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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1:24:2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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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盡雪融春水流,枝頭新蕊香待放,曠野青波綠山頭。

  好風好水好天候,吉日吉時吉事到;今兒個正是隴地第一要姓--嚴家三少爺的新婚大喜之日。

  前庭賀客川流不息,帶來的賀禮堆滿一屋又一屋,上自一家之宗主耆老,下至門房小僕雜役,每個人都忙得暈頭轉向,恨不得父母給他多生出一雙手來支應眼下的亂況。

  忙忙忙,忙忙忙,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忙得連閒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這其中,又以負責接待所有來客的總管大人最為辛苦。成日的站在大門口招呼來客,茶沒能喝上一口不打緊,還得記住每一位客人的名字、瞭解來客的身份等級,給予最恰當的招待,切切不可有所差池,低身份當成大老爺招待,高身份的反倒當成僕廝給晾在一邊,鬧出笑話還不打緊,就怕得罪了不該得罪的,那就萬死難辭了。

  所以說,能當上嚴家的大總管,又身兼嚴家大老爺最倚重的左右手,米世昌這個人絕對具備著絕佳、且少人能及的本事。

  此刻,他方讓門房將一票二奶奶娘家的親眷給安置到偏廳,喚人通報北廂二房那邊有客來,回頭又要踅回大門處,眼角不意瞄到一片衣角從側門邊飛竄而過,沒有多想,便揚聲大喝--

  「素馨丫頭!妳還不站住!」

  那衣角一頓,不敢再走,但也不是很甘願停下來就是了。所以就杵在原地,沒走,但也沒走向總管。

  米世昌雙手負於後,向女兒走去。還沒走近,就開始數落起來:

  「妳工作做得如何了?我不是交代妳留在大夫人宅院裡,幫忙招呼客人嗎?妳不留在那裡,又想往哪兒去偷閒了?」

  「我、我沒要偷閒的,阿爹。大姊來跟我換手,問我要不要去後院的馬場點看那批新趕來的小馬兒,姊姊說我挑馬的眼光好,所以跟我換手。」那名叫素馨的丫頭起先還說得有點聲虛,再來就氣壯了。

  「那些馬販趕來的幼馬都附有先代本(馬的血緣系譜),品質優劣立即可見,哪需妳的眼光?別給自己的貪玩找借口。」

  「沒有貪玩的,我真的要去幫忙看馬呀!」少女在爹親炯然的目光下低垂下頭,一雙小手不自在的抓著衣襬扭著。

  「不必妳去湊熱鬧。有峻少爺在那裡,誰還比得過他的眼光?」

  「哎呀,爹!我當然知道峻少爺在那裡呀,不然我做啥巴巴的趕去呀?」著鹿皮靴的小腳氣惱一跺,小女兒嬌態盡現。她就是想見峻少爺才要去馬場的嘛,爹怎麼還要明知故問!

  「峻少爺每天都可以看,不差在這一天。如果大夫人那邊沒事了,妳就去廚房幫妳娘指揮去,那些上菜、布菜的規矩妳總是得學。別以為妳每天躲在賬房,就可以躲過這些學習。妳一個女孩兒家,成天跑賬房像什麼話?難不成妳妄想學會看帳、做生意後,就可以跟著妳姊夫出門收帳?」

  「為什麼不行?我和祥兒一同跟姊夫學算法時,我算得比他還快!」好驕傲的抬起胸膛。

  米世昌弓起食指用力往女兒的頭頂敲去--叩!

  「哎唷,痛!」米素馨哇哇大叫的跳開。

  「跟一個三歲的娃兒比算法,妳羞也不羞?」

  「當然不羞!祥兒雖然才三歲,可爹和老爺不是說他腦筋好、青出於藍,將來肯定是個比姊夫還出色的賬房嗎?為什麼我不能跟他比?」

  「那妳是自比三歲小兒了?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米世昌歎氣又搖頭,拿這個么女的天真沒辦法。「妳這樣子,我還敢讓妳嫁人嗎?」

  說到嫁人,米素馨一張原本就紅潤健康的小臉當下刷成一塊新染的大紅布,濕透透的,都快可以擠出汁了。

  「哎呀,阿爹,您這是什麼話嘛!那個……那個……也是老爺作的主呀,人家……人家不知道啦!」

  比之於女兒的又羞又喜,提起這件事的米世昌反而是一臉憂色。

  「老爺沒有問你們兩人的意願,就擅自決定了妳與峻少爺的婚事,並當眾宣佈,思慮上是欠周詳了些。」為了這件事,這半個月來,他簡直是寢食難安。「他應該先問過我們,也讓我們為人父母的得以先問問妳的意願,確定雙方都同意,沒問題了,再公開宣佈,這才恰當。」

