

繆乙亦恭敬道:“惠後,大王已去,公子壯亦是難以扶植。不如魏夫人有公子華,魏王后懷著先王子嗣。您大勢已去,何不頤養天年?”原來這個滑頭的內宦,卻是心裡早有算計。他畢竟投靠羋姝已遲,雖然惠文王賓天前後,羋姝倚仗他的地方甚多,可是自羋姝與魏王后相爭以來,屢屢怪他不夠得力,甚至已經準備叫人替換他。他到這份上,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且他捏在魏夫人手中的短處甚多,而公子華與魏王后等也私下給他不少利益,更兼他與公子壯身邊的心腹寺人緝不和,若是公子壯上位,他便要看寺人緝這個後輩的臉色,他又豈肯甘心?因此魏夫人拉攏之下,他就果斷地出賣了公子壯,順便拿寺人緝的人頭來出出氣。

方才送上來的,便是寺人緝的人頭罷了。

魏琰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登上主位,走到魏頤身邊坐下,慈愛地撫著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魏頤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羋姝看到魏琰,忽然從瘋狂中冷靜下來,尖叫一聲道:“來人——”

隨著她這一聲呼喚,從殿外沖進一大隊武士,舉著刀槍劍戟圍了上來。

魏琰身後,也擁出一大隊武士,雙方形成對峙。

羋姝忽然轉身一掌打在拉著她的繆乙臉上,又重重地啐了一口。繆乙嘿嘿冷笑,抹去臉上的濃痰,卻放開羋姝,恭敬地朝魏琰行了一禮,退後。

羋姝披頭散髮,拔出劍來喝道:“你以為這點人馬就能跟我鬥嗎?義渠君,將這兩個賤人拖下去亂刀分屍。”

魏琰卻笑吟吟地摟住了魏頤道:“惠後啊惠後,你還是這種老脾氣,遇事只顧撒氣,卻不思後路。”

羋姝臉色鐵青地問道:“什麼後路?”

魏琰的手輕撫著魏頤的肚子,笑道:“惠後,先王雖然死了,可你還有孫子,你照樣是最尊貴的惠文王后。你也別怪我,我和王后這麼做,只是為了自保而已。”

魏頤雖然不由自主地捲入王位爭奪,但本性的直率還是讓她厭惡地拂開魏琰的手,道:“殺人的是你,別扯上我。”

魏琰笑吟吟地道:“惠後,太醫說了,王后這一胎必是男的,再過一兩個月,我們的新王可就要出世了,如何?”

羋姝木然坐下,憤然道:“你……你好狠毒的心!”

魏琰的神情掠過一絲悲涼,轉眼即逝,笑道:“惠後,是你步步緊逼,我也是不得不為。子華被你派的殺手所傷,如今生死不知。你毒死蜀侯惲,又派人去魏冉軍中劫殺公子稷,甚至你若不是顧忌我,只怕連阿頤母子都不想留下來吧。你這麼瘋狂地殺人,都只是為了給你兒子公子壯繼位鋪平道路吧。我若不控制住子壯,你又如何會停止殺人?”

羋姝用含恨的眼神,看向魏頤的肚子。魏琰暗自心驚,連忙提醒道:“王后腹中,可是先王之子,您的孫子。如今公子壯不願意繼承王位,若再沒有這個孩子,您打算讓子華繼位嗎?”

羋姝瘋狂大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好、好,魏氏,你夠狠。你挾持子壯,想讓我無路可走;你挾持著懷孕的王后,又讓我投鼠忌器,不得不聽你擺佈……”

魏琰冷笑道:“你不也是一樣嗎?你挾持著阿頤,用來克制魏國;你派人暗殺子華,也是為了斷我後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誰也別說誰。”

羋姝看向魏頤,冷笑道:“好,王后,你也不是個軟弱的女子,也不用擺出這樣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你肚子裡還有一個兒子,你為了他也得剛強起來。”

魏頤瞪大眼睛看向羋姝道:“你說什麼?”

羋姝道:“我答應你,可以等你兒子出世,立他為新王。你能活,你兒子也能活,但是,魏琰不能活。”

她忽然扯下腰間懸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摔,帳後侍衛盡出。

魏頤身邊的侍女忽然出刀,魏琰向後仰去。她身後的侍衛連忙擋住。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魏頤的侍女已經挾持魏頤站到羋姝身後,而繆乙也被另一名侍女重重踢下臺階,迅速被羋姝的侍衛制住。

羋姝和魏頤站在一起。魏琰站在另一邊,雙方護衛迅速交起手來,直殺得血流遍地。

魏琰且戰且退,忽然間一指羋月道:“把她抓起來!”

魏琰身邊的侍衛就想去抓羋月,義渠王上前擋住。冷笑道:“這人還是我的,你們卻動不得。”

魏琰急紅了眼,叫道:“義渠君,孟羋許你什麼,我便加倍許你!”

義渠王呵呵一笑:“只可惜,她許我的,卻是你不能許我的。”說著揮劍一砍,便將羋月身上的鎖鏈砍斷,又遞了一把劍給羋月。

義渠兵亦是應聲而上,將羋姝和魏琰的人馬逼到了角落。

忽然間外面一聲斷喝:“大王到——”

羋姝與魏琰驚詫地回頭。卻見殿外擁入一隊武士,擁著樗裡疾、甘茂、庸芮、司馬錯等人率文武群臣走上殿來。

羋姝扔下長劍,放開魏琰,竭力做出威嚴的神態來,道:“樗裡子、甘相,你們為何而來?”

樗裡疾手中捧著錦盒道:“臣奉惠文王遺詔,迎新君繼位。”

羋姝望向魏頤,脫口道:“新君尚未出世,哪來的新君?”

樗裡疾卻轉向殿外,率眾鞠躬道:“臣等恭迎大王登殿。”

咸陽殿外武士如海潮般分開。魏冉、唐姑梁擁著身著玄衣燻裳、頭戴冕旒的嬴稷一步步登上臺階,走進咸陽大殿。

群臣朝著嬴稷一起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羋姝和魏琰的表情都如同見了鬼一樣。

羋姝失聲驚叫道:“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說著,不由得看向羋月腳邊的木盒。

羋月卻冷笑一聲。此刻已經有兩名宮女,為她披上了錦袍。

嬴稷走到高高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羋姝、魏琰等人下令道:“送惠文後、先王后、魏琰回宮。”

羋姝滿臉不甘,卻只能眼睜睜怒視嬴稷,絕望地掙扎著叫道:“你們放開我,我是惠文後。魏王后腹中的才是儲君,才是儲君……我絕不承認,絕不承認……甘茂、甘相,你們都啞巴了嗎……”

甘茂一臉無奈地看著羋姝,拱手道:“惠文後,大勢已去,您就回宮去吧!”

羋姝腳一軟,就要倒下,被身邊兩名兵士扶住。

羋姝、魏琰等被押下。

羋月亦退到側殿之中,衛良人率眾宮女迅速為羋月披上翟衣,插上副笄六珈。

當羋月走出側殿,準備登殿之時,宮殿的另一則,侍衛們押著羋姝、魏琰、魏頤等出來。

羋月與羋姝的眼光遙遙相遇,羋月微笑頷首,羋姝咬牙切齒,滿心不甘地被帶走了。

羋月與嬴稷端坐於大殿之上,接受群臣參拜。

樗裡疾率群臣跪拜行禮道:“臣等參見夫人,參見大王——”

天氣越來越冷了,雪花開始飄落。

內侍和宮女們擁著羋月的車駕經過宮巷。

此時,在一間宮室內,羋姝和魏琰披頭散髮,各據宮室的一端,如野獸守護著地盤般互相惡狠狠地看著。

半晌,魏琰忽然大笑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爭了大半輩子,最終,卻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羋姝冷笑道:“那也是我楚國女人贏了,你們魏國輸了。”

魏琰諷刺地道:“是嗎?那你如何和我一樣,也成了囚徒?”

羋姝強撐著氣勢道:“哼,那又如何?我才是嫡出正室,就算她兒子登上王位,也要奉我為嫡母……”

魏琰嘲笑道:“真是難得。”

羋姝雖然知道她必說不出好話來,仍然不禁問道:“難得什麼?”

魏琰冷笑道:“人年輕時一時愚蠢不打緊,能蠢上一輩子,才叫難得。若有誰敢像你待羋八子一半的手段對我,我都恨不得咬死她,你怎麼如此天真,以為誰活該一輩子對你屈膝低頭、逆來順受?”

羋姝大怒道:“哼,我怎麼樣不用你來操心,我卻是知道,你是死定了的。”

魏琰反諷道:“未必,我的子華還活著,我就還有機會。況且魏國兵馬在函谷關外,我便是魏國的人質,這個時候的秦國,可沒膽子跟魏國撕破臉。倒是你,楚國只要有一個人在秦國代表楚國的利益就夠了,既然羋八子已經上位,你就沒有再活著的必要了。”

羋姝被激怒,撲上去與魏琰廝打起來,一邊罵道:“你這賤婦,胡說八道,我先殺了你這賤婦!”

魏琰也還手與羋姝廝打,叫道:“你這惡婦,如此愚蠢,居然還能壓在我的頭上,我忍了你這蠢貨大半輩子了,現在不需要再忍了。”

兩人正滾成一團,門忽然開了,羋月站在門口,看著兩人。

兩人同時停住。

魏琰輕輕推開羋姝坐正,忽然笑了起來:“羋八子,看著我們這樣狼狽,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啊?”

羋月走進來,看了身邊的侍女一眼,兩名侍女上前,扶起羋姝和魏琰。

羋姝推開侍女,走到自己剛才坐的錦墊上,坐直,氣勢洶洶地看著羋月。

魏琰也推開侍女,如羋姝一樣坐直看著羋月。

羋月揮手令侍女退下。

薜荔不放心地看了羋姝和魏琰一眼。

羋月道:“退下。”

眾侍女退出後,羋月也坐了下來,與羋姝、魏琰形成三角之勢。

羋姝忽然問:“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經殺了你的兒子……”

羋月搖頭道:“子稷從來就不在魏冉的軍營之中,因為我知道,軍營之中雖然人多,但是如今諸公子爭位,封臣林立,軍營中還是魚龍混雜,不可信任。子稷一直在墨門,在唐姑梁的保護之下。那個你殺死的人,只不過是魏冉找的一個替身罷了。”

羋姝憤然道:“我才是王后,我才是王蕩之母,唐姑梁腦子有病嗎,他為什麼要助你?”

羋月淡淡地道:“你可知你殺死的唐夫人是唐姑梁的姊姊?更何況,子稷登基,會納唐姑梁的女兒為妃。”

羋姝羞憤交加,無言以對,但終究還是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怨道:“我只恨天道不公,我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你應該是卑微無助的,可為什麼今天站在這兒,我們會顛倒了過來?我想問你,為什麼?”

羋月冷冷地道:“一日之內有白天黑夜,一年之內有春夏秋冬,天地之間有滄海桑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你會收穫什麼,端看你自己種下什麼。”

羋姝伏地恨聲道:“我做錯了什麼?我是元後,我生下了太子,繼承了王位,成了母后……為什麼天地變易?為什麼……為什麼先王要留下這麼一份遺詔?”她的話語中,充滿了不甘不忿,更有對秦惠文王的無盡怨念。過了片刻,她忽然抬起頭來問:“遺詔呢,遺詔在哪兒?”

羋月問羋姝:“你想看遺詔嗎?”

羋姝咬牙:“是,我死也要看一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羋月從袖中取出遺詔遞給羋姝:“這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遺詔,你為了這個,殺死了庸夫人、唐夫人以及這麼多的無辜之人,現在我把它給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羋姝接過遺詔,看了一眼,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她用力撕扯著,甚至用牙齒咬著,把遺詔撕得一條條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著,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地,嗚咽著:“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慘……”

羋月靜靜地看著。

羋姝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著羋月含恨地問:“你贏了,你高興了,你得意了?”

羋月反問:“贏了你,有什麼值得得意的?不,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對手……我也並不高興!因為這個過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長使、公子惲、公子封……乃至繆監、女蘿,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從函谷關走到咸陽,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輕歎一聲,“這一場內戰,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說,我從來沒想過跟你們鬥,你相不相信?”

羋姝憤然道:“到了此刻你還來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過可笑,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們這些人,又有誰是想著鬥的?只不過進了宮,進了這個蟈蟈缸,不鬥也得鬥。不鬥,就是死;鬥,就要鬥到至死方休。”

羋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嘗想鬥?我當年認識先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將終身許給了他?不是我想鬥,我嫁過來就是王后,我又何必跟誰鬥?是你,你——”她雙目噴火,指著魏琰。羋月道:“是你們不自量力,想跟我鬥。”

魏琰也尖叫起來:“我認識大王在先,你們才是後來的強盜。”

羋月卻反問道:“若魏夫人這麼說,那庸夫人呢。難道你們不是強盜不成?”

羋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夠高。”

魏琰也冷笑道:“誰教她不夠手段,攏不住男人,鬥不過我阿姊。”

羋月道:“那我呢?我沒有阿姊你這樣的出身,我也沒有魏琰你這樣的詭計多端。手段毒辣。”

羋姝恨恨地道:“你不過是仗著先王的遺詔罷了……”

羋月道:“當年先王賓天的時候,遺詔已經有了,可我母子還是被逼得俱去燕國為質,差點死在天寒地凍的燕國。當年群臣對我要踏上遠途視若無睹,而今天卻擁立我兒登位。你想過是為了什麼嗎?”

羋姝不禁問:“為了什麼?”

羋月道:“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淩人,有人以詭計算人,似乎一時之間,都可以得占高位,橫行無忌。但這個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淩人,還是以詭計算人,最終決定勝負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讓多少人心甘情願地認同你。和你站到一起,為你效命……”

魏琰輕笑道:“你說的是你?那些遊走列國,從不會對任何君王忠誠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祿,坐擁兵馬,連君王也拿他們沒辦法的封臣會認同你,為你效命?”

羋月道:“我說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們鬥。因為……”她長籲一口氣,看著窗外的天空道:“這個宅院太小,小得讓我感覺很憋氣。在這個院子裡,贏又如何。輸又如何?就算是贏家,也只能一輩子看著這四方天,數著日子等年華老去,然後讓另一個女人佔據你的位置。去爭,去搶。”

魏琰哈地一笑,只覺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覺得羋月的話很可笑:“呵呵呵……你說這樣的話,當真可笑,我們女人。還能走到哪裡去?你又想怎麼樣,難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敗者,你走到了燕國,落魄窮困,最終還是回到這四方天地來。”

羋月搖了搖頭,肅然道:“我要鬥的從來不是你們,我不屑鬥,也不會鬥。我一直想離開,小時候想逃離楚宮,長大了想逃離秦宮。最終我回來了,因為我領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戰勝,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大到撐破這院牆,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國,我的腳可以踩住秦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不與你們爭,我要與天下的英雄爭,與這個世道爭,與這個天地規矩爭。”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做什麼?”

羋月看著羋姝,搖搖頭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因為我要殺的人不是你。”

羋月轉身欲走,羋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殺的人是誰,是誰?”

羋月凝視著她:“你應該知道的。”

羋姝忽然顫抖起來:“你、你,你要殺的,莫不是我的母后?!”

羋月輕輕擊掌,兩名侍女迅速進來,將魏琰押了出去,室內又只剩下羋月和羋姝兩人。

羋姝只覺得渾身冰冷:“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信。你對我,並不是那種真正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羋月凝視著羋姝,緩緩道:“我是很想把你當成姐妹,只可惜,我們註定做不成姐妹。因為你越來越像你的生母……”

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得無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覺得,母后很沒道理,現在才覺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軟只會給自己製造麻煩。”

羋月搖頭:“你太自負了,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其實,這麼多年我對你處處忍讓,處處遷就,只不過是因為投鼠忌器,因為我的弟弟羋戎在楚國,在你母親的手中。現在,我不必忍讓了……”羋月輕輕地靠近羋姝,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羋姝看著羋月,忽然感覺到了恐懼,本能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聽下去,因為羋月接下來說出的話,會是很可怕的,但卻無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還是問道:“什麼秘密?”

羋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麼死的嗎?”

羋姝詫異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嗎?”她這話脫口而出,說完才忽然意識到,這種說法,或者只是楚宮的官方說法而已。當日玳瑁曾經對她說過,楚威後將羋月的生母配于賤卒,要她小心,恐防羋月知道此事,會怨恨於她,對她不利。她本不以為意,如今看來,羋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卻聽得羋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只可惜你的母親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換日嫁給一個賤卒,讓她活在地獄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後來生的孩子。”

羋姝驚駭地看著羋月:“我以為他只是你母族的表弟,原來真的是……”說到這裡,不禁氣惱起來,“你、你居然把你母親和旁人生的孩子,這般公然帶在身邊,簡直是……簡直是給父王的在天之靈抹黑啊。”

羋月冷笑:“對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親一生善良,小冉更是無辜,你母女不羞愧,我們有什麼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靈,你說,會責罰誰?”

羋姝瑟縮了一下,又惱怒起來:“就算當日是我母后所為,可是你把這個野種帶進秦宮,難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嗎?”

羋月不再理她,卻又緩緩地道:“我十歲的時候,發現我的生母未死,我以為可以母子相逢,於是我約了母親在南郊行宮相見。結果,你猜怎麼著……”

羋姝道:“怎麼……”

羋月的臉離羋姝很近,幾乎是緊貼著她,低聲道:“在那間小屋外,我親眼看著你的王兄……他強暴了我的生母,然後我的生母就自盡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羋姝驚叫一聲,推開羋月,恐懼地縮到角落裡顫抖不止,她忽然間就明白了:“十歲那年,十歲那年你不是遇上了黃狼,你受驚是因為這件事……虧得我還可憐你,幫著你說話,甚至不惜為你和七姊姊吵架……可是那時候的你,那時候的你就對我母后、對我王兄懷恨在心了吧。請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說”她想到往事,越想越怕,“你、你那個時候,你那個時候對我好,對我千依百順,原來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原來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

羋月坐回原處,看著羋姝,點頭道:“是,我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妹,天底下哪有姐妹會是一個人完全滿足另一個人的要求,不管有理還是無理。你只是習慣了我的退讓,習慣了我的遷就。宮中庶出的姐妹這麼多,你為什麼就喜歡我?因為不管是誰,總有受不了你的任性和無理的時候,只有我,為了活下去,可以一直遷就你,用一種你沒有發覺的方式討好你。當你快樂囂張地享受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時,有一個人,卻因為時時活在你母親的屠刀下,活在你的氣焰下,連重重地呼吸一下都不敢。這到底是你們欠我,還是我欠你們?”

羋姝的眼淚流下,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羋月道:“是,我倚仗著你活下來了。我欠你一條命,可我還了你三次。在上庸城,我救你一命;在義渠君伏擊的時候,你要我當你的替身引開追兵;在和氏璧一案中,我還你清白。我還過你三次命,我不再欠你了。”

羋姝憤怒地指著她:“你清了,可我還沒有清。你奪我夫婿,與我兒子爭位,難道這也是你還清的方式嗎?”

羋月搖了搖頭:“我說過,我從來沒有跟你搶過,如果我真心要對付你,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天嗎?我本以為忍讓退步可以避免災難。直到我去了燕國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想要避免災難,只有把讓你陷入災難的那個人戰勝。阿姊,我本來要離開秦宮,是你和魏琰迫使我留下,迫使我成為先王的妃子。是先王拉我入棋局。拿子稷當成磨刀石,去打磨你的兒子。可是。我是個人,終究不是個棋子。你其實最恨我的,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因為你發現自離開楚國以後,我不再是那個生活在屠刀下不敢呼吸的小奴才,而變成自己想要展翼高飛的鯤鵬了。所以你要把我拉進來,鎖在秦宮,鎖在你的腳下,為你效力。任你擺佈。阿姊,你是威後最嬌慣的女兒,從小就習慣於俯視這個世界,所以一旦你不再佔據上風的時候,你就會驚慌失措,就會怨恨交加,甚至會瘋狂殘暴。你跟你的母親。其實是同一種人。”

羋姝咬牙道:“如果我的子蕩還活著的話,如果我的子壯不是落在魏氏手中的話,還能有你什麼……”

羋月搖頭歎道:“上天給了你最好的籌碼,是你自己的任性,把它一枚枚輸光,你卻一定要遷怒於人。認為是別人搶走了你的籌碼。可是沒有我,你真的能夠守住你自己的籌碼嗎?你肆意妄為,失去了先王的信任;你嬌縱兒子,讓子蕩胡作非為舉鼎砸死了自己;你爭權奪利濫開殺戒,又讓人把復仇之手伸向子壯;你容不得人,讓你的兒媳魏王后,也變成了你的敵人。就算今天你殺了魏夫人。可是你真的以為你能控制住魏王后嗎?咸陽從繁華都城變成殺場,群臣早就厭惡怨恨你了。秦國諸公子割據一方,明眼人都能看到,它將四分五裂。你以為楚**隊駐在函谷關外是來支持你的嗎?那是為了瓜分秦國而來。群臣擁護我,因為我應允將平定秦國;唐氏、衛氏擁護我,因為我應允能夠讓她們的兒子活下來;義渠擁護我,因為他們能夠得到利益;我能讓列國退兵,因為我讓他們知道,繼續待下去,占不了秦國的便宜。這些,你能做到嗎?”

羋姝失神地看著羋月,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已經無話可說。

羋月道:“還記得你從前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媵的女兒永遠都是媵,你和我都將重複我們母親的命運,你為主,我為奴,你高高在上,我淪落塵埃。可是,時代不同了,歷史不會重演,我們永遠不會重複母親那一輩的命運。我和你之間的一切,到此已經全部結束了。”

羋月走出了屋子,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澄澈,萬里無雲。

次日,群臣齊聚大殿,舉行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朝會。

羋月攜著嬴稷走上咸陽殿,坐下,臺階下群臣行禮如儀。

羋月先問:“今日所議何事?”

樗裡疾便上前一步,道:“先王在洛邑賓天,梓宮已經回到咸陽,卻因為宮變,遲遲未曾落葬。此時當葬先王靈柩,並議諡號。”

羋月點頭道:“先王蕩既已正位,當葬入王陵,你們擬了何諡?”

甘茂搶上前一步奉承道:“還請惠王后示下。”

樗裡疾沉聲斥道:“甘茂,先前已尊一惠王后,何以又尊一惠王后?”

甘茂辯解道:“孟羋失德,當廢尊位。如今大王正位,當尊聖母為正位母后,附先王諡,為惠王后,有何不可?”

庸芮上前道:“臣以為,孟羋以惠王后身份行令已經五年,為免混淆,當為季羋再擬一尊號。”

樗裡疾見甘茂還要說話,已經上前一步道:“臣附議。”

魏冉上前道:“臣也附議。”

甘茂本欲與樗裡疾相爭,見魏冉附議,知道他既然說話,必是符合羋月之意,自己本為奉承羋月,倒不敢再說了,連忙也轉過方向道:“這……庸大夫之言有理,臣也附議。”

羋月點頭道:“不知諸卿擬何尊號?”

魏冉與庸芮等早有商議,當下再上前一步道:“先王以君王之尊,而效匹夫之舉,因之殞身,而令得秦國大亂,此乃孟羋有失母德也。想當年周武王英年而逝,遺下成王年幼,幸有母后王姜輔佐,匡正王道,而成就周室江山數百年,至今不滅。周室三母,皆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妊、太姒、太薑,臣以為,當以‘太’字為尊號,稱太后。”

庸芮亦跟著道:“‘太’者大也,也作‘泰’字,以形容未盡之意。古以‘太’字為最尊,王之儲為太子,王之母當為太后。臣以為,孟羋有失母德,太后當盡母職,代王攝政以匡正王道,行古人未行之政。故臣建議,從今日起,王之母當不附前王諡號,而另行單獨稱太后,不知可否?”

羋月緩緩地看向樗裡疾和甘茂。

甘茂被羋月眼神一逼,連忙上前道:“臣以為,魏冉將軍、庸芮大夫之言有理,臣亦附議。”

羋月看向樗裡疾道:“樗裡子呢?”

樗裡疾隱隱覺得不對,但此刻國事艱難,他想了想,還是忍了下去,道:“臣,但遵王意。”

羋月便看向嬴稷。

嬴稷會意,開口道:“既如此,自今日起,尊聖母為太后。寡人年紀尚小,為了大秦王業,當由母后臨朝稱制,代掌朝政。”

魏冉率先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群臣一起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咸陽殿外,臺階上下,站著的朝臣武士們一起跪下,山呼道:“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殿內殿外,形成一股極大的回聲:“臣等參見太后,願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隨!”

羋月莊重站起道:“願與眾卿攜手,興我大秦王業。”

眾人皆高呼道:“大秦王業!大秦王業!大秦王業!”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太后”自此而始,羋月開始了長達四十一年的執政生涯。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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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2:19:46

第318章 窮盡處

西郊行宮,一隊黑甲騎士飛馳而入,一直到了正殿臺階前才停下來。隊伍分開,一人越眾而出,取下黑色頭盔,長髮如瀑落下,正是羋月。

魏冉從殿內迎出:“阿姊!”

羋月驚詫地看著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從魏冉身後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將軍在這裡等你的。”他向羋月拱手:“羋夫人,阿姊已經在殿內久候了。”

羋月將頭盔交給魏冉,往裡走去:“你們在外等著,我去見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著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羋月吃了一驚,這身衣飾,顯然應是秦惠文王昔年繼位為君,她身為君夫人時之禮服,此時穿上,意義不言而喻。她鎮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見道:“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點了點頭:“季羋,你能夠有勇氣來,我很欣慰,先王總算沒有看錯人。”

羋月不語。對於這份遲來的遺詔,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觸,她對先王的情感太過複雜,反而不如庸夫人純粹忠實。當下只說了一句:“先王?”表示疑問。

庸夫人點頭:“先王的確留下了遺詔,傳位於公子稷。”

雖然這個消息羋月已經從別處聽到過,可是真正確認的時候,她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羋月掩住臉,抑住奪眶而出的淚水,百感交集,是憤懣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個長久以來的懸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卻沒有庸夫人想像中的感動和快樂。

羋月勉強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發問:“我知道,此時問這樣的話,已經毫無意義。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問,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麼?”

就算她已經壓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聽出她話語中的不甘來,長歎一聲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蕩居嫡居長,多年來是他認定的儲君,亦是眾人眼中認定的儲君。公子稷的年紀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認可的時候太遲了。他是考慮過你們,並且籌謀過。但他的病來得太快,他沒有時間去安排更換太子,他不能冒著讓江山動盪的危險。到最終的時候,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眾多後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親。這封遺詔,其實只是他最後的不甘心,留下來也只不過作萬一的考慮,但是這種萬一的情形,甚至是連他自己也不願意發生的。他把這遺詔留給我卻希望什麼事也沒發生。到我閉眼的那一天,把這封遺詔給燒了。”

羋月苦笑:“一個臨死之人的突發奇想,卻製造了無數的麻煩。他以為留這道遺詔,只是一種臨終的不甘心,甚至是無用的。可是遺詔的存在已經被洩露了,若無這道遺詔,惠文後也不會如此逼迫於我,甚至我與子稷可能與其他公子一樣,得到一小塊封地……”

庸夫人也長歎:“本來這道遺詔,很可能永遠不會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晉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將至絕望,才等到晉國的王位空缺而得以複國。我大秦獻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誰能想到,年富力強的新王蕩,會親自去做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區區五年時間,秦國的王位,就空出來等你們回來了。莫非這真是天意嗎?”

羋月肅然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意。天地若有靈,不應該奪我父母,令我流離失所,多年來命懸一線。我只相信,若不能奪我之命,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與它爭上一爭。”

庸夫人點頭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說著,庸夫人站起來,緩緩脫下兩層的外衣,走到羋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脫了,把我這件衣服穿上。”

羋月驚詫地看著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掃過屋內顯得紛亂的竹簡衣箱,點頭道:“先王賓天以來,孟羋派人搜過我這裡多次,甚至親自來了兩三次,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細細搜查過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卻拿我無可奈何。”

羋月問:“遺詔在衣服中?”

庸夫人卻將手中的衣服分離,將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將中間一層白衣遞給羋月道:“準確地說,在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來,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樣,雖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開檢查過了,卻最終還是沒敢真的直接脫我的衣服……”

羋月站起來,脫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幫羋月穿上衣服,在繡著紋飾的衣領處捏了捏,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羋月。

羋月會意的眼光看過,若無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幫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阿姊,孟羋的人馬追上來了。”

羋月一急:“來得好快……”羋姝來得這麼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經……她心頭一緊,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們一起走吧。”

庸夫人卻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羋月驚詫地問:“為什麼?”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們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

羋月道:“那也犯不著夫人留下來,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許已經……”

庸夫人點點頭,道:“我知道。欲成大業,怎能沒有犧牲?你去吧,先王選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內亂,驅逐外敵,興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鳥衛們進來,向著庸夫人行禮。庸夫人指了指羋月道:“你們見過羋女君。”

羋月詫異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為何稱自己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遺詔,立你子為儲,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說著,鄭重向羋月施了一禮,道:“玄鳥衛乃是先王為太子時,我與先王一同訓練的。先孝公駕崩後,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諸公子試圖奪位,也是幸得玄鳥衛之助,方能坐穩王位。”

羋月道:“我曾聽說繆乙毒死繆監,除了打聽遺詔下落,就是為了奪取玄鳥衛。”

庸夫人輕歎一聲道:“玄鳥衛本來就是先王流亡時的遊戲之舉,羋後已經正位,何須再掌控玄鳥衛?時移勢易,連國策都要不斷變化,更何況玄鳥衛本就是奇兵偏門,只能倚仗一時,歷代君王都要根據自己的國策而調整。先王的玄鳥衛,自當隨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遺願未了,才暫時由我執掌。如今我把玄鳥令暫交給你,希望將來,你能夠訓練出只屬於你自己的親衛來。”

羋月行禮道:“謹受教。”

此時庸芮、魏冉等人亦進來,帶著羋月從地道離開。

羋月等人離開以後,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來。

但聽得外頭的聲音越來越響,不久之後,便有內侍急報,說是惠文後已經率軍前來,到了宮外。

卻說羋姝闖入冀闕,魏頤已經在護衛擁護下逃走。她大肆搜尋冀闕,尋找羋月,卻被唐夫人的偽裝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著人,還與魏琰在冀闕還潛伏著的人打了一場。她氣急敗壞,調來重兵將冀闕重重包圍,層層推進,方在一間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時,她才知道羋月早已離去,一直牽制著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畢自盡,羋姝大怒。此時甘茂也已經趕來,預料到羋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宮,當下就先派了快馬急行軍趕到西郊行宮,將行宮包圍。

羋姝方坐了馬車,趕往西郊行宮。

此時西郊行宮的大門已經被杜錦率人攻破,繆乙在前領隊,羋姝帶著大隊護衛,殺氣騰騰地闖入西郊行宮。

一路上杜錦低聲稟報,方才西郊行宮各處都奔出一隊黑衣人來,向著不同方向逃離,他已經派人跟了上去。羋姝卻問:“那庸氏可還在?”

杜錦忙道:“庸夫人並未離去。”

羋姝冷笑:“這個老棄婦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個個收拾過來,她也休想再逃脫。”

一路行來,直至正殿。

羋姝在眾人簇擁下闖入正殿,見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著羋姝微笑道:“孟羋,別來無恙乎?”

羋姝看著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邁過門檻,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繆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羋姝一手推開。

羋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著庸夫人惡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先王的一個棄婦,沒有想到你居然還隱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靜得近乎漠視,“我與先王,乃是結髮夫妻,我與他之間並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並不在乎他身邊那個後位到底是誰在坐著。我知道他這一生,有許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罷,你也罷,都只不過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臨終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現在把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隨他而去了。”

羋姝聽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記耳光。她整個人頓時顫抖起來,尖叫道:“你胡說,胡說……先王喜歡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將來百年之後,與他同墓而葬共用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兒子,才能繼承大秦的江山,傳之後世……”

庸夫人輕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裡最清楚,不是嗎?”

羋姝忽然冷笑起來:“你想刺激我,擾亂我的心神,讓我忘記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嗎?可惜我是不會上當的。我問你,羋八子在哪兒,先王的遺詔在哪兒?”

庸夫人反問:“先王的遺詔在哪兒,對你有用嗎?如果真有這道遺詔,你奉不奉詔?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詔令,你口口聲聲以先王遺孀自命,拿先王來當令箭,又是何等虛偽!你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論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羋姝素來驕縱自負,從來不曾將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時在庸夫人面前,雖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對方不過是個棄婦,不知道為何,竟會產生自慚形穢,甚至是願意俯首稱臣的感覺來。這樣的感覺,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會產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我嗎?我不妨告訴你,我進來之前,整個西郊行宮都被我包圍了。她就算插翅也飛不出去。來人,給我搜!”

之前,她雖然數次前來尋釁和尋找遺詔,但不知道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邊。她就會有畏怯之意,到了關鍵時刻總會因氣餒而放棄。而此刻,她已經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腳,看她臉上的笑容是不是還這麼囂張。她很想讓她跪下來向自己求饒,讓她崩潰、絕望,讓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這麼居高臨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後,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廟。共陵寢,萬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閉目,不再理睬她。

繆乙帶著隨從,在整個西郊行宮進行搜索,各個房間的宮女都被趕出來,站到大殿外,環抱著手臂,瑟瑟發抖。可是搜遍全宮,既沒有羋月,也沒有遺詔。甚至連他們先頭部隊明明交手過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見了。

繆乙氣急敗壞地將情況向羋姝稟報。羋姝大怒,沖到庸夫人面前,待要發作,又忽然止住了腳步。似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一伸手,向侍女道:“你們拿鏡子來。”

侍女忙奉上鏡子,羋姝拿起鏡子,嘿嘿冷笑一聲,將銅鏡遞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睜開眼睛,好好看這一面鏡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難看嗎?先王愛你?哈哈哈,先王愛你什麼?是愛你的雞皮鶴髮,還是愛你的齒搖發落啊?就你這樣的老棄婦,隨便來個人哄哄,就真的上了當。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麼,地是什麼?就算有遺詔又怎麼樣呢?我的長子已經繼位為王,我的次子也將繼位為王,我的孫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憐,抱著一個男人的謊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這麼多年,就算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無人祭祀。你拿什麼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時,得到君王的寵愛,成為一國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兒子成為太子,成為君王。我配享宗廟,千秋萬載享受子孫的祭祀……”

庸夫人睜開眼睛,淩厲地看了羋姝一眼,羋姝不禁往後一縮。

庸夫人卻又閉上了眼睛,輕蔑地道:“你得不到——”

羋姝道:“我得不到什麼?”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孫繞膝,也得不到宗廟配享。你沒有教好你的兒子,讓大秦陷入內戰,你是秦國的罪人,你最終將什麼也得不到——”

羋姝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罰酒。我也不必問遺詔在哪裡,更不必問羋八子在哪兒,也不必問你有什麼算計、什麼籌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啊恨啊,所有的盤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權勢,能夠把你們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門口停住,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繆乙!”

繆乙連忙上前聽命。羋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聲音道:“你聽著,西郊行宮因宮人舉火不慎而失火,片瓦無存。”

繆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動。

繆乙便很快行動起來,行宮的宮女內侍們,被宮衛們驅趕進了一間間屋子裡,又被鎖上了門,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拍打著門,尖叫著,哭喊著。

那些羋姝手下的內侍雖然執行著命令,見此慘狀,也不禁臉上露出惻然之色,掩著耳朵匆匆跑開。

羋姝走出大殿,站在臺階的頂端,左右四顧,見西郊行宮周圍幾處煙火已起,夾著宮女們遠遠飄來的尖叫聲、哭罵聲。

羋姝回頭望去,繆乙手持火把,向著殿內擲去,一會兒殿內的帷幔已經燒著,遠遠可見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閉目不動,大火很快將整個正殿吞沒。

庸夫人的侍女們伏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俱是垂淚。

忽然間,為首的白露抬起頭來,輕聲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眾侍女也止了哭聲,抬起頭來,跟著白露輕輕和聲:“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歌聲傳出正殿,漸漸傳開,那些被關在房內哭叫咒駡的宮女也聽到了這歌聲,慢慢地停下哭叫,跟著和唱: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已經步下臺階,忽然聽到歌聲,她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大火已經將庸夫人和她的侍女們吞沒,可是庸夫人的臉上,仍然保持著一絲輕蔑的笑容。

歌聲越來越響,歌者越來越多,聲音匯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搖曳中,更顯得飄忽不定:

“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尖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繆乙身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現場,顫聲道:“走,快走……”

繆乙扔掉最後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著羋姝上了馬車,倉皇離開西郊行宮。

行宮秘道中,幾名黑衣玄鳥衛在前面舉著火把引路,庸芮緊隨其後,中間是羋月,魏冉手執長劍隨後護衛,最後面又是幾名玄鳥衛執刀警戒跟隨。

眾人走著,不斷有土粒掉在頭頂上。

魏冉揮開掉在羋月頭髮上的土粒,一邊問:“走了這麼久,還沒走出嗎,這秘道有多長?”

玄鳥衛首領道:“這條秘道原是預防行宮被人包圍,用來脫身的,只挖到行宮外並不保險,所以要挖更長。”

羋月點頭道:“這秘道要走多久?”

玄鳥衛首領道:“要走一個時辰左右。”

羋月點點頭,忽然皺了皺眉頭,問道:“什麼氣味?”

魏冉也聞了聞道:“好像是著火了的煙味。”

玄鳥衛首領臉色一變,抬頭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卻沒有說出來,反而加快了腳步道:“羋夫人,我們快走。”

庸芮卻忽然站住,扶著秘道的手也顫抖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走,快走!”

羋月也已經想到,失聲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頭看去。庸芮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挾持著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會兒,秘道後面也開始傳來一縷縷青煙,眾人頓時一齊奔跑起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羋月扶著牆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著。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羋月搖搖頭道:“地道太矮,你背著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斷後的玄鳥衛忽然說道:“煙氣沒有了。”

這秘道雖長,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風口,若是西郊行宮著了火,煙氣自然也會透過通風口進來,如今這煙氣已經沒有了,玄鳥衛首領便判斷道:“我們已經離開西郊行宮有一段距離了。夫人,快點走,前面應該離秘道出口不遠了。”

羋月回頭望去,也不知道離開行宮多久了,從這煙氣中,她也能夠預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宮的人遭遇了什麼。她跪下來,恭敬地朝著來時的方向行了三禮,方站起來,一咬牙,繼續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鳥衛首領卻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會兒,扒開土堆,一推開卻是另一扇門,道:“夫人,請走這邊。”

魏冉詫異:“前面不是還有路嗎?”

那首領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陽城中的,這條路,才是離開咸陽的。”遂引了羋月進入這條岔道,又留下兩人,讓他們將諸人行蹤掩蓋了,然後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跡,引開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後,那首領便推開頂上的木門,一躍而上,先觀察了一番周圍情況,方道:“夫人,外面沒有人,可以出來了。”

於是前面幾個玄鳥衛也跟著一躍而上,依次拉庸芮、羋月、魏冉上來,最後拉殿后的其他玄鳥衛出來。

羋月舉目看去,這秘道出口卻是一間農舍的雜物間,一塊破草席胡亂鋪在泥地上,此時已經掀開,露出洞口來,旁邊卻扔著幾件舊鋤破犁之類的農具,還有大堆亂柴。

最後一名衛士出來之後,便用木板合上洞口,蓋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將那些農具亂柴堆上,掩了眾人痕跡。

羋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農舍外面是一個小農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草棚泥屋。遠處幾個老農在曬太陽,有一些孩子跑來跑去。

更遠的地方,黑煙升騰,火光熊熊。

一夜過去,天色已亮,那玄鳥衛派出幾人,悄悄打探回來,說是王宮禁軍在這邊來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說著,那派出去的幾人俱都回來了,說村口來了禁軍。眾人便躲在柴堆後面觀察。卻見一隊秦兵馳入農莊,驚得幾名老農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聲,就被老農緊緊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個村子馳騁來回。將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從屋子裡趕了出來,細細盤問,可有陌生人出入村莊,又到各屋子裡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將又細細地將村口出入痕跡看了。也無發現。咸陽城外這樣的村莊甚多,自然也不多問,便走了。

玄鳥衛首領伏在視窗,緊張地看著外面秦兵遠去,才站起身來道:“夫人,他們已經走了。”

魏冉道:“他們必然還在附近搜索,我們等到晚上再出去。”

羋月點了點頭道:“子稷怎麼樣了?”

魏冉道:“已經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羋月又道:“你的兵馬何在?”

魏冉道:“孟羋和魏氏防我甚緊,我的營帳只能駐在大散關一帶,這次只隨身帶了一些親衛過來。唉,不曉得他們有幾人能夠脫身。”

羋月轉頭向玄鳥衛首領問道:“我們如何離開?”

玄鳥衛首領躬身道:“等天黑以後。我們會護送夫人和將軍前往大散關。”

羋月轉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們走後,我先回咸陽,再帶人去西郊行宮,為我阿姊……收殮。”

羋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禮。

夜晚,整個農莊寂靜一片,只偶爾有幾聲狗叫。羋月等人悄悄潛出農莊,分頭沒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羋月和魏冉等人騎馬飛奔,數日之後。到了魏冉預定的接應地點。有一隊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見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將軍,不好了……”

魏冉勒住馬,驚問:“怎麼了?”

那人稟道:“惠文後派人。將我們前往大散關的必經之道給封了。”

魏冉跳下馬來,連聲咒駡。

羋月問魏冉:“現在還有何辦法?”

魏冉躊躇道:“若是只有我一個人,無非殺出一條血路來罷了。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只怕無法通過……”

羋月歎道:“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再作商議。”

眾人也都跳下馬來,拉著馬避到小樹林處。

羋月坐在地上。抬頭仰望月亮,玄鳥衛首領取出水壺來準備遞給羋月,卻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凍,此處又不敢生火,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羋月苦笑一聲道:“這時候哪裡講究得這麼多?”

羋月正欲接過水壺,卻被魏冉擋住,魏冉從懷中取出一隻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你喝這個。”

羋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開的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她不接水壺,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責備道:“你這孩子,你當阿姊是什麼人,喝冰水又能怎麼樣?你若受了寒,可怎麼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軍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裡幾天也沒事。倒是阿姊你……”

羋月一瞪道:“我怎麼了?”

魏冉不敢再說,只是憨笑著又把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羋月接過壺,卻先遞到魏冉嘴邊,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幾口,又遞給羋月。羋月喝了兩口,將水壺放入自己懷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羋月看著他:“下次若再這樣,阿姊也會同樣做,聽到了沒有?”

魏冉垂頭喪氣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羋月坐了下來,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卻又說:“阿姊,我還想再喝兩口。”

羋月看出他的心思,將水壺又還給了魏冉。

魏冉喝了兩口,又遞給羋月說:“阿姊再喝兩口吧。”

羋月拍了拍魏冉的腦袋,抬手又喝了兩口,才把水壺扔給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兩聲,轉了話題:“阿姊,你可有辦法了?”

