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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0章 西市婦

羋月心如火焚,但卻知道,若是此時追上去問羋茵,必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只得按下怒火,轉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來女澆與女岐,佯裝不知地問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識得諸位阿姊,我欲與她們親近,又不知道她們之事,想請傅姆教我。”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聽何事?”

羋月便道:“我知道大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餘幾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澆見她不問羋姮與羋姝情況,便也松了口氣,一一介紹。那幾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國獻女。那七公主羋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羋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時,正是莒姬得寵之時,她的生母揚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於奉承,一直依附著楚威後,自羋茵出生以後不久,楚威後又懷上羋姝,因此羋茵也就得以與羋姝一起長大瘋丫頭玩古代。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揚氏也是略知一二,見羋茵為羋月入宮之時而打探,便失口說道:“你休以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懼,須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淪為下賤之婦呢。”

羋茵大喜,纏著揚氏要問個究竟,揚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羋茵糾纏,卻不敢再說什麼,反囑咐道:“你聽岔了,休要出去胡說,若是威後知道,便是禍事。”

羋茵亦知其中的厲害,便也不再問,只得意自己知道這一樁事,便可壓那小丫頭一頭罷了。

次日起來,羋月先去羋姝房中,與回廊上卻又與羋茵相逢,羋月站住腳,警惕地看著羋茵,防著她又說傷人之言,不想羋茵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著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識路徑,特來等你呢。”

說著,便挽著她的手往前走。

羋月忍不住低聲問道:“阿姊倒是心寬,昨日的話,竟似不是阿姊說的一般。”

羋茵卻故作詫異地道:“昨日的話,昨日我說了何話,我不過是送九妹妹回屋罷了,什麼話也不曾說。”

羋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說出這般話來,顯見從她這裡,只怕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

兩人假作親熱,便到了羋姝房中,候著羋姝梳洗畢,一同用過晡食,方一起去了側殿之中,靜待片刻,便見女師到來。

卻原來諸公主也與公子們一樣,八到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有女師教導六藝六禮,除禮樂書數均是一樣,不過是寬嚴之分,公子們偏重射禦外交,公主們則偏重衣食燕樂。

因諸公主年紀不同,前頭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將要隨大公主羋姮出嫁,此時正在備嫁,便不再學習。如今便只有羋茵羋月跟著羋姝學習。

女師有三人,一人教禮,一人教樂,一人教婦學。

今日教的便是婦學之師,羋月心不在焉,聽得左耳進右耳出,但聽著女師佈置課業已畢,便想去追問莒姬此事,偏羋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個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著她一起玩耍,羋月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想著自己的生母若當真是在西郭淪落,必是她的生母所為,那羋姝便是再天真再熱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厭惡和寒意交織上來。

她忍著不耐煩,好不容易等羋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對女澆道:“我欲去離宮探望莒夫人,你可與我一起去否?”

女澆吃了一驚,勸道:“公主,您遷入高唐台方才兩日,縱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親自回去,自派一個奴婢過去問候便是。”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道:“我自遷入高唐台,諸事未明,又不敢打擾母后,所以只得向母親請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輕重,惹出事來,豈不是傅姆誤我。”

女澆見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頭。她在宮中時久,羋月這般年紀的孩子,便是再驕縱的性子,終究是個孩子,被大人操縱著做什麼事,或哄勸或阻嚇,都是極容易的,但卻從未見過象她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勸阻嚇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澆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終究是奴婢,豈敢阻擋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請示過威後才是,以免失了禮儀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看女澆的樣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腳去了莒姬去,她後腳便要去向楚威後稟報了。心中一動,忽然起了試探之心,道:“傅姆說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訴傅姆,昨日七姊罵我是西市賤婦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為何,所以要去問問母親。”

女澆的臉色也變了,她雖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羋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後面前極是奉承得力,若是叫羋月鬧出這一場來,羋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後之責,但自己卻也可能被羋茵母女所遷怒。想到這裡,便著了慌,道:“公主休要聽人胡說,七公主年紀小,想是不知道哪裡聽了些不中聽的話,隨口亂學罷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幫您去問問。”

羋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樣子,道:“我不聽,我這就去問母親去。”

說罷,推開女澆,飛也似地跑了。

女澆站在那裡,只是頓足,無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聲,便去尋了玳瑁,一五一十,將此言說了。

玳瑁大驚,恰好宮中又生事端,卻說楚國二寶,素來是王佩和氏璧,後系隨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後,楚威後雖然讓出漸台,卻不曾將隨侯珠再給南後,南後倒也賢慧,不動聲色地把宮中權柄先拿到手,並不爭這個,反正楚威後又不能把隨侯珠帶到墳墓裡頭去,她對於一顆珠子倒也沒這麼強烈的執念。

不料這些日子,夫人鄭袖得寵,卻糾纏著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說既然先王曾經將此璧借與公主,那如今借與她又有何妨。

南後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卻不動聲色,將此事傳至楚威後宮中,楚威後大怒,親自召了鄭袖來大罵一頓,鄭袖卻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溫良,卻字字句句透著不馴,直把楚威後氣倒,叫了四五個御醫正在看著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驚動楚威後,讓她添氣,忙親自到了高唐台,尋了揚氏來質問。揚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說過,只推了身邊一個侍女頂罪,說是兩個侍女閒聊,方讓羋茵無意中聽到。

玳瑁自己卻也有些心虛,楊氏素來甚是奉承楚威後,對玳瑁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與楊氏聊天無意中說出,這等事情若是洩露出去教楚威後知道,在楚威後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不免人人都要被遷怒出氣。只得教訓了幾句楊氏,又警告性地將楊氏所指侍女皆責打一頓逐出宮去,自己卻候在高唐台中,等羋月回來,卻看她是何等情況。

羋月無奈之下,禍移羋茵,這才借著“忽聞噩耗”而跑了出去。這情緒固然一半偽裝,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縱然是回頭楚威後會生各種是非,但她也顧不得了。

她一口氣跑到離宮,莒姬也嚇了一跳,忙問道:“出了什麼事了,你如何自己跑來了?”又往她身後看,見她身後無人,詫異道:“跟你的人呢?”

羋月小臉繃得緊緊地,直盯著莒姬,道:“母親,我有事,要單獨與你說話。”

莒姬一怔,忙揮手令身邊的侍女退下,這才道:“你怎麼了,可是因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宮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後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經知道,因也怕羋月小小年紀,不能經事,會因此出事,正自擔心,沒想到不過兩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來。

不想羋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親,我的生母去了哪裡?”

莒姬一驚,連忙左右一看,見侍女皆已經退出,這才伸手相扶道:“你為何忽然問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連忙握住羋月的手道:“你才回宮兩天,可是有人同你說起此事?須防這是個陷阱……”

羋月卻甩開她的手,不肯起來,道:“是揚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謙讓與她,對我說,我是‘西市賤婦’之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她說的‘西市賤婦’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說我的生母被威後逐出宮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連她都知道,你在宮中舊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兒,你是找不到,還是不肯找?”

她說到最後,聲音不禁激昂起來。

“啪”地一聲,莒姬已經是給了她一個耳光,壓低了聲音斥道:“你這個樣子,是要自己作死嗎?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連累我和你阿弟。”

羋月捂著臉,一時不敢置信,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這一掌,卻也讓她冷靜了下來,她沒有說話,胸口起伏漸漸平息,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處?”莒姬叫住了她。

羋月背對著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尋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尋。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尋不到人。”

“你——”莒姬氣得說不出話來,撫胸平心靜氣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尋?你是能出宮尋她,還是能有人手替你尋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為是宮中?你能從那地方尋到人?那裡頭活的都不人,是牛馬牲畜,你知道?”

羋月轉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兒!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這兩句話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羋月看著莒姬的樣子,也有些慌了,撲上來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看著小姑娘的臉上露出的驚慌之色,雖然心頭滴血,卻是不得不道:“你縱疑我,我卻不能不管你。當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聽過,也是真的不曾打聽到資訊。你既聽了沒來由的‘西市’兩個字就要鬧騰著尋你生母,我也只能幫著你來尋。我卻先與你說好,我幫著你來尋,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來。你便不曾把我當作你的母親,可我畢竟養你姐弟一場,不能由著你自己胡鬧,教我這十幾年的心血,沒個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獸般懷疑的目光看著莒姬,好一會兒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過頭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才轉頭道:“便是三月為期,如何?”

羋月驚呼道:“三月?要這麼久?”

莒姬扭頭道:“三月我也是盡力了,若你不願意,便離了我這裡,再休要問我。”

羋月猶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說著,向著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禮,就要退出。

“慢著,”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之後,又要如何回話?”

羋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親的意思,我自會有辦法應付明月系列。”

莒姬苦笑一聲,揮了揮手,扭頭再不看她。

羋月默然而出,走出離宮。

她整個人剛才來的時候,就似要爆炸開一般,可是此時出去的時候,卻是茫然不知向何處而去。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寧可把莒姬想像成阻止她與生母見面的惡人,這樣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樣子,她忽然覺得惶恐起來,若是莒姬不是一個壞人,若是羋茵根本是在胡說八道,那又怎麼辦呢?

生母的失蹤和生父的去世,發生在同一個時刻,讓人不免把這二者聯繫到了一起,在羋月的心底,其實深深的懷疑過,是不是生母已經在父王去世的時候死了,而莒姬不願意她姐弟二人傷心,所以才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何時回來。

對於生母,這是她的隱痛,不敢去觸碰,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她不是不曾想過,“待我長大了一定會去尋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卻不曾想過是這個時候,忽然之間,有人這麼惡狠狠地將她心底的傷口被撕裂開來,指著她說,你的生母沒有死,她一直活著,而且滿宮的人都知道,她象螻蟻一樣地活著,在“西市”這種卑賤的地方,象個笑話似地活著。

她和她的弟弟,成為這個宮裡的笑話有多久了,是不是滿宮裡的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說道:“看啊,那個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淪落,她還滿宮昂著頭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黃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裡頭更是如百蟻齧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夠知道生母的下落,什麼三個月,誰知道是真是假,三個月以後,若是她再同自己說一聲“不知下落”,那自己豈不白白又失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思來想去,心裡越發不定,素性趁著自己還是獨自一人在外,乾脆不回高唐台,徑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雖然屈原出使齊國,然而黃歇陪伴太子橫讀書,還是經常會去南薰台中。因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來常往,雖然身著男裝,幾個小侍童又經莒姬早就打點過,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頭,見到一個相熟的小侍童經過,便叫他喚了黃歇出來。

她呆在南薰台右邊的梅林之中,等著黃歇出來。過不得多久,黃歇便獨自匆匆而來,見了她喜道:“我正思忖著你回了宮,必是沒有辦法時常出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著你了。”

說著正要拉她,羋月轉身避過,卻道:“子歇,你可願意相助於我?”

黃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願意!”

羋月直視他的雙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後,你也不懼?”

黃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時卻不容猶豫,立刻道:“是。”

羋月的眼淚忽然流下,黃歇慌了神,連忙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勸她道:“你怎麼了,你說話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只管說,我一定幫你做到……”

羋月忽然撲到黃歇的懷中放聲大哭,黃歇更加手足無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鬆手,只紮煞著兩隻手不敢有任何動作。只覺得胸前一陣溫熱,一陣濕潤,又一點點滲入層層衣襟之內,滲入肌膚。

那一刻他面紅耳赤,心跳得飛快,卻是連氣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氣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羋月自入宮以來,目睹楚威後的惡意,目睹女葵挨打,在羋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對羋茵的惡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憤怒,到對莒姬的信疑兩難,這種種的一切,竟是無人可言,無人可訴,也唯有在此刻,在黃歇面前,方能夠放聲一哭。

黃歇僵在那兒,只能低聲反反復複地說著道:“不要哭,有什麼事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助你……”聽著她的哭聲,卻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後一舉手一抬足就為她排憂解難,將那些惹她難過的人統統給踢進汩羅江裡頭去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哭了好半晌,這邊收淚,卻見黃歇僵立當場,連脖子都紅了,胸前衣襟還濕了一大片,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多謝師兄,把你衣服弄濕了,對不住。”

卻見一條絹帕已經遞到自己面前,正是黃歇所遞。

黃歇遞出絹帕,卻又有些窘迫,只覺得自己日常用的絹帕太過簡陋,竟似不配遞到佳人面前,遞到一半,待要收回,羋月卻已經取了絹帕,捂在臉上。

黃歇心頭狂跳,這絹帕中猶帶著他的體溫,卻被她捂在臉上,頓時覺得衣襟打濕的地方也變得火熱起來。

羋月擦去涕淚,黃歇眼巴巴地看著她,等她開口,卻不想她居然轉頭就要離開。

黃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師妹……”

羋月回頭,詫異地道:“何事?”

黃歇張口兩回,卻不知道應該說哪句話開始,好一會兒才吃吃地道:“你——誰欺負你了?”

羋月苦笑一聲,搖搖頭。

黃歇急了道:“那你為何而哭。”

羋月本是對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黃歇幫助尋母,不想一見了黃歇,滿腹委屈湧上心頭,竟是禁不住自己,撲到黃歇懷中大哭了這一場。這一哭之後,原本鼓起來的氣勢竟是莫名的沒有了。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說出來以後,會是怎麼樣,這兩日她經歷了太多事情,竟是覺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黃歇的懷抱,才是這般溫暖而真實。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這一刻她竟是生怕說出這件事來,黃歇會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憤怒,可是眼中浮現的竟是羋茵昨日那種輕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羋茵這樣的目光,會讓自己很有想給她一拳的衝動,可若是黃歇也露出這種眼光來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處。

雖然明知道,黃歇不是這樣的人,黃歇一定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這一刻的心忽然如驚弓之鳥,竟是連萬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對的。

她看到黃歇衣襟濕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將手中的絹帕遞還黃歇,卻見這上面盡是自己的涕淚,自是不好意思將這髒帕還給他。方才她哭得頭暈,見黃歇遞了帕子來便接過,卻不但弄濕了他的衣襟,又將他的帕子也弄髒了,只得從袖中取了自己的絹帕遞給了黃歇,道:“師兄,把你的衣服打濕了,這個給你,拭擦一下。”

這話剛才她已經說過一次,此刻竟又顛倒再說,顯見心神錯亂,黃歇順手接過絹帕,卻無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你說啊?”

羋月慌亂地道:“沒什麼,我、我先走了。”說完,便轉身就跑。

黃歇欲追,卻無奈于深宮之內,他不便擅自亂行,又生怕讓人看到,倒連累羋月,無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絹帕,怔立當場。

想了想,他終究是不放心,轉身去尋了一個相熟的小內侍,給了他一把錢,讓他去打聽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宮這兩日,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天才魔音師。

羋月一口氣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剛才哭得不成樣子,忙躲到樹後收拾停當,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卻見玳瑁沉著臉跪坐在門口的廊下,已經在等著自己了。

羋月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進來。

玳瑁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九公主。”

羋月頷首道:“原來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來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宮,若是缺失什麼東西,或者侍從不順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羋月脫了鞋子,拾階而上,坐到玳瑁對面,道:“有勞傅姆關心,兩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麼。”

玳瑁笑了笑,眼睛卻銳利地看到羋月尚還紅腫著的眼睛道:“是麼,那公主是何處來?公主眼睛紅腫,可是何處受了委屈。”

羋月此時已經平靜下心來,又怎麼會被她套出話來,心中冷笑,口中卻作出小兒之態來,頓足懊惱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罵我,十分不中聽,我不服,便去問母親,不想母親不與我作主,反將我罵了一頓回來……”說著,便掩袖作欲哭狀。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說什麼來著,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羋月摔袖賭氣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說著,便站起來,噔噔地跑進內室去了。

玳瑁連忙向女澆施了個眼色,女澆會意,卻隨手拉了小宮女薜荔隨自己一道進去。

羋月坐在窗前,臉色陰沉,女澆連忙端了銅盤上來,替羋月淨面,重新梳頭。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惱,下回見了七公主,她如何罵你,你只管罵還她就是……”

女澆卻故意斥道:“休要胡說,宮中自有規矩,別人胡說八道,只休聽就是,如何拿這種事當正經。公主是尊貴之人,當怒不失儀,言不失矩。”

羋月忽然一伸手,將銅盆打翻,怒道:“她也這般說,你也這般說,她說自罷了,你又算得什麼?”

女澆連忙伏身請罪,心中卻是得意,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有些話一套便能出來。

見女澆走了,想是向玳瑁處稟報去了,羋月心中冷笑,這點婢僕之輩的算計也來賣弄,就算是她年紀尚小,又豈是能如她們所料呢。

玳瑁聽了女澆的回稟,便猜想羋月必是因了羋茵的話去質問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責,心中倒松了一口氣,這樁事,若是就此掩過了,自是再好不過,大家無事。否則的話,倒真有得亂子。

當下便令女澆女岐二人注意羋月近日言行,看她是還會追究此事,還是就此掩過。

女澆女岐二人觀察了數日,見羋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見了羋茵,也不曾再追問過,每日裡不是與羋姝羋茵一起學習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書,或是同兩個小宮女薜荔女蘿一起遊戲。

玳瑁聞言,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回頭又去警告過了揚氏,揚氏回頭,又密密地囑咐了羋茵一回紫瞳亂,傾城歎。

羋茵初時被揚氏淚流滿面的樣子嚇到了,後來又被玳瑁接連處置了兩個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險些闖下大禍。次日見到羋月,便提心吊膽,深恐她繼續追問此事。擔心了數日,見羋月似乎也忘記此事,才慢慢放下心來,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對羋月的嫉恨之意,連在羋姝面前,也要竭力裝出姐妹相處甚好的樣子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處,羋月摸著手中的竹簡,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來。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羋月睡在席上,摸著枕邊的竹簡默默地數著,一個半月了,莒姬那邊,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沒有?

西市。

一個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最下層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魚龍混雜。

在這裡,最貧窮、最粗俗的人們混雜一堆,每日苦苦掙扎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上。為了一飯而乞,根本不希罕見,人與狗爭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帶著向氏的弟弟向壽,已經在西市尋找了將近一個月了,然而西市窩棚遍地,難民群聚,這些底層之人,多半無名無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隨便起一個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類的名字,若論婦人,更是多半連個稱呼都沒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尋訪向氏下落。他自忖雖然曾見過向氏,但那也是當年向氏入宮之前的樣子,如今事隔十幾年如何能認得出來。向氏一族,也早已經人丁飄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壽。

向氏入宮之前,這向壽也不過四五歲,自然也是不記得向氏是何模樣,然而畢竟屬一母同胞,莒姬身邊的寺人荊看了向壽模樣,便說他與向氏頗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帶著向壽一起,莒姬又藉故將一個昔日服侍過向氏的僕婦偃婆逐出宮去,卻是讓她和莒弓等一同尋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護作用;向壽畢竟與向氏一母同胞,便於尋訪;但向氏畢竟是婦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於向市井中的婦人打聽情況。

三人這日又出來尋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許多熱鬧可看,卻見前面人頭湧動,似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莒弓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莒國雖亡,但到底莒姬得寵,莒氏一族還算有些莊園,有些田地出產,他雖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時膳食有定、衣著體面,從來只在城市的東面行走,到這西市忍了一個來月,實是不耐煩已極,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無賴之人鬧事,不必去理會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經衰落,對於向壽而言,西市的混亂倒不似莒弓這般難以忍受。他心中牽掛著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頭看看,熱鬧之處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無奈,只得隨他擠進人堆中,心中卻滿是不耐煩。他們走到近處,見人們圍成了一圈,中間卻只是一個粗漢在毆妻。

那粗漢長得醜陋而蒼老,滿臉酒糟之氣,口中罵罵咧咧,與一個蓬頭跣足的婦人搶著一個錢袋。

那婦人雖然形容狼狽,卻不似市井婦人與丈夫對打時的粗俗兇悍。須知這市井婦人,與人相爭,滿地打滾也有,污言穢語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婦人卻顯得甚是纖弱無力,僅是一手護住頭臉,一手扯著錢袋,竟只挨打不還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兒病得甚重,這是小兒的救命錢,你不能拿走貪吃王妃霸王爺。”

那粗漢卻是下手並不留力,用力一腳踹中那婦人腹部,不顧那婦人痛得彎下腰來,只罵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這些錢請醫者買湯藥都是浪費,我輸了九天,蔔者說我今日必能翻盤。快放手,把錢給我,若是壞了我的手氣,看我不打死你。”

那婦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卻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兒已經燒了數日了,今日再不請醫者便不成了。小兒若是不治,我還活著做甚麼,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漢怔了怔,一隻腳已經提起欲踢,到底沒踢出去,只扯著那婦人抓住錢袋的手,用力拉扯。

這一拉扯之下便見那婦人的手上也是傷痕累累,顯見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圍觀的諸人不免議論紛紛,都說那粗漢的不是。那粗漢雖然有些愧意,但畢竟賭徒之性占了上風,終於還是扯斷了錢袋的繩索,搶過了錢袋就走了。

那錢袋繩索斷了,散落開來,在地上滾落了幾枚鬼臉錢。那婦人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一枚枚地拾起那幾枚錢幣。

向壽看得心生憐憫,上前幾步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錢來,遞給那婦人道:“大嫂,這錢你拿去給小兒治病吧……”

那婦人聞聲抬頭,兩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聲。那婦人雖然滿臉泥灰淚痕,狼狽不堪,面容卻與向壽頗為相似。

那婦人見了向壽,也是一怔,再一轉頭看到站在向壽身後的陌生男女,不禁臉色一變,抓緊手中的幾枚錢幣轉身就跑。

向壽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與莒弓兩人連忙追上去。

那婦人赤著雙足跑在爛泥地裡,卻是極為迅速地在人堆裡一擠一扭,轉入拐角處便不見了。

向壽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轉眼就不見了對方。

向壽急了,抓住了莒弓道:“這是,這是……我阿姊嗎?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卻是老於世故,安慰他道:“無妨,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個錯誤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確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說著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會意,朝著那婦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這回她既有了目標,便不是原來那般盲目打探,只問一路上看似長舌的婦人,那個家有小兒生病,丈夫酒糟賭錢,又愛毆打妻子的人家在何處,這一問之下,果然是極容易地問出了對方的下落。

原來那醜陋粗漢姓魏,原是一個守城門的士卒,前些年因為好酒而被免了職,如今只是混跡於市井,是個無賴之徒。

“那家的婦人,倒是個斯文賢慧的,不知這廝是從何處拐來,可憐啊,素日經常聽到她被打得哭求之聲……”向壽聽著那長舌婦人用看似同情、實則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氣得握緊了拳頭,牙咬得格格作響。

莒弓站在偃婆身後,聽著偃婆打探,一隻手按著向壽,防止他因衝動打斷了消息的探聽。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為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狂狼不噬妾。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著門,半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著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著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抬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著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才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松,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著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著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才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喂著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歎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愛傾紫禁城。”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歎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歎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著。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濕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抬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為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沖著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為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為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著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一夢榮華。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著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著,又要在她身上發洩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著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著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著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為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著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著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抱著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為子嗣的到來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累累,饑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著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為了孩子,她厚著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著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紀念,她本以為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為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穀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逃妾升職記。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著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著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著吧,是不是只要她馴服地受著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為她想逃脫,認為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回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為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為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為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著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著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著,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為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著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才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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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8章 高唐台

兩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個人,正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著眼睛顯得無精打采,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地說道:“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開始南後病了以後,現在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匯處,已經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處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象不是去漸台的路鹿鼎記後傳。”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著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著兩邊的回廊拾階進入豫章台,羋月低頭暗中觀察著。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似更華貴一些,卻有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僕往來,雖然仍似在漸台一般趾高氣揚,卻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後已經是母后了,連個相爭的人也沒有了,但宮中事務,已經移交給了新王的後妃。這種尊貴中,未免蕭肅。

羋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這才見威後的女禦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著一片甲骨蔔算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她才回地神來,瞟了羋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麼,近前來。”

羋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后。”

威後仍捏著甲骨看著,漫不經心地道:“站起來吧。”

羋月站了起來,威後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羋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後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羋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後,連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後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後……”

楚威後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後淡淡地道:“將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內侍沖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羋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像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聽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裡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羋月憤怒不已。

羋月猛然抬頭,卻見楚威後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後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只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態,那就是她對母后無禮,正可讓楚威後名正言順地處置於她。

羋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後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於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念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清穿之華貴妃。母后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後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們受杖是本份,你們居然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僕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配兩個傅姆四個內侍四個豎童,給公主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們一起,跟隨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羋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後謝恩?”

羋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后恩典。”

楚威後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內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著。

羋月走出內殿,站在廊下,看著庭院。

但見滿庭秋菊開得極鮮豔,四個內侍兩人按著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著。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羋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她的身後跟著楚威後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名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著,直到二十杖完畢,羋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腳步一個踉蹌,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著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再倔強再會偽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

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羋月沉著臉,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羋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間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製,也皆如其餘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著她,監督著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將女葵扶入僕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導:“稟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藥。她傷得不重,只皮肉之傷,將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羋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眾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著羋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號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卻原來是奚字型大小依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顏觀色,見羋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內侍初選,依著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只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罷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指作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將餘下的六人分別取名為道:“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首富嫡女。”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中,眾人念了一遍,只覺甚是拗口,卻也只得依從。

羋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羋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宮女,雖然聰明,畢竟都只有十餘歲,就算心懷鬼胎,也作偽不來。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羋月張口,便辦得妥妥貼貼,體貼入微,處處合意。

只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將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羋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羋月素來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得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只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後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只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後,也領著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藥,雖是傷痕累累,女澆卻道並不曾傷著筋骨,只是皮外傷,十幾日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著兩個傅姆跟著,一臉的忠心體貼狀,只得將滿心的憂慮咽下,強顏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羋月要多聽從這兩位“母后”派來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羋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內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羋月冷眼看去,見菜肴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僕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著。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膾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膾,便賞了你二人罷。”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只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之別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只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她們只有得到主人賞賜,才能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後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倖,只想在兩頭主子那裡都能討個好,便是再好也不過了。

雖是如此,兩人卻只是謝過羋月,依舊服侍羋月用食,羋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將幾乎未動的魚膾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與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罷。”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羋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隨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隨在她的身邊。

羋月看著天色漸漸黑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了下去。

她卻怎麼也睡不著,雖然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頭卻仍然懸著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羋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流火已墜。

羋戎卻是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從周天子到諸侯,都有這樣的學宮,天子學宮稱辟雍,諸侯稱泮宮,規制比辟雍要減半。

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邊有水,只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奉祿,要讓這些紈褲子弟乖乖就學不溜號實是一個問題,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羋戎現在只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道:“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卻可以明顯見同一年級中,幼者位高,長者位卑。

羋戎入學剛好亦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爭,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內侍跟隨,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羋戎因在離宮時,莒姬與羋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歷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便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卻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羋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底不息。

羋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羋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後,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羋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著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只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羋月問道:“我依稀記得,長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澆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齊國所聘,三年孝滿,將嫁齊國,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為大公主之媵陪嫁齊國,年底就要動身了。”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高唐台中這位大公主一走,只餘七、八二位公主,雖然其中也有楚威後嫡出之女,但畢竟兩個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小姑娘,她是不懼的。

梳洗完畢,女澆與女岐便引著羋月走到前殿,見了其他幾位公主。

大公主羋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著羋月走進來,她長得與楚威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傲氣象足七八分,甚至連楚威後的刻薄之氣也有一二分萌貨大戰美御醫。但她畢竟年輕,未經挫折,因此這分刻薄之氣倒也不重。

羋月行禮道:“見過阿姊。”

羋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禮。”這邊介紹著侍坐於她身邊的幾位女子道:“這是你三姊,名菱;這是你四姊,名蕎;這是你六姊,名薏。”

羋月一一行禮,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禮,但見這三人一個舉止懦弱,一個訥言內斂,一個卻是刻意熱絡,這三人在羋姮面前不是刻意討好,便是畏縮掩藏的樣子,頓時令羋月心中一驚。

羋姮卻是言笑自如,顯得頗為親切的樣子,又問羋月多大了,識不識字,讀過什麼書,平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羋月小心地一一答了,羋姮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現在還未到?”

她身邊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紀小,想來還須多睡一會兒——”

羋姮皺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來了。都是她身邊的傅姆縱著她,我須與母后說說,不可這樣一直縱著……”

方說到一半,便聽得遠處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道:“在哪兒在哪兒?”但聽得走廊上赤足踩著地板的腳步聲噔噔噔地疊聲傳來,一個紅衣少女臉色紅撲撲地,喘著氣跑了進來。

羋姮微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拿著手帕為她一邊汗一邊道:“做什麼跑這麼急,跟你的人呢,怎麼就讓你這樣亂跑?”

那少女卻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尋著道:“九妹妹在哪兒?人呢人呢?”正說著,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紀最小的羋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過來,讓我看看。”

羋月依聲走到她的面前來,那少女拉著羋月與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發現自己高了小半個頭,頓時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羋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羋姝,便依言屈身行禮,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姝應了一聲道:“哎,好,以後你就跟著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後最小的女兒,因為母姐憐愛,身邊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兒,因此養得性子格外嬌縱天真。宮中紛爭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後遮罩於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場糾紛,於她來說,不過是死了兩隻小蠶鬧騰一番,傷心了兩日,又補上兩隻,便也忘記了。

此時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偏宮中素日舉目所見,只有她最小,且羋姮好在她面前充個大阿姊范兒,管頭管腳的,她早已經不耐煩了。此時聽說高唐台中又會住進一個比她小的妹妹來,頓時“我終於也能當阿姊了”的欣喜令她興奮得上半夜睡不著覺,結果一睡到天亮,方知遲了,便一邊嗔怪著傅姆為何不曾叫醒她,一邊興奮地直接跑來了。

羋姮嗔道:“多了個妹妹,你便如此高興嗎?”

羋姝輕快地轉了一個圈道:“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就不是宮裡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著她這般天真的樣子,眾公主皆笑了,羋姮想說什麼又忍下了,道:“瞧你這般高興的樣子,看來也沒什麼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帶她回後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長姊的風範,休要欺負妹妹,也休要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地到我跟前討主意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姝一連串地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帶她去了。”

一邊說著,一邊就拉著羋月,直接飛奔了出去。

羋月留神看著,離了羋姮的房間,通過中間的甬道,便到了羋姝的房間。但見房間時陳設較羋姮房間更為色彩絢麗,錦繡滿屋,珠玉橫陳。

羋月正待細看,卻聽得另一頭腳步聲急促傳來,便見一個年紀與羋姝差不多上下的綠衣少女跑了進來,見了羋姝方松了一口氣,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說一起去大姊姊處嗎?”

羋姝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呀,我給忘記了。”順手將羋月拉到前面來,道:“不過我把九妹妹帶回來了。”一邊指著那少女道:“這是茵。”

那少女看了羋月一眼,笑著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單名一個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羋月微屈身行了一禮,叫道:“阿姊。”心中卻是暗忖,菱、蕎、薏、茵,俱為草名,楚威後這心胸,實是狹窄得緊。

她抬頭看了羋茵一眼,羋茵神情自若,想來不曉得羋月心裡頭對她的名字暗中腹誹吧。

既已經認識,羋姝一心要當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從前玩過的鞀鼓、泥塑、骨哨、彈球等玩具要給羋月玩,羋月看著這些明顯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無奈,卻是羋茵看出來後拉著羋姝低語了幾句,羋姝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我卻忘記了,妹妹想來也是不愛玩這些了。”

她又卡殼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羋茵便柔聲道:“可問問妹妹學過什麼,喜歡什麼?”

羋姝點頭,便學著羋姮的樣子拉著羋月裝模作樣地問道:“妹妹可會箜篌?尺八?笙、竽、琴、箏、瑟、篪、簫、笛?”

她說得一樣,羋月便是搖頭,她八歲之前,被楚威王當男孩一般縱容,只愛打仗彈鳥,本是野慣了的人,後來又是跟了屈原學習禮儀詩辭,歷史星象、百家之學等,屈原雖然精通音律,但羋月對這些樂器不感興趣,只喜歡箜篌等寥寥二三樣罷了。

她初時見羋姝先報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學,便有意搖頭,但見她一串報下來,便只能真的搖頭了,心中暗悔頭一次便不應該搖頭,白教人家看輕了。

羋姝本是興致甚高,見羋月數番搖頭,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羋茵柔聲打圓場道:“這些都挺難學的,我也不太擅長。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有些東西也不必學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儀禮服制、懂得四時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內掌婦學便是。”

羋月便問道:“什麼是儀禮服制、四時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內掌婦學?”

羋茵方要回答,卻忽然頓住,卻轉頭先看羋姝一眼,羋姝頓時會意,興奮地道:“九妹,你須知道,我們身為公主,將來夫君不是一方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靈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寧國祚綿延,因此四時祭祀,斷不能有疏失。這是首要學的……”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忘記了,便看了羋茵一眼。

羋茵便柔聲道:“身為女子,雖然未必要親手下廚制衣,卻不可不知這些事務楊家將:虛言神話。何時授衣,何時饗宴,都要知道如何調配才是。比至周禮上,也有諸般規定。若論饗宴,須先知道每季出產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採摘、醃制,以及各種調味的製作、酒漿的釀造,以至於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還有一年四季各種應節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會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將來出一點點錯,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羋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羋茵畢竟也是年少,被她一誇,不禁有了賣弄之心,又道:“女紅,要從親蠶開始,知道分辨各種不同的蠶種,然後知道紡織,分辨綾、羅、綢、緞、紡、縐、紗、絨、綃、錦、呢、葛、綈、絹等的分別,然後就是染衣,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製成紗、羅、絹、縞、紈、縑、綺、錦等……”

她一賣弄,羋姝便不悅了,徑直打斷了她的賣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說傻了。

羋茵忙收住了口,訕訕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羋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麼都沒聽明白呢。”

羋姝頓時得意起來,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麼,一時之間說這許多,哪能聽得過來。”這邊拉了羋月的手道:“這些以後我會帶你去看宮人們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會的,只要跟著我一起學,就會了。”

羋月微笑點頭。

羋姝便問羋月道:“你素日愛什麼,會什麼,我陪你玩。我這裡沒有,現叫她們找去。”

羋月道:“阿姊素日玩什麼,我便也玩什麼吧。雖不會,阿姊也會教我的,是不是?”