  米世昌自幼與主子爺一同長大,兩人情誼深厚。米世昌性情嚴謹、思慮周密,補足著大老爺嚴永豪邁粗獷性情下所產生的大而化之,是嚴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名義上雖是主僕,但其實說是手足知交也不為過。米世昌在嚴家的地位,可說是僅次於大老爺嚴永而已。

  對於嚴老爺那日當著所有宗親、賓客的面,在酒喝多了、興之所至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宣佈六公子嚴峻與米大總管的么女米素馨於今日訂下親事,六月迎娶入門--這件事,米世昌已經私底下念過老爺非常多次了,但卻無法更改老爺的決定。這個老爺子就是那副牛脾氣,當眾決定了的事,就算明知是錯也不肯改。

  何況老爺子說得很明白,他一直想讓兩家的子女有姻緣上的締結。眼看米家三個子女都已經嫁娶掉兩個了,再不快先下手為強的話,趕明兒說不准連最後一個閨女兒也火速給嫁掉了,那他的心願怎麼辦?

  聽聽,這是什麼話!終身大事豈可拿來如此兒戲對待?!

  「阿爹,您……不贊成這件事嗎?」原本羞不可抑的米素馨抬頭見到父親臉色沉凝,心口也不自禁一沉,擔憂問著。這些日子以來不斷的聽到每一個人對這件婚事的樂見其成,總是笑吟吟的對她直呼恭喜,她以為……所有人都會為這件婚事感到高興的。

  不待父親開口,就急急說道:

  「峻少人很好的,爹!峻少爺會待我很好的。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無所不談,我們喜歡的都一樣,就連看書這種苦差事,我也學著去喜歡了。我們有時候甚至可以不用說話就知道對方心裡正在想什麼,這個、這個應該就是詩裡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吧。還有那個……」

  「丫頭,我以為妳跟峻少爺只是好朋友。」米世昌眼底有著詫異,更有著憂心。他其實隱隱知道女兒對峻少爺有著非比尋常的好感,但不知道她的付出已然這麼多了,多到讓人憂心。

  「所有的少爺裡,我最喜歡他!」雖然小臉還是紅得不得了,但講出口的話可全然不含糊,非常清楚表示出自己的心意。

  雖然阿娘一直叫她要學著含蓄、要有個閨秀的樣子,別老是直口直心的,哪天教人給利用了都不知道,遇到了心眼多的人,必得吃上一頓大苦頭的。可她就是學不來呀,心裡有話就直說嘛!做什麼吞吞吐吐的。那誰猜得到你心裡真正是怎麼想的呀?

  就像她喜歡峻少爺是很肯定的事,就不想騙人。

  她真的很喜歡他嘛!自從老爺宣佈峻少爺與她的婚事後,她的心情每天都像浸在甜甜的糖水裡一樣,連睡覺時都在笑;有天不小心喝了一口嫂子的安胎藥,理應苦得想哭的,卻覺得好甜哦。還有還有,她的肩膀哪,好像也長出兩翼翅膀呢,走路都輕飄飄的,她都要懷疑腳底板根本沒有踩到地耶。

  米世昌還想說些什麼的,但大門那邊喧喧鬧鬧的,好像又有什麼貴客到來,不去忙是不行了。於是他道:

  「反正妳別在這麼個大忙天去找峻少爺就是了,快去廚房幫手去。」

  簡單交代完,就見內管事急急向他走來,邊說明事情情況,一邊已拉著他跑啦。米世昌只來得及給女兒一眼,表示她最好乖乖做事去,別偷懶,沒能再說其它的話。

  「才沒有偷懶呢。」留在原地的米素馨微噘著嘴咕噥道。

  雖然很想乖乖聽話的到廚房幫忙娘去,可是雙腳就是不聽話的往馬場的方向走去,這可怎麼辦才好?