羋月看了看遠處,道:“當務之急,就是要讓你回到軍營中,要不然,只怕羋姝會派人接管你的軍營。”

魏冉冷笑一聲:“我的軍隊,除了我,誰能接管?”

羋月沉吟:“看來,她要堵的是我。乾脆你我分頭行事,你一個人可能衝破重圍回你的軍營?”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憑妖後的手下,還無人能擋得住我!”

羋月道:“好,剩下的人護送我繼續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兒?”

羋月怔了一怔:“去哪兒?”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臨行前黃歇的話,若是你萬一不利,還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將這句話用力拋開。不,她不回楚,她絕對不可能這樣回楚。

此時就聽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見義渠君嗎?”

羋月一怔,忽然問他:“義渠君的軍隊,是否已經逼近蕭關了?”

魏冉見她如此問,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後,義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樣子,嬴蕩卻一心東進,無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寧人,贈以厚禮,才安撫住了義渠王。只是擾邊掠民之舉,在所難免,也只能當看不見了。

到秦王蕩一死,義渠二十五縣俱都拒絕再稱臣,義渠王甚至還率領雄兵,一路東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勢。

此時趙燕兩國軍隊在函谷關外,只憑魏冉手中兵馬,羋月難有必勝之把握,但若是加上義渠王的人馬,那就可以改變格局了。

當下兩人分頭行事,魏冉先去大散關軍營調集人馬,羋月則去蕭關外見義渠王。

一路上,歷經艱險,遭遇伏擊無數,終於遙遙見到義渠營寨。不想就在此時,羋姝派來的兵馬也已經追至。

一行人且戰且退,直往西邊而行。此時羋月身邊除玄鳥衛外,還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馬,但終究人數懸殊,護衛越戰越少。

眼見義渠軍營將至,後面追隨的秦將樂池勒馬,將手一揮道:“放箭!”

副將一驚,阻止道:“將軍,若是活捉,功勞更大!”

樂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脫,就什麼也沒有了。放箭!”

頓時箭如雨下,羋月身邊的護衛紛紛倒地。

羋月驚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噴出,卻用盡全力嘶叫著道:“夫人,快走!”

眼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護衛落馬,羋月心膽俱摧,卻咬緊了牙關,繼續催馬。

箭繼續飛射著,她身邊的護衛一個個落馬倒下,最終所有的護衛都傷亡殆盡。

羋月的馬中了一箭,長嘶著加快了賓士,連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馬上隨馬而馳,已經無力駕馭馬匹。

忽然一陣箭雨自反方向射來,追擊的秦兵紛紛落地。

羋月的馬長嘶一聲倒下,羋月被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強抬起頭來。她蒙矓的視線中,只見前面一片營帳,沒有旗幟,旗杆上面掛著成串旄尾。

幾個義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動。

羋月提起最後的力氣,勉強說了一聲:“帶我……見……義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義渠王帳,油燈中的燈芯晃動著。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滿臉絡腮鬍子的義渠王。

義渠王咧開嘴笑了:“你醒了。”

羋月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運氣在我這邊,我就能活著見到你。”

義渠王道:“胡說,你只是受了小傷,哪裡說到死啊活的。”

羋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義渠王怔了一下,還是很直爽地點頭:“想。”

羋月招了招手,義渠王不解其意,但還是把頭伸了過去。羋月用手撐著身體坐起來,伸手攬住了義渠王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了他。

義渠王愣住了,只能憑著身體的本能熱烈地回吻。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羋月喘息著倚在義渠王的懷中,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我還活著,真好。”

羋月伏在義渠王的肩頭,眼淚流了下來,她張口在義渠王的肩頭咬了一口,咬到滲出血來。義渠王“哎呀”一聲,拉開羋月道:“你瘋了嗎?”

卻見羋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對著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舉著滲著血的胳膊,流著眼淚笑著道:“你會痛,我也會痛,我們都還活著。活著,真好!”

義渠王倒吸一口涼氣,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道:“你怎麼了?”

羋月輕聲說道:“把我抱得緊些,再緊些,我很冷,很冷……”她一邊笑,一邊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義渠王沒有說話,只是一隻手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另一隻手卻將帳中所有的毛皮都拉過來,一層層地蓋到羋月的身上。

羋月抬頭,吻上義渠王。

當追兵將至的那一刻,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頂。離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斷流著,身上漸漸變得寒冷,整個人漸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軟弱和畏懼。她跌下馬,她昏迷,她醒來,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著的。自己是否還在噩夢中,是否她太期望見到義渠王了,所以產生了幻覺?

她感覺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熱量取暖;她感覺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麼,想用什麼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需要生命的感覺。

她緊緊地摟住義渠王,撕扯著他礙事的衣服。義渠王也在熱切地回應著她,讓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有熱量的身體。那有著生命力的肌肉與她緊緊相貼。他的心在跳動著,然後她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們撕扯著,搏鬥著,如同兩隻原始的野獸。此刻天地之間,只有這種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動著。

淩晨,陽光射入王帳,也射在羋月的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似乎一時有些錯愕,不知身在何處。她環視周圍一圈,然後看到睡在她身邊的義渠王。羋月的眼神變得複雜。她看著義渠王,伸手想撫摸他,卻在手接近義渠王臉頰的時候停了下來。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毛皮,拽過自己散亂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來。

義渠王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看著羋月穿上衣服,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羋月沒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開毛皮堆找著。義渠王忽然在羋月背後開口道:“你在找什麼?”

羋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靜地道:“我的衣服。”

義渠王坐起。一邊披衣一邊問:“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羋月沒有說話。

義渠王道:“昨晚……”

羋月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急道:“昨晚只是一樁意外罷了。我只是……”

義渠王卻道:“我知道。”

羋月一動不動。

義渠王已經站起來,走到羋月身後,手撫上羋月的肩頭,輕聲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單獨帶兵出去打仗,跟著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難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屍體……”

羋月的手有些顫抖。

義渠王從身後將羋月攬入懷中,歎道:“只有實實在在地抱住一個人,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是不是?”

羋月坐著不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要走了。”

義渠王問:“走?你想去哪兒?”

羋月道:“回咸陽。”

義渠王道:“為什麼要回咸陽?”

羋月道:“我從燕國回來,就是為了回咸陽。”

義渠王道:“咸陽有很多人想殺你。”

羋月自嘲道:“是啊。”

義渠王道:“這裡離咸陽很遠,你特地跑過來,難道什麼也不說,就要走嗎?”

羋月輕歎道:“我本來想說的,可現在不想說了。”

義渠王問:“為什麼?”

羋月回過頭去,撫著義渠王的臉,苦笑道:“我已經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沒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義渠王忽然笑了:“這天下是一個棋局,每個人都是棋子,誰又能置身事外?”

羋月道:“那麼,你想怎麼樣去做呢?”

義渠王道:“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大秦的江山。”

義渠王沉默不語。

羋月站起來,看了看帳內,問道:“我的衣服呢?”

義渠王問:“什麼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讓侍女幫你換了,換下來的衣服應該是拿去洗了。怎麼,有東西?”

羋月臉色一變,急了:“快去找回來!”說著,她就已經沖了出去。

義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羋月在營帳之間亂轉著,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帶你去吧。”

說著便召來近衛,問得羋月的衣服剛才由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拿到河邊去洗了,當下兩人忙趕了過去。

此時,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正在小溪邊,邊洗衣服邊說閒話。

青駒不耐煩地道:“秦人就是嬌慣,這麼冷的天,洗什麼衣服。噝,好冷。”

白羊抖開衣服勸道:“大王喜歡那個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嘖嘖,這種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禦寒,還經不得髒,一髒就要洗。哪像我們穿毛皮,一年四季髒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換,更不用洗。”

青駒哼了一聲:“那個秦女的胳膊腿兒細得跟蘆柴一樣,我一拳就能打斷。真不知道大王喜歡她什麼。”

兩個侍女一邊發牢騷,一邊抖開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羋月遠遠地看到白羊正抖開庸夫人的那件衣服準備去洗,連忙尖叫一聲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這一下,白羊嚇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順著水流漂走了。

羋月飛跑過來,見衣服順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過去搶那衣服。水流湍急,險些滑了一跤。

義渠王此時已經趕到,忙道:“你站著別動,我去幫你拿回來。”說著,便解下腰間的鞭子,揮鞭將已經順著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來,又跳下小溪,將羋月抱起,轉身上岸。

羋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義渠王抱著羋月進了王帳,羋月跳下來,拔出義渠王的小刀,將衣領挑開,拉出長長的一卷帛書來,仔細看了後,才長籲了一口氣道:“還好。”她拿著詔書,小心翼翼地在火爐邊烤了一會兒,直到烤幹了為止。

義渠王好奇地從她手中接過詔書,仔細看去,見詔書只是濕了左下角,有點墨蹟暈開,幾個字顯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詔書右下角的大紅印璽和左上角的“傳位於嬴稷”等字樣依舊清晰。他揚了揚詔書,問道:“這個,就是遺詔了?”

羋月“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義渠王放下遺詔,道:“惠文後早派人來過義渠了。她說,如果殺了你,或者把你交給她,就給我一千車糧食,一千匹絹,一萬鎰金,還割讓五個城池,准義渠立國。”

羋月冷笑一聲:“她倒是很慷慨。”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打聽過了,聽說是因為秦國的老王,給你留了什麼遺詔,想來就是這個了。你們周人真奇怪,爭王位靠的是兵馬,留這麼一塊布,有什麼用?”

羋月接過遺詔,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時候,敵得過千軍萬馬;若是無用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塊破布罷了。”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不會以為,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去爭秦王的王位了吧?”

羋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馬呢?”

義渠王忽然不說話了。

羋月看了義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個勇士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個王者,卻沒有什麼事,能夠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讓心愛的女人去死。”

義渠王卻冷笑道:“那是你們那些無用的周人才會這麼做。一個男人若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連男人都不配做,更何況王者?”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你若是留在義渠,這世上若有人敢傷你,除非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羋月道:“可是,我若要離開義渠,要你幫我,卻是不能,是嗎?”

義渠王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背影,手中不自覺地將詔書揉成一團。

羋月在義渠營帳中慢慢養傷,那幾個中箭未死的玄鳥衛也讓義渠人救了回來。

義渠王仍然未作出答覆,羋月也不催他,就在義渠營帳中慢慢觀察,見義渠人弓馬嫺熟,舉止悍野,的確是草原雄師,不同凡響。心中暗歎,這樣的兵馬,與同樣數量的普通秦兵作戰的話,只怕秦兵難是敵手。

只有這些年唐姑梁為秦人裝備的弩弓,或可對義渠兵馬起到一定的阻擊作用,光憑以前的車戰,只怕已經遠遠落後于這些馬戰之師了。

她慢慢地逛著,看著。

義渠老巫佝僂著身軀,倚在營帳邊,眯著眼睛曬太陽。曬著曬著,他感覺面前的太陽似乎被什麼擋住了。

老巫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身著胡服的羋月。他看了一眼羋月,又閉上了眼睛。

羋月蹲下來,與老巫平視。

老巫睜開眼睛,張著嘴咿咿呀呀地說著義渠老話,羋月一句也聽不懂。

羋月卻笑道:“老巫,您別裝了,我知道您聽得懂我說的話。您要不是聽得懂周人的話,這麼多年來,您又是憑什麼給義渠君出主意、作判斷?”

老巫沒有說話。

羋月又道:“告訴我,義渠要什麼?羋姝能給的,我一樣能給,甚至更多。而且,我相信你們對於我的信賴,應該比對羋姝來得高。”

老巫忽然笑了,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起來,蹣跚地走著。

羋月站起來,跟在老巫後面走著。

老巫卻忽然站住,用變調的雅言,嘎嘎地笑道:“你又何必問我,其實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羋月怔在那兒,看著老巫一步步走遠。

她知道,這一場較量,她沒嬴。

草原上,兩騎飛馳,天邊一行大雁飛過。義渠王張弓搭箭,射著了一隻飛著的大雁。

羋月也張弓而射,另一隻大雁落在地上。

義渠王誇獎道:“你的箭法不錯啊。”

羋月笑道:“不能與你相比,是你先射中前一隻大雁,後一隻大雁卻是為了救前一隻大雁而飛低了,才讓我射著的。”

自那日與義渠王提起發兵相助之事以後,義渠王沒有答應,她也沒有催。

她試探過老巫,但同樣也被老巫試探。

而她與義渠王此刻的僵局,卻是急需打破。嬴稷在咸陽城中生死未卜,而魏冉在大散關外,也在急切地等著她的消息,她必須要有所行動。

但見義渠王騎馬過去,拾起兩隻大雁,舉在手中看了看道:“這大雁一大一小,想來不是母子,便是父子。”

羋月輕歎道:“禽猶如此,何況於人?”

義渠王道:“你又在想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我的兒子。”

義渠王道:“你可以把他接過來,我會把他當成我的兒子,甚至我還可以答應你,我能幫助他當上義渠人的王。”

羋月道:“他是秦人的王,也只會做秦人的王。”

義渠王沒有說話。

羋月撥轉馬頭,大聲道:“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現在就走,不會再在這兒浪費時間。”

義渠王沉默著。

羋月揮鞭,騎馬跑開。

跑了很遠的一段距離,義渠王仍沒有動。

羋月又撥轉馬頭,跑回義渠王的旁邊,沖著他大吼道:“你在猶豫什麼?你臣服了秦國又反叛,你趁火打劫佔據了秦國的城池,為什麼你不再進一步,為什麼你又駐兵在這裡不動?你就是想和諸侯國一樣,隔岸觀火,想看著秦人自相殘殺,想看著秦國真正四分五裂不可救藥以後,再出來瓜分一小塊地盤。可你為什麼不想想,只要你伸出手來,跟我的手握在一起,就能夠得到更多。”

義渠王忽然開口道:“那又怎麼樣?我可以跟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做交易,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羋月怒問:“為什麼不能?”

義渠王道:“因為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交易的物件,或者對手,或者夥伴!我只想……讓你做我的女人……”

羋月怔住了,她一句話也不能再說了。此刻,多一句話,都是對兩人關係的褻瀆。

她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夜晚,義渠王睡著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睡容,他睡得毫無心機,睡得毫無防備。她裹上厚厚的毛皮,走出帳外。

羋月站在帳外,看著點點繁星。

來義渠之前,她的確有想借助義渠王之力的心思,而這份心思中,多多少少恃著義渠王對她的感情。但在她死裡逃生之後,出於對瀕死的恐懼和活著的確認,而和義渠王發生了關係,她不想這麼做了。

因為此刻再拿感情去請義渠王相助,那就已經不單純只是感情了,那是玷污。

可是義渠王卻從那一夜之後,對她的感情有了一種新的企圖,這是她無法回應的企圖。她想努力把他們之間的感情推到原來的位置,所以她寧可和他談利益,談交易。

可是他卻不願意。

但是,他是義渠王,他不能任性地只拿感情去作豪賭。就算他想,她也不敢承擔。就算他想,整個義渠也不能答應她。

不知何地,老巫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

羋月卻不意外,只輕歎一聲,道:“老巫,聽說草原上的規矩,一個大部族的族長死後,如果娶了對方的遺孀,就等於接收了這個部族;對方的兒子,也成了自己的繼子。對嗎?”

老巫像蝦一樣弓著身子,低低咳嗽。

羋月輕歎:“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想要的,是整個秦國。”

老巫的聲音嘶啞:“蒼天賜給我們草原,卻賜給你們城池。草原上勇猛的武士,一個能夠敵得過三個周人,可是草原上的民族,就像草一樣,今年的草再旺盛,一場風暴,一場乾旱,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草,牛馬就會死去,部族就會挨餓,勇士也要向弱者屈膝。又或者,整個部族都會消失掉。但周人卻永遠有麥子可吃,永遠能夠在城池裡活下去。一個部族又一個部族消失了,但周人卻越來越多。”

羋月道:“你想讓部族和周人一樣,草場枯死了,還有永久的糧倉,勇士們走進城池,一代代延續部族的血脈,對嗎?”

老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咳嗽。

羋月看著老巫,心情漸漸平息了。如果這是義渠的要求,這是老巫的要求,甚至這就是義渠王最終的要求,這對於她來說,反而更容易答應。任何時候,利益總是比情感更好還。

義渠王輕歎一聲,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怪不得老巫說,你跟他一樣聰明。”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問道:“我們要成親嗎?”

義渠王道:“你做我的妻子,我幫你兒子成為秦王。”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顆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點了點頭,卻道:“不過,我要留在咸陽。”

義渠王點頭:“我知道,你要代你的兒子,管理你的部族。”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字字道:“大秦會是你永久的糧倉,你還能得到兵甲和鐵器,有了這些東西,你就可以統一草原。”

義渠王微笑,握住羋月的手,鄭重地道:“是我們一起,統治秦國,統一草原。”

羋月點頭:“好。”

義渠王忽然縱聲大笑,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笑聲幾乎令得全營帳都聽到了:“太好了,哈哈哈,我終於等到你答應了……”

根據老巫卜得的吉日,這一天在義渠營地外,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堆,婦女們采來鮮花擺放,勇士們將獵到的鹿、羊、兔等放到土堆下麵。

黃昏的時候,長長的牛角號吹起,義渠王和羋月穿著義渠特色的盛裝,各自被身邊的武士和侍女們簇擁著,在老巫的指揮下走上高臺。

老巫咿咿呀呀地念著羋月聽不懂的祝詞,羋月照著義渠王的動作,跪,起,再跪,拜,起,三跪。

侍女和武士各捧著一碗烈酒,分別送到羋月和義渠王的面前。

義渠王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羋月也依樣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

義渠王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羋月喝下。羋月也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義渠王喝下。

老巫喃喃念著,用人骨敲著響鼓。

義渠王將酒一口飲盡,拿起羋月的手,將她手上的傷口合在自己手上的傷口處,與羋月兩手相握,高高舉起。

他們四目相對。羋月眸光閃動,似喜非喜,眼神裡有深思有信任,也有真誠的歡喜和一絲不易覺察的哀戚。義渠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唇角、她的面頰,眼裡灼亮得像有火在燃燒。

兩人貼在一起的手腕上血仍在流出,混成一團,到傷口凝結的時候,她的傷口中有著他的血,他的傷口中也有著她的血。自此,他們血肉相連,結為夫妻。

土堆下的義渠部族男女老少一起高聲歡呼。

鼓樂聲起,天色暗了下來,一團團篝火燃起,義渠部族的人們圍著篝火跳起舞來。

義渠王拉起羋月,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當中。老巫觀察著羋月,她跳著和大家一樣的舞步,帶著一樣歡悅的笑容,似乎已經融入義渠人當中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2:15:43

第314章 入咸陽

一路行來,眼見快到秦國邊城。

這一夜,嬴稷坐在羋月的懷中,羋月指點著地圖與他解說:“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到崤山了。過了崤山,就是函谷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問:“母親,崤山是什麼地方?”

羋月輕歎一聲,說道:“崤山——是秦人的傷心地。秦國到穆公手中,才開始參與天下稱霸,只可惜在這崤山一戰,斷送大秦百年東進之路。秦人伐晉,在崤山受到晉國伏擊,全軍覆沒。整個崤山當時密密麻麻,盡是白骨露野,無人收拾。秦人經此一戰後,經歷百年,才恢復元氣。”

嬴稷聽著秦人往事,想像秦人當年的失敗與痛苦,不禁同仇敵愾,眼淚流下,恨恨地問:“母親,那晉國人呢?”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問道:“子稷想怎麼樣?”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讓晉國人嘗嘗這滿山白骨露於野的滋味!”

羋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晉國也滅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睜大了眼睛問道:“是誰滅了晉國,是我們秦國嗎?”

羋月搖頭道:“不是,是晉國自己滅了晉國。”

嬴稷傻了眼:“為什麼?”

羋月手撫地圖,緩緩道來:“因為晉國的國君為了開疆拓土,把權力交給了手下的重臣,後來晉國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國君,控制不了局面。於是,權臣們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地架空了晉國的國君,趙、魏、韓三家權臣,就把晉國給瓜分掉了。”

嬴稷本來滿腔的雄圖大志,聽到此言卻泄了氣,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這就像是母親說的周天子一樣。是嗎?周天子把權力分給了諸侯,於是諸侯的勢力越來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結果現在周天子連個小國的國君也不如。”

羋月笑了笑。撫著他的腦袋說:“子稷真聰明。那麼,子稷如果做了國君,會怎麼辦?”

嬴稷握拳道:“不把權力分給臣下。”

羋月又問他:“那麼,如果有外敵來襲呢,子稷要自己上陣嗎?秦國的土地很大。每一處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嗎?”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轉啊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轉頭看著羋月,臉上已經盡是羞愧之色,低聲忸怩道:“母親……”

羋月卻撫著他的頭欣慰地道:“子稷,你還小,這個年紀能夠想到這些,已經是不容易了。”轉而又道:“《周禮》你都已經學完了嗎?”

嬴稷點點頭。

羋月打開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簡遞給嬴稷:“那麼。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商君書》,要跟《周禮》對比,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又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改變。”

嬴稷雙手鄭重地接過書,應道:“是,母親。”

羋月又慢慢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都是隨著燕國兵馬行動,是不是?”

嬴稷道:“是。”

羋月問:“你有沒有留心,燕國兵馬如何行事?而今日趙國兵馬加入。與燕國兵馬有何區別?”

嬴稷皺起眉頭思索著:“嗯,燕國兵馬,是馬車還有徒從。而趙國兵馬,是胡服的騎兵。”

羋月問:“那麼你想想。若是兩國兵馬數量相同,燕趙兩國打起仗來,哪一方會勝?”

嬴稷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羋月微笑:“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會看出來了。”

嬴稷看著母親。點點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營帳裡,羋月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或現場指點,或旁徵博引,把關於列國征伐歷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訴嬴稷。

這一路行來,她心中隱隱有著很大的不安,她預感到一旦入了秦國,進了咸陽,他們母子面臨著的,將是最殘酷的搏殺,前途路,將成敗難料,生死未蔔。

函谷關外,各國兵馬的營帳已經駐紮得密密麻麻。

當羋月的車隊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立刻就有了回應。自“魏”字旗下的營帳和“楚”字旗下的營帳各出來一隊人馬,迎了上去。

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是個英俊青年,他飛馳到趙勝的面前,跳下馬便抱著趙勝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來了。我說呢,這般熱鬧事,趙國豈有不來之理。”趙勝之妻,正是魏無忌的親姐姐。

趙勝笑著捶了魏無忌一拳,道:“你來了我還能不來嗎?”

魏無忌身後,楚國使臣靳尚呵呵笑著行禮道:“楚臣靳尚,見過平原君。”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由趙勝和樂毅與諸國使臣交流,當下趙勝便介紹道:“這位是燕國上將樂毅。我們是護送公子稷回秦,還望幾位讓開一條道路,如何?”

靳尚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養尊處優,人也變胖了,看上去倒是顯得和氣幾分,當下只拱手慢騰騰地道:“讓路,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公子稷之母羋夫人,也是我楚國的公主,我這為臣的,也應該前去拜見一二。”

趙勝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無忌,苦笑道:“其餘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們郎舅至親,自然是最好說話了,如何?”

樂毅上前一步問道:“那我燕國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體對待,一體對待啊,哈哈……”

當下這些列國在函谷關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國營帳,共商如何趁秦國內亂之際,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羋月等人便先安營紮寨,靜候列強的商議結果。

直到月上中天,諸國真正的統帥或者名義上的統帥,才三三兩兩地從魏國大帳出來,各自歸營。

趙勝離了魏營,又鑽入趙雍的營帳請示商議之後,才到羋月營帳外求見。

羋月亦在焦急地等候資訊,聞聽趙勝到來,忙請了他進來。

兩人落座,便見趙勝一臉無奈。羋月心頭一緊,就先開口問道:“平原君,今日列國商議,可有什麼消息?”

趙勝輕歎一聲,道:“夫人可知,為何列國兵馬都在函谷關外?”

羋月急問:“函谷關內怎麼樣了?”

趙勝搖頭道:“很不妙。”

羋月一驚:“怎麼?”

趙勝道:“我們原接到消息,說是惠文後與王后爭立自己的兒子,而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遺詔給公子稷,那麼我們燕趙兩國,擁立公子稷繼位,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今秦國已經內亂了,不但惠文後和王后打成一團,甚至全國上下,各郡縣封地,都在自相殘殺。”

羋月驚得站起:“怎會如此?”當日庸芮言道,羋姝與魏頤不和,羋姝有嫡子壯,而魏頤已經懷孕,兩人相爭不下。但這畢竟是後宮兩個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內部矛盾,有樗裡疾在,當可平息,如何竟會引動諸公子之亂?

趙勝歎道:“事情還是從原來封為蜀侯的公子惲開始。因為諸公子在咸陽爭位,而公子惲自恃握著巴蜀之地,與惠文後大鬧,結果卻被惠文後誣其下毒毒害大王,將其夫妻二人賜死。”

羋月臉色鐵青,從齒縫裡迸出四個字:“愚蠢之至。”樊長使的長子惲因為體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陽,自衛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後,諸人視巴蜀為畏途,樊長使失寵多年,因此也護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國去。不料公子惲竟是不曾死于巴蜀,倒死在惠後羋姝的手中。

趙勝歎息道:“不錯,諸公子齊聚咸陽,這時候只宜安撫,殺雞儆猴之舉豈能奏效呢。結果這一舉動令得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間紛紛逃離咸陽,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攏臣下招兵買馬,各擁郡縣,與咸陽的王軍展開廝殺,而咸陽軍中,又分成擁護公子壯一派,和擁護魏王后一派……”

羋月皺眉問道:“那樗裡疾呢,難道壓不住局面不成?”

趙勝冷笑:“秦王一死,這邊王后便要借秦王之‘遺詔’,封公子華為上將軍,那邊惠文後亦借著秦王‘遺詔’,封公子壯為大庶長……”

羋月臉色一變,不禁又罵道:“愚蠢!”大庶長位高爵尊,形同國相,羋姝封公子壯為大庶長,那是不待群臣公議,就先要將權力搶到手,可那擺明是要視樗裡疾為無物了。怪不得庸芮說,樗裡疾已經氣病在床了。

趙勝又道:“更有甚者……”

羋月顫聲問道:“怎麼?”

趙勝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惲被賜死,於是蜀中又起叛亂。而義渠那邊所占十四縣,也一起叛亂。”

羋月跌坐在地,在案幾上撐著頭,啞著聲音問趙勝道:“平原君,這麼說,秦國已經……”巴蜀已失,義渠再亂,新君未立,諸公子各擁郡縣,內憂外患,四分五裂。

果然趙勝亦道:“內有叛亂,外有諸侯虎視,依在下看來,秦國已經完了。諸侯兵馬在函谷關外不進去,恰是為了坐山觀虎鬥,不願意浪費自己的兵馬,坐視秦國內部自相殘殺,到最後一刻再進去瓜分秦國,豈不是好?”

羋月顫聲問:“趙國也與他們商議好了如何瓜分秦國,是嗎?”

趙勝無奈拱手道:“趙國擁夫人回秦,是為了趙國利益。而此時若有對趙國更大的利益所在,我們亦不得不改變計畫。趙國兒郎亦是血肉之軀,若是能夠少死些自家兒郎,何樂而不為呢?如今列國兵馬,都列兵于函谷關外,趙國如何能與列強相悖?”

羋月的手緊緊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躍而起怒斥這些趁火打劫的強盜,但卻不能發作,尤其面前還是她唯一能爭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靜。當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緩緩道:“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若是列國當真入了咸陽,秦人最是不屈,反而會聯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國的算計,未必成功。”

趙勝手一攤,無奈道:“我們也沒打算完全把秦國給抹掉,秦國這麼大,豈能朝夕滅亡?頂多只是列國瓜分大部分的國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讓秦國分裂成若干小國,繼續內戰而已。像巴國、苴國,都可以支持他們重新複國,再比如支持義渠等邊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國,甚至像庸公子這樣原來的小國被秦國所滅成了封臣的,還可以恢復故國,甚至還可以請西周公回咸陽重建周室舊宗廟……”

羋月聽得心膽俱裂,顫聲道:“你們……你們好狠的心,這是要對秦國蠶食鯨吞,趕盡殺絕了。”

趙勝卻苦笑道:“羋夫人,您別這樣看我,我同您一樣,也是今天剛到函谷關外,哪能有這麼多思量?這是他們幾個先到的國家商議的計策。我也不過是聽了一耳朵,揀幾條過來轉告於您罷了。”

羋月看著趙勝,緩緩地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你再同我說。又是何意?”

趙勝同情地看著她,搖頭道:“依在下之見,羋夫人,您與公子稷此刻已經沒有進函谷關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趙國而起,我等當負責到底。您若要回燕國去。我便派人護送你們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軍營之中,等函谷關內打得告一段落,估計列國會各扶植一個公子給一座城池。魏國已經帶了當初在大樑做人質的公子繇,楚國當是支持惠文後所生的公子壯,若是您願意留下,我趙國也當為您爭取一座城池,如何?”

羋月卻問道:“魏國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會被先王當成人質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國嫡出公主。她已經有身孕了,她生的兒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孫;再不濟魏夫人所生的公子華,也是魏國的外甥啊!”

趙勝一攤手,笑道:“夫人,難道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他們的生母血統高貴,所以容易成為秦國舊臣擁護的對象。公子繇在魏國多年,已經很聽話了,若是換了公子華,他年富力強。豈不是個大麻煩!”

羋月又道:“惠文後雖教子無方,秦王蕩舉鼎而死,公子壯嬉游無度不得人心,但畢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擁護。恐怕嬴面較大吧。”

趙勝歎道:“是啊,楚人當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親一味護短,根本不是站在國家角度去考慮,卻不知便當真支持惠文後母子上位,也對楚國沒有多少好處。可若當真再出點什麼事,他們必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羋月輕擊幾案。看著地圖,沉吟良久,忽然問趙勝:“我若是兩樣都不接受,而要現在入函谷關呢?”

趙勝大吃一驚:“羋夫人,我既是趙國公子,就必須站在趙國角度去考慮。趙國一個國家是不能和其他國家作對的,所以趙國軍隊也會跟其他國家軍隊一樣,列陣於函谷關外。您若現在入函谷關,只怕無人護送,純屬尋死啊!”

羋月輕歎一聲:“平原君,想來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趙勝點頭:“是。”

羋月道:“可楚國已經無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兒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著秦國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毀滅。我只想入函谷關去,盡我最後一分力量。”

趙勝輕歎一聲:“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條。”

羋月卻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從死路闖過去的。”

趙勝站起來,長揖一禮:“夫人的心胸,趙勝不勝佩服,我與謀臣們商議一下,明日再答覆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現在就決定,這一夜的時間,還請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變主意,明日再說也不遲。”說著,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尋趙雍商議對策。

過了一會兒,薜荔帶著嬴稷掀簾進來。嬴稷見羋月一臉沉思之色,心中一驚,這樣的神情,他在燕國時見到過,只有羋月在下重大決策的時候才會這樣。

莫名地,他從母親的神情中感覺到一絲恐懼,為了掩飾這種恐懼,他撲到羋月的懷中撒嬌道:“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看著兒子,輕輕地問:“子稷,明天你要隨母親進函谷關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頭看著母親,眼中滿是信任和依賴,大聲道:“母親不怕,兒子也不怕。”

羋月遙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後一步,一輩子寄人籬下地活著;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闖出一片天來。”

嬴稷伸出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麼,只要母親去哪兒,我便也去哪兒!”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一笑:“是,我們母子不會失敗的。”

次日,羋月便由趙勝和樂毅陪同,一一拜會列國使臣,陳說緣由。列強雖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膽氣,便商議燕趙兩國兵馬留在函谷關外,羋月母子在少量兵馬護送下,進入函谷關。

自函谷關一路而行,很快便進入咸陽。

一路行來,戰亂不止,羋月越走,越是心驚。昔年她曾經與秦惠文王所到之處,舉目可見農夫忙於耕作,市集秩序井然,軍隊紀律嚴明,百姓往來熙熙攘攘。可如今舉目所見,卻是無數村寨架起柵欄挖起壕溝,以鄰為壑,戒防甚嚴,田野中沒有農夫,市集上不見人煙,路邊荒野,到處可見的只有血跡、殘肢和斷刃,處處昏鴉號叫,野狼出沒。

她忽然想到自己離開楚國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經屬於楚威王的國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統治之下,邊境不甯,百姓苦於戰亂拋荒逃難,田野無人耕種,到處荒蕪。

或許在踏進函谷關的那一刻,她曾經是有過猶豫的,甚至產生過後悔,可是當她進入秦境之後,越往裡走,看到的場景越觸目驚心,心中的決斷卻越是堅定。

她父親的國家,曾經繁華但卻落在一個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無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兒子的國家,亦曾經繁華,如今卻被糟蹋成這樣,她既然有機會可以去拯救,如何還能置身事外!

一刹那間,她覺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負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國家,更是他的父親、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經為大秦付出過的歷代先君和無雙策士們的國家。

“張子,我現在或可明白你當日的意思了……”忽然間,羋月心頭浮上了當年張儀對她說過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勵之語。這個世間最聰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將來嗎?當日她不過是個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將來會承擔起大國之命運來?

此時諸公子正在爭搶地盤,主要就是為了抵禦咸陽城中王軍勢力,知曉嬴稷母子歸來,見她有燕趙兩國兵士護送,雖然人數不多,卻也是一種象徵,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擁大軍,也是一支要拉攏的力量,所以都不想無謂地多樹敵人。所以一路上諸公子互相攻擊雖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細,也紛紛派出使者表達拉攏聯合之意。羋月一一周旋,卻並不承諾什麼。

馬車轆轆,進入咸陽城中。

眼前依舊是咸陽大街,但昔日的熱鬧已經蕩然無存,家家掩門閉戶,整個街市上沒有商鋪開門,卻時不時地見到地上的黑色血跡,街市的坊口,高高吊著一具屍體。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輕歎道:“離開咸陽不過幾年,卻恍若隔世。想當初,這條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如今卻如同廢墟一般。當年先王外拒強敵,內修國政,而如今卻是街市橫屍,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蕩然無存矣。”
庸芮也不禁輕歎,道:“商君之法,規定若是私鬥者,各以輕重論刑罰。蓋因私鬥者,非個人意氣之爭,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馬,為爭田地、水源、財富而鬥。國家若內鬥成風,不亡亦亡。如今,這咸陽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說明了。唉!”

羋月道:“我記得當日與你在上庸城中初見面,你說,秦人不喜歡商君之法,因為恨其太過嚴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嚴苛的法度,亦好過全無法度。世間若無法度,則殺人盈野,衣食不保,沒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轉頭看著羋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於此時止殺戮,重興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擁戴!”

羋月停下馬車,走了下去,四顧而望,問道:“現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來城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占冀闕,惠文後占萯陽宮,各縱兵馬,原來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羋月聽得此言,眉頭一挑:“還稱王后嗎?看來王蕩還沒有定諡號?”

庸芮苦笑著搖搖頭:“都殺紅了眼了,誰還管得上這個?”又對羋月道:“如今我們還是先去見樗裡子吧,然後再去取遺詔。”

兩人正說著,只聽得一陣馬蹄聲喊殺聲傳來。

羋月抬頭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現一絲諷刺的笑容:“看來,我們暫時無法與樗裡子會面了,因為我們的故人等不及要來接我們了!”

只見前面出現一隊人馬,向著羋月等沖來,一看便知屬於王軍之列。此時羋月身邊尚有燕趙兩國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擋住了這些人。

正是且戰且退的時候,從兩邊的小巷中又竄出一些人馬來,混戰中,羋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邊的士兵護衛著與人搏殺,不知不覺便隔離開來了。

此時正是廝殺激烈的時候,羋月雖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極力企圖靠攏,但終究還是太過混亂,反而越分越開。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又殺出一隊人馬。竟將羋月與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戰圈給隔斷了。

那撥人馬為首之人卻道:“羋夫人,我等奉命特來相救,請與我等衝殺出去。”

此時羋月身邊的護衛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不願,無奈對方人馬太多。截斷交戰圈之後,只留少量兵馬拖住眾人,其餘之人便裹挾著羋月和身邊近衛,不由分說地向另一處撤去。

待到庸芮衝殺出來之後,卻發現羋月和嬴稷均已不見。而先後出現的兩股交戰勢力,也都已經撤退,現場只餘傷亡護軍,殘屍遍地。

羋月與身邊護衛被那股人馬裹挾而去,直至一道冀闕之前,長長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宮人。一乘小轎。見了羋月到來,為首的宮女上前行禮,道:“我家主人有請羋八子上轎。”

羋月看了看身邊的護衛,道:“就我一人?”

那宮女笑道:“羋八子但請放心,這些人,我們會有所安排的。”

羋月冷笑一聲,掀開轎簾上轎,轎子轉而行向冀闕,宮門開了,一行人走進去。宮門又關了。

此時,那隊人馬的為首之人一聲冷笑,手一揮,羋月僅余的護衛便被一陣亂箭。當場射殺。

羋月坐在轎中,雖然隔了一道宮牆遮罩了聲音,但她多少也能夠猜得到那些護衛的下場,心中一聲歎息,默念禱文。歸秦路,必多血腥。這一路行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個倒下的,也許就是自己。

大爭之世,是最殘酷的。

宮女帶引著小轎,走在空落落的宮巷中。

小轎停在椒房殿前,宮女打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走下小轎,她腳上的鞋子上仍沾有咸陽大街廝殺時的鮮血,步步行來,在乾淨的地面上,在轎子裡,都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她抬頭看著熟悉的宮門,一時竟有刹那的恍惚。

羋月定了定神,在階前脫鞋,她的襪子上也沾了血跡,那服侍她脫鞋的婢女看著她的襪子,不免猶豫了一下。羋月笑了笑,乾脆連襪子也一併脫了,赤著腳走進殿中。

她走進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頤。

魏頤對羋月點頭道:“羋八子,好久不見了。”

羋月見魏頤身著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著時間算來,果然似是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她行了一禮道:“見過王后。”

魏頤點頭道:“免禮,賜座。”她雖然懷著孕,但看上去卻沒有多少孕婦正常發胖的樣子,反而比平時還更瘦削一些,顯得肚子更加突兀。她雖然貴為王后,甚至可能懷著未來的秦王,但她的臉色似是極差,連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羋月卻不近前,只遠遠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來,卻是何事?”

魏頤苦笑一聲,忽然落下淚來,拿絹帕拭了拭淚,道:“先王賓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撐大局,實是左支右絀。若不是舍不下這腹中的孩子,我早隨先王去了。”她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頭拭淚不止。

旁邊的侍女見狀,也陪著一齊落淚。

羋月卻不為所動,只道:“我初回咸陽,發現人事全非,實是不勝惶恐。幸有王后接我進宮,不知有什麼可以效勞,還請王后吩咐。”

魏頤揮了揮手,兩邊侍立的宮女退得只剩兩個貼身侍女。

魏頤目光炯炯地盯住羋月,道:“聽說你一來,我那母后……”提到羋姝,魏頤就不禁一聲冷笑,聲音也變得尖厲刺耳,充滿諷刺之意,“可就寢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殺。幸而我早有準備,派人把你救下。”

羋月淡淡道:“多謝王后相救。”

魏頤看著羋月,逼問道:“我聽說母后如此緊張,乃是因為先惠文王曾給羋八子留下一封遺詔,不知這遺詔現在何處?”

羋月一臉平靜地反問:“遺詔?什麼遺詔?王后是從何處聽來?可知這遺詔是什麼內容嗎?”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臉色,試探道:“我也是從母后那裡聽來的,聽說當年母后為了追查這遺詔,還毒殺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繆監。”

羋月卻忽然急問:“王后可知,那遺詔現在在誰的手中?”

魏頤見了她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開始動搖起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當真不知此事?”

羋月苦笑一聲,也掩面哽咽:“若有遺詔,我母子當年何至於被趕到燕國為質,險些死於冰天雪地之中?”

此時兩人互相做戲,魏頤辨不出羋月的真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連你也不知道,那遺詔會在誰的手中呢?”

羋月卻抬頭急問:“真有這份遺詔嗎?”

魏頤點頭:“當然。我打聽到的消息不會有錯,那繆乙說他親眼見過那份遺詔,只可惜現在不知道在誰的手中。”

羋月又問:“那遺詔上說了什麼?”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鬆了,試探著說:“那遺詔說,先惠文王駕崩後,當傳位於公子稷。”

羋月霍地站了起來,神情震驚之至,乃至於失控地叫道:“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慘,你既然有傳位子稷的心,為什麼又臨時改變主意?”

魏頤看著羋月失態,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這邊控制她便好說了,當下假意勸道:“羋八子,請少安毋躁,這世間的東西,該是你的,總會輪到你頭上的。”

羋月坐了下來,看著魏頤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麼?”
魏頤輕歎一聲,憂愁地撫著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說應該父子相繼,母后應該輔佐于我,安定局勢,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才能夠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諸公子爭位,如今秦國大亂,皆因無人有名分可以繼位也。所以我聽說先惠文王竟有此遺詔,真是喜出望外……”

羋月懷疑地看著魏頤,一臉不信地問:“難道王后竟甘願讓子稷來坐這個王位不成?”

魏頤長歎一聲,道:“我知道羋八子未必會輕易信我。可于我而言,先王駕崩,此時若能夠平定局勢,讓諸公子罷爭,我何惜讓此王位?況且,我腹中孩兒到底是男是女,還未確定,但此時局勢不定,殺聲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夠讓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兒為王,於你有恩,你我聯手總好過其他人得勢,傷我母子性命。”

羋月的表情這才放緩下來,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對王后承諾,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兒登上王位,日後王後生子,則當立為太子,十年之後,當傳位於太子。”

魏頤微笑道:“如此,你我擊掌為誓。”

羋月道:“好!”

羋月上前兩步,兩人正在擊掌為誓,忽然聽得外面有呼嘯之聲。

一個宮女匆忙跑進來道:“王后快走,繆乙勾結惠文後,已經攻入宮來了。”

魏頤一驚,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那宮女道:“宮中有秘道,賊人潛入秘道,打開了外面的宮牆之門。”

頓時眾宮女一擁而上,扶起魏頤,魏頤頓足道:“走。”又看羋月一眼:“你可願與我一同撤離?”

羋月點頭:“那是自然。”

魏頤頓時松了一口氣,便率宮女和羋月轉到宮後。自廊橋撤退。

羋月跟隨其後,亦自廊橋跑過,忽然間她似覺察了什麼,駐足向前看去。

卻見廊橋下宮巷盡頭。羋姝坐在翟車中,在眾人簇擁下剛剛轉出來。

忽然間她抬起頭,看到了羋月。

兩人遙遙相對,恍若隔世。

但見羋月沖著羋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於廊橋上。

羋姝見狀。似要噴出血來,她站了起來,指著羋月消失的方向,厲聲尖叫道:“給我抓住她,抓住羋八子,我重重有賞!”