羋姝大喜道:“正是,妹妹這般聰明,自是一教就會。”這邊便拉了羋月去投壺。

這投壺卻是故老相傳的遊戲,乃是立一隻的長頸小口銅器,稱之為壺,放置離人數步或者十數步內,遊戲之人手持著箭,朝這壺內一支一支往裡投,以每次投中多者為贏。規則雖然簡單,然則因為銅壺小口,中壺不易,若是壺中已經有幾支箭在裡頭了,那想要再進一支便更加困難。

雖為遊戲,卻是自上古蠻荒時代之人練習投擲之術而演變流傳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戲,後來則是酒宴之時,為了延長聚會時間,增加興致,便多了許多遊戲,投壺這種以體質、腦力較勁且有賭勝意味的遊戲則更受歡迎。及至宮中內闈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擺上銅壺,羋姝便興致勃勃地先作示範,她想是素日玩這些遊戲較多,舉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邊的侍女便大聲贊好,但羋姝見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悅,轉頭將箭遞與羋月,要羋月也來投,羋月便謙讓了羋茵先來。羋茵前頭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後卻落空了兩隻,再投中一隻,最後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羋月上前,羋茵將侍女取回來的十支箭親手交與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妹妹是初學,不打緊的,不須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後慢慢學便是了。”

羋月微微一笑道:“多謝阿姊寬慰。”

羋茵走到一邊,看羋姝幾乎是按著羋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壺的樣子,心中曬笑。這銅壺看似小口,邊緣卻是斜陷的,略碰到壺口箭簇便會落入,原是特意為羋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進去,想是今日一得意,頭幾支便失了手精英妾:狀師王妃。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裝失手,務必要比羋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羋月大上兩歲,比羋姝大上一歲,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鳥,這些投壺之術,應該難不倒她。她興致勃勃地想,不曉得她會投中幾支。若是敢比羋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羋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讓她一頭。

但見羋月拿起箭來,先是四支接連失手,引得羋姝陣陣驚呼,不停指手跳腳要指點於她,羋月一邊裝作聽從,一邊卻是接連著六箭都擲中壺內。

一時俱靜。

眾人皆看著羋姝的臉色,惴惴不安。

羋月卻恍若未覺,一徑拉著羋姝高興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樣多呢,幸虧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會投,阿姊真棒。”

羋姝見羋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卻被羋月這一誇,也不禁得意起來,頓覺得自己好生厲害,一個初學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夠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夠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這裡,又得意洋洋起來。

羋茵的臉色卻是變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後,羋月居然還是敢越過了自己。看著羋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還是真的年紀尚小,聽不懂自己的話呢?

羋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計較,見羋姝玩了一會兒累了,羋月辭出,便道:“九妹初來,這殿中道路未明,我領她出去吧。”

羋姝喜道:“正好,有勞阿姊了。”又囑咐羋月道:“明日早來,女師每日于隅時來教我們學習六藝,你須不要遲到了。”

羋月連忙應是,羋茵便引著她出來,一路走,一路問道:“聽說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羋月卻不答,微笑道:“阿姊為何要問這個?”

羋茵不防她居然會反問,只得笑道:“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羋月卻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羋茵的臉色變了變,道:“你好生無禮,長幼有序,我自問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問於我?”

羋月笑道:“阿姊是長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問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無禮詰我嗎?”

羋茵臉色變幻,待要發作,卻忽然笑了,輕蔑地道:“原來是個不知禮的野丫頭。倒也是,一個西市賤婦的女兒,才會進了鳳凰台依舊是只草雉。”

羋月臉色也變了,質問道:“你說什麼?”

羋茵咯咯一笑道:“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知道,又何必我說出來傷臉面呢。”

但聽得她嬌笑連聲,也不管羋月,扔下她徑直走了。

羋月臉色都變了,她養母莒姬尚在離宮,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後就下落不明,她數番打聽,卻只因年幼無援,半點也不知消息。如今聽得羋茵這一聲“西市賤婦”,顯而易見不可能是指莒姬,難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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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18:25:30

羋月傳 第26章 放鷹台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裡,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制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稍頭,快樂地鳴叫著。

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撥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姐姐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藉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姐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面歎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松,整只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

羋月只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

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

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

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克制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塚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

羋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只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只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只能學得皮毛……”

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瞭解的,居移氣,養移體,只有經歷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歷,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

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隨公子一起了?”

莒姬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大神躺好讓我撲!”

想要讓羋戎入學,便不得不要讓羋月離開自己,到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歎,只能拜託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

想到這裡,莒姬抬頭道:“女葵。”

女葵應聲。

莒姬輕歎一聲,只有讓羋月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並不重視這個女兒,才不會對她懷著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隨羋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隨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只能系於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護住她。”

女葵跪地,鄭重道:“奴必不負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

莒姬長歎一聲,叫來了羋月,仔細地將其中經過,告訴了羋月。

羋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

莒姬本憂她過於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於她,不曾想見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

羋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著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早知道如此,我們不如還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會像螻蟻一樣被撚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

羋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

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將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

羋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莒姬歎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只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爭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羋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只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羋月點頭道:“母親,我不會怕的。”

莒姬道:“許多人以為躲在陰影裡就安全,卻不知道鬼魅最喜歡的反而是陰暗處殺人,了無血痕天才魔音師。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縮,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陽光下,走到萬人矚目的地方去。這樣的話,誰敢傷害,她在陽光下就無所遁形,她就要付出眾目睽睽之下的代價。”

羋月點頭道:“是,我知道,我們不是螻蟻,我們是羋姓子孫,楚王血脈!”

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你的,還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寧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當時不衝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扎的餘地。”

羋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殯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這楚國還是羋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好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羋月看著莒姬反復說著,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確定的吧,不確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確定,她才會恐慌,所以她才會反復地說,她想說服的並不是羋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羋月入宮,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會是有顧忌的,是不敢對羋月真的下殺手的。

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羋月身著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

三人終於走上了高臺,只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

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

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羋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西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盡為黍離,憫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只是——

“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羋月問。

因羋月即將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羋月和黃歇二人,乘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

這日,又帶著二人登上這放鷹台。

聽羋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

羋月詫異地左右看著,這一片斷垣殘壁中,實難想像當年這是靈王的高臺,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

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

羋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

黃歇望向屈原,見屈原點頭,才向屈原行了一禮道:“弟子見識淺薄,有不到之處,請先生指點。”轉過頭來對羋月解釋道:“先平王之時,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費無忌遊說平王納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聽信費無忌讒言,認為伍奢和太子建謀反,殺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吳國,後來伍子胥帶著吳人攻入郢都,將平王鞭屍三百,我楚國許多舊宮被毀,這放鷹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說得對嗎?”

屈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不過有些內情,你們未必清楚。當日平王殺伍奢,並不僅僅為了對付太子建,而是自晉國權力落入大族之後,我大楚歷代君王,都對權臣十分猜忌。平王雖然父納子媳禮法有虧,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權,早在君王剷除之列,只是沒想到吳國虎視眈眈,收納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國蒙難,郢都遭劫,生靈塗炭……”

這些年來,屈原與弟子們講詩禮之學,也同時講著楚國的歷史,但更多的是講楚國先人開創基業之艱難,武王、文王、莊王、威王這些明君聖主數百年來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國列國的圍剿打壓下艱難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戰的事情。

這楚國歷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羋月卻是不曾聽過的,便問道:“那後來呢,吳國人占著郢都,是被誰打敗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國時有個好友申包胥,兩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時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對申包胥說,父仇不共戴天,我必滅楚。申包胥卻對他說,你若滅楚,我必興楚。伍子胥帶著吳人將郢都摧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國,在秦庭號哭七天七夜,終於打動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終將吳國驅出楚地,保住了楚國。”

羋月失望地道:“原來還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還是要讓秦國幫忙啊。”

黃歇勸慰道:“列國之間合縱連橫,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都不能單打獨鬥,能夠利用國與國的爭鬥,使自己得利和強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歎息道:“這是我們楚國歷史上最大的災難之一,所以我要你們來這裡好好看著,以史為鑒,避免將來的禍亂。”

黃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這伍子胥真可惡,我將來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樣的救國名臣。”

羋月卻低著頭沉思著,黃歇推了推他。

羋月抬頭道:“怎麼了?”

黃歇道:“你在想什麼?”

羋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猶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吧天才魔音師。”

羋月脫口而出道:“伍家權勢過大,那也是因為伍家憑才能和戰功,在沙場浴血,為楚國作出貢獻後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權力,只能倚仗公族為他效力,那便沒有辦法把握住權力。若王者不能憑著才德服人,卻只是以藉故生事而以權術剷除功臣,豈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豈能不報。大丈夫在世,當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會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沒有誰說伍子胥報仇錯了啊。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

屈原看著羋月,有些震驚,似乎想重新認識她一樣。羋月低下了頭,有些懊惱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樣的話,在她心底壓抑了很久,讓她疑惑憤怒,讓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羋月沒來由地心底一沉,她雖然暢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卻一定會很失望吧。想到這裡,她高昂的頭還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說錯話了嗎?”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不,你沒有說錯話。”

見羋月低頭不語,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又問:“公主,若一座宮殿之中,年久失修,棟樑俱朽,當如何?”

羋月抬頭,不解地道:“那便要換啊!”

屈原長歎:“只是若將棟樑俱換,恐更換棟樑之時,宮殿不能支撐而倒塌。”

羋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換,宮殿也會倒塌啊!”

屈原撫須點頭:“說得是啊。”

羋月忽然輕歎:“只是那些棟樑用了這麼久,忽然換掉了,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

屈原看著羋月:“你聽懂了?”

羋月卻問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換掉的棟樑嗎?”

屈原長歎一聲:“你說得對,棟樑是會不開心的,甚至是會製造倒塌的。變法之事,殊為不易啊!也許,有些事,我是應該再想一想了。”

他這三年,自然不是只與小兒們教習詩禮,最重要的還是在遵從著威王的遺命,與新王積極設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舊族們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盡心血,卻總是舉步維艱。

而羋月的這番話,卻似是一針見血,戳中楚國君權旁落的要害。君王若無威望,則必當權力失落,而權力失落只能夠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奪回,否則的話,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權臣罷了。而權臣失位,亦會有瘋狂的報復,以前他只認為變法是“理所應當”,而如今,這份“理所應當”之間,又多了幾分不確定性。

當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陽對坐。

昭陽年紀又似老了許多,但他從軍甚久,生活習慣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風姿,仍然上腰板筆直,聲如洪鐘。

昭陽拿著一瓣橘子樂呵呵吃著道:“屈子,來嘗嘗,這是南邊剛送到的橘子,這讓我想起你寫的《橘頌》來了……”說著拍打著膝蓋輕聲吟哦道:“‘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後甜,內有實而外有華,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誇獎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昭陽擺擺手道:“哎,我老了,將來的楚國,還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時屈原的職位為左徒,在楚國歷來的官職安排上,這是為將來接掌令尹之職的一個臺階。這樣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陽的許可。

身為楚國的令尹,多年來與六國周旋的政治經歷,讓昭陽很明白,如今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越來越集中,才能夠與他國集中全力打一場大戰,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隱隱又不希望讓王權得到更大的擴張,這王權一旦擴張,則必然會壓縮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權欲一旦膨脹,還有他們這些臣工說話的地方嗎?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間,維持著楚國在軍事上的強勢,但同樣又阻止變法的推進。

然而,他畢竟老了。

人老了以後,有些想法就會不一樣了。他漸漸會感覺,自己心中做為楚國令尹的部份,多過了他作為昭氏族長的部份。

這麼多年列國的變法,雖然最後更多是半途而廢,但多少也是進行到半途過了,所以也對列國的制度起到了改變。其實從他的前任開始,就曾經對他說過,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垮原來的制度,但是是什麼時候,卻是誰也不知道。

當秦國任用商鞅進行變法的時候,列國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切著,當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謀反之罪車裂的時候,列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最終,商鞅雖死,秦國的商君之法不廢,這於列國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陽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先王、與新王取得了默契,讓屈原任左徒,視為下一任的令尹候選人,悄然推動此事。

既然變法一定會來,甚至會在很快的時間到來,那麼與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沒有足夠份量的人壓住陣腳而被當成變法必被獻祭的犧牲品之一,還不如在自己任職其間,與王室一起推動變法,與王室一起收穫變法的成果,而他昭陽也會在有生之年,成為幫助變法的那個賢人而贏得後世讚美。

因此,在他的默許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動著變法的進行。

而今晚,他有些話想找屈原說說,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說說。

一隻橘子,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屈原謙和地道:“老令尹說笑了,您是楚國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繼位幾年,多虧您內外護持,國家族務都盡心盡力。大楚今日之盛況,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業不失甚至再進一步,這變法新政的推行,還需老令尹坐鎮才是。”

昭陽呵呵一笑道:“屈子才華遠勝老夫,老夫如今年歲已高,只待歸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儘管施為,我是沒有意見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請教訓,平自當恭聽。”

屈原字平,他在昭陽面前,自是以此謙稱。熟悉昭陽的人會知道,他前面的話只是一個開場,只有在這一聲“但……”之後,才是正題紫瞳亂,傾城歎。

昭陽笑呵呵地擺手道:“不打緊的,不必如此認真,就當是一個老年人的過份囉嗦,你就隨便聽聽也罷。”

屈原頷首,神情依舊有些嚴肅。

昭陽見此,倒沒忙著說話,卻是倒了一盞水給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過陶盞,一口飲下。

昭陽卻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陶盞,裡面的水隨著他的手勢流轉,好一會兒,昭陽才道:“我們楚國的賢者老子曾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屈子,你覺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雖然剛飲了一盞水,但仍然感覺有些口幹。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在這種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個新手。

昭陽歎了一口氣,道:“屈子,你是個做事的人,這點我佩服你。你若是為人下屬,作人輔佐,這份認真是難得的品質。但是若要成為令尹,成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夠了。”

屈原拱手道:“還請老令尹指教。”

昭陽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單打獨鬥,而是要說服別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記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結冤家,讓利不爭,與人為善。若能夠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援,那麼你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來他推新變法,拿了幾個貪腐無能、敗壞國政的公族子弟試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陽面前,腦海中忽然升起羋月說的“被換掉的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之言,心中暗歎,只換幾個無關大局的人,便是這般,異日變法當真推行到權臣能員的頭上來,只怕更是不堪設想。他口中卻對昭陽道:“若是朝臣貪腐無能,敗壞國家呢,難道也要坐視不管嗎?”

昭陽的手指著他,點了幾下又放下,歎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麼說你才能夠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還有一半依舊是出我羋姓分支,其餘非羋姓之臣,不過十之二三。這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

昭陽見他倔強,無奈地道:“事緩則圓啊,慢慢來,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時卻長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國出使,請令尹允准。”

昭陽驚詫地道:“你這是何意?”

屈原道:“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決政的氣勢,乃令尹平生沙場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獲得功績威望,而推行變法,只怕處處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國,為大王達成合縱之功,如此,大王挾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變法,令尹以為如何?”

昭陽似不曾認識屈原一般,將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歎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縱不能進一步推行變法,卻也不會讓變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謝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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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3章 逍遙遊


黃歇童稚的聲音道:“她便是生氣,也好過如今這般陰陽怪氣的。”

屈原不語,黃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錯了?”

屈原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對於羋月這個女弟子,他有點無從著手開始說的感覺。他看得出她對於學習的天份和努力,但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卻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種天份太高、心氣太強的聰明人,古往今來均不少見。若是自幼太過聰明,把一切想得太過容易,心思用得太過,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擊。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這樣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什麼,因為她的聰明自負往往會讓她在一次受教以後假裝愉快接受,實則在此以後把你的意見視為耳邊風。

他看著黃歇,也許只有孩子對孩子,才能夠打破她心中的障礙。

想到這裡,他道:“她既是你的師妹,你以後對她有什麼看法想法,便直說出來好了。學問之道,不止在學,也在問。問世人,問世情,既學且問,方能夠增進見識。最終所學所學,也不過是為了體驗世情,為世所用。”

黃歇想了想,卻將今日的疑問提了出來道:“夫子,九公主這般,把自己當成公子一樣看待,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屈原也長歎一聲。

一室內外俱靜。

黃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著屈原,連室外的羋月也迸住聲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答案來。

好半晌,屈原才道:“記得當日先王讓我收她為徒,不過是信了那……”他看了黃歇一眼,還是將“天命”之語咽下,道:“先王確是見她聰穎,不忍她才慧掩沒,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先王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原因是為什麼,我曾經對她說過。”

黃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現在改變想法了?您再收她為徒,難道她就能夠成為鷹了嗎?”

屈原搖了搖頭道:“不能。”

室外的羋月一顫。

黃歇也不禁為羋月抱屈道:“那您為什麼還要收她為徒?”

屈原緩緩地道:“我曾說過,智者憂而能者勞,若公主能夠一世無憂,何須學這些東西。若公主不能一世無憂,那麼多學一點,多知道一點,也可以為自己多一重應變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錯了。”

“錯了,怎麼錯了?”黃歇問。

羋月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了門了,她的心跳得厲害。

屈原歎息道:“多年以來,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會以從先王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為先王那樣的人,以為可以學得先王那樣的才識就行。她這些時日以來的異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說,不好說,有時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夠尋到一個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黃歇失聲道:“那她現在努力所學的這一切,豈非無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搖頭道:“不錯,她是女兒身,縱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樣,縱橫列國,征伐沙場,可是她又何必現在就知道、就面對。她如今還小啊,等到她真正長大,心志堅韌到足可以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間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學了,是承載不了的。若是都不學,也沒有什麼損失。可是若是學習能夠讓她有目標,有快樂,讓她有更多的智慧去處理以後的境況,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聽得門外砰地一聲,屈原一驚,方要轉身出去看,卻見黃歇早已經掀掉巾帕,極靈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黃歇,卻也只能瞧見羋月遠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羋月轉身奮力向外跑去,兩邊的廊柱,花木,都從她的兩邊迅速後退。如同禦風而飛,又如同馭馬而騎,整個人似要將所有的怒火、憤懣、委屈、痛苦都在這不停的奔跑中發洩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願意回西南離宮去,亦是不願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這兩處以外,她亦無處可去。她腦子裡亂糟糟地,根本無法分析辨別,只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兩處,下意識地避開宮闈,下意識地擇無人處跑去。

楚宮本是宮苑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為隔離,並非處處都是高牆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宮,多跑得幾步穿林過河,不知不覺自一處半開著的小門中跑出了宮去。

她沿著林中小路一直飛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到再也支撐不住,砰地一聲倒在一個小樹林中。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香氣飄來,十分誘人。

她折騰這許久跑了這許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緒上頭自是想不起來,如今躺了這半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腦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這香氣縈繞鼻端。

她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香氣更加誘人了。她不禁沿著這香氣尋去,卻見不遠處有數間草屋,屋前一個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隻山雞。

羋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著他,見那人相貌清矍,頜下三綹長須隨風飄浮,臉上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但見他雖然在烤制著山雞,卻半閉半睜,也不轉動架子讓烤火更均勻,甚至一邊都有烤糊的焦味傳出,也不見他回神。

羋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將架子轉動,讓另一邊的烤雞烤得更均勻些。

那灰衣老人見一個小姑娘忽然上前來喧賓奪主,也不詫異,甚至讓出了火堆邊的位置,自己又繼續袖手坐到一邊發呆。

羋月也不理他,自己專注地烤完了山雞,待得香氣四溢之時,將那山雞自火上取下,將剛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將山雞撕開作對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會兒也沒撕開,那灰衣老人倒回過神來了,伸手接過,將山雞撕作對半,遞給羋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來。

羋月接過,卻發現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邊,不禁詫異地看向對方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吃這一邊的。”

那老人不答,卻只吃得甚歡。

羋月見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經饑餓,也顧不上多話,自己埋頭先吃起來夫子傾城。那山雞腹中早抹了香料,雖然烤得不均,調味卻是正好。

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口幹,扭頭想找找何處有水,卻見一個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

羋月拔出葫蘆的塞子,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道:“多謝。”

那老人卻還在埋頭苦吃。

好不容易兩人都吃完了山雞,皆鼓著肚皮打起飽嗝來,羋月便問道:“老伯,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裡?”

那老人道:“這裡是漆園,我便是漆園的看守小吏。”

羋月詫異道:“漆園?”

那老人指了指樹林道:“這林中俱是漆樹,這漆樹可以割漆,可以用來制漆器。”

羋月哦了一聲道:“原來我們用的食器,便是漆了這些樹汁啊?”

那人點頭。

羋月問道:“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著頭想了想,搖頭迷茫地道:“不記得了。”

羋月奇道:“如何會不記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記得便不記得了,有什麼奇怪的?”

羋月又問道:“那平常就沒有人與你來往嗎?”

那老人道:“這裡清靜,自然無人來往。”

羋月問道:“沒有人來往,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風白雲,有樹葉草蟲,它們都會與我說話,如何會寂寞嗎?倒是你,你又如何會來這裡呢?”

羋月勾起傷心事來,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道:“老伯,為什麼要把人分為男兒和女兒,有些事,男兒能做,女兒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天地生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些無聊的人,自己劃出區別來罷了。”

羋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間的禮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繼續冷笑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赫赫揚揚,皆是狗屁。人生於天地之間,如同萬物生長,來去自如。上古之人哪來的禮法規矩,都活得自在無比。等世間的大活人讓這些狗屁禮法規矩給管著以後,人的形狀就越來越猥瑣,心也越來越醜陋了。”

羋月驚得站了起來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規矩禮法都是不用學的嗎?”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羋月道:“可是世間若無規矩禮法,豈不是亂套了。”

那老人卻慢慢低頭收拾著山雞殘骸,揀出半張紫蘇葉子道:“這紫蘇葉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邊沒有裝飾紫蘇葉子,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把紫蘇葉子放到嘴裡吃下去道:“便是把這紫蘇葉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會受什麼影響。”

羋月呆呆地搖頭道:“我不明白來嘛,少俠。”

那老人繼續收拾著。

羋月忽然問道:“規矩禮法既然是狗屁,那為何男人可以去征戰,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識如何,學問如何,卻永遠沒有這些機會?”

那老人哈哈一笑,卻道:“可笑!”

羋月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什麼?”

那老人道:“你竟為了不能夠得到這種事情而傷心,實在是可笑。”

羋月跳了起來,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說啊?”

那老人轉頭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是能夠從學習中得到快樂?還是從征戰沙場中得到快樂?還是從立於朝堂上得到快樂?從治理封地上得到快樂?你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

羋月怔了怔道:“我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我其實還不曾經過沙場征戰,也不曾立於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過……但是……”

那老人卻問她道:“你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羋月不禁自問道:“我最快樂的時候……”

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拿著金丸去打鳥、是鬧騰得向氏不得安寧、是欺負羋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嬌、是背著莒姬偷偷做壞事的時候,可是這樣的快樂,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樂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羋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兒時的無知,才會快樂,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那老人道。

羋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會再被人傷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場,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難辦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這三樣去,如同自投羅網的鳥兒,卻想要得到安全,豈不可笑。”

羋月問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那老人仰起頭,看著那樹林,好一會兒道:“我昨日去樹林裡,看到有許多樹被砍掉了。我問那剩下沒被砍掉的樹,說他們為什麼不砍你啊。那棵樹說,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為它們是廢材,所以只能被砍掉當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樹呢則是因為它長得太好了是棟樑之材,所以人們把它砍掉拿回去當宮殿的柱子。而那棵樹沒有被砍掉,是因為他正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羋月疑惑地問道:“難道樹木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嗎,棟樑之材不是一種誇獎嗎?”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歡把你宰殺掉的誇獎嗎?”

羋月搖了搖頭。

那老人不說話了。

羋月卻細思著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摸到了一絲脈絡,卻是仍在迷霧中看不清楚。

羋月忽然抬頭,問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對?”

那老人拿起葫蘆,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著前方,樹林中,不知何故,群鳥驚飛婚情撩人。

那老人道:“從前,有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人看到,稟之國君。魯侯便以禦車將此鳥接到太廟,獻酒而貢,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於人來說,實是尊榮已極。可是這只鳥喜歡的是海上飛翔,吃的是鮮活的小魚,這樣的供養它消受不起,過了三天便死了。”

羋月嘟噥道:“這魯侯實是折騰人,不,折騰鳥。”

那老人問道:“那你說,該如何對這鳥呢?”

羋月道:“要麼把它放了,要麼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鳥,焉之鳥之樂?”

羋月卻問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決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對的,對不對?”

那老人卻轉而不答,只低頭收拾起地上的山雞骨頭來,卻是歎了一口氣道:“唉,要是庖丁看到這只山雞,一定覺得惋惜。”

羋月詫異地問道:“庖丁?”

庖人便是廚子,那時候的奴僕之輩多半沒多少正經的名字,不過是按著身份隨便叫個甲乙丙丁罷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個庖人,叫丁,他是個很出色的庖人,專司剖牛之技,臻於化境。”

羋月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再厲害的庖人,也不過是個庖人罷了,用得著“臻於化境”這般的美譽嗎?

那老人繼續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個月要換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換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還是光潔如新。”

羋月這才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頭;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則是用刀割筋絡;但庖丁解牛的時候,卻是從骨節切入,從筋絡裡分解,再龐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節筋絡分解之處在哪兒,然後切入,就可以輕解地剖解一頭牛。”

羋月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老伯,你講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輩子不懂。因為等你懂的時候,你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羋月見他收拾,也在幫助收拾著,待得灰堆散開,才發現原來架在下面燒的並不止有樹枝,竟有不少竹簡來。

羋月大為驚奇,扒開火堆,掏出半片未燒化的竹簡,仔細讀了幾句,便驚奇道:“老伯,這些竹簡是從何處而來?”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裡道:“裡面有一堆呢?”

羋月頓足,連忙轉身跑進草屋。

進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見屋內十分簡陋,只一席一幾,旁邊卻堆了許多竹簡。她拿起一卷竹簡,只見其上寫著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動,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段話,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聽過了。於是順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來,卻見其上寫著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她看了這一段,便不捨得放下,便坐在那破舊的席子上,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甚至不覺念出聲來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她正看得出神,卻見那老人也走了進來,抱起了一堆竹簡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燒焦的竹簡,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連忙放下手中的竹簡問道:“老伯,你拿這些竹簡出去做什麼?”

那老人詫異道:“自然是拿去生火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跳了起來道:“你為什麼要拿這些竹簡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麼,樹枝太濕,我只能拿這東西引火。”

羋月跳起來上前撲住那堆竹簡叫道:“不許,不許,你知道這些是何等重要的經卷?你怎麼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語,像是被她的態度嚇著了。

羋月越說越是氣憤道:“你這些竹簡是從何而來?”

那老人迷茫地道:“從哪裡來?一直都在啊?不過燒得差不多了。”

羋月激動地道:“一直都在?這屋子裡以前住的是誰,你可知道這些都是誰寫的?”

那老人看著羋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簡堆道:“這些東西你要?”

羋月連忙拼命點頭,唯恐遲了一步,這些東西就被變成柴火燒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給你了……”

說著,他走到門邊,取下掛在門後的一隻酒葫蘆,揚長而去。

羋月一怔,還未回過神來,見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連忙追出門去,遠處衣袂飄動,那老人便已經去得遠了。

她連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處,你還回來嗎?”

那老人卻頭也不回,飄然而去,風中隱隱傳來他的吟哦之聲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羋月呆怔在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冷風忽起,她單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已經是夕陽西下。

她恍悟出來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這裡,雖然知道要走,卻終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經卷,還是返身回去,脫下了外衣,將方才所讀的《逍遙遊》一篇數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宮中。

此時離宮中已經點起了銅燈,莒姬等人也用過了晡食,她自己剛才吃了半隻燒雞,也是不餓,便一聲不響,溜進了自己房中,點亮油燈,繼續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發亮,她才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放下竹簡。女葵知她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雖見她如此,也是暗暗著急,卻也曉得是勸她不動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時候,才敢去稟告莒姬。這時候便捧了匜盤來,服侍羋月梳洗。

羋月伸手於盤內,女葵提匜將水傾於盤中,羋月洗畢。女葵再捧了銅鏡來,為羋月解開昨天的總角,重新梳通,再結成總角。

羋月站起,對鏡看了看無事,便到莒姬房中與莒姬、羋戎共進晡食。

莒姬便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屈子的侍童來我這裡問了兩回,你今日若無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說明。”

羋月點頭道:“我昨日離開時因見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邊樹林裡逛了一圈,故而回來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說明楊家將:虛言神話。”

莒姬低頭只與羋戎餵飯,也無暇顧及,只哦了一聲,道:“以後休要如此。”

羋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將那些竹簡再搬回來的,但聽莒姬說起屈子問了兩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離宮,遠遠便見黃歇焦急地等在門口,見了羋月連忙跑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我找了你幾回也沒見著。”

羋月心境已變,見了他微覺愧疚,道:“我昨日出宮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黃歇的手道:“你來……”

黃歇被她拉著往前走,不明所以,便問道:“你要去何處?”

羋月卻是不答,只管拉著他向外跑去,黃歇連問幾聲,不得回答,也不再問,只跟著她一同跑去。

昨日來時跑得沒有什麼感覺,回時已覺路途漫長,但因心情激動,因此也無暇旁顧。此時帶著黃歇,只覺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黃歇一直在問,羋月又有一顆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覺得這小草屋怎麼竟會如此之遠。

好不容易到了,羋月再看看,見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顯是未曾回來過,便放了心,連忙拉著黃歇進了草屋,便要將這些竹簡一起搬走。

兩人一起動手,自然是快了許多,黃歇索性打了一個大包,兩人一起將這堆竹簡抬了回來,這才拿了兩卷竹簡,去問屈原。

屈原看了竹簡,吃了一驚,問羋月道:“你這些竹簡從何處而來?”

羋月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屈原聽後,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手中的竹簡,神情中似有無限唏噓。

羋月好奇地問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觀察著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沒有說話,只是撫著竹簡上的字,似要把這些字都記到心裡,過了好久才道:“這些竹簡既是他送給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羋月點頭應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將這些竹簡借我抄錄一遍?”

羋月連忙點頭道:“夫子既喜歡,拿去便是。”

屈原搖頭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聰明,能悟自然之道,順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無所用,竹簡既可引火,便用來引火。偏你恰好與此時到這草屋,又喜歡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與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錄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錄之,便會輾轉反側,思之念之,若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讓自己刻意拒之,豈非又是矯情。罷罷罷,我觀之即可,何必錄之。”

羋月雖不明其意,卻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歡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們留下來,這又有什麼錯呢?”

黃歇也連忙點頭,卻又道:“夫子,上面還有許多字我們不認識,許多句子也不懂,還要請夫子教我們呢。

屈原看著眼前兩個弟子,點頭微笑精英妾:狀師王妃。

屈原接下來便拋開原來的課程,先將這些竹簡上的文章讓兩人一邊抄錄,一邊講解。

如此,《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等數篇講過以後,羋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裡慫恿黃歇,好幾次逼他去問。

終於在某日屈原講完一篇以後,黃歇忍不住問道:“夫子,我們既學了這位賢人的著作,豈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時窗外春柳低垂,黃鶯百囀,屈原心情正好,聽了這話,終於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國公族之後……”

羋月咦了一聲:“也是出自我羋姓嗎?”

屈原點頭道:“他乃是莊王之後,因此這一分支,便以莊為氏,名周。因吳起變法,諸公族于悼王靈前射殺吳起,因傷及先王遺體,肅王繼位以後,追究這些公族之罪,於是莊氏先人避難到宋國,代代相襲羋姓莊氏之族。到莊周之時,因他有大才,于列國周遊之時,頗得美名。先王曾請他這莊氏一族回遷,授封就爵,他雖然拒絕先王之聘,卻也數次回到楚國,我與他便是當日認識的。”

羋月一邊聽著,一邊悄悄地又在身後扯了扯黃歇的衣袖,黃歇只得又問道:“夫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屈原歎息道:“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可惜,太聰明了……”

羋月忍不住問:“聰明不好嗎?”

屈原道:“過於聰明,看得太透,就太過輕易地把自己游離於塵世之外……大王無法聘他,列國諸侯皆無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過雲天之外,九霄之外……”

羋月聽得心馳神往:“那豈不更好?”

屈原歎息:“是,很好,只可惜……”

黃歇見屈原眉頭深蹙,他作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介面道:“身處亂世,一人獨善猶可,家國安危卻不能不顧。屈子身為楚國公族,楚國興亡,自是責無旁貸。”

屈原卻看著羋月道:“你就見過他這一次嗎?”

羋月點頭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處?”

屈原歎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們回去以後,那間草屋再也沒有人去過。”

羋月啊了一聲,頓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著羋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後,這段時日以來,我看你似乎有所轉變?”

羋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想了想還是老實承認道:“從前我只想努力以後,就不以不教別人看不起我,欺負我。後來,我覺得,只要自己成為鯤鵬,一飛千里,那麼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麼樣呢?”

屈原長歎一聲,這個女弟子的聰明,讓他隱隱有所不安。莊周的話,似乎是為她找到了另一個出口,但又似是給她不同的影響,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這種影響是好是壞。但轉念一想,亂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輩,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夠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結果了,而莊周的“獨善其身”,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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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8:14:27

羋月傳 第21章 南薰台

羋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轉好。

可是等她醒來的時候,世界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她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著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台這樣的高臺大殿,不過是數座木制小院,錯數于樹木之中,沒有雕樑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身邊原來婢僕環侍,如今卻是只餘幾個粗使。

羋月身邊原來的小侍童驊騮綠耳自然也是不見了,只余了原來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是找不到原來的生母向氏了。

“母親,我阿娘呢?”羋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著眼前的一兒一女,先叫乳母將羋戎抱下去,這才對羋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羋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頓時聯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著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女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她在宮中的人手,終於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台取物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後爭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後的多疑狠決,她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發生之時她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只怕向氏已經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於事無補。反懼事情鬧騰出來,只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致威後的殺意。

想到這裡,她輕撫著羋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會回來嗎?”羋月問婚情撩人。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知道。”

羋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著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她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愛你們,如果她可以決定,她如何能捨得離開你們……”

羋月推開莒姬,轉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女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畢竟還是個孺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羋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襪也破了,腿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她抬起頭來看著藍天,看著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處處花苑流水處,一座座的高臺錯落聳立,人如螻蟻般在高臺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裡?