  「嗯……那,去一下下就好了。跟峻少爺說句話,然後很快回廚房幫娘的忙。好,就這樣!」

  說完,臉上掛著甜甜的笑,飛也似的往心之所繫的方向跑去,毫無遲疑,也毫不愧疚。

  她沒要偷懶的,只要看一下下就好了。看峻少一下下,馬上就回來。

  最近峻少好忙好忙的,讓她就算見到他,也沒辦法跟他說上話,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談天說地了。希望忙完三少爺的婚事之後,大宅又變回原來平常的樣子,那她與峻少就又可以在休閒時間找個地方喝酒聊天說地,跟以前一樣了。




  所謂的後院,其實差不多是半片山坡了。

  這片山坡養的馬匹全是品種一流的駿馬,以及新生或新買來的幼馬。嚴家有上百名養馬師、十名獸醫師傅,而最優秀的都被指派到這裡。

  這裡也是嚴家六少爺嚴峻最常逗留的地方;他自小對馬兒就有非比尋常的興趣,尤愛在獸醫身邊跟前跟後,看他們怎麼替牲畜治病,自己也跟著學習。多年下來,儼然可以稱作半個獸醫了。

  不過其它主子們對他這種興趣相當的不以為然。本來嘛,對他們這種大戶人家而言,替牲畜治病這種小事,自有手下的獸醫去辦,他們有更宏大的事業要做;四處奔走做大買賣都來不及,哪來的空去成天磨在馬廄裡做此等沒志氣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說沒啥大志氣這種事兒,實在不值得稱道;但也因為六少爺天生的沒志氣,讓其它人鬆了一口氣,對待他的態度和和氣氣,全然沒有防備,不必與他勾心鬥角、把他當敵人看待。總之,他不是對手啦。

  他行六,又是三房所生,不是正室所出,本來爭家業主導權就沒他的份;可也不是沒聽說過庶出的兒子爭出頭,硬是把正室的嫡子拉下馬,自己坐正位這種事的。幸好六少不是這塊狼子野心的料,也沒這種心思,真是教人放心。

  在嚴家這種大家族,家產可觀,自是人人垂涎不已。而生為這種家庭的兒子,要不,就資質出凡,能耐高超,雄心更要足夠;再不,就得生得平庸到底、沒有絲毫野心,只求平平安安過一生,吃喝不愁就好了。

  顯然,今年才十八歲的六少就是那種平庸的人,成天混在馬場裡看馬養馬就是他最大的樂趣,自小就這樣,作偽不來的。

  而前些日子,大老爺突兀的當眾訂下六少與米總管的小女兒米素馨的婚事,更讓大伙在驚愕之餘,更加肯定了六少在老爺的心目中,委實是沒出息沒份量到了極點,才會隨隨便便給他配了個身份低下的總管之女;日後若要分家產,這六少絕對分不到優渥的持分、豐美的土地與牛馬羊,看他的婚配就知道啦。

  雖然說米總管在嚴家的地位極高,又備受大老爺倚重,也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被隴地所有富人公認是最出色的總管。但那又怎樣呢?能力再好、再受倚重,終究不脫個「僕」字不是嗎?而,再怎麼沒出息的少爺,總好歹是給人叫聲主子的,怎麼會配個僕人當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沒有人知道大老爺心裡怎麼想。也許是大老爺籠絡米總管的手段,當然更可能是那個手腕厲害的米總管在私底下使了什麼功夫,讓老爺迷迷糊糊做下了這個決定。大老爺嚴永是個言出必行的重諾之人,就算心裡百般後悔,也不會更改自己所說過的話。反正,總而言之,六少是娶奴婢為妻娶定了。

  每個人都在私底下竊竊說著六少最近的鬱鬱寡歡,必是因為老爺昏昧的給他訂下這樁可笑的親事,讓他覺得羞辱;於是向來溫和的六少心裡不痛快了,又不敢反抗老爺,只好每天往馬場跑得更勤,而且躲著米素馨;每次有她出現的地方,就會發現六少不知道何時走掉了。

  這真是稀奇呵!六少與米素馨打小一同長大,兩人情誼深厚,一起讀書、一同奔馬,永遠有講不完的話,這是大伙都知道的。聽說他們還有過好幾次談著談著,居然不小心談上一整夜,直到天大白才各自回房呢。說他們是比手足還親的知己絕對不為過。

  除去身份上的不相襯不說,其實他們這些為人夥計的,還挺看好這兩人。他們這麼談得來,相信若是做了夫妻後,必然會相處融洽,相知相惜宛若神仙眷屬。別說米素馨承繼了其父母做事幹練靈活的頭腦,日後對丈夫的幫助肯定非常的多;再說到她的長相,她哪,可是嚴家牧場裡公認的一朵嬌美香花呢!