魏頤帶著羋月,在侍衛們的保護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宮門附近的時候,忽然,一隊內侍宮女尖叫哭鬧著沖出來,亂七八糟的頓時將隊形沖散。便是魏頤的心腹內侍大聲喝叫彈壓也是無效。魏頤被眾侍女護著,倒也無妨,只是一轉眼間,卻不見了羋月。

魏頤失聲尖叫起來:“羋八子呢,怎麼不見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護著您,顧不上羋八子……”

話猶未了,已經被魏頤一掌摑在臉上,尖叫道:“你們這些蠢貨,若無羋八子。我們拿什麼同那老婦去爭?”

宮女們俱不敢答,魏頤的心腹宮女清漣忙勸她道:“王后,惠後已經攻進來了,事情緊急。咱們先避一避吧。再說,這宮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頤無奈,頓了頓足,只得放棄。這時候前面的宮門已開。馬車在外相候,魏頤急忙上車,會合魏琰去了。

卻說羋月在混亂之際,被一群內侍宮女沖到面前,她心知有異,迅速脫離魏頤身邊。果然一個宮女挨近她的身邊,低聲道:“羋八子,請隨奴婢來。”

羋月聽她的聲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綠淇,當下更不猶豫,隨著她乘亂而去,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小院中,卻正見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樹下,看著羋月微笑:“季羋妹妹,好久不見了。”

羋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靜了下來,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見了。”

一陣風吹來,槐花落下,唐夫人張開手掌,托住了幾瓣落花,送到羋月面前,輕歎:“花開、花又落,故人終回,不勝欣喜。”

羋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勝欣喜。”

唐夫人鄭重斂袖行禮:“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來國君母子。”

羋月亦鄭重斂袖還禮:“多謝庸夫人,子稷無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見庸夫人,受詔聆訓。”

唐夫人點頭,轉而取出一塊權杖,吩咐:“玄鳥衛何在?”

忽然聽得一個聲音道:“在!”雖然同聲,但應答的人絕非一人,且均都壓低了聲音,但這麼多人一起應聲,卻也令人有些震驚。

隨著聲音,從廊下、樹後等陰影處,走出數十名黑衣護衛來,羋月認得清楚,這些人果然與當年嬴稷在承明殿時身邊的護衛氣宇服飾相似。

羋月吃驚地看著唐夫人:“唐姊姊,你……”她當真是沒有想到,素日在宮中如同隱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鳥衛的執掌者。

可是一轉念,心中卻是釋然。宮中後妃來自各國,魚龍混雜,如繆監這樣的內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盡皆防範到。而唐夫人這樣無聲無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後宮的原因吧。怪不得當日他要讓自己交托于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絕,估計也是不願意讓自己從隱形的狀態中變得顯眼吧。

唐夫人將玄鳥令交於羋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給你,讓玄鳥衛護你前去見庸姊姊。”

羋月接令,鄭重一禮,就要轉身,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羋姝、魏頤都在搜尋她,她這一走,若是讓她們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豈不危險?

夕陽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邊,她微微一笑,鄭重斂袖:“今日一別,或不能再與妹妹相見,若妹妹得償心願,我兒子奐,當托妹妹照應。”

羋月心頭一震,轉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們一起走。”

唐夫人搖頭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們。”

羋月哽咽:“可為什麼是你……”

唐夫人鎮定微笑:“因為只有我,才能夠掌控剩下來的事情。”

羋月道:“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那我不如救一個值得我救的人,能夠記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兒子的人。”

羋月道:“你是為了子奐?”

唐夫人道:“我是為了子奐,也是為了庸姊姊,也是為了先王,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將一枚玉佩遞給羋月,“這一代的墨家鉅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這玉佩去見他,他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羋月詫異:“唐姊姊,他能幫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門,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於他無用,講的只能是利益。當日他的女兒唐棣曾入宮與我相伴,大王與他換佩,信物暫留我手。你若許可,就把他的女兒唐棣訂為你兒子的妃子,如何?”

羋月點頭:“既是大王之意,我豈有不遵之理?”當年交換信物,訂下的是唐姑梁之女與秦公子的婚約,如今事情有變,則這個婚約要變成未來秦王與墨門之約,唐姑梁豈有不願,豈有不盡力之理?

一名玄鳥衛奉上衛士之服,唐夫人與羋月在廂房更衣,羋月換上了衛士之服,唐夫人卻換上了羋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紗相掩,兩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萬不能發現有異的。

天黑了下來,羋月與眾玄鳥衛一身黑衣,掩於黑暗之中,無聲無息,藏影匿形。

她離開小院的時候,回頭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猶如夏日最後一朵梔子花,開到極盛處,發出最後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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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歸秦路

趙勝和庸芮走了。

羋月坐在窗前,手捧嗚嘟若斷若續地吹著。

黃歇已經接到薜荔的消息,趕了過來。他本在質子府,這日是因為接到宋玉來信,說自己有事已經入燕,近日將到薊城,便掐著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與庸芮兩人錯過了。

他走到她的身後,將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羋月停下吹奏,問道:“你不問我,他們來是為了什麼事嗎?”

黃歇沉默片刻,終於緩緩道:“秦王死了,他們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陽爭位。”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底也是一沉,連忙趕回來時,庸芮和趙勝已走。

有一刹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來。三番兩次,他和羋月之間的結合近在咫尺,卻都因為秦王而毀。如今他與羋月歸楚在即,可秦王雖死,他的陰影仍然緊緊相隨。此時到來的使者,對於他來說,真是致命一擊。

此刻,黃歇並不想表態,他怕自己一開口會忍不住說出自私的話來。羋月卻不甘休,扭頭問他:“你呢,你怎麼想的?”

黃歇沉默了。

羋月看著他,心如亂麻,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對趙勝、庸芮之時,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須抓住一切機會,不管是對庸芮正顏厲色還是和趙勝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種談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終還是要把他們的立場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獨處的時候,面對黃歇的時候,她卻又不得不面對那個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宮時的羋月,可以拋下萬物頭也不回地和黃歇走掉。可是如今的羋月,卻猶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她看著黃歇,有些希望他能夠替她下決斷,幫她找回過去的自己。

可是黃歇看著她。神情盡是憐惜之意,卻沒有說話。他雖然不說話,可是他的眼神,卻讓羋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羋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遷怒於他。她站起來,按著黃歇的肩頭逼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啊,說啊!”這樣的抉擇由她來做,太過殘酷。她孤飛已久,是因為無枝可棲。是不得已的,已經飛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終於遇到同伴,終於要落下棲息了,而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又將讓她置身於風雨之中,甚至,要背棄已有婚約的愛人。

機會來時,她不假思索地撲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靜下心來,她卻開始後怕。開始畏怯退縮了。這個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擇。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選擇怎樣的方向。

因為抉擇一出,她將會永遠孤獨地飛翔。

她不願意做燕雀,她想做鯤鵬,可是鯤鵬面對的風雨太大、孤獨太久,有時候她也會退縮,也會畏怯,也會希望有枝可棲。甚至在某些時候,那些從小到大灌輸給她的關於一個“女人”應該如何柔順貞靜、相夫教子的話語又會湧上心頭。她也希望有人能夠擁有更強大的翅膀引領著她飛。為她遮蔽風雨。

這個人曾經有過。可也正是這個人,殘忍地將她從懸崖推下,教她跌落穀底、翅折心傷,不得不一點點地忍著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點點重新飛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賴,她又希望能夠有所依賴。

她看著黃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懼的。

她的心事,她的猶豫和矛盾。黃歇都能夠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無言以對。在羋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澀地道:“你……你叫我說什麼好?”

羋月的情緒忽然變得無法自控,爆發似的說:“你同我說,說那些王位之爭只是觸蠻之爭,說秦國這攤渾水我既然走出來了就不要再踏進去;說我們已經約定了回楚國,不要為任何事而打亂我們的終身之約;說你捨不得我,說我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為什麼還要分開……”說到這裡,眼淚已經失控落下。

黃歇將羋月的頭攬入懷中,輕撫著她的頭髮,讓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心中苦澀難言。他想說的,甚至是不敢說的話,都已經讓羋月說完了。此時此刻,夫複何言?

良久,他才艱澀地道:“皎皎,你心裡明白的,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上天曾經奪去了你的機會,如今又把它還給你了。那個王位屬於子稷,屬於你,如果你就此把它捨棄了,總有一天你會怨我,你會後悔的。去了秦國,雖是千難萬險,可子稷有機會成為一國之主,你有可能至尊無上。而去楚國,再安全,你也會不甘心的。在楚國,你我依舊要為人臣,居人之下,命運依舊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去秦國,卻可能為人君,決定別人的命運。”

這話,是羋月猶豫反復,心中所想的,但她說不出口。如今,黃歇已經代她說了出來。

她伏在黃歇的懷中,情緒慢慢平復,心頭卻是苦澀酸楚。為什麼造化弄人,一至於斯?這個消息若是早來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來一個月,在她未見到黃歇的時候,在她未曾與黃歇有過山中之契、歸楚之約的時候,她一定會欣喜若狂。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為終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它會來得這麼快。

天欲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秦王蕩會做出那種荒唐的事,簡直是上天要證明,他不配為王。而在他身死之後,她本以為“國人擁戴、諸侯相助”這個機會還很遙遠,但秦王蕩那個愚蠢的母親和妻子在秦國之內大肆爭權,弄得國家大亂,反而把秦國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證明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兒子該得的。

可它在該來的時候不來,如今才到來,卻更令她恨這天意弄人。

羋月哽咽道:“子歇,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黃歇輕撫著羋月的頭髮,亦是同樣酸楚和苦澀,只長歎道:“皎皎,皎皎……”

羋月飲泣:“蒼天為什麼這麼捉弄人?每每當我追求時讓我得不到,當我拋舍時拉住我,當我看到幸福時遠離我……”

黃歇長歎一聲:“皎皎,你隨他們去吧。”

羋月緊緊抱住黃歇,用力之大,幾乎連自己的手都開始酸疼起來:“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時是任性的、不講理的,可是此刻世間只有這一個人,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任性不講理;只有這一個懷抱,可以容得她放鬆警惕軟弱一回。

黃歇輕輕抱著她,安撫著她道:“好,不去,不去……”

羋月低聲問:“那麼,你說我應該回去嗎?”

黃歇輕歎:“我不知道。這是你久盼的機會,可也是最危險的選擇。皎皎,你數番瀕臨危境,在去秦國的路上、在西市監獄、在燕國邊城,我每次都會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終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對秦國來說,你是有資格繼位的公子之母;可對我來說,你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我可以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遠走天涯,默默地想著你,可我不敢面對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嗎?”

羋月伏在黃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只要想著你,只要想著這世界的一頭還有一個你在想著我,愛著我,再苦再難,我都捨不得死。可是……”

黃歇輕撫著羋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親,這是子稷的王國,你無權替他放棄。”

羋月伏在黃歇的身上,忽然不動了。

黃歇輕推她:“皎皎……”

羋月一動不動,半晌,忽然發出如夢魘般的聲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黃歇不解:“怎麼?”

羋月慢慢離開黃歇的膝頭,坐起來輕輕地撫平了衣角。她看著黃歇的眼神矛盾而複雜,搖了搖頭:“不,子歇,我可以對世上所有的人說,我回秦國是為了子稷。可我只對你一個人說,我回去,是為了自己。”

黃歇看著羋月,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聽明白她剛才的話。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羋月看著閃爍的油燈火苗,神情一時間有些恍惚:“我小時候,受了很多的苦,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個預言,說我有天命……我曾經很恨這個所謂的天命,它讓我受了這麼多的罪,卻沒給我帶來一點好處。可是說得多了,反而讓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頭挺起身子撐下去。我為這個傳言受過的苦越多,這個傳言就越像是變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黃歇心頭恐慌,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害怕她將要說出來的話——那個她會讓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為他是世間最瞭解羋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還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別說了……”

羋月搖頭:“不,我要說。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是支撐著我扛過苦難的甘甜。可我的心中,還從小燃燒著一種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願去直面的火焰……”

羋月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著油燈上的火焰。

黃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燙。”

羋月搖頭,看著黃歇:“不,我心中的火焰,遠比這個燙得多,燙得多。子歇,想當年我離開楚國,在邊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國家被糟蹋成那樣,我憤怒至極,但無能為力。當年,我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而逃開。可是我逃開了嗎?我只是逃離了一個宮廷又進了另一個宮廷,然後再度為了活下去而逃開。我從一個偉大君王的女兒變成另一個偉大君王的妾,從一場生死危機輾轉到另一場生死危機,但我一直活了下來……”

她倚在黃歇的懷中,慢慢地述說著。

如果說過去的一切是她由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己,但這一夜的選擇,卻是她自己做的決定。此刻,她敞開心門,讓自己所有的恐懼、任性、猶豫、彷徨都噴湧而出,將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掙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開來。此刻,她是一個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愛戀,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這一夜,她將所有曾經被壓抑的軟弱情感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此以後。她的後半生,再沒有這麼奢侈的可以放縱自己的機會了。

過了許久許久,羋月沒有再說話,黃歇也沒有說話。室內一片寂靜。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貞嫂端著食案站在門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羋月沒有動。

黃歇站起來走出去,接過貞嫂的食案道:“有勞了。”

黃歇關上門。把食案擺到了羋月面前問:“你吃嗎?”

羋月搖頭:“不。”

黃歇忽然抱住了羋月,抱得是如此之緊,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說服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運,沒有什麼註定的天命,人的命運只由自己決定。”

羋月坐著不動,沉默片刻,忽然說:“你看到貞嫂了嗎?”

黃歇一怔:“怎麼?”

羋月喃喃地道:“她沒有天命。也無人害她。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活死人。她家裡每一間房子中都曾經住著她的親人,卻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活得像一粒塵埃,風一吹,就沒了。”

窗似乎關得不夠嚴實,一陣無名風起,吹動室內的塵埃。

黃歇走過去,開了窗子,又重新關上。

風。停了。

羋月輕輕地說:“我既然活了下來,就要痛痛快快地愛我所愛,恨我所恨,逞我所欲。盡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國很危險,內憂外患殺機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應該回去。瀕臨危亡的秦國需要我,我知道沒有人能夠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夠理解秦國歷代先王的抱負和野心,更能夠改變秦國的未來。”她朝著站在窗邊的黃歇伸出手去,“子歇,我們一起回秦國去。當初我柔弱無力,只能逃離,可我現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國,甚至將來我們還能夠一起去改變楚國。”

黃歇看著羋月,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她伸出的那只潔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緩地慢慢走近,拉著羋月的手,坐下來,話語中盡是苦澀:“你既然已經決定,我夫複何言?”

羋月看著眼前的黃歇,忽然發現他和自己似乎已經隔了一層,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懷裡了。她苦澀地一笑,低聲說:“子歇,我知道,我留下來,我跟你歸楚,能夠得到寧靜和快樂。可是,那就像鯤鵬和燕雀的區別一樣。鯤鵬背負千斤,橫絕萬里,遇見的是狂風巨浪;而燕雀在簷下築窩,看上去寧靜安詳,可是隨便一股風刮過來就會像塵埃一樣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夠做鯤鵬,就沒有辦法再選擇做燕雀。你能明白嗎,你能體諒嗎?”

黃歇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你為何還要猶豫?你天生就是鯤鵬,我再想給你一個安穩的窩,用雙翼為你擋風雨,都無法阻止你嚮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這一生都不會快樂,不會甘心的。”

羋月感歎:“我曾經以為這一生都沒有機會接近放肆的夢想,可是情況變化得這麼快……”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黃歇卻是明白的。

黃歇看著羋月,心情複雜難言:“皎皎,皎皎,你即將成為鯤鵬,我的雙翼已經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無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羋月一驚,反手拉住黃歇急切地說:“不,子歇,我需要你。我們本來已經決定,攜手並肩,共同撫養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還有阿起來楚國團聚,還有舅舅。我們一家團聚,過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長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們只要為他鋪好路,將來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這一切都……”她說不下去了,只搖頭,“我曾經想過逃避,想過跟你一起關起門來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絕再聽到來自秦國的消息,因為聽到了,我就會心動,我就會拋不下……”

羋月整個人顫抖著,所有壓抑著的情緒此刻都爆發出來。她撲入黃歇的懷中,哽咽道:“子歇,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害怕……”

黃歇輕撫著她的後背:“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夜深了,黃歇輕輕吹奏著嗚嘟,羋月伏在他膝上聽著。一燈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靜得如同只剩下他們兩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餘風中嗚嗚之聲。

門客冷向站在秦質子府前院的牆邊,踩上牆邊的石頭,向外看了看,又跳下來。

門客起賈問:“如何?”

冷向道:“外面趙兵把守,幾乎一半的人馬都留下來了。”

起賈興奮地道:“好,太好了,這說明我們跟對主公了。”

室內,羋月正沉沉睡去。

黃歇坐在一邊,看著羋月的睡顏,並沒有動。

薜荔勸道:“公子,這裡有奴婢,您還是去歇息吧。”

黃歇搖了搖頭,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許過了今夜,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薜荔脫口而出:“公子可以隨夫人一起走呀。”

黃歇卻搖頭:“薜荔,她說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詫異道:“奴婢不明白。”

黃歇長歎一聲,站起來道:“在我的心中,我與她是共同在雲中飛翔的鴻雁,我能夠成為她的倚仗,互相庇護風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鯤鵬,鴻雁的翅膀如何能撐得起鯤鵬的天空啊!”

薜荔一驚,問他:“那您……”

黃歇歎道:“我會繼續為她做一切事情,卻無法再與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為……”

薜荔問:“以為什麼?”

黃歇道:“我以為,她是為了兒子,那麼等子稷長大到自己能夠獨立執政,我們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為一個君王的話——”

薜荔迷茫地問:“難道不行嗎?”

黃歇苦笑一聲:“也許這不僅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這一夜,於羋月來說是不眠之夜,于燕王宮的孟嬴來說,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趙秦兩國來接羋月,也不禁驚呆了:“這,如何是好,我們應該怎麼辦?”

燕王職正是來與她商議此事的,此時端坐,神情鎮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國如今諸公子爭位,我們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趙勝,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國,他與執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內情?此時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蘇秦亦道:“大王說得是!”

孟嬴已經被攪得六神無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經允了她歸楚……”

蘇秦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有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羋夫人的聰明,不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孟嬴長歎一聲,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負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會折騰你的兒女,你的妻妾了。

蘇秦是極聰明的人,從燕王職不斷投來的眼光中感覺到了他的敵意,他朝著燕王職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個提議。”

燕王職客氣地還禮:“先生請講。”

蘇秦道:“臣以為,這正是我們報齊國之仇的好機會。”

孟嬴也停下哭泣,問:“怎麼說?”

蘇秦道:“齊國占我燕國,掠地殺人,燕國深恨齊國,苦於齊國勢力強大,無力報仇。老子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只有煽動齊國與諸侯結仇,才能夠削弱齊國,以報燕國之仇。而今這秦王一死,正是個機會。”

燕王職眼睛一亮:“先生請詳說。”

蘇秦道:“如今的秦國像一頭失去頭顱的虎王,四鄰虎視眈眈都想來啃吃一口。我們正可借這個機會,煽動齊國聯合其他國家,反張儀當年的連橫之說,提倡合縱之策。”

燕王職道:“這有何用?”

蘇秦道:“齊國與秦國相距甚遠,勞師遠征,獲益不多,國必亂之……”

燕王職一拍大腿,叫道:“好。”

孟嬴盯著蘇秦:“你……你意欲如何亂齊?”

蘇秦道:“我當親赴齊國,遊說齊王任我為相。”

孟嬴愣住。

燕王職卻感動了,向著蘇秦一揖道:“先生高義,是寡人錯怪先生了。”

孟嬴看看燕王職,又看看蘇秦,似乎明白了什麼,忽然憤怒起來,道:“我不許!”

燕王職怔住了,看著孟嬴,想要說話,蘇秦卻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大王。此事由我來向易後解釋吧。”

燕王職深深地看了蘇秦一眼,點頭出去了。

孟嬴臉色蒼白,轉頭質問蘇秦:“你為何要離開我?難道你對我說過的話,允下的諾言。都不是真的嗎?”她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心頭悲苦。

蘇秦凝視著孟嬴,長歎一聲:“不,我對你的心,永如當日許諾之時。”

孟嬴的眼淚終於落下:“你胡說。既然如此,為何要走?”

蘇秦坐到孟嬴身邊,摟著她的肩頭,為她拭去眼淚,輕聲歎道:“孟嬴、孟嬴,如果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們就這麼相依相偎,直至天荒地老,那該有多好啊!”

孟嬴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意思,心中酸澀。她自然知道蘇秦為什麼要走。燕王職對蘇秦的排斥,郭隗對蘇秦的忌憚,讓蘇秦在燕國承受了無比的壓力。蘇秦為了她母子而留下,為了她母子而離開,可是她還能為蘇秦做什麼呢?

“你可以不走的……”她哽咽著說。

蘇秦輕撫著她的背,耐心勸道:“孟嬴,大王雖然登位,可是燕國危機仍在……”

孟嬴抬頭看著蘇秦,拉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說:“是啊。就是因為燕國的危機仍在,所以我才需要你,所以你才不能離開啊。”

蘇秦道:“大王倚重郭隗,我能理解。當日大王初回燕國,若無郭隗率群臣擁戴,大王也未必能夠這麼快就穩定住燕國的局面。且郭隗又輔佐大王,悉心教導他這麼多年,大王對郭隗自然信任有加,甚至是離不開他……”他頓了頓。又道,“平心而論,郭隗雖然私心略重,但卻不是子之那樣野心勃勃之輩。有他在大王身邊輔佐,對燕國有利,對大王也有利。在燕國之內撫境安民,我不如郭隗;在天下大勢中縱橫捭闔,郭隗不如我。我去齊國,郭隗留在國內,這才是對燕國、對大王最好的方案。”

孟嬴聽得無言以對,只是哽咽:“你口口聲聲燕國、大王,可是我呢,我呢……”

蘇秦凝視著她:“你是孟嬴,可你更是燕國的母后。你雖舍不下我,但你更舍不下大王。孟嬴,我所做的一切,若非是為了你,燕國與我何干,大王與我何干?”

孟嬴顫抖,伏在蘇秦懷中,嗚嗚咽咽地哭著:“可我捨不得你走,捨不得你……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一看到郭隗,我就想到子之……蘇秦,我害怕……”

蘇秦輕歎道:“孟嬴,你放心,燕國已經出過一個子之了,沒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做第二個子之。而且大王與你母子情深,遠勝對郭隗的倚重。只要你有足夠強勢的態度,郭隗根本不敢對你無禮。孟嬴,你放心,你等著我,待我為燕國建立絕世功業回來,到時候你我並肩立於最高處,再也無人會說什麼,無人敢有什麼意見……”

夜漸深了,一室俱靜。

淩晨,一縷陽光照入庭院,帶來一天新的氣象。

秦質子府被燕軍迅速包圍,與留在此間的趙國兵隊互相對峙。

貞嫂探頭出門,看到這一切,嚇得連忙跑進內室去告訴羋月。這個單純的小婦人被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道:“夫、夫人,外面來了許多官兵,打、打、打起來了……”

羋月正坐在梳粧檯前,只披著外衣,讓薜荔為她梳頭,聞言一驚:“誰和誰打起來了?”

貞嫂嚇得搖頭:“不、不知道……”

羋月站起來,披著外衣就要往外而去:“我去看看。”

黃歇卻已經從外面走進來,說道:“沒什麼,昨日平原君離開的時候,留下一些兵馬在外面。今日淩晨,易後派人來接你,兩邊的兵馬如今在對峙著。”

羋月聽到這句話才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才道:“繼續梳妝,貞嫂,將我入宮的袍服找出來。”

薜荔已經將她的頭髮綰起一半,聞言又放下來,打算迅速重新梳成大禮服用的高髻。

貞嫂問:“夫人,您要入宮?”

羋月點頭道:“想來是宮中得到消息,故而前來截人。這是燕都,若論兵馬,必是燕國勝。趙國兵馬是因為受了平原君吩咐不敢退讓,若等到平原君到來,必會衡量形勢而退讓。薜荔,你去替子稷穿好冠服,隨我入宮。我們要跟燕王和易後好好商談了。”

貞嫂連忙應“是”,取了入宮的袍服出來,羋月梳妝之後,攜嬴稷走出房間,走出府門,在兩名武士護衛下,上了馬車,進了燕王宮。

甘棠宮中,羋月攜嬴稷坐在一邊,孟嬴攜燕王職坐在對面,趙國平原君趙勝也在座,中間攤著地圖,不停談判。

三方或爭執,或笑談,最終,擊掌為誓,把酒言歡。

而此時,質子府外,宋玉終於到來了。

兩人見面,宋玉第一句話便是:“師兄,夫子出事了。”

黃歇大驚:“夫子出了什麼事?”

宋玉細述前情道:“鄭袖夫人欲謀立公子蘭為儲,對太子橫逼迫甚急,三番五次誣告太子,甚至要將太子送到齊國為質。大王又聽信讒言,數番窮兵黷武,令得民不聊生。夫子數番上書,卻觸怒大王,反被流放漢北。可是……”

黃歇關切地問:“如何?”

宋玉道:“夫子在走到漢北的時候,忽然失蹤。”

黃歇大驚:“什麼?”

宋玉又道:“我們幾個弟子在漢北流域附近找遍了,也不見夫子下落。太子如今也被鄭袖逼迫甚急。師兄,太子讓我來找你,希望你儘快隨我回楚,一來尋找夫子,二來幫助太子。”

見他焦急,黃歇心中一動,忽然問:“你是何時入燕的?路上可有什麼阻擋?”

宋玉不解其意,坦言道:“我入燕境遞交符信時,曾被問過緣由,我如實告知,但不知為何,一直被滯留邊城,直至數日前,才讓我通過入燕。”

黃歇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宋玉師弟,你且先歇下來,待師妹自燕宮回來,再作商議。”

兩人等到天黑之後,羋月母子方從宮中回來。知道此事,羋月心頭一震,看了看宋玉,便問:“師兄如何今日方到?”

宋玉便說了自己自遞交信函之後一直未能進入燕都,直至今日方得允許之事。羋月與黃歇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

宋玉猶在催促:“師兄,你何時隨我動身?”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猶豫道:“這……”

羋月看了宋玉一眼,又看向黃歇,目光殷切:“子歇……”

黃歇只有一人,若要隨宋玉回國,便不能與羋月入秦。黃歇垂下眼簾,兩人都看不清楚他的意向。

宋玉待要說話,忽然心覺有異,欲言又止。

一時寂靜無聲。

好一會兒,宋玉有些坐立不安,道:“我、我先出去,你們慢慢商議吧。”

“不必了,”黃歇忽然說,“我隨你回去。”

羋月看著黃歇,震驚地叫:“子歇……”

宋玉見狀,連忙站起來道:“我先出去了,師兄、師妹,你們慢慢商議,慢慢商議。”說罷,逃也似的出去了。

室中只剩下兩人,忽然間就沉默了。

黃歇端坐不動。羋月看著黃歇。那種突如其來如潮水般的驚怒,又似潮水退去,只剩下三個字:“為什麼?”

黃歇扭過頭去,勉強道:“沒什麼。”他似有些慌亂地解釋:“庸芮大夫和公子勝都是當世才智之士,有他們在,我的作用也沒有多少。況且,此番你有燕趙兩國重兵保護,想來不會有事的,倒是夫子失蹤之事,事關重大,不可拖延。我、我先回楚國……”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直直地看著羋月,“皎皎,任何時候,你若有需要,只要一封書信,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趕到你身邊的。”

“可你就是不願意與我一起入秦,為什麼?”羋月看著黃歇,質問。

黃歇沉默不語。

他會為了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作出任何犧牲都無怨無悔。可是,如果說楚國是羋月的畏途,那麼秦國又何嘗不是他的畏途?

在秦國,他與羋月快要結為鴛侶之時,卻遭受劫難,險些生死兩途。等到他終於死裡逃生,歷盡艱險再度找到她的時候,卻遭遇了秦王的脅迫,眼睜睜看著羋月在他的面前,選擇了他人。

他的心底深處埋藏著對秦王駟的怨恨,是秦王駟,給了他生命中第一次全面碎裂的重擊。他的愛情、尊嚴、自負、才氣,被他全面碾壓。他輸給他的不僅僅是他的權力,還有他的手段和心計,甚至是他的肆無忌憚和陰暗狠辣。

他可以不在乎羋月的過去,可以把嬴稷當成自己的兒子去疼愛。可是要他如何能在秦王駟的國家,和秦王駟遺妾身份的羋月出雙入對,對秦王駟的繼承人視若親生?

至少,這時候的他,辦不到。

“世事如棋,勝負難料!”良久,黃歇才答,“皎皎,此去秦國,我的作用並不大。我跟著你去秦國。又算是什麼人?”他不是蘇秦,只能在燕國起步。他還有楚國,還有無限可發揮的征途。然而就算是蘇秦,也不能忍受這種壓力。寧可冒著偌大風險去齊王地這種瘋子身邊臥底離間,在建立不世功業以後再回到孟嬴身邊,也不願意再這樣不尷不尬地繼續待著。歸楚,他是舉足輕重的國士,若她願同歸。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而入秦,情勢險惡無比,就算羋月母子僥倖能夠成功,他也只能永遠立於她之下,被人當作她的一個情人。

“在楚國,我會幫你照顧子戎和小舅舅。若你在秦國成功了,我會把他們送到你身邊。若是你……一時不順,也希望你記得,你在楚國,永遠有個退身之所。有一個我在等著你。”又沉默了片刻,黃歇才緩緩地道。

他的根基、他的人脈、他的抱負都在楚國。他選歸楚,在此時看來,遠比人秦要明智得多。羋月明白這一切。她選擇了自己的志向,而黃歇也選擇了他的志向。但面對如此殘酷的分離,她卻不能不心碎,不能不痛苦。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亦是無可奈何。”她轉過身去,肩膀微微顫動,“我以前看莊子文章。總是不明白那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黃歇的心,如被一支利箭刺穿。他嘴唇顫動,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最終只得歎息一聲:“皎皎,是我負你。”

羋月輕咬下唇。強忍淚水,哽咽道:“不,子歇,是我先負了你。我們說好一起歸楚,一起去見夫子,讓他為我們……證婚的。是我毀約,是我負你。你回去是對的,夫子有難,我也懸心。你去救夫子,也是代我這個弟子向夫子盡一份心。子歇,拜託了。”說著,她跪伏于地,向黃歇行禮。

黃歇連忙將她扶起來,心情複雜地叫了兩聲:“皎皎,皎皎……”一時竟不知道再說什麼了。

羋月看著黃歇,似哭似笑道:“子歇,我捨不得你去。你我如今各奔險途,不知成敗如何,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只怕這一去,你我可能生死兩別。”

黃歇搖頭,堅定地道:“不,不會的,你我都能夠活著,你我一定會重逢的。”

羋月轉身,拿著小刀削下一縷頭髮,用紅繩系好,遞給黃歇:“子歇,若我死了,你把我這縷青絲,葬在我爹娘的陵園中吧。這樣我就算死了,千里之外,魂魄也能回歸故里,也不算孤魂野鬼了。”

黃歇手握青絲,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想要拋下一切,就這麼不管不顧隨她而去,也不願意見她此刻如此傷心。可是話到嘴邊,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咽了下去,只緩緩搖頭道:“不,你不會的。”他將青絲收入懷中,強笑道:“這縷青絲我會留著,留到再見你的時候,親手交還給你,好不好?”

月上中天,秦質子府後院中央,已經鋪上錦墊,擺上酒菜,羋月、黃歇與宋玉對飲。

酒過三巡,羋月停杯投箸,歎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

宋玉也歎道:“是啊,你我師兄妹一別十幾年,今日匆匆一會,又將別離,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羋月道:“我當為二位兄長歌舞一曲,以助別興。”

宋玉擊案道:“好,我來擊缶,子歇吹簫,為師妹伴奏。”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黃歇吹簫,羋月舒展長袖,邊歌邊舞:“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宋玉擊打著酒罈子,應聲和歌:“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不知不覺中,黃歇亦已停下吹奏,三人齊歌: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悲莫悲兮……生別離……生別離……”

《少司命》的旋律猶在迴響,羋月母子的馬車,在舉著“燕”字旗和“趙”字旗的兩國兵馬中,由樂毅和趙勝帶隊,出了薊城,向西而行。

薊城外小土坡上,黃歇與宋玉騎著馬,遙遙地看著羋月的車隊遠去。

黃歇舉起手中的嗚嘟,輕輕吹著《少司命》的旋律,終究吹得破碎不堪,頹然而止。

宋玉在黃歇的身後,想要勸阻卻又無奈地道:“師兄……”

黃歇毅然撥轉馬頭,道:“走,救夫子去……”雙騎向著反方向而去。

羋月坐在馬車中,掀開簾子,看著漸漸遠去的薊城。

嬴稷道:“母親,你怎麼了,你為什麼哭了?”

羋月用手絹擦了一下眼睛,強笑道:“母親沒有哭,只是沙子吹到眼睛裡去了。”

嬴稷不服道:“母親你騙人,冬天哪來的沙子吹到眼睛裡,你就是哭了……”

羋月緊緊地把嬴稷抱在懷中,帶著一絲鼻音道:“母親沒有哭。子稷,母親再也沒有可倚靠的肩膀讓我哭了,所以,母親不會再哭了。”

嬴稷問道:“母親,子歇叔叔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

羋月道:“因為,子歇叔叔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路。他已經幫了我們太多太多,接下來的路,該我們自己走。”

嬴稷又問:“子歇叔叔會回來找我們嗎?他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羋月道:“會,會的!”她抱著嬴稷,心中默念:“子歇,永別了,永別了……”

行行複行行,直至趙國邊境,趙勝忽然招手讓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問:“出了何事?”

趙勝騎馬來到羋月馬車邊,回道:“羋夫人,燕國五萬兵馬隨我們一起走,趙國十萬兵馬也將來會合,為了節約時間,我們就不入邯鄲了。父侯會派兵馬在此與我們會合,所以我們要在此稍等。”

羋月點頭:“原來如此,多謝趙侯了。”
一行人等了片刻,遠處塵沙滾滾,“趙”字旗先出現在眾人面前,然後是胡服騎射的趙國兵馬鋪天蓋地而來。當前一人,紅盔紅甲,率先而出,叫道:“前面可是秦國公子稷的車隊?”

趙勝看到此人,卻似整個人呆住了,直到那人又問一次,他才被身邊副將推醒,趕緊迎上前去,似要行禮,又似不知道如何是好,結結巴巴地道:“您……您如何親自來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趙勝一眼,道:“秦公子母子何在?”

素來伶牙俐齒的趙勝此刻忽然失去了機靈,呆呆地指了指羋月母子所乘馬車,道:“就、就是那邊。”

那人便道:“還請平原君通傳……”

趙勝更口吃了:“通、通、通傳什麼?”

那人不再說話,只橫了他一眼,趙勝忽然一個激靈,連忙撥馬轉身到羋月馬車邊,道:“羋夫人、子稷公子,我國兵馬已到。”

羋月按住好奇的嬴稷,自己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卻見一個中年將軍,越眾而出,他看到了在馬車窗中露出半張臉的羋月,在馬上一抱拳道:“趙國右將軍趙維,見過羋夫人、公子稷。”

羋月一怔,看向趙勝。

趙勝還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趙維咳嗽一聲,他才連忙介紹道:“趙將軍乃是我的……”

對方截斷了趙勝的話道:“族叔!”

趙勝忙答:“是是,是族叔。”

羋月心頭詫異。這平原君雖然年輕,甚至在羋月眼中略顯稚嫩,但性情爽朗、揮灑豪邁,片言可與人交,只語可窺人心,端的是諸國少年公子中的佼佼者,他能夠隻身代表趙侯雍前來燕國,參與這等重新劃分天下權力的大事,可見趙侯對他的倚重。可是這等人如何竟在這“趙維”面前舉止失措。敬畏十分?當下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失禮,忙拉起嬴稷,走下馬車。鄭重行禮:“未亡人季羋,見過公叔維。”又叫嬴稷行禮。

那趙維也已經跳下馬來還禮,目光炯炯地看向羋月道:“羋夫人多禮了。”

羋月看著那人,年紀四十多歲,容貌與趙勝倒有幾分相似。只是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睥睨八荒、吞吐萬象的氣概。羋月心頭一跳,暗道:此人是誰?這一身的氣派,竟不下於當年的秦惠文王,甚至豪放之處猶有過之。

當下心中將自己所知的趙國王族俱數了個遍,都無趙維其人。能夠讓趙勝這個趙侯愛子忌憚之人,猜來猜去,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或許與公子成有關。

若論在趙國的權勢之盛,當數國相公子成,他是趙侯雍的叔父。當年趙肅侯長年征伐,國事托于公子成,拜其為相。待趙侯雍繼位之後,亦是十分倚重,諸事都要通過他的意見。聽說此前公子成反對趙侯雍胡服騎射之事,令得趙侯雍這一計畫無法全面鋪開,只能在軍中逐步緩慢推行。

若是這公叔維是公子成倚重的子侄,趙勝敬畏於他,倒也可能。只是看趙勝的神情,對那人敬畏之外。又透著親熱,這又有些不像了。

她心頭盤算,面上卻看不出來,只與對方應答。

當下雙方見天色已晚。於是不再前行,兩軍會合後安營紮寨。

當夜,荒原上營帳座座,火光點點,兵馬巡邏往來。

最大的營帳邊守衛森嚴,“趙”字旗下。當與燕人交接又安置好大軍的“趙維”進入營帳,早已經恭敬候在營帳內的趙勝立刻伏地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王。”

“趙維”坐下,方擺了擺手道:“子勝,起來吧。”此人正是當今趙國國君趙雍,此番卻用了半邊名字,自稱趙維,怪不得羋月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此人底細。

趙勝站起來,惶恐道:“父王,此等小事,何必父王親自出馬?而且,父王何以……”

趙雍爽朗地大笑:“整日宮中閑坐無事,趁這機會出來跑跑馬,透透氣。你這小子不必如此聒噪,還沒老呢,就學你祖叔一般囉唆。”這卻說的是公子成,那位老人家素日對趙侯雍這種天馬行空的行事也是頗有微詞。

趙勝只得苦笑道:“叔祖也是擔心父王,父王喜好親身上陣,又喜歡白龍魚服,涉險過多,實是……”

趙雍不在乎地道:“十萬兵馬在我身後,說什麼白龍魚服涉險過多?”

趙勝只有苦笑。

趙雍又道:“我把兵馬帶來了,如今明面上,你就是他們的主帥,再過幾日,函谷關下與其他國家的兵馬會面,就由你出頭啦。”

趙勝只得應道:“兒臣遵旨。”

趙雍指了指前面席位,道:“不必這麼拘束,坐下吧,咱們爺倆也有些日子沒見面啦。”

趙勝素來得他寵愛,當下便依命就座,又涎著臉賠罪道:“兒臣有罪,未能侍奉父王膝下。”

趙雍知他賣乖,當下輕踢他一腳:“胡說八道。少年人,難道不應該多出去闖闖嗎?不像你的兩個兄長,只曉得爭鬥內宮,這點出息,嘿。”

趙勝見提到他兩個兄長,卻不敢說話了。趙雍長子趙章是趙雍當年娶韓女為王后時所生的嫡長子。但後來趙雍又寵愛吳娃,於是先以韓女失德為由,廢了韓女,又在列國放了一圈再選新後的煙霧,最後卻是扶立了吳娃為王后。此時趙國宮中,亦是為了奪嫡之事亂象紛呈,吳娃一心要讓自己所生的兒子趙何立為太子,但韓女雖然失寵,趙雍終究對趙章這個長子感情仍深,因此近年來趙國宮中,為了爭嫡之事,也頗為紛亂。

趙勝雖然是個得寵的幼子,但也不敢涉入兩位兄長的爭位之事,當下只是賠笑不語。趙雍見他神情也頓感失言,遂換了話題:“子勝,你看這羋夫人與公子稷如何?”

趙勝坐直身體,興奮道:“依兒臣看,羋夫人剛毅果斷,不下男兒。公子稷雖然聰慧,畢竟年紀尚小,諸事都操縱在其母之手。這天下大勢,果然一切如父王所料。”

趙雍點頭笑道:“那就好。”說著,不禁歎道:“女人嘛,若無心計還想什麼爭權鬥勢?她有些心計倒好,值得我們押注。嘿嘿,秦人性格彪悍,她的心計手段越厲害,秦國的內耗越大。若是他們成功,此後母壯子弱,以後的秦國……也就那樣了。一個力量被削弱又處處依靠我們趙國的秦國,是最好的選擇。”他想了想,攤開地圖,沉吟片刻,籌畫道:“倒是燕國可以再加扶植,能扶植到他們一直給齊國找麻煩最好。所以此次燕國大起高臺招攬賢士,為父甚為支持。我剛才與燕將樂毅商量了一會兒,既然燕趙聯兵已經出動,此番平定秦國之亂以後,我們就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再把中山國給滅了。”

趙勝聞聽之下,驚喜交加:“父王,您真的要滅中山國?”

趙雍嘿了一聲,道:“中山國處於燕趙交界,依附于齊國,這麼一大塊骨頭,若不吞下,教燕國以後怎麼找齊國的麻煩?而且吞併中山國,周圍的林胡等狄戎小國,正可成為我們騎兵的補充力量。等到燕國與齊國消耗殆盡,嘿嘿……”

趙勝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介面道:“秦國勢弱,然後長江以北,父王就可以一統……”

趙雍哈哈一笑,自負地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平王東遷以後,天下你殺我,我打你,小國被大國併吞,大國又內部分裂,這亂世已經四五百年。天下蒼生,苦於征戰,每日出門不知能不能活著還家,只為了活命掙扎。人心厭戰,這一統天下之勢,已不可擋。只是不曉得,到底是哪一國能夠一統啊!”