羋月昂首尖厲地叫著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尖厲的童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她叫得淚流滿面,叫得聲幹氣咽,叫得聲音支離破碎,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台。

自周天子時,于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處曰辟雍,諸侯之處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辟南薰台,為太子就用之處。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著門縫外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著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麵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裡,大夥兒便先歇歇罷。”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內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了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動,也只是淡淡一笑,這南薰台在楚宮之內,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只是一個小童,自然好奇好動,閑來無事跑動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回廊,果然見遠處有個身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著對方似乎也是個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夫子傾城。黃歇發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著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著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處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到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交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一面之緣的九公主羋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再見,尤以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時的她,雖然仍然是男裝打扮,但衣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壓著對方,連忙鬆手跳起來又伸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羋月不理黃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黃歇一眼:“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羋月轉身就要走,黃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見她眼一瞪,縮了手,道:“你去哪兒?”

羋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唔著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麼?”

羋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為拉著她的袖子道:“你別走……”

羋月瞪著他道:“你放手。”

黃歇情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卻看到她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羋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嘛要見他。”

說到這裡,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羋月詫異抬頭,卻見屈原衣袍飄飄,跨過草叢走來。

羋月看著屈原,有一絲疑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她身邊,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肥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歎,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欲公主憂勞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身了。”

這樣的話,羋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於此時她從能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關切。自變故以來,她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間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著慌道:“哎,你別哭啊,別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屈原,屈原輕歎了一聲,撫著羋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羋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撫著她的頭,輕輕歎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羋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過黃歇遞來的絲帕,胡亂擦了擦。她臉上還有些灰土,只擦得臉孔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伸手出來幫她細細地擦乾淨了小臉。

屈原只負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伸手領著她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併隨著離開,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台的?”

羋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台去?”

羋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絲的亮光來,雖然只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台是什麼地方?”羋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戒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慍之意。”

“我只知道,”羋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台受學,然後走出去,號令萬民。我父王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我要做父王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羋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女子……”

羋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歎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成為大王的。”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著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禁問道:“那你……”

羋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她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許多事只憑直覺,她嚮往父親,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藏鋒霸天下。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這是她父王曾經想為她找的老師,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種衝突和直覺產生的混亂想法表達出來,她停下來想了想,說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她們那樣,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擺佈命運。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她感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亂,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於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著黃歇在點頭,笑著撫著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她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她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著羋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羋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這麼說,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點頭道:“是。”

羋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羋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羋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她用懷著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著屈原。

屈原心中暗歎,口中艱澀難以出口,他蹲下,看著羋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羋月的眼神刹時黯淡了下來,不過還是強撐著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她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台以後一個時辰內,我還會在南薰台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內來找我。”

羋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受教的時候,她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羋月離開南薰台,慢慢地走向離宮,她走得很慢,走得卻是很興奮。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著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她拜師屈原,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只憑著一時的混亂意氣,要到南熏台去偷偷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滿了父王的心願。

一時想著,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著,若不是我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堅韌不撥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她憑著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這樣一樁大事,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

想到這裡,心裡的得意非比尋常,腳步也快了起來,想著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壯舉與得意來曆書訴情。

一路小跑著回了離宮,走到莒姬的門前,卻見室內無人。她轉了好幾圈,除了側室那邊羋戎由傅姆帶著睡覺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頭有些詫異,便問那傅姆道:“母親去了何處,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見天色尚好,便說要去西園中走走,其他幾個人都隨夫人去了。

羋月更是詫異了,莒姬自到離宮以後,一直閉門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後的注意。何況西園還屬掖庭之內,她隨便去西園走動,不怕遇上楚威後的人嗎?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繼續坐著,於是忙跑了出去,尋到西園。

這西園原是當年楚靈王所建,楚靈王最好享樂,西園中移了各處花木,修得如同瑤池一般,當年原是莒姬時常陪著楚威王在此遊遠,但如今想是已經成了新王的遊幸之地吧。

羋月之前數番在宮中亂跑,有時候也會看到西園中婢僕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貴遊遠。此番她跑進西園,遠遠的也見著週邊侍立著十余名宮娥內侍,羋月一驚,不知莒姬是否還在西園,又是否撞上不應該撞上的人,卻不敢上前,只避在一邊看著。

卻隱隱聽得一陣嬌媚的笑聲,遠遠但見一名貴婦與莒姬攜手而行,相談甚歡。

羋月遠遠看著,雖不辨貌,觀其衣著,卻不像是王后,只是華貴之處,便連莒姬全盛之日也頗有不如。只見這貴婦似是與莒姬極為親熱,兩人攜手並肩,這手就沒有鬆開過,直將莒姬送到花徑盡頭,猶未放手,拉著莒姬的手,又說了兩三回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兩人說話、行走之時,身邊緊跟著的只有一名貼身侍女,其餘人等都是遠遠地站著侍候,顯得既是親熱,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話不便被人聽到。

羋月見莒姬已經往離宮而去,便遠遠地抄小道先回到離宮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莒姬帶著侍女回來,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見莒姬正由女葵服侍著脫下大衣服。

莒姬換了家常之服,坐下來喝了一杯水,見了羋月進來,挑眉道:“你如何又穿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們自入了離宮,畢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份例不缺,但羋月原來愛穿的男裝便沒有縫人再為她特意製作了。羋月當日的幾身男裝早就小了舊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著。只是羋月嫌女裝于花園樹林中奔跑不便,還是愛穿那幾身,只是避著莒姬。莒姬無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舊男裝,便要教訓於她。

羋月此時正是興奮之時,撲到莒姬身上便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莒姬今日費心籌謀,正是勞累疲倦之時,聞言心不在焉地道:“什麼事……”

羋月不忙說話,先問道:“母親去西園了,方才那個人是誰?”

莒姬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羋月點頭道:“是啊,見母親與她相談甚歡。想是新王寵姬?”

莒姬笑而不語道:“你小兒家休管,叫傅姆帶你去織績去。”

織績桑麻,乃是當時對女子的要求,《詩•大雅•瞻卬》有雲:“婦無公事,休其蠶織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即“婦人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放到貴族女子的教養上,禮樂詩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紡織裁衣,亦是必要的課程。史上亦曾有賢德的後妃,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為前線戰士親制軍衣。

雖然就羋月這個年紀身份,要做到織績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讓小姑娘看看紡車的模樣,搖搖紡車作個樣子;或者是比出絲線來,知道一些質感,學一些顏色辨識。莒姬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把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小姑娘打發走而已。

可是羋月卻很想告訴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麼,如何和黃歇又相遇了,如何讓屈原重新收了她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和企圖。

羋月張口道:“母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莒姬的心卻還沉浸在剛才的會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說吧。”

羋月急著道:“我今日見到黃歇了……”

莒姬漫不經心地道:“黃歇是誰?”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進宮來的那個小兒……”

莒姬聽說不過是個孩子,便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過些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還是要安靜些,休要生事。”

羋月頓足道:“母親,我見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為弟子!”

莒姬歎息道:“收你有什麼用,等你弟弟長大些,倒要尋個好夫子!”

羋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話音未完,卻見走廊上蹬蹬的聲音傳來,莒姬精神一振,擺擺手阻止羋月的話,扭頭對外笑道:“是戎嗎?”

原來傅姆知莒姬回來,連忙把睡醒的羋戎打扮停當了,抱去見莒姬。

莒姬見了兒子來,頓時眉開眼笑,雖然已經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羋戎打起精神來哄了一會兒,如此一來,更是無心聽羋月的話了。

對於羋月來說這是極為重要也是極為驗證自己能力的事,她滿心期待地要與莒姬分享,但眼見莒姬卻似乎精神都在羋戎身上,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心裡一時不痛快起來,素性將撲上來將羋戎按在席上一通亂揉,將他頭上的小辮也弄亂了,臉也被捏了好幾下。

羋戎哇的一聲哭了,莒姬手忙腳亂地哄著,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淨是搗亂。”

羋月作了鬼臉,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見羋月跑走,抱著羋戎半天哄好了,讓傅姆帶了他下去,莒姬這才倚在隱囊上,看著窗外的竹林綠蔭,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園見的,正是新王的寵妃鄭袖。

她當年身為寵妃,雖然自知無子,沒有爭位的可能,但肯定會成為王后的眼中釘,必得為將來早作籌謀。她早就有意無意地對一些容顏嬌美、聰明伶俐且有著一些野心的小宮女施以恩惠,或者幫助如她這般國破家亡、被楚威王賜給左右親貴的舊族獻女,鋪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種子果然發芽,為她獲得回報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當年的獻女鄭袖,不過是個悽惶無助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送了幾件華服首飾,又指點她走到了當時的太子槐身邊。如今她果然已經成為新王的寵妃,甚至有了可以隱隱與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禮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當年的一點小小恩惠,能夠讓今天的新王寵妃能夠繼續給予多大的還報。那不過是先結下的香火人情罷了,她真正的殺手鐧,是讓如今的鄭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從太子寵姬到新王寵妃,鄭袖面臨的同樣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宮,她可以倚著太子的寵愛,讓太子婦南氏對她無可奈何。但是當南氏成為南後的時候,便具著有一國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執掌王宮、執掌內庭,有無數內侍宮娥為助,要找機會對付一個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愛可以護住。

所以,鄭袖必須要急迫地尋找新的保護自己的手段。而此時,曾經身為前王寵妃的莒姬,在宮中曾經有過的人脈和影響力,卻是正好是鄭袖所需要的。

楚威後成了母后,莒姬曾經倚重過的人脈舊屬,必然會受到打壓,他們也急切地想要有一個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推薦、保住他們曾經身份地位,而不至於一朝淪落被過去的敵手打壓報復。

莒姬,就成為舊宮人和新寵妃的一座橋樑。

鄭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勢力,更需要她這個前王寵妃在多年宮闈生活中的智慧和處理事務的應變能力。

而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點點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離雲夢台的時候,她讓人給鄭袖捎了個口信,給她送了幾個得用的內侍,這幾個內侍給新搬進王宮的鄭袖添了極大的助力。但這一切是不夠的,在急需人手和幫助的鄭袖眼中,是遠遠不夠的。整個王宮的舊宮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鄭袖僅憑這幾個手下,是不夠的。

而同樣,那些還未得到推薦的舊宮人,眼看著當日與自己差不多的幾個人手混得風生水起,未免著急,打聽了一下他們的發跡經過,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後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個個都暗暗地來向莒姬示好了。

這幾個月過去,莒姬和鄭袖的新一層聯盟,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西園一會,兩人都互相交換了對友誼的新認識。鄭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幫助莒姬回到宮中來,但莒姬卻拒絕了。

她微笑說道:“不急。”

她要為先王守喪三年,獲取宗族的好感和大義的名份。她的養子和養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時候讓他們長大,讓他們可以走到人前爭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現在的孩童模樣不能擔事;她要在這三年裡,通過鄭袖的枕邊風讓新王建立起對她的好感,抵銷楚威後灌輸的惡感;她更要讓這三年裡,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後為誰才是這個後宮真正的主人展開爭鬥,鬥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只有為楚威後培養起一個新的敵人,她才會忘記她這個舊敵。

鄭袖也自然樂意看到最後一種情況的。

她已經說服鄭袖,不要著急。鄭袖比她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鄭袖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公子蘭,現在已經三歲了。

鄭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為子蘭爭取儲位。而這種爭取,必須要建立在子蘭足夠年長,足夠展現他的聰明才智的時候。現在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與已經十幾歲的太子橫爭位,那是必輸無疑的下場萌貨大戰美御醫。

“穩住,”她對鄭袖說道:“南後容顏會早于夫人衰弱,當子蘭成為翩翩少年的時候,太子就是個討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穩定,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邊的經驗之談,眼看著後來太子槐年紀漸長,便從倚重的嫡子,變成討嫌的蠢貨,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著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場春雨來臨的時候,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們在幾天之內沖天而上。她的子戎,會在她的教養下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公子,成為一個在楚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他會上戰場,立軍功,受封賞,得封地,然後,她這一輩子的煎熬,就可以結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淚珠落下,她舉帕輕拭了一下,無聲歎息。

有時候午夜夢回,她會想到向氏,這一兒一女,都是向氏帶給她的,她會想如今向氏會在哪兒,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但在每一個天亮的時候,她會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這一生她遇過太多離別,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望,因為回頭望,救不了那些已經陷入深淵的人,只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也一併拖下深淵。

有些事情對於孩子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於大人來說,卻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

羋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換了衣服,伏在席上翻來滾去好一會兒,才握著小拳頭暗下決心,母親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關心我,我便也不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她,待到我學成以後,我再讓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不來勸說打擾,由著她自己一人獨臥。

一室皆靜,羋月靜靜地躺著,從一開始的興奮,到此時慢慢沉澱下來。

自楚威王死後,她已經很久再沒有這樣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的時候了。她翻了一個身,將雙手枕在頭上,仰天看著天花板思索著。

她今天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父親在的時候,父親是天,可以庇佑著她們所有的人。可父親死了,現在她們被惡人所欺負,生母也不見了,養母再聰明,可畢竟她只是一個依附于父親的女子,她的內心先軟弱了,如何能夠打敗惡人。她明明是個大人,卻為什麼要寄希望於小戎這個前年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聰明更能幹,可為什麼母親現在每天對著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長大,卻無視於她就站在那兒呢。

母親一定是在父親死後太傷心太無措,所以糊塗了。

羋月翻了一個身,雙手支著下巴,堅定地想著。只要她長大了,就能夠成為母親的倚仗,就能夠打敗所有的敵人,讓她們所有人過上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至於楚威後那個惡人,她想,雖然她現在很兇惡,但是她見過她在父親面前的不堪一擊,見過她在父親面前從張牙舞爪變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擁有父親那樣的力量,那就誰也不是她的對手。只要她長大了,只要她長大了,她就能夠擁有這種力量了。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除去失去父親和生母這種命運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惡意,也不過是與楚威後的兩次相遇。這時候,她還很天真,很單純。

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無知。

小姑娘這樣想著,她在外頭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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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18:07:26

羋月傳 第18章 楚王殤

到了章華台前,王后跪于殿前請罪,楚王商只是不理。到了天黑之時,奉方出來傳詔,讓王后閉門思過,卻是連何時結束日期也不曾說。

王后無奈,只得回去閉門思過。

太子槐經此一事,倒是收斂了許多,言行舉止,都在盡力老成持重,不敢輕佻。

楚王商的身體卻日漸衰弱,到後來其他宮室也懶得去了,無事只在莒姬的雲夢台安歇,叫了公主月與公子戎在膝下玩耍罷了藏鋒霸天下。

莒姬卻在悄悄地大手筆地撒錢,從宮內到宮外施了許多恩惠,更兼楚王商脾氣也日漸暴燥,她倒是從中勸說,倒教不少人領了她的情面。

一年又悄悄地過去,楚王商於一日酒宴之後發病,自此不起。莒姬帶著兒女日日侍奉跟前,卻也是無可奈何。

太子槐與太子婦南氏也殷勤服侍,只是太子見都是莒姬在主持事務,便覺不安,私下于南氏商議,是否要向楚王商提出要讓王后出來主持大局。

南氏大驚,勸道:“太子也當知母後的脾氣爽直,如今父王病重,萬不可動氣,倘若母后與父王稍有口角,再生變故,則太子何以自處?此時是太子關鍵時刻,千萬不可再生變亂。”

太子槐吃了一驚,收下暗悔,不敢再提起。然人心終究是一種微妙的事,他心中雖知南氏的提議甚是有理,然心中卻也為南氏的過於無情而不悅。他生性浪漫多情,處事優柔寡斷,平時處事若不是王后作主,便是要南氏推動一把。這一年多王后幽禁,許多事上南氏便不能不多作些主。這些本也無妨,奈何太子性子過於散漫,王后失勢,諸兄弟都有虎視耽耽之舉,南氏心中焦急恐懼,不免在有些事上過於急切強勢,太子槐雖然也都依從了她,心中卻不免有些不悅。

恰此時他新幸了一個姬妾叫鄭袖的,那鄭姬長得嬌弱可人,卻是十分善於察顏觀色,小心奉承,因此上南氏只道太子對自己言聽計從,倚重十分,卻不曉得太子槐心中的天平,卻漸漸倚向了鄭袖。

王后正是絕經之時,又因在閉門思過,脾氣更是暴燥,幸得天真爛漫的公主姝日日相伴,沖淡愁思。她年輕時頗受楚王商恩寵,兼性子好勝,主管後宮事事把持,因此長子槐和已出嫁的長女多由傅姆照料。到公主姝的時候,她漸為失寵,放在女兒身上的時間精力倒是多了些,與幼女的感情尤不能與其他人相比。

楚王商的病勢一日重過一日,他本有心倚重屈原推行新政,此時也有心無力,只得叫來太子槐,細細教導囑咐,將來繼位之後,勿忘振國威,行新政,於征伐上可交昭陽,於列國交涉和內政上可倚屈原。

太子槐唯唯稱是,退了出來。

到了回廊卻與一個女子迎面相遇,見那綠衣女子忙退到側邊低首斂眉地行禮,細聲細氣地道:“太子!”

這女子形容嫺靜,溫柔得如同春水一般,正是太子槐最喜歡的女人類型,見此不免讓他的心蕩了一蕩,但見這女子打扮,似是低階姬人,便不敢多言,也不敢有什麼非份之想,把亂跳的心按了一按,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就走了過去。

當夜抱著鄭姬的時候,卻忽然間想到那個綠衣女子來,情動之處,格外有了興致,惹得得鄭姬嬌喘連連,輕嗔薄怨。

自此太子槐開始正式監國,一邊侍疾一邊代為處理國事。

楚王商的病情漸重,便不在雲夢台居住,搬回章華台後殿去了。王后主持,莒姬等姬妾輪班服侍。

楚王商臨終前,昭陽等重臣侍立在側,當著王后及太子的面,交代了後事。國政上仍以昭陽為令尹,朝政仍以由羋姓諸分支如屈、昭、景等為主的臣子們主事。後宮姬妾有子分封者隨子就封,未受封的公子皆在泮宮就學,待十五歲以後再行授職分封,諸公子母仍養後宮,不設人殉。

西元前329年,楚王商去世,其諡號為“威”。在楚威王任內,楚國國力達到頂峰。領土最廣,國力最富,武力最強碧雲。

楚威王死後,由太子槐繼位為王。

舉國大喪,周天子並遠近諸侯皆派了使者前來問候弔唁。周邊諸國,亦不免蠢蠢欲動。

三月服衰,直將楚威王送入墓室,但見白茫茫一片,似天與地都作素色。

這三個月,在小公主羋月的眼中,漫長到可怕。

甚至是從半年前楚威王病重時,整個宮中的氣氛便變得令人窒息一般可怕,雲夢台自莒姬以下,人人眼中都有著對未來未知的恐懼,楚威王搬回章華台以後,莒姬日日在章華台侍奉著,偶一回來就是直直地癱倒像完全脫力般,整個人不斷地削瘦憔悴下去,膚光黯淡,連明亮的雙眸都失去了神采。她和弟弟戎此時皆由向氏和女葵等人照應著,這種氣氛連小孩子都不敢大聲喘氣。

數月下來,休說大人,便是連兩個孩子也憔悴瘦弱不少。

這一日羋月和弟弟戎早早被收拾打扮,與一群其他的公子公主們候在側殿耳房中,等著裡頭一聲通報,便齊刷刷地被帶進內殿,但見裡面已經烏鴉鴉地跪了一地人。傅姆們領著他們到大王榻前一處空地上跪下,便聽著宦者令奉方念著大王的詔令,然後一群不認識的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好一會兒以後,便聽到奉方道:“大王薨了——”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王后率先一聲悲號道:“大王——”

眾人也跟著大放悲聲。

一群小孩子也不管聽得懂或者聽不懂,在這種氣氛之下,也皆是哭號了起來。

那一晚在羋月的印象中,就是無窮無盡的窮聲,一片黑暗中,燈火星星點點,卻離得那麼遠,只會讓人的心更恐懼更荒涼。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止是出於悲傷,也許更多的是出於恐懼。

很久以後,羋月恍惚中才明白,那一個晚上,她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個父親。

她哭得昏昏沉沉,到被傅姆女葵抱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外頭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之色,人人皆是素服,連所有的花樹上都系了白布。

羋月茫然地問道:“傅姆,現在是到冬天了嗎,怎麼都是白的?”

女葵用力抱緊了羋月,淚水卻不住地落下來。

走啊走,走到哪兒,都是一片雪白,走到哪兒,都是一片哭聲。

那段時間,莒姬日夜守靈,她心知此時是生死交關的時候,用盡了歷年裡在宮中內外積蓄的人脈手段,勾連了楚威王其他姬妾,便是防著王后于此時會暴然發難。

此時因新王於靈前繼位,先王的王后便成了新王母后,宮中便以先王諡號威字,稱其為威後。而威後最有可能對付她們的手段,便是以“殉死”的名義將先王生前的寵姬,統統處死。

雖然先王臨終前親自下了旨意,不設人殉,然而以“慕先王恩德,自願殉死”的名義在後宮悄悄弄死幾個女子,又有誰會替她們出頭,又有誰會管她們的死活。

因此莒姬不但自己日日要出現在靈堂,更是一手牽了羋月一手牽了羋戎,以孤弱無依之態,向宮中內外表明她尚有兒女要照顧,絕對不可能扔下這一對兒女去“殉死”鹿鼎記後傳。另一邊則委轉請托令尹昭陽,以及她早就予伏在新王槐身邊的姬人,勸說新王顧全先王心意,勿讓母后行失德之事等等。

然而先王一去,王后成了母后,這後宮風向頓轉,原來得用的內侍俱已經被重新換過,便是如莒姬,許多事也不能再如此方便。只是隱隱聽到回報來的訊息,是令尹昭陽見過了威後,新王也見過母后,俱曾經閉門深談。這兩次見過以後,莒姬發現威後派來看守雲夢台的侍衛們撤去了許多,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凡喪,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五月之後,終於到了威王入陵之時。

那一夜諸人皆沒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經起來,梳洗,著凶服,依列次候於兩側,由輔臣詣梓宮告遷,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後是奉梓宮登輿,群臣序立,跪地舉哀。

待梓宮起陵,除威後與新王乘車以外,餘下後宮姬妾,諸公子公主等,除年紀幼小者由傅姆抱著以外,均是步行隨駕,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廟太祝於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與大臣奉梓宮入陵墓。

羋月站在人群,看著楚王的梓宮進入石門,然後是諸臣奉冊寶入,奉九鼎八簋等禮器入、奉整套的編鐘編罄等樂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盞豆盉等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後,則是一排排的侍人俑、樂人俑、兵俑、馬俑、車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數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門一一擺放,又宰殺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於地下,也當如生前一般,享受諸般酒食禮樂,更有侍人樂人服侍,兵馬擁衛。

若依周禮,君王入葬,當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殺殉,眾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十,寡者數人。輿馬女樂皆具……”昔年吳王闔閭為幼女之死,驅使萬人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來,諸侯征戰數百年間,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戰爭這個無底洞,一方面不征戰無以衛國,另一方面壯丁皆上了戰場,則田野荒疏無人耕種,這種人手越來越有限的情況之下,再將人命送去無謂的殉葬,則已經變成太過奢侈的舉動。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漸漸興起以俑殉代人殉的習慣,剛開始的時候有許多守舊禮之人痛心疾首,謂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靈,必不獲祖先庇佑。怎奈原來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著理由多殺俘虜以及先主重臣,以令剷除不馴之人,讓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時移勢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順天應人之舉了。

楚威王的葬禮,更是上有遺詔,要廢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儀禮一一舉行,直至石門落下,方封土,三奠酒,舉哀,於陵前焚先王所用鹵簿儀仗。

看著大火熊熊燃燒,看著曾經熟悉的儀仗、馬車,先王所用的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為飛灰,楚威後失聲痛哭,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寡婦,那曾經夜夜獨眠的春心閨怨,那曾經怨毒糾纏的齧心之苦,也與這些物件一同化為飛灰。這個人活著,她曾經怨過他恨過他,畏過他懼過他,甚至暗暗盼望過此刻。然而他就這麼去了,卻讓她往後的日子,連怨恨和盼望都沒有了著落處。

她聽著身後姬妾們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這些人的哭,那種悲痛和絕望,絕對是多於她的。不是她們對那個死去的人愛多於她,而更多的是哭她們未來的無望吧。想到這裡,楚威後悲傷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來。

看著眼前一片花團錦簇化為飛灰,莒姬與眾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著同樣的悲傷和無助,然而,一直懸著的心頭事,卻也隱隱放了一半下來。陵寢已封,至少她們這些人,可以暫時逃過了楚威後可能加諸於她們頭上的“殉死”的這把刀清穿之華貴妃。將來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這兒,莒姬緊緊的握住了右手牽著的幼子羋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兒,我的將來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廟,諸人回宮。

一回到宮中,莒姬便直直地倒下了。她多年來身為寵妃也是嬌生慣養,這長達一年的侍病、守靈,晚夜又是一夜不曾安睡,淩晨起身,來回步行了數十裡送靈,不是走就是跪,足足折騰了一天,早已經累得不行。又加上梓宮奉安,她最怕的一件事終於了結,這一直提著的精氣神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了。

她這一病,小公主羋月也是病了。她年紀原也幼小,更兼為楚王之死傷痛不已,這一路跟著莒姬一起步行數十裡,更是支撐不住。

也唯有小公子羋戎,因年紀太小,反而不識傷痛,一路上又是有傅姆抱著來去,倒也無妨。

莒姬直躺了兩天,這才慢慢能夠起身,她卻不敢鬆懈,忙叫侍從們趕緊收拾器物,準備遷宮。

先王殯天,她們這些先王的姬妾,送了梓宮奉安以後,就要遷出原來的舊宮殿,集體搬入西南的離宮去養老。這些廣闊的宮殿台閣,自然是要留給新王的姬妾所居了。

方才收拾著,便有威後宮中的寺人析過來,要取先王的和氏璧回去。

這和氏璧原是先王所佩之物,因八公主羋月生病,便賜與她佩戴壓驚。此時威後來取,莒姬亦是不敢不遵。

只是莒姬卻實在起不了身,便讓女葵去九公主處去取,不料因這和氏璧,又惹出一段事來。

小公主羋月雖然性子聰慧,卻畢竟只是個孩子,更兼病得昏昏沉沉,威王殯天,她本已經傷心不已,這又是她父王給她的念想,怎麼會肯被人拿走。一個小孩子家又何曾懂得這般複雜的事情,女葵勸了半天,見她只是不肯,寺人析等不得,徑直進來了,劈頭就問道:“和氏璧何在?”

羋月見了他,便認得他是那個兇神惡煞般的王后身邊之人,嚇得抱著和氏璧跑到角落就是不出來。女葵還待再勸,便見寺人析上前,一把揪起羋月,另一隻手直接便從她的懷中要奪了和氏璧去。

不料羋月一張口,便咬住了寺人析的手,寺人析猝不及防,一隻手被她死死咬住,哎哎大叫,罵著小內侍道:“你們是死人哪,還不快過來幫手。”

幾個小內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按住羋月,寺人析這才脫出手來,見虎口幾個牙印,深得見到血來。

寺人析大恨,此時威王已經殯天,這些後宮姬妾,年幼的公子公主們,都要在威後手底下過日子,他哪裡放在眼中,見自己的手疼得厲害,那小公主還如此亂咬亂踢,惱怒之下,揪住小公主的頭髮直接往板壁上撞去。

小小女孩本就皮嬌肉嫩,在板壁上撞了兩下便撞破頭皮流下血來。羋月受痛,手一松,和氏璧被寺人析搶了回去,拿起來一看,卻見和氏璧上已經滴上了幾滴血痕。

寺人析用力擦了擦,血跡卻滲入玉璧雕花的縫隙中。他的手一松,羋月便跌到地下。女葵見小公主跌落地下,頭上盡是鮮血,一動不動,失聲大叫起來道:“小公主,小公主——寺人析打殺小公主了——”

話音未落,已經被寺人析一掌打在臉上,罵道:“你這賤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殺小公主了——”

莒姬此時也並不是無事臥著,她方起身便有一樁要事在煩憂著,這頭急於打聽,一頭恐公子戎年紀幼小被寺人析帶來的衝撞,便親自帶在身邊,對羋月這頭便一時無暇顧及,不料也就放鬆這麼一時半刻,便聽到出事,急忙支撐著病體趕來,便見羋月倒在地下,驚呼一聲,沖上前去扶起羋月,回頭斥道:“寺人析,你要做什麼?”

羋月只是一時被撞得一時暈眩,被莒姬扶起,便覺得疼痛,哭叫道:“母親,我痛,我痛……”

寺人析被女葵這一喊,原有些驚慌,一聽到羋月哭出聲來,頓時放心,張狂地應著莒姬道:“莒夫人,這可與老奴無關今生亦有約。不過是小公主自己淘氣撞到牆上,如何這賤婢便誣賴起來老奴來。好了,如今小公主不是好好的嗎?老奴還要向威後交差呢,這便先告辭了!”說罷,令人翻出原來裝和氏璧的匣子來,裝了便匆匆逃走了。

只餘下一地狼籍,和羋月的哭聲。

莒姬心慌意亂地哄著羋月,吩咐道:“女葵,你去打水,給小公主擦洗傷口,去取我房中的傷藥來給小公主包紮上。我兒,休拿手去碰,小心骯髒。”

羋月哭得氣也喘不過來,淚水和著鮮血流下道:“我的和氏璧,父王給我的和氏璧——”

莒姬緊緊地抱住羋月,眼淚也流下道:“好孩子,這時候咱們顧不得這些東西了,你要乖乖的,可千萬別再給母親惹事了。母親如今可當真再也擔不起你們再出任何事了!”

兩人抱頭痛哭,眾侍女也陪著落淚,過不得一會兒,小小的羋戎見莒姬不在,也跌跌撞撞地聞聲尋來,身後傅姆緊緊跟著,卻不敢阻攔。羋戎見了母親和阿姊都在哭,頓時也大哭起來。

好不容易,這姐弟二人哭得累了,洗了臉敷了藥各自讓傅姆抱去睡了,莒姬這才筋疲力竭地又召來心腹寺人問道:“向妹妹究竟怎麼樣了,你倒是給我打聽個准消息出來啊!”

那寺人跪在地下磕了個頭,才嚅嚅地道:“奴才該死,打聽不出來,只聽說是向媵人衝撞了威後。”

莒姬頓足道:“你這奴才實是該死,向媵人這般膽小怕事之人,如何會衝撞威後?”

那寺人只得磕頭,道:“奴才實是不知,威後下了令,恐怕宮中無人能夠打聽得到。”

莒姬恨恨地道:“都是無用之人,滾出去,再去打聽,如今向媵人在何處,她到底又是如何衝撞了威後的?”

那寺人只得又磕了個頭,膝退著出去了。

見那寺人出去了,女葵只得勸道:“夫人,夫人休要動怒,還須商議一個計策才好。”

莒姬顰眉道:“唉,我只是不明白,威後若要下手,當是沖著我等寵姬,向妹妹這般無足輕重,她為何要衝著她下手?”

女葵細想了想,忽然驚道:“夫人,只怕是威後有心對夫人下手,只是夫人小心謹慎,一時不得下手。以奴婢看,若是她們生了誣陷之心,便要取了向媵人去,借她膽小怕事的性子,威嚇幾句,讓她來攀誣夫人。”

莒姬悚然一驚,坐正了身子道:“正是,若有此事,不可不防。”

女葵道:“那夫人須要想好對策才是。”

莒姬低頭想了想,道:“向妹妹雖然性子柔弱,但她不是個傻子,有我在,方能庇護得住月和戎這兩個孺兒。若是我也不在了,憑她是護不住這他們的。只怕她會……”她倒忽然想到了一個結果,道:“女葵,你速速去太子宮中,去尋鄭姬。”說著,她在女葵耳邊,細細地說了一番話,女葵連忙應聲而去曆書訴情。

看著女葵遠去,莒姬漸漸陷入沉思,她從來就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倚著一個兒子羋戎,也只不過是將來分封授土,能夠隨子就封,做一個封臣之母罷了。威後冷酷無情,睚眥必報,若有一日威王不在,她要為自己留條後路。太子槐為人好色,她便度著太子喜好,暗中結交數名美人,助以金帛幫她們度過最困難的時候,教她們如何獲寵,其中就有鄭袖。她已經成了新王最寵愛的姬妾,當日種下的種子,如今自然要開花結果來還報於她了。

而此時的漸台,楚威後倚著貼飾鳳鳥金箔的妝台,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玳瑁小心翼翼地為她捶著肩頭道:“威後,您要好生珍重啊!”

楚威後長歎了一口氣,卻是苦笑一聲道:“威後、威後,我終於不再是小君,而是君王的母后了嗎?”她轉過身去,面對銅鏡,輕撫著鏡子中自己的面容,無限唏噓道:“一個女子,終於熬到稱呼中前面加了丈夫的諡號,這一生算是再也沒有人壓在我的頭上了。可是我卻容貌已逝,這一生也算是走到了盡頭了。”她一揮手忽然將銅鏡頭掃落在地,恨恨地道:“可我的容貌已逝,那賤人、那賤人卻居然還能、還能……”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其已經氣得不輕,卻也不敢說話,只是一昧勸慰。最終楚威後切齒道:“把那賤人給我帶上來!”

玳瑁應了一聲,便讓寺人披將向氏帶了上來。

向氏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如飄絮般,進來便撲在地下,不敢抬頭。

楚威後喝道:“抬起頭來!”

向氏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但見她兩行清淚掛于頰邊,猶如草上的露珠,似墜非墜,更顯得楚楚可憐,因她位份低,不能如楚威後般著麻,亦不如莒姬般全白,只穿一件普通的淺綠色的宮裝,唯一襲白練系腰,更顯得腰肢纖細;頭上無飾,更顯青絲如雲,光可鑒人。這一身裝扮,卻更顯得她嬌怯可人,渾不似已經生育二子的婦人。

楚威後看在眼中,卻是心中更增恨意道:“你這賤婢,作出這般模樣來,卻是還想要勾引誰?先王在世何等待你,如今梓宮剛剛奉安,你居然便有了二心,還敢於孝中勾引大王,逞一已私欲,做出這般敗壞大王聲名之事,我豈能容你。”

向氏魂飛魄散,伏於地上泣道:“威後明鑒,奴婢斷斷不敢,奴婢冤枉!”