趙勝奉承道:“勝者生存,敗者滅亡。有父王這樣的蓋世英雄在,趙國必是最後的勝利者。”

趙雍哈哈大笑,笑聲中卻透著極大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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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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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遠客至

自那一日馳馬歸來之後,黃歇與羋月,就一直商議著來日將何去何從。

此時虎威等人已經被釋放,見羋月已經無事,且又不能同他們回義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遊俠也被赦出獄,羋月擇優禮聘幾人為質子府的門客,其餘之人便贈金而歸。

黃歇用最大的溫柔和耐心,慢慢說服著羋月。留在燕國,一切情況確如黃歇所分析的那樣,孟嬴和郭隗的確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將來秦國的利益,但羋月手中並沒有足夠支持她母子回秦爭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還是孟嬴,待秦國確立了新君之後,對羋月母子的態度很可能會因秦國新君的態度而變化。留燕之舉,確實有些懸。

另外,趙國與他們並無關係,唯一的聯繫就是趙侯雍之子平原君趙勝曾與魏冉有舊,還在羋月入燕之時護送過她母子一段路。但趙勝雖得趙侯雍寵愛,畢竟只是幼子,在趙侯雍面前並無多少話語權。而趙侯雍為人,剛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絕對不是輕易能夠被旁人左右的。羋月母子若入趙國,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為趙侯所制,還不如留在燕國,有更大的發揮餘地。

若去齊國,黃歇當年在稷下學宮就學時的確有過故交好友,但是齊國新君為人暴戾乖張,不要說策士新投,便是當年齊宣王時代的名士,都已經在紛紛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齊國來,說了一個故事。”黃歇說道。

“什麼故事?”羋月知他這麼說,必有用意,當下便問了一聲。

黃歇輕歎一聲,道:“齊國先王,也就是齊宣王在位時,好聽竽聲,於是養三百樂工齊奏;及新王地繼位,卻喜歡叫了樂工來一一聽其演奏,結果便有樂工。名南郭處士者,偷偷逃走。”

羋月聽了,卻沒有笑,只是低頭想了一想。方歎道:“這故事皮裡陽秋,看似可笑,實則可悲。”

黃歇苦笑一聲:“你也聽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這故事聽起來似乎是講齊宣王糊塗不能辨別真假,讚美齊王地聰明不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聽就明白。這故事表面上說的是樂工,可以齊國之富,哪裡就容不得一樂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樂工哪有稱“某某處士”的?這故事明說樂工,實指士人。顯是暗諷齊王地繼位,廢先王養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紛紛辭去。

如今大爭之世,各國求才若渴,無不厚幣甘辭。以迎士人。如燕王職起黃金台,如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為了廣納賢才,收羅人心為本國所用。

這齊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齊宣王傾盡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學宮如今因他而毀,想齊宣王在天有靈,也會嘔血三升吧。

想到這裡,羋月不禁默然。她聽得出黃歇的意思。在她的計畫裡,燕國之外。齊國也是她為嬴稷謀劃的立身之所。她亦是聽過羋姮與羋蕎之事,如今羋蕎得寵,或是危險,或是機會。但黃歇極力勸她。對她分說齊王地為人暴戾、喜怒無常,不可與虎謀皮。如今他再說這個故事,意圖更是明白。

想到這裡,羋月看向黃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齊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們只能歸楚了?”

黃歇沒有說話,很多事不能言之於口。他能明白羋月對歸楚的抵觸,楚國對於羋月來說,更多的是在楚宮、在高唐台時留下的陰影,他知道她在羋姝和羋茵跟前受過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時代,是如何戰戰兢兢地在楚威後的淫威殺機中度過,幾番死裡逃生的。然而,光是語言上的解釋是無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經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黃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國,不會在楚宮,不會在高唐台。有他黃歇在,不管是羋姝還是楚威後都無法再傷害到她。楚國不光有她的敵人,更有他的親朋故友,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絕對讓他有辦法保護他們母子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知道羋月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認為楚王槐是楚威後的兒子,羋姝的親哥哥,便會像她們一樣,對她造成傷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釋,這只是一個女人的過度擔憂罷了。楚王槐並不只是一個兒子、一個哥哥,他是一國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會願意為了母親、妹妹心頭不喜而加害國士黃歇的妻子。

這麼多年來,黃歇作為太子橫的好友與輔弼,他瞭解楚王槐,勝過這些深宮的女子。平心而論,楚王槐做人不夠有決斷,也不夠聰明,且耳根軟,性格糊塗,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夠有決斷,做他的臣屬和子民,還是比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後去世這麼多年,得寵的鄭袖日夜在他耳中對太子進讒陷害,的確令他漸漸不喜歡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讓他廢了太子,甚至有人誣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險時,楚王槐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反而是一種優點。他不忍傷害太子,遇事不會斷然下令對太子進行處置,在太子辯白的時候也聽得進去。這些年來,雖然太子險象環生,但終究每一次都有驚無險地過了關。當年羋月母女三人能夠從楚威後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陽的堅持以外,楚王槐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不忍傷人”的態度才是他們安全渡過難關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於口的,他有著更大把握的事,卻是在將來。昭陽年紀已經越來越大了,這個人擅權弄政,因為一己之私壓制屈子,楚國新政也因此停頓。但是人壽終究有限,昭陽去後,屈子將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時太子與鄭袖的相爭,也到了關鍵時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歸楚,成為新政的生力軍。

楚威後早就是老朽無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陽還是楚王槐,終究都在老去。將來的楚國,會是太子橫的,而他又是太子橫最倚重之人。到時候不管羋月希望羋戎、向壽受封賜爵,還是接魏冉、白起闔家團聚,甚至是在嬴稷長大之後幫助他歸秦奪位,都不會是問題。

他沒有完全說出來,只是在話語中,半含半露,說與羋月,為了能夠讓她安心,更是為了讓她放心。

羋月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黃歇的話令她心動,但對歸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這已經不是黃歇的問題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許歸楚真的不會是個問題了。

一時,竟無話可說。她所有的顧慮,黃歇都已經為她考慮到了。她只是用火鉗撥了撥火盆中的炭,聽得外頭嗚嗚風聲,抬頭看著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這會兒城門恐怕才關吧。”

這日天氣忽然轉冷,街市上狂風呼嘯,天色暗得很快。看這樣的天氣,明天一定會是下雪天。

黃歇知道她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也轉了話頭,看了看外頭,道:“這薊城就是冬天特別長。這會兒若是還在楚國,只怕天還亮著呢。”

羋月道:“若是在楚國,這會兒還是滿樹綠葉黃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夾衣呢。”

黃歇看著羋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國的綠葉黃花?”

羋月笑了笑,扔了火鉗,終於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隨你歸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黃歇眼睛一亮:“這麼說,若是冰消雪化,你就會跟我歸楚了?”

羋月見他的神情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不置信,之前雖然有些無奈推託,見此情景心也軟了,低頭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應你,若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沒有什麼異狀,我便向易王后請求,與你歸楚。”

黃歇跳了起來,喜道:“當真?太好了,皎皎,我們回楚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夫子做主,為我們……”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偷眼看向羋月,聲音忽然轉輕,訥訥地道:“為我們……主婚,你看可好?”

羋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黃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見夫子了……”

黃歇抱著羋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夢?我終於等到你答應嫁給我了……”

羋月也不禁熱淚盈眶,哽咽著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黃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來遲了,幸而,我來得不算太遲。”

羋月輕歎一聲:“摽有梅,頃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頃筐堲之’的時候了,幸好,我們還不算太晚,我們的人生中,還有機會。”

兩人緊緊相擁,過了很久,才慢慢鬆開。

歸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興,她與貞嫂指揮著侍女在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嬴稷卻有些怏怏不樂,他坐在榻上,手捧著塤吹了兩聲又放下。

羋月聽著薜荔稟報收拾的情況,百忙中感覺到了嬴稷的狀況,轉頭問他:“子稷,你不高興嗎?”

嬴稷扁扁嘴,扭過頭去。

羋月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嬴稷的身邊,輕聲道:“子稷,我們在薊城一無所有,但是回到楚國,你可以見到舅舅,還有舅公,還有許多的親人。”見嬴稷不說話,羋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是秦王的兒子。有朝一日,秦國公子該有的,娘都會幫你爭取到。”

薜荔見她母子說話,忙對侍女使個眼色,教眾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地問:“我以後會不會還有小弟弟小妹妹?”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這孩子近日的不安為何而來,不禁失笑。但看著嬴稷一臉惱羞成怒的模樣,她忙收了笑容,溫柔地親親他的額頭,道:“會,母親以後會給你再生許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親最重要的孩子,依舊是你。”

嬴稷低下頭,低聲嘟噥了一句,羋月沒聽清。問他:“你在說什麼?”

嬴稷卻搖頭:“沒什麼。”忽然又問:“母親,弟弟妹妹有什麼用?”

羋月看著他倔強又天真的樣子,心中一軟,輕聲告訴他道:“一個人在世上若沒有兄弟姐妹。會很孤單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會幫著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轉了轉,又問:“那子蕩、子華,他們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們對我根本不好。”

羋月收了笑容,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歎道:“子稷,我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就算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羋姝、羋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羋戎、魏冉等人,心頭又有些轉暖,不禁感歎:“這世間啊。只有同一個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親。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親所生,雖然你們同一個父親,卻都是天敵。只有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會相扶相助,同一個父親生的,只能相爭相殺。你看,我和子蕩的母親,還有那個瘋女人,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可是我們卻不能在同一片藍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過幾個月回到楚國就會見到的戎舅舅,還有為了你的將來而留在秦國的冉舅舅,我們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哪怕遠隔千里。都互相牽掛,互相幫助,我們才是骨肉相連的親手足,可以為了對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聽得漸漸動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羋月的臉羞紅了。拍開他的手啐道:“誰告訴你這些事的?”

嬴稷頭一昂,道:“哼,我什麼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會有小寶寶。你跟黃叔父在一起了,肯定會有小寶寶。”

羋月笑了,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是,我們會在一起的。從小到大,不管經歷多少風波,都擋不住我們的生命註定要在一起。可是我們現在還沒有……”

嬴稷好奇地問:“為什麼?”

羋月道:“我們要回去見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說到這裡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腦袋一下,“人小鬼大,還不趕緊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門邊,眨眨眼睛,道:“嗚,母親害羞了……”

羋月頓足叫道:“這小鬼……”

薜荔卻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東西可得親手準備。”

羋月詫異地問道:“什麼?”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親手繡的嫁衣。”

羋月怔在那兒,一股甜蜜慢慢湧上心頭,忽然紅了臉,低聲道:“我……我女紅很差的……”

薜荔拉著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親手繡一繡裙邊就行。”

羋月紅了臉,有些羞愧:“早知道,我應該早些準備的。如今春暖花開就要上路了,只怕是來不及……”

薜荔笑勸:“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黃子必然歡喜。”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兩人詫異:“這會兒,是誰還來?”

薜荔站起來道:“奴婢去開門。”

羋月想了想,說道:“現在天黑了,不知道來的是誰,你還是請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質子府門外,一群披著防風斗篷的武士牽著馬站著,一個侍衛正在敲門,他敲得極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會兒再敲三下。

門開了,門客冷向戒備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問足下是哪位貴人,有何事尋我家主公?”

侍衛讓開,一個人掀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臉來,客氣地道:“煩請通報羋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開斗篷道:“趙人趙勝,有要事求見。”

冷向臉色一變,連忙還禮道:“原來是平原君、庸大夫。請稍候,在下立刻稟報夫人。”

見冷向轉頭入內,趙勝與庸芮對望一眼,道:“沒想到質子府一個應門閽者,竟知我二人是誰,看來這羋夫人雖是孤身來到燕國,卻收羅了頗多人才啊。”

庸芮卻搖頭道:“我看那個人倒不像一個普通的閽者。”

過得片刻,便見那冷向出來,道:“夫人有請。”說著將兩人讓了進去,又問:“但不知兩位是一起見夫人,還是分別入內?”

趙勝看了庸芮一眼,笑著讓道:“如此,庸大夫先請。”

庸芮會意,當先而入,但見羋月端坐室內,庸芮大步進入跪倒在羋月面前:“參見羋夫人,大王駕崩,臣奉命迎公子稷歸國,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聽得冷向稟報庸芮與趙勝求見,當時心頭便是一亂,那種隱隱的猜想似要噴薄而出。可是這個消息在此時到來,實是令她悲喜交錯,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遠客已至,情況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應對,當下便令薜荔去請黃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肅然而坐。此刻見他一進來就是這話,她心頭狂跳,強自鎮定地問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來?”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來。”

羋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間思緒紛亂而來。羋姝當日苦苦追問的“遺詔”之事,又湧上她的心頭。細一想,她驚得險些站起,又努力攝定心神,緩緩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會讓你千里迢迢到燕國來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庸芮聽出她的意思,重點自然是在最後一句,當下恭敬道:“是,還有朝中許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與羋夫人回國。”

羋月神情平靜了下來,直接問他:“為何?”

庸芮猶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馬婁邑,問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親自舉鼎,不料卻被銅鼎砸傷,藥石無效,已經……駕鶴西歸了。”

羋月雖早已料到此事,但畢竟還是第一次得到秦國方面的確認,強按心神,又問道:“王駕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遠千里而來,卻為何事?”

庸芮長揖道:“臣請夫人和公子歸秦,正為商議立新君之事。”

羋月一怔,她雖然有所預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話,還是對她的內心造成了衝擊,她強抑激動,謹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無可立者嗎?”

庸芮面現悲憤之色:“朝中如今已經亂成一團,二十多位公子為了爭位,誰也不服誰,列國兵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羋月道:“怎會如此,難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竟鎮不住局面不成?”

庸芮哼了一聲,憤憤地道:“惠文後與王后兩人,各懷私心,就是她們兩人在咸陽城中先鬧起來,才會讓諸公子也起了爭位之心。”

羋月詫異:“她二人有何可鬧的?”

庸芮道:“惠文後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壯為新君,可王后卻說父子相繼才是正理,所以執意不肯。”

羋月點頭道:“若有太子,自當立太子。”

庸芮尷尬地道:“並無太子。”

羋月帶著疑問看向庸芮。

庸芮解釋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經有孕,如今也有五個多月了。”

羋月冷笑一聲道:“這算什麼?五個月,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來,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爭王位,甚至不惜禍亂江山?惠文後滿肚子的能耐,都用來對付自己人了,對付起別人來,卻是如此無能。”

庸芮道:“王后身後,有魏夫人支持,公子華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國的干涉……”

羋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後身後,又有楚國的勢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後,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勢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聲道:“一群蠹蟲,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們分食一空了。”

羋月擺了擺手,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為何要來找我。我的身後,可是什麼支持的力量也沒有。”

庸芮膝行幾步,貼近羋月的身邊,低聲道:“先王臨終前曾將一封遺詔託付給庸夫人,說是若來日國中諸公子爭位,當立公子稷為王。”

羋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庸芮說完,看羋月卻沒有回應,再看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倒,嚇得扶住她連聲呼喚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聲音也變得嘶啞:“庸芮,你這話。可是真的?”

庸芮反問:“先王既有遺詔,可見屬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為何不肯相信?”

羋月張口,想要答應,她想。她應該是歡喜的吧,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將手中的帛書一擲,嘶聲道:“你……你出去,出去——”

庸芮驚詫莫名:“夫人,您這是為什麼?”

羋月渾身顫抖,發洩似的沖著庸芮吼道:“先王當我是什麼?你們當我是什麼?他把子稷當成太子蕩的磨刀石,把我當成王位變動的賭注,當我信了他的時候,他卻又輕易地變換了局勢。拋我們於險境之中。若早有這遺詔,早有這遺詔……我與子稷何至於幾番生死關頭,差點命喪黃泉。在那個時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內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卻是不能退了,猶豫半晌,他只得硬著頭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羋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沒能夠活到這個時候,那這遺詔,又教誰來接?”

庸芮長歎一聲:“如若是這樣,那也是大秦的氣數了。”

羋月呵呵笑道:“是啊。氣數、氣數!既然是大秦的氣數了,你還來尋我做甚?”

庸芮肅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這遺詔,是對夫人的認可。這是大秦氣數未絕,也是夫人與公子重返咸陽的機會。難道沒有這遺詔。夫人就甘心不讓公子回國爭位嗎?”

羋月搖搖頭,冷笑道:“那不一樣,那是我為了自己爭,為了子稷爭,卻不是……卻不是、卻不是被人家打了臉,又巴巴地再湊上去,繼續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矯情?可是,真情已被踐踏,明知道是被欺騙利用,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湊上去接受,連點矯情彆扭排斥都沒有的話,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實這般矯情,與泥塑木雕相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庸芮長歎一聲,朝羋月長揖到底:“世事如棋,誰是棋子,誰是執棋手,未到終局,誰又能夠知道?夫人若是能夠把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執棋之人了。”

羋月惆悵低歎,搖頭道:“庸大夫,你不必說服我了。我現在怕得很,他的話,我卻不敢再輕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場大禍。”

庸芮道:“夫人總應該信得過我阿姊,信得過我吧?”

羋月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漸漸從激動中冷靜下來,冷笑道:“難道那時候,你阿姊手中沒有遺詔嗎?難道那時候,你不是個君子嗎?只是終究敵不過大局。沒有兵馬,沒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遺詔,無人奉詔,也是無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親自提拔,對先王忠心耿耿……”

話音未落,羋月便冷笑一聲:“人心趨利,他們對先王忠誠,是因為先王能夠給予他們恩惠。如今諸公子都在爭相拉攏他們,我手頭沒有足夠的籌碼同他們交換,誰會理睬我們?這是大爭之世,臣子們為了利益,連活著的君王都可以殺戮。遺詔這東西,你說有用就有用,若沒用的時候,還真不如拿去燒火。”

說到這裡,羋月將幾案上幾根寫壞的竹籌隨手丟人火盆之中,那火頓時燒得劈啪作響。

兩人頓時沉默了。

羋月忽然問:“樗裡子呢?”

庸芮躊躇了一下道:“他在東奔西走,四處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經病倒在榻。”

羋月諷刺地笑了一聲:“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穩。內亂不治、外患不平,卻打壓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穩,如今也是自食惡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時,曾見過樗裡子。他知道我要來燕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通關符節給了我。”

羋月眉毛揚了揚,沒有再說什麼。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來找你,並不僅僅因為先王的遺詔,更是希望能夠借助你,來平定如今的亂局。我想,包括樗裡子在內的許多朝臣也是這麼想的。”

羋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丟進爐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來,冷笑道:“只怕咸陽宮中上下,大秦的朝臣們,真心實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這些年東征西討,每條戰線上都打過仗,也提拔了許多將校。我庸氏雖然沒有重權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勳之臣,與其他家族也有些來往。”

羋月只是低頭撥著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問問,平原君為何也與我一同到來嗎?”

羋月淡定地道:“這不奇怪,我當日入燕國時,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過趙國。我與平原君也共處過一段時日,臨行前還謝過趙國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義。”

庸芮越聽越是驚奇,看著羋月的眼神更為詫異,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趙國,就被平原君尋上門來,還帶我入了邯鄲。我只道趙人用心已久,不承想還有羋夫人預作打算之功。”

羋月問道:“你見過趙侯雍了?”

庸芮搖頭道:“不曾見,但趙侯卻傳詔派平原君帶著兵馬護送我入燕國,並表示趙國願意支持公子稷繼位。”

羋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倚在幾案上,緩緩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預先想到,預先做到。雖然說成事在天,但是終究要謀事在人。”

庸芮點頭:“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問道:“夫人可要見平原君?”

羋月看著窗外,風依舊在呼嘯,天色越發寒冷了,她點了點頭:“難得平原君在這樣的天氣還趕到燕國來,如此誠意,我焉能不見?”

不一會兒,平原君趙勝進來,向羋月行了一禮道:“羋夫人,趙國依約而來了。”

羋月還禮道:“趙侯高義,未亡人感激不盡。”

雙方分坐。

趙勝拱手道:“趙國願助公子稷登基,不知羋夫人需要多少人馬?”

羋月搖頭,肅然道:“秦人爭位,不敢借他國兵馬入境,否則的話,縱得王位,卻輸了江山。但不知秦國邊境上,有其他國家多少兵馬?我只需要趙侯能夠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國兵馬不至於進入秦境。至於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趙勝肅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趙勝佩服。”

當下,三人圍爐而坐,細說入秦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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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歸去來

黃歇見羋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門叫道:“來人。”

一時驚動郭隗,得知羋月昏迷,也不禁著急,忙請了太醫來診脈。太醫診脈之後,便說羋月只是疲勞過度,心力交瘁,但她脈象有力,只要休養一段時間,就會無事。

果然,一夜過去之後,羋月便醒了過來,沐浴梳洗後進了朝食,精神便已恢復了大半。

郭隗再三請她一起動身回薊城,羋月但只沉吟未決。到了下午,卻聽得院中一聲童聲急呼:“母親——”

羋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蹌蹌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遠遠地飛奔過來,一下子撲在羋月的懷中,差點沒把她撲倒在地。

羋月強撐著才站穩,抱緊了懷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見了母親,頓時滿心焦慮恐懼一齊湧上,哇哇哭叫:“母親、母親,你別再丟下我,你別再丟下我……”

羋月抱著他,他雖然已經漸漸長大,但是對自己的依戀,卻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撫著他:“子稷,子稷,母親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此時方看到一人緩緩走近,正是蘇秦,卻是他剛才帶著嬴稷回來。

羋月滿懷感激,向蘇秦道謝:“多謝蘇子相助,又送子稷回來。”

蘇秦一臉誠摯,向羋月拱手道:“易後知道此事,當即命我持大王手書詔令,趕來救助夫人。幸而及時趕到,不至於誤了大事,這也是羋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只是適逢其會。”

羋月站起來,拉著嬴稷的手令他向蘇秦行禮:“還不多謝蘇子。”

嬴稷忙乖乖行禮:“多謝蘇子。”

蘇秦忙遜謝道:“我奉易後之命而來……夫人,可願隨我往薊城一行?”

此時黃歇也跟著進來,羋月看了看黃歇,兩人四目交錯。羋月點了點頭:“好。”

當下便收拾行李,準備次日起身。

當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間,嬴稷卻拉著羋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問:“母親,我可不可以在你這裡睡?”

羋月瞧他一臉害怕的樣子,想到他雖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畢竟只是一板之隔,還從未離開過自己身邊。只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帶到承明殿暫與她分離。但那一次畢竟年紀幼小,對諸事尚還懵懂。後來在秦惠文王死後,被惠後羋姝帶走與諸公子一起守靈,但畢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來人往,不曾單獨一人與陌生人在一起過。

他這一生最恐怖的兩次經歷,便是在西市被誣殺人,關入黑獄;轉眼逃入山中,羋月卻又困於心魔,險些醒不來。他只當自己行事魯莽。以至於連累母親,惹下大禍,一路上強抑著驚恐,不敢說累說怕,不敢再教母親為他憂心。誰知轉眼之間,到了邊城又遇上羋月以身赴險,引走追兵,而隨即黃歇又將他寄在一個陌生人蘇秦之處,便沒有再回來。

雖然蘇秦為人溫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極,卻又深懷戒心,不敢言講。過了兩日,蘇秦同他說。要帶他去見母親,他將信將疑。及至終於見了羋月,他緊繃了多日的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然後那個一直偽裝懂事不讓任何人擔憂的孩子,終於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間變得比他的實際年紀還要幼小。這一日便寸步不離母親,連夕食也要她來喂,連洗漱也要拉著她來動手,最終要回房間的時候,撒嬌耍賴,死活不肯走。

羋月心一軟,知道這幾日的變故,把這孩子嚇著了,不忍再讓他離開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個榻來,讓他睡在房間的另一邊。

嬴稷又纏著羋月講了三個故事,這才慢慢睡著,睡夢中仍然攥著她的衣袖。

羋月扯了扯衣袖,發現扯不出來,只得作罷,便把衣服脫了,放在嬴稷的枕邊,自己更衣解發去睡了。

一聲雞叫。太陽升起。

陽光照著邊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機勃勃。

一隊燕兵護衛著三輛馬車,馳出邊城,馳向薊城。

羋月回到薊城,便由大行人陪同,進入了薊城中一間豪宅,裡面婢女侍衛,一應俱全,薜荔等人已經在此相候,大行人說這便是燕王為秦質子準備的質子府。羋月等人梳洗之後,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後分別召見嬴稷和她。

還是騶虞宮,還是孟嬴居處,兩人再度相見,恍若隔世。

殿中置著一隻小鼎,一個庖人跪在鼎邊,鼎下有火,鼎中清湯沸騰,庖人飛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邊下鼎,一邊就從另一頭連湯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羋月接過來,只見湯水清澈,香氣撲鼻。

孟嬴便介紹道:“這是氽飛龍肉,據說僅有遼東才有,別處難得一見。這個庖人也是當地送來,說非得如此清湯燙熟,否則便要失味。”

羋月點頭道:“果然難得。”

孟嬴看著羋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應該離開薊城,連累你母子受苦。”

羋月忙搖頭安慰道:“這次幸虧你派蘇秦及時趕到,保護了子稷安全,我還要多謝你呢。”

孟嬴長歎:“可是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郭隗竟也會趕往邊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們……”說到這裡,心有餘悸,不禁拭淚。

羋月歎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為人,也不會親往邊城。便是去了邊城,有你和大王的態度在,有蘇子在,他也不至於非要置我於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則那小婦之所為,卻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讓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屬,並在我們離開薊城之時動手?他以為裝成一無所知,便可以洗脫嫌疑嗎?”

羋月沉默良久,才一聲長歎:“可歎茵姬自以為得寵,可以在郭隗面前興風作浪,卻不知……他讓她做這樣的事,便是打算要將她當成一個死人了。她雖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卻也……孟嬴,你以後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對手。”

孟嬴沉下臉,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蘇子相助,不會再聽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嚇于我,大王又漸漸長大,權臣秉政之日,也不會太久了。”

羋月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來?”

孟嬴搖頭道:“沒有,不過秦人瞞得如此之緊,我猜……應該是凶多吉少了。”說到這裡,不免將這件丟臉的事,歸咎于秦王蕩的生母,怒道:“孟羋愚鈍無知,誤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親自舉鼎,與蠻夫比力氣?他便是想效法商紂王,那也不是什麼好名聲啊。”

羋月卻搖搖頭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塗,他只是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詫異:“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內情,羋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邊,卻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釋道:“天下爭霸,從來靠的都是國家的實力一點點積累,否則的話,縱然可以稱霸于一時,也只是曇花一現。秦國從一個邊蠻小國走到現在,用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有可以與諸侯一爭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蕩從小生活在吹捧當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動,於是走了一條自以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蕩去舉鼎,有其他的心思?”

羋月歎道:“當年周武王一仗打進朝歌,逼得殷紂王自焚,遷九鼎歸洛邑,從此殷商氣數盡,周室興。而新王蕩,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集重兵快速進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讓位,遷九鼎於咸陽,造成既定事實,向天下表示他已經成就霸業。他把霸業當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鬥力的賭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來如此,許多人認為他豢養力士只是喜歡武力,其實,他是為了讓那幾個力士替他去舉鼎吧!”

羋月點了點頭,又道:“所以他盡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為此辱及將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寶押在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遷移九鼎的夢想。只可惜,國未富,民未強,憑著投機取巧求來的功業,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樓臺,風一吹就沒有了。”她借著酒水,畫了一個簡易的路線圖:“有甘茂為他籌畫,以強勢之兵,飛快推進至洛邑,只能是速戰速決,否則很容易被魏韓兩國的兵馬反包圍。只是沒想到,他苦心招來的大力士卻舉不起鼎……”

孟嬴點頭:“所以他騎虎難下——”轉而又惱道:“可他也不能不顧身份,真的自己去舉鼎啊——”

羋月回思著那上大夫說的經過,又加上她一路來又細問過大行人,便已經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讓他誤以為那些大力士舉不動鼎,只是因為身份卑賤,沒有資格去舉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他既無知人之智,又無自知之明;既無勝人之實力,更無自勝之控制力。一個比別人蠢的人,卻想從天下的聰明人手中取巧,最終身敗名裂,也不足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惡,竟然如此算計於他!”

羋月搖頭道:“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蕩要搬走他們的九鼎,他們豈能坐以待斃?這是大爭之世,輸就是輸,怪不得任何人。”

孟嬴忽然問她:“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是要回秦國嗎?”

羋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動,有些畏懼,有些茫然,也有些猶豫。這些日子以來,她反反復複地想過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回去呢?這是個機會,也是極大的危險。歷來國君出事,諸公子爭位元,都會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自她聽羋姝說到“遺詔”之事開始,她就一直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可是現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時機嗎?她和嬴稷無兵無權,無依無靠,遠在燕國,勢單力孤,她拿什麼回去爭王位?在經歷了羋茵之事以後,她好不容易與黃歇重逢,幾番生死邊緣命懸一線,此時她若再回去,要面對的又將是什麼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殺了羋茵,就是抱著在她身上投資將來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是,燕國能夠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大劫之後的燕國,自顧不暇,舉國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應對齊國的壓迫,向齊國收回失地,向齊國報仇雪恨。可連這一點,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沒有辦法去實行。齊燕之間的武力已經懸殊,沒有足夠的機會,連這一點也辦不到,更遑論派出兵馬勞師遠征去秦國幫嬴稷奪回江山了。這件事就目前為止,是絕對不可能的。

何況就算秦王蕩真的死了。他還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壯,還有目前還在秦國,有著豐厚封地、軍中勢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華、公子惲、公子奐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當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後,其父晉獻公就死了,可重耳終究還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國內群臣擁戴下殺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國奪位,一要秦國重臣大族相請,二要列國諸侯有實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國之內有一支實力強大的軍隊。

而目前,她這三者都沒有。義渠王曾經派虎威來找她,亦帶來了秦國的消息:魏冉被孟賁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憤而棄官回了義渠。她憂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國,把她這兩個弟弟帶回身邊,好好保護。

此刻,面對孟嬴的詢問,羋月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個字:“不。”

孟嬴一怔。問道:“你不回去?難道,你當真對黃歇……”

羋月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這些事,又何必解釋?既然燕人欲投資她母子的將來。她自是不能將自己的窘境和盤托出。

孟嬴卻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實,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當日若不是因為王兒落在趙國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國。做這個只擁有虛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淒涼,外有齊國虎視眈眈,內有老臣掣肘要脅。為了王兒,我一忍再忍,與豺狼交易,對故友負義,內疚神明,外陷困局……”說到這裡,不禁轉身拭淚。

見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羋,我如今說這個,倒像是對我自己的洗白。”

羋月搖頭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經幫過我,救過我了。”

孟嬴歎道:“如今蕩只怕凶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國內諸弟爭位,到時候會比我們燕國當年更加動盪,你不回去也好。想來惠文後此時要面對的事是王位之爭,不會再有心思為難你了。再說,她的兒子死了,她能不能再當這個母后,也未可知呢……”

羋月聽了孟嬴的話,只微微一笑。孟嬴說了一會兒,卻忽然歎了口氣:“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來。”說著,她握住了羋月的手,臉上也帶著一絲追憶的神情,道:“我們還像過去在秦宮一樣,結為友伴。季羋,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顧忌。我有蘇子,你亦有黃子。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既然你們暫時不準備回去,我想給子稷一塊小小的封地,你把黃子留下來,也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將來如何,就看你們經營得怎樣,或者你的弟弟們為燕國立了多少軍功。”

羋月看著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著羋月的神情,臉微微一紅,道:“你笑什麼?”

羋月點頭歎道:“你現在才真正像你父親的女兒,像一個成功的母后。你這一塊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給我和子稷,而且還套住了國士黃歇,也套住了三員戰將。”

孟嬴輕歎一聲,兩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羋,我是有這個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

羋月沉默片刻,才道:“黃歇說,希望帶我回楚國。”

孟嬴笑了:“回楚國?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黃家的勢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護你。所以,留在燕國,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羋月歎息一聲,道:“你說得對,燕國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愛的人,他們未必願意拔起自己的根來燕國寄人籬下。子歇是國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許會一直跟著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羋月的手道:“季羋,拿出你對付郭隗的決心,拿出你大鬧西市的決心來。我相信,讓黃子留下,讓你的三個弟弟聚到你的身邊來,不會是難事。”

羋月苦笑搖頭:“你錯了,這才真正是難事。我對付敵人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對我至親至愛的人,我又能怎麼辦?”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羋月自宮中回來,一直在猶豫著。

黃歇自回到薊城之後,也一直沉默著,他在想著他和羋月的將來。

羋月在山中曾經和他說,希望能夠回楚國,去見夫子。可是在邊城當他們以為無法越過的時候,她忽然興起的念頭,讓他覺得陌生。她說,她不想去楚國了,她要去齊國,因為那裡有更多的機會,她甚至以自己為餌,而要他帶著嬴稷去齊國,叫他挑動齊國征伐燕國。

這樣的主意,如果出自一個策士之口,他不會奇怪,甚至連他自己也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能讓他心疼之至,那種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當日他不在她的身邊,以至於她淪落西市,要親手掙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離,還要受小吏之辱,受無賴欺淩,乃至不得不削髮沽酒,決絕劫獄。那時候他抱住她,逃出薊城,逃入山中的時候,他暗下決心,有他在,不會再讓她擔驚受怕,不會再讓她自己一個人扛起一切,不會再讓她這個弱女子去殫精竭慮。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聰慧好強,沒關係,在任何事情上他都願意讓著她、遷就她、呵護她。但是,看到她變成一個遇事第一時間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識到他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她還有一個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酸澀難言,痛楚萬分。

雖然她在楚宮中也受過委屈、傷過心,甚至也經歷過無數危險,可是那時候她還會對他撒嬌、對他任性、對他撒氣,在許多事情上,見到了他,就習慣性地把一切交給他,依賴著他。

可如今的她,已經太過習慣不撒嬌不任性,太過習慣獨自承擔、謀劃事情,讓他有些不適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遷就,無言地保護,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還在她的身邊,就能夠讓她漸漸放下過去,放下這些沉重的負擔,把一切交給他,安心地做他身後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歡燕易後,這個女人涼薄無情、工於心計,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女兒。羋月當日在薊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無視羋月曾經給予她的幫助,無視她們有過的友情,甚至無視嬴稷是她的親弟弟,而袖手旁觀郭隗和羋茵對羋月母子的打擊、誣陷、殘害。她但凡有一點點仁心,怎麼能夠對於羋月母子的遭遇如此無動於衷!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如今在秦王蕩很可能舉鼎身死之後,忽然間就想起在燕京還有一個異母弟弟,還有一個秦宮故交來。如今頻頻召羋月入宮,置府賜地、封官許爵,甚至還要讓羋月和自己留下,還要招攬羋月的弟弟們到來。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無非是看著羋月現在有可利用的價值,所以才會費盡心機地拉攏,甚至還想利用羋月相助,從郭隗手中奪權。過去她未必對郭隗沒有怨言,只是她卻不願意為了羋月去得罪權臣。如今她想讓羋月助她奪權,若是失敗,又何嘗不會把羋月拋出去頂罪?

他不願意她留在燕國,不願意她再入宮,不願意看著她再捲入燕國的權力鬥爭,不願意看著她再置身於危險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間能夠達成共識,那麼。憑他們兩人的努力,一切將不再是問題。

這一日,黃歇約了羋月,在薊城外馳馬。此時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季節,遠遠看到一群燕國貴族牽黃擎蒼,去了山中。

黃歇不欲與他們撞上,撥轉馬頭,馳入一片黃葉林中。

兩人在林中馳馬。樹葉紛紛灑落,天朗氣清,教人心情也為之一暢。

黃歇跳下馬,道:“皎皎,我們在林中走一走吧。”

羋月含笑點頭:“好。”

兩人牽著馬,在林中慢慢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於,還是羋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黃歇搖了搖頭道:“我沒有打算……”他凝視著羋月,“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羋月微一停頓,試探著說:“如果說,我想留在燕國呢?”

從邊城回來已經數月,她一直在走與留之間猶豫不定。她知道黃歇也在為此焦灼不安,甚至黃歇對孟嬴的惡感和不信任,也曾隱隱向她透露過。

今天黃歇約她騎馬,她心中有數,也許兩人之間,的確到了應該深入談一談的時候了。她和黃歇,是後半輩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間自當同進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與秦惠文王決裂之後,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做主,但在薊城劫獄的那個晚上。黃歇自天而降,帶著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話讓她痛苦、掙扎、重生之後,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種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籠中被豢養的燕雀,由著別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運。但從咸陽到薊城,再從薊城到邊城。她一直在苦苦掙扎,於風雨中孤獨飛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籠中做燕雀,可是她卻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與她一起飛翔,相互扶持,風雨同行。

黃歇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後的人生。對未來,她有自己的設想,可她卻能夠感覺到,黃歇對未來的設想,和她不一樣。

果然黃歇怔了一怔,露出一絲苦笑,卻道:“皎皎,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反對。只是,我以為薊城會是你的傷心地,沒想到你還願意留下。但不知你是為何而留?”

羋月也苦笑:“薊城之外,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黃歇有些意外,忽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山中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想回楚國去,去看夫子。”

羋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黃歇又道:“可你到了邊城,卻改了主意,想去齊國了……我想知道,如果邊城沒有危境,你還會再去齊國嗎?”

羋月點頭道:“是。”

黃歇有些猶豫地問:“那你為何不願意回楚?”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以為你明白的……”

黃歇輕歎:“因為威後?”

羋月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厭憎:“這還不夠嗎?”

黃歇的手按在了羋月的肩頭,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羋月遲疑中,已經被他擁入懷中,“你受她的傷害太深了。”

羋月想要說話,黃歇卻溫柔地阻止了她:“你聽我說,皎皎,威後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離。我知道你在為莒夫人的事耿耿於懷,可是,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代價。子戎那一場大鬧,不管是大王還是令尹都無法再裝看不見。皎皎,我能帶你回去,就能夠保證她不可能再傷害到你了。”

黃歇停了停,又道:“皎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當何去何從?燕國並非善地,那位易後如今雖然厚待於你,可是你在薊城苦苦掙扎多年,幾番生死邊緣之時,她又做了什麼?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來,何至於讓你受苦受難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嘗不是包藏禍心,不是要挾持子稷圖謀秦國,就是借你之手從郭隗手中奪權?可她從來不會去想一想,萬一失敗了,你何以自處?哪怕你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難之時,她仍然會棄你於不顧。皎皎,我知道你也並非為了助她,而是想為自己、為子稷,也為你的弟弟們謀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只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易後此人,不可倚仗啊!”

羋月欲言又止,聽著黃歇一口氣說完,忽然沉默了。黃歇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她沒有想到,黃歇對孟嬴的觀感會如此惡劣——或者,正因為他是旁觀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對孟嬴還抱有太過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該往何處去呢?她看向黃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帶著她歸楚。楚國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們太多的親人、朋友、師長。他自信在楚國,能夠保護好她和她的親人。

可是,她無法歸楚,不只是因為楚威後,更是因為楚王槐。當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時候,就在內心暗暗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她會親手殺了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若是她遠在異國,遠在天涯,這種恨意或許還能夠壓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國,咫尺之間,她的恨意只怕無論如何都無法抑制。在楚國,固然有屈子、有黃歇,甚至連屈子的政敵昭陽都能夠成為她的庇護者。可是,父母之仇,弗與戴天。若是與仇人共處一城,而有仇不得報,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黃歇見她沉默不語,也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籌畫著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擊,未免一時無法接受,當下輕歎一聲,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歸楚,只是你這些年顛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邊,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皎皎,我希望能夠保護你、庇護你,讓你安心入夢,不會再四處流離,不會再無枝可依……”

羋月撲在黃歇的懷中,無聲慟哭,如同一個走失了的孩子——再驚恐再絕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潰,只能不停地跑著,即使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怕一鬆懈就會從此失去整個世界,可卻永遠會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時候,崩潰大哭,再無邁動一步的力氣。

黃歇撫著她的頭,輕輕安慰著。黃葉盤旋著落下,落入發間,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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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55:38

第299章 舉周鼎

羋茵先是嚇了一大跳,再瞧得這些人都是燕軍服飾,既驚且怒,喝道:“你們要造反嗎?你們好大膽子,竟敢對我無禮。你們眼中還有國相嗎?祁司馬,你是死人嗎,如何會教人沖進城守府來?”

這祁司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風頭,卻聽到羋茵喚他的名字,不得不進來對那隊燕軍首領一拱手,方苦著臉對羋茵道:“夫人拿了國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該聽命從事的。只是如今樂毅將軍持著大王親筆的詔書來,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詔了。”

羋茵臉色大變,叫道:“怎麼可能?他哪來的大王詔書?必是假冒無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將來難見國相。”

那祁司馬只是一臉尷尬地苦笑,顯然是準備袖手旁觀到底了。

羋茵只得又對樂毅喝道:“你一介邊境守將,哪來的大王詔書,詔書上又寫了什麼?你敢偽造大王詔書,小心性命不保。”

樂毅沉著臉喝道:“你不過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對士大夫無禮?你手持國相令符,卻無國相手書,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國相之令,你敢與我上薊城與國相對質嗎?”這邊又將手中詔書一揚,道:“此詔為大王三日前親手所書,派上大夫蘇秦日夜兼程,趕往邊城,交於某家。我奉大王詔令,救秦質子母子,誰敢阻擋?”

羋茵身邊侍衛,皆為相府所屬,因她持郭隗令符臨時召集,聽了樂毅此言,頓時心生猶豫,慢慢退後。

霎時間,強弱易勢,樂毅手按劍柄,一身殺氣,朝著那“小雀”厲聲喝道:“你還不鬆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個小小梳頭婢。哪裡當得這沙場戰將的一聲暴喝,嚇得頓時匕首落地,整個人伏倒在地,不敢抬頭。

羋茵目眥欲裂。厲聲尖叫:“蠢貨蠢貨,壞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這賤婢碎屍萬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是絲毫不敢動。

羋月疾步前行,樂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邊的侍衛上前,一劍將羋月身上繩索砍斷。羋月拾起匕首,歎道:“七姊姊,世間似小雀那樣待你的人,只有一個。不是你隨便找個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夠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羋茵反反復複,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

羋月得了自由,适才聽聞樂毅之言,驚喜不勝。原本她和黃歇約定,若是她被抓,黃歇便與樂毅想辦法潛入城守府暗中來救。她本以為黃歇會是調開羋茵,或者暗夜來救。方才黃歇挾持羋茵,她便暗中擔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誰知道情況突變,樂毅公然率兵來救,而且手持燕王詔令,再聽得蘇秦的名字。心中已經明白,暗道:“孟嬴,你終不負我。”

自己這一生雖然歷盡苦痛,但這世間她曾經相助過的人,終究還是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還報於她。想到這裡,心頭一暖,連對羋茵的恨意都消了幾分。

她與黃歇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黃歇便放開羋茵,與羋月攜手而出。

羋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連個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見羋月和黃歇誰也不看她一眼,就這樣攜手往外而出,她怒氣攻心,抓起長劍,便向羋月後心疾沖而刺。

黃歇頭也不回,長劍一揮,便將羋茵的劍格擋開去。羋茵用力過頭,卻比不得黃歇反格的力氣,兩力相沖,竟又摔了出去。

眼見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視線,終其一生,將再也無法將她抓回來洩憤,羋茵跌坐在地,放聲大哭。

卻就在羋月和黃歇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忽然外面一聲高呼:“國相到……”

眾人頓時怔住,人潮緩緩後退,分開兩邊。

一個老者在眾武士簇擁之下緩步進來,正是郭隗。

羋茵又驚又喜,跳了起來,叫道:“夫君,你來得正好,快快為我報仇——”

羋月與黃歇對望一眼,臉色皆變。今日之事,轉折迭起,本以為有意外之喜,不想離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虧一簣。

那郭隗緩步而入,見了兩邊兵士林立,互不相容,再見羋茵臉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團,釵橫鬢亂,素日豔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厲鬼,不禁退後一步,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羋茵手指指向眾人,一圈劃過,將眾人皆劃在內,頓足哭道:“是他們,他們都欺負於我。他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裡,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裡,你若不處置了他們,我便不依。”

樂毅忽然長笑,道:“好教國相得知,方才您的愛妾,挾持了秦質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與她私奔,還說委身於您實是無奈,是無時無刻不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您——”

羋茵嘶聲尖叫起來:“你、你這奸賊,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般陷害於我?”

樂毅朗聲笑道:“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非但樂某聽到此言,便是在場諸人,也都大半聽到,可作得了假嗎?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樂某卻見不得你這婦人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方才諸人便埋伏於院外,羋姝自恃院中皆為相府之人,誰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無忌憚。諸人又皆屏聲靜氣,她的聲音又是極尖厲的,因此這等話語,竟是大半人都聽到了。

郭隗臉色微變,凝視著羋茵,長歎一聲:“夫人,我自知與你年貌不當,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來都忍讓於你,可是沒有想到,在你的心裡,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當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強?你想去哪裡,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羋茵尖叫一聲,大驚失色,但她隨即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飛撲到郭隗的懷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皺成一團,直哭得梨花帶雨,嬌弱可憐:“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頭了,我只是為了報復她,想讓她看著黃歇變心,所以我才故意對黃歇說假話的。我怎麼會喜歡那種無官無爵的士子,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啊……”她一邊哭訴,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郭隗的臉色。

郭隗看著羋茵的臉,神情無奈,眼中有光芒一閃而沒,他閉上眼,長長歎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過去,不再給老夫惹禍生事,若還願意繼續留在老夫身邊,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羋茵不想此番如此輕易過關,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老東西終究是捨不得我。想到這裡,又得意起來,再看看黃歇和羋月,心中妒火又起,無法抑制,又撲在郭隗懷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說了這樣的話,我豈能不聽?我答應你,只要我殺了九丫頭,圓了心願,就放下過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閉了閉眼:“你真的執意如此?”

羋茵咬牙:“不錯。”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黃歇臉色大變,叫道:“郭相!”

樂毅也是臉色一變,叫道:“郭相,大王詔令在此……”

郭隗卻是歎了口氣,擺擺手,索然道:“世間事,瞬息萬變,紅顏薄命,老夫亦是無可奈何!”

說著,眼邊竟掉下一滴眼淚來。

羋茵大喜,立刻轉身,拔出身邊侍衛的寶劍,一步步獰笑著走向羋月:“九妹妹,我本來想,讓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沒有時間了,只好便宜了你。”

黃歇失聲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帶來的兩名侍衛卻踏前一步,正擋在他的面前。

黃歇手中暗暗捏緊了短刀,若是當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傷了羋茵。縱得罪了郭隗,那也顧不得了。

羋茵見黃歇已經被侍衛擋住,心中大定,縱聲大笑起來:“我看,這世間還有誰能夠於此時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劍越發緩慢地朝著羋月刺過去,臉上帶著狸貓戲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羋月在臨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驚恐。

羋月面色不動,看著羋茵的劍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這種時候,她沒有做徒勞的格擋和逃脫,而只是一動不動,巍然而立。正當羋茵的劍尖,距離羋月的胸口只有兩寸時,羋月忽然露出悲憫之色,歎息了一聲。

羋茵正想說:“你此時歎息也已經遲了……”忽然只覺得後心一涼。她詫異地低下頭,卻見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然後就是一陣劇痛……

這是羋茵於這個世間,最後一瞬間的思想。

羋月站在那兒,看到羋茵正自最得意的時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結於臉上,只見一寸長的劍尖在她的胸口出現,然後便是血花飛濺,羋茵便緩緩倒下。

羋茵身後,郭隗面無表情地拔出劍,用一條絹帕,輕拭劍尖的血痕。

他這劍一拔,羋茵便撲倒在地,一動不動,顯見已氣絕身亡。

郭隗卻對羋茵連多餘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著自己的劍,愛憐地輕拭著,長歎:“茵姬,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只可惜,你選擇了不給老夫退路。”

羋月看著郭隗。她當時手已經解縛,以她的身手要抓點什麼東西格擋羋茵的劍也並非難事,郭隗卻只讓羋茵獨自上前而並不是叫侍衛先制住她,羋茵為仇恨沖昏了頭腦,竟沒注意到這點,她卻是留意了。羋月淡淡對郭隗問道:“郭相這是何意?”

郭隗拭淨寶劍,收劍入鞘,向著羋月一拱手:“老夫慚愧,治家不嚴,以至於放縱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義而逞私欲。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宮迎賢,得知此事,星夜趕到,幸而還能及時阻止。老夫有罪,已經懲治主犯,餘下的事情也當一一解決之後,再自行向大王請罪。”他一轉身:“退下,不得對公子歇無禮。”

侍衛退開,黃歇已經快步跑到羋月身邊,將羋月一把抱入懷中,一時間哽咽出聲:“皎皎……”

方才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饒是羋月心志堅定,也不禁精神虛弱,抱住黃歇,熱淚盈眶:“子歇……”

兩人緊緊相擁。

好一會兒,黃歇才放開羋月,轉身向著郭隗行禮:“多謝郭相大義!”

羋月卻站住不動,看著郭隗。

黃歇覺得不對。轉頭看向羋月:“皎皎——”不管郭隗出於何意,終究是救了他們,他們總要有所表示才是。

羋月的臉上卻有一種了悟的微笑,看著郭隗。問道:“郭相,咸陽有什麼新消息?”

黃歇一怔,轉頭看著羋月。

郭隗這時候才露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個微笑:“果然不愧為羋夫人……”轉而長歎一聲,“唉,茵姬真不應該執意視你為敵。”

羋月整了整淩亂的衣服。肅然拱手:“還望郭相相告。”

郭隗肅然拱手:“洛邑急報,秦王蕩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一個月前,洛邑城中。

城門大開,一隊兵馬旌旗招展進城,“秦”字旗下,秦王蕩那張年輕英武的臉,更顯得意氣飛揚。

這一年,已經是秦王蕩繼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繼位以來,便時常以征伐為念。一年多前。他與韓王倉在臨晉城外會盟之時,曾經對站在他身邊的甘茂說:“寡人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卻擔心自己非為秦國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執掌大軍,會受樗裡疾和公孫奭之牽制,秦王蕩便與甘茂約誓信其不疑。甘茂於是率重兵與庶長封攻打韓國的宜陽,又恐楚國乘機攻打。再派馮章出使楚國,向楚王槐許諾割讓漢中之地。半年之後,秦軍攻克宜陽,斬首六萬。乘勝渡過黃河,奪取武遂並築城。韓王倉無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開,不敢再擋秦人鋒芒。

秦王蕩大喜,便親率大軍。引任鄙、孟賁等人巡視,然後直趨洛邑,以窺周室。

此時周天子雖在名義上為天下共主,實則困居小城,且執政的東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內鬥頻頻,於是王室氣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問候,並稱周天子欲在王城宮中盛禮相迎秦王。秦王遜謝,卻提出欲在明堂一觀九鼎。周室眾人聽話聽音,均是大驚,但眼見秦國兵臨城下,素日倚為屏障的韓國也是低頭讓步,也不得不答應此事。

於是兩人便依約在明堂相見。

所謂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廟,在夏朝時稱為“世室”,殷商時稱為“重屋”,周稱為“明堂”,至後世,則稱之為“太廟”。

秦王蕩率兵進入明堂時,便見周室之人已經在高臺之上相候了。

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稱周赧王,年紀雖與秦王蕩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卻顯得蒼白虛弱,萎靡不振,雖然高高地站在高臺之上,卻是一臉的愁苦之相,與正在階下雖以臣禮相見,但相貌魁梧雄壯,更帶著意氣飛揚神情的秦王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兩人見禮罷,秦王蕩看了看周天子氣色,再轉眼掃視這明堂之中,建築陳舊,朱漆掉落,甚至連旌旗也顯出顏色殘褪的樣子,眼中輕視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對身邊的甘茂低聲道:“周室氣數已盡,在這明堂與周天子的臉上,都能夠看得出來。”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壓低了聲音道:“而我大秦之業,便似大王,如驕陽淩空。”

秦王蕩哈哈一笑,看著臺上隱約可見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聲道:“從來王朝更易,就是九鼎遷移。寡人今日,就要把這九鼎給搬個位置。”說罷便昂首闊步,走上臺階。

他上了高臺,與周天子再度見禮,相攜走到明堂之上。但見殿前擺放了九隻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銅鼎,顯然亦是久經風吹雨打,顯出年代久遠的青斑來。這就是象徵著天下歸屬的九鼎。

秦王蕩點頭輕歎,轉而問周天子道:“敢問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邊,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更兼氣勢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壓,張了張口,方想回話,卻是一陣氣虛,喘咳不已。

此時他身邊便有一個大夫模樣的人上前介面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鑄成,有荊、梁、雍、豫、徐、青、揚、兗、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貢賦之數。九鼎列于朝,為天子掌九州的象徵。”

秦王蕩瞟了那人一眼,見他倒是一臉毫不畏懼的樣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臉上多停留了一下,方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東周國蘇代。”

秦王蕩哼了一聲,沒有理睬,徑直走了下去。他卻不知,這蘇代便是蘇秦之弟,雖然不如乃兄才智,但于這周室之中,已經算得拔尖人才,見這秦王蕩如此驕橫,心中怒氣勃發,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瞧著這秦王接下來的舉動,思忖著隨機應變之法。

但見秦王蕩走到九鼎之邊,一隻只看過了,忽然拍了拍一隻銅鼎,歎道:“此雍州之鼎也,當屬秦國。”說著忽然轉頭問周天子:“寡人欲攜此鼎歸我秦國,大王可允?”

周天子臉色都變了,這種“問鼎”的舉動,昔年只有楚國才幹過,楚莊王曾問鼎之輕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國形勢牽制,以計謀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來就沒被馴服過,可這北方六國,卻真是誰也沒幹過這事啊。

當此之際,當然是名臣折衝樽俎之時,仍然是那蘇代替周天子發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達千鈞,自此九鼎鑄成以來,除奉天子之命合力遷移之外,凡人豈可輕易舉起?”

秦王蕩轉頭,嘴角一絲冷笑,厲聲道:“若是有人能舉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夠把它給搬走了?”

蘇代見他如此無理,險些發作,最終還是忍下氣來,瞧了周天子一眼,這句話卻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說的。

周天子終究是帝王之尊,雖然氣虛體弱,但不能被人逼到這份上還不說話,見狀也只有壯著膽子道:“寡人不信有誰能舉得起這鼎。”

秦王蕩忽然張揚地大笑起來:“那寡人與大王打個賭。大王說無人能舉得起,寡人卻說,有人能舉得起。若是寡人贏了,那寡人舉得起什麼鼎,就把這鼎當成賭注帶走,如何?”

此時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連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這張狂之態所震懾,整個人站在那兒,氣得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蘇代亦是氣得臉色發白,見狀心生一計,扶住周天子,低聲道:“大王,就讓他來舉。”

周天子只得壯起膽子,勉強應了一聲道:“秦王無禮,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後果自負。”

秦王蕩仰天大笑。自繼位以來,一步步精心謀劃,便是為了這一天,當下將手一揮,喝道:“任鄙、孟賁、烏獲,你們何人能舉?”

站于階下的秦國諸臣相視一眼,有些人這時候才明白,為何秦王蕩自繼位起,便對這三個大力士厚賜高爵,卻原來是為了今日。

孟賁等三人卻是早有準備,當下應聲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輪流試了試力,對望一眼。秦王蕩既早有此準備,自然在秦國之時,便已經探得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陽照此重量也鑄了數鼎,由輕到重,教這些大力士日日練舉。雖然如今一探這鼎,與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異,但自忖便是一人舉不起,難道三人都舉不起不成?

當下任鄙鎮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蕩道:“還是由臣先來。”說著大喝一聲,執著銅鼎的鼎足,就要往上舉起。

不想此時蘇代忽然陰陰地道:“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鐵所鑄,賦王氣,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試試自己有沒有這個命,會不會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難免。驟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時,自信滿滿,但到了這周室明堂,見著這建築宏偉、儀仗森嚴的王室氣象,已經是心存畏懼。周天子的儀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顯衰敗,但於這等草根階層看來,卻依舊是高不可攀。

任鄙本就心懷畏懼,且正在舉鼎之時,聽了此言,心神微分,鼓足的氣頓時就泄了一些,這雍鼎重量本就在他承受範圍的極限,這氣一泄,頓時覺得鼎如山重,當下把鼎一扔,大叫一聲坐倒在地,只覺得雙手顫抖,腿軟如酥。

周王室的君臣失聲大笑起來,卻在秦王蕩憤怒的眼神中忽然如刀截斷一般,都收住了口。

任鄙伏地顫聲道:“臣、臣氣力不濟,有負大王所托,臣該死!”

烏獲與孟賁兩人相視一眼,皆是臉上變色。這任鄙本是他們當中力氣第一之人,方才他們都試了試那鼎,暗忖自己未必能夠成功舉鼎,若有能者,當是任鄙。

任鄙舉鼎之時。他們亦凝神看著,見那任鄙本有舉鼎之力,只是被那蘇代一說,竟是莫名其妙地泄了氣。棄了鼎。兩人均是心頭打鼓,再轉頭看看明堂之內,幽暗難辨,香火隱隱,想到裡頭供著周室開國君王周文王、周武王這等明君英主的神位。如今自己這等人敢在他們面前放肆,豈不是要觸怒神靈?

正當此時,忽然一陣莫名的怪風吹起,卷起塵沙落葉,叫人不由得舉手遮了一下眼睛。怪風過後,一面“秦”字旗幟,忽然倒下。

兩邊旗幟甚多,間中或有人持旗不穩,也是常理,只是兩人本就有些驚魂不定。此時一見,更加疑神疑鬼起來。卻又見秦王蕩一指烏獲,氣急敗壞地喝道:“烏獲,你來。”

烏獲聽了此言,心頭一顫。他是既畏鬼神,又畏秦王,不敢違拗,當下便戰戰兢兢地上前,兩足分開,穩住身形。手握雍鼎雙足,運氣到了十分,大喝一聲。那銅鼎雙足緩緩上移,移到斜角之時。第三只足也漸漸離地而起。

秦王蕩微微點頭,嘴角也由下沉變為上翹。

忽然聽得蘇代又幽幽地歎了口氣,恰於此時又一陣風起,吹得落葉簌簌有聲。

秋日本就多風,原也是自然現象,可是烏獲本就是精神繃到了極緊處。汗濕重衣,這怪風一起,頓覺後心發涼,他卻不敢步任鄙後塵,強鼓著氣再一撐。不想他膀大腰圓,素日最好華衣,這日登天子之堂,特意穿了秦王蕩所賜的錦帶玉圍,這絲綢之帶卻經不得他這渾身十二分的力氣,忽然間他的腰帶繃斷,落在地上,烏獲頓時氣泄跌坐在地,那鼎自然也就隨著他的手落下,重重砸在地上。這一聲重響,似砸在了秦王蕩的心上,也似砸在了孟賁心上。

烏獲狼狽地抓起錦帶,伏在地上,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周室眾人,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幾個大臣都笑得跌作一團。

秦王蕩恨不得一劍刺死烏獲,卻不好於此時發作,叫周室中人看笑話,眼睛卻惡狠狠地落在了孟賁身上。

任鄙、烏獲接連失手,秦王蕩的心願,便只著落在孟賁一人的身上了。孟賁咬了咬牙,不待秦王蕩發話,便上前一步,先與手下索了條牛筋帶子,換了錦帶,又俯下身去檢查了一下靴子,將靴上帶子系緊,再系緊袖口。如此準備之後,方才走到雍鼎之前,向著秦王蕩先施一禮,便雙足分開,氣運丹田,用力一喝,但見那鼎被緩緩舉起,至膝、至腰、至胸口,緩緩過肩……

秦王蕩剛要說:“好!”不想孟賁臉色憋得潮紅,到鼎至肩上之時,忽然鬆手,銅鼎重重砸地,發出一聲巨響,轟起半天煙塵。

但見那孟賁眼角破裂,口鼻出血,顯見已經受了內傷。他跪伏在地顫聲道:“大王,臣、臣盡力了。”

周室中人看那孟賁險些舉鼎成功,心跳得都如亂鼓,及見孟賁最終也是失手,周天子蒼白的臉上也顯出一陣興奮的潮紅,尖聲叫道:“秦侯,你輸了,看來秦國無人有舉鼎之力啊!”

普天之下,本就只有周天子方能稱王,但如今列國自己稱王,周天子也就不敢過問。之前兩人相見,周天子百般不願,但迫于武力,只得口中含糊混過,如今見秦王蕩舉鼎不力,這一聲“秦侯”叫得當真又響又亮。

秦王蕩指著趴在自己面前的三個大力士,顫聲道:“你、你們……”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素日的圖謀、得意,此時全部變成羞憤,直欲將三人立刻拖下去處死才好。

階下秦將也都噤聲。諸將其實早對這三個毫無戰功而封高爵的大力士不滿,此時快意之下,卻更加不敢吱聲,生怕教秦王遷怒,讓他們也上前舉鼎。

蘇代表面上勸著周天子,其實卻在添油加醋:“秦侯錯怪他們了。其實臣聽說秦國這幾位大力士,是真的有千鈞之力。只是這九鼎非凡人所能冒犯,所以就算有把鼎舉起的力氣,但這九鼎乃天命所授,又豈是這等血統低賤之人可以舉動的?”

周天子聽了此言,轉頭看向蘇代,卻隱約看到他眼中的興奮和期待之色。他心頭一動,嘴唇顫抖幾下,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臉上潮紅退去,蒼白更甚。

秦王蕩見三人皆是失手,不但圖謀落空,這面子上也下不來,再看到周王君臣不屑的表情,更覺不甘,大步上前,踢開孟賁,喝道:“沒用的東西,不如讓寡人自己來。”

孟賁大驚,顧不得這一腳踢過來的疼痛,忙抱住秦王蕩叫道:“大王不可!”

蘇代強抑興奮,輕笑一聲:“秦侯何必勉強?天命在周,所以九鼎無人能動,你遷怒於他們又有何用?不好意思,今日竟是教秦侯白來一趟了。”

秦王蕩被他這樣一激,更是忍不住,將孟賁踢開,雙手將身上的錦袍一撕,走到銅鼎前,握住鼎足就要舉起。

甘茂本是遠遠站著,見狀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大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身系天下,不可以身相試!”

秦王蕩臉色微一猶豫,蘇代卻趁此時機,又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秦王蕩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縱聲大笑:“寡人既然已經來到洛邑,就不能虎頭蛇尾。孟賁他們並非舉不起這鼎,只是心中膽怯。寡人乃王者之身,自有天命。寡人就不信,天命在他這種人身上,而不在寡人身上。”

說罷,不待甘茂亟亟奔來,秦王蕩已經分開腳步,握住兩隻鼎足。大喝一聲:“起!”

他本就是大力之人,素日與這些大力士每日比賽舉鼎,確有千鈞之力,此時憋足一口氣出手。竟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那只雍鼎被他一氣舉到肩頭。

周圍的秦國官兵頓時瘋狂地高呼:“大王威武!”“大秦威武!”“大王萬歲!”

方才三名大力士皆舉鼎失敗,秦軍素來好勝,豈甘這樣丟臉?如今竟見秦王舉起大鼎,興奮之下。全軍幾欲發狂,高呼聲便如巨浪滔天,震得周室之人,盡皆失色。

此時秦王蕩卻感覺胸口發悶,一口氣竟提不上來。若是素日在咸陽宮中,與力士們舉鼎,到這程度他早就扔下鼎了,只是此刻他在將士們興奮至癲狂的山呼聲中,卻不能退讓,這鼎在肩頭停了片刻。竟是顫巍巍又往上舉。

秦軍狂呼之聲,更是無法抑止。

蘇代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秦王蕩的手,心中默念:“砸下來,砸下來,砸下來……”

就在蘇代念到第三聲的時候,忽然,秦王蕩身子一晃,整只大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

“秦王蕩怎麼樣了?”羋月驚問。

此時他們已經移座到城守府正堂,羋月與郭隗對坐。便由一名上大夫將洛邑燕人細作傳來的情況緩緩道來。

那上大夫聽她問起,便搖了搖頭,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親眼所見,那鼎落下來。便砸在了秦王蕩的身上……後來,便不知道了。”

“不知道?”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是生是死不知道,還是輕傷重傷不知道?”

那上大夫搖頭回道:“皆不知道。秦王舉鼎受傷,便被秦軍抬走。秦人封鎖了消息,周天子幾次遣人送醫。均不得其門而入。”

羋月又問:“既如此,則現場情景,你們如何得知?”

那上大夫臉上顯出興奮之色,道:“當日情景詳細經過,自然是周王室之人,大肆宣揚,說是列祖列宗英靈在上,教覬覦神器之人自受天譴。”

羋月看了郭隗一眼,抽了抽嘴角:“郭相——果然是老成謀國啊。”這個老政客,怪不得會忽然於此時來到此間,當是一知道消息就急忙趕來了,只怕是連燕王和易後都還不曉得此事吧。果然是夠狠辣,夠有決斷。

想來他初時是想保羋茵一命,只是羋茵自己作死,他又不便當著眾人之面說出真相來,再加上為了取信自己,便將羋茵的一條性命當成了與自己交好的禮物。

郭隗卻一直袖手坐在一旁,笑容和藹可親,道:“易後、大王與夫人和公子骨肉至親,老夫亦是一直對夫人尊敬有加。此中雖有誤會,但終究雲散霧消,亦是好事。”

羋月表情不變,卻緩緩站起,道:“那我們如今是否可以離開了?郭相想來不會再留難吧?”

郭隗一怔,微笑道:“易後已知此訊,欲請夫人相見,等夫人與我們回薊城見過易後,再行定奪如何?”

羋月話語冰冷生硬:“我們離開薊城的時候,有義渠友人相助,他們可無恙?”

郭隗笑道:“既然是夫人的友人,自當客氣款待。”

羋月便道:“妾身妝容不整,明日再與郭相敘話如何?”

郭隗拱手:“請。”

羋月轉身向內。

黃歇看了郭隗一眼,也跟著走進內屋,卻看到羋月並未梳洗,卻是神情恍惚地坐在窗邊。

黃歇走到羋月身邊摟住她,柔聲道:“皎皎——”

羋月如夢遊似的抬頭,眼中無神,顫聲道:“子歇——”她忽然撲進黃歇懷中,緊緊地抱住黃歇,“子歇,你告訴我,我聽到的是真的嗎?”

黃歇也緊緊抱住她,安撫著她的情緒:“是真的,是郭隗親口說的,如果不是確有其事,他也不會殺了羋茵。”

羋月輕歎道:“這麼說,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黃歇點頭安撫她:“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安全了。”

羋月終於露出了放鬆的微笑,忽然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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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49:36

第295章 風雲變

半個時辰以後,燕國邊城城守府前,羋茵站在臺階上,看著被押在臺階下的羋月,得意地大笑起來:“九妹妹,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羋月此時的樣子有些狼狽,不但灰頭土臉,而且雙手被縛,只是神情依然驕傲:“是啊,真沒想到,七姊姊捨得離開那錦繡堆中的國相府,千里迢迢到這邊城來,我實在是榮幸。”

羋茵見她居然還如此嘴硬,卻見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饒的樣子,不由得大怒:“死到臨頭,還敢頂嘴,我真想看看,什麼時候你才會嘴軟呢?”

羋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別指望了。”

羋茵咬牙切齒道:“好、好,我看你這鐵嘴,是不是跟著你一起葬進墳裡頭去。”

羋月冷笑:“原來七姊姊還打算給我留墳啊,我還以為你打算讓我暴屍荒野呢。”

羋茵氣得發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羋月再度嘲諷:“哦,居然還有棺材,那當真是要謝謝七姊姊了。”

羋茵指著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說不出話來,忽然感覺到不對,左右一看,喝問:“她兒子呢?”

那侍衛頭領便道:“稟夫人,抓她的時候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人。”

羋茵頓時明白了,沖下臺階,揪住羋月急問:“你那個兒子跑哪兒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頭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見到子歇了?你兒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羋月微笑:“你說呢?”

羋茵一想到那人,只覺得心頭絞痛,幾乎發狂。她想殺了眼前的羋月,想拿劍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醬,可是……可是她更想見到那個曾經紮根在她心底,讓她如癡如狂的負心人。心想,不能衝動。不能衝動,她要用這個女人,釣那個男人出來。

她捂住心口,踉蹌退後。嘶啞著聲音指著羋月道:“把她關起來,我要等著黃歇來。”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靜,只有最深處那座小院,仍有燈光。

鏡臺前。小雀給羋茵一邊卸妝,一邊低聲問:“夫人,您既然已經抓到九公主,為什麼還在這邊城停留不回?若是國相問起,可怎麼辦?”

羋茵對著鏡子一邊照著,一邊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這麼殺了她,反而如了她所願,讓她贏了。不過,當日我留著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處的,她把我這一生最愛的男人帶過來了。我現在就要借她這條命,圓滿我的心願。”

小雀是曉得郭隗厲害的人,聽得此言,嚇得臉色都變了:“夫人,您、您到現在還沒對公子歇斷了心思嗎?”

鏡子裡,羋茵扭曲著臉:“為了活下來,為了活得好,我把許多寶貴的東西都扔掉了。我跪著、爬著,走到了現在。如今我已經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經失去的,一件件撿回來。”

小雀還要再言,羋茵卻把鏡子一拍,厲聲道:“你不必再說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羋茵歇息之後,退出房間,想了想,還是不能心安。於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這是她剛才從羋茵梳粧檯上悄悄拿過來的,猶豫片刻。還是下定決心,走出房間,一路直奔關押羋月的小院。

這城守府卻是有一處專門關押犯人的石屋,此處與齊國交鄰,細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時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時未能判定對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關押普通犯人的監獄中,便暫時關在這間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監獄還穩妥些。

小雀拿著令符,去了石屋,開了門走進去,見到裡面分成兩半,中間還有一層柵欄,裡面關著犯人,外屋還有幾案,便於來人審問。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柵欄,見羋月端坐在地下,見了她來,倒也不吃驚,只抬頭道:“你是那個……羋茵的婢女?你來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來,隔著柵欄,歎道:“你和七公主之間,難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嗎?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願?這般執迷不悟,豈不是教自己受苦?”

羋月笑了:“你想勸我向她屈服,這樣就能夠讓她心滿意足。是不是因為我不肯屈服,便讓她難受了?”

小雀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是。”

羋月點頭:“我倒是能夠明白她的。”

小雀詫異:“你能明白?”

羋月點頭道:“一個人如果跪下來,骨頭折了,行為卑污下賤過了,就算在人前榮耀無比,可是午夜夢回,她卻知道自己永遠都站不起來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過去的東西來欺騙自己,當中間的那一段歷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她那樣沒有底線的。所以,她就希望讓別人跪下,因為別人還站著,她就會發現自己一直是跪著的。”

小雀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過的苦,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羋月看著這個狂妄大膽的婢女:“你不覺得你說這樣的話很可笑嗎?你要我屈膝彌補她的卑賤,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小雀撲在柵欄上,嘶聲叫道:“可是這樣死了,你甘心嗎?你跟七公主不一樣,你還有一個兒子,難道你不想看著他長大成人,難道你這一生這樣顛沛流離受盡苦難,就沒有一個結果?好死不如賴活著。九公主,我憐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見到你死,更不想見到你們姐妹相殘。你們從小一起生長在楚宮,同樣在楚威後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樣被她所害,命運多厄。哪怕你騙一騙她,也不行嗎?”

羋月看著她,忽然間有所了悟,輕輕一歎:“你來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來找你。你知不知道她雖然被威後賜婚黃歇,可是她根本沒有和黃歇拜堂,甚至沒有見到黃歇一面。是我找了醫者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發病啊,否則就會……”

羋月忽然笑了:“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騙騙她就可以?因為她是個不正常的瘋子,你怕她因為我而執著,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須忍氣吞聲,否則,她有可能會被我刺激到發瘋,是嗎?”

小雀有些驚惶,又有些狂亂:“你、你胡說,她很好,她比誰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許你說她是瘋子,不許,不許!”

羋月看著她,忽然說:“你愛她,是嗎?”

小雀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慌亂,她後退一步,驚恐地看著羋月:“你、你胡說些什麼?”她定了定神,又厲聲道:“你若再胡說,我便殺了你。”

羋月輕歎一聲:“真是沒有想到,連她這樣的人,也能夠有你這樣死心塌地愛著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變得又憤怒,又瘋狂:“你、你閉嘴,別讓我想殺你。”

羋月忽然不說了,她的眼神飄向了小雀的後面。小雀卻沒有發現,見羋月忽然不再說話,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頭,又能怎麼樣?這樣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讓她安心以後,我便放你出來,好不好?”

羋月忽然問:“你今夜為何來找我?她如今已經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來找我,甚至許下放我出去的諾言?你可知道,這是對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這你別管,這是我的事情。”

羋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會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會害怕,今夜才會來找我。讓我想想,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莫不是黃歇知道我被抓,要來救我。而羋茵對黃歇還未死心,你怕這件事,會讓她失去郭隗的庇護?”

小雀倒退兩步,驚恐地看著羋月,如同看著一個魔鬼,嘶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羋月嘴角有一絲冷笑:“你對她當真情深義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這樣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處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緩緩轉過頭來,脖子似乎都在哢哢作響。

羋茵鐵青著臉,從暗處走出來,看著小雀,眼中像要噴出火來:“賤婢,虧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忠心耿耿,沒想到在你的心裡,居然一直在恥笑我、輕賤我,我真是看錯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淚流滿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願意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為夫人著想……”

羋茵怒不可遏,拔劍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小雀胸口中劍,不可置信地看著羋茵,一張口,鮮血湧出,卻仍然勸說:“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國相會……”她朝羋茵伸出手,卻夠不到羋茵,就這麼原地倒下,眼睛卻仍然看著羋茵沒有合上。

羋茵退後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後悔,轉瞬卻又硬起心腸,染血的劍鋒指向羋月:“我的耐心可沒有多少,你若不說出黃歇的下落,我現在就殺了你。”

羋月冷冷地道:“你不會殺我的,因為你不甘心!”

羋茵已經有些瘋狂:“我現在沒有耐心再聽你胡扯。要是黃歇不來,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羋月看著羋茵的眼神,搖頭道:“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羋茵獰笑:“我瘋了嗎?哈哈哈,你要不說,我會讓你嘗嘗世間最痛苦的事,讓你嘗嘗變成瘋子的滋味……”

羋月鎮定地道:“你不會的。”

羋茵叫道:“你真以為你這個質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嗎?你以為有燕易後庇護你,我就不敢動手嗎?哼,我殺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願。難道燕易後會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兒子的王位還重要嗎?”

羋月搖頭:“不,你會讓我活下去的。”

羋茵失笑:“我,哈?你以為我會對你手軟?”

羋月看著羋茵,道:“你為了活下去,拋棄了太多的尊嚴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夢回,你連自己是誰都不敢面對了。雖然你今日錦衣玉食,可是你已經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從我身上找到平衡,從我的落魄中得到滿足,從折磨我中得到對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誰去抒發你的張揚,你找誰去映襯你的得意呢?”

羋茵點頭:“你說得不錯。既然知道你的命對我來說是什麼,為什麼不求求我?說不定我開心了。一腳踩在你的臉上,會踩得輕一點呢?”

羋月看著死不瞑目的小雀,輕歎:“從小你的為人就是欺軟怕硬,趨奉起強者來沒有底線。作踐起弱者來沒有憐憫,求你除了讓你更得意更惡毒以外,只怕沒有什麼別的用處。殺死小雀,不是因為她今日自作主張,而是她看過你最卑微最不堪時的樣子。哪怕她對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對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對她卻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了。只可惜,你卻不知道,你殺死的,是這世間唯一真摯待你,疼惜你,對你不離不棄的真心人……殺了她以後,你在這世間,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瘋子了……”

羋茵被她說得簡直要發狂了:“好、好、好……本來我今天並不想動你。可這是你自己找的……”

羋茵上前一步,劍指羋月,正想動手。忽然,一個侍女捧著帛書匆匆而入:“夫人……”卻看到小雀的屍體,嚇得失聲驚叫:“啊……”

羋茵沒好氣地問:“嚷什麼!我不是吩咐過,誰也不許進來嗎?”

那侍女戰戰兢兢地托著帛書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來。”

羋茵接過帛書展開一看,得意地笑起來,把帛書抖開在羋月面前一晃:“你知道這是誰給我的信嗎?是子歇寫給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說我孤苦伶仃,我告訴你。我有子歇了,我會比你們都幸福。我怎麼可能孤苦伶仃?這世間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會孤苦伶仃……”

她縱聲狂笑,嚇得那侍女魂不附體。

她一邊笑著,一邊揚著帛書,手握著劍,就這麼走了。

眾侍女隨著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屍體。一動不動。過得片刻,來了兩個雜役,將小雀抬了出去。

羋月看著地上的血,輕歎一聲。羋茵,已經徹底不可救藥了。

羋茵回了房間,扔下劍,將帛書握在心口,甜甜地入夢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輕聲呼喚,她才伸了個懶腰,睡眼蒙矓地由著侍女服侍,給她淨了臉,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兒都讓她有些不順,不由得半閉著眼睛,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麼這般不經心,水不夠溫,衣服也沒焐暖?”

這麼一說,忽然室內寂靜無聲,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沒有繼續動作了。她睜開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細看去,卻哪一個都不是小雀。

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顫抖著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經被夫人您親手處死了啊!”

羋茵忽然只覺得腦袋被什麼劈中了似的,頭頓時一陣抽痛。她捂著頭,跌坐在地,一時無法回應,好半晌,才慢慢平復下來,昨日之事,一點點想起。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往日她若是衝動做錯了什麼事,當她後悔的時候,總有小雀會安慰她,勸說她,告訴她都是對方的錯,她做得完全對,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寬心,別想太多,一切都由她來料理後續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並不感覺傷心,只是有些茫然。她並不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覺得遺憾。于她來說,小雀如同空氣和微塵一樣,如同手邊的工具,如此理所當然地存在,如此順手適用,讓她忽然感覺,她其實還有繼續留下的價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會有些麻煩。

可是很快,她就感覺到,失去小雀,並不僅僅只是麻煩了。緊接著,她用朝食,發現朝食不合口。若換了往日,她必要發脾氣,而小雀必會想辦法,可是她不在了,無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然後,她決定不再想這個人。只不過是個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腳邊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隨意一指,就會有人用盡全力來奉承她,討她喜歡。小雀也不過是運氣好,得她賞識早,讓她習慣了她的存在罷了。

她決定去想更令她高興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張帛書,今天下午,黃歇會來,他會為了羋月而來,而向她低頭,由她擺佈。一想到這個,她又不禁興奮起來,想著如今要在他面前,顯示自己的美,顯示自己的威風。她要讓羋月眼睜睜看著她得意,看著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裡。

她頓時來了精神,吆喝著讓侍女們給她拿衣服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來得匆忙,這一趟出來,雖然緊接著也有兩個衣箱和一堆侍女隨後到來,但是她卻挑不出稱心的衣服。侍女們來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試,卻是哪一件也不合適。她大發脾氣,把衣服都砸在侍女們的頭上、臉上。可是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沒有一個合她心意的,一點建議也沒有,只一味地說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們眼中,都是一樣地好,根本就是在說謊。

她只有忍著氣,自己勉強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給她梳一個漂亮的髮髻。可此時才是最令她惱火的時候。那些侍女笨得讓她無法忍耐,不但抓得她頭皮生疼,而且讓她僵著脖子老半天,梳來梳去,髮型卻是越梳越醜,醜得讓她無法邁出這個門去讓黃歇看到。

羋茵大發脾氣,憤怒得無以復加。折騰來折騰去,總算在與黃歇約定的時間之前,由一個巧手的女婢,給她梳了一個勉勉強強的髮型。那女婢輕聲軟語,有一張巧舌,且動作又輕,心思又巧。她也折騰得懶怠了,及至最終梳妝敷粉完畢,她才紆尊降貴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錯,以後就留在我身邊服侍吧,你叫什麼名字?”

那婢女本是個二等的梳頭婢,只是素日懷著心思,處處注意,今日終於得以出頭,當下大喜,忙磕頭道:“奴婢黃鸝,多謝夫人。”

羋茵皺了皺眉頭,道:“這名字有些拗口,給你改個名字,從現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黃鸝心中一驚。她自然知道夫人原來的寵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親手刺死,心中隱隱覺得不祥,但又不敢違拗,反而滿臉感激地朝著羋茵跪下磕頭:“多謝夫人賜名,奴婢現在就改叫小雀了。”

羋茵嗯了一聲,由那新的“小雀”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朧地想,不過一個婢女罷了,死了就死了。願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這種婢女,到處都是。

心裡這般想著,便得意地邁出門檻,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賤人帶上來,關在右邊的耳房。”見那“小雀”應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來那個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來,帶在身上。到時候聽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個賤人脖子上,我叫你殺,你便殺了她,知道嗎?”

那“小雀”初聽之下,還有些得意。因為原來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賞賜極厚,權柄極大,也得了許多人的奉承送禮,若是讓自己去收拾她的遺物,倒可發一筆小財。及至聽到羋茵居然要她殺人,直嚇得臉都白了,她只是個梳頭婢,哪裡有膽子殺人?可當著羋茵的面卻不敢不應,只得應了一聲“是”。

旁邊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計來,佯笑問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東西,也賞給如今的小雀姐姐嗎?”

羋茵的臉色忽然變了,冷笑道:“憑她也配……”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擺擺手,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眾婢女諾諾不敢應。忽然,外頭婢女喘息著跑進來,道:“黃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見。”

羋茵頓了頓足,叫道:“你們還不快去?”

眾婢女頓時依著吩咐各自行事。羋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來……”

整個院子慌亂了一陣,終於依著羋茵吩咐俱都安定下來。

這一日的清晨,將軍樂毅率兵入城,與城守商議對齊人的防衛事宜。

而黃歇進入城守府的時候,一行車馬,也悄然進入了邊城。

黃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個僕從引著黃歇穿過中堂進入後院。

黃歇警惕地看著左右,後院空無一人,只有幾樹桃花開放。

那僕從悄然退出。忽然,背後傳來琴聲。黃歇轉頭,看到羋茵坐在廊下,幾案上擺著古琴,輕輕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黃歇站在那兒不動,聽著羋茵將這首曲子後面兩段繼續彈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羋茵彈奏此曲,原只為勾起黃歇心動,只是一曲彈畢,自己卻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妝,忙拿帕子在眼邊壓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臺階,一直走到黃歇面前。抬頭看,只見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飄然若仙。上天果然厚愛於他,這些年歲月過去,她早經風霜,他越發風度翩翩,氣度高貴。

羋茵哽咽著問他:“子歇,一別多年,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來見我這個被你遺忘的妻子?”

黃歇輕歎一聲:“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記得我曾經寄回信來,勸黃氏助你另嫁。”

羋茵聽了此言,臉龐頓時有些扭曲。一腔憤怒簡直噴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氣,勉強擠出笑意來。繼續柔聲道:“子歇,你以為一封信,就能夠了結夫妻緣分嗎?我是奉旨賜婚,已經進了你黃氏之門,我就是你黃歇的新婦,你這一輩子都休想反悔。”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終究還是變得尖厲起來。

黃歇沒有說話,只是退開幾步,拉開與她的距離,見羋茵又要上前,他終於反問道:“那郭隗呢?”

羋茵聽到黃歇提起郭隗,頓時露出極為厭惡的神情來,頓足叫道:“你別提他,我與他在一起,無時無刻不是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他——”她又上前幾步,嬌聲道:“子歇,你帶了我離去吧。我們如今在燕國重逢,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們再續前緣啊!”

黃歇長歎一聲,再退一步,又問:“那子之呢!”

羋茵眼都紅了,再也裝不成柔美,嘶聲叫著:“若不是你新婚之夜離去,我能落得如此結果嗎?若不是你長久不歸,無人保護,我會被逼來到燕國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經歷那些兵荒馬亂,經歷那些最可怕的事嗎……”她頓足咬牙,叫道:“子歇,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說:“故荊山相傳,山中有虎,虎前有倀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卻願為虎所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為落水而亡,卻千方百計,誘人落水而找替身……”

羋茵滿腔柔情蜜意,聽到黃歇這兩句話,頓時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細品著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來:“子歇,你、你居然這樣說我……”

黃歇看著羋茵,緩緩道:“我與九公主有婚約,所以相約離楚。當日我向宮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謂賜婚分明是楚威後欲亂我黃氏。她存心為惡,你明明知道一切卻一定要為虎作倀,難道這也是我欠你的嗎?”

羋茵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她退後兩步,絕望地看著黃歇,叫道:“可是,我愛你,我愛你啊!”

黃歇搖頭:“我對你不曾有過一絲示意,不曾有過半句諾言,更不曾應允過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經面臨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覺得你命運不堪,就憎恨世人,要報復世人,可你捫心自問,今日處境,到底是誰害你?”他並不想這樣一開始就與羋茵撕破臉,可惜羋茵全無自覺,而且今天一開始就擺出向他索情的樣子來,他不願意和她繼續這樣虛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願意。

羋茵尖叫起來:“是誰害我?難道不是九丫頭,不是你這個負心人……”

黃歇忽然道:“你為何不敢面對真正的罪魁禍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後,也是你自己!”

羋茵倚著柱子,痛哭失聲,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幾近崩潰,已經完全顧不得哭得亂成一團的妝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為自己而活,我只想愛你,我錯在哪裡,錯在哪裡?”

黃歇輕歎:“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虛成疾,為什麼卻反而恨上別人?黃家並不曾負你,為你延醫治病,讓你恢復健康,我寫信讓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沒有野心,何處不能安居一生?”

羋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黃歇厲聲道:“可你為了榮華富貴和野心,又心甘情願再度為人利用,遠嫁燕國。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為妾。郭隗年紀雖大,卻對你十分寵愛。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殺人在後,又設計陷害、千里追殺……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來你自己十分清楚……”

羋茵尖聲叫起來:“那又怎麼樣?都是庶出的公主,憑什麼她就能夠嫁了秦王,還有個你癡心相隨,而我就這麼倒楣?我不服!我爭不過八妹妹也罷了,誰叫她是王後生的?我認命。可我不信,九丫頭能夠比我命好!”

黃歇輕歎一聲:“她跟你最大的區別,就是她從不怨命,也不認命。”

羋茵叫:“不認命又能怎樣?現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更可以讓她生不如死。”她說到這裡,心中怨毒已經不可壓抑,叫道:“小雀,把她帶出來!”

她這一聲令下,那個新任的“小雀”便陰沉著臉,拿匕首比在羋月的脖子上,推著被捆住雙手的羋月走出來。

黃歇見了羋月,失聲驚叫:“皎皎。”

羋月看見黃歇,急忙先問:“子歇,子稷可安好?”

黃歇點頭:“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羋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她凝視黃歇。“子歇,那你為何還要回來?”

黃歇道:“因為你在這裡。”

羋月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看著黃歇點頭道:“好。子稷已經脫險,我亦了無掛牽。能夠與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羋茵本以為押著羋月出來可以讓黃歇妥協,可是眼看著兩人含情脈脈,旁若無人的樣子。卻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發:“夠了!夠了!”她拉住黃歇的襟口,嘶聲問他:“子歇,我問你,你想不想讓她活下來?”

黃歇看著羋茵,歎息:“你想怎麼樣?”