楚威後看著她,越想越恨,她主持後宮,最懂得輕重分量,自負恩怨分明,素日並不把後宮美人放在眼中,王后是小君,姬妾們再如何得寵,也傷不到她的威勢。只是後宮女子這一生系於子嗣,自周幽王寵褒姒引來滅國之禍,這諸侯卻是沒有一個人記得這深刻教訓,數百年來,寵妃庶子奪嫡長之位的事,層出不窮。她不懼姬妾受寵,卻懼君王因寵妃而愛庶子,威脅到太子槐的地位。

先王一生聰明過人,見不得子嗣愚笨,太子槐在她眼中自是聰明聽話,但卻是不如先王之意。但在她竭力謀劃之下,太子槐對外仍然還是理政得宜,禮賢下士的好名聲,而為了這個好名聲,為了讓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她並不在乎手中多染像越美人那樣的幾條人命。

而眼前這個向氏,當年懷孕弄出個“霸星降世”的流言,令她惶惑不安了近一年,已經令她起了殺心,但算這向氏運氣好,生了個女兒來,令她松了一口氣,並不想為了此事惹了先王的眼,所以暫時放過。而今……而今她再也不打算饒過向氏了,這個女人似乎低若螻蟻,可是她卻知道,對任何一個卑微的人,都不能掉以輕心,否則的話,就會傾覆大好局面。

向氏伏在地上,她已經嚇得整個人恐懼而不知所措,先王的駕崩,對於她來說是頭上的天塌了,而今日的飛來橫禍,卻是如同地面裂開一道無底的深淵。

先王入陵,後宮姬妾要搬往西南行宮,莒姬因送喪過於勞累一時不得起身,向氏雖然怯弱,此時也只得出來內外奔走。因先王遺言中有一些日常用的器物要賞給莒姬及兩個孩子,她便帶著兩個侍女親去章華台來領取。

這邊遣了侍女跟著管事的寺人去領取器物,因裡頭雜物甚多,她便在外候著。

這日太陽甚烈,她見四下無人,便站在內外院中間的樹陰之處候著,又見外院人來人往,內院甚是安靜,不覺緩緩退進內院,想著這亦是她當日先王同遊此處之情景,一時走神,慢慢尚著回廊多走了幾步,凝望著院中出神。

偏生這時候剛繼位的新王槐晝寢方起,獨自沿回廊散步,卻見一個綠衣少婦倚在廊柱上神情恍惚,恰是他最喜歡的那種溫柔嬌怯之美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寡人有疾”,自先王病重以來,日日侍疾,先王去後他又守靈五月,素了甚久,此時先王奉安,便無所顧忌了。況且他初登大位,周圍的人日日奉承新王,如天地之大,再無人能夠壓在他的頭上了。想素日行事心裡頭總是還要畏懼威嚴之父王、苛刻之母后,此時這兩座壓在心頭的大石已經移開,豈不快哉。

因此這幾日早已經拉著身邊的宮女盡了些興致,只是終究不能夠盡如他心中之意穿越之非你不可。這會兒剛走出臥室不久,便見一個美人兒已經等在廊柱上,一臉的含情思憶,他也不及細想,只道必是身邊的心腹寺人萊為他所安排,此時在自己寢宮,豈有顧忌,便撲了上去,叫著道:“卿卿……”

向氏不過微一走神,便被一個男子撲在身上,在她臉上又啃又親,驚得魂飛魄散,竭力就想把對方推開,怎奈她的力氣又焉能與楚王槐這等素有習武的男子相比,反倒以為她故作推搡,更激得火起,喘著氣道:“美人勿動,若勾得寡人火起,不及回寢宮便在廊上幸了你!”

向氏已經嚇得哭出聲來道:“大王請放手,妾身不是……妾身不是……”

卻聽得一聲暴喝道:“大王,你在作什麼?”

這一聲嚇得向氏整個人都軟倒了,楚王槐趁勢將她抱在懷,抬起頭來卻見他母后一臉怒色,身後跟著數名從人,從另一頭回廊過來。

楚王槐立刻鬆開手,涎著臉笑道:“原來是母后,母后來章華台作甚麼?”

楚威後氣不打一處來,道:“你父王剛剛奉安,你怎可、怎可……”她不好斥責自己剛登上王位的兒子,便轉頭斥喝向氏道:“你是何人,如何敢在孝期勾引大王?”

向氏掙扎開楚王槐的手,撲通跪下伏地泣道:“妾不敢,妾向氏是奉莒夫人之命,來取先王遺物,不想誤入此處,卻……”

楚威後剛開始還只道她是普通宮人,不想竟是莒姬身邊之人,這向氏之名,好生耳熟,不禁有些猶豫地問道:“你是……”

她身邊的侍女玳瑁卻已經上前一邊,附在她耳邊悄聲說道:“這向氏是公主月與公子戎的生母!”

楚威後大驚,新王孝期未過,白晝宣淫,若是個普通宮人倒也罷了,不想竟是公子之母。新王繼位,權柄尚弱,一舉一動便是列國矚目,這淫烝庶母之名,若是被宗室知曉,便失德望,若是被他國知曉,更成笑柄。

想到這裡心中如亂刀攢動,怒不可竭,方喝道:“你可知道……”說到一半頓覺不對,轉了話風冷冷地道:“大王,你且出去,這賤婢由母后來處置。”

楚王槐本就是在她積威之下,本來就有些心虛,被她這一喝,頓時如解脫般,趕緊腳底抹油地走了。

向氏還道脫了大難,方松了一口氣,便向楚威後行禮道:“多謝威後……”

卻見楚威後一臉怒氣,顧不得體統已經親自一腳朝向踹了過去,一邊咬牙切齒地罵道:“賤婢該殺!”

向氏還未說話,便已經被玳瑁一個眼色,楚威後身邊的內侍一擁而上,將她按住捂了嘴巴帶走,並連此時還在宮中的幾個侍女內侍一併押走了。

回到漸台,楚威後怒氣不息,頓時就要下令將向氏立時仗斃,玳瑁苦苦相勸,道是道:“先王原有遺詔,不令人殉。且先王已經奉安,此時若有公子之母暴斃,豈不惹人猜疑?有不知情的,會說威後不慈;若叫人動了疑心,只怕有損大王令名。”

楚威後冷笑道:“難道我就這般饒過這賤婢不成?”

玳瑁道:“自是不能。但向氏如瓦礫,威後、大王如明珠,豈可為瓦礫而損明珠之光澤?”

楚威後怒道:“這不成那不成的,你倒說出一個辦法出來?”

此時內侍宮女們早就遣了出去,只余玳瑁和楚威後替嫁王妃要回家。

玳瑁想了想,笑道:“奴婢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冷冷地道:“這向氏三番兩次犯我之忌,若不將她活活仗斃,難消我心頭這口惡氣。”

玳瑁陪笑道:“威後息怒,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反而便宜了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而是最徹底的懲罰。”

楚威後白了她一眼道:“你還在我面前賣什麼關子,說吧。”

玳瑁親手奉上一杯柘汁,教威後飲了這甜絲絲的飲品,平了平氣,才緩緩道:“奴婢聽說,歷來新王繼位,宮中必要進新的宮人。而那些舊宮人,若有賢王實行德政,就會將她們放出宮去,免得老死宮中,實為淒涼。”

楚威後聽得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玳瑁繼續道:“奴婢舊年還曾聽說,先王時憐惜那些長年征戰的老軍家室無著,還賜宮女與他們完婚……”

楚威後聽到這裡,已經有些猜到,遲疑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忙陪笑道:“威後您若是將那些低位的妃嬪和舊宮人一起放出宮去,諒朝臣宗室們也無話可說。若是將其中一些舊宮人匹配老軍,更是新王的德政……”

楚威後擺手,玳瑁頓時住口。

楚威後站起身來,緩緩走了幾步,細想著玳瑁的話,卻是越想越是快意,笑道:“善,大善!”

玳瑁見她露出了笑容,更是趨奉道:“聽說有一些老卒,又老又醜,性子粗劣,甚至還有品性不堪者……”

楚威後坐了下來,尾指輕彈了一下裙角,漠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玳瑁會意,輕笑著出去,喚了侍女們端著漱洗之物進來,重新為楚威後梳洗理妝。

向氏就這樣,一去無音。

莒姬因向氏忽然失蹤,十分焦急,無奈她打聽了數日,也只是打聽到楚威後下令,言道宮多怨女有傷天和,又言一些老軍隨先王征戰,未成家室,故以新王繼位,普天同慶為由,放舊宮女出宮,匹配婚姻,以繁衍人丁,滋養生息。

諸人皆頌新王德政、威後仁慈。

此時莒姬已經搬到了離宮,只能悄悄打聽,且時移勢易,宮中人手多半更換,不能如昔日管用了。她又怕驚動威後,更為自己招來殺機,幸好打聽之下,得知昭陽已經過問此事,聽鄭姬回訊說,像她這般高階妃嬪也沒幾個,俱是名牌上有數的,新王已經回復昭陽,俱是不會放出去的,由新王恩養終年。

莒姬松了口氣,更不敢在此時惹了威後之注目,且公主月又生了病,公子戎又還幼小,初移離宮手下的宮女侍從也散了大半,諸事不備,好不容易才安妥下來,更是無法打探向氏的下落了。

向氏的消失,在楚宮便如湖水上一絲漣漪,轉眼就恢復了平靜。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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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18:05:25

羋月傳 第15章 和氏璧

與王后這一次的見面,對於羋月來說更是不一樣。當夜,羋月生平第一次做噩夢。

她站在一團漆黑當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似乎聽覺視覺全都被蒙住了。她素來膽大,可這時候卻沒來由地覺得害怕之至。她什麼也做不了,只有放開腳步,不停地跑著,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到底要逃著什麼,只曉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來,若是停下來就似要被這一團黑暗給吞噬了一般。

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濃稠,濃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濃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漸漸地整個人似要被這一團漆黑給粘住、給淹沒、給悶死……那似是一種腐爛又帶著血腥的氣味,漸漸地就要把沒頂了。

她失聲驚叫、卻叫不出來,想動、卻是全身麻痹,一動也動不了。渾身只覺得一股寒氣侵入,她用盡全力,掙扎得滿頭盡是大汗,終於發出一聲嘶吼來……

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邊。睡到半夜,忽覺不對,連忙點亮了油燈一看,卻見羋月喘息著、臉上盡是掙扎痛苦,卻是一動也不能動,只是滿臉通紅,汗珠滾落。

她嚇得不敢動,只因聽說小兒夢噩,最怕驚動落下後患來,只急得連忙擰了絹帕為羋月拭去汗珠,將羋月抱在懷中,輕輕安撫著她的後背。

羋月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氣,用力掙扎著終於嘶吼出聲,這時候她的四肢才忽然拳打腳踢起來,向氏不妨被踢了一腳在腹中,她也顧不得自己傷痛,連忙抱住羋月喚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羋月自噩夢中驚醒,睜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卻原來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處,因羋月噩夢,侍人走動,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穩,便聽到了聲音坐起來詢問,這一問,便連楚王商也醒了紫瞳亂,傾城歎。聽說是九公主做了噩夢,兩人便於工起身一起去看望羋月。恰是見著羋月陷於噩夢,楚王商便自向氏懷中接過女兒來,道:“有寡人在,便是有何等鬼魅,敢來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懷中後,羋月便漸漸醒來。她睜開眼睛,驚恐地看著前方,一時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嘴一扁,撲進楚王商的懷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邊,撫著羋月的額頭驚道:“好燙,孺子,你可是被魘著了?”

羋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覺了,夢裡有惡鬼……”

楚王商看著懷中的幼女,知她素來無憂無慮,如今作此噩夢,必是被王后白天的兇惡所驚,心下又是憐惜又暗恨,連忙輕輕拍著羋月道:“無事、無事,有父王在,什麼魑魅魍魎,都傷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動,忙問道:“是甚麼樣的惡鬼,我明日叫巫師作法驅了它?”

羋月有些茫然地搖頭:“不、我不知道。”畢竟她只是一個七歲小兒,再伶俐,又怎麼能說得清噩夢中的事情,莒姬問了一會兒,卻是什麼也不曾問出來。只是這好幾夜噩夢下來,一個小孩子何曾受得住,連御醫看了也只說是受了驚嚇,便以朱砂等入藥服了幾貼,稍在好轉,又說若是能夠有鎮邪之物能夠鎮住邪氣,或會好些。

楚王商聞聽便摘下自己隨身掛著的玉璧放在羋月的枕邊,又叫了巫師在雲夢台做了場法事,羋月這才漸漸睡得穩了。

小孩子恢復得甚快,過得十幾日,羋月又能夠起來活蹦亂跳了。倒是莒姬見了她身上掛著的玉璧,有些吃驚:“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給你了。”

羋月奇道:“什麼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掛著的璧玉仔細端詳,同她解釋道:“和氏璧和隨侯珠,乃我楚國雙寶,你身上掛著的,便是和氏璧。”

羋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那隨侯珠在哪兒呢?”

莒姬橫了她一眼:“小兒家,問這許多作什麼?”羋月再問,莒姬卻始終不答,任憑她百般糾纏,也不理她。

恰這日楚王商無事,來看羋月,羋月便問:“父王,這玉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誰?”楚王商當哄著小女兒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乃是厲王之時的人。厲王之時,犬戎攻破鎬京,幽王死於驪山,平王東遷……”

羋月幼時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蹟為枕邊故事,當下便有些興奮地說:“兒知道,平王東遷,周室衰弱……”說到這裡,便有些猶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說,是武王稱王的嗎?”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腦袋:“甚好,你記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羋姓熊氏,先君繹開創大楚基業,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襲。到後來先王通見周室衰弱就依勢稱王,諡號為武王,又追諡先君蚡冒為厲王。卞和就是厲王時候的人……”

羋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哦!”

楚王商卻似已經沉浸於回憶之中,忽然間起到自己幼時也是這般在父親面前,聽著他細說國史,不禁也有了幾分當年的意味來:“那卞和在荊山中見石中有璞玉,於是就將當它獻于厲王。厲王叫玉匠來辨認,玉匠卻說,那只是石頭。厲王責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腳……”

羋月眨了眨眼睛問道:“就這麼把他的左腳給砍了?”

楚王商點點頭道:“嗯來嘛,少俠。”

羋月有些後怕地道:“那豈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額頭:“你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見她神情已經有些怏怏,便問:“還要再說嗎?”

羋月瞪大了眼睛,連連點頭:“要、要!”

“後來厲王死了,武王繼立,那卞和聽說換了新君,於是又來獻玉,誰曉得玉匠又說,那只是石頭。於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腳……”

羋月聽得不禁感同身受,縮進了楚王商的懷中,揪緊了他的衣襟,輕輕地說:“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頭:“是,很痛。”

羋月抽了抽鼻子,她有點想哭了:“那他為什麼還要來,他不怕痛嗎?”

楚王商輕歎一聲:“癡兒,這世間有許多東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豬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卻是為道而活,那卞和雖是匠役之流,唯心頭有這一個道字,便擔得起這顆士子之心,這便無關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說起於板築、膠鬲起於魚鹽……”

他一時興起多說了些,見羋月一臉迷茫,知道她聽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聽這種鮮血淋漓刺激緊張的故事,只聽得一半,如何能夠安睡。羋月便扭著身份撒嬌道:“父王,兒還要聽,那卞和後來如何了?”

楚王商卻暗忖女兒曾經受驚,如今這個故事又甚為血腥,便有些後悔同她講這個故事,便略過中間草草道:“武王駕崩以後,文王繼立,卞和又來獻玉。文王因他如此執著,便命玉匠剖開此石,發現果然是稀世美玉,於是厚賞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將此玉命為和氏璧。”說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好問,羋月聽了不但不睡,而反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說無道的厲王,聽不進賢人的真話,只相信佞人的胡說,為什麼有道的武王也一樣砍掉卞和的腳,最後只有文王才發現美玉呢?”

楚王商輕歎一聲道:“因為厲王和武王並不在乎有沒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羋月道:“那文王為什麼不一樣?”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為楚國雙寶,固然是這塊美玉舉世罕有,可是文王將此玉作為國寶,卻是為了以此招攬天下賢才。厲王之時,國勢動盪;武王之時,東征西討,他們哪有心思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時,國勢才穩得穩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攬天下的賢才貞士,而當時北方諸國的賢士還以我大楚為蠻夷,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又將卞和之玉作為國寶,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賢人之意。”

這一堆說下去,羋月更加聽得不懂了。見楚王商似乎沒有再解釋的興致,她偏又聽了那個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讓楚王商留下來繼續同她說話,便又道:“父王,我聽說和氏璧隨侯珠並稱我楚國二寶,那隨侯珠也是隨後獻給先王的嗎?”

楚王商搖了搖頭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荊山,又稱荊山玉。那隨侯珠卻有個別名,叫靈蛇珠,乃是靈蛇獻于隨侯的。”

羋月爬起來,更感興趣了:“真的,蛇也會獻珠?”

楚王商也知她聽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也用隨侯珠的故事驅走她心頭的害怕夫子傾城。便道:“當年隨侯出行,見路上有大蛇被砍殺成兩斷,隨侯見蛇居然未死,於是令人以藥救治後,放蛇歸去。一年以後,隨侯乘舟之遇忽遇風浪,有大蛇于水中銜大珠獻上,珠盈徑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燭室。隨侯以此誇耀諸侯……”

羋月睜著大大的眼睛問道:“然後呢?”

楚王商卻不欲提起,草草道:“後來隨國並于我楚國,隨侯珠便到了楚宮。”

羋月想了想,輕歎了一聲:“唉,隨侯真傻。”

楚王商問道:“怎麼了?你又知道什麼?”

羋月小大人一般道:“隨侯要是不誇耀,就不會被搶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兒之見。這是大爭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大國併吞有小國,有沒有寶珠,都是無法避免的。”

羋月卻忽然問了一聲道:“為什麼隨侯珠與和氏璧是國寶,難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嗎?”

楚王商卻反問道:“你說呢?”

羋月低頭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隨口一說,見她如此倒笑了:“這豈是你這等小兒能解,睡吧。”

羋月卻凝思片刻,忽地抬起頭來,一邊想著,一邊猶豫地道:“父王,你說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奉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招賢,兒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賢,那隨侯珠是不是說,我楚國很強大呢?隨侯珠原是隨國的寶貝,我楚國卻滅了隨國,將寶貝搶了。誇示隨侯珠,就能讓人想起我們大楚有多厲害!對嗎?”她先是有些猶豫,越說到後來,越是流利,最後便抱著楚王商的手臂,兩眼彎彎,閃耀著期待誇獎的神采。

楚王商卻有些驚詫地看著羋月,神情複雜。

見他臉色有異,羋月這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說錯了嗎?”

楚王商搖頭道:“不,你沒說錯。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嗎?”羋月乖覺地點點頭。

楚王商沉默不語,心中卻是已經掀起波瀾來,難道天象果然靈異,唐昧之說竟有可信之處?她不過才這般年紀,又是女兒之身,就有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領悟。若你是男兒身,若你是男兒身,便是再好不過了,唉!

他心中自正暗歎,羋月見他不語,又叫了一聲道:“父王。”楚王商回過神來,道:“你說得不錯,以隨侯珠為國寶,是為了彰顯武功,以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宣揚文德。你記住了,楚國真正的雙寶,不是珠寶玉器,而是文治武功。”羋月連忙點頭。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睡吧,有先祖靈威庇佑,這一覺你必能睡得安穩,不會有邪魔入侵了。”

羋月點點頭,鑽進被窩躺下,閉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邊,看著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燈燭,只剩下最後一支。

羋月已經閉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動著,忽然又睜開眼睛探起頭來問道:“父王,和氏璧在這裡,那隨侯珠在哪兒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頭,道:“還不快睡。”

羋月涎著臉笑道:“好父王,你不告訴我,我睡不著啊婚情撩人。”

楚王商無奈道:“寡人送人了。”

羋月一怔,:“送給誰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給母親了,還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別問了,睡吧。”

羋月最終還是問了一句:“父王送靈蛇珠給的人,也像我一樣討人喜歡嗎?”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變著法兒不過是說自己討人喜歡罷了。好好,你才是最討人喜歡的姑娘。”將羋月終於哄得睡了,這才站起來,走出房間。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著步,卻想著方才羋月的問話道:“她也像我一樣討人喜歡嗎?”

他暗嘲地搖頭,心思卻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燦若桃花的少女對著他回眸一笑的情景來,暗中輕歎一聲,心中似乎軟了一軟。但轉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瘋如魔、殺氣騰騰的樣子來,便又覺得有些心寒。

卻聽得耳邊有一個溫婉的聲音問道:“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頭,但見眼前的少婦笑臉迎人,眼神中盡是柔情,一時不快的心情竟在這溫婉體貼的敬愛中被撫平了。

一夜繾綣,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戰甚多,向來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這兩年上了年紀,半夜總要醒來一兩次的。這夜他又醒過來時,朦朧間卻覺得枕邊似少了一人。

他睜開眼,半坐起來打量一下,此時因他睡著,室內只餘著稍遠的小小一支黃銅燭奴托著油燈,卻見莒姬坐于燭邊低著頭出神。燭光照得她側頰暈紅,眉目間含顰帶愁,叫人不由心頭一軟。

他這一坐起,不免稍有聲音,莒姬便聞聲轉頭,見他坐起,連忙坐起就要小趨向前,卻先頓了一頓,似是低頭以袖掩面片刻,這才上前柔聲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臉上一摸,便覺得有些濕意,便托起她的臉,對著燭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頭避開,輕聲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聲問道:“你哭了?”

莒姬掩飾道:“不曾,妾剛才只是剪燭花的時候薰著了!”

楚王商又豈會相信,冷哼一聲道:“你在哭什麼?”

莒姬低頭,沒有說話。

楚王商看著她,心下卻明白了什麼,長歎一聲,道:“你放心!”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莒姬卻撲了上來,摟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卻是清涼無汗的,是柔軟無助的,眼角邊一滴眼淚在燭光中似要暈開。

楚王商摟住了她,輕聲道:“你要寡人允你什麼?”

莒姬低聲道:“求大王允妾為大王從殉。”

楚王商微驚道:“何以如此?”

雖然自周朝立國以來一直有為貴人從殉的制度,然而隨著這些年列國征戰增多,不管是打仗還是農耕都需要勞力,所以這種以活人殉葬的制度敵不過時代變化,自春秋末年來已經漸漸興起以人俑代替人殉的趨向了。

莒姬輕歎,她的聲音如同微風吹動琴弦道:“妾傾慕大王,欲與大王同生共死,求大王允之!”

楚王商心中感動,將她擁入懷中,輕吻著她的發稍,莒姬伸出手來,抱住了楚王商,一時纏綿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兩人躺下,楚王商本有些睡意,卻被這一觸動,心潮起伏,竟睡不著了。此時萬籟俱靜,正是心底最澄澈之時,忽然覺出有些不對勁來。

他抬眼見寂靜處,莒姬一動不動,卻是臉朝外躺著,他伸手去抱,卻發現莒姬竟是醒著,卻不敢動,唯恐響動吵著了他。

楚王商此時將莒姬抱入了懷中,忽然道:“你若隨寡人從殉,那一雙兒女怎麼辦呢?”

莒姬輕顫了一下,聲音悶悶地,似是鼻子有些不通順似地道:“有向妹妹照顧,自是無礙。”

楚王商輕聲道:“你捨得他們嗎?”

莒姬低聲道:“捨不得,可是……唯其捨不得,妾這麼做,才是對他們最好……”

楚王商苦笑一聲道:“月與戎,皆是寡人的兒女,難道竟還要愛姬你犧牲自己來保全他們,如此,置寡人於何地?”

莒姬吃了一驚,連忙起身伏地辨白道:“妾絕無此意,請大王明鑒。”

楚王商也坐起,歎息道:“寡人知道你最是懂事隱忍,這些年王后處事,寡人也不是不知道……難為你了!”

莒姬拭淚道:“妾不難為,大王世之英雄,妾此生能服侍大王,實妾之幸也。只是……”

楚王商道:“只是什麼?”

莒姬垂淚道:“大王,位高招謗,深寵招嫉。這宮中記恨妾的,何止一人。妾一人生死倒罷了,只是稚子何辜,異日不知如何才能保全他們!”

楚王商怒了道:“你、你好大的膽子,敢說這樣的話!”

莒姬縮了一下,又道:“小公主不過是弱齡稚女,遇王后之威,竟至生了噩夢。雖蒙大王慈愛,賜其和氏璧護身,只是和氏璧縱能保小公主今日睡得安穩,可若是異日再遇上王后,又能如何?只怕這和氏璧也會變成小公主的罪名吧。大王今日還在,小公主就險些喪命,若是他日失去大王的庇護,王后還會有何顧忌……”

說著,莒姬向前膝行兩步,將頭枕在楚王商膝上,無聲而泣。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滲入楚王商的膝上,讓他整個人充滿了不耐,很想將莒姬踢開,又很想將她死死摟在懷中。

他對後宮並無特別偏愛,妃子們不過是他消愁解悶的玩意兒而已,以往或有妃子恃寵生驕,他高興也縱容一番,不高興了就置之不理。莒姬之所以得寵甚久,固然是她長得漂亮聰明可人,更重要是她善解人意,懂分寸知進退,從來不曾有過非份要求。

王后好妒,他不是不知道,但王后雖是稍有過份,但從來也不敢真正去觸怒於他,所以對王后雖然日漸冷落,但終究還是維護著王后的面子。但近年來王后越來越出格,從向氏懷孕之時便有些不軌之舉,他一則因向氏生了女兒令他失望,二則也怕懲戒了王后,容易給外界以太子不穩的印象,到時候諸子以為看到機會,就會形成爭奪之勢,影響國內穩定,所以也就隱忍了下來。

直至王后到親自出手對付九公主這樣一個稚齡小兒,才讓他怒不可竭,事情雖小,然他還活著,王后就敢傷他子嗣,不能不讓他顧慮到有朝一日他駕崩了,那他的其他庶子庶女們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那一日王后的離去,已經讓他隱隱潛伏了這樣的怒火,可是他卻竭力不去想這件事,想了,就要面對,就要動手楊家將:虛言神話。可在他沒有想仔細以前,他並不願意立刻就去面對和決斷這件事。

而此時莒姬的挑破,卻是讓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後果。

那一刻,他心頭怒火而起,莒姬卻聰明地沒有說話了。

她是聰明的,這時候,只要她再多一句嘴,雖然能更快地挑起楚王商的怒火,但這怒火首先就會發洩到她的身上來。她只是無聲地伏著,靜默地幾欲要讓人當她不存在。

楚王商沉默著,臉色鐵青。

一室俱靜。

莒姬漸漸睡了過去。

楚王商卻坐了一夜,直至天際發白,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後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個夢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溫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這一句就足夠,若提得多了,顯見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過重。象楚王商這樣的男人,是從來不會讓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讓他察覺,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還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來的。但卻是對小公主多了幾分關照,甚至允其隨同自己同去行獵的要求。

如此風平浪靜地過了十餘日,忽然有宮人告發王后曾經擅殺後宮越美人,楚王商細查之下,竟是當真,當下勃然大怒,下旨嚴厲斥責王后令其閉門思過,甚至罷其所屬內小臣之職。

內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宮禁,傳王后之諭,詔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後宮諸事。罷王后內小臣之職,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閉門,形同奪了王后之權柄。

王后惱怒萬分,又驚又懼,雖有幾分懷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責罰於她,可是也斷沒有為了一個媵生的女兒受驚而竟至要廢嫡的派勢來。

王后本就是五十來歲天癸將絕之時,正身體狀況反復不定,晝夜顛倒睡眠無常脾氣暴燥之時,再加上憂懼憤懣之情,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幾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國獻女,亦是曾經得寵過,自莒姬入宮,便已經失寵。偏那日太子槐經過桂園,與越美人相逢,一個性子輕佻,一個深宮寂寞,見四下無人,不免言語上有幾分曖昧之意,卻也僅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報與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懷孕之事而憂心忡忡,聞言大怒,當即便以越美人有病為由,將越美人弄死,報了個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與王后一番爭執,無奈母親強勢,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過了數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隱隱指向太子槐調戲父妾,王后殺人滅口的流言來。太子槐本聽說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驚。他心性倒是不壞,只是優柔寡斷性子輕佻,對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懷愧疚,雖然亦對母親有怨,卻是不敢言語。

不想這事重新翻出,又聽說母親生病,且有宮中風聲,說楚王商有意重新廢立,這才大吃一驚。卻又不敢去向素來畏懼的父王求情,他身邊的賓客靳尚便勸他道:“太子,大王若要興廢立之事,必會與令尹商議,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聽了此言,連忙急趨令尹府第,求助昭陽精英妾:狀師王妃。他知昭陽最愛美玉,連忙將自己宮中最好的美玉搜羅了幾塊,來當成禮物。

昭陽見了美玉,卻只是略一欣賞,原物奉還,道:“臣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禮。但凡臣職責所在,必當盡心。”

太子槐見他不肯收禮,只道事情當真不好,臉色也變了。

昭陽見他如此,只得安慰於他道:“太子誤會于臣了,群臣有別,主憂臣勞。若是異日……臣立下戰功,或者治國有功,得君王賞賜,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禮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豈不該死。”

這番話說得太子槐又服氣又欽佩,雖然昭陽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給予他,但他離開令尹府時,卻莫名多了信心。

卻不知他那點心思在昭陽眼中哪裡夠看,雖然宮中美玉的確是價值連城,但對於久經世事的昭陽來說,為太子說幾句好話容易,但這太子之禮,卻是萬萬收不得的。這會兒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禮卑辭,他若這麼大剌剌地收了禮,等到太子繼位,想起自己當年求人的窘態來,豈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與他商議事,他倒可老實不客氣地開口,有時候君臣之間也是一種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領神會。

恰恰是太子槐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輕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撫。

想到此節,便站起來,向宮中呈上書簡,要求入見。不多時,楚王商便召見了昭陽。

昭陽趨入,一路行來但見時已經春盡夏至,花木葳蕤,兩邊宮娥卻是肅立無聲,寂靜得似少了幾分活力。

昭陽輕歎一聲,此時章華台的氣氛確是頗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覺。

及至殿前,他脫了青舃入見,見楚王商只穿著常服,抱了一冊竹簡在刻字,見了昭陽進來,甚是隨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緊國事,要見寡人?”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地走到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個懶,卻是不得不來見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輕輕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乾物燥,又是何事驚動了你這老豎。”

豎便是豎子之意,叫人老豎,實則無禮之至。不過楚王商與昭陽群臣相得數十年,多年共上戰場,架也打得,泥也滾過,私底下更不恭更無禮的對罵也不是沒有過。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說這等調笑之話,便是不想聽自己正言直諫,素性不看他的臉色,道:“日頭正熱,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諧,卻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連臣也不稱,直接稱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聲道:“是你自家多事,卻來說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諧,又與你何干?”

昭陽奪了他手中的竹簡道:“同你說正經事,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罷罷罷,寡人且聽你說來。”

昭陽拱手肅然道:“臣聞大王因小過而令王后閉門思過,又罷內小臣,王后因而憂懼成疾,太子不安。臣忝為令尹,不敢無視此事,特來求大王示下。”


昭陽卻似是無視王后欲要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說完,便轉身而去。

王后端坐在地上,看著昭陽遠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玳瑁不安地扶著她道:“小君,您無事吧。”

王后擺了擺手,笑容慘澹道:“到了此刻,我還能再求什麼?只要能夠保得住現狀,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心下慘澹道:“小君!”

王后昂起頭來,向著章華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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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18:00:23

羋月傳 第12章 金丸禍

童年的結束要多久?有時候,可能只需要一句話的功夫。

從那一天起,羋月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就這麼結束了。她開始有了心事,再不是整個逗貓惹狗,全無憂愁的孩子。

她曾問莒姬:“母親,人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

莒姬怔了怔,才失笑道:“人長大了,就要成親,生子,然後,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下去。”

羋月問:“那我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呢?”

莒姬笑著將她摟入懷中:“你是楚國的公主,將來自然是要嫁一王侯,為嫡夫人,管轄姬妾,打理家務,等得你再大一些,我倒要教你如何作一個主母,三餐茶飯、四時授衣、祭祀禮樂……”說到祭祀禮樂時,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當日她作為莒國公主,從小自然也是接受嫡妻的教養長大,可是莒國滅亡,她入了楚宮作了姬妾,那一套祭祀禮樂便無所作用了,學得再多,又能怎樣。

羋月問:“學得多,沒有用嗎?”

莒姬方悟,自己竟不知不覺將話說出口了,頓時回過神來,苦笑:“學得太多,用不上,就會不甘心,就會有苦惱。”

羋月默默地跑開,她再去問向氏:“母親,你有苦惱嗎?”

向氏縫著一件羋戎的衣服,眼中盡是平靜溫柔,她笑得一臉慈愛:“不,母親沒有苦惱,母親有了你們,怎麼會有苦惱呢?”

羋月又問:“母親,你有學過什麼嗎?”