羋茵含情脈脈地向著黃歇偎依過去,黃歇退後一步,表情不動。

羋茵卻像沒有看到似的,緊緊抓住了黃歇的手,用一種夢幻般的口氣:“子歇。你帶我走,你帶我走,我就放了她……”

黃歇反問:“帶你走,去哪兒?”

羋茵喃喃地道:“我們回楚國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彈琴吟詩,我們一起跳大司命舞,我們一起生兒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麼榮華富貴,我只願陪著你這樣長長久久過幸福的日子。”

黃歇輕歎:“七公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我如此癡心。世間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羋茵聽了此言,臉上泛起紅光,眼神更加含情脈脈,不想黃歇卻繼續道:“但這個人不是你……”

羋茵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

黃歇歎道:“你愛我也罷。恨我也罷,害我也罷,我都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是,你從小到大,對皎皎的所作所為,我卻都記在心上。這世間若有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寬恕,可若是害我心愛之人,我卻是絕對不會寬恕的。七公主,你說你愛我,可你真沒有覺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嗎?”

羋茵聽得渾身顫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寧可毀了你,毀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劍。黃歇臉色一變,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轉,便將她挾持於懷中,將她手中的劍反橫到了她的脖子上。

羋茵的侍從頓時驚叫起來。黃歇將羋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動,否則你們的夫人就會送命。”

眾人皆不敢動。

黃歇又對那“小雀”喝道:“放開羋八子,否則你的主人就會送命。”

“小雀”臉色一變,神情遊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羋茵大急,尖叫起來:“不許放了她,你這蠢貨。黃歇豈敢傷我?他若傷了我,他與那賤人就要死在當場!”

那“小雀”目光閃爍,看看羋茵又看看黃歇,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羋茵不住咒駡:“蠢貨蠢貨蠢貨,你給那賤人劃上兩刀,看他還撐不撐得住。你便是殺了她,難道他還能夠將我怎樣?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快出來!”這時候她才真的後悔,昨日殺小雀殺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又豈會這麼愚蠢地被黃歇要脅?這個時候,拼的自然是誰的心硬,誰更在乎。

黃歇這個人自詡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對她下手?只要在羋月身上劃兩刀,保管他棄劍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當機立斷殺了羋月,難道黃歇還會殺她一個弱女子洩憤不成?

她本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不想情緒一時失控,走得離黃歇太近,倒教黃歇抓住機會挾持了自己。可恨這些手下太過愚蠢,竟不知如何反應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喚出了原來預先設下的伏兵,頓時將黃歇與羋月等團團圍住。

羋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將我與那賤人作交換又能如何?我便是答應了你,你以為你能夠走出這裡嗎?”

黃歇輕歎一聲,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執迷不悟,就休怪我無禮了。”說著,忽然撮唇長嘯,嘯聲方落,便見外面擁入一隊士兵,反而將羋茵手下的侍衛團團包圍,強弱頓時易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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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43:35

第292章 破樊籬

草廬中,羋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覺醒來,卻發現母親陷入昏迷,急得沖到黃歇面前帶著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麼了?”

黃歇蹲下身來,搭著羋月的脈搏,緩緩道:“子稷,你別著急!”

嬴稷雖然乖巧,此時也不能再圖元日一樣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黃歇,叫道:“你說,我娘到底怎麼樣了?”

黃歇輕撫著嬴稷的頭,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沒事,她只是一時急怒攻心,醒過來就沒事了。”

嬴稷看著羋月的睡顏,黃歇再安慰,他心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她、她到底怎麼了?”

黃歇收起手,輕歎一聲,道:“你母親素日來積鬱過甚,這口瘀血積在心口甚久,將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時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嬴稷卻是聽不懂,只專注地看著羋月。

黃歇走了出去,一會兒,端了水來,扶起羋月想喂下去,卻被嬴稷推開。嬴稷自己拿著水,一點點地喂入羋月的口中。

兩人就這麼守著羋月,直到黃昏時分,嬴稷忽然見羋月動了一下,喜道:“母親,母親醒了。”

兩人忙圍過來,卻見羋月眼睛眨了眨,睜開,卻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撥開黃歇躥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親,母親”

羋月木然而臥,一動不動。

嬴稷驚恐地拉著黃歇:“子歇叔叔,我母親怎麼樣了?”

黃歇搭著羋月的脈,好一會兒才放下來說:“放心,她沒事。”

嬴稷急問:“那為什麼她會這樣?”

黃歇歎息:“這些年,她心裡積了太多的東西。有許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卻裝作看不到。這種情緒壓在心底,抑鬱太久。此時吐出瘀血,也算是釋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這麼說,她不會、不會……”他壓低了聲音,“不會有事吧……”他到了嘴邊而沒敢問出來的話。是“她會不會像父王那樣離開我”,可這樣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敢想下去。

黃歇將嬴稷擁入懷中,摸摸他的小腦袋:“放心,有我在。一定會保護你們。”

天上一輪圓月,映得草廬外銀光似水。

黃歇倚在樹下,舉起手中的竹笛在唇邊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飄揚。

嬴稷從草廬裡探出頭來,憂慮地看著黃歇,又縮了回去。

笛聲悠揚,飄進草廬。

羋月倚著草棚,一動不動。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轉過臉來,看著嬴稷。嬴稷心頭一喜。方要說話,可是羋月的眼睛卻又閉上了。

嬴稷想說什麼,卻想起了黃歇對他叮囑過的話:“你母親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驚動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會和你說話了。”最終,還是低聲說了一句:“母親,你睡吧,我也睡了。”

說著。他把黃歇遞進來的外袍蓋在了羋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腳邊。他睜著眼睛,看著羋月,心中想著。我要看著母親,我要看著母親。可終究是個孩子,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草廬內,羋月呆若木雞,眼睛茫然地望著空中。

笛聲依舊幽幽地飄著。浸潤了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像月光、像遠處的水聲一樣無處不在,像在與天地共鳴,向她訴說不便出口的勸慰。羋月頭微微轉動,凝神傾聽著笛聲,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靜。

她闔目坐在那兒,看似一動不動,可是內心,卻從來不曾平靜過。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黃歇在為她著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應,因為她實在已經沒有力氣回應了。她的靈魂似脫離了身體,飄蕩在半空。她的思緒已經脫離軀殼,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無法指揮自己的軀殼作出回應。

往事歷歷,在眼前閃過,所有的事,都與秦王駟相關。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國山道,她與秦王駟初次相見,自己拿著小弩弓向滿臉絡腮鬍子的他發射,卻被他手一揮,弩弓飛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時候,自己是多麼地驕傲,多麼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個隱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這樣的自己時,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自己嫌棄他滿面大鬍子,管他叫長者,像他這樣被美女追逐慣了而自負的人,一定是很生氣,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見面,就看到他刮了鬍子。細想起來,他此後只留著更文雅的三綹長須,果然再也沒有留過那樣的大鬍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歡,自己跳著山鬼之舞,與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他對她說從今以後,他就是自己頭上的一片天,自己從此以後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橫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她回想起在常寧殿裡,他說,他帶她去騎馬、去行獵,一起試劍,共閱書簡,讓她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她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她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說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與她之間,有了一種新的開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縱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現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像的才華。他放飛了她的心,讓她真的以為自己是鯤鵬,讓她以為憑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無情地碾碎了這一切。

那時候她是絕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僅僅是感情,更是她與生俱來的自負。她的驕傲,她對人的信賴,都在他這種帝王心術中,碾得粉碎。

她想過逃離,把這一切當作不曾發生過,可是他帶著黑甲鐵騎將已經逃離咸陽的自己攔下,他說:“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可是,她還來不及怨恨,來不及抗拒,甚至來不及報復,那個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靈全部佔據的人,就這麼忽然間倒了下去。他去得這麼快,快到讓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回想,自己與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到讓自己的恨意還未發酵,快到讓自己捂著血淋淋的傷口還來不及回醒,他就這麼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他的執念,她曾經有兩次機會可以逃離。她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佈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於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護,失去了所有的反應手段,而落在了羋姝的手掌中,落在了羋茵的利爪下。

她想著自己從變故之後,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記了魏冉,忘記了羋戎,她只想著要當“重耳”,要回到秦國去。她只記得她是嬴稷的母親,是秦王的亡妾,只記得秦王灌輸給她的王圖霸業……不,她不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而只是把“自己”給忘記了。因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愛和恨,就會痛苦得無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個摧毀了她驕傲和信賴的人,恨那個斷絕了她歸路的人,恨那個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卻教自己和兒子為他的隨心所欲而承擔苦難的人。

她回想起羋姝在她的面前燒毀掉的詔書,想起咸陽殿上的孤注一擲,想起出宮之際的生死兩難;想到女蘿慘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殺人而入黑獄,想到如今自己有家歸不得,有國不能投,無盡的逃亡生涯……

忽然間,她想起當時在商鞅墓前,他說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黃歇說過的話,似又在耳邊迴響:

“帝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

“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

羋月痛苦地縮在角落裡,似乎在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

外面的笛聲不知何時停住了,黃歇在低聲吟哦,似近在身邊,字字入耳:“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這首辭,是屈子當年寫的吧。那一年,她和黃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樹下,看著屈子負手吟詩:“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子的聲音與外面黃歇的聲音漸漸重合:“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羋月的眼淚漸漸流下,忽然間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手腳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那飄蕩在軀殼外的靈魂,終於歸竅,那曾經被禁錮于樊籬的自己,終於回來。此刻,她是羋月,她不只是秦王遺妾,也不只是秦質子嬴稷的母親。

她是她自己,聽從自己的心而行,為自己而活。

羋月扶著支撐草廬的木柱,慢慢站了起來。她的手腳有些酸麻,但是,這不要緊,因為她已經重新站起來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廬,黃歇驚喜地迎上去。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淚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黃歇連忙點頭:“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羋月道:“我想能夠再一次在汨羅江上泛舟。”

黃歇道:“我陪你。”

羋月靜靜地偎入黃歇的懷中:“你答應,這一生你不會再離開我。”

黃歇輕撫著她的背部:“我答應你,這一生我不會再離開你。”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整個人身體一軟,就要倒下。黃歇連忙扶住了她,兩人一齊坐在了地上,忽然間,一起笑了起來。

夜深了。

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靜。

羋茵被義渠兵馬這一阻滯,直到天亮,方才繞道過了那條小河,四處搜尋,卻是不見羋月等人下落,氣得她暴跳如雷,當下以郭隗令符,傳令各城池嚴加防守,務必不能讓羋月逃出燕國。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羋月可能借道齊國,返回楚國,但為防萬一,她一邊派重兵去燕趙邊境守著,自己則一路疾行,人馬換乘,日夜兼程趕往燕齊邊境。

而當郭隗離開之後,孟嬴在邊城也收到了薊城變亂的資訊,她將手中的竹簡重重擲地,氣得臉色通紅:“來人。速宣郭隗進宮,我倒要問問他,意欲何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時蘇秦正邁進門來。見狀忙問道:“易後,出了什麼事情?”

孟嬴指著竹簡,憤怒道:“你自己看。”

蘇秦拾起竹簡,迅速地看了一下,頓時怔住:“羋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發抖:“這分明是蓄意謀算。等我們一離開京城,就出這樣的事情。郭隗這老匹夫,這件事必是與他有關。”

蘇秦輕歎:“不錯。”

孟嬴一拍幾案:“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要在季羋推薦你入朝以後動手,分明是沖著你我來的。”

蘇秦問孟嬴:“易後打算怎麼做?”

孟嬴勃然大怒:“難道不是立刻質問郭隗,然後回京去調查此事,接回季羋嗎?”

蘇秦勸道:“易後息怒。羋夫人被誣陷這是無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動手,他在京城預先佈置好的人一定會湮滅證據。等我們回去再查,只怕是來不及了,頂多只是尋幾個小嘍頂罪罷了。郭隗在燕國根深葉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縱然我們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對郭隗小懲大戒,更無法讓羋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問蘇秦道:“為何不能為季羋翻案?”

蘇秦歎道:“西市遊俠暴動劫獄,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質子當真受人誣陷。也敵不過羋夫人煽動叛亂之罪更嚴重。到時候就算易後出面,只怕也無法頂住朝臣們的壓力,更會讓郭隗將罪責推卸。”

孟嬴急了:“這,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蘇秦拿起竹簡。勸道:“所以,不能順著別人的思路走。”他細看竹簡,邊看邊歎道:“我倒是佩服季羋,把事情鬧到如此極端,反而留下生機。若當時易後在京,或者她有辦法讓郭隗放人。那又怎麼樣?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謀得高位,便縱避過這一次兩次,也難避人家無時不在的陷阱。做人寧與虎狼為敵,休向鷹犬低頭。事情鬧得越嚴重,就會讓她的對手越被動。別人只能選擇要不與她為死敵,要不就奉她為座上賓,不能輕賤,不敢小視。”

孟嬴聽了此言,怒氣慢慢平息,再問蘇秦:“你可有辦法?”

蘇秦沉吟不語。

孟嬴拉住蘇秦的袖子,急道:“蘇子,我有負季羋良多。她在最危險的關頭,選擇了來燕國為質,就是以為我能夠庇護於她。我迫於局勢,不敢出手庇護。她若安好,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為了避免得罪秦國,我不得不袖手旁觀。可若是她母子當真在我燕國遇害,我還視若不見的話,我就當真成了忘恩負義的殺人兇手!”說著,流下淚來。

蘇秦也不禁唏噓,拿出絹帕,擦去孟嬴的淚水,道:“季羋對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們才不可輕易衝動,讓對我們有利的局面惡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蘇秦慢慢地說:“易後回到薊城,不可提羋夫人,只管以西市遊俠作亂之事,問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問他:“若是他還是將罪責推到季羋頭上呢?”

蘇秦笑了:“堂堂國相,治理不好京城,卻將責任全部推卸到一個弱女子身上,豈不可笑?這分明是西市遊俠素日受到欺壓太多,用連秦質子都逃不過冤獄為藉口,而發起的動亂!如此,不用易後翻案,羋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過追責。”

孟嬴頓時明白了:“所以,不提季羋,反而使我們更掌握主動。”兩人正商議間,卻見貝錦匆匆而入,稟告:“稟易後,國相向大王請假,離開了碣石宮趕往京城。”

蘇秦一驚,擊案道:“這下不妙。”

孟嬴一驚:“怎麼了?”

蘇秦歎道:“想不到郭相竟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對此事如此看重,只怕會搶在我們前面佈置。為免被動,臣請易後賜予令符,讓臣可以儘快趕去相助羋夫人。”

孟嬴點頭:“好。有勞蘇子了。”她眼望長天,歎道,“希望季羋能夠撐到你去救她。”

清晨,鳥鳴聲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羋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興奮地跳了起來:“母親,你好了?”

羋月笑著點頭:“是。”

他又問:“母親,你不會再生病了吧?”

羋月搖頭:“不會了。”

嬴稷又道:“母親,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啊?”

羋月微笑:“去楚國。”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國?我們不去秦國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國……我們還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羋月說的是實情,這孩子的情緒只低落了一會兒,立刻又打起精神來:“母親,我們去楚國多久啊?”

羋月答:“不知道,看情況吧。”又解釋:“楚國有你另一個舅舅,還有舅公,還有母親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還有子歇叔父,對吧?”

羋月直視嬴稷,點了點頭:“是啊,我們以後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願意嗎?”

嬴稷沉默了。

羋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頭:“若是孩兒不願意呢?”

羋月沉默了好一陣子,久到讓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願意,那母親就只與子稷一起生活,離開他。”

嬴稷詫異地抬頭:“你捨得?”

羋月苦笑:“我是你的母親,我只能選擇你。”

嬴稷撲到羋月的懷中,頓時心生歉疚:“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歡他。”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後背,心中酸楚之意,漸漸平復。

嬴稷抬起頭來問:“母親說過,要我做重耳,那我現在呢,還要做重耳嗎?”

羋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親就幫你做重耳。如果你要過另一種人生,母親也一樣會如你心願。”

嬴稷忽然問:“他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待我好嗎?”

羋月一怔,還是回答:“他是個至誠君子,他愛母親,也會一輩子視你如己出。”

卻聽得外面黃歇叫道:“快些出來用朝食了。”

羋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廬。黃歇已經打了幾隻鳥雀回來,正烤著,見他們母子出來,便遞給他們。

兩人坐在火堆邊,商議著下一步的去向。

黃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國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處去?”

羋月拿著樹枝,在地上畫著地形圖,歎道:“秦國也是暫時回不去,子歇,你說我們下一步去哪兒?”

黃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趙國和中山國,往南走是齊國。你們若要回秦,就要經過趙國;若要回楚,就要經過齊國……”

羋月看著地圖,忽然道:“子歇,我們去齊國如何?”

黃歇詫異:“不是說好了去楚國嗎?”

羋月一覺醒來,只覺得神采奕奕,又充滿了信心和戰意。她抬起頭看著陽光自樹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國了。我們在楚國並無機會。楚威後還在位,在楚國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國,不過是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還是在她的手底下戰戰兢兢地求生存。子歇,這種日子,在我十五歲以前,可以熬,因為我相信我還有無窮的未來。但我現在,卻是一天也不能過了。我若要回到楚國,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惡婦性命的時候。如若不能,我寧可——”她在地下畫了一條線,“去齊國或趙國。”

黃歇一怔:“齊國、趙國?”

羋月點頭道:“不錯,其實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去齊國當成目標。那時候你與義渠人交戰落馬,我找不到你,以為你不在了……”她看著遠方,有些出神。

黃歇聽到此處,不由得心酸,握住了羋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對不住你。”

羋月回過神來看著黃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過去了。後來,我又想經韓國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觀察天下。可我現在卻不能去那兒了。據列國傳來的資訊。似乎我們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把那幾個大力士當寶,原來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奪取九鼎。以求挾周天子而震懾諸侯,得以稱霸……”

黃歇聽了此言,詫異不已:“這麼說,果然是真的?”

這下,輪到羋月詫異了:“什麼真的?”

黃歇道:“我在楚國,亦曾聽聞新秦王有此圖謀,我還以為是訛傳,這世間哪有如此簡單就能稱霸的?若是可以的話,當日魏國之勢最盛,洛邑就在他們邊上。取九鼎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國為何不取?”

羋月緩緩地道:“九鼎不過是個物件,時勢到了,霸業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時勢未到,以為可以用小聰明取九鼎而獲霸業,實是本末倒置,貽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閃,冷笑道:“若是子蕩只有這樣的心術,那麼。子稷歸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數了。”她忽然興奮起來,將樹枝橫一畫、豎一畫,道:“若是往西。可去趙國,趙侯雍素來野心勃勃,對燕國對秦國,都有著極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齊國,我如今結怨燕楚兩國。而齊國恰好在這兩國中間,圖謀擴張。所以我想,我和齊王應該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說著她抬起頭,問黃歇:“子歇,你覺得我們是入趙好,還是入齊好?”

黃歇看著羋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長歎一聲:“皎皎,你變了很多。”

羋月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然而她不打算回避,歲月已經將她打鑄成如今的羋月,她也無法偽飾矯情,只是燦爛一笑:“是嗎?”

黃歇凝視著羋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後悔錯把你當對手。如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讓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夠生出無窮事端來啊。”

羋月看著黃歇:“你後悔了嗎?”

黃歇歎息:“我只後悔,不能早些來接你,來照顧你。”

羋月將樹枝往地下一擲,笑道:“那我們還等什麼?去齊國吧。”

三人上馬,曉行夜宿,一路上繞著城池走,或潛行于山林,或喬裝宿於農家,果然見羋茵派來的追兵處處,設下的關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邊城,卻是面臨無法回避的問題,那就是要出燕國,前往齊國,必須要經過這座邊城。

而黃歇已打聽得明白,“國相夫人”就在這座邊城之中,久候多時了。

三人雙騎,遙望邊城。

黃歇問:“怎麼辦?”

羋月歎道:“繞不過去,便只能沖了。”

黃歇一驚:“沖過去?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沖得過去?”

羋月點頭:“自然是沖不過去的。”

黃歇一怔:“那你……”

羋月遙指邊城:“你還記不記得,昨日在那農家打聽,他們說,兩月前,大王派了一支軍隊,入駐這邊城,以抗齊軍?我卻是記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時,曾經結交過一名遊士,名喚樂毅。前番郭隗于黃金台招賢,樂毅受其重用,於兩月之前,領兵到燕齊邊城駐守。”

黃歇問:“你猜那駐守之將,便是樂毅?”

羋月搖頭:“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樂毅一定會在附近的邊城之中。”

黃歇問:“那,我們要找樂毅,請他助我們出關嗎?”

羋月道:“只怕不行,有羋茵在,樂毅就算想幫我們,只怕也沒有辦法。而且此時偵騎四處,我們又如何能夠找到樂毅呢?”

黃歇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問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們能夠順利找到樂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羋茵的手下發現了我們,那就要預先想好方案了。”

黃歇心一沉,問道:“什麼方案?”

羋月道:“羋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發現,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等我引開他們,你就去找樂毅,將子稷先送出關去,然後和樂毅再來救我。”

黃歇失聲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經是個瘋子,我如何能夠讓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讓你冒這種危險。”

羋月淡然一笑,在黃歇的眼中,她這笑容卻顯得有些淒然:“子歇,大爭之世,誰不是無時無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險,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們註定無法越過這道關卡,那我希望你能夠帶著子稷順利到達齊國。”

黃歇一驚,握住了羋月的手:“不行,我絕對不會再丟下你的。我寧可自己有事,也絕對不會讓你有事。”

羋月抽出手來,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們能夠安全地離開燕國,那我就算落到羋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殺了我,到時候你再與樂毅想辦法救我。”

黃歇厲聲道:“不行,我豈能讓你冒險!”

羋月搖了搖頭道:“若往最壞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樂毅,或者樂毅無法相助於我,那你就速去齊國。我記得你曾經在齊國的稷下學宮遊學,你去遊說齊王興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臨城下的時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協。”說到這裡,她自負一笑,“你放心,正因為羋茵是個瘋子,所以她才捨不得殺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後贏的人,就會是我。”

正說著,忽然傳來疾風破空之聲。羋月轉頭一看,卻見遠處一隊人馬似已經看到了他們一行人,正在包抄過來。

羋月疾道:“別說了,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帶著子稷趕緊逃離。”

說著羋月上馬,沖著黃歇的馬揮了一鞭子。

黃歇與嬴稷共乘一騎,猝不及防,頓時被馬帶走,風中只傳來他淒厲的叫聲:“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親——”

羋月淒然一笑,一行淚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給你了。”她一揮鞭,向著反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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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41:34

羋月傳 第288章 山中夜

不提羋月三人在山中艱難逃避追殺。薊城西市發生的事,當夜就由輿公緊急傳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時郭隗正陪著十三歲的燕昭王姬職巡邊,指點此番有數名將領皆是出自黃金台所招賢士,贊道:“大王自起高臺,天下才子自此登階而上,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誰都會為了這一刻而捨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擁而來,再過數年,必是齊國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國自大王而興。”

燕昭王的小臉興奮得發紅,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負先生期望,不負列祖列宗託付。”

這時候一個侍衛匆匆而來,走到郭隗身後低語了幾句。郭隗臉色一變,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薊城有公文來,臣去處理一下。”

燕昭王點頭:“先生自去,寡人還要在這裡看一會兒。”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館,拆開帛書一看,頓時大驚,將帛書一拍,問來人道:“這卻是怎麼回事,如何事情竟會演變至此?”

那侍衛苦著臉跪地,只得將詳細情況一一稟上:“國相,是茵姬自國相離京之後,便尋人設了圈套,令秦質子誤殺遊俠,關入獄中,又令兆右丞逼迫羋夫人委身于他……”

郭隗聽到此,已經大怒,擊案道:“這婦人……這婦人……”他是因羋茵與羋姝的偏執,不想留下羋月為後患,便有意眼開眼閉,放任羋茵對羋月出手,臨行前亦是再三叮囑,出手置於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後患無窮。不想羋茵竟做出這等齷齪舉動,令他只覺得羞辱滿面,怒火湧心。

他強自攝定心神,又問道:“那又如何?”方說完,聯想起方才帛書所言,頓時明白,道:“賤人誤我。那羋八子在西市結交遊俠甚多,豈會甘心就死……”

那侍衛道:“是,羋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脅,出了西獄便去了酒肆,剪髮賣產,置酒宴請西市所有的遊俠劍客,席間煽動諸人,隨她去劫了西獄。”

郭隗坐下來,慢慢平定心神:“當真沒有想到,當真沒有想到啊……一介婦人,竟有這樣的膽子,竟有這樣的才能!好,好一個有血性的婦人!西市遊俠,齊人犯境時只怕我等也無法把他們這般組織起來吧,她居然有這般的手段,和這樣孤注一擲的賭性,當真頗有幾分當年秦惠文王的風采啊!”

那侍衛稟道:“國相,如今西市監獄被劫,裡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來,整個西市的遊俠劍客都已經失控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不及早採取措施,只怕整個薊城都要大亂,還請國相定奪。”

郭隗沉聲問:“廷尉何在?有沒有派人追擊過?”

侍衛道:“當夜他們燒了西獄,還打開了西城門。茵夫人拿國相的令符調用了相府衛隊,親自率兵去追擊……”

郭隗心中更惱:“這賤婦居然還敢親自去追,這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我國相府出了如此丟臉之事嗎?”心中卻是大悔,早知道此婦行事瘋狂,當日便不應該將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這邊懊惱,卻聽得那侍衛又道:“……不想中間有人接應……”

郭隗一驚,問道:“有人接應?是什麼人接應?”

那侍衛:“是一隊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麼時候又勾結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獄,她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

侍衛道:“小人捕捉得幾名遊俠,問出他們昨夜劫獄之後分別逃走,如今已經不知去向。她身邊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叫黃歇的人。”

郭隗沉吟:“黃歇?我聽說過,此人遊學列國,頗有名氣,似乎此番是楚國使臣的隨從,怎麼又與她在一起?”

那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羋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點頭:“我知矣。”

那侍衛待要說些什麼,卻見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擾,忙又息聲。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護衛稟道:“國相,大行人自薊城來,有急事要報國相。”

郭隗臉色一變,大行人掌與諸侯往來之事,列國事務第一時間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薊城,並不在隨行之列,此時星夜從薊城來,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動了外交糾紛不成?

當下按下這侍衛的稟報,叫道:“請。”

卻見大行人匆匆而入,滿臉倉皇憔悴之色,顯見一路趕來,走得甚為辛苦,到了門檻之時,竟是心神恍惚,腳下一絆,險些跌倒。那侍衛本退在一邊,見狀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見狀不由得迎了上去,急問:“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鬚髮皆顫,一把將手中攥住的帛書拍在郭隗的手上,抖著聲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傳來的急報,出大事了!”

郭隗展開帛書一看,也是大驚,迅速將帛書收在手心,叫道:“來人,備車馬,備衛隊,老夫要立刻回薊城。”

那大行人見他拿了帛書就走,顫巍巍地追上來:“那大王和易後處……”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丟下一句話:“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薊城的同時,羋茵也在一路狂奔向著東邊趕路。

她戴著帷帽,眼神瘋狂而熾熱,一路發著指令:“你們分頭行事,一定要抓到羋八子和黃歇,絕不能放過他們萌貨大戰美御醫!”

便有一名校尉問:“夫人,這天地茫茫,如何追尋?”

羋茵冷冷地道:“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想儘快逃到楚國去。哼哼!你帶國相的公函先往齊國,請求齊國協助我們追捕人犯,我必有厚報。再帶我的信去楚國,告訴威後守在楚國邊境,見了羋八子,就得趕緊動手殺了她,別讓她有喘過氣來的機會。”那校尉一一應“是”。羋茵吩咐派遣完畢,獰笑一聲:“至於我,就到邊境等著她。”

就在羋茵調兵遣將之時,羋月與黃歇在山中,烤幹衣服,吃了黃歇打來的獵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畢竟年紀尚小,這幾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時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黃歇把嬴稷抱進草廬,道:“你們在裡面休息吧。”

羋月見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腳步停住。

羋月道:“都是逃難的時候,不必計較太多,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才能夠走更長的路。如今夜深寒重,這裡到底還鋪些稻草,有個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麼辦?”

黃歇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道:“子稷昨天受了驚,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這裡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迂腐之人,我會待柴堆燒過之後,再睡上去,那樣的地方能隔絕寒氣,我上面再加些樹枝遮蔽,不會有事的。”說著,他俯下身,從地上抱起一捆乾草,走了出去。

羋月看他走出去,再轉頭看著熟睡的贏稷,萬種心事,糾纏連綿,竟是不知如何才好。

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慢慢睡去。

她剛剛睡著,忽然被一聲驚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邊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這一摸之下,卻感覺嬴稷縮成一團,正在發抖。

羋月一驚,連忙打亮火石,卻見嬴稷滿臉是淚,緊閉雙目,似陷夢魘之中。她上前抱起,輕輕拍著他的背部輕喚:“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從驚恐中睜開眼睛,看到羋月,立刻緊緊地抱住她一動不動。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子稷,怎麼了?”

嬴稷沒有說話,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羋月的輕輕安撫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母親,我做了一個噩夢。”

羋月沒有追問,也沒有開口就勸慰,只是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才開口道:“我夢見那個惡人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羋月心頭揪痛,她不知道那一個下午,嬴稷經歷了多可怕的事情。她還年幼的兒子被逼殺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獄。他還是個孩子,是經歷了多少恐懼和絕望,以至於剛被救出來的第一夜,就開始做噩夢?想到昨日一天一夜,他強撐著跟他們一起逃亡,努力不讓自己成為負累,甚至在安全以後,還怕她擔憂而努力強裝堅強和歡笑,卻在睡夢中仍然恐懼,仍然發抖。

羋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親在,什麼惡人也不怕。有母親在,子稷不怕……”

嬴稷慢慢地平靜下來,忽然抬起頭,看著羋月:“母親,我殺人了!”他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這件事,卻強撐著自己去面對,甚至勇敢地準備承擔這件事所有的嚴重後果。但他的表情中卻有一種畏懼,他畏懼的是她這個母親,怕她對他失望,怕她將他責怪。但他雖然害怕著,卻硬著頭皮,不願意後退也不願意再撒嬌。

羋月心頭一痛,將他摟在懷中,撫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對他說:“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殺的是惡人,如同殺一條狗。你沒有錯,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傷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親,是我不聽話,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奸人之計,還害得母親……”他說到這裡,難過地低下頭去。

羋月沒有想到,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經這麼重了,她柔聲安撫道:“子稷,誰都會犯錯的,母親也會犯錯。這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不會摔跤的人,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路,不是嗎?”

嬴稷臉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靜,可是他剛從那種愧疚的情緒中走出來,就又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他拉住羋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親,我、我害怕……”

羋月柔聲問他:“你怕什麼?”

嬴稷忽然打了個寒戰,喃喃地說:“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著驚恐,說到血的時候,不禁閉上了眼睛:“我這幾天總感覺到那些血濺在我的身上,那個人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瞪著我……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太膽小?”

羋月低低的聲音格外堅定:“子稷不是沒用,也不是膽小,只是你還太小,就面對這一切了。大爭之世,每個男兒都有可能走上戰場,與人生死相搏,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你父王、你的先祖們,也都是經過這一關的。他們也同你一樣,恐懼過、害怕過。歷代英君明主,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繼續面對,直到戰勝恐懼。”

嬴稷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真的嗎?”

羋月微笑點頭:“母親不會騙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卻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兒魯莽行事,才害得母親……”

羋月搖頭:“不,子稷還小,如今有母親在,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好嗎?”

嬴稷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努力地抬頭挺胸:“不,母親,我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很勇敢的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您說過,父王和先祖們都要上戰場呢,我如今可以保護母親了。”

羋月見他如此,欣慰地笑,輕撫著他的頭:“好了,小男子漢,如今可以睡了嗎?”

嬴稷羞澀地一笑,又鑽回自己的草窩中,閉上了眼睛。

羋月吹熄了火把,輕拍著嬴稷,慢慢地哼著兒歌,不知不覺,小小男子漢就在母親的兒歌聲中睡著了。看著他的睡顏,羋月輕歎一聲,起身走出草廬。

但見銀光似水,灑落一地,羋月抬頭,見黃歇站在面前,滿臉關切之色:“子稷沒事吧?”

羋月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剛才把你也吵醒了?”

黃歇搖頭道:“我還未休息呢!”說著指了指火堆,說,“你若不睡,也來烤烤火吧。”

羋月點了點頭,坐到火堆邊。自昨夜開始與黃歇重逢,這一天一夜,都在逃難之中,竟是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不曾問過他為何會如此湊巧,來到薊城。

只是,畢竟相隔多年,兩人對坐在火邊,待要說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羋月方道:“你……”

恰在此時,黃歇也同時開口:“你……”

黃歇的手輕輕放到羋月的肩頭,輕歎:“皎皎……”

羋月的精神在他這一聲歎息中完全鬆弛下來,撲到黃歇的懷中無聲哭泣。

黃歇輕歎一聲:“你能哭出來,就好了。”

羋月苦笑道:“子歇,我萬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黃歇看著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氳,好一會兒才用有點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各國,不敢回楚國,也不敢去秦國。直到聽說秦王駕崩了,我以為你一定隨子稷去了封地,於是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就回了楚國。”

羋月急切地問:“楚國那邊,母親怎麼樣了,子戎怎麼樣了?”

黃歇臉一沉,看著羋月歎道:“你、你要節哀……”

羋月渾身一顫:“你、你說什麼?誰出事了,是子戎,還是……”

黃歇長歎一聲:“是莒夫人!”

羋月站了起來,失聲道:“母親,她怎麼樣了?”

黃歇沉聲道:“我去了楚國之後,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隨子稷去了燕國為質。而楚威後亦接到了這個消息,秦惠後給她送了一封信,將你與她之間數年的恩怨盡數言說。子戎因為立功,得了大王一塊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經允准,不想此事又觸怒威後,她又因惠後之事遷怒于莒夫人,賜了她一壺毒酒……”

羋月泣不成聲:“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莒姬這一生,步步為營,為的只不過是謀一份晚年的安穩日子。她撫養了自己姐弟長大,自己還未還報,她卻因為受自己的牽連而被殺,思及此,怎不深恨?

黃歇輕撫著羋月,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了個痛快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好一會兒,羋月才漸漸止住哭泣,又問:“子戎呢?他怎麼樣,他可有受我之累?”

黃歇安慰道:“放心,威後再狠毒,也不好對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聞聽莒夫人之事,與大王吵鬧,觸怒大王,更兼威後挑撥,便讓他去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羋月一驚:“子戎……雲夢大澤上千里地,地形複雜,便是老將也有折損的,他如何能夠……”

黃歇輕歎一聲:“子戎終是公子,只是……”又歎息道,“他畢竟沒有倚仗,現在在軍中過得也是艱難。舅父向壽如今是他的副將,他們一直在打仗,卻總是被派到最壞的環境中,勝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記一次軍功就被罰一次過。他聽說秦王死了,要我打聽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國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軍功。你三個弟弟,都在戰場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羋月苦笑:“小戎是楚國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國。冉弟、阿起在秦,已經建功立業,子稷更是秦國的公子,可我如今卻不得歸秦,歸秦就是死路一條。蒼天為何如此折磨我,讓我的至愛至親天各一方,不得團聚……”她憤怒昂頭,聲音直傳天際。

黃歇撫慰著她,讓她的情緒慢慢平息:“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想來燕國接你回去,誰知道,卻遇上了這種事……唉,若是我能夠早點到,就不會讓你孤身一人,承受這麼多……”

羋月歎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或早或遲,誰能夠知道呢?只是……”她苦笑,“連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黃歇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難道還生出隔閡來了嗎?”

羋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撐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歇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羋月像是獨自背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為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為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歎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于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著自己的手,火光映著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捂住了臉:“因為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
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著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著、壓著、害怕著,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著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著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為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群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著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著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征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傾靈。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著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歎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為情愛而死,卻不能為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歎:“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著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歎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唇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唇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為,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著黃歇,嘴唇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為什麼要為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火苗跳動,映得她的臉陰晴不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樹枝燃燒的劈啪之聲。

良久,羋月長歎一聲:“不,子歇,你的話看似很有說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呵護,不僅僅是遮蔽風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脈,這就註定他要背負起他的血統,而不是托庇於他人之下。如果僅僅只要一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當年離開咸陽的時候,我早就答應義渠君了……”

饒是黃歇一腔柔情,聽了這話也變了臉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義渠君是同樣的分量。”

羋月急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歇見她神情,頓時後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對,你曾經屬於我,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失去了你,就註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羋月本以為可以打消黃歇的執念。她初見黃歇,驚喜不勝。可是回過神來,再看到嬴稷,她是一個母親,兒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擺脫的負荷啊。她看著黃歇,努力勸說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經結束,而你的一生尚未開始,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黃歇搖頭:“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個家,你的兒子,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兒子。皎皎,我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羋月搖頭:“不,我已經愛不起了。”

黃歇執著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蘇秦帶給燕易後,為什麼輪到自己,反而猶豫不決?”

羋月無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給蘇秦以愛情,更可以給他以席捲風雲的權力,而我卻什麼也給不了你。”

黃歇冷笑道:“難道我會在乎什麼席捲風雲的權力不成?”

羋月見他如此,心痛心軟,只覺得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可我已經不愛你了。”

黃歇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看著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說一次?”

羋月看著黃歇,含淚搖頭:“子歇,對不起,時光如梭,人心易變,什麼樣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淘洗。是。我曾經愛著你,甚至曾經可以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以後,我遇上了先王。他對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華上的肯定、身份上的榮耀,還有別人的尊崇,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後,再也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他給予我的,不僅僅是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心靈上的關懷。他鼓勵我尋找自我,他鼓勵我自由飛翔……子歇,這些是你所不能給予的。更別說,我還跟他有了共同的兒子。我愛他,勝過世間任何人!”她一邊說,一邊落淚,她知道這樣的話。是在往黃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這一生,她只能虧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虧欠他再多次,都好過拖著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黃歇看著羋月。眼神變得無限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

羋月渾身一顫。為什麼她對他說了這樣殘忍的話,他還是這樣毫無怨念,毫無離開的意思?他看著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護,只有愛憐。

黃歇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他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對她會更殘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夠打破她自己築就的樊籬,打開她的心門,讓她面對現實,而不是被那個男人繼續圈在他的謊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個男人繼續他兒子的帝王夢,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來。

他看著羋月,緩緩地道:“皎皎,我明白,對你來說,這個世間有多殘忍,所以每一個對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君,他更是一個君王。君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夠欣賞你,呵護你……”他說到這裡,一股恨意湧上心頭,語聲也不由得尖銳起來,“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賦予,最終卻揮揮手無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當成一粒塵埃。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懷疑他為何如此殘忍,最終只能變成懷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羋月聽著他一句句的話,曾經的絕望和憤怒再度湧上心頭,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對那樣的難堪之境,她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黃歇卻沒有停下,反而厲聲道:“你若是直面他的無情,就等於是直面自己的絕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錯在何處,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寵,這必是你自己的錯,是不是?”

羋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

黃歇抓住羋月的手,直視著她:“是,你只能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是否犯下過可能的錯誤。你若是直面他的殘忍,就等於承認你的命運完全沒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責怪自己,或者遷怒別的女人。後宮的女人,就是這麼寧可自相殘殺,或者自我憎恨——只因為這樣,你們才會自欺欺人地想著,只要再努力一點,也許命運就會有轉機——而不敢直面君王的無情,不敢直面不管你們怎麼做都無濟於事的事實。”

羋月一把甩開黃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黃歇卻再次握住羋月的手:“皎皎……”

羋月一甩手,轉身就要走,卻撲倒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驚呼一聲:“皎皎……”抱起了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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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1:34:32

羋月傳 第284章 劫西獄

羋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獄,走出門來,便見冷向等人迎了上來,擔憂地問道:“夫人……”他們看看羋月身後,並無嬴稷,便將其他的問話吞了下來。

羋月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徑直往前走去。

冷向與起賈面面相覷,不敢再問,只得跟了上去。

羋月神情木然,似遊魂般往前走著,走了十幾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來,就聽得羋月低聲道:“後面有沒有人跟著?若是有人跟著,便打暈了,或者殺了。”

冷向聽其最後四字,殺氣畢露,心中一凜,忙應了一聲“是”,就匆忙走開,轉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後面。果然見到兩個獐頭鼠目的人暗暗跟蹤,他見羋月亦是朝著小巷拐彎,便到了一個小巷處,將兩人打暈,這才又匆匆跟上,低聲說了經過。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道:“冷先生,煩請今日黃昏之前,將你所有認識的人,都約到西市那個酒館處。我想請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議救小兒之事,可好?”

冷向忙點頭:“在下自當義不容辭。”又低聲道:“已經有人找到那個段五,問出他也是被冥惡收買,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們這些街坊都是見證,願與您去廷尉府做見證。”

羋月苦澀地搖頭:“不必了。”

冷向詫異,道:“夫人不必灰心,我們這麼多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獄我們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過是死要錢罷了,大夥兒先湊點錢,去打點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說了好一會兒,卻發現羋月表情呆滯,似聽非聽,心中暗道她素日縱使再厲害,終究也是婦人之身,如今見兒子有事,便全無主意了。忙叫了幾聲試圖喚回她的神志來:“夫人,夫人,您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嗎?”

羋月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拐出巷子,但見酒肆中人來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徑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許多人目睹耳聞,見到羋月走了進來,酒肆中正在喧嘩的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看著她遊魂般地進來,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開來,裡面的首飾和金錠便跌落下來。

羋月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卻口中艱澀,難以出口。此時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與誰人,正經過她的身邊弑者如川。羋月忽然站起抓過那酒瓶,拔開塞子,仰頭咕嚕嚕地喝了幾大口。也許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張口,嘶啞著聲音道:“我母子居於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鄰照顧,今日這些錢就請大家喝一頓酒,各位不要客氣,儘管放開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幾案,叫道:“店家,再去買兩隻羊,烤了,我請大家吃。”

眾遊俠聽到她這麼一說,高興地擊案:“多謝羋夫人。酒保,快上酒來,上肉來。”

眾人上了酒,高興地喝了起來。

冷向看到羋月的神情,有些吃驚地退後一步,忽然想起羋月方才說的話,心中一凜,忙轉身離開,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羋月身後,看著這一舉一動,見羋月似神魂出竅般坐在席上,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心中更是驚駭莫名。

此時周圍聚攏的遊俠兒越來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聲交談,小酒館中越來越熱鬧。

薜荔壓低了聲音,推了推羋月喚道:“夫人,夫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

羋月卻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擔心。我現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過來,全部請大家喝酒。”

薜荔嚇得一顫:“夫人——”

羋月忽然高聲道:“今日我廣交朋友,請大家共謀一醉,各位若識得遊俠豪客,均可相請至此,統統由我來請客。”

薜荔嚇壞了,看著羋月的神情畏怯又吃驚。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則就不夠酒錢了。”

薜荔想勸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聽得眾遊俠舉杯大聲叫著:“幹!”