向氏詫異地:“學過什麼?”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學過廚藝、學過女紅,學過規矩,學過如何順從和服侍……”

羋月搖了搖頭,向氏的回答,仍然不是她所要的碧雲。

然而問過楚王商、問過奉方、問過驊騮,她問過所有認識的人,然而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完全不一樣。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想學什麼,會被拒絕,而這種拒絕,只認為她是個女孩,有些東西她一輩子也用不到。她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從小到大,她跟在楚王商身邊,把父親當成偶像,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會成為另一個父親。

而今她才意識到,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另一個父親。

童年的煩惱,初初開始,她開始學會了想,有時候坐在花園中,她會想,天外是否還有一個天空,鳥兒為什麼會有翅膀,魚在水中為什麼不會沉下去,是不是我們所有的人所做的事,少司命和大司命都會看到……

身邊的兩個小內侍原就是送進宮來陪她玩耍的,如今見她竟是不再玩耍,卻是坐在那裡發悶,深怕自己再也無用了,便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又拿著她舊日愛玩的金丸讓她打鳥玩等,不料這一日,金丸飛出,便惹出一場風波來。

這日親蠶之禮剛結束,王后帶著八公主姝來到暴室,看桑蠶織染之事。所謂暴室,便是宮中的織作染練之所,暴字通曝,即為曝曬之意。從養蠶到抽絲紡線織帛染練,都是一條龍到底的。此時暴室中聞得王后和公主到來,掌事的暴室嗇夫便令著宮中諸掌事之人皆恭侯侍奉著。口中食,身上衣,乃是生民賴以生存之本,身為一國之君王和國母,自然要先身士卒,以作表率。因此上每到春季,君王禦田親耕,王后桑林親蠶,這是身為一國之君與一國之母的責任,亦是榮耀。桑蠶之事,乃國計民生,亦是一國之母最起碼要懂的東西。

羋姝隨著母親走進暴室,但見兩排宮人靜候,上前行禮,除了唱名之外,皆屏聲靜氣。

王后只生得兩個嫡女,長女已嫁,剩下的就是于諸公主中排行第八者,用了“靜女其姝”典故,起名為姝。卻是比羋月大了一歲,深得王后寵愛。

王后帶女兒走過染室,但見一隻只不同的染缸,分作五顏六色。這一邊幾個染人將略帶黃色的絲麻等織物扔下染缸,攪抖均勻進行漂染,另一頭則有染人將已經染好的織物用竹竿挑起,架到架子上先是陰晾,再作曬乾。

王后再進了織室,教女兒看織人們搖著紡車,織著織機,那一根根絲線便以經緯織成布匹。

王后拉著羋姝坐在正房當中,耐心指點著下面不同的女官來拜見,解說:“這是典婦功,掌婦式之法,以授嬪婦及內人女功之事。凡授嬪婦之事,到秋天的時候獻其功,辨其良惡、計算出價值來,記于書簡,藏於內府,以備王及後所用。”

羋姝今年八歲,正是好奇的時候,她興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住點頭。

王后又一一指點:“典絲,掌絲入而辨其物,以其賈楬之。掌其藏與其出,以待興功之時,頒絲於外內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賜予亦如之。及獻功則受良功而藏之……”

“典枲,掌布緦縷紵之麻草之物,以待時頒功而授齎,及獻功受苦功,以其賈楬而藏之夫子傾城。以待時頒,頒衣服授之……”

“內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褘衣、揄狄、闕狄、鞠衣、展衣、緣衣、素紗,辨外內命婦之服,鞠衣、展衣、緣衣、素紗。凡祭祀、賓客,共後之衣服,及九嬪、世婦……”

“縫人,掌王宮縫線之事,以役女禦,以逢王及後之衣服……”

“染人,掌染絲帛。凡是染絲之事,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

“追師,掌王后之首服,為副、編、次、追衡、笄,為九嬪及外內命婦之首服.以待祭祀、賓客、喪紀、共笄絰,亦如之……”

“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赤繶、黃繶、青句、素屨、葛屨,辨外內命夫命婦之命屨、功屨、散屨。凡四時之祭祀,以宜服之……”

“夏采,掌大喪,以冕服複于大祖,以乘車建綏。複於四郊……”

等宮中職司皆拜見過以後,又因羋姝對染色甚是好奇,便有染人上前為羋姝講解:“公主,此為蓼藍,可將絲帛染為藍色;此為茜草、紅花,可染成朱紅色;那是黃蘖、郁金,可以染黃色;此為紫草,可以染紫色;此為烏臼,可以染黑色……”

王后滿臉慈愛地拉著羋姝的手,指著擺在幾案上的不同織物跟她細細解說:“加得染料多了,則顏色深,加得少了,則顏色淺。如這種紅色,最淺的是粉紅,再深一點是桃紅,再深就是正紅,更深就是緋紅;若加入紫草,就是海棠紅,若紫色加得多了,那就是絳紫色;若加入薑黃,則變橙色;若調入銀粉,則為銀紅色……國家之儀,從服制開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飾。將來你若為一國之後,外內命婦只要一見就可以知道她們身份的高下,就能夠知道如何禦下……”

羋姝目不轉睛地看著,驚歎連人,小小孩童見著什麼都是好奇,恨不得統統抱走為已所有,連忙指指點點道:“真漂亮啊!母后,我要這個、那個,這些我統統都要了。”

王后慈愛地笑了:“好好好,這些都給你玩。”

羋姝好奇地問:“母后,這些絲帛是怎麼來的呢?”

王后道:“這些都是蠶兒吐絲出來的。”

羋姝又問道:“什麼是蠶啊?”

王后招手,便有典絲奉上一隻圓形竹盒,竹盒上放了幾片桑葉,兩隻小蠶在蠕動著。羋姝好奇地想伸出手指去動,但又覺得這蠕蠕而動的蟲子從未見過,便有些不敢觸摸。

王后握著她的小手輕撫上去:“孺子,這便是蠶,先人食稻而祭先穡,衣帛而祭先蠶。有了稻黍,才有口中之食;有了桑蠶,才有身上之衣。所以每年春天,王公禦田,後妃親蠶,以祈稻豐蠶熟,民有衣食。這蠶兒雖小,卻有經國之用。”

羋姝手中捧著竹盒,看著裡面兩隻小蠶,便笑道:“母后,我給小蠶起個名字吧。”

王后包容地笑道:“甚好,姝想起什麼名字?”

羋姝道:“這條有點偏綠,就叫綠衣,那條偏黃的,就叫黃裳!”

王后笑了:“‘綠兮衣兮,綠衣黃裳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姝,你學《詩》學得甚好。”

這種被後世稱為《詩經》的典籍,於此時便稱為《詩》或《詩三百》。自古以來禮樂是立國之基,周人宗廟祭祠有詩,若國家風紀有亂亦有人作歌諷刺之;軍旅之中,亦有作歌。不但周人有詩有歌,各諸侯國亦是有之。自周朝建立以來,不但有樂官制歌,亦有此外還有諸侯、公卿、列士進獻的樂歌,又有樂府專門派出采詩之人,采各國之風,以集成篇,據悉歷代以來,又積了數千首之多。只是自平王東遷以來,這些典籍便散落無人收拾,後有魯人孔丘,時人稱為孔子者,以恢復周禮為志,便整理篩選了三百多篇詩,集成輯子,世人稱之曰《詩三百》。

這《詩三百》分三類,一曰《風》,二曰《雅》,三曰《頌》。《頌》便是指歌頌祖先的宗廟祭樂,《雅》即雅言,即為周室所用的語言,也是當時列國上層貴族卿士官方語言,分為《大雅》與《小雅》,《大雅》乃是講述周王室上層生活,《小雅》更多為國人生活勞作軍旅之歌。《風》即《國風》,則是諸侯國內所應用的詩歌,通常也是以各諸侯國方言所吟唱。

所以于當時而言,童子束髮就學,首先要學《詩三百》,孔子亦曾言:“不會詩,無以言。”貴族子弟,首要學禮,從小跟隨大人入宗廟行祭禮,要學《頌》;與人交流,要用《雅》,若是要走出家門,周遊列國,則學習列國的《國風》之詩,便是學習列國方言中的精要部份。

所以羋姝雖然年紀尚小,但她五歲啟蒙,如今也已經背得許多首詩了。她隨口一語,便是出自《國風》中的《邶風》篇,名曰《綠衣》。

以她楚王嫡女的身份,不是為大國之後,便是為重臣宗婦,王后便從小以王后宗婦的要求來教養於她,學禮樂,親桑蠶,懂詩書,擅歌舞等,如今眼見女兒雖小,但出落得嬌美可愛,心中也甚是欣慰。

羋姝初次見到這種養蠶這事,滿是好奇,從如何養蠶到蠶長成什麼樣子,問了一堆的總是。王后也有些累了,況諸掌事之事皆有事來回,便叫了侍女雲葛:“你帶公主去蠶室看看。”

雲葛應聲,於是帶著羋姝去蠶房看蠶,一邊回答著羋姝的問題:“公主你要給蠶兒吃桑葉,它就會慢慢地長大,然後會吐絲,吐出來的絲再由織人織成錦帛,就可以用來染色,然後裁作衣服。”

羋姝走過蠶房,見那些密密麻麻的蠶兒蠕動,蠶人鋪上桑葉,只聽得沙沙作響,一會兒便見那桑葉啃得只剩下葉脈經絡。

羋姝看得呆了,好半天也不肯挪動步子。直到王后要走了,才在雲葛的半哄半勸中被拉走。

王后此時正與玳瑁走在前面,玳瑁便低聲向王后稟報了楚王商欲將九公主改作男裝,與諸公子、公孫一起從左徒屈原學習的事。

王后一驚,頓住了腳步問道:“此言當真?”

玳瑁也壓低了聲音道:“千真萬確。”

王后眉頭一蹙,這些年來這九公主,實在是像梗在她心頭的一根骨頭,吞不下吐不出。若對方是個公子,憑她這般得寵這樣的天象,便拼著與君王翻臉她也要除了她。可偏偏是個公主,她便要躊躇於為了除去她所付出的代價值不值得了。可每每當她準備放過此人時,偏又會生一些事,讓她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來。

她抑止住了這種不安,轉頭問:“姝在何處?”

羋姝捧著竹盒,一邊走一邊看著盒中的小蠶,聽得王后問話,雲葛連忙牽著羋姝上前藏鋒霸天下。卻正在此時,忽然間空中一聲急響,一隻黃雀應聲而落,掉在侍女申椒的面前,血污了她的裙子。

申椒尖叫一聲向後跳開,卻踩著了身後侍女的腳上,侍女們頓時也都慌了,有尖叫的、有退後的,整齊肅穆的隊伍一時大亂。

此時雲葛亦正牽著羋姝的手往前走,忽然間隊伍大亂,眾宮女尖叫亂跑,羋姝畢竟年紀還小,驟遇驚嚇,手中捧著小盒落地,骨碌碌地滾了出去,裡頭的兩隻小蠶掉出來,混亂中不知哪個宮女被人推了一把,踩擠之間,兩隻小蠶頓時踩作肉泥。

羋姝見竹盒落地,當時就想追上去拾起竹盒,雲葛見人群混亂,連忙護住羋姝退到一邊去,羋姝只見盒中小蠶掉出被踩,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王后眉頭一挑:“怎麼回事?”她聲音雖然不大,但卻頓時將混亂的局面鎮了下來。諸宮女不敢再叫,俱跪了下來。

這時候,羋姝的哭聲就顯得格外尖利。

王后抬眼看去,雲葛已經是抱著羋姝急忙過來,羋姝卻是用力掙扎,一掌拍在雲葛的左眼,雲葛手一抖,險些將羋姝摔落,只得硬生生忍著,將羋姝到到王后面前,見玳瑁接過了羋姝,這才跪下道:“奴該死,讓小公主受驚了。”

王后急忙從玳瑁手中接過愛女,見她大聲嚎哭,直哭得臉色通紅,心疼不已,忙將她抱在懷中哄勸道:“孺子休哭,是何人惹你哭泣?”

羋姝抽抽泣泣地道:“我的綠衣……我的黃裳……”

王后眉頭一挑,還未問出,雲葛已經是告罪道:“奴當時只顧得抱住公主休教人衝撞了,不想那蠶盒掉落地下,被人踩踐了,都是奴的不是。”

王后點頭道:“這原不是你的錯,寺人析,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寺人析已經安頓好隊伍回報道:“是婢女申椒錯了儀仗,方引發騷動。”

這時候申椒也被帶上來,跪在地下急忙辨解道:“小君,實不關奴的事,是天上忽然掉落一隻黃雀落在奴的身上,所以奴才受驚叫了出來,亂了儀仗。”

王后怒問:“黃雀,什麼黃雀?”

寺人析連忙跑到申椒原來站的地方,拾那落下的黃雀,又在那黃雀邊上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顆金丸,呈到王后的眼前。

那黃雀本已經被金丸打中,又掉在人群中,不曉得又被誰踩了幾腳,自然早已經血肉模糊,王后一陣厭惡,斥道:“快拿了去,看著噁心。”

寺人析又道:“那黃雀不遠處還落著一隻金丸,想是有人用金丸打黃雀,方才驚了王后的儀仗。”

王后沉聲道:“何人如何驕奢,竟用金丸逐雀?”

玳瑁忙在王后耳邊輕聲道:“宮中如今會用金丸逐雀的頑童,必是那向氏所生的兩個……”

王后低頭見女兒哭得可憐,不禁大怒:“去將那頑童給我拿下。”

寺人析連忙領命,帶了兩個內侍匆匆向那黃雀飛過來的方向而去。

卻原來是兩個小侍童見羋月百無聊賴,便拉著她在禦園中打鳥逗樂。

羋月之前打鳥雀原本是打停在枝頭的鳥雀,如今技藝提升,便偏偏要打那鳥將飛之時,如流星趕月一般將那鳥雀打下來,才是顯得她的本事,因此見一隻黃雀飛過時,順手一打,不想就這一下,闖出禍來。

她只聽得遠處一陣驚呼亂叫,還未回過神來,便見寺人析帶著一群內侍將她連抓帶擁地帶到王后面前。她向來甚得楚王商的喜愛,倒也不怎麼害怕,只向王後行了禮,便抬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著這一行人。

王后似笑非笑看著手中的金丸:“以金為丸,連我這個王后,都不敢這般驕奢,看來大王當真太寵著你了,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規矩禮法,甚至在宮中作出這等胡為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羋月頂撞道:“我不過是打鳥而已,如何得罪王后了。”

寺人析狗腿地威嚇道:“王后面前,你也敢如此無禮!”

不想羋月的膽子可比旁人大,根本不將他這個內侍放在眼中,見寺人析用力推她,性子上來,一甩手拍開道:“大膽,我是公主,你是奴婢,你敢以下犯上嗎?”

寺人析頓時僵住了,竟不敢再動手。王后見狀冷哼一聲,寺人析連忙跪下:“奴婢該死。”

王后接過玳瑁呈上來的金丸,遞到羋月面前,問道:“這顆金丸可是你的?”羋月伸手欲搶:“給我。”王後手一收,將金丸隨手一拋,身邊的申椒連忙揀起金丸。王后伸手,用力給了羋月一個耳光。

羋月臉上一個紅紫的掌印,她不由地捂住臉,眼眶中淚水滾動強忍著沒落下,氣憤地問:“你憑什麼打我?”

王后冷笑道:“憑什麼?你剛才不是說,你是公主,他是奴婢,他打你就是以下犯上嗎?我是王后,我想打你,便打你。我問你話,你最好不扣不折地回答好。”

羋月用力咬著牙,怒視著王后。

王后便:“我再問一次,那顆金丸是你射的?”

寺人析已經站起來,此時邀功似地從羋月身後抽出彈弓來,遞給王后:“小君,這是她的彈弓。”

王后接過彈弓,怒氣上升,將彈弓一扔,又重重地從另一邊給了羋月一個耳光。

羋月憤怒地向王后撲過去,被寺人析眼疾手快地死死按住,氣得雙腳亂蹬,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寺人析連忙招呼兩個內侍上來,將羋月按住。

王后從來沒見過膽敢在她面前還這般放肆的小孩,不禁心中三分怒化成七分火,更兼方才玳瑁的話令她隱隱不安,冷笑一聲,緩緩地道:“看來你當真是欠管教得很,寺人析,把她拉下去,杖責二十!”

寺人析從王后眼神中頓時明白了什麼,立刻應道:“是,奴才遵命!”

羋月在那一刻也看清了王后眼中的殺機,儘管她年紀尚小,還不明白這樣的眼神代表著什麼,卻天性中有著小獸一樣的警覺與敏感,她本能地感覺到害怕與不安,立刻縮頭,用力咬在寺人析的手腕上,寺人析痛叫一聲鬆手,羋月機靈地一俯身,轉身就跑。

王后在宮中令行禁止,竟從來沒遇上過這樣憊賴的人,竟然當著她的面也敢反抗,也敢逃跑,怒極反笑,冰冷地道:“寺人析,你是個死人嗎,還不追上去。”

羋月卻是一邊跑,一邊尖叫:“王后要打死我了,父王救我,父王救我!”

頓時滿宮都能聽到她的尖叫聲了。更兼她身邊原來的兩個小侍童驊騮和綠耳,因見她被寺人析帶走,雖然不敢出頭,卻是驊騮跑去楚王商宮中報信,綠耳便悄悄跟著她觀察著。

此時見羋月跑了出來,又見寺人析在後面追著,綠耳連忙便時不時地竄出來搗亂,寺人析大怒,將綠耳抓起來啪啪扇了幾個耳光,綠耳死死抱住寺人析。

寺人析正在著急時,卻是羋月見綠耳被寺人析抓住,竟是去而複返,拿了根樹枝當武器要來救綠耳,卻不防被寺人析一把抓住樹枝扯了過來,將羋月按住了狂狼不噬妾。

羋月尖叫起來,便見遠處莒姬已經帶著侍從匆匆趕來,對寺人析喝道:“你要做什麼?”

寺人析見寡不敵眾,只得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奴婢是奉了王后之命,讓九公主過去服從管束。”

羋月已經撲到莒姬懷中尖聲道:“母親,這奴才要把我打死呢,母親救我。”

莒姬一驚,捧起羋月的臉,卻見兩邊臉上紫紅的掌印,頓時大怒:“誰打的?”

寺人析冷笑道:“九公主頑劣不堪,王后管教九公主,莒夫人難道還想指責王后不成?”

莒姬冷笑道:“妾身安敢指責王后,只是想帶著九公主去見大王。王后若要管教,先問過大王吧。”

寺人析急了,上前要奪羋月道:“後宮之事,皆由王后管理,就算是大王,也不會插手這些事吧!”

莒姬翻臉道:“你一個賤奴,也敢假借王后的旨意威嚇我嗎?王后為一國之懿範,怎麼會對九公主不慈,必是你們這些賤奴挑撥生事,我只到大王跟前去說。”說著,便要帶著羋月離開。

卻聽得身後王后傲慢而矜持的聲音道:“莒氏,你要擋我行宮規嗎?”

寺人析回頭,卻見王后帶著侍從們也趕了過來,連忙上前狗腿地迎上,道:“王后,奴才正要帶九公主來見您,不料莒夫人阻擋……”

王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聲道:“沒用的東西。”

莒姬卻已經轉身,拉著堆了滿臉的笑向王后行禮道:“妾參見小君。孺子無禮,冒犯小君,妾這就帶她回去,好生管教。”

王后冷笑:“好生管教?你若懂得好生管教,如何會讓我王家的公主,變成這般的野人?既是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少不得小童也只得辛苦來親自管教了。”

莒姬心中一驚,擔心了多年的事,終於發生了。她知道王后為人狠辣,輕易不會出手,若是出手則將會是致命一擊。雖然想不明白為何王后在此時翻臉,卻不得不強撐著笑臉柔順答道:“九公主都是叫大王慣壞了,王后請恕她年紀幼小不懂事,還請慈愛寬容。”

王后冷笑:“你不用事事拿大王出來抵擋,大王向來慈愛,對哪個子女都是縱容的,可卻不見得其他孺子野成這般。她年紀幼小不懂事,你不算年紀幼小不懂事吧,她敢拿金丸射我,你就當對我的話當面違拗,可見是沒做出過好的榜樣來。”說著不理莒姬,只徑直轉過身去,對寺人析道:“你還站著作甚!”

寺人析會意,連忙上前欲要從莒姬懷中奪了羋月去,莒姬卻拉住羋月退後一步,對著王后的背影笑道:“王后教訓得是,奴亦知道小公主不應該冒犯小君,因此來之前已經向大王請罪,大王讓奴帶公主過去,親自審問。”

王后眼神一沉,心中卻暗歎大好機會失去了,冷笑道:“好吧,小童這就與你去見大王,看看大王到底是不是要干涉小童主持後宮的事務?”

說著,率先向章華台走去。莒姬眼神一瞟,亦率著自己宮中之人,快步走了另一條路,一前一後,卻是搶在王后之前先進了章華台邪王寵邪妃。

羋月一走進章華台,便先哭著跑到楚王商面前,撲到他的懷中叫道:“父王,父王,兒好害怕,嗚嗚嗚……”

楚王商見這小女兒撲到自己懷中,哭得可憐,小身子更是顫抖不止,心中亦是惱怒,待抬起她的臉,更見她臉上兩邊紅紫色的掌痕,也不禁駭異道:“你這是怎麼了,誰膽敢如此對你?”

正說著,王后拉著羋姝的手亦是走了進來,聽到楚王商的話便冷笑起來:“大王的眼中,只剩下那個媵生女了嗎。難道就不曾看到您的嫡公主也受到了驚嚇,就沒有一聲問候她嗎?”

楚王商看著被王后拉著的羋姝,雖然已經止住哭了,但小臉上的淚痕猶在,雙目紅腫,亦是詫異:“孺子,誰讓你受氣了?”

羋姝本就委屈已極,再看到自己和羋月同時進入殿中,自己還被母親拉著,羋月卻是直接撲進父王懷中撒嬌,又見父王撫愛倍至,更是傷心,見他一問,頓是嘴一扁又哭:“我的綠衣死了,我的黃裳死了,嗚嗚嗚……”

楚王商聽得滿頭霧水,招了招手令羋姝近前,問道:“誰是綠衣,誰是黃裳?”

羋姝嗚嗚地拿出手裡仍緊緊攥著的竹盒,遞給楚王商看:“我的綠衣,我的黃裳……”卻是方才她硬是要雲葛給她把小竹盒拾回來,又將死掉的兩隻小蠶放入,看一回便要哭一回。

楚王商看到竹盒裡死掉的小蠶,便已經明白,笑問:“你的綠衣和黃裳是蠶?”羋姝便含淚點頭,楚王商一眼瞄過,對比羋姝的竹盒,羋月臉上的掌痕,再見了寺人析手中拿著的小弓金丸,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便對羋月道:“是你在園中打雀?”羋月點頭,又對羋姝道:“驚著了姝?”羋姝連忙點頭,又轉頭對王后道:“惹惱了王后,要責罰於你,是也不是?”

羋月嘴一扁,她是個機靈鬼,聽出楚王商話中的含意來,捂著臉就哭:“好痛……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打都打了,還要將我杖斃……”

楚王商臉一沉:“將你杖斃?”

王后待要說話,莒姬忙笑道:“想是你小兒家驚慌之下聽錯了,王后如何會下要將你杖斃這等不慈的命令?”

王后大怒待要說話,楚王商冷目一掃寺人析:“有嗎?”

寺人析一激靈,撲通一聲跪下申辯道:“王后只說將小公主杖擊二十,何曾說過杖斃……”

楚王商冷目看著寺人析,寺人析在這樣的眼光下竟似無所遁形,冷汗濕透後背,整個人四肢顫抖,不敢再應聲。

楚王商見他如此,轉而看了王后一眼,王后暗恨寺人析無用,見楚王商看她,她自忖就算自己有點隱秘心思,但事未發生,又有誰知,反而傲然上前一步,喝道:“孺子無禮,竟敢當面胡言亂語!”

楚王商看向王后,道:“王后有話慢慢說,何必動怒。”

王后優雅地行了一禮,淡然道:“大王,後宮妃嬪子女之事,妾之職責。今天孺子無禮,請大王交妾管教。”

楚王商卻反問一聲:“敢問王后欲如何管教?”

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羋姝低低的抽泣聲。羋月卻早止了哭,乖巧地縮在一邊,一聲不響地看著這一切。
王后走到楚王商對面坐下,下頷抬了抬,寺人析忙將手中的金丸和彈弓奉上,奉方接過兩物,呈給楚王商。

見楚王商看著金丸和彈弓不語,王后冷冷地:“今日妾與姝於暴室觀桑蠶出來,正與走在花園裡,忽然一顆金丸從天而降,打在姝手中的竹盒上……”她加重了語氣:“倘若再偏得幾寸,就有可能落在姝的臉上,或者是她的眼睛裡,甚至有可能令姝殞命……”

楚王商看了羋月一眼,羋月立刻明白過來,叫道:“不可能,我的金丸打中了黃雀,是黃雀帶著金丸落下來的,根本沒有可能打到人……”說著她跑到羋姝面前,拉著羋姝的手問道:“你有沒有自己看到金丸,黃雀落到了誰身上,你的蠶兒是怎麼死的?”

她一連三句問話卻是問到了核心上,王后剛想說話,楚王商卻擺手制止了她:“你讓姝自己言說。”

羋姝卻從來不像她這頑童般素來喜愛在父母之間套話,而得到玩樂自由的機會,更無她這般的機變,這小姑娘從小到大,素來得王后嬌寵,從來便是一呼百諾,直來直去的,聞聽楚王商這麼說,心中越想越委屈,只抽泣著道:“我也不知道,就聽到她們在亂叫,我的竹盒沒拿住掉在地上,走到一半,她們就在亂叫,然後……然後……”她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的黃裳和綠衣就、就……”

羋月卻又問了一聲:“黃雀落到了誰身上?”

羋姝手一指:“是申椒。”

申椒連忙跪下道:“是奴的錯,不應該失聲驚叫,亂了儀仗,擾了公主。”

王后眉頭一挑,待要說話,楚王商卻抬手阻止了她,轉問羋姝:“你的竹盒是自己沒拿住掉下來的,還是被別人撞下來的?”

這是連被金丸打落的可能都不問了,羋姝更不曾想到這層,反而歪著頭細想了想,又氣憤起來:“我、我是被人撞到了手,才沒拿住的,嗚……”

莒姬立刻機靈地道:“縱然不是九公主的金丸所致,終究是黃雀落地驚了宮人,還是九公主的不是。似王后這般要將九公主杖責二十不免太重,不如令九公主向八公主賠個不是,再叫暴室送幾條小蠶讓八公主挑個滿意便罷了。大王您看如何?”

楚王商心中已經有數。這些年來,他與王后情馳愛淡,王后的性子越發地暴戾,他只是礙于太子份上,不忍因斥責王后而令太子失了威儀,在楚國這種分支龐雜的國家,身為國君的權威就尤其顯得重要了。

只是之前王后行事多半還在他的容忍範圍之內,如今卻當著他的面敢伸爪子,實在是令他有些欲發作了,但見莒姬機靈打了圓場,心下贊許,點頭道:“此言甚是……”

話猶未了,就聽王后厲聲道:“不行!”

羋姝亦是跺著腳叫道:“我的綠衣和黃裳都死了,你再賠我一百隻蠶兒,也不是我的綠衣和黃裳了。”

王后亦是冷冰冰地道:“大王何必盤問姝呢,她小兒家又知道些甚麼,此孺子于禁宮之內金丸亂飛,今日便是不曾傷著人,難保她日不會傷人穿越之一生逐愛。若不教訓,小童何以執掌後宮!”

楚王商不料王后竟是如此執迷不悟,臉也沉了下去:“王后若是能公平處置,寡人自是不會過問。可如今鬧到寡人跟前,寡人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王后尖利地道:“就是因為鬧到大王跟前,所以大王才應該交與小童處置。否則的話,後宮事務每天千頭萬緒,人人都鬧到大王跟前,大王何以處理天下事務,小童身為王后,豈不是失職。”她見楚王商如此偏寵,也上了脾氣,心中便不信楚王商還能夠把這個媵生之女放在她的顏面之上了。

楚王商看了一眼王后,道:“寡人看姝無大礙,月也受到了懲罰,莒姬是寡人叫她去傳話的,若不是莒姬及時阻止,王后你就要犯下大錯了。”

王后怒道:“向氏之女在內宮亂射金丸,滋事體大,若不能殺一儆百,只怕將來妾身等連門都不敢出了,不知道哪天就飛來橫禍,豈不是人人自危。”

楚王商也怒了:“你身為王后,不管後宮何人所出,均是你的兒女。為何連聲稱呼都沒有,口口聲聲只說向氏之女。面對稚子毫無憐愛之心,口口聲聲殺一儆百,豈非不慈。”

王后一股子怒氣上來:“大王主政外庭,小童執掌內庭。小童不問大王外庭之事,可今日先是莒姬亂我行刑,大王又插手宮務,如此下去,小童威信何在,何以號令六宮?若大王執意如此,則小童何以再繼續執掌內庭,還請大王另選賢能。”

王后伏地,優雅而傲慢地行了一禮,直起身來挑釁地看著楚王商。

楚王商用力一拍幾案:“王后真是好威風,連寡人在朝堂上都沒有你這般獨斷獨行,不容一言。王后雖稱小君,卻是依附君王而得,並不是真的可以與君王分庭抗禮了。君王不能稱職,尚要自省,王后不能稱職,就該自退。你身為小君,當為舉國之母儀典範。可你,卻沒有半點懿範慈心,今日寡人還活著,你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親自動手對付寡人的骨肉。有朝一日若是寡人不在了,你是不是要殺盡王室血胤,毀我宗室?”他被王后所激怒,說到最後,終於將不忍說破的隱事,也說了出來。

王后怔住了,楚王商這一言誅心,她既覺得惶恐,又覺得憤怒。她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整個人都如風中落葉顫抖,終於尖厲地嘶喊起來:“大王這是何意,妾乃大王元妃,嫁與大王三十年,生兒育女、主持後宮、祭祀宗廟,多年來含辛茹苦、兩鬢成霜,如今連公孫都有了。而今日,您居然為了幾個媵妾和庶女,要將妾身的顏面踩在腳底下嗎?”她說到最後,已經是克制不住,掩而而泣。

楚王商見狀,心中略有不忍,想到方才她的驕橫,轉眼看到羋月臉上的掌痕,心中又硬了起來,長歎一聲道:“寡人一直記得,你是寡人的元妃,所以你在後宮任意妄為,寡人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並沒有感念寡人的容忍,反而得寸進尺,更加地驕橫狠毒。”他拉過羋月,指著她臉上的掌痕:“如此不仁不慈,下手狠毒,這樣的事就算是是放到朝堂上公議,到宗廟裡問列祖列宗,你也沒有資格繼續做這個王后了!”

王后死死的瞪著楚王商,兩人的表情對峙,終於王后臉上的強勢漸漸崩塌,她慢慢伏下身子,兩隻手用力摳住地面,撐住身體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妾身……知罪……一切但聽大王……處置!”

楚王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若是王后堅持到底,他竟是要面臨兩難選擇了,如今——他一聲長歎,道:“九公主沒收金丸,以後不許在宮中用任何弓箭彈丸,罰其閉門思過一月。王后有失母儀,罰俸一年。八公主受了驚嚇,賜錦衣一襲,幼蠶一盒安撫。寺人析冒犯公主,杖二十。”

王后渾身一震,緩緩地應下:“是,謹尊大王之命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她雙手緊握成拳,左手中指的指甲已經在她按住地面時用力過猛繃斷了,她忍痛握住掌心,咬緊牙關不讓眼淚繼續流下來,行完禮,說完話,竟覺得已經不似自己的了。強撐著將一系列的行為完成,便挺起身來,長長的衣袖落下,遮住了她的雙拳:“妾告退。”

楚王商點了點頭,王后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徑直而去。玳瑁看了看地上斷裂的半根指甲,悄悄拾起來,拉起哭得打嗝的羋姝,急忙追了出去。王后所帶的宮女侍從們也隨著一窩蜂地退出去了。

楚王商看著王后的背影,忽然間臉色潮紅,用力按著頭,呼吸緊促。莒姬正在安撫羋月,見狀忙放下羋月撲上來驚呼:“大王,大王,您怎麼了?”

楚王商喘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搖了搖頭:“寡人無事。”

莒姬憂慮地看著楚王商,近來楚王商身體漸衰,甚至連脾氣都變得暴燥異常,幸而她機靈溫婉,每每能夠安撫楚王商的情緒,因此漸漸得了獨寵。可這份人人稱羨的獨寵背後,卻是沉甸甸的危機。她此時得寵越甚,將來的危機就越是臨近。這份榮寵多麼脆弱,而她所恃的兒子雖然已經有了,卻還仍然是個年幼的孩子,楚王商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撐到孩子的長大啊。

不提莒姬心中憂慮,且說王后自入主楚宮以來,從來沒遇到這樣的難堪和羞辱。她急匆匆地走回所居的漸台內殿,怒氣不息,將幾案上的物件統統掃落地下。

嚇得玳瑁連忙上前扶她道:“小君息怒,仔細傷著了手。”

王后坐下來,喘息漸定,好半日才恨恨地道:“老匹夫,竟敢如此辱我,教我還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玳瑁大驚失色:“小君慎言。”

王后冷笑:“慎言、慎行?小童慎得還不夠嗎,慎到今日,竟是連存身之地都沒有了!”

玳瑁連忙上前撫著王后的胸口讓她平息怒氣:“小君近日心浮氣燥,太醫說過您要安心靜養,千萬勿要動氣。”

王后頹然掩面:“我近來天癸漸竭,與大王再無承恩之可能了。我……我看著那些賤婦,心中恨不得把她們統統給殺了!”

玳瑁知道婦人絕經之時,最是情緒不穩,近來王后一直喜怒無定,便是內侍宮婢也打殺了好多個,卻不想她今日竟在楚王商面前發作起來,導致惹下大禍來。她心中歎息,口中卻勸道:“小君且安心調理,您將來還要看著太子登上大位,看著公主出嫁,看著公孫漸漸長大,您要長命百歲,可比什麼都來得強。”

王后咬牙切齒道:“若有那一日,我要教那些賤婦,一個也別想活下來!”

正說著,轉身卻見羋姝怯怯地站在門口,她從來不曾見母親發這麼大的脾氣,頓時嚇住了。

王后斂下心神,將愛女抱住道:“姝今日可被嚇著了?”

羋姝點點頭,忽然就哭了:“母后,母后,您別嚇我,我好生害怕!”

王后只得安撫著她:“勿懼,勿懼,母后在呢,必會讓我兒無憂無懼。”

很多年以後羋姝想起來,這是她和羋月的第一次見面,她就輸了。但是,後來她忘記了這次見面,她想,也許是那時候她還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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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7:55:22

羋月傳 第9章 鷹之惑

莒姬與向氏議論著小公主羋月,而羋月此時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層台之上,纏著楚王商要玩耍。

層台之上,此時皰人在青銅圓鼎上滋滋地烤著肉,幾案上擺著青銅酒爵、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擺著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以及勺匕鉶俎。寺人奉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著酒爵,帶著五分醉意正與女兒吹牛:“那越王無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後腿,還想聯合齊國攻擊寡人,結果,寡人就親自率兵,直攻入越國,那越王無疆居然還想求寡人保全宗室,願稱臣納貢。這一套當年越王勾踐也幹過,哼,當寡人是吳王夫差這種蠢人嗎。寡人……就把無疆給殺了,把他們的宗廟也毀了,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可能……”

羋月穿著男裝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玉牌,穿著黃色繡如意雲紋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邊,一邊聽一邊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戰無不勝。”這邊又親手倒了一杯酒遞到楚王商面前,一臉討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兒,您一直說我很像您對吧。”

楚王商見了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無事獻殷勤必有要求,便一邊樂呵呵地喝下了酒,一邊道:“說吧,你又想要什麼東西了?”

羋月雙眸閃閃,嬌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見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憂解勞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麼憂,解什麼勞?”

羋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帶上兒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還可替您當前茅武士!”

楚王商見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推個跟頭。孺子,待你長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時候,再來說打仗吧!”

羋月眼睛一亮:“當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無戲言?”心中暗笑:“反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長到寡人一般高……”

羋月見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嗎?”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撒嬌地搖著楚王商:“那便讓我隨您去行獵吧,行獵就是練兵,我要不跟著您先練著,將來就算長到跟您一般高也沒辦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著被搖晃,佯裝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應你,到秋天的時候帶你去行獵。”

羋月不解:“為何要到秋天這麼遠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萬物生長,不可行獵,春生秋殺,行獵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問:“那春天做什麼?”

楚王商道:“春耕、親蠶。過幾日寡人要去禦田親耕,王后要去桑林親蠶。”

羋月連忙問:“我能去嗎?”

楚王商搖頭道:“那是國之祭禮,你小兒家可不能去。”

羋月嘟著嘴轉頭,表示自己不高興了。

楚王商連忙勸道:“父王給你找了個夫子,過幾日你就要拜師學習了,可不許再淘氣了。”

羋月申辨道:“我從來就不曾淘氣過!”

楚王商嗯了一聲:“哦,你從來就不曾淘氣過,那前些日子是誰把禦園中雉雞的毛全給撥了?”

羋月訕訕地:“我那不是想給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嗎……”看著楚王商的笑容,聲音低了下來:“順便,也給我自己將來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興奮地提高了聲音:“將來戰場上一亮出旗號,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聽說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鳥獸羽毛做成,因此在禦園中見了雉雞的毛甚是漂亮,便把這些雉雞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為何如此,當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個小鬼頭!”

羋月不高興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麼?”

楚王商搖頭:“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兒,哈哈哈……”卻見她眼珠子又在轉啊轉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計,揉揉她的小腦袋,問:“你又有什麼鬼念頭了?”

羋月習慣性地忙先申明:“我素來是很懂事的。”見楚威王不以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轉而說出了目標來:“父王,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

楚王商一聽就知道她打著什麼主意,擺手道:“不成不成,大軍得勝歸朝,百戰之師皆是血殺之氣,你如何能夠去得。”

羋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場百戰,我若是連一點血殺之氣也不敢去看,何以揚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聽了她這話,直笑得連憑幾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這孺子來揚我赫赫英名嗎?不錯不錯,我兒當真類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見羋月當真惱了,忙改口誇獎討好。

當下哄了半天,見羋月依舊是氣哼哼地,知道她目標何在,卻不敢答應此事,只得想了個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須問我,只消你能讓母親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來最怕這愛女歪纏,經常心一軟便什麼都答應了,因此遇上這種事,便儘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時還算能克得住這小傢伙。

羋月也不氣餒,只嘻嘻一笑,不再說了。

楚王商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羋月轉頭就去纏著莒姬:“母親,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計,先是斷然拒絕,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也與楚威王一般轉移壓力,道:“你若能夠說服你父王答應,我便放你出去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月嘿嘿一笑:“父王說了,只要母親不反對,他便答應。”

莒姬瞪著她,想不到她這小小孩童,便已經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論是楚王商還是莒姬都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將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說是你母親答應我便答應,再令纏得莒姬想將拒絕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時候,才發現兩個都不肯答應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個小兒繞進一個“你不拒絕就是答應”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額頭彈了一下:“小小年紀,便如此狡猾。”

羋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親,您這是答應了?”

莒姬瞪著眼睛看著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恨聲道:“我當真命中註定要被你這小鬼來折磨。要去也可以,須得你父王的親衛跟著,不可以獨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邊。若是違了我的話,下次再不許你出去。”

羋月撲到莒姬懷中,親了她一口:“母親,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臉頰,沒好氣地:“去去去,剛施的脂粉,便被你親花了。”

羋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當晚夫妻兩人面面相覷,雖然已經是諸般小心,卻不想還被這一個小兒給套了話。無奈是君無戲言,到了景翠回朝當日,楚王商只得叫羋月穿上男裝,叫了親信衛士一名叫景離的,率了自己的衛隊,帶著她站在城頭上偷偷看著。

此時在城門外,已經用荊棘柴草搭來了一座木門,這就是所謂的“棘門”,將士凱旋而歸,由國君或者國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門外。

羋月站在城頭上,但見千軍萬馬,自北邊搖搖而來,旌旗招展,塵煙滿天。待到近時,更覺得人群漫天黑壓壓一片而來,除了幾個為首的將領預先換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將士征袍灰甲上盡是灰燼塵泥、斑斑血跡、更兼刀砍箭痕,無不破損。然而這種久戰之師身上帶著的血殺之氣,比那些錚亮的新盔新甲,更讓人有一種戰場的恐懼感來。

羋月雖然站在城頭上,不如城下之人只覺得鋪天蓋地的氣息,也看不到戰甲殺氣,然則站在城頭,卻也被這股氣勢,壓得心頭一滯,不禁退後數步,直碰到一個身軀,這才站定。

卻是景離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罷。”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當下便硬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覺得我們的大軍太威武了而已!”

景離被攤上這個看孩子的活計,也是無奈,只得能是順著哄著這小公主,只盼這場儀式早早結束,把這小公主還到宮裡,自己這次的工作便可結束了。

羋月又上前兩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城下的凱旋儀式,但見楚王商郊迎,檢閱三軍。

景翠等率三軍一齊行禮,山呼“大王!”聲震天際,響竭行雲。

羋月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這種氣勢,與素日正旦君王立于城頭,看著百官萬民山響君王的氣勢,是完全不同的。

後者,是眾星捧月,前者,是逆轉天地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三軍凱旋,聲震天地,這樣的氣勢,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銘記一生。

自那日以後,羋月迷上了戰爭,這和之前她鬥雞惹狗,

在年少荒唐歲月,自欺負小動物,欺負弟弟,欺負小豎童的日子中不勝快樂卻又不同,她開始瘋狂地抓著每一個人,學習著行軍打仗的所有術語,她所有的遊戲,也成了戰爭的模枋遊戲。

景翠回來的第十日,她又帶著兩個小豎童驊騮綠耳,與弟弟羋戎,要效法楚威王行軍打仗,對著楚宮的假山,發起了想像中的進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風淩淩地一揮手,驊騮綠耳便苦著臉跟著伏身小跑來到她跟前聽命。

驊騮有些膽小:“公主,上回鬧騰,奴才便讓大監打了二十荊條,咱們還是……”話未說完,便被羋月打斷,她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既已從軍,豈可以當逃兵,小心本將軍軍法從事。”

驊騮只得苦著臉陪她作遊戲:“是,將軍,有何軍令?”

羋月指著假山道:“前面就是敵方城池,驊騮你當我的車右,綠耳你當我的禦戎,戎弟你就當我的後殿,等我攻佔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沖上去……聽懂了沒有?”

羋戎年紀尚小,每日只會懵懂地跟著自家姐姐跑來跑去,如今羋月對他這般吟詠,他亦是習慣性點頭:“懂……”想了想又搖頭憨態可掬地道:“不懂!”

羋月不耐煩的指了指他的額頭,道:“你反正什麼都不懂,跟著我就行了。你們兩個,聽懂了沒有?”

綠耳戰戰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說,不讓您再玩打仗……”

羋月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現在你得聽我的。”

綠耳無奈,只得道:“是,奴才聽您的,您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羋月一揮手,背著軍中術語:“十旌為一徹,隨我衝鋒!”

羋月率先沖了上去,羋戎傻呼呼地也跟著叫了一聲沖上去。

驊騮和綠耳只得各扯了小旗,當成軍中的十排旌旗,沖了上去。

羋月沖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聲:“我已攻佔城池,勇士們隨我入城。”便朝著另一頭沖了下去。

不想此時正有一行人自拐角處出來,正走到假山上面,卻見假山上忽然沖下一人來,撞到人群中,頓時亂成一團。

羋月正沖下去時,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已經是收勢不住,正撞中一人,但聽得嘩啦啦一團亂響,她已經摔在一個人的身上。

羋月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才發現她身下躺著一個總角童子,黃衣懸佩,正捂著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下,正一臉不忿地瞪著她。

這是她與黃歇的第一次見面。

黃歇是黃國後裔,嬴姓黃氏,為伯益之後。黃國于夏代時便已經建邦,傳國五十君,後因“不貢于楚”於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滅以後,置黃邑,黃氏仍為封臣,然家族日衰明月系列。到黃歇時,黃族上數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黃歇是這一代黃族族長的侄子,因黃族族長曾與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見小黃歇聰穎過人,便允了黃族族長所托,收其為弟子。

這日楚王商宣屈原進宮,屈原有心想讓這個弟子增長見識,於是讓他作一個捧書童子,隨他進宮。

不料方走到花園,便遇上了這一出事來,但見一個小童從假山上沖下來,他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撞翻在地,背著的書箱也摔在地上,竹簡滾落一地。他被羋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覺得一陣酸痛,連忙一抹,發現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這個罪魁禍首。

羋月見了血,也有些著慌,連忙掏了手帕去捂黃歇的鼻子:“你、你沒事吧!”

黃歇心中氣憤,卻礙于身在宮中,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不敢發作,只是奪過帕子,捂住了鼻子。

羋月這才轉頭,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環境,卻見地上散落著竹簡,當前站著一個白衣人,他三縷長須,褒衣大腋、峨冠長鋏、玉帶系腰、下懸組佩,穿著高高的木屐,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羋月見有大人在,一轉身就想跑,卻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爬到假山頂上的羋戎和驊騮綠耳看到羋月一連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羋月心知不妙,對著假山上大喊:“本將已經被俘,我來掩護你們速速撤退,回去增加援兵來救我!”

羋戎等人聽了她的話,卻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羋月只得跳著腳對著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親去!”

羋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與小童一般見識,但卻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宮,就是為了替公子公孫們請一個師傅的,見羋月這般年紀,又是這般衣著脾氣,便猜她或許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學生之一了,便有心試試她,見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羋月抬頭看著屈原叫道:“喂,你放開我!”

屈原笑了:“哦,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俘了嗎,哪有俘虜說放就放的?”

羋月聽了此言,心頭一怔,抬頭斜看著屈原,不服地哼道:“看來閣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還好,勉強隨大王出征過幾次。”

羋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熾熱起來:“喂,你真的打過戰嗎?”

屈原撫須笑道:“身為國之封臣,怎會沒上過戰場。”

羋月眼珠子一轉:“既然上過戰場,就應該知道戰場的禮儀。”

屈原感興趣地:“哦,什麼禮儀。”

羋月抬頭挺胸,努力擺出威武的樣子:“交戰之禮,俘虜之禮。我是一軍主帥,雖然陷入重圍被俘,也應該有贈玉之儀。”

屈原點頭:“嗯,不錯不錯,難得你小小年紀,倒知交戰之禮。來來來,黃歇,你與他年紀相當,你來行此贈玉之儀。”

黃歇正拿手帕捂住鼻子止血,聽到屈原的吩咐,只得滿臉氣憤地站起來,將手帕往袖中手了,然後退後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塵,拱手一禮:“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天才魔音師。”

羋月也退後一步,拉平身上的衣服,拱手一禮:“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雖然被俘,卻斷不敢歸降,請置我于營,候寡君將我贖回。願來日沙場,能與勇士再決高下。”

黃歇拿下胸前掛著的玉,遞給羋月。

羋月看到黃歇遞來的玉,猶豫一一下,把自己的玉也摘下來遞給黃歇:“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周朝時諸侯時有征戰,兩軍交戰便會有勝敗,敗方自然會成為俘虜。然則俘虜亦有貴賤之分,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貴族身,儀禮不對庶人行。若是遇到國君敗逃,君權神授,不是為臣下者可以執戈相向的,哪怕是敵國的追擊方也會讓開道路,讓國君逃走,否則即為失“禮”。若是遇上貴族被俘,則勝方會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對下面失禮的行動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將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玉佩贈以還禮,暗示自己的身份會有足夠的贖金,請求得到有禮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沒有玉佩沒有禮節,粗繩一系脖子,不是給戰勝者為奴隸,便是拉到販奴市場上換錢。

雖然這種孩子裝大人的“禮儀”更像是遊戲,但貴族的禮儀,便是在這種遊戲似的行為中得到加強。所以在這個時代,貴族從生到死,“禮”字滲透著方方面面,就算不是奴僕成群華服錦衣,到淪落荒野時,仍然可以自舉手抬足中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來。

羋月性子雖野,但這個禮字上卻是如吃飯睡覺一般習慣,更兼她性如男兒,喜歡征戰,這等征禮之儀,自然也在日常遊戲中學得十足。

兩人手碰到一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大小不一樣就看出來了。黃歇好奇地拿起羋月的手比著:“奇怪,你的手好小啊!”

羋月羞紅了臉,用力抽回手大聲反駁:“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翻了個白眼:“哼!”

羋月也翻了白眼:“嘿!”

屈原樂呵呵地看著這兩小兒煞有介事地一來一往,卻又不禁露出兒童天性來,也不由地笑出聲來。

羋月聽到笑聲也臉紅了,看著滾落一地的竹簡,也知道自己行為魯莽,連忙裝回大人樣,向屈原行了一禮:“小子無禮,撞翻先生書箱,還請先生恕罪。”

屈原撫著長須:“呵呵,好、好。”

黃歇扭過頭去,蹲下來收拾書簡,羋月訕訕地蹲下去和黃歇一起收拾竹簡,方才拾起一卷,便被黃歇劈手奪去。

羋月也不惱,又拾起一卷竹簡遞給黃歇。黃歇再惱也不好繼續這樣無禮,只沉默著接過,表情卻沒有平復。

羋月剛開始見自己闖了禍又跑不掉,心中原有怯意,想等莒姬來救。此時見平安無事,但子便又大了起來:“先生,您是來見大王的嗎?”

屈原點頭:“是啊。”

羋月眼珠子一轉:“那您會經常進宮嗎?”屈原點頭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月一指黃歇:“那他呢?”

屈原看了黃歇一眼:“他是我的弟子。”

羋月又問:“他也會經常進宮嗎?”

屈原笑了:“是啊。”羋月也笑了,拉著黃歇的手:“那好,我要和他一起玩。”

黃歇彆扭地一甩手:“我才不要呢。”

羋月眼睛閃閃亮地:“哎,你幾歲了。”黃歇已收拾好竹簡放在竹箱中,並不說話。

羋月卻一逕自己說下去了:“我七歲了,你呢?”黃歇看了看羋月,嘴角動了動想說,卻想到自己還在賭氣,便不再說了。

羋月得意洋洋地:“你不說,肯定是比我小了。”

黃歇終究是孩子脾氣,忍不住開口:“才不是呢……”

正于此時,楚王商身邊的內侍奉方已經匆匆趕來,見了屈原便詫異道:“屈子如何還在這裡,大王讓奴婢前來相迎。”

羋月見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後,可惜躲得卻是人人皆能見到,奉方見了她,也詫異道:“小公主如何在這裡?”

屈原詫異:“小公主?”

黃歇也詫異起來:“你是女的?”

羋月眼一瞪:“女的又怎麼樣?”

黃歇倒訕訕地,覺得自己方才若是與一個男童置氣倒罷了,與一個小姑娘置氣倒顯得自己沒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嘔氣的。”

羋月眼睛一亮:“那你願意和我玩了?”

黃歇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見黃歇要拎起書箱背上,連忙伶俐地接過書箱,一邊搭訕道:“屈子,這書箱中可是您新寫的辭賦?”

屈原點頭:“正是,此乃我去年入雲夢大澤,採風問俗,觀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廟又添迎神新舞,必會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邊說,一邊便到了章華台前,黃歇隨著屈原一步步走上高臺,好奇地看著四周。

這章華台乃是一處極為巍峨的台閣,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曲欄拾級而上,途中須得休息三次,才能到達頂點,故又稱“三休台”。

此原是楚靈王時期,以舉國之力,數年乃成,被譽為“天下第一台”,時人稱“土木之崇高、彤樓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極言其奢華也。也唯有以楚國之強大,方能築此高臺。

登臺遠眺,天下皆在腳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傲視天下的情緒來。

黃歇雖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覺得似淩雲而上,有飄飄之感。此時他並沒有想到,這種初次登上章華台的感動,會成為他這一生無法捨棄的執著紫瞳亂,傾城歎。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聽得裡面通報,屈原帶著黃歇和羋月在殿外脫靴而入。

一行人走進去的時候,楚王商已經聽奉方略說經過,便知道又是女兒淘氣,便沖羋月招招手:“孺子,還不過來。”

羋月自知理虧,連忙跑過去坐到楚王商身邊,吐吐舌頭先沖著他甜甜地叫了聲:“父王——”便指望討好賣乖可以避過責備。

楚王商笑著彈了一下她的腦門,道:“你居然對夫子淘氣,實是該打屁股。”

初見君王,黃歇本是極為緊張,但被楚王商這一下,倒弄得緊張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動,卻極力忍笑。

羋月卻已經看到了,有些生氣地瞪了黃歇一眼,可憐兮兮地看著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補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這種是四方形如棋盤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於地面,黃歇和羋月卻只是各一個氈墊跪坐。

楚王商指著羋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錯吧。寡人這麼多兒女之中,只有她聰明過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點頭:“小公主雖年幼頑皮,但此乃小兒天性,難得知兵識禮,敬文崇賢,而且聰明穎悟,臣為大王一賀。”

楚王商看到屈原誇獎,甚為得意:“哦,難得屈子能如此誇獎一個小兒。孺子,快來行過拜師之禮。”

屈原一怔:“拜師?”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長揖:“臣,不敢為公主師。”

楚王商奇道:“為何?難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視嗎?”

屈原搖了搖頭:“臣非迂腐之人,亦不會拒絕女徒。然,臣認為,臣不能收公主為徒。”

楚王商倒有些詫異:“哦,為什麼?”

屈原看了看羋月,見這天份過人的女童眼中盡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卻長歎一聲,對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如果大王真心喜歡公主,還是不要讓她懂得太多,學得太多。”

楚王商聞言,有些不悅:“為何?”

屈原沉默片刻,終於沉聲道:“大王,智者憂而能者勞!”

楚王商一驚,又看了看羋月,已經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卻也已經明白自己被拒絕了,她自出生以來,從來不曾見過敢拒絕她的人,氣得臉鼓鼓的。

楚王商見她如此,便叫奉方來領她出去玩耍。

羋月不待奉方來牽她,便將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著羋月跑出去,輕歎一聲,也令黃歇出去了。

楚王商長歎一聲:“屈子,不過是多教一小兒罷了,你何苦如此固執?”

屈原卻搖了搖頭:“父母愛子女,當讓其無憂無慮。大王若真心喜歡小公主,當知她將來也不過是為人妻、為人母,只消懂些紡績織作、能夠主持中饋之事即可。須知人生憂患識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讓小公主知刀兵,識朝議,將來必生不平之氣,則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恒德不離,複歸於嬰兒。’此誠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著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兒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還記得?”

屈原搖頭:“臣沒有聽說過。”

楚王商瞪著他,卻又無奈何:“你,唉,你何必這般固執。”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氣結:“你——”

屈原說:“大王,臣從來沒有聽說過江山社稷之事,憑天象做得了數的。當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對成湯下毒手,何以會逼反成湯,斷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蔔算之術,當日召諸侯會于孟津,卜得諸事皆宜,天現吉象,卻仍不肯起事。到後來牧野之戰前,卜龜不吉,戰旗三斷,大雨三日,卻堅持舉兵,一戰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卻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遠遷,令得觀星臺上數名卜師無辜送命,實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聲:“哼,你是想說,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著遠處,沉思著,好一會兒才說:“寡人戎馬一生,豈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業,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風中飄絮。若是上蒼能夠再給寡人三十年的時間,寡人自信能夠取而代之。然上天卻不會再給寡人三十年時間啊。寡人之霸業雄圖,要有人來繼承。太子不行,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觀史,看我大楚莊王、齊恒公、晉文公等霸主,無不是因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無為,或內亂頻起,霸業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後,也是這般結果,則寡人這一生南征北戰,又所為何來?”

屈原想要勸慰卻是說不出口,只是長歎一聲:“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動,臉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紅:“看著此孺子一日日長大,寡人卻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則何以解釋,為何寡人生了這麼多公子,一樣悉心教導,然而在天份上,卻無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圖,總不至於要傳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搖頭道:“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何有女子為王?然而商有婦好、周有邑薑,皆能輔助君王,行軍征仗。寡人想讓她以公主身份,將來輔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著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對國家命運的擔憂讓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卻只能無情地戳破對方的幻想:“大王,婦好邑薑能問政,乃是因為她們都身為王后,公主將來會有夫婿,新王將來也會有王后。將來新王會因為大權旁落而猜忌公主駙馬,而新王后也會因為無法成為國母而猜忌公主愛傾紫禁城。大王怕庸君霸業不繼,難道就不怕內亂更傷國本嗎?”

把一個國家的將來,寄託在這麼一個小小女孩兒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覺得實是異想天開。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則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斬釘截鐵地說:“國之大業,與其指望一婦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沒有說話。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國新君繼位以後,雖殺商君,卻不改其法。商紂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為法度不同的緣故。諸侯若行舊法,而興亡系於明君聖主,而秦國改舊法,人亡而政不息,則不管明君庸主,國勢依舊可以發展。”

如今的楚國,已經如姬周一樣,這條分封親戚,世卿世祿的路,已經走向危機了。別說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經奪了周天子之權的那幾個霸主,無不都走向衰落。晉文公的晉國,被韓趙魏三家所分,齊恒公的姜氏齊國,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國雖然仍然看似強盛,卻也是外強中乾,幾次內亂險些滅國,也幸好那時候北方六國也抽不手來罷了。如今也是仗著長江之天險,教北方六國不敢輕易南下。

想到此節,屈原不禁心寒,楚國重啟變法之路,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國能興新政,豈不將希望寄託一個女童身上強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沒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吳起變法,人亡政消,當年楚肅王雖然因此借有辱王屍之機剿殺了七十餘家宗族,收羅部份勢力,令王權大為強盛,卻最終沒能夠將變法繼續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納你之言,你去擬一策論——”楚王商終於開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卻又聽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緩,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吳起、衛鞅那樣惹得群臣激憤的事情發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華台,抬眼望著長空,長籲一口氣。

他沿著臺階往下去,忽然一顆金丸從他左邊飛過,落在地上。他詫異地回頭看,一顆金丸又從他的右邊飛過,落在地上。他抬起頭,卻看到氣鼓鼓站在臺階上面的羋月,手裡正拿著彈弓,對準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擊臣嗎?”

羋月哼了一聲,兩步一跳跳下臺階來到屈原面前,仰頭看著他:“哼,我素來彈無虛發,若要真的打你,豈會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謝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會對你這樣的壞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壞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對待臣這個壞人呢?”屈原蹲下,和羋月同一高度面對面

“我來問你,你為何不肯收我為徒,你憑什麼看不起我?”羋月瞪著屈原

屈原搖了搖頭,看著眼前的女孩認真地說:“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還小,你的一生不能就這樣被決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術,但臣不能教你。”

“為什麼?”

“這個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飛禽走獸,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樣逃妾升職記。”

“人又怎麼樣?”

“天地分陰陽,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順暢,逆天而行則一生困頓。為君者庇佑萬命,為臣者盡忠報國,為封臣守土有責,為兵士浴血沙場,為庶民耕種納糧……為男兒櫛風沐雨守護家園,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饋。若人人各安其位,則國不生亂,家宅安寧。”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她感覺到對方的這段話,說得有些憂傷,她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能夠明白這時候屈原說這番話的苦心。

黃歇從遠處跑來,在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學更多的知識,看更高的天空,豈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問。

“我們楚國有位賢人莊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小女孩迷茫地問。

“人壽有限,而知識無限。以有限之壽命,去追隨無限之知識,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則危之極也。若人的一生是個杯子,卻想把一缸的水倒進去,那會怎麼樣呢?”老人緩緩地說。

“滿出來?”小女孩遲疑地問。

“要麼滿出來,要麼被撐破。”老人說。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學,乃是為用,若一昧學習對自己無用的知識,只會誤盡此生。”老人沉痛地說,他在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其實想起了許多。他曾經有一個好友,就是因為太過聰明,學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縱,無所作為。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在這個世界裡,太聰明或者太不聰明,都註定會不容於世。

“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而它本來可以在雞窩裡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嗎?”屈原說。

羋月怔怔地站在那兒,無言以對。

屈原站起來,摸摸她的頭:“公主你天性聰穎,臣說的話,你今日不明白,將來一定會明白的。”

羋月沉默而倔強地站著,看著屈原轉身離開。

黃歇跑下來,跟在屈原身邊一步步走下臺階,他不住地轉頭看著羋月,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臺階一步步走下,這條路忽然變得如此漫長,忽然一個女孩子尖利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黃歇抬頭看著那女孩背後是藍天白雲,她孤獨地站在那兒,倔強而委屈地叫著:“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呢,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很多年以後,黃歇仍然記得,她當時站在章華臺上孤獨地叫著:“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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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7章 垂髫年

這個被楚王商起名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兒中排名第九,宮中便呼為九公主。小公主剛剛出世,這一夜的歷險,成了楚宮中的一樁懸案,便連原來看護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莒姬所居的雲夢台雖不算禁衛如何森嚴,但也不可能是一個侍女就能夠把嬰兒盜走的。且她身邊用的宮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這種陪嫁之人,通常生死與共,縱使另投他主,別人也不會收容,這於當時便是鐵律一條。國士可擇主而事,但奴僕背主,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小公主雖然是個嬰兒,卻畢竟是國君之女,很難想像有什麼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尋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盜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禍女桑。只是這女桑自此以後,消失無蹤,連屍首也找不到,更勿論其他。

莒姬深懼此事,她唯一能懷疑的就是宮中的閹人內侍,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內外勾結的。只是一處宮闈台閣,也總要用到幾十內侍,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盜之事,將雲夢台的內侍換了個乾淨,另求楚王商親自分撥了一些心腹可信內侍,再向母族求助,閹了莒族原來隸下的數十名奴隸入宮,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靈庇佑一般,雖在水上飄了幾個時辰,著了些風寒驚嚇,但有太醫用力,乳母精心,調養一段時間後,竟似完全不曾有後患,依舊活潑可愛,長勢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後,竟是母女連心,雖然病得欲生欲死,卻時時刻刻念著小公主,一日不見,便憂心欲死。莒姬雖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讓幼兒過了病氣,然憐她情癡,還是讓乳母每日抱著小公主,遠遠地讓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為難產,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場,血下不止,險險要一命嗚呼首富嫡女。卻因為牽掛著女兒,便掙命活著。太醫診過無數這類的產婦之病,這等血崩十有*,難挨過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誰都虛弱,然生命力卻是極強,幾番瀕死又活過來,過得一年多,竟漸漸越來越好,也不禁稱奇。

只是楚王商此時卻無暇顧及這些後宮之事,自秦國的細作報來訊息,秦君渠梁駕崩,秦國變亂陡生。

自周平王東遷,數百年來征戰不休,大國併吞小國,至此時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諸侯,已經只剩下十幾二十個國家了,最大的便是七個國家,史稱戰國七雄。

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國,仍是召公之後的姬姓之國;南方的楚國,自立國以來便不太臣服,與周天子屢有磨擦,此後更是自立為王,據大江以南,雖以周天子之威,也無可奈何;山東齊國,雖是當初的封國,但國君卻已經不是初封時的薑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謂“田氏代齊”;而地處中央的晉國,卻被三家封臣趙氏、魏氏、韓氏所瓜分,此之謂“三家分晉”;而最西邊的秦國,原是商朝舊臣之後,素為周室所惡,唯秦朝先人非子為周王牧馬甚為用心,因此准其立國。後來周平王東遷,舊都為犬戎所據,平王便順水推舟將舊都封與秦人,讓秦人與犬戎博殺,使其兩敗俱傷。

秦人與犬戎博殺多年,漸漸擴張,只是卻一直被中原諸國視為邊鄙野人,歷經數代秦君試圖或施恩惠、或獻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東進,在列國中取得話語權,卻無不鎩羽而歸,也被中原諸國更加輕視。唯有楚國,因也有同樣被列國輕視過的歷史,倒與秦國數代結為姻親,遙相呼應。

至秦君渠梁這一代,卻做出了令諸侯為之震驚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國流浪到秦國的衛公子鞅,進行變法。

變法之事,其實並非自秦國始,這相似的內容,周厲王當年起用榮夷公變法,當年楚國也起用過吳起變法,甚至在商鞅逃離的魏國,在商鞅之前也有過李悝變法。商鞅的變法內容,亦是受吳起與李悝變法影響極深。而這些變法,無不是在王權衰弱、國庫財盡的前提下產生,而最終,亦是不約而同地走向變法者身敗名裂,人亡政息的結果。

如今列國關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麼被封為商君的變法之臣衛鞅,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而秦國的新法,又會繼續下去嗎?

楚國君臣,自然也是極關心此事。

此時章華台中,君臣對坐,令尹昭陽先開口道:“細作傳訊,秦國已為其先君發喪,諡號為孝公,太子駟靈前繼位。”

各國都有宰執塚相之位,為百官首,楚國此位置便稱為令尹。昭陽是個年近五十的老軍頭,他雖是宗族,卻也是積戰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極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駟昔日便是因為反對商君之變法,因而觸怒秦公問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孫賈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繼位為君,依卿等看,秦國的變法,可能續行否?”

昭陽撫須笑道:“不能。”

列國均是此例,秦國又豈能有所改變。

他說完以後,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駟方才繼位,太傅公子虔就告發商君謀反,那衛鞅就欲潛逃出秦。誰知道逃到邊關,欲宿客舍,店家卻因為他出示不了身份憑證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這是為何?”

屈原解釋道:“因為衛鞅立法,為政極苛,出行必須有憑證,若是客舍窩藏有罪之人與降敵同罪,被人揭發就要問腰斬之刑,而且有連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則其他九家必須揭發,揭發者有賞,若不揭發則十家連坐流火已墜。因此衛鞅歎息:‘吾作此法而自斃’。”

因為知道今日商議商鞅變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學習了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始終,此時聽到商鞅在秦公死後的行為,不禁嗤笑出聲:“衛鞅雖學了吳子之法,但在生死當前,智與斷實不如吳子矣!”

話未說完,便被楚王商橫了一眼,嚇得住口。

當年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得罪了楚國原來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眾人群起而射殺吳起,這情景與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殺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吳起為人極為酷烈陰毒,他知道眾人想殺他時,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進楚悼王的靈堂,拿楚悼王的屍體當擋箭牌。這些吳國貴族若是心懷畏懼,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堅持殺他,則皆要背上作賤國君屍體的罪名。果然那些吳國貴族雖然殺了吳起,但那些人皆被繼位的楚肅王以罪名問斬。而這一批對變法最是切齒痛恨吳國貴族被殺,大大緩解了廢除變法的壓力,使得楚國變法雖然人亡政息,但卻還是保留了一些變法內容延續。

只是吳起的作法太過陰損,在座的朝臣先祖們多少也因吳起變法損害過家族利益,而且他雖然得以讓新君以此罪名殺了一批舊貴族,但他拿國君的屍體當成自己擋箭報仇的工具,也實在是太過無君無上。

因此雖然太子槐說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實對吳起這個人雖然暗中佩服,面上卻是誰也說不得他一句正面評價的。

楚王商不欲此話題繼續下去,直接問:“衛鞅下場如何?

屈原歎道:“商君鞅被秦國新君下令施以車裂之刑,並滅其族。”

楚王商默然,這也是意料中事。

昭陽歎息:“從來人亡政息,秦孝公與衛鞅俱亡,想來秦國變法必不能繼續下去。如廢新法恢復舊法,又要多少人事變幻,百姓動盪。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秦國地處西北,貧苦粗鄙,再加上國政這般來回折騰,必當衰弱。”

將軍景缺道:“臣以為可以趁此之機,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進行蠶吞侵蝕,擴張疆域。”

大夫靳尚連忙奉承:“幸而我大楚當初沒有任由那吳起變法禍亂,如今秦國生亂,正是我楚國擴張之機。”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為羋姓分支,楚國雖對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則在“分封親戚、以藩屏周”這一點上卻是學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國皆已零落,但楚國卻仍然是由羋姓分支主政朝堂,這亦是楚國以為自豪的事。

昭陽指著地圖,分析道:“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燕國在北,與我相隔甚遠且國勢不強,可不必考慮。齊王辟疆任用騶衍、淳于髡、田駢、孟軻等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複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而韓國國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然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倒是趙國有轉強之勢。大王去年滅了越國,盡吞越國之地。如今我楚國在列國之中已經是疆域最廣,國勢最強。以臣之見,我等當聯齊而削弱列國,聯秦而牽制三晉,取巴蜀為糧倉,待到時間成熟,便可稱霸於天下。”

楚王商點頭歎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費時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稱霸於天下,但若寡人擇後嗣得人,諸卿之中倒有可以輔佐新君威臨天下——”

太子槐聽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臉色一變,他不敢抬頭看楚王商,只暗地裡斜看令尹昭陽的表情,想著他會如何表態我的王妃愛逍遙。

昭陽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見他神情惶恐,暗歎一聲,口中卻說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經成年,必能續我楚國輝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歎了一聲,擺了擺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強爭霸,國與國之間競爭激烈,不進則退。楚國雖然在他的手中實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遠不如他,而曾經抱過期望的霸星,也不過只是一個虛話,這後繼無人,便是懸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他生性堅韌,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卻是耿耿於懷。唯今之計,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時,多加擴張,便是太子槐做個守成之君罷了,待後世子孫有傑出者,再能振興楚國。

想到此處,將素日對兒子的厭憎之心也弱了幾分,聽到昭陽也在竭力為太子槐遊說,便點了點頭道:“寡人也將太子交與令尹,望你好好輔佐於他。”

昭陽連忙應聲:“臣遵旨。”

楚國君臣靜候著秦國發生變亂,不料過了數月,消息傳來,秦國新君雖然殺了商君衛鞅,但卻沒有如秦國公卿所願,廢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頭,平息了公卿的怒火,這邊新法卻在依舊推行。

楚王商聽聞此訊,長歎一聲:“秦君真英雄也。”

此時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問:“大王如何有此歎?”