不一會兒,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經不夠座位了,眾人或站或倚著牆,更有的站在酒肆外頭,卻是人人都端著酒碗,啃著羊肉,吃得歡快,喝得盡興。

天色漸漸近黃昏,太陽西斜,街市上的人漸漸走得少了,只有這些遊俠混混,盡數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這間小酒館裡來。許多人已經喝得臉色通紅,酒氣上湧。

冷向最後也擠了進來,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我已經把認識的人都叫了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低聲道:“還喝得不夠,再喝一會兒吧。”

過了半晌,便見那酒館主人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小老兒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經拿出來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買了。馬上就要宵禁了,便買了來,今日也來不及吧。”

羋月點了點頭,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見酒保已經將酒都倒空了,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著酒碗大聲道:“各位俠士,酒還夠嗎,肉還夠嗎?”

冷向丟個眼神,便有一名遊俠走到羋月面前,長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饋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還請明示。”

羋月放下酒碗,扶著薜荔勉強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禮,才站起來,大聲道:“未亡人在此給諸位俠士見禮今生亦有約。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兒身陷囹圄,求救無門,不願受辱,唯死而已。既已決定赴死,空餘錢財亦是無用,諸位英雄皆是當今人傑,卻淪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傾盡餘財,能令諸位英雄盡興暢飲,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當剪髮換酒,不令諸位掃興。”

說著,羋月取下頭上的木簪,解開髮髻,長髮如雲委地。她手執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頭髮來,雙手呈上:“酒家,請以此發,再換美酒,盡大家酒興。”

頓時就有遊俠跳了起來:“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當為夫人撲殺此獠!”

羋月掩面泣道:“罷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獄之中,冤魂處處,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憐小兒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淩虐,我這做母親的只能懷白刃而獨入虎穴,拼一個同歸於盡罷了……”說著放下袖子,神情凜然:“若是諸位高義,明日於西獄之前,為我母子收屍,便足感大恩!”

這些遊俠皆已經喝了有七八成酒意,聞言頓時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氣上湧,拔劍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這西市特意設這典獄以來,不知道將我等多少兄弟濫設罪名捕殺。羋夫人區區一婦人,尚知不願受辱,甯懷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兒,豈無血性,眼睜睜看著孀婦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觀!羋夫人,今日某家就隨你一起前往典獄,拼一個你死我活罷了!”

許多遊俠本來就已經喝高了,再加上平時懷才不遇意氣難伸,頓時酒壯膽氣,也紛紛擲碗而起:“羋夫人,某家也願隨你一起去救人!”

羋月哽咽伏地:“多謝各位英雄大義。”

冷向見狀,頓時站了起來揮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獄,劫獄去!”

眾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獄去!”一聲呐喊,紛紛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羋月:“夫人!”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拔出一把長劍,劍氣森然,映在臉上,寒氣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氣吞聲亦是沒有退路,那我們今夜,便大鬧薊城,拼個魚死網破吧。”說到這裡,高叫一聲:“劫獄去!”

薊城當日自子之之亂,到齊人攻城,再到秦趙兩國擁立新王之戰,這些遊俠兒殺過人,平過亂,守過城。薊城安定之日,有兵馬鎮壓,分而治之,便已經叫人頭痛,遇事只能挑撥離間,眼開眼閉。如今羋月這頓酒肉,卻是將西市的遊俠兒聚齊了,又豈是簡單?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積憤已久,頓時沖進那西獄之中,砍開木門,將裡頭的犯人都放了出來,與那些獄卒好一場廝殺。

那西獄雖然把守森嚴,但畢竟也就那麼一些獄卒,且天色正晚,許多人都已經在宵禁之前歸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著美夢,卻忽然聽得一聲巨響,無數遊俠兒闖入西獄,劫囚鬧事,殺人放火,只驚得目瞪口呆。

羋月持劍沖進西獄,見院中已經是殺聲一片。

她急忙問迎出來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滿頭大汗,艱難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羋月急問:“子稷怎麼樣了?”

卻聽得一聲刺耳的尖厲笑聲:“呵呵呵,賤人,你的兒子,在我的手中——”

羋月循聲望去,卻見兆右丞把劍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來,眾遊俠一步步後退。

兆右丞看到了羋月,惡狠狠地道:“你這潑婦,老子不過想占點便宜,你便敢殺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夠得逞。如今你毀了西獄,老子就要倒大黴,你也別想好過!”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夠想得到這番變故是羋月所為,但他素來狡詐,知道西獄火起,自己必當倒楣,眼前這一關自然是先避為上。只是若這般空手走避了,回頭追究起罪責來,不免要丟了官帽。因此臨走之時,便想抓個最值錢的東西一起跑。而此時西獄之中最值錢的莫過於嬴稷這位秦質子,且這個人犯,又是有貴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貴人,說不定還能夠化險為夷。

因此便帶著兩名獄卒,先沖進了囚禁嬴稷的房間,將嬴稷抓了起來,押著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帶著兩名遊俠,依著羋月所囑來救嬴稷,見了兆右丞押著嬴稷出來,恐混戰之中傷了嬴稷,忙出聲提醒旁人,這一提醒,卻是讓兆右丞有機可乘,當下以嬴稷為質,一步步沖了出來。看見羋月,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驚又怒,當下大聲斥駡起來。

羋月站住,一揚劍,問道:“你想怎麼樣?”

兆右丞眼神怨毒無比,似要飛出箭來,喝道:“賤人,為免上峰問罪,老子要借你人頭一用。對,就是這樣,把你手上的劍,如老子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這麼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動手,大家爽快。”

羋月僵立,一動不動。

兆右丞聽著耳邊廝鬥越來越厲害,知道遊俠們已經占了上風,自己情勢危急,叫道:“快點,要不然就……”他手一動,嬴稷脖子上頓時出現一條血痕。

羋月驚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著不敢開口,免得叫母親亂了心神,此時見母親慌亂,急叫道:“母親,不要屈從於他,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脅——”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個耳光,頓時將他臉上扇出五道指痕來,罵道:“小子,你若是活夠了,老子成全你替嫁王妃要回家。”說著,將劍又是一劃,將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來。

羋月失聲叫道:“子稷——”見狀銀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們且往後退——”

兆右丞惡狠狠地叫道:“老子沒有多少耐心,若是數到十,你還不動手,老子就殺了這小子。一、二、三——”

羋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個六十七歲的老母,還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長子今年就要議親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臉色變了,手也不禁有些發抖:“你、你這賤人,好大膽子!”

羋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親,如今也知道被別人要脅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兒性命的人,只有我一個,若我死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還能夠再以我兒的性命要脅他們嗎?你放開我兒,我保你平安離開這裡。想來這些年你敲詐勒索的錢財,足夠你打點上司,官復原職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顫抖,心在猶豫,一時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聲驚呼:“官兵快來了……”

兆右丞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脅於我!我現在就殺了你兒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夠逃脫性命!”

說著就要朝著嬴稷一劍刺下。

羋月當機立斷,舉手一揚,手中劍已經飛射向兆右丞面門,冷向亦是出手,一劍射向兆右丞右手,與此同時,一支飛箭不知從何處來,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過是個拍馬之徒,身手既差,反應亦慢,這三處殺招齊來,他竟是連反應也來不及,已經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帶著倒地。兆右丞身後的獄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後的遊俠已經上前按住那兩個獄卒打了起來。

羋月沖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劍,卻見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邊又有一名獄卒不知從何處衝擊過來,眼見她殺了兆右丞,又扭頭不曾注意到自己,當下舉著刀惡狠狠向她砍去。

羋月方覺殺機,正要回頭接住,忽然又是一劍揮過,那獄卒的刀離她只有半尺,已經頹然倒下。

羋月轉頭,刹那間周圍的環境虛化,萬物一片模糊,世間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幾乎停住,腦海中一片空白,搖搖晃晃地只叫了一聲:“子歇……”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黃歇一把抱住羋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來遲了。”

羋月握住黃歇的手,露出一絲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來得正好,一點也不遲。”

夜深了。

國相府邸,寵姬深閨,珠簾低垂,暗香嫋嫋。

小爐上烤著肉,羋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露出愜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開心,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小雀一邊為她捶腿,一邊討好道:“夫人,您終於得償夙願,一定是非常歡喜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茵咯咯地笑著:“歡喜,我自然是歡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來的字眼越是惡毒,“這一夜,她必然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於那個猥瑣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折辱至死。你說,我那個好妹妹,會如何選擇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著近乎瘋狂的羋茵,臉上露出畏懼之色。她畏的卻不是羋茵的陰毒行事,而是羋茵越來越像昔日病發的樣子了,可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敢相勸。此時的羋茵,心志已經走向瘋狂,神志卻是無比清醒,聽不得人勸,更不許大夫去替她診病,否則就會大發雷霆,甚至要拿無辜的下人鞭笞出氣。

小雀心中暗歎,卻更恨羋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無法抑止瘋狂,只是卻不敢開口,只能低下頭,繼續捶腿。

羋茵甜甜地笑著,眼神卻愈加狂亂:“呵呵呵,一想到這世上有個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絕望無助,我這心裡真是歡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臉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訴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話去做,我要她覺得活著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脫。可我就是要拿捏著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脫,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卻聽得似有聲響,有侍女低低地道:“輿公來了。”

小雀見羋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紅,忙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

見羋茵點頭,她垂首後退幾步,出了內室,便有侍女上前來替過她的位置,繼續為羋茵捶腿。

羋茵不以為意,繼續喝酒,那侍女卻聽得外頭小雀低聲驚呼,雖然壓低了聲音,說話卻變得又急又快起來。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這位寵姬身邊的侍女動輒得咎,易被遷怒受到鞭笞,當下便留了心眼,見小雀急急掀簾進來,連忙縮到角落裡去了。

卻見小雀急急地走到羋茵身邊,按住她繼續倒酒的手,低聲道:“夫人,西獄有急報來。”

羋茵晃著銅爵,已經喝得有些醉意:“怎麼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嗎?我那個妹妹,是瘋了,還是死了,還是從了?”

卻聽得小雀輕歎一聲,道:“夫人,羋八子劫獄了!”

“咣當”一聲,酒爵落地,羋茵赤著足,披頭散髮地跳將起來,瘋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幾個耳光:“你胡說,你胡說!”

小雀嘴角見血,捂著臉含淚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獄已經是一片火光,獄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來。”

羋茵將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將酒菜、銅爐統統推翻在地,嘶聲怒吼:“不可能——她已經山窮水盡,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只能走投無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絕望!她怎麼還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來的能量翻轉命運?她怎麼還能得到幫助,得到支援?是誰,是誰?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瘋狂的樣子,與其說是質問小雀,更不如說是在質問自己,質問那冥冥中看不見的命運。她拿起酒爵、盤盞,瘋狂亂扔,幾個侍女躲避不及,被這些銅器砸在臉上,痛得眼淚汪汪,立刻跪了下來磕頭不止,卻不敢呼痛,否則更會招來遷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縮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機靈,躲過一劫。

小雀見狀,嚇得撲過來抱住羋茵的腳:“夫人,您千萬別衝動,千萬要保重身體,太醫說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則就會……”

羋茵一腳踢開小雀,嘶吼著:“滾開。”她踉蹌著撲到板壁上,拔出掛在那兒的寶劍揮舞道:“你們都是廢物!都是廢物,我要去殺了她,殺了她!”

她說著便提劍沖出門去。小雀掙扎著爬起來,拿著羋茵的披風追出門去:“夫人,夫人——”

羋茵赤著足一路急走,也不理會還站在院中的輿公,徑直沖到郭隗書房,翻箱倒櫃地尋出郭隗的令符來,沖著隨後跟來的輿公揮舞嘶吼著:“你可看見了,這是國相的令符,國相的令符嫡女三嫁鬼王爺!”

輿公心中蔑視,然則此時也只能恭敬行禮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羋茵獰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輿公眼中,素日的美麗已經一分不剩:“叫長史來,速去調集兵馬,務必要將羋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赤著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風來,取我的靴子來,我要去前廳點將,我要親自率眾武士,我要親手抓到她。”

小雀應聲匆匆而來,一手抱靴一手抱著披風,匆忙將披風給羋茵披上,又熟練地帶著侍女將羋茵的髮髻綰起,為她著了靴子。輿公亦早領了令符,去前廳召集了武士,聽候羋茵調遣。

此時西獄之中,羋月見黃歇到來,一時恍惚。黃歇亦顧不得再說什麼,只抱起嬴稷,帶著羋月沖出重圍。他的隨從早在外接應,與冷向等人殺開一條血路,一直沖到西城門邊,卻見西城門竟是虛掩未關,眾人又驚又喜,當下一聲呼嘯,一齊沖了出去。

那西城門的幾個守卒,這日預先得了好處,傍晚時便裝作關門,實則留著門閂未上,見天色已黑,互相打個眼色,一哄而散。

燕國自兵亂之後,吏治本就渙散,更何況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當,他們本以為是今夜有什麼偷雞摸狗走私盜運之類的事情,見得的好處甚多,哪有不應之理?不承想今日卻是出了大事,西市遊俠劫獄殺人,衝破西門而去,次日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著,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城門打開,遊俠們一哄而散,人群中黃歇護著羋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過得不久,羋茵率著人馬,亦追出西城門,撒布天羅地網,追索羋月行蹤。

及至抓了數名遊俠,問得與羋月一起逃的,竟還有一名叫“黃歇”之人,羋茵更是妒火中燒,直欲瘋狂,赤紅著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將羋月三人追捕回來。

輿公無奈,這邊暗傳郭隗令符,各處關卡均加重兵把守,務必不能讓羋月等人逃過關卡,這邊繼續派兵遣將,慢慢圍剿。

天上圓月高掛,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黃歇和羋月、嬴稷在荒野裡奔跑,方才頭一批追兵追出的時候,黃歇返身奪了一匹馬,三人共騎,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馬奪來時已經受傷,最終越跑越慢。

後面的追兵越來越近,三人正焦急時,前面竟又有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

黃歇催馬前行,那馬見了水,卻是死活不肯過河。黃歇揚鞭催馬甚急,那馬忽然一聲長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三人見狀,只能相視苦笑。

黃歇咬了咬牙,道:“這小河未必就能夠阻得住我們。子稷,你到我背上來,我背著你過河。”

羋月聽著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歎道:“只怕我們來不及過河了。”

黃歇苦笑:“前有阻礙,後有追兵,皎皎,等後面兵馬到了的時候,我去搶下一匹坐騎,你帶子稷先走,我來掩護你們。”

羋月搖頭,卻將嬴稷推向黃歇,道:“羋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帶著子稷,怕是逃不過她的追殺瘋丫頭玩古代。還是你帶子稷走,我留下來掩護你們。”

兩人正推讓間,嬴稷忽然道:“母親,你聽,什麼聲音?”

羋月聽得對岸傳來陣陣水聲,月光下,但見對岸一隊騎兵舉著火把而來。

黃歇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忽然說:“若是燕軍,不會反應這麼快,預先在前堵住我們。也許天無絕人之路,事情有轉機。”

羋月又驚又喜,問道:“你說不是燕軍,卻又是何人?”

黃歇側耳聽著蹄聲,一指方才趴地之馬,道:“燕人不慣馬術,這馬見水而懼,對岸馬群卻能夠渡河而過,斷不是燕軍。依我想來,必是狄戎之人。”

當時列國之馬,多數用於車戰,偶爾用於偵緝,似後世的騎兵之術,此時剛剛在趙國艱難推行“胡服騎射”。像燕國今晚這樣,派出人馬來單騎追擊,若與敵相遇,也不是在馬上交戰,而是下馬之後,以馬為盾,在馬身後面用箭射擊,或者是人與人搏擊。所以這些馬匹負重能力甚強,但野戰能力與胡人相比,卻是遠遠不如。

故而黃歇見了河對岸的騎兵涉水而來,便猜不是燕軍。

眼見身前騎兵,身後馬蹄都在逼近,黃歇忽然用東胡語問:“請問對面的是哪路豪傑?”

對面亦有一個粗豪男聲用不甚準確的東胡語叫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羋月忽然道:“這聲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黃歇問:“是敵是友?”

羋月臉上有了喜意:“應該是友非敵。”

眼見對岸的騎兵已經越來越近,月光下隱約可見服飾模樣,羋月忽然叫了一聲:“是虎威將軍嗎?”

對面那大漢聲音傳來,隱隱有興奮之聲:“是羋夫人嗎?”頓時水聲更急,對方行進也是加速起來。

對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聽得羋月之聲,一夾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經過河,站在羋月面前,見羋月形容狼狽,也不禁吃了一驚:“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也是吃驚:“怎麼會這麼巧,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離王庭,便叫我來看你。我們走錯了路,繞行了一個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國之後,燕人盤查甚嚴,因而曉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薊城外,卻又入不得城。因此這幾日閑著無事便出來狩獵,剛想回營,就看到薊城火光一片連綿出城,就好奇帶人出來看一看……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羋月一指身後:“實不相瞞,我們正在逃亡,後面是追殺我們的人。”

果然聽得後面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隱隱聽到羋茵的狂笑之聲。

虎威抬頭,見追兵已到,忙叫道:“閒話少說,你們快上馬,馬上有乾糧和食水,我來擋他們一擋。”

羋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謝。”

虎威這邊就叫了兩人下馬,讓出兩匹馬來,教羋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馬,黃歇上了另一匹馬,涉水而去。

眼見三人涉水疾馳,虎威怪叫一聲:“弟兄們,讓這些燕國人看看我們義渠男兒的厲害!”一揮馬刀,便率兵沖著越來越近的追兵迎上。

羋月與黃歇三人騎馬涉過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間,已經沒過了馬腹,最深處甚至沒過了半個馬背,那馬最後竟是洑水而過。

羋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國那馬死活不肯過河,果然這河水甚深,不是這等訓練有素的良駒,想來也過不得河藏鋒霸天下。我們過了河,瞧燕軍也是追擊不上了。”

黃歇沉聲道:“就怕天亮之後,他們繞道過來。若是快馬跑到前頭設下關卡,只怕我們接下來會更艱難。”

羋月護著嬴稷,低聲安慰。此時他們騎在馬背上,水方淹到羋月的腰部,卻已經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緊牙關,忍著畏懼,不敢出聲累得母親分神。

當下在黑夜深水中艱難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對岸,卻聽得對面箭聲、馬聲、刀劍相交聲、慘呼聲傳來,羋月回頭憂心道:“不知道虎威他們會不會有事。”

黃歇按住羋月,道:“不必擔心,這些人雖然可能被牽連,但此事鬧大,對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殺這麼多人,那才真是發瘋了。”

羋月剛要說話,嬴稷卻忽然打了個噴嚏,她一驚,忙道:“我看我們先找一處地方歇息一下吧。這條大河阻住了他們,一時未必能夠趕上我們。”

此時天邊已經濛濛亮了,黃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換了馬,沿著東邊疾馳而行,不一會兒,便見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騎馬入山,雖然林間道路崎嶇,卻剛好可以遮掩行蹤。

天色漸漸發亮,一會兒又黑了下來,最終再度漸漸變亮。

三人出了密林,黃歇一路觀察,見到一座草廬,便道:“前面有座草廬,應該是山中獵戶所居,我們進去歇息一下。”

黃歇下馬,先扶著嬴稷下馬,再扶著羋月下馬,走進草廬。

羋月走進草廬,腳下似絆到了什麼,忽然摔倒。

嬴稷嚇得撲上來叫道:“母親,母親,你怎麼樣了……”

羋月勉強支撐著身子,衰弱地微笑著安慰兒子:“子稷,我沒事。”

走在前面的黃歇轉頭扶起羋月,嬴稷連忙鋪開草墊,攙著羋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親,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母親……”

羋月道:“你是我的兒子,說什麼連不連累!”

黃歇咳一聲,道:“閒話休說,子稷的衣服都濕了,我去燒個火烤烤衣服。”說著,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著黃歇,問道:“母親,他是誰?”

羋月看了黃歇一眼,猶豫一下,道:“他……叫黃歇,曾和母親一起在屈子門下學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著:“叔父好。”

黃歇點頭,轉過臉去,道:“子稷先脫了衣服,這廬中有些乾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會兒叫你便出來。”說著,又咳一聲,道:“你也一樣,待會兒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遞出來。”

羋月見他耳根微紅,忽然想起當日兩人在楚宮之時,亦是渡河濕衣,亦是相對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滿腹心事,也不禁溫馨一笑。

見黃歇已經出去,嬴稷一身濕衣,已經泡得臉色發白,當下不顧嬴稷抗議,便將他扒了個精光,拿了一堆乾草順手胡亂地編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碧雲。此時這孩子已經開始發育,也知害羞,雖然勉力抵抗,終究不敵母親積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濕衣,出了草廬。

見那草廬中亦有乾草編的席子,雖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骯髒,此時也顧不得講究,羋月忙將自己的衣服脫了,叫嬴稷進來捎了出去,自己圍了草席暫作遮掩。

過得半晌,嬴稷已經換上了幹衣,抱著已經烤幹還帶著暖意的羋月衣裙又鑽進草廬裡來,低聲道:“母親,方才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間遮著,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邊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羋月嗔怪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親還要你來告訴嗎?”

嬴稷又道:“母親,他說昨夜浸水,身上帶了寒氣,叫我烤幹衣服以後,帶母親出去烤烤火,驅走身上寒氣。”

羋月點了點頭,走出草廬,卻見廬前火堆上,正烤著自己的外袍,黃歇人卻是不在。

羋月詫異,問道:“他去了何處?”

嬴稷道:“他說母親要早些出來烤烤,所以他去遠處烤衣服了。”

羋月點了點頭,知道他是當著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著羋月坐下,一邊烤火,一邊揮著樹枝打散直升的煙氣,道:“叔父說,莫要讓煙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這煙氣打散,混在晨霧之中,便不會教人遠遠看到就認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點了點頭,道:“母親說讓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對了,母親,他與你是舊識嗎?”

羋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釋道:“母親與他本是同門學藝,俱是拜了楚國屈子為師,後來……”她頓了頓,這“後來”二字,實是令她感慨良多,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臉,將其中艱辛苦澀俱都咽下了,只道:“母親生你的時候被人下藥,提前難產,那時候你父王在東郊春祭,醫摯也被人綁架,是黃叔父救了醫摯,又跑到東郊及時給你父王傳信,你我母子才能夠保全。子稷,你能夠得保一命,全賴你黃叔父。如今他又及時趕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後,須聽叔父的話。”

嬴稷連連點頭:“我一定會聽叔父的話。”

兩人靜靜地烤著火,不一會兒,羋月便覺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

嬴稷急問:“母親,你怎麼樣了?”

卻聽得腳步聲傳來,他忙回頭,見黃歇手中提著一些植物走來,道:“無妨,寒暖相交,她這是暖和了,才會打噴嚏的。”說著又將手中一團根莖狀的東西遞給羋月,道:“卻是運氣好,我在路上發現這些野姜,你先生吃幾塊救個急,餘下的我瞧草廬裡似有個瓦罐,去煎些薑茶來,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氣。”

羋月接過,這野薑已經洗淨,卻未見動過,嗔怪地白了黃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塊塞進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滿臉是淚,苦著臉嚼了幾下,硬生生直著脖子,將這辛辣無比的東西勉強咽下。

羋月再掰一塊,又遞到黃歇口中,黃歇張嘴,將野薑咬入口中,再看羋月也已經將野薑送入口中,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咀嚼起來,同時被刺激得淚流滿面,忽然間,又同時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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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28:31

羋月傳 第281章 陰謀施

時間要拉回到稍早的時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見樂毅一劍斷了那冥惡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發。雖然他也明知道,如張儀這樣的策士,一言能夠勝過萬千將士,可是終究還需要時勢造就,背後有大國支持。人落難的時候,縱有一張利口,實不及三尺青鋒,一身武藝。

他雖然目睹過母親一言煽動諸遊俠的本事,但終是以為,母親只是婦人而已,無法有高強的武藝,而單憑言語的能力,遇到事情,卻是緩不濟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來,遭受火災,被宵小欺淩,甚至流落西市——這接二連三的苦難,他都是親身經歷。若他不是這麼一個弱小的孩童,而是一個有著高強武藝的男子漢,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們,不會讓母親受這麼多苦,更不會讓女蘿姑姑無辜慘死。

這個念頭死死地纏繞在他的心中,縱然羋月有所察覺,用了許多的例子去勸說,他也只是表面上聽從,內心卻是不曾改變過。

他這種心思,自然也被那些遊俠兒看了出來,何況他又總是不斷地向那些遊俠兒請教武藝。只是那些人若當真有軍旅出身的本事,就不會混在西市了。他們有的如段五、冥惡之流,憑著一身蠻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遊俠群中自小打到大,練出幾分“實戰經驗”;有的則似樂毅這般,心懷大志,視武藝為下,而視策論為上。

所以他在遊俠當中混了一年多,雖則也學了一些皮毛功夫,練得手腳靈活,也長了幾分力氣,但終究與那些武藝高強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時,便是這個叫段五的遊俠,同他說自己知道西市中隱居著一個高人,武藝極高深,卻是不與人交往,若是向他學習,必能夠進步神速,說自己當日只被那人指點一兩下,便受用終身妖者嬈也。又說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這等身份尊貴之人,若去拜他為師,他豈有不肯之理。

一來二去,嬴稷被他說得心動。這日段五又說,自己已經說動那高人,今日就帶嬴稷去見他。嬴稷畢竟年少,經事不多,聽了他的煽動,連羋月也不敢告訴,便仗著臉熟,去那肉鋪中賒了一刀肉,去酒館中賒了一斤酒,提著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進小巷中,嬴稷看著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詫異地問:“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這裡嗎?”

段五轉頭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他就住在裡面的一間房子裡。”見嬴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氣又怪,你若不願,不如找別人吧。”

嬴稷見狀急了,認真地道:“我就想拜他為師,他不收我,我就用誠意打動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這小孩,還真有點血性呢!到了,就這家。”此時已經走到巷底,大門虛掩,段五推開門,指了指裡面道:“估計這會兒他不在,你要不要先進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走進門內,放下酒肉仔細打量,卻犯了疑心。但見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丟了個亂七八糟,舊衣破裳掛在樹杈上,也似好幾日未收了。

他雖然年紀尚小,卻有些見識。若說是世外高人,再怎麼不理俗務,不與人往來,住的屋子可以空曠積塵,卻不能骯髒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葉不掃,青苔滿階,卻不能是破凳爛桌、食物殘渣堆積;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爐香嫋嫋,辨不出是哪幾種香合制的,絕不能是無名惡臭不知從何處來。

嬴稷見狀,頓時顧不得許多,將酒肉一扔,就想離開。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經不知何時溜走,卻聽大門啪的一聲關上,一個大漢站在門邊,閂上了門閂,朝著他獰笑著走來。

夕陽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長又恐怖,嬴稷認得出他的臉、他的獰笑,這曾經是他好些日子以來的噩夢,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殺了女蘿的冥惡。

見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誘至此,關上門來,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此時此景,卻比當日西市之上,更險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後退,只是他畢竟年紀小步子慢,只退了兩步,便被冥惡一把揪了過來。

冥惡用左手將嬴稷提到空中,獰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學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麼叫功夫吧!”說著狠狠地將他擲到地上,再踢上一腳。嬴稷被踢飛出去,撞在土牆上,跌落在地,土牆上的黃土瑟瑟抖落,嬴稷縮成一團,嘴角鮮血流了下來。

冥惡瞧著嬴稷縮在牆角,整個人越縮越小,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過災難似的。他心頭大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頭仇恨湧上。他自沒了右臂,養傷數月,日子越發艱難。再去尋那個當日支使他的人,卻被逐出門外。他當日仗著蠻力,欺淩弱小,如今殘疾了,當日的仇家也一併報復,被人毒打了數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機會再度降臨,如今自己既可以報仇,又可得到利益,豈不快意?想到這裡,更露出殘忍的笑容來,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尋進此死路來。小子,到了黃泉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

說著,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觸到嬴稷,卻見嬴稷直接向著他撲上來,一把抱住他逆穿越,別這樣對我。他雖然身高力大,但吃虧在只剩一隻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覺得心頭一涼,低頭看去,卻見胸口插著一把短劍,劍柄卻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隻手已經揪住了嬴稷後心,卻無力再將他擲出去,只痛得大吼一聲,待要用力。嬴稷見他相貌猙獰,吼聲恐怖,心頭一慌,手中短劍卻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雙手握著短劍轉了一圈,絞了一絞。冥噁心口插了一劍,本還殘餘一口氣,被他這樣一絞,頓時死得不能再死,龐大的身軀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雖然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卻死死地握著短劍,連滾帶爬地躲開冥惡倒下的身軀,只覺得陽光刺目,縮到陰影角落裡,只顧瑟瑟發抖。

雖然聽得踹門聲呼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但腦海裡只餘一片茫然,耳邊嗡嗡作響,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直至羋月沖進門來,沖到他的面前,他聽到母親熟悉的叫聲,雖然淚眼蒙矓,但母親熟悉的氣息和手臂還是讓他終於恢復了神志,丟了短劍,撲到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母親,母親……”

羋月心疼地撫著嬴稷的頭,安慰著:“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親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著羋月,縱聲大哭。

眾人看著冥惡的屍體,亦猜想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著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還能夠殺了冥惡,不由得嘖噴稱奇。

羋月扶起嬴稷,正欲離開,忽然間人群喧動,兩個胥吏打扮的人從外面擠進來,手中還拎著枷具鐵鍊。

便有人驚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兩個胥吏走上前來,看到地上冥惡的屍體,驚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殺人?”

嬴稷驚魂甫定,聽到此言,嚇得驚叫一聲:“母親——”便縮進羋月的懷中發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著的帶血短劍,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劍,喝問道:“這是誰的?”

人群中便有一個叫道:“是那個小兒殺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羋月循聲看去,那人卻是在人堆之中,只說了一聲,便躲了個沒影。羋月心一沉,知道這必是有人設套。

果然,那胥吏拿著短劍對著冥惡胸口比了比,便對著嬴稷喝問道:“這短劍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經同時問出:“可是你殺了此人?”

嬴稷已經嚇得暈暈沉沉,聽了這兩聲喝問,更是混亂,又點頭,又搖頭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殺我……”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便甩出鐵鍊,叫道:“帶走!”說著上前就要帶走嬴稷。

羋月聽得這兩人同時喝問,便知不妙。這般淆亂恐嚇的問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況嬴稷這個已經被嚇壞了的小兒?果然,那兩人神情顯示這不是普通公案,來得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緊緊抱著嬴稷,一邊退後一邊叫道:“慢著,我兒是被歹人騙到此處,差點被惡人打死,眾人皆可作證,他乃是出於自衛。”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個神情兇惡者就要開口,卻被另一個神情狡詐者阻止,後者上前嘿嘿冷笑一聲:“其中情由經過,你自上公堂與廷尉講去,我們只管捉凶。”

羋月瞋目裂眥,厲聲高叫:“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要帶走他,須得行文與秦國交涉!”

那兇惡之胥吏不耐煩地將羋月一把拉開,羋月待要抗拒,竟發現此人孔武有力,遠勝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藝,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動彈,那狡詐之胥吏趁機從她的懷中揪走嬴稷。

那兇惡之胥吏將羋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說他是質子就是質子嗎?誰人相信,堂堂一國質子會跑到這種賤者居住的西市來?殺人兇手還有何話可說?帶走!”

那狡詐胥吏扛起拼命掙扎的嬴稷,揚長而去。

眾人見狀,剛想阻止,不料外頭又沖進許多校尉,叫道:“廷尉府執法,誰敢阻撓!”頓時將眾人都驚嚇住了。

羋月聽得嬴稷被扛著一路大叫:“母親,母親——”只叫了幾聲,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聞其聲。饒是她再鎮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婦人般瘋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顧不得一切,踉蹌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頭散髮,不慎踩著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追趕,甚至鞋子都掉了一隻,赤著一足追了半日,腳下盡是鮮血,卻終究不及對方早有準備,如何能夠追得上?

便縱追得上,她一個孤身女子,又能將這些訓練有素的胥吏如何?

羋月跌坐在地,淚眼已經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來,爬到一半卻又無力地跌坐下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薜荔氣喘吁吁,追了幾條巷子,終於趕上羋月,一邊喘著氣要扶她起來,一邊驚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的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變得冷厲,她的話語像是從齒縫中一字字擠出:“我沒事,我們去找子稷,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兒子!”

她扶著薜荔,慢慢地回了居處。貞嫂慌忙出來,見了羋月慘狀,驚呼一聲,忙去拿了傷藥,將羋月的傷足清洗包紮。

羋月一動不動,怔怔坐著,任由貞嫂與薜荔擺佈,洗了臉,換了衣服,重綰頭髮。直到冷向等人聞訊回來,她才忽然驚起,指派了眾人去各處打聽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變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貞嫂端了粟米糊進來,半日不見她動,只得勸道:“夫人,您吃一點吧。”

羋月搖頭:“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麼罪,我根本沒辦法有一刻安寧。”

薜荔哭道:“可您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們已經去打聽了,您這般不顧自己,可怎麼救公子呢?”

羋月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色已黑,歎道:“已經宵禁了,他們也不能再走動了,否則必是要被拿住當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這一夜,他該怎麼過啊?他會不會嚇壞了?他們會不會打他、欺負他,會不會不給他吃東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這些,你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麼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說越是淒涼,薜荔和貞嫂兩人聽了,也不禁垂淚。

羋月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寒浸浸的:“有時候覺得這世間的難關,一關又一關,你剛過了一關,轉眼又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們活著從秦國到了燕國,我們從大火中活著出來,我們沒有被殺死、被燒死,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撫養子稷長大,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為什麼她們還不放過我……”

薜荔上前抱住羋月泣道:“夫人……”

羋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為我死也不會走上我母親這條路的,結果,我也住進了市井陋巷,靠一雙手為人做傭。我曾經看不起羋茵,她為了生存委身為妾,可我呢,卻連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為我對付她並不難,難的是她身後的郭隗,是她身後的權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給了他招攬天下的計謀;我找了孟嬴,給了她蘇秦。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逆轉局勢,可是別人輕輕一揮手,就能夠置我於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羋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似乎無法再多出一絲力氣來:“薜荔,我覺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我用盡全力,生死闖關,卻仍然在別人的指掌翻覆間,就如同被戲耍的猴子一樣重生之醜女難求。薜荔,我沒有力氣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薜荔駭極,抱住羋月用力搖晃:“夫人,您不能沒有力氣啊,您還有小公子啊,還有我們啊!”

羋月輕輕地道:“我還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沒辦法了,沒有辦法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的災難,會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與貞嫂交換了一眼,當下硬了硬心腸,道:“夫人,得罪了。”

當下就拿起湯匙,與貞嫂硬是一勺勺將米糊喂進她的口中。羋月一動不動,任由擺佈。薜荔又脫了她的外衣,扶著她躺倒,羋月亦是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無法閉上,只直愣愣地看著門口方向。

貞嫂看著羋月如此模樣,竟似自己當日看著全家老小一個個死去的模樣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從中來,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回到房間,抱著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來,燒了早膳,拉了薜荔來,將自己的擔心說了,薜荔也是一驚,反駁道:“不會的,我自認識夫人以來,她心志堅定,就算是一時失神,也斷不會就此心神全潰的。”

她心中著急,一大早便跑去尋冷向等人,卻聽說那幾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趕來回報羋月。

而羋月一夜傷神之後,次日清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車,趕入王宮,不想孟嬴與燕王均已經離京巡邊。她又趕往郭隗府,但臨進郭府,還是有些猶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識之人打聽,方得知郭隗亦與孟嬴母子一齊離京了。

羋月心頭冰涼,知道早入別人算計之中。當下趕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報,說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薊城西市的典獄之中。這典獄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為西市市井之地,魚龍混雜,這典獄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嚴。

這西市眾人,卻是極熟悉這典獄,一講起來,都是咒駡不已。原來這西市之獄是由廷尉右丞管著,此右丞姓兆,人品極為惡劣,舉凡勾結無賴、敲詐勒索、誣良為盜、製造黑獄,乃至於強迫良家婦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羋月越聽心中越沉,只是事到臨頭,嬴稷在他們手中,她卻是不能不去救的。當下只得在冷向與起賈的陪同下,來到西獄。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見一側木門開了,一個獄吏鑽出頭來喝問道:“誰是嬴稷之母?”

羋月忙應聲道:“是我。”

那獄吏道:“右丞答應見你,進來吧。”

羋月忙走進門中,冷向等人想要跟著走進,卻被獄吏擋住,喝道:“閒人免進。”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獄吏冷笑一聲,道:“右丞只見犯人之母,到了西獄,還擺什麼架子,帶什麼婢女?”說著,將薜荔推了一個踉蹌。

羋月心中隱隱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當下阻止了薜荔道:“罷了,你們……”她眼光掃過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頭,走進這西市人人恐懼的監獄之中。
雖然外頭正是春日,豔陽高照,然而這西獄之中,卻似永恆的陰寒,光線也是陰暗不明。那獄吏在前面走著,羋月跟在身後,腳下時不時地要絆到什麼東西,令她不得不扶著牆走。

在陰暗的光線下,土牆被映得色彩斑駁,羋月覺得手觸土牆的感覺有些異常,抬起手一看,卻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獄卒忽然回頭,朝著羋月陰森森一笑:“那是血。”

羋月一驚,只覺得一陣噁心,收回手,縱是走得踉踉蹌蹌,也不敢再去扶那土牆。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著,想要把這種黏糊糊噁心的感覺搓摩掉。

忽然,風中隱隱傳來幾聲慘叫,羋月站住,左右張望。

便聽得獄吏陰森森地道:“羋氏,往這邊走。”

羋月便問:“兆右丞在哪兒?”

獄吏不說話,只悶頭走著,一直引著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這才推開門,恭敬地道:“兆右丞,羋氏來了。”

羋月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去,卻見那屋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幾案後,案上正是一卷攤開的竹簡。他見了羋月進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道:“羋夫人,請進來吧。”

羋月鎮定了一下心神,走進室內,跪坐下來,與那兆右丞對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當知我兒乃是秦國質子,昨日被胥吏誤抓,還請右丞高抬貴手,彼此方便。”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來。

兆右丞一伸手,打開布包,見裡面卻是幾樣首飾,一堆金錠。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羋月苦笑:“我乃一婦人,小兒乃性命所系。為救小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著這堆珠寶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進去拔不出來,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目光,將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愛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這裡,卻是送錯了地方狂狼不噬妾。下官只是一個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麼秦國質子,兩國邦交,也與我無關。上頭若說要放,我便放;上頭若說要扣押,我便扣押。”

羋月強笑:“但不知這個案子是誰在審理?還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誰審理我不知道,不過如今薊城亂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兩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羋月明知道他故意要脅,仍鎮定強笑:“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而且還是易後的親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為,易後問罪下來,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卻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誆我?若是易後有庇護之心,夫人如何會差點被火燒死,以至於淪落到西市為人抄書,甚至被無賴尋釁殺人,也無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為難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這燕國,誰都可以為難你,誰都可以拿捏你,可誰也不會救你,誰也幫不了你……”

羋月的心如墜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時間,他居然將自己的底細完全瞭解清楚,她已經知道這一場飛來橫禍,背後主使之人,果然便是羋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對郭隗的怒火來,郭隗不是不知道羋茵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懷著殺意,而自己亦是數次以建言交換,讓郭隗約束羋茵。

而此時,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羋茵忽然發難,若說這郭隗絲毫不知,簡直是笑話。可是他這麼做,卻又是為何呢?難道他竟老邁昏聵至此,為討寵妾歡心,而寧可將秦質子母子作為禮物奉與小妾嗎?

還是……他另有圖謀?這圖謀是針對誰,是對著孟嬴,還是蘇秦?

她昨日受此打擊,本是心志潰散,六神不屬之時,可是她的性格卻是越挫越強。昨日還茫然不知所措,此時想明白了敵手,反而激起心頭的戰意來。當下臉色一變,試探道:“那我現在就去找易後,求她的詔書。到時候兆右丞當會知道,在這燕國是不是誰都可以為難我……”

兆右丞嘴角一絲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經不在薊城了。”

羋月整個人忽然僵住,扶著幾案慢慢站起來:“看來,連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見她欲轉身而去,陰笑著問:“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後?”

羋月側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擺了擺手,陰笑道:“沒什麼……”他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們這些貴人,不曉得這西獄之中的規矩。”

羋月聽了此言,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掩飾,扭頭顫聲問他:“什麼規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發猥瑣,歎道:“我這西獄,專門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遊俠,甚至是殺手刺客,他們一個個好勇鬥狠,死有餘辜。所以這西獄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數是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的。獄中私刑私鬥,自是每日都有……”

饒是羋月心志再強,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色發白,厲聲道:“右丞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聲:“沒什麼意思,下官只是出於好心,提醒夫人小心這獄中的風險罷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扶住柱子,強自鎮定心神:“多謝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兒安全,不曉得當如何回報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說,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雖然官微職小,沒有放人的權力,但是在這西獄之中,用心照顧一兩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羋月忽然明瞭,她推開柱子,走到幾案前坐下,冷靜地道:“兆右丞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出來便是。”

兆右丞見狀,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眯眯地伸手撫上羋月放在幾案上的玉手,輕輕撫摸。羋月忍著噁心不動,兆右丞越發膽大,直起身來,朝著羋月俯近,猥瑣地輕聲說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聽說夫人當年寵冠秦王后宮……”

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放縱,如此瘋狂,驚得兆右丞的手縮在半空,忘記收回。

羋月笑了半晌,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膽子,不怕傾家之禍嗎?”

兆右丞臉色變了又變,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壯起膽子,哈哈一笑:“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有什麼罪過?難道下官還敢強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難耐寂寞,與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卻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邊的一條繩索,那繩索似連到外面的一個銅缽,便聽得當的一聲,傳了開來。

忽然遠處傳來嬴稷的一聲尖叫:“母親——”

羋月脫口而出:“子稷——”撲向門口,左右觀看,欲找出嬴稷在何處。只是嬴稷卻只叫得那麼一聲,便再無聲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幣,輕輕地與另一片刀幣敲擊著,玩得饒有樂趣。

羋月茫然地看著陰暗的監獄院子,她用力扼住門柱,漸漸平靜下來,轉頭看著兆右丞,聲音沉沉地道:“茲事體大,你且容我考慮。”

兆右丞看著羋月,此時終於放下心來,眼睛放肆地將她從頭到腳,一寸寸地看過,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聰明人,這決心嘛,還得早下啊,否則的話,時間拖長了,下官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呢。”

羋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內,必會給你一個答覆。”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羋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說什麼?”

兆右丞扶著幾案站起來,將那布包內的金飾重新抱起,塞在羋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羋月臉上摸去。羋月往後一退,冷冷地逼視著兆右丞。

兆右丞見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緩兵之計,只不過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這個時候,下官就要一親芳澤,否則的話,小公子會出什麼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證了。”

羋月從牙齒縫中逼出一個字來:“好。”她只覺得再在這噁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會控制不住自己,要爆發出來了,當下轉身憤然而去。

兆右丞看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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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1:25:29

羋月傳 第278章 蘇秦至

郭隗本以為贈羋月千金,她母子當可遷出西市,因此也不再過問。但羋月卻從西市中發現更多的機會,並不就此離開,而是置酒肉招攬門客,令嬴稷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學文習武。

樂毅自去了黃金台,受了燕王招攬,拜為將軍,已經離開了薊城,前住燕齊交界。而燕國驛館中,亦是策士雲集,成為高談闊論之地。

這日西市卻來了一人,背著青囊和劍,一路打聽秦質子住所。便有熱心之人,指點他去了羋月住處。

他敲了門以後,卻是薜荔開門,兩人相見,都是一怔。薜荔認出他來,詫異道:“您……您是蘇秦先生?”

蘇秦卻不認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蘇子不認得我,我是服侍羋夫人的侍女,當日曾在咸陽城外,有緣得見先生一面。”

蘇秦臉一紅,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見了孟嬴,然後才是羋月,其餘侍婢等人,如何能夠分辨明白,當下拱手道:“慚愧,慚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進去。

羋月於廊下煮茶,親自奉給蘇秦:“蘇子,好久不見。”

蘇秦接過茶謝道:“多謝夫人。”

羋月道:“聽說蘇子自秦國回去以後,懸樑刺股,苦讀經書,如今出山,必當震驚天下。”

蘇秦道:“慚愧!夫人是我所見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換了其他人,早就淪落無助。數月前西市遇險之事,我亦聽說過了,本是為夫人憂心,沒想到夫人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經改變環境。想蘇秦在秦國,十上奏議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為炊,父母不認,人生之拼搏輸得一塌糊塗。哪裡像夫人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夠絕地重生,蘇秦自歎不如。”

羋月道:“蘇子謀國,妾身謀身,怎麼能與蘇子相比?蘇子的才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秦苦笑,搖頭:“我如何敢當夫人這般讚譽,若論才華,誰又能夠與張子相比?”

聽到張儀之名,羋月不禁關心,問道:“我離秦日久,消息不通,蘇子可曾聽過張子的消息?”

蘇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張子……已經去了。”

羋月驚呼一聲,長身而立,急切地問:“張子,他是如何去的?”

蘇秦歎道:“我曾經去拜見過張子,當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那時候,他在魏國。”

羋月微一思索,已經明白,苦笑:“他離開秦國了?”

蘇秦亦苦笑:“是啊,秦國新王繼位,不容張子鹿鼎記後傳。其實秦惠文王去時,張子便想離開,是樗裡子苦勸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國連橫之策就此告終,還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終究……”又歎息一聲:“張子離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為相,只是張子當時已經心灰意冷,也就徒掛了一個虛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場重病,就此而去。”

羋月怔在當場,忽然間,當日與張儀結識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頭。楚國的相識,秦國的相知,他擋住她離開的腳步,他勸她進入宮闈,他鼓勵她勇敢參與政事,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與她相嘲相譏、唇槍舌劍的情景,忽然間潸然淚下。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與她進行如此毫無忌憚、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靈魂的對話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來不及告別。

羋月掩面,淚水濕透了袖子,卻是不曾哭出聲來,好半日,她才哽咽問道:“你見著張子時,他說了什麼?”

蘇秦亦自黯然,道:“我見到張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得極重了,與我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將公孫衍的著作給我,說連橫之術,在他手中已經用盡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處,當在合縱。公孫衍雖然與他做了多年對頭,但卻是互相欽佩。公孫衍當年死在魏國,他此番到了魏國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羅了公孫衍的著作。正準備細細鑽研,卻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奧秘。”

羋月帶淚,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玩意兒你若要就拿去趕緊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學他的也沒用。是也不是?”

蘇秦也苦笑:“夫人仿若親眼所見一般。”

羋月眼前依稀出現張儀狂狷不羈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有些明白:“蘇子此來,可是因為張子……”

蘇秦點頭,道:“張子確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說,若要出仕,當去燕國。燕國,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羋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國有易王后,便已經足夠,何須要我?”

蘇秦卻搖頭道:“張子說,易王后並不夠堅強,若無夫人,恐為人所制。”

羋月驟然一驚,一股無名的衝擊打中心口,只覺得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出來。張儀於千里之外能夠預料到的事,自己卻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光。張儀、張儀,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經不在了,教我以後困惑猶豫之時,又去問何人?

沉默良久,羋月方將剛才張儀之死帶來的心靈衝擊緩緩平復,對蘇秦道:“所以,蘇子來了薊城。可是,你為何不直接去黃金台呢?”

蘇秦猶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錯,我是為此而來。可是,我實在是有些畏懼。所以我千里迢迢來到薊城,卻不敢走近黃金台,不敢走近宮牆。”

羋月明白他的心思,點頭:“蘇子豈畏君王,蘇子畏的是……”

蘇秦臉一紅。

羋月曼聲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蘇秦臉更紅了,向羋月一拱手道:“如今時移勢易,求夫人不要再說了。”

羋月正色道:“你錯了,如今才正是時候。”

蘇秦口吃起來:“這這這,不不不行清穿之華貴妃!”

羋月直視蘇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助她的兒子穩固江山,幫她圓滿心願,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誰還敢多說什麼?”

蘇秦沒有說話,但眼神卻發亮了,他忽然轉頭,瘋狂地拉開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幾卷竹簡遞給羋月:“請夫人指正。”

羋月接過竹簡,打開第一卷來看,看了幾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顧不得理會蘇秦,入神地看下去。

蘇秦帶著一種既自負又不安的神情,觀察著羋月的表情,卻只見羋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見樹梢的日影變幻,漸漸拉長,陽光也逐漸變成橙紅,然後暗了下來。

羋月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天色,才醒悟過來:“來人,掌燈!”她看了蘇秦一眼,忙道歉:“哦,請蘇子用膳。”自己卻卷起竹簡道:“蘇子,這些竹簡我要繼續看完,還請蘇子自便。”說著就向內行去。

薜荔連忙賠禮道:“蘇子,我們夫人失禮了,還請蘇子勿怪。”

蘇秦卻忙擺手,帶著一種解脫和快意的笑容,激動不已:“不不不,夫人這是對我蘇秦最大的禮敬,最大的禮敬啊!這說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經成功了!”

蘇秦大叫一聲,扔下帽子,大笑三聲。

薜荔嚇了一跳,見他又慢慢平靜,方上前笑道:“蘇子可有住處?若是不曾有住所,我們隔壁還有空屋子,奴婢帶蘇子去。”

羋月自得千金,便又將隔壁租了下來,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會談論,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兒。

次日,羋月便拿了令符,遞與宮中,求見易後。

不久,宮中傳訊,令羋月入宮相見。

羋月帶著蘇秦,走過燕國王宮重重回廊。

蘇秦帶著如同朝聖般的神情,看著走過的每一處景觀。一個內侍手捧著蘇秦的竹簡,跟在羋月身後,這是在宮門處便交與他了的。

羋月走進騶虞宮中,只留下蘇秦一個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著。

羋月嫋嫋行在回廊,內殿門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禮:“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時了。”

燕易後孟嬴居處,銅爐內青煙嫋嫋。

孟嬴與羋月對坐,兩人自那年冬日會面之後,再未曾相見。

但孟嬴也漸漸知道了羋月的處境,知道了她驛館失火,知道了她受驛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經為此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處置了驛丞,又派人尋回了羋月所失去的東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給羋月,卻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見,與她交往。

然而,當她接到羋月遞進來的令符時,她驚異了,她無措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敵不過內疚,更有對於羋月的信任——當她對著羋月剖白過自己的不得已之後,她相信以羋月的傲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或者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是不會再來尋找自己的。而這兩種情況,她都必須見羋月。



蘇秦道:“願為易後講解。”

蘇秦伸出手,指點著竹簡。

孟嬴含笑看著蘇秦道:“蘇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蘇子可否坐近些指點?”

蘇秦猶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又挪了一點。

窗外看去,孟嬴和蘇秦的頭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幾聲輕響。

酒爵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竹簡落在地下,一聲輕響。

燭光悄然而熄。

宮中消息,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時,輿公便來回稟:“國相,前日秦質子之母將一士子蘇秦推薦于易王后,聽說……”他壓低了聲音,“當夜此士子便宿于騶虞宮中。”

郭隗臉色微怔:“原來是他?”

輿公一驚:“國相已經知道了?”

郭隗搖了搖頭,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宮,易後同老夫說,要讓大王拜那蘇秦為傅。”

輿公低頭:“那國相答應了?”

郭隗輕撫長須,歎道:“老夫如何能不答應?老夫勸大王起黃金台,引薦天下賢士無數,可蘇秦一篇策論,便教老夫無話可說。燕國當興,燕國當興啊!”

屏風之後,忽然一聲冷哼,輿公辨其聲,當是羋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揮了揮手,輿公忙率人退下。

羋茵便妖妖嬈嬈地從後面走出,伏到郭隗懷中,呢聲道:“夫君,莫不是此人會對您有威脅?依我之見,還是先下手為強……”

郭隗沉下了臉:“胡說八道,蘇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夠入我燕國,實乃我燕國之幸。我不但不能對付他,還要將國相之位讓於他。”

羋茵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蹦了起來,先是頓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夫君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怎麼會如此說話?”

郭隗拂開她的手,斥責道:“婦人之見!若是燕國弱小,老夫有什麼利益可言?若是燕國強大,將來的燕國,是易後說了算,還是大王說了算?這一二十年,老夫讓他蘇秦一步又有何妨?”

羋茵失聲驚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幾個一二十年?”

郭隗卻是撚須微笑:“為臣者謀國,謀家,謀身。若得國家強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傳,老夫當不當國相,倒在其次。你看張儀在秦國為相,對樗裡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說的倒是真話,外來的策士再怎麼興風作浪,也不過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歷代在國中有封爵,家族勢力與國同長的權貴傾靈。所以國興則族興,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國相之位,暫時相讓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國的昭陽,還是秦國的樗裡疾,甚至是魏國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讓過相位。

郭隗不在乎,羋茵卻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國相,她的權柄風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來,捂著耳朵頓足:“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說什麼我也聽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搖晃,“我只問你一句,若是那羋月得勢,必會向我尋仇,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聲喝道:“胡說,你是我的愛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動你?”

羋茵獰笑,那美麗的臉龐此時扭曲得厲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來都是記仇的,到時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夠讓人家消氣。你以為她推薦蘇秦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沖著你來的嗎?”

郭隗一怔,忽然間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蘇秦一時得勢,不在乎讓出國相之位,因為他對自己在燕國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對燕王職的影響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羋茵如此瘋狂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原來設想的一切,有了一絲懷疑和動搖。

羋茵在他原來的印象中是玲瓏聰明的,最善於趨利避害,雖然有些虛榮,有些勢利,有些跋扈,但這些都是小女子會有的弱點,他並不在乎,甚至有些縱容。唯其軟弱無能缺點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寵愛,甚至願意為她惹出來的禍去收拾善後。

可是在秦質子到了薊城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瘋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為出氣報復不惜觸怒自己這個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屢次阻止,她依舊偏執入骨,依舊撞牆不悔。

如果一個女人的復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麼,秦質子之母,作為她的姊妹,會不會也這樣執著,會不會也因此對他郭隗懷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這個女人一般,不顧一切地企圖破壞,那麼她如今將蘇秦送到易後身邊,又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這裡,郭隗悚然而驚,他看著眼前的羋茵瘋狂地又哭又鬧,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厭倦之意。

他終於開口,長歎一聲:“罷罷罷,你若不了了心願,只怕至死不肯甘休吧!”

羋茵聽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頓時驚喜交加,顫聲問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閉雙目,淡淡地道:“再過兩個月,老夫會與大王巡邊。到時候,大王亦會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後,這府中之事,便交與你,輿公也留與你。老夫書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羋茵大喜,捧著郭隗的老臉親了一口:“多謝夫君。”

郭隗閉上雙目,心中沉重一歎。

而此時,孟嬴和羋月正走在燕國王宮後山。

看著紅葉飄落,兩徑各式菊花夾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菊花遞給羋月,歎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可惜再過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應該趁著美麗的季節,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羋月微笑道:“易後指的是蘇子嗎?”

孟嬴臉微一紅,卻毫不羞澀地道:“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相助於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子稷一塊封地,你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的將來,就看你們經營得如何,或者你弟弟們為燕國建立多少軍功了。”

羋月沒有說話。

孟嬴問道:“你還在猶豫什麼?”

羋月卻道:“燕國雖好,終是寄人籬下。”

孟嬴急了:“寄人籬下又如何,難道你還能回秦國嗎?如今秦國惠後當權,豈能容你回去?”

羋月卻搖頭道:“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母親,夢見子戎,夢見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國看看。”

孟嬴皺眉問:“你想回楚國?楚國有什麼好,楚國能夠給你和你兒子的,能比我燕國更多嗎?再說你別忘記了,兩國交質,質子焉可隨意離開?”

羋月笑著搖頭道:“我知道,我也沒想回楚國。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國駐足,回楚國我又能夠有什麼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罷了。”

孟嬴沉默片刻,搖頭道:“你能走,但秦質子不能離開燕國。季羋,事關國事,就算我也無能為力。兩國交質,燕國現在也有一個質子在秦國,若是燕國失去了秦國的質子,那……”

羋月苦笑:“羋姝恨不得我死,難道燕國以子稷為質子,能起到作用嗎?”

孟嬴也苦笑:“燕國派到秦國那個質子,其實也是一樣。只是,此事涉及軍國之政,除非……你有足夠的籌碼,讓我可以說服滿朝文武,放秦國質子離開。”

羋月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孟嬴有些不安,問道:“季羋,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這是你教會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來說,如果歸楚是你無法遏止的渴望,那你會用盡全力去達到這個目的,你會付出足夠打動燕國君臣的價碼。但你沒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像你在生死關頭,拿出與郭隗孤注一擲談判的力量一樣!”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甚至我還在猶豫……”她忽然想到了黃歇,如果此時黃歇在,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幫助她解決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頭也不回地跟著他離開。

當日離秦之時,她曾經雄心勃勃地想做晉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輾轉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只覺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還需要她支撐著,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來了。

可是,黃歇在哪兒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來?連蘇秦都能夠找到孟嬴,黃歇,你為何還不來?

歸楚,不只是她記掛著莒姬,記掛著羋戎,記掛著屈原,記掛著向壽,她更牽掛的人,是黃歇啊一夢榮華。

孟嬴卻是知道她的心意,歎道:“季羋,就算我願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國後怎麼辦?我記得,你當日也是想逃離楚國的,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夠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護你。你一直在猶豫,就是這個原因吧?”

羋月沉默不語。

孟嬴按住了她:“季羋,你相信我。現在秦國沒有機會,那你們就先留在燕國,幫助我,也幫助大王。若是秦國有機會,我會如當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們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國雖是公子,但離王位太遠,有楚威後在,也不會給他什麼機會。你倒不如接了他過來。相信我,他將來在燕國建功立業的機會,會比在楚國更多;得到的回報,也會更多。”

羋月看著孟嬴搖頭笑道:“我的弟弟們來燕國,對你的好處更大吧。”

孟嬴看著羋月:“但對於我而言,他們加起來都沒有你重要,有你,他們的才華會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們在驛館中受了虧待,你們也不能在西市長居。我已經下令在王宮附近建造一座秦質子府,等我們巡邊回來,估計就能夠造好了。到時候你就搬過來吧,這樣我就可以與你朝夕相見,許多國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幫我。”

羋月看著孟嬴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兩月之後,燕王奉母巡邊,郭隗與蘇秦隨侍,離開了薊城。

而羋月此時,也開始做遷入秦質子府的準備。

薜荔一邊做著收拾東西的計畫,一邊問:“夫人,我們快離開這兒了嗎?”

羋月點頭:“嗯。”

薜荔歎息:“易後她……唉,當日夫人那樣幫她,如今夫人落難,她卻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價值,才肯施以援手。”

羋月淡淡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所以,一定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別人或者怨恨別人不能幫你。你再怨天尤人,別人也聽不到。”

薜荔忽然又問:“您說,七公主她……會不會再生事端?”

羋月冷笑:“自然是會的。”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寧可助蘇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權勢有所減弱,那麼羋茵縱然想作惡也是無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聲:“她那種人,除非死了,才不會作惡。”

羋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這一步,我卻不得不走。羋茵先放火,後殺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縮,只怕她更會步步緊逼,不到我死是不會罷手的……只要過了這一關,我能夠在燕國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羋茵這種姬妾之流能夠作踐得了的。”

薜荔點頭,興奮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夠重新得回屬於我們的榮耀。”

羋月歎道:“這倒是後話,我如今只願平平安安地守著子稷長大。”

這時候卻聽得貞嫂在簾外道:“夫人,小公子在裡面嗎?”

羋月一怔:“怎麼,小公子去了哪裡?”

貞嫂掀簾進來,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逃妾升職記。小公子還沒回來,不知去了何處?”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邊院子裡嗎?”嬴稷素來是喜歡到右邊那間院子裡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貞嫂搖頭:“今天他們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數了數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賢館中又有辯論。”

羋月道:“子稷還聽不懂這些呢,平日他早回來了。”

薜荔也犯了難,道:“奴婢也不知道。”

貞嫂卻有些猶豫,羋月見狀,問道:“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處?”

貞嫂猶豫著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時候,他很興奮,說今日要去拜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

羋月搖頭笑道:“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為師。罷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來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羋月暗歎自女蘿去後,身邊只有薜荔一人,實在是不夠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來道:“等一等,我與你一起去吧。”

兩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與那些遊俠策士玩,眾人雖不知他秦質子的身份,但他衣著氣質與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樣,因此認得的人也是極多的。一路問來,便有人說,好像看到嬴稷與一個叫段五的混混進了一條小巷。

那段五雖然混在遊俠堆中,素日名聲卻不甚好,羋月頓時覺得不對,忙問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指了,羋月便讓薜荔叫了幾個素日相識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條小巷果然是極偏僻的,眾人走了半晌,卻有人忽然道:“這不是那冥惡的家嗎?”

羋月急忙前行,走了幾步,卻聽得巷底傳來一個男童驚恐的尖叫之聲,羋月聽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驚:“子稷——”連忙向前狂奔,眾人也聽得這個聲音,一齊朝那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聲忽然似被什麼打斷,然後聽得一個粗漢的狂吼之聲,接著便寂靜無聲。

羋月聽得那聲音,果然與那日冥惡被砍斷了手之後的叫聲極為相似。這時候已經到了巷底,但見大門緊閉,羋月顧不得許多,用力一踹大門,那門晃了一下,卻是未開。幸有跟隨過來的幾個閑漢,見狀忙上前一齊踹門,那門本來就是朽木,經不起如此大力,頓時破裂。眾人推門而入,一見情況,都驚呆了。

只見一個破舊院落,黃昏夕陽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橫躺於地,心口一個血洞正在流血,已經一命嗚呼。此人面容兇惡,左手殘缺,正是曾經在市集上殺了羋月侍女女蘿、又被樂毅一劍斷了手臂的混混冥惡。

而另一邊,一個男童正縮在角落中嚇得直哭,手中卻握著一把短劍,短劍不往顫抖,劍上猶在滴血。羋月見了那男童,尖叫一聲:“子稷——”便撲了過去。

嬴稷正嚇得魂飛魄散,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呼喚,淚眼蒙矓間見是母親來了,忙丟了短劍,撲到羋月懷中大哭:“母親——”
引言 使用道具
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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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74章 西市居

一聲暴喝,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握劍的手臂帶著血光飛在半空中。

手臂飛起時,那劍也從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惡捂著胳膊,倒在地上,翻滾著慘叫不已。

那人一聲暴喝,亂了冥噁心神,複又手起劍落,砍斷冥惡手臂,左手疾伸,已經將嬴稷拉離冥惡身邊。

羋月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拉過嬴稷抱在懷中,只覺得心口撲通亂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聽著對方緊張至極的心跳,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頭來,去尋那救命恩人,卻見一個中年人執劍指住冥惡,喝道:“冥惡,你行為卑污,濫傷婦孺,我樂毅今日斷你手臂,乃是出於義憤,你若不服,只管來找我。”

眾人歡呼起來,爭著叫嚷:“樂大哥說得對。”

“你還不快滾,真丟我們遊士的臉面。”

冥惡臉色慘白,暈了過去。

樂毅收劍,向羋月行禮:“夫人、公子,你們沒事吧?”

羋月驚魂甫定,連忙還禮:“多謝樂壯士相救。也多謝各位高鄰仗義執言。”她朝眾人團團一揖,從袖中掏出一把刀幣遞給酒肆老闆:“煩請老爹拿十壇醪糟,去孫屠戶那裡切一刀肉來,我請樂壯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謝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樂毅驚異地看了羋月一眼,沒想到她剛經歷大變,居然就能夠有如此手段,卻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謝夫人與公子。”

正此時,卻聽得嬴稷哭出聲來:“女蘿姑姑……”

羋月一驚,急忙奔過去,卻見嬴稷跪在女蘿身邊,放聲大哭。羋月扶住女蘿,一搭脈息,心中一涼,再看她的眼睛,卻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聲哭叫道:“女蘿,女蘿……”

女蘿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她方才被冥惡一劍刺穿內腑,拼將最後的力氣喚來支援,強撐之下,臟腑之傷迸裂,就此死去,死時猶睜著雙目,望著贏稷的方向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含淚伸出手來,將女蘿的雙目合上,她抱起女蘿想要站起來,卻腳步一軟,差點跌倒。樂毅走過來,從羋月手中接過女蘿抱起,道:“我送你們回去。”

羋月低聲道:“多謝。”

原本歡呼的眾人也沉默下來,冷向上前一步,朝著女蘿躬身一禮,歎道:“在下昔日亦受過大姑酒食,如今眼睜睜看著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實是慚愧。”

他這一站出來,便有十餘個昔日也受過女蘿酒食的遊士站出來行禮,皆是面有愧色。

當下諸人一起護送著羋月母子回了那貞嫂的小院,薜荔、貞嫂見狀,皆是嚇得魂飛魄散。

將女蘿放下之後,眾人皆欲告辭而出,羋月卻是未及更衣,仍著染著女蘿鮮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諸人施禮,並一一相送,到冷向時,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及至諸人散去後,冷向卻去而複返,朝羋月一禮:“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羋月見他已經會意,斂袖行禮:“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歎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內,卻是有事,聞聲而出之時已經太遲,還請夫人原諒。”

羋月想起女蘿,心中黯然,道:“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問:“不知夫人叫我回來,有何事吩咐?”

羋月歎道:“不敢當,先生請坐。”

當下兩人於院中鋪了席子對坐,羋月道:“我只是想問問,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輕歎:“正是。”

羋月朝內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愛子,因奪嫡失勢,為質燕國。身無陪臣謀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夠為公子稷之賓客,此時雖不能予先生以榮華富貴,但卻可以許先生一個未來。先生可願意陪我母子,賭將來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著羋月,一動不動,良久,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搖頭道:“想不到,實是想不到啊!”

羋月問:“先生想不到什麼?”

冷向歎道:“在下想不到,夫人還有此志。實不相瞞,冷向自忖非國士之才,卻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國,謀求一個前程。可是輾轉數年,錢財用盡,身邊盡是如我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經目睹無數前輩,奔走勞碌一生,最終死于荒野溝渠。心中亦知這條道是越來越難,可若要放棄,卻又再無其他謀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說到這裡,朝著羋月長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來,肅然道:“我知道,把將來押在一個質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總好過我如今茫然無緒,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夠許給我一個未來,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說到這裡,慘然一笑,“而我自己卻是連未來何在都不知道。”

羋月端坐,受其三禮,並不謙讓,等冷向說完,方道:“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雖淪落市井,卻從來不敢失了初心,願與君共勉之來嘛,少俠。”

冷向朝羋月一禮:“記得當日初見,夫人便問我,若有晉重耳、齊小白這樣的主公,我可願追隨,可願效法狐偃、先軫、趙衰等,想來當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羋月臉色沉重:“這也算得我的一個妄念,明知我母子淪落至此,衣食猶艱,故不敢直言,只待時機。不想今日變故突生,我孤兒寡母,若無倚仗,恐自身難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棄,小婦人在此多謝先生高義!”

說著,朝著冷向深深一禮。

冷向忙避讓還禮,道:“夫人說哪裡話?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為主,何敢當主公之禮。不知夫人還有何吩咐?”

羋月道:“今日所來諸位賢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與今日諸賢結交,還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樂毅等人,心氣甚高,恐不能為公子納入門下。”

羋月點頭:“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為我所用,當拜各位為賓客。若不能為我所用,我亦當助其在燕國早得重用。”

冷向心頭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個不知未來的質子門下,奉婦人孺子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國得勢的門路,他入其門下,反而白白錯過機會,豈不可惜?轉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薦人入燕為官,還要收賢納士,卻是心中有極大的圖謀,那麼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業,未必就沒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經認主,若是言行反復,豈是君子之道?想到此處,他反而平靜下來,恭敬道:“臣明白,當從夫人之言。”

羋月觀其神情變化,直至平靜,心中也是暗暗點頭。眼前之人雖有名利之心,到底還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攬的第一個手下,終究是沒有看錯,當下點頭道:“有勞先生。”

等到冷向終於離開,羋月這才站起來,只走得兩步,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身子一軟,便倒了下來。站在一邊的薜荔及時扶住,連聲驚呼:“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卻是羋月這一日迭遇驚險,先是自己命懸一線,然後又是嬴稷受人挾持,再加上女蘿之死,整個人既傷且痛,既驚且嚇,精神近乎崩潰,卻在這種危急關頭,腦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圖謀和主意,還要強撐著精神,與冷向、樂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時冷向離開,這提著的一口氣才松了下來,整個人頓時就支撐不住了。

她扶著薜荔的身子,只覺得頭如炸開了似的,所有思緒全部潰散,只掙扎著問道:“子稷呢?”

薜荔道:“貞嫂帶著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羋月強撐著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蘿。”說完,便暈了過去。

及至悠悠醒來,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邊,見她醒來,忙跳了起來:“母親,母親,你醒了,你怎麼樣了?”

羋月驚起,問道:“女蘿呢,她在哪兒?”

嬴稷眼睛一紅,哭道:“女蘿姑姑已經……”

羋月扶著頭,只覺得頭嗡嗡作響,腦海中卻慢慢沉澱下來,將所有的前情經過一一回想,方歎了一聲,道:“想不到……我與女蘿從楚國到秦國,從秦國到燕國,這麼多年來相依為命,如今她卻為了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她……”

薜荔正端著水碗走進來,聽聞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這麼想。我們與夫人這麼多年相依為命,如今夫人無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羋月輕撫著薜荔的頭髮,歎道:“我們要好好送了女蘿,帶著她的骨灰,將來一起回去。”

薜荔含淚點頭。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羋月和薜荔為女蘿整理衣服,梳頭,一樣樣地打扮整理了,再將她送到柴堆上,哽咽著祝道:“女蘿,你安息吧。你放心,殺你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的。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報仇。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會圓你的回鄉夢,帶你回楚國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雲夢大澤。”

冷向等昔日受過酒食之人亦來相送,朝著女蘿拱手。這些士人本是不會把一個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則大義之人,卻是人人敬重。女蘿曾經助過他們衣食,又大義救主,他們自也甘願前來送別行禮。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遞給羋月,羋月流著淚,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見火光熊熊,將女蘿身形吞沒。

薜荔失聲痛哭,嬴稷亦大哭起來。

羋月流著淚,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念《招魂》之詩:“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漸漸止了哭聲,也跟著輕聲念著:“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送了女蘿之後,羋月緊接著在數日內,與樂毅、冷向、起賈、段五等十余名遊俠策士一一相會,明其才幹,察其志向,心中略確定了幾個分類。一種是如樂毅等本身才幹足,自信亦有,不願意投身婦人孺子門下作將來投資的,羋月便應允有機會當助其在燕國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種如冷向、起賈之類,流離多年,才幹亦有,但自忖不能夠以一言動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願意對嬴稷作未來投資的;再一種,如段五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則是能夠以小恩小惠,留著在此幫助的替嫁王妃要回家。

此後,又叫來嬴稷與薜荔,吩咐道:“子稷,這些竹簡是母親這些日子默寫出來的,以後你就要自己好好學了。”

嬴稷不安地問:“母親,你去哪兒?”

羋月沒有說話,又將一個木盒推給薜荔:“這裡是這些日子我抄書換來的錢,你先收著。西市的遊俠兒得了我的酒食,會幫助我們一二的。”

薜荔嚇了一跳,她跟著羋月的時間最長,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忙問:“夫人,您要去哪兒?”

羋月道:“去解決問題。”

薜荔不解:“解決問題?”

羋月苦笑道:“本以為,我現在淪落市井,憑自己的雙手掙取衣食,那些人也應該會心中痛快了。沒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惡毒和無聊。前日那個叫冥惡的無賴,就是被人收買,要置我們於死地的,甚至比殺了我們更惡毒……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們未必會有更好的運氣。”

薜荔也不禁拭淚,勸道:“如今您結交這些遊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吧。”

羋月苦笑搖頭:“你太天真了,若是再來一個冥惡,他們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國權臣與我們為難,他們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為羋月這幾日結交遊士,是為防身,聽了此言更是驚恐,勸道:“要不然,我們逃吧,逃離這燕國。回秦國,甚至是去義渠。”

羋月搖頭:“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子稷是質子,如果沒有燕王的許可,根本過不了關卡,無法離開燕國。便是離開了,也回不了秦國啊。”

薜荔急了:“那怎麼辦?”

羋月站起來:“我只能賭一把,我要去見郭隗,徹底解決羋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問:“他能聽您的嗎?”

羋月看著嬴稷,問:“不,子稷,你還記得母親給你背過的《老子》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嬴稷點點頭,雖然不解母親的用意,卻仍然接著背下去:“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羋月點頭:“對,子稷,你要記住,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麼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於人,是得不到別人理會的;你對別人有價值,別人才會願意理會你幫助你。”

嬴稷聽得似懂非懂,卻乖乖點頭:“嗯。”

羋月的眼光悠悠越過長空,望向天際:“鯤鵬能夠得到自由,是因為它足夠強大。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如果你放棄了自己,那麼再多自我寬慰也不能解決現實的痛苦,如果不能戰勝這個時代,就只能被時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滌清寰宇,才能夠見到朗朗晴空。”

薜荔聽得似懂非懂,卻能聽得出羋月的信心來,略略放心,但看著手中的東西,卻又懸起了心。

次日,羋月便起身,換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賈照顧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國相府,正式遞了嬴稷的名刺,求見郭隗穿越之非你不可。

郭隗卻有些詫異。那次與羋月在府中相見之後,他便知此婦心志堅毅。老實說,秦惠後的書信,他是看過的,在此燕國勢弱之時,他也不願意得罪強秦,所以勸說燕易後兩不相助,又怕易後心志不堅,所以出手隔絕羋月與燕王宮的資訊。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寵妾居然暗中算計秦質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羋月,而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汙了自己的名聲。所以羋月當著他的面揭露此事,他當真是又驚又怒,一邊親派了心腹送羋月回驛館以示自己的態度,另一邊就質問羋茵。

羋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鬧,話語之間,被郭隗察知她的舊事後,又鬧騰著必要拿羋月出氣,甚至不惜絕食相脅。郭隗從亂軍中納她為妾,後來才知她的身份,又對她迷戀,自覺有些對不住她,素來是諸般遷就的。但軍國大事當前,他畢竟是燕國國相,愛惜羽毛,又豈肯教小妾胡為,壞了自己名聲?當下為防止羋茵生事,將她身邊侍從均換了個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羋月與燕易後會面,教她們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這個惡人。果然,羋月見了燕易後之後,大受打擊,心志潰散,竟遷出驛館,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後,便不再過問,又因終究還是寵愛羋茵,將她放出來之後,將羋月如今情況說了,哄勸幾句,叫羋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羋月落到如此境地,是羋茵所害,但他卻不願意多加過問,漠然置之。似他這等老政客,這等起起落落的事見得多了,貴者為賤者所辱,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何必多管。沒想到今日羋月居然又尋上門來,他便是一驚。他是與羋月交談過的,知她心性,這番上門斷不是為了什麼衣食吃虧的事,應該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嚴重到足以讓她上門來與自己當面質證了。

當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驗羋茵與其侍婢這些日子有什麼異動,這邊便請羋月入府相見。

兩人對坐。

郭隗先開口問道:“不知夫人來此何事?”

羋月道:“五日前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在西市向我行兇,若不是我的婢女捨身護主,我如今已經不能坐在國相面前了,甚至連秦質子都有可能受害。縱容姬妾對他國質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驚長身直立:“竟有這種事?”

羋月端坐不動:“國相若是不信,可去問問茵夫人。”

郭隗臉色一變,又坐了下來,緩緩道:“若當真有此事,老夫必會給夫人一個交代。”

羋月點頭:“多謝。”又轉口道:“國相能夠在亂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種惑於內寵、任由姬妾操縱之人。燕國如今元氣大傷,正應該招攬人心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義的行為一再發生,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臉色變了變,卻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說得是。”他已經厭惡再次被羋月質問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來這次要將羋茵身邊所有能夠助她為惡的人都換了,下次這個婦人若再上門來,便叫輿公去接待她吧。無非是又被欺負了,來投訴,無非是賠個禮補償一些金銀罷了。

羋月聽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經問過國相,不怕子之之禍重演嗎?看來國相是一點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郭隗微慍,這種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厭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羋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則上一次她點到即止,看來這號稱重扶燕國的擎天之臣,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麼這一次,希望他能夠有足夠的頭腦去明白,當下從容道:“子之之禍在哪裡?因為燕王的手中沒有權柄,土地人丁和錢財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國朝堂的走向在國相手中。燕王噲無能,想倚仗子之的強勢,把權力收攏,所以才有讓國之舉,卻造成燕國內亂,外敵入侵。今國相無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獨斷專行,卻不能為燕國建功立業,這是連子之當日也不如啊。”

郭隗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正要說話,羋月卻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燕王依舊無權,封臣們依舊各據勢力,而外面還有齊國在虎視眈眈。現在齊國沒有行動,只是和列國沒有劃好勢力範圍。一旦齊國與列國談判好了,聯結其他國家來瓜分燕國,而各地封臣或擁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國,到時候,燕國還能保得住嗎?國相是不是要成為一個比子之更禍國的權臣?”

郭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聲音也變得喑啞難聽:“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來坐這個位置,難道要讓其他有私心的人來把持這個位置嗎?到時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燕國國勢如此衰敗,我郭隗雖然沒有管仲那樣改天換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東補西,疲於奔命,可我敢對天地宗廟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國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變故,我當擋在前面,為國捐軀!”

羋月輕輕拍掌,頷首:“國相高義,令人敬仰,可是亂世之中,僅憑高義卻是不夠的。老國相,燕國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齊。”

郭隗看著羋月,冷笑:“夫人既這樣說,莫不是有以教我?”

羋月直視郭隗:“燕國缺的,是管仲。老國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為什麼不做推薦管仲的鮑叔牙呢?”

郭隗憤然道:“就算老夫願做鮑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兒呢?”

羋月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國打開大門,就可見到管仲。”

郭隗雖不將羋月放在心中,只是見她大言不慚,對她的話還抱有一兩分期待,聽她如此回答,不禁頹然:“說了半天,夫人還是空話。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個管仲,會到一個明知必敗的燕國來送死呢?他們只會去秦國、齊國、楚國,甚至是魏國、趙國、韓國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卻並不退縮,反道:“譬如一個人要找主家,東家肥雞大魚,西家只有青菜蘿蔔,那似乎都要往東家。可若是東家只當他是個奴僕一樣看待,而西家卻將傳家寶給他為聘,他會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閃,表情卻不變,只問:“若是當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讓,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勝任此職呢?”

羋月反問:“那麼國相眼中,什麼叫勝任?‘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只要燕國有一個姿態,讓天下策士知道來到燕國,不是被人家挑挑揀揀,而是被禮敬得重用,又會有誰不來呢?”

郭隗問:“可老夫如何能夠讓世間策士相信燕國之誠意呢?”

羋月道:“妾身以前聽說過有個君王想得到千里馬,卻終究沒有求到,這個故事我記不起來了,國相還記得嗎?”

郭隗不解其意,卻是記得這個典故的,當下道:“那個國君讓人以千金去買馬,但去買馬的內侍,卻用了五百金買回了死掉的馬骨頭。國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內侍卻說,若是天下人知道國君願意以五百金買馬骨,還怕不把千里馬送來嗎?果然不久以後,那國君就得到了千里馬……”他說到這裡忽然明白,抬頭一看,見羋月正微笑目禮。

郭隗頓時有所悟,行禮道:“多謝夫人!”

羋月斂衽為禮:“告辭!”

她不再多說一句,徑直站起來走出去。郭隗看著羋月離開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輿公悄然走進來,見郭隗沉思,不敢打擾,忙垂手站到一邊。郭隗從沉思中驚醒,見了輿公,點點頭,扶著輿公的手慢慢站起來。他畢竟年紀大了,跪坐久了,身體不免有些酸痛,一時僵麻。

他扶著輿公的手,緩緩行於廊下,走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了手,自己慢慢負手走著。輿公見他去的方向正是羋茵的居所,心中已經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聽此事要來彙報,當下忙低聲道:“國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已經都知道了。”羋月賣了他一個大人情,他就必須要解決掉這件事。否則的話,他堂堂國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麼這個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沒這麼簡單了。

羋茵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她無法對羋茵出手,是因為礙于自己這個國相。可是,她卻絕不是一個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女人。她已經讓步兩次,如果羋茵再度出手,只怕會出現教自己都無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幾步,緩緩道:“你去送千金與羋夫人,謝她的高義。”

輿公心頭一凜,應了一聲就要轉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著!”

輿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還是罷了。”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償,還是解決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進羋茵的院子。侍女給他脫了鞋子,郭隗進去,輿公留在門外相候。

郭隗進入內室,羋茵正坐在窗前對鏡梳妝,陶瓶中插著幾枝桃花,映著窗外春光。羋茵見他來了,並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嫵媚一笑,又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人比花豔,宜嗔宜喜。見此情景,郭隗在權謀中泡了多年的鐵石心腸也要軟上一軟,本是陰沉著臉來欲行質問的,此時也息了怒氣,坐下來倚著隱囊,看她梳妝。

兩邊侍立的婢女忙上前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過,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邊。

羋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著妝,從銅鏡中察看著郭隗臉色,見他始終沒有更多的表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撒嬌地撲進郭隗的懷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嗎?”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卻緩緩轉到她身後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這樣的眼光下,不禁縮了一縮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茵心中暗叫不妙,還未來得及繼續撒嬌,就聽得郭隗問道:“前幾日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故意在西市之上對秦質子行兇,還殺了人,這件事是不是你們幹的?”

羋茵僵了一僵,扭頭答:“沒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嚴厲的目光之下瑟瑟發抖,終於跪倒在地,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偷偷斜視羋茵。

郭隗哼了一聲,道:“來人——”

兩名護衛應聲而入:“國相。”

郭隗喝道:“帶下去!”

兩名護衛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羋茵,低聲急喚:“夫人,夫人……”

羋茵想說話,看了看郭隗的臉色,又放不下面子,扭過頭去。

郭隗微閉了閉眼:“杖斃。”

小雀絕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羋茵尖叫一聲,撲到小雀面前:“不許帶走!”

護衛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動。羋茵頓了頓足,撲到郭隗身上撒潑叫著:“是,是我幹的,那又怎麼樣?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頭,有些頭疼道:“唉,你啊,你啊!”

見他如此,兩名護衛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羋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鬧騰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別管我的事。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我不許你袒護她。”

郭隗搖頭歎道:“我何嘗是袒護她,我是袒護你啊。這個女人有眼光有手段還有膽量,你以為就憑你,能夠鬥得過她嗎?”

羋茵眼睛一亮,撲到郭隗的懷中撒著嬌:“是啊是啊,憑我是鬥不過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幫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著臉推開羋茵,道:“不,她現在很有用。她為我獻上一策,若是獻給大王,可保我大燕霸業重興。”

羋茵看著郭隗的臉色,心中一沉,慢慢地從他身上退開,頓足嚶嚶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為那個賤人撐腰了?”

郭隗穩坐不動:“國事為重啊!”

羋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國事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麼?你若是讓羋月得以翻身,我寧可去死!”她說著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劍,做出要自盡的樣子來。

郭隗按住羋茵,頭疼地道:“好了好了,別鬧了。”

羋茵越發得意起來:“你叫我不鬧,行啊。可是,秦國的惠文後,你打算怎麼交代?燕國不想要秦國的支持了嗎?沒有秦國壓著,齊國馬上就會發兵來攻打,我看你這個國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聞言臉色變了變:“老夫當日迫于秦國的壓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經對秦國有所交代了天才魔音師。難道還要為你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有失道義的事嗎?”

羋茵笑得瘋狂:“婦人的意氣之爭?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我敢保證,你若是讓那羋八子出了頭,我那八妹妹,秦國的惠文後,絕對會比我更瘋狂。”

郭隗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國家大事,不是你們這等婦人能夠胡鬧的。”

羋茵看他臉色已經緩和,撒嬌著:“反正你已經做過一回惡人了,再對她好,恐怕她也未必會領你的情。”

郭隗閉了閉眼:“老夫何嘗不明白,這也只是權宜之計。”

羋茵眼睛一亮,忙道:“權宜之計,好夫君,這麼說,你是不會庇護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聲,道:“老夫要上書大王,修高臺,招賢士,這段時間,燕國聲譽不可敗壞。”

羋茵笑得甜甜的:“那過了這段時間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茵跌坐在地,卻也不惱,只得意地笑了起來。

郭隗走出羋茵的院落,輿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沒有說話,只慢慢走著,輿公仍是一聲不吭地跟著。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給羋夫人,說老夫多謝了。”

輿公應了一聲。

郭隗又道:“再送一塊入宮的令符。”

輿公眼中有一絲驚異,卻沒有發問,只忙應了,又道:“那麼原來宮中禁衛之事……”

郭隗搖了搖頭:“都不必了,易後要找她,她要找易後,都由著她們自己罷了。易後是個聰明人,知道分寸。羋夫人是個有手段的人,她若想達到目的,誰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錯了,以為自己是為著國家大局出發,所以許多事擅作主張。如今想來,呵呵,為了幾個婦人的意氣,老夫倒做了不識趣的惡人,這又何必?”

輿公一驚,又向後面院落看了看,低聲問:“那茵姬這邊……”

郭隗道:“那個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斷她的一條腿,教她這幾個月不能再亂跑亂動。”輿公一凜,忙應下了,卻有些欲言又止。以羋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斷腿,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不依不饒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歎道:“老夫老了,經不起她鬧騰啊。”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卻道:“前日趙國不是送了一些美女來嗎?你去挑幾個送進府裡來吧。”輿公心念電轉,已經會意,忙又應聲。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國內權貴還是國外使者,要送禮物和美姬,他自然是頭一位。只是郭隗也許是年紀大了,又或許是獨寵羋茵,這兩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又豈是好色?不過是擋不住羋茵鬧事,故而找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罷了。

次日,郭隗上書燕王職,招天下士子。列國才子,紛至遝來。鄒衍自齊國來,劇辛自趙國來,蘇秦自東周來……

群賢畢至,薊城一時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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