楚王商道:“歷代變法,無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國新君有如此氣量,我本以為秦國自此變因為新舊兩法動盪,如今看起來,秦國只怕會成為我楚國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語花,自然也不是木頭人。聞言笑道:“秦君縱有能力,然則秦國多年窮鄙,又與魏國結仇,便終其一世,恐怕也無法成為我楚國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國人才倍出,何懼秦國。”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覺在這雲夢台消磨了不少時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聰明可愛,莒姬見楚王商心煩之事,便引他逗弄嬰兒,雖然幼童無知,卻能解頤。一來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寵愛。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頭兩三個孩子出世時,得他一些關愛,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雖然因嫡長而立為儲君,然而小時候便不算太聰明,越長大更覺越覺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滅國無數,對楚國的將來更是有著輝煌的藍圖,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規劃,縱自己這一生壽數未及完成,也當要使後來者大展宏圖。然這樣宏偉的藍圖,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覺得實不堪勝任。然而諸子中,雖有比太子聰明能幹些的,卻依舊與自己想差甚遠,還不到能夠為了這個庶子去改換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預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對這小公主格外關照些,他年輕時不以兒女為意,此時人過中年,征伐日少,閑來逗弄小小女兒,竟有了一絲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雖然話還說得不甚清楚,卻正是幼兒最為討喜之時,便是鐵石肝膽的男兒,也不禁軟了心腸。

轉眼就是九公主兩歲,已經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連學說話也比尋常孩子更伶牙俐齒些。

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處,莒姬忙服侍他換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備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盞柘汁上來,卻見楚王商立於廊下,正看著庭前出神。

莒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前面回廊處,向氏舉著一隻鞀鼓,在逗弄著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著,向氏一身嫩綠的宮裝在前面慢慢地退著,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樣溫柔悅目,聲音低低的,似春雨潤物,無聲而沁人。

莒姬見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轉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後,指著向氏微笑道:“大王可還認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記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萌貨大戰美御醫!”

楚王商啊了一聲,他于向氏實是印象不深,初見時如同膽怯的小鼠,畏縮不已,轉眼即忘。及後來聽說她懷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幾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臉色黃臘,便是滿臉紅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對她的印象倒是一襲白衣,一頭散亂的長髮。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無人處那種幽靜開放的美來。

莒姬柔聲道:“向妹妹將養了這些日子,身子已經恢復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沒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這一夜,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屢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診出懷孕。

莒姬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是無力歎息了。或許這就是人的運氣吧,她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寵,卻始終懷不上孩子。她身邊有四個隨嫁的媵女,她也設法令她們都服侍過楚王商,然則兜來轉去,終究還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聲音走過院中的石板地,走到臺階前停下,侍女蹲下為貴人脫去木屐,剗襪輕輕步上臺階,在桐木走廊上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卻有一種音韻之美,仿佛輕撫琴弦未彈。然而忽來一頓亂鼓,卻沖散了這種琴韻之美。

九公主羋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馬駒似的,踩著亂鼓的節奏沖上來,撲入莒姬的懷中:“母親,母親,我阿娘怎麼了?”

莒姬俯下身,把這小胖妞抱起來,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這邊笑道:“孺子,又去尋你阿娘玩耍了嗎?”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親,向氏是阿娘,母親是負責撒嬌耍賴討要東西用的人,阿娘是會跟在她身後默默的拾玩具追著她跑的人。只是這些日子,這個素來跟在她身後跑的阿娘,卻不再跟在她身後跑了,連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開,像是這個阿娘變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還好,她還有一個萬能的母親,可以解決她兩歲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經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兒,你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了,不能再與你作耍了。”

羋月詫異地問:“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進去的呢?”

莒姬一時語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會有這種令大人回答不出來的問題。羋月的傅姆女葵卻已經追了上來,接過小公主快言快語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賜給你阿娘的,小公主當年也是少司命放進你阿娘的肚子裡的?”

羋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親肚子裡也有小娃娃嗎,你的肚子裡呢?”

莒姬臉一紅,心頭卻泛上一層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這份盼子之心,卻是比誰都強烈,無奈司命弄人,只得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女葵也羞紅了臉,只得解釋道:“沒有,你阿娘肚子鼓起來,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們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沒有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有永遠問不完的為什麼,女葵應付起她來卻是駕輕就熟:“你自家還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會生小娃娃。”

羋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這麼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嚇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臉來輕輕嚇唬她:“不要胡唚,小娃娃是婦人才會出生來的,大王是男子漢,不一樣的。”

莒姬卻撲哧一笑:“說得很是,你父王肚子裡的確有許多小娃娃,卻是要旁人替他生出來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與她說這種瘋話。”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過了羋月,與她指點庭中的花木:“此為薜荔、此為荼蘼……”不一會兒便將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興致勃勃地指揮著女葵給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進了向氏房中,此時向氏雖然只是居於莒姬宮中側室,雖然莒姬重視,但終究不能與在椒室中的諸般奢華相比,但向氏卻是神情安詳,她帶著一絲慵懶被侍女輕輕扶起來,向莒姬斂袖。尚未行下禮來,莒姬忙扶住她讓免禮,又讓她與己對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後,好奇地伸出腦袋來張望著。

這一胎終究與上次不同,既沒有星象也沒有異兆,更沒有周圍這等有形無形的壓力。向氏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見女兒躲在莒姬身後,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這般膽小,倒躲在你母親身後?”

羋月怯怯地道:“母親說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與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雖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亂頂,只輕輕地倚著阿娘,便無事。”

羋月瞪大了眼睛:“當真?”

莒姬也笑著點點頭,從身後拉出羋月,向氏伸出手來,羋月便跑到向氏身邊,敬畏地看著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卻又不敢動手。

向氏笑了,握著羋月的手輕輕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羋月等了半天,卻只覺得掌心熱乎乎地,卻沒有摸到什麼,不禁問:“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還小呢,須得再過幾個月,才能夠摸到。”

羋月抬頭,好奇地:“阿娘會生個弟弟,還是生個妹妹?”這卻是她無意中聽到宮人討論,才有此問。

莒姬心頭一動,常道小兒靈性足,能見著大人見不著的東西,便笑問:“我兒,你倒說說看,你阿娘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羋月此時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便問:“弟弟是什麼,妹妹又是什麼?”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與你一般的女娃娃,與我、與你阿娘一樣的。弟弟——便是與你父王一樣的……”

羋月低頭想了一想,眾人看她一個小娃娃一臉認真沉思的樣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卻不想她雖然尚小,宮女侍婢們在她面前便無所顧忌,常見差不多的宮婢們私下爭搶,心中便忖若是一樣的,必要與她搶奪,便斬釘截鐵地道:“弟弟楊家將:虛言神話!”

眾人詫異,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來,便要賞你吃飴糖。”

或許是幼兒的口中有靈,又過了數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為戎。

莒姬看著繈褓中的男嬰,喜極而泣。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入宮這些年來,盛寵不衰。然而後宮女子,不過是倚著君王的愛寵而立身,然色衰則愛馳,則無立身之所,所以無不求著得寵之時,能夠生下一個兒子來,這才是終身的倚仗。此時乃有媵從制度,一嫁數媵,若是主嫁之婦無子,媵從之子便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雖生不出孩子來,但她的媵從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兒子。

想當日向氏懷孕,雖然有天象異兆,而她驚喜之餘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兒子,卻從未想過直接站到王后的對立面去。然而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為上,但生出一個小公主來,她雖然失望,卻也松了一口氣。

盼了兩年,她終於又盼得了這一個兒子,眼見楚王商年歲日增,她有了這個兒子,將來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數年過去,這個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卻並未顯示過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諸子同樣的年紀中,也不過是中上水準。

王后本是甚為關心這個男嬰的成長,那個向氏初次懷孕而有星象生異,而又這麼快再生一子,實是令人記掛,直至見這男孩並不為楚王商所特別重視,才放下了一半心來。

然則與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卻顯示出比弟弟更過人的天賦來。因為得了楚王商的喜歡,她從小就能夠跟著楚王商到處亂跑,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個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歡這樣的打扮,若向氏為她換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興要鬧騰。

如此時光易過,小公主到了六七歲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氣,自習了弓馬以後,那禦園之中的珍禽異獸都遭了殃,或被撥毛,或被射傷,乃至於園中禽獸聞到小公主的笑聲,便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混鬧成一團。

此時春季到來,百花盛開。楚國地處南方,花草雖然繁盛,但水氣潮濕、易生蟲蚊,這便是王宮也是無法禁絕的。所以貴人們多愛焚香,驅蟲蟻散濁氣,寧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與向氏商議,叫了掌香的香人來制一些香。

香人連忙趕來,又將原來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蕪香、蕙香、蘭香等,奴這裡還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還有一些是從南郡來的雞舌香、蘇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邊的幾種:“那是什麼?”

香人道:“此為丁香,此為龜甲香,此為麝香,此為燕香……”

莒姬點點頭,留了幾盒舊香,又令制幾種新香,正說著卻見永巷令帶著兩個小侍童進來給莒姬行禮。

莒姬詫異地看著兩個小侍童問道:“這兩個小豎是做什麼的?”

永巷令解釋道:“因九公主說不要侍女服侍,要換兩個能陪她一起玩的小豎,大王叫臣送幾個小豎進來。”

莒姬嗔道:“又要胡鬧了,哪有女兒家整天象男兒一般上躥下跳的,侍女還不夠,又用起小豎來精英妾:狀師王妃。”又問叫什麼名字。

永巷令便道,這兩名豎童原是依著甲乙丙丁起名,一個叫豎甲,另一個叫豎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驊騮和綠耳。

莒姬知道這是用穆天子的八駿之名而起,便皺眉道:“小豎不拘叫個甲乙丙丁就罷了,何必起這等古靈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話,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這便令他們改回來。”

莒姬揮揮手:“罷了,給她送去吧。”

見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來膽小,便問了聲:“怎麼了?”

向氏囁嚅道:“論理,我原不該說,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膽小,自知這一兒一女都是屬於莒姬管束,從不敢有什麼異議,如今見她這副神情,便有些詫異:“你想說什麼?”

向氏猶豫半天才道:“我覺得,公主畢竟是女兒家,她如今已經七歲了,再過得幾年也要議親了,女兒家該教的東西也應該教教她了,不能老象個男兒似的……”

莒姬撲哧一聲笑了:“我道什麼事,原來是這個。”見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道:“這世間的規矩,原就不是為了貴人而設。月若得大王寵愛,她便是再放縱十倍,又有誰敢難為於她。若是不得人抬舉的,便是再規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這世間人要老實,便被規矩壓著一輩子,人若是聰明能幹的,便可以踩著規矩,制訂規矩。月這一輩子,你無須擔心,只有過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囁嚅了半晌,她心中輕歎,一個人的性情又豈是天生膽小怯弱,終究不過是被身份被規矩壓成了最適合於她這個位置的樣子。只是這話,她卻說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裡頭罷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過來,我有件事同你說。”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邊俯身,只得莒姬輕聲道:“大王前日說,戎都啟蒙學習了,因月素日作男裝打扮,不如讓她和戎一起學習。”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聲道:“大王有意想讓左徒屈原為公孫橫的夫子,想讓戎與月一起就學。”

公孫橫便是太子槐的嫡長子,比公子戎大了一歲,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難馴,便有心讓屈原來教導公孫橫,以期為楚國將來培育明君。左徒此職,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楚國許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職前,都曾任過左徒。以左徒來教導公孫和諸公子,便是以未來宰相來教導未來儲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國第一才子,又是羋姓宗親,若他能夠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卻歎了一聲:“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場還好些,僅若只有他一個人見了大王,連聲音都不敢高聲。”

向氏歎道:“這也沒辦法,從太子開始,宮中諸公子誰見了大王不是嚇得戰戰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懼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歡她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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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4章 少司命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陣尖厲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瘋狂,簡直已經失去王后的儀態。她長長的指甲掐在女醫摯的肩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醫摯,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像得更好,吾會重重賞你,重重賞你的!”

女醫摯跪在地上,只手忙腳亂地護住懷中的小嬰兒,看著王后近乎瘋狂的大笑,心頭的餘悸仍然陣陣襲來。

這數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勢,找了墮胎的藥草研碎磨粉,時時藏在袖中,欲找機會下在向氏的湯藥之中。只是每到臨動手時,內心巨大的恐懼感總是讓她沒能夠走出最後一步。她年幼時師從扁鵲習醫,古來醫巫相通,醫者活人,非醫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醫者之手,卻使醫者受榮耀。因此醫者治病,除了精習藥典脈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傾聽得到患者體內病惡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夠在諸般藥草中,找到正確的那一味來搭配救人。

醫者,是天神的使者,行醫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擇定救人的人,才能夠有異於他人的天賦。用上天所賦於的才能行惡,用救人的藥物害人,是會受天譴的。

她曾經看到過遭受天譴的人,被雷擊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屍體上會出現天書異紋烙在皮膚上,這種罪惡是連死都不能解脫的。

她看著向氏走路,看著向氏吃飯,看著向氏喝藥,每一秒她都在祈禱,每一個孕婦會發生的意外都這麼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卻是如此期盼著能夠讓自己雙手乾淨卻能夠讓自己合族免禍的意外發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這個孩子還能夠順利生出來,那麼,她只有最後一個辦法——初兒的幼兒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夠窒息而亡,毫無傷痕,毫無懷疑。

她顫抖,她祈求,向氏在淒厲的慘呼,而她內心淒厲和痛苦並不下於向氏,最後一刻即將來臨,她無論作什麼樣的選擇都是萬劫不復。

可是,到最後一刻她把嬰兒拉離母體時,她忽然看到了最後的結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嬰。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極而泣——東皇太一、雲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諸神靈聽到了她的祈求,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王后眼睛一掃,看到莒姬已經走了出來,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過是因為剛開始太過狂喜才無意中洩露了話語,此時便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女醫摯的肩頭,給她一個會意的眼神,便率眾轉身離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顯示的霸星怎麼變成了女嬰,她不想瞭解也不需要瞭解,她甚至可能以為是女醫摯用了什麼古怪的巫術把男孩變成了女孩。總之這個結果令她非常滿意。

其餘的女禦女醫,見楚王王后敗興而去,頓時也作鳥獸散。轉眼間站得滿滿的椒室,人散得一個不剩。

女醫摯跪在地下,恭送王后離開,正欲站起。手中一輕,抬頭看卻見嬰兒已經抱在莒姬的手中。

女醫摯連忙又跪下道:“莒夫人!”

此時椒室內,只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著女醫摯,眼神似乎要把女醫摯給活活剖開了似的。

女醫摯心中發寒,冷不防莒姬忽然問:“醫摯,你于王后立了何等功勞?”

女醫摯一驚,脫口而出:“不,小醫什麼也沒有做。”

莒姬冰冷地看著她:“那王后為何要對你這麼說?”

女醫摯滿腔苦水似要淹到口邊了,卻苦於無法言講,眼看莒姬的眼神越來越是不善,素性橫下心來,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醫願對天明誓,若我作過有違醫德、有違天良之事,神鬼共厭之,天地共譴之嫡女三嫁鬼王爺!”

此時的人對於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輕易盟誓,莒姬縱有滿腹的疑竇,見女醫摯如此起誓,也只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願你當真是心口如一。”說著抱了嬰兒就要轉身。

女醫摯忙道:“夫人,向媵人榻邊有一包藥,原是小醫備著產後止血所用,只是此刻奚奴們都……”

莒姬站住腳步,狐疑地看看女醫摯,終究還是信不過她,揮揮手道:“我已知,爾可以下去了。”

女醫摯想要上前,卻知道自己已經被莒姬所懷疑,終不敢再上前,只是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那向氏獨自躺在椒室之內,悠悠醒轉,她苦掙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只聽得一陣驚呼:“生了,生了——”一口氣鬆懈下來,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略回過些神志來,卻聽得滿室寂靜無人,連兒啼之聲都不曾聽到,心中頓時慌亂起來,叫了半天,要人沒人,要水沒水,連孩子去了何處也不知道,不由地心裡越來越是慌亂。她雖然怯懦,但是畢竟在楚宮多年,後宮的紛爭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從前身份低微,雖有耳聞,卻不曾親身經歷過,只隱隱知道,自己懷著孩子就住進這椒室,不知道要觸犯多少這宮中的得勢之人。

她自懷孕以來,莒姬對她的藥食都十分緊張,也擺明瞭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時,她明明已經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過去的當時,滿室簇擁著女禦奚奴,可是轉眼之間,侍從也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

她陡然間害怕起來,難道是孩子出了什麼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剛出世的孩子,到底怎麼樣了?

儘管全身是產後的疼痛和無力,向氏咬了咬牙,用盡力氣就想掙扎起來去找孩子。怎奈她這一天一夜的生產,已經耗盡了精力,只掙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體來,便只覺得下腹一陣血湧,兩眼一黑,再也撐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孩子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被人害了、扔了、換了……她無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臥,半絲力氣也沒有,險些而又要昏過去,可是她心裡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這個強烈的執念,讓這個弱女子竟然迸發出畢生未有的勇氣和力量來。

她咬著牙,積蓄了半天的力氣,一寸寸地挪到床榻邊,當她的手摸到床榻邊緣的時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卻蓋過任何的畏懼。她咬咬牙,用力一掙,跌下了床榻。冰冷而堅硬的桐木地板,只撞得她渾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劇烈地被喚醒。她的喉間發出破碎而嘶啞的呻吟,一動不動地伏在地面上,過了好半日,才能夠勉強掙動一下。雖然時值夏末,仍有暑熱,可畢竟時近深夜,她生育時本是熱得汗濕重褥,此時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卻是被這寒氣一浸,頓時打了個哆嗦。她抬起頭,眼前一片暈眩,不辨東西。

她定了定神,室內只有她一人,唯有榻邊樹形銅燈燃著一團光亮,她轉過頭去,見室門半開著,外頭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處吹來的陰風陣陣,入骨生寒。遠處隱隱傳來人聲,卻是聽不清,看不見。

她本來就已經因為生產而失血過多,她生完孩子以後,侍人們一散而空,連為她清洗換裝都未曾做到愛傾紫禁城。她這一掙扎,身下又開始出血,此時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面潮濕陰冷,冷氣漸漸地上來,她的全身只覺得漸漸發冷,所有的氣血精力都一絲絲離體而去。

但是她半點也沒有意識到,也絲毫沒有顧及到這一點,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時半身邊冷而麻木,稍一掙動,那種錐心之痛如電擊般襲來,要讓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抵制。

向氏伏在地上,過得好一會兒,掙盡力氣才能夠往前稍稍蠕動一下,她稍用力氣,只覺得身下一股熱量湧出,身上更覺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濕重粘結。她所沒有看到的是,隨著她的舉動,她下身的血在不斷地流出。向氏一步步的挪動著,她的手指已經挨近了門檻,可是她的力氣卻已經耗盡,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向氏於昏迷中似乎聽得有人呼喚,她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她看到的並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

莒姬見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問:“向媵人處可還有人服侍?”

侍女們面面相覷,老實說眾人皆是關心嬰兒多過關心向氏,見原定的天命之子變成女嬰,皆是大驚,都是蜂擁著莒姬一起出來了。

莒姬的心腹女葵道:“裡頭還有幾個女奴保姆在,當是無事。”

莒姬連忙將那女嬰包裹得嚴實親手抱著,令侍女們舉著燈燭,到後面來尋向氏。

莒姬一進內室,卻見向氏暈倒在門檻,嚇了一跳,忙讓身後的侍女將向氏扶起,卻見向氏下身已經完全浸在鮮血中,身後自榻到門檻,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開始發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臉色已經白裡發青,嚇得忙將向氏扶到床榻上。

莒姬見室內無人,臉色一變,厲聲道:“奴婢們都去何處了?”

此時威王和王后已去,椒室中只剩下些奴婢,她這一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尖厲,幾個躲在外頭的女奴聽得嚇了一跳,只得硬著頭皮進來。

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領頭的女奴臉上:“爾去何處遊蕩,為何向媵人竟無人服侍?”

那名女奴名喚女桑,本是莒姬隨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們本有些是臨時召來侍奉的,莒姬並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個自家奴婢在向氏身邊,以防意外。

只是這女桑雖也盡心,但終究心思油滑,以為莒姬關照向氏,不過是為了她懷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個女嬰,前頭威王動怒,女醫女禦們聞聲撤走,那些女奴們本以為侍奉了貴人可借此出頭,不曾想情況急轉直下,懷著心事不曉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紛紛跑到前頭打探去了。那女桑見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隨眾而出去看熱鬧了。

不曾想竟被莒姬責打,此時女桑也顧不得申辨,忙求饒道:“奴該死,夫人仔細手疼,讓奴自己掌嘴。”說罷連忙自己掌嘴。

莒姬聽得聒噪,斥道:“且先記下。還不速去服侍向媵人。”

女桑連滾帶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換了褥席,又打了熱水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為了初生嬰兒準備的熱水及爐子都還在,連女醫原來給向氏預備的一服止血藥也還未曾煎熬,便請莒姬令下。

莒姬還要再叫女醫來,她心腹侍女女葵勸道:“能侍奉產婦的女醫們方才都在這裡服侍,如今剛剛散去,只怕人都已經領了權杖出宮了,如何叫得來瘋丫頭玩古代。既有藥在此,先煎熬了讓向媵人服下便是。”

莒姬對女醫摯的藥物終究有些疑問,女葵只得又勸道:“小公主已經生出來了,她此時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處,不如試試。”

莒姬方令人去為向氏煎藥,只是此時人皆已經散去,她見人手不夠,便令侍女們皆去幫忙,自己只得抱了女嬰哄勸。

那女嬰方才出世,只初啼一聲便被洗淨抱出來,又被楚王商丟下,幸得女醫摯接住,那女嬰倒也乖巧,只在被楚王商拎起來時哭了一陣,此時被莒姬抱住哄勸,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著了。

侍女們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向氏這才悠悠醒來。一看到莒姬,向氏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樣,本已經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我兒何在,何在?”

莒姬忙道:“莫憂,孩兒在此!”這邊忙讓侍女將放在長幾上的女嬰抱過來。

向氏見了嬰兒,淚中不住地流下,她用盡力氣才撐得起身子,將嬰兒抱住,貼著嬰兒的小臉,喃喃地道:“我兒……”這才想起了什麼,抬頭滿懷希望地看著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兒了?”

莒姬猶豫了一下,才婉轉道:“大王已經見過小公主了!”

向氏的臉本來就已經煞白,聞此一言,更是變成灰白色了,眼神象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麼,公主?我生的明明是個公子,是個兒子!”

莒姬也知道,宮中傳了數月的霸星臨世,此時忽然變成公主,的確是令人難以置信,若不是她親眼看著女醫摯接生,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此時見向氏神情激動,又知道她之前難產又無人照顧身體受損,心中憐惜,連忙柔聲勸道:“妹妹,你休要太過激動,身體要緊。”

而此時向氏整個人卻已經陷入混亂中,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粗暴地扯開那女嬰的繈褓,那女嬰本已經睡熟,此時被她這麼一扯,身子露在風中一受冷,頓時大哭起來。

然則女嬰哭得再響,卻不及向氏受到的打擊更大,她看到女嬰粉紅的身子露在外面,雙腿蹬動哭得響亮,整個人卻似風中的敗葉一樣瑟瑟發抖起來,她忽然發出一聲極為淒厲的尖叫聲,那尖叫聲甚至連女嬰的哭聲也嚇得止住了。

莒姬見她這種情景,哪敢還讓她抱著嬰兒,連忙搶過遞與身邊的侍女,這邊已經是一巴掌下去,將向氏的尖叫打下去。

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這才止住尖叫,整個人的臉色卻仍然不對,她緊緊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問:“阿姊,我生的是個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莒姬心中失望沮喪不下於她,只是她心志剛強,不露於外而已,聞言也只是輕歎一聲,取鮫帕為其拭淚:“好妹妹,生兒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們原也強求不得。這孩子的確是你親生,也的確是個女兒。”

向氏神經質地搖頭:“不可能,怎麼會是公主,大王說過的,說是天象顯示,一定是位元公子的。肯定是你們騙我,是誰換走了我的兒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個公子——”她指著那女嬰嘶聲叫著:“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兒,她不是我兒——”

向氏懷孕之時,本已經有數次事故,令得她早如驚弓之鳥。她于懷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聲聲將孩子奉于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夠保住嬰兒。

她雖然卑微膽怯,然而於此時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來。宮中本就有許多陰私之事,她也早有耳聞,更知這個嬰兒是王后所忌,莒姬所圖。此時更因為期待已久的兒子變成了女兒,便猜想不是王后派人換了,便是莒姬派人換了。她本不甚聰明,此時身體衰弱,精神混亂,根本已無法細思,便憑本能認定了嬰兒被換,更是失口說出了本時絕對不敢說出口的話來。

莒姬見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極,無法溝通,便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體虛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與你說話。”

向氏卻緊緊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亂地念著:“阿姊、不、夫人——您幫幫我,幫我把孩子找回來,我給您磕頭了……”這邊掙扎著就要在榻上磕頭。

莒姬無奈,只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須如此,但請放心,你的孩兒難道不是我的孩兒,我難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儘管好好歇息,不要傷了身子。”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經疲累極,只是一口氣提著,此時這一口氣松下來,便昏睡了過去。

莒姬安撫了向氏,見椒室原來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時又尋不到人,只得將自己的侍女名喚女裳的留了下來,叫原來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著嬰兒,隨自己回到所居的雲夢台。

那嬰兒倒是甚好養活,只啼哭了幾聲,被莒姬早已經備好乳母抱在懷中,吃了一頓乳汁,撒了一頓屎尿,便安穩地睡了。

莒姬雖然失望,但看那嬰兒甚是有靈性,也不禁生了幾分喜歡,當夜索性就讓那嬰兒睡在自己身邊,雖然一夜幾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嬰倒是越看越喜歡。

而此時章華臺上,銅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卻是心頭火起,他看著跪在階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說,有霸星降世應在後宮。可為什麼這霸星下來來竟是個女嬰?”

唐昧的神情卻有些異常,此前一刻,他還在觀星臺上細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馬押到了宮中。

但此時他絲毫也沒感覺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熱地看著楚威王:“大王,請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實在異常,臣一直在觀星台看那霸星,並無差池。可卻在一個時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齊黯。等到太陰移位之時,臣發現霸星已經入天樞,並發出沖天殺氣,可見就應在此刻出世的嬰兒身上。”

楚王商聽得他這番言語,心中詫異更甚:“哼,你口口聲聲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來的明明是個公主,寡人親眼所假,何曾有假?”

唐昧肅然道:“霸星已經降世,臣只據星象而言,不問男女。”

楚王商哼了一聲:“難道你想說,霸星會是個女子?”

唐昧搖頭:“臣實不知道這是福是禍妻主太狂夫之過!”

楚王商奇道:“為何說是禍?”

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陰陽相淆,殺氣沖天。霸星若為男子是國之幸,霸星若為女子,福禍難料啊。”

楚王商皺眉:“聽你之意,難道寡人要殺了此女不成?”

唐昧大驚,連忙膝前幾步,阻止道:“萬萬不可,大王,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則豈非是楚國之禍了。”

楚王商一驚,不再說話,陷入沉思。

唐昧惴惴不安地看著楚王商。

楚王商來回踱步數番,才有了決斷:“天與之,豈有不受。”

唐昧一凜,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

楚王商躊躇滿志道:“霸星降于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國之天命。從來禍福相依,大業都是險中求,寡人不懼禍,只懼缺少機會。若有機會,便能取之!”

唐昧心一松,又磕了一個頭道:“臣觀天象,霸星降生後,西北星象混沌難辨,臣請鎮守西北,為吾王破此劫。”

如楚王商這樣自負的君王,對於星象之說只是將信將疑,若是全憑星象,那古往今來的帝王都坐等星象顯靈好了。可惜這些癡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國昏君。

唐昧事先說霸星降生,言之鑿鑿,他將信將疑,但借機造勢宣揚國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卻生了一個女兒,唐昧一邊堅持己見,一邊卻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虛,想是這事令他聲名受損,他借去西北鎮守之名,避得幾年,待風頭過去再回來,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於是點頭道:“如此,寡人應允了。”

唐昧聞言退後兩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頭之後,轉身離去。

楚王商見唐昧走遠,閉了閉眼睛:“將這幾日在觀星臺上跟隨唐昧觀察星象的卜師們都殺了。”唐昧終究還有大用,還不能殺,那些卜師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

宦者令奉方一驚應下:“是。”

這一夜,許多人都不得安枕。

王后所居的漸台,燈亮了一夜未息。

王后興奮過後,也漸漸冷靜下來,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處置唐昧?”

寺人析打探了回來,道:“唐將軍已經出宮,聽說出鎮襄城,另外,大王把這幾日隨唐將軍觀察星象的卜師們全殺了。”

王后一驚:“都殺了?”

寺人析道:“是。”

王后思索了片刻,還是問寺人析:“你說,這霸星都變成公主了,大王這是……還沒放棄嗎?”

寺人析勸道:“休管大王是信還是不信,她都影響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為她而費心。”

王后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他這話,卻又忍不住皺眉:“我只厭惡那個向氏,好好的懷個孩子罷了,只有她弄出這種妖孽事端來……”

寺人析何等機警,立刻會意陪笑:“那向氏既無福份,便不應該再住在椒室,明日便當遷出椒室,這椒室也要重新打掃,叫女巫作法驅邪之後才行一傾紅顏媚天下。”

王后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她這一夜經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時事情都已經有個了結了,不禁一陣倦意襲來,掩口打個呵欠:“去吧。”

雲夢台的莒姬也是一夜折騰,到天濛濛亮時才睡著了,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過了日昳時分。

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妝,便隨口問了一聲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邊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女葵應聲而去,過了片刻卻急忙回來報說:“夫人,方才寺人荊來報,說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掃,問我們何時去把向媵人接回來?”

莒姬怔了怔,惱道:“這等勢利的閹奴,無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個女兒罷了,竟然如此無禮。”

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來伶俐,見她脾氣發作,忙勸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們雲夢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無禮。夫人休要惱怒,還是先把向媵人接回來才是,免得讓她受了委屈。”

莒姬一聽便明白了,若是背後無人指使,想來永巷令也不敢貿然得罪她這個寵妃,只得恨恨地擲下牙梳道:“罷了,我親自去。”

她自忖向氏昨日臨盆,雖是暑天卻畢竟受了寒氣,婦人生育乃是生死關頭,何況向氏難產,輕易不好移動。如今只能自己親自前去,方能夠不叫她受苦。

當下便喚來女桑,令她好生照顧好小公主,便帶了侍女寺人們,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時站都站立不穩,便只得再備了一乘軟轎,將她抬著到了莒姬所居的雲夢台。

一行人方登上臺階,便見寺人荊急忙迎出跪下道:“稟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見了。”

莒姬大驚,厲聲斥道:“你且說說,小公主如何會不見的?”

寺人荊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無人,連女桑也一併不見了。”

莒姬大驚:“快快去找。”

這時候雲夢台如蜂蟻亂窩一般,向氏暈暈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正由侍女扶著入內,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說:“小公主不見了……”此時人聲雜亂,聽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見了……”一般,正觸動她心事,幻由心生,只覺得心頭抽痛,隱約甚至還聽到遠處有嬰兒啼哭之聲。女人一旦為母,這便是母愛天性,無與倫與。她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睜開眼睛掙開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

侍女女裳連忙扶住了她勸道:“向媵人,你要往何處去?”

向氏眼睛直直地向著外面,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種東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尋我兒。”

莒姬正指揮了人去找嬰兒,見向氏從裡頭跌跌撞撞地出來,驚問:“這又是如何了?”

女裳無奈地扶著向氏,答道:“向媵人說,要去尋兒。”

莒姬見向氏似有些神志不清,心生憐意:“向媵人這是病了,你等還不扶她進去歇息。”

不料向氏見女裳要扶著她轉身,頓時發作了,甩開女裳的手:“我要去尋我兒,他在哭,他在哭呢……”

莒姬皺了皺眉,正要令人扶向氏進去,她身邊的女葵卻是積年知事的女禦,心中一動,想起一事來,忙道:“夫人,或可一試。”

莒姬不解:“如何試?”

女葵道:“奴聽聞,母子連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當真能夠感應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

莒姬一驚,不由合什禱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說不得也只好試試了。”

向氏卻已經深一腳淺一腳,雙目茫然而神情堅定地向外走去了。

莒姬一邊令人去回稟楚王,一邊指揮人再去尋找,自己令侍女扶著向氏,隨向氏所引方向而去。

那向氏若癡若瘋,也不辨道路,也不分東西,只管橫衝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著她的兩個侍女還算機靈,見她直往花樹中、廊柱上撞,或險些絆到欄檻、臺階等,都是忙拉住她繞過險路。

向氏一口氣直沖到禦河邊一處僻靜的河岸,眾人已經看到邊情景,卻吸了口涼氣,更有侍女止不住驚叫起來。

那禦河十餘裡,有暗渠可通往宮外,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映得滿池荷花、田田荷葉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蓮香傳來,若是於此時臨河賞景,自是甚美。

但此時眾人的心情,卻如墮深淵。只見那禦河邊扔著一隻來提膳食的提籃,此時蓋子打開,提籃傾倒,露出半團嬰兒的繈褓來。

女葵上前一步,將提籃拉起,一抖那繈褓,卻是空的,又見一道水漬延伸到河中。那河邊卻是荷葉水草糾纏,緩緩向下游流去。

看著地上的水漬,顯見是有人用提籃將嬰兒盜走,走到這禦河僻靜之處,將嬰兒拋下水中,隨手將提籃繈褓棄於此間。

莒姬顫聲道:“來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賤奴行兇。”

向氏卻怔怔地站在河邊,並不去看那提籃和繈褓,仿佛小動物般,左右傾聽著。

莒姬見她這般癡傻的樣子,心中憐憫,溫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隨我回去吧!”她這邊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卻忽然用力甩開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個踉蹌,女葵連忙扶住了。

向氏卻不管不顧,又將女裳扶著她的手甩開,卻一腳高一腳低地向著河面奔了過去。嚇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進河裡去。”

女裳連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邊,半隻腳都要陷入河泥裡了,卻沒有繼續走向去,反而轉身,沿著河岸向著下游走去。

莒姬想起女葵剛才說的“母子連心”,心中暗忖,莫不是當真母女連心,向氏這般難道竟會找著小公主不成,當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只道:“女裳,你且由著向媵人自己走,只扶著她休叫她跌到河裡去了。”

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標地走著邪王寵邪妃。莒姬帶著侍女,緊緊相隨。

這河岸邊並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處處,荊棘纏繞。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過。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攙扶,向氏在河邊踩著河泥,也要跌了好幾次,幸得侍女們扶起,向氏卻恍若未覺疼痛,跌倒了被扶起來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徑直一腳水地腳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後,也只得跳下水去涉水而過。

此時天色漸暗,遠處燈燭次第亮起。此時尚無燈籠之物,夜間行路,只以火把取亮。這時滿宮都已經驚起,連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後親自派人去尋。禦園幢幢影影,皆是舉著火把尋找之人。

向氏一行人卻出來得匆忙,莒姬雖然吩咐了侍女回報,卻一時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圓之夜,月色格外皎潔,照著河面倒是清楚可辨。

一行人走得越來越偏僻,河邊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經體虛之至,這一跤摔倒,竟已經不能自己站起,女裳使勁了力氣拉她不動,女葵連忙上前幫忙。此時莫說向氏,連莒姬也走得狼狽無比,雙腳發軟,只倚著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說:“罷了……”

忽然間,向氏噓了一聲,莒姬一怔,不禁也靜了下來,就在此時,驀然地下游處隱隱傳來一聲嬰啼。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傾耳細聽,那聲嬰啼卻又沒有了。眾人面面相覷,只疑心是自己關心過度幻聽了。

莒姬顫聲問:“方才,是不是聽到小兒啼哭之聲?”

女葵連忙點頭:“是,奴也聽到了。”

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搖了一搖:“妹妹,你聽到了嗎,孩子在哭?”

向氏顫聲:“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餓了在哭呢……”

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兒?”

向氏遲疑地轉向西邊方向。

莒姬:“快,快過去。”

眾人皆奔了過去,卻是河水到了此處便是個拐彎,兩邊皆是小土坡,密植荊樹,遮得河道幽暗難行。

向氏更不猶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

莒姬猶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卻拉了她一把,原來旁邊樹影稀疏處乃是可以繞行的。

莒姬只得繞行而過,拐過一個彎,卻怔住了。

原來河水到了這裡忽然河道開寬不少,因河道忽然變寬,便於此處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

那少司命穿著荷衣,系著蕙帶,赤足踩著荷葉底座,一隻手持長劍,另一隻手卻高高托著荷葉,荷葉上面是一個穿肚兜的女嬰。白石如玉,在月光下發出晶瑩之光。

更為可驚的卻是石像底座處,有一大團水草纏繞著無數荷葉,荷葉堆上卻是躺著一個著紅肚兜的女嬰,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哭著。

女嬰哭聲時有時無,卻見水聲淙淙,向氏艱難地涉水而行,此時河水並不甚深,只到向氏雙膝以上,然向氏終究力衰,走得東倒西歪。

女裳啊了一聲,就要上前,女葵卻擋住了她,看著不遠處一行火光搖搖晃晃,忙高聲呼道:“小公主找到了……”

那火光頓時轉向此處急行而來,莒姬看到來人時,也不禁斂袖行禮:“大王狂狼不噬妾。”

而此時,河中的向氏並不知道這裡的變化,她已經走到石像底座,將嬰兒抱了起來。

這時候,她已經明明白白看清這是一個女嬰,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沒有對男女的辨認,憑著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

向氏顫抖著抱緊了女嬰泣不成聲:“我兒,我兒……”

而匆匆趕來,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嬰被向氏抱起來的時候,手足俱纏著水草,想是因為這水草與荷葉及女嬰相互糾纏,竟奇異地形成一大團帶著浮力的荷葉堆,浮著女嬰竟沿河而下,直到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擋住。

此時時刻月光如水,水面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潔如玉,只手托著荷葉上的女嬰,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葉上抱起女嬰。石像與真人交相輝映,竟有一種奇異的相似。

莒姬見此情景,她心念電轉,立刻朝著神像跪下,顫聲道:“少司命庇佑啊!”

此時眾人皆已怔住,聽得莒姬這一聲,似被一語點醒,頓時紛紛皆跪下來:“少司命顯靈了!”

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聲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向氏本已經虛弱不堪,此時抱住女嬰,頓時松了一口氣,便搖搖欲墮,只倚著石像,竟是再無行走的力氣了。

楚王商更不猶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邊,一把將向氏和女嬰一起抱起,複涉水回岸邊。

向氏雖侍奉過楚王商,但畢竟身份卑下,膽怯內向,楚王商並不感興趣,若非她懷孕正當期時,實在是連她也想不起來了。

此時向氏尋到女兒,卻正是最虛弱無助之時,卻只見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來,將她母女抱在懷中,向氏只覺得一顆心落了下來,倚著那寬廣的肩頭,那一刻,是她這一生記憶最深的幸福時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時,早有回醒過來的內侍也跳下水來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將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卻顧不得什麼,直直地伸著手臂將嬰兒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聲地:“大王,這是我們的孩兒,我的女兒。”

楚王商緩緩接過孩子,向著少司命石像方向舉起:“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卻見向氏滿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嬰,並無半點回應,料她不懂得抓住機會,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請大王為小公主賜名。”

楚王商收回手,將嬰兒抱在懷中看了看,又抬頭看到一輪明月,和月光下皎潔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潔,便……取名為‘月’吧!”

莒姬連忙接過女嬰,跪下:“謝大王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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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2章 霸星現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屈原《九歌•少司命》

“臣夜觀天象,發現有霸星初生,乃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橫掃六國,稱霸天下之人曆書訴情。”

楚王商于章華臺上,凝視階下:“唐昧,此言當真?”[注1]

此時因征伐連年,公卿大夫皆有習星象之學,觀天象之異,令此學說人才倍出。當時“魯有梓慎,晉有卜偃,鄭有裨灶,宋有子韋,齊有甘德,楚有唐昧,趙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論圖驗。”唐昧即當時楚國的星象大家。[注2]他是在征齊回程的第一個晚上,站在高坡上觀察星象的時候,發現這突來的變化。

肅肅宵征,夙夜在公,雖然征程辛勞,他卻未曾有一日停止過對天象的觀察。對於他而言,天上星河雖然無比遼闊,那繁星在別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勝數,但在他的眼中卻如他手掌的掌紋一樣熟悉。

此時正是月缺之夜,天氣晴朗無雲,他站於高坡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這時候北辰星旁,多了一顆從未見過的星星。那星辰若隱若現,于唐昧來說,卻如石破天驚,讓他想起了一段星象學上的記錄。

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從此夜夜站于高崗,看著這顆星的變化,竟至癡迷。直至征程結束回到郢都之後,更是剛過荊門,不待洗去征塵,便直奔觀星台,與卜師對照星盤輿圖,翻閱前人書簡,方才確定此事,便直奔王宮而來。

此時楚王商正與群臣飲宴,使聽得唐昧來報:“臣夜觀天象,見北辰星旁忽現一顆異星,近日來更是大放光明,將北辰星、勾陳星壓得黯然無光,如今四輔變,六甲亂,當主天下大變。”

此時聞聽唐昧之言,楚王商一驚,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興奮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書簡,晉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當主橫掃六國,稱霸天下。臣觀此星初生於禦女星之南方,正對應我楚國,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霸主。”

楚王商興奮不已,站了起來,匆忙間更是帶翻了酒爵落地,此時也顧不得了,急問:“此言當真?”

唐昧道:“臣依天時而測,據星象以報,不敢欺君。”

自春秋戰國以來,各國國君,最大的夢想無不是稱霸諸候,號令天下。“稱王則不喜,稱霸則聽從”,王道隕落,霸道興盛。

此時各國之中,楚國疆域已經是最大。楚王商在位,先是打敗越王無疆,盡取吳越之地,因覺得南京有“王氣”,於是在長江邊在石頭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于同年徵發大軍伐齊,與齊將申縛戰於泗水,進圍徐州,大敗申縛,佔據大片齊地。以此連戰告捷,吞國滅城之勢而推之,再過十幾年,楚國稱霸列國,也是一個可預期的前景。

而此時此刻,唐昧這一番星象推測,霸星將出在楚國的預言更像是驗證了楚國將要稱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聽了滿心大喜,連滿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齊聲稱賀。

楚王商當即下令,遍查六宮,何人有孕。

卻正在此時,後宮得寵的夫人莒姬便來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將向氏遷入椒室,派女醫日夜跟從,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後宮皆驚。

椒室是一個特殊的宮室,因其以椒和泥塗牆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進去的,楚王商的後宮雖然多,但是卻只有王后當年懷上太子太子槐時,方才入駐過椒室。其他後宮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寵,也從沒有人能夠住進這椒室中養胎弑者如川。

“難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

漸台[注3]上的楚王商的王后捏緊了絳色衣袖,問站在身前的寺人析。爵中芬芳的甜酒泛起一圈漣漪,映出了她鐵青的臉容。她久居後位,這一怒威儀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頭去,不敢答話,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聲勸道:“小君[注1]不必在意,不過只是個媵人罷了,想來必是那莒姬弄鬼,甚麼星象異兆,當是自抬身價罷了。”

她原已經打聽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宮中最得寵的妃子,她原出自莒國,前些年楚王商滅了莒國,莒人向楚王獻公主己氏入宮,因這己氏聰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時人依俗,皆稱其為莒已或莒姬。莒姬雖然得寵,但入宮四五年了,卻始終不曾有孕。後宮女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沒有將來。莒姬心中甚為惶恐,為保有孕,連忙接二連三地把自己身邊的媵從推薦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個媵女,便湊巧於此時懷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執掌宮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寵,便早於她飲食中暗自下藥,教她不能得孕,至於媵人們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縱再生幾個也無關緊要,只是不能教寵妃們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也知道楚王商身為一國之君,或寵愛妃子,或親近嬖人,本就是常態,她也犯不著吃這個醋。她身為嫡後,長子又早封為太子,況莒姬母國已滅,並無倚仗,國君寵愛于她,倒好過寵愛那些來自其他強勢諸侯國的女人。且莒姬為人玲瓏,對她頗為恭敬避讓,她本也不甚在意。這些後宮妃嬪,於她看來,也不過是如螻蟻一般,看著順眼便容下,看不順眼一指尖兒抹去便罷了。唯有觸到她的根本利益,才會是遷怒不容。

倒是一邊的太子槐忍不住開口了:“母后何憂之有,兒已立為太子多年,且行過冠禮。父王出征,多交托國政與兒,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孩,何必如臨大敵?”

王后看著兒子漫不在乎輕佻無比的樣子,心中氣恨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罵道:“豎子,大王出征托政,不過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為太子至今,這些年來所行之事,何時稱過你父王之心懷?我當年懷長子,才住過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懷孕,便已入椒室,更何況有唐昧星象之說,倘若那向氏生子,挾稱霸之天命,再過得十餘年,稚子長成,到時候我年老失寵,安知你父不會廢長立幼?”

她母族強大,又身為王后,早生下數子皆已經成人,長子立為太子,其餘諸子也皆得封地,數十年來在楚宮獨尊已久。

但是此時,她看著站在眼前的兒子,心中卻有著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危機和恐懼。雖然楚王商志在霸業,並不在女色上頭用心,因此哪怕這些年再多寵妃,也不會影響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長子槐以嫡長之尊,早早就立為太子。

太子雖然是按著儲君的教養成長,文武兼備,處理政事上有師保相鋪,倒也四平八穩無甚大錯。然而太子漸長,卻越來越顯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點來。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獵,這原沒有什麼,這春秋戰國時代對國君的要求,遠不如後世這般嚴苛。齊桓公曾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汙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為意,認為這是貴者之享受,不害稱霸大業。

可太子槐身上卻更有管仲所說的“害霸”之弱點,所謂“不知賢”、“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複使小人參之”這五條,這些年來漸漸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來,他並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質;師保向他推薦的賢人,他能夠猶豫好久不能發落;用人有時候未必能夠把賢人放到適當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軟,東聽東是,西聽西是今生亦有約。

因此近些年來,太子便漸漸失了楚王商的歡心。然而楚王商雖然漸有失望,然而其餘諸子雖然也有才能勝過太子者,可卻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讓楚王商願意付出易儲的代價。

王后年紀漸長,爭寵之心越發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務必要穩若磐石。作為床頭人,她能夠敏感地發覺了君王對太子漸漸有些不滿意,但作為深宮婦人,她卻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滿意的是什麼。唯有心中不安,加緊約束太子謹言慎行,不可以在私事上出錯,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響到太子的風吹草動,她都務必要在第一時間將它拔了去,不能任其蔓延成為不可阻止之勢。

然則,對於這個忽然出現的天命霸星,卻令她惶恐無策。從來老人愛少子,如若此子出生,當真不凡,再過得十幾年,這孩子長大成人以後,豈不勢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給比下去。

雖然依照周禮,儲位應立嫡立長,而保持政權的穩固。照常理說,廢長立幼、廢嫡立庶都是禍亂的根源,一個守成的君王也不會輕易改變儲位。

但是她與楚王商夫妻數年,自然對其性情十分瞭解。此時楚王諸子不過只有守成之才,如若當真向氏生下一個霸才,那麼以楚王商的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宮庭大亂,血流成河,只要能夠讓楚國稱霸,他自然會不惜代價,必定易儲的。

太子槐本來自以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為太子多年,地位穩若泰山,不曾還過還能夠有此一重變故。聽得母親這番言語,猶豫道:“這……不至於吧!”

王后冷笑:“列國之中,君王愛幼子而廢嫡子的事例還少嗎?便如周幽王廢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晉獻公殺太子申生而立奚齊,難道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過你嗎?便如我楚國,當年平王廢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亂,舊都被毀,被迫遷都於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這才猛醒那些曾經血淋淋的奪嫡故事也同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來,嚇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劍來:“吾當先撲殺此婦!”

王后見他這般經不得事,氣得腹部隱隱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豎子,豎子!若是此時可殺她,我還找你商議作甚?氣煞小童也!”

太子槐這才慌了,轉頭問母親:“然如母后所言,計將安出?”

王後面沉似水:“來人,召女醫摯。”

宮中向來有女醫,侍候後宮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醫保胎。此時女醫摯聽說王后有召,只得前來。

王后凝視著跪在下方的女醫摯半日,忽然喝道:“爾稱女醫,從何學得醫術,習得何書?”

女醫摯松了口氣,這是她術業所長,自然對答如流:“小醫師從秦越人習帶下醫,所修之書為《內經》、《醫經》、《五十二病方》、《胎產書》等,至今已治婦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產胎兒四十有七。”秦越人即為後世所稱的扁鵲,女醫摯能夠師從秦越人,自然醫術不淺。帶下醫即為婦科,史載扁鵲在趙國時專門從事“帶下醫”,也將此術傳與她了。

王后嘴角一絲冷酷的笑意:“爾既助產胎兒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計,懷娠後滑產幾人,難產幾人,出生後死胎幾個?

女醫摯只覺得心中寒意陡生,卻又不得不答:“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然宮中不比民間,椒室諸事皆備,疾醫侍娠……”

“夠了!”王后笑得極為森然:“小童已知詳盡,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看來這順產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醫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爾!”

“這……”女醫摯直覺到了危機,卻惶然不敢再想下去,驚恐地抬頭看著王后。

王后優雅地跪坐撫膝:“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爾機會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順……”她悠悠說到這裡,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這個女醫應該能夠聽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醫摯自然聽得明白了,也唯有聽明白了,才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顫聲道:“小君,小醫學的是救人之術,並非殺人之術,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斷她的話:“倘若向氏平安產子,爾當合族禍臨矣!”

女醫摯再也撐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渾身戰慄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難,頓時喘不過氣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貴的美婦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時,在諸人眼中走了好運的向氏,並不像大家想像中那樣得意歡欣裝神。

她身穿軟滑精美的刺繡綢衣,容光素淡,靜靜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掛壁,床上有齊紈為帳、魯縞為被、黃金為鉤……一絲絲幽香從香爐中冒出盤旋而上,明亮溫暖的室內泛著絲綢和黃金的幽光,恍如最華美的夢境。這本是個極其舒適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時候,那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就始終籠罩於她的心中,

對於這種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覺得似乎在夢中一樣,完全沒有半點真實的感覺。而事實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經歷她的性格,她是連作夢都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

向氏,本是山東的一個小國向國後裔。春秋戰國,征伐多戰,大國併吞小國,小國併吞更小的國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國為莒國所滅。但是莒人還算得厚道,向國雖滅,卻仍然還算善待向國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為依附莒國的一支小貴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聰慧,所以男丁多為莒國王族的伴讀,而女子多為莒國公主的陪嫁媵從。

世事如輪轉,至如今楚國勢大,曾經滅了他人之國的莒國,也同樣被楚國所滅。莒國的王室舉族遷入楚國的國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為莒族的附屬品一起遷入郢都。莒國公主成為了楚王商的姬妾,帶著數名陪嫁的媵從入宮,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數年不孕,只得想方設法,借楚王商常來臨幸,趁著他興致高時,將身邊媵從間或推薦給楚王商侍寢,果然不久之後,媵從向氏就懷了孕。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媵從懷孕,卻忽然變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幾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連忙趕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暈頭轉向的向氏。

與嬌豔照人、明眸善睞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約的美態。此時向氏心中惶恐,更顯得嬌怯可憐。她見莒姬進來,忙要起來行禮,眼含淚光如見親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著她:“妹妹勿動,仔細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當慎重。”她這邊明快和悅地與向氏說話,另一邊卻吩咐:“女桑,向媵人從今日起身體與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臥,你都要寸步不離地扶著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問。” 她身邊的侍女女桑連忙應了,上前來恭敬扶住向氏,不讓她隨便行動。

向氏滿懷惶恐,囁嚅道:“妾身害怕,椒室豈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說,讓妾身遷至別處吧!”

莒姬含笑著聽,卻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寵,豈是你我自說自話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妾身委實害怕……”說到這裡,已經是聲作哽咽。

莒姬忙笑著安慰她道:“妹妹休怕,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妹妹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富貴逼人,一時間自然不適,待得時日久了,豈不樂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公子來,由子蔭母,以後的恩寵,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頭:“妾身不敢,倘若當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撫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贊許,她特地前來關照,也正是為了這一番話。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間經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當時各國文字方言習慣皆不同,因此一個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內就會陪送許多同宗或者臣屬之女作為陪嫁媵從穿越之非你不可。這樣會讓新娘不至於忽然獨自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中,至少她還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場婚姻中,男方娶進門的可能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這些“妹妹”們不但是同伴,還有可能是代孕的的物件——也許身份最高的那位貴女不一定就能夠生出兒子來,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兒子,那個她這個族群在這場聯姻中就有了繼承人

因此在中國古代,婚姻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姓之間的結盟,所謂“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事。往小裡說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若大了說就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姻盟。主母和媵從之間並不是女人同性之間必然存在的情敵關係,倒反而更像是同一個共榮共辱的團隊關係,向來互為羽翼輔庇,主母提攜和保護媵從,媵從依附和順從主母。

向氏一向溫順聽話,因此也深得莒姬歡心關照。所以莒姬樂得對向氏表示善意和關懷,她也是真心關切向氏肚子裡的孩子,早就視為自己的孩子,但態度卻仍然是更為和氣:“妹妹,你是此子生母,與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稱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頭看著莒姬,嚅嚅地叫了一聲:“阿姊——”

莒姬笑著摟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後去侍奉之外,便是長駐椒室,細心照顧,竟使得王后派來的人,一時不得下手。

輾轉數月過去,向氏已經臨盆。當下由女祝徹夜跳巫祭祝,女禦女醫著緊侍候,連楚王商都破例罷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時,向氏臨盆時的哀叫響徹椒室上空,奚奴們進進去去,忙碌不休。女巫們唱著巫歌點燃了祭禱神靈的香料,可這芬芳的香氣也不能讓人平心靜氣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邊,不住勸慰:“既是星象所祝,必當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憂!”

此時王后心如油煎。那個該死的女醫摯,竟敢違她之命,拖延到現在還沒有下手。她已經派人催過數次,女醫摯只推說如今向氏身邊,莒姬防範甚嚴,且女禦奚人環繞,便是食物藥材,也都有專門的烹人食醫掌管,實在不得下手。唯有到臨盆之時,諸事混亂才好下手。

她也實在嚴重警告過女醫摯,倘若到時候沒有讓她滿意,那麼族誅之言,絕不為虛。她這邊勸著楚王商,這邊已經是裡頭的向氏叫得越淒厲,她心頭的惶恐都是劇烈,這邊看似端坐如儀,卻在向氏每叫一聲聲,如心頭被針紮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惡毒地詛咒著一次次:“她怎地還不死,她怎地還不死……”

庭院中,戴著面具的女巫轉圈跳躍吟唱,向著傳說中主管子嗣、驅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讓產婦順產,讓嬰兒順利出生: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王后聽著遠遠傳來的女巫吟唱,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心中卻不斷詛咒:“神靈有知,吾以楚後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國本不可亂,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願,休讓那霸星降生,休讓那孽亂之*我家邦替嫁王妃要回家。”

正祈禱時,忽然內室裡向氏一聲極長的淒厲叫聲傳出。

眾人皆驚,連楚王商也不禁站起,問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關切著,忙應道:“妾進去看看。”說著便進了內室。

她方進去不久,裡頭便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出,楚王商跳了起來,驚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臉色頓時雪白,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淒厲地盤旋:“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

她臉色蒼白,腳下也不禁一軟向後倒去,卻被玳瑁扶住了。

此時外頭女巫的歌聲正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然而誰也無心再去聽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女醫摯手抱著繈褓,一步步走出來,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時王后卻顧不得看她的臉色,只死死地盯著她手中抱著的繈褓中那一團啼哭不止的嬰兒。倘若眼睛能夠噴得出火來,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將女醫摯和這個嬰兒燒死千回,倘若眼睛裡能夠射出箭來,那麼她眼睛盯著的人早已經被射透千箭萬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動也有些興奮:“快把孩子抱來給寡人看看——”

女醫摯已經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將手中的嬰兒高舉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為大王產下一位公主!”

“你說什麼——”這一聲並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發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還是公主?”

“是——”女醫摯咬咬牙,稟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兒!”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聲幾可驚天動地,他大手一伸親自解開繈褓,一個粉紅色的肉團哭得聲嘶力竭,拎起小肉團的一條腿一看,楚王商的臉色也白了,隨意將手中這一團軟糯往女醫摯懷中一丟,一腳踏得廡廊的木板幾乎都斷了,女醫摯只聽得他漸漸遠去的怒吼:“將唐昧抓起來,準備鑊鼎,寡人要烹了他——”

------題外話------

[注1]:楚王商,羋姓熊氏,單名商,即後世所稱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諡號,但他此時仍活著,便按當時習俗,稱之為楚王商。

[注2]唐昧,姬姓唐氏,為唐國後裔。唐昧著有星經,與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後人將二書合為一部,稱《甘石星經》)等齊名。

[注3]楚國宮殿多以“台”為名。可考證楚王主宮為章華台,其餘如雲夢台、豫章台、匏居台、漸台、層台等均為楚國舊宮殿之名。

[注4]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妻可自稱“小童”,其他人稱她為“小君”,如果是對國外之人提起時則稱為“寡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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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網西安6月13日電:2009年6月13日,秦兵馬俑一號坑第三次考古發掘如期進行。這是其沉寂20多年後迎來的第三次考古發掘。秦兵馬俑一號坑是一個東西向的長方形坑,長230米、寬62米,坑東西兩端有長廊,南北兩側各有一邊廊,中間為九條東西向過洞,過洞之間以夯土牆間隔,估計一號坑內埋有約6000個真人真馬大小的陶俑。

此前,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秦俑考古隊在1978年到1984年間,對兵馬俑一號坑進行了正式發掘,出土陶俑1087件。其後,考古隊1985年對一號坑展開了第二次考古發掘,但是限於當時技術設備不完善等原因,發掘工作只進行了一年。

據資料顯示,1974年兵馬俑出土不久,因其軍陣龐大,考古專家推斷“秦俑坑當為秦始皇陵建築的一部分。”此後各家就以此為定論。

但是不久之後,學界就有人提出異議,認為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並不準確,而真正秦俑的主人,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高祖母,史稱宣太后的羋氏,羋氏是秦惠文王的姬妾,當時封號為八子,所以又稱其為羋八子。

後來,在出土的秦俑中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字,剛開始學界認為是個粗體的“脾”字,後來的研究證明,另外半邊實為“羋”字古寫,所以這個字實則為兩個字,即“羋月”。據學界猜測,很可能為羋八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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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3 17:27:16

關於《羋月傳》小說及電視劇著作權糾紛說明
2015年11月10日 10:21

2015年,我原著並擔任編劇的電視劇《羋月傳》拍攝完畢並將於不久播出,作為小說原著作者及電視劇劇本編劇,我應該深為此欣慰,但與之同時而來的各種爭議和誤解,卻也讓我走到不得不說的地步。
《羋月傳》小說是我於2008年開始構思,2009年開始正式創作的,並在晉江文學網貼出部份章節。2012年鄭曉龍導演的製片人曹平女士得知我正在創作《羋月傳》小說後,提出能否跟我進行影視劇改編合作,當時因為仰慕鄭曉龍導演的盛名,我表示願意。遂於2012年8月與“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簽訂《電視劇劇本創作合同》。簽約時合同明確約定“該作品系乙方原創小說(還未出版)改編劇本,依據《著作權法》第十五條,乙方享有原小說的發表和出版權利。”但製片方藉口我的小說“未出版”為由,回避與我簽訂原著小說改編權授權合同,而僅僅與我簽訂《羋月傳》編劇創作合同,並藉口“防止同行抄襲”,不許我在網路發表已經完成的小說,此後又限制我小說的出版時間。後因市面上出現同類侵權小說,經我與製片方多次溝通,方同意將出版日期提前到2015年6月分卷出版,我才與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
簽約“劇本創作合同”之後,我開始對我的原著小說進行電視劇本的改編。從2012年9月遞交大綱、分集大綱、人物小傳開始,直至2014年3月底交付所有53集劇本,至此所有的劇本均由我一人所改編完成,其中部份內容亦按製片方審稿要求進行數稿修改,其間並無任何合作改編者。在所有劇本交稿通過之後,製片方再未對我所改編的劇本提出任何修改意見,並且對方接收劇本後,支付了全稿通過審核階段的稿費,這應該可以表明製片方對我改編的劇本是認可的。
當然,劇本改編期間的溝通過程並非盡如人意。2013年7月當我遞交完1-10集以後,製片方中間屢次要求修改合同,企圖對《羋月傳》所有著作權及上下游衍生品權益進行全面剝奪被我拒絕。其中詳細,一言難盡。
我於2014年3月份交完全稿,6月份《羋月傳》正式啟動對外宣傳,但出現在《羋月傳》電視劇官方海報署名是“編劇:蔣勝男、王小平”。編劇竟然莫名的增加了王小平,這讓我十分驚訝和不解!因為在我進行劇本改編時,王小平女士只是作為導演方提出過廖廖幾點審稿意見而已,如何能同列編劇?當時考慮到劇本正在拍攝準備中,不想因為這些外在因素讓自己精心孕育的劇本毀於一旦,同時製片方亦說是為了考慮到王小平女士的特殊身份,此時與製片方正式交涉,也會影響到拍攝進行,為顧全大局,也只能忍下這種委屈。另外,當時《羋月傳》電視劇官方海報及其他宣傳資料中也沒有載明根據我的小說進行改編。
2014年11月8號,在我的劇本完稿上交八個月及電視劇開拍兩個月以後,製片人曹平女士以澄清市面上的同類侵權小說為由,要求我同意以製片公司名義發佈一項聲明,內容為“由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出品、鄭曉龍導演執導的電視連續劇是由編劇蔣勝男、王小平獨立創作完成,不存在原著小說或根據任何原著小說改編完成的情況”(附1)。若製片方此聲明僅僅是為了讓我承認王小平也具有編劇之一的資格,我亦有可能會作退讓,但否定我的原著小說之存在,公然違反合同之行為是我斷然不可接受。即使如此,我亦是為了大局考慮,就此事特地諮詢專業律師,給出和解方案希望能和解此事。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對此置之不理,卻不達目地不甘休。此後,按合同約定製片方應在“開機七日內”將剩餘15%稿費尾款支付給我,但製片人曹平女士卻以此為要脅,要我先簽署一份所謂的《著作權聲明書》方可支付尾款,其再度提出被我屢次拒絕的無理要求(附2)。我表示無法簽署這樣類似賣身契一樣的聲明。(後該筆款項在關機後才支付)
但事情到此遠遠沒有結束,反而愈加出乎我的預料。製片方舉辦2015年1月5日《羋月傳》新聞發佈會前,曾通知我參會,但前提是必須將編劇的署名變成“原創編劇:蔣勝男;總編劇:王小平”。這一次製片方直接將王小平由編劇之一變成“總編劇”,而我卻僅署名為“原創編劇”。我拒絕出席新聞發佈會以示抗議。但新聞發佈會仍以此形式對外進行宣傳。此後,出現大量“編劇王小平”如何辛苦創作劇本的報導,絕大部分報導隻字未提原著及編劇蔣勝男的名字。
此外,《羋月傳》拍攝期間,製片方先是以種種理由阻止我去參加開機儀式,關機儀式我更是完全不知情。拍攝期間我曾一再要求赴劇組探班,但幾乎每次都被對方以種種理由拒絕。僅有一次讓我去象山探班兩天,但不允許我與演員有任何關於劇本的交流。此前一直沒有讓我看到拍攝本,在被電話通知本劇已經關機之後,我曾聯繫製片人曹平問能否看下完成的拍攝拷貝,因為怕其中會出現一些歷史細節的錯誤(此前出現過)。但曹平回復說,拍攝拷貝不能給我看,讓我去網上看他們放出來的片花。
再之後,王小平女士以“編劇王小平” 在新浪微博進行認證,在自我簡介中標注為“《甄嬛傳》編劇,電視劇《羋月傳》的總編劇”,並通過其微博宣稱“本劇沒有原著小說”、“蔣勝男只提出了創意,我才是總編劇”等奇談怪論(後因我提出的抗議才刪除),以混淆視聽之言論,旨在於達到自己署名總編劇的目的。此外,王小平還要求“羋月傳”百度百科詞條作者刪除其中“根據蔣勝男小說改編”的表述,企圖抹殺《羋月傳》的原著小說之版權,割裂小說與電視劇的關係,從而通過其團隊掌控的劇本版權妄圖將《羋月傳》所有衍生品權益全面予以侵奪。
文化產業源頭是一批原創能力最強的作家、編劇,隨著越來越多的網路文學、原創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及動漫、遊戲等新的作品,個別在業界掌握強勢地位的人和企業仍然企圖憑藉此等行業優勢地位,以顯失公平的合同,以及欺詐、脅迫等方式,非法剝奪年輕原創作者的合法權益,把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作者的優秀作品扼殺在搖藍裡,則作家、編劇的權益無從保障,文化產業源頭必將萎縮,急功近利變成普遍現象,將無人再踏踏實實的去精心創造優質作品。
作為較為傳統的知識份子,一直以來,我都是抱著“以和為貴”的想法,並不願將自己遇上的此等惡劣之事公之於眾。在本劇的創作過程中,我也始終抱著對行業前輩的尊重,對製片方步步退讓。但製片方卻步步緊逼,從將王小平宣傳為“編劇之一”,到“總編劇”,再到企圖否定我的原著小說《羋月傳》之存在。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到了此時,我已經無法可忍,無路可退。
如果我繼續沉默下去,不僅對不起自己六、七年來創作作品所付出之辛苦,也對不起追了我六、七年的所有關心我、愛護我的讀者,以及我其他作品的合作單位。現將事情原委付諸公議,不僅是為了維護我個人的權益,也是為了維護所有網路作家的權益,更是為了維護所有中國編劇的尊嚴。中國的原創作者,不應該一次又一次的被剽竊、被侵權、被無視、甚至是被蓄意抹殺其存在。
從2008年創意,到2009年開始寫作,這六、七年來,我為了《羋月傳》這部作品所付出的心血和耗費的精力,只有自己知道。歷史小說的創作,是一種承接遠古的氣場,一旦開始就無法停下,有時候要將自己的氣血為柴,進行獻祭般的燃燒,一旦停下可能靈感消失殆盡。這六、七年來,我失眠、掉發、無數次莫名重感冒、全身起皰疹,到最終交稿的時候,免疫系統全面摧毀,咳嗽了三、四個月,到現在仍然遺留下慢性咽喉炎不斷復發的後遺症。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原創作者,我所面對的是複雜的影視圈及諸多的潛規則,我是有所畏懼的。我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挑戰影視圈的權威需要相當的勇氣。但歷經大半年的不眠之夜,反復的焦慮困擾,最終我還是決定作出公開表態,並提起訴訟,以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此前,我亦本著不揚人之惡,而只是作出一個簡短聲明,希望雙方將所有證據呈交法庭,由法律予以裁決,以解決雙方之間的紛爭。但兩被告王小平、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卻以涉及商業秘密為由,拒絕向法庭提供拍攝劇本及拍攝拷貝,致使侵權訴訟處於中止狀態。不僅如此,在花兒影視2015年9月、10月的第三、第四版海報均已載明該劇是“根據蔣勝男同名小說改編”的情況下,近日王小平女士依舊在媒體上宣傳該劇是自己的“原創”,令人難以置信。在忍無可忍之下,我只能選擇將相關過程公之於眾,以正視聽。(本篇說明的相關證據皆已公證)
雖然文人畏事,人總是有底線的。我畢竟是個寫作人,總還是有些書生意氣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耗盡心血養育出來的孩子。正如我在《羋月傳》中女主角的臺詞一樣:“我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利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但我寧可選擇直道而行,我希望置身于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為了利益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這是羋月的自白,也是我,《羋月傳》創作者的自白。

蔣勝男
201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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