  米素馨性格英氣颯爽好相處,雖說這樣性情的人,女人味肯定是少了那麼一滴滴,但優點就是沒有一般女人的小心眼、小家子氣,凡事講道理,非常明理……不過,再多的優點,若婚配的一方不欣賞的話,全是白搭。

  眼下看來,情況真的就只有「白搭」兩字可以說了。六少當米素馨是好朋友,卻從沒把她當女人看過,也不願意從今而後,將她當成女人看待。

  只是,就算六少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好了,他還是只能乖乖的在六月初把米素馨給娶進門。誰叫這是大老爺決定下來的事呢。

  「牠嘴裡上下皆長四齒,所以這匹小馬兒今年兩足歲了。」一個五官分明、長相俊挺的青年對一邊出題考他的獸醫說著。

  「很好很好,那……峻少是否看得出這匹小馬兒的良劣如何?」李獸醫捻著嘴唇上方的鬍髭,頻頻微笑點頭。考人考上興頭,索性把正在忙的工作放到一邊,拉著六少在新進的這一批馬兒間遊走,然後停在一匹黑色的馬兒前問道。

  被稱為峻少的青年,正是最近被議論紛紛的嚴家六少爺嚴峻。他身上具有漢與回鶻相混的血統,這讓他比其它異母兄弟的五官更為立體俊揚。天生出色的容貌常常是女性們聚集在一起時所談論的重點,都說他是嚴家牧場里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了,沒有一個少爺比得上他的好容貌;縱使他在嚴家毫無權勢,但他的「美貌」還是足以讓所有的閨秀神魂顛倒,什麼也管不了的依偎過去。

  可惜的是,這峻少啊,可能是尚年少的關係,滿眼只有馬兒馬兒的,對姑娘們向來是睞也不睞上一眼的,真是不解風情的楞牛!但姑娘家的嗔怨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眼裡只有馬兒。

  「這是一匹擅走的馬。」嚴峻低下身子檢查小馬兒的四蹄,想了一下,說道。

  「哦?你別只看到牠的蹄厚,就輕率下判斷哪。有些厚蹄的馬,根本就是駑馬,你別錯看了。」

  「牠的蹄厚且堅硬,步伐踩得深勁,後蹄開如鷂翼,由此可知牠是匹可旅行長途的馬兒。我說得對嗎?」

  獸醫聞言笑了,但笑的同時,也忍不住歎出一聲:

  「都對,都對,我恐怕是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峻少,我所有的醫書你都看遍,你跟在我身邊多年,經驗上的實練,你也不缺。再沒多久,隴州第一獸醫名頭,想是非你莫屬啦……不過,峻少,以你的家世,要是真成為第一獸醫,並不能稱得上是件光采的事吧?」

  再怎麼了得的獸醫,一年的薪餉也不過三十兩。三十兩對一般尋常人家來說,算是非常優渥,可以讓一家子過著衣暖食足的日子。可嚴家不同,這嚴家大戶,每做一次買賣都是百兩千兩的計數呢。少爺們每個月的月度錢聽說至少都從五十兩往上起算,五十兩可是獸醫工作兩年才掙得到的數目呢。所以說,縱使峻少是個很有天份的獸醫人才,但當獸醫卻不是他該走的路,沒有人會同意他的。

  嚴峻輕撫著小馬兒,年少俊挺的面孔上有著難以言明的無奈。

  他的問題從來就不是興趣無法成為被家人所認同的職業,而是……

  這時一陣啪啦啪啦的腳步聲向他們跑來,人未到,聲先到,正是守在門口的馬伕阿常,就見他直叫著:

  「峻少爺、峻少爺!你要不要先走了?我遠遠看到米小姑娘打這邊跑來啦,定是在找你!你不是躲她嗎?要不要從後門先走,我們會跟她說你早就走了?」

  被馬伕阿常的大嗓門這麼一嚷嚷,整間馬廄的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目光一致的往嚴峻身上看過來。有憐憫,也有看好戲的意味。

  嚴峻一雙濃眉微微鎖攏,心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確實是想往後門衝去,但他知道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尤其當昨日不經意聽到幾個奴婢開始講起素馨的閒話後,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這一陣子因為沉浸在自個兒的心事裡,無法多想其它,竟讓她陷入了被嘲笑的境地,心中深感過意不去。

  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態度讓最知己的好友委屈了,此刻他又怎麼能順從心中之所願的轉身就走,讓素馨的笑話又添一樁?

  何況逃避了這麼些日子,縱使仍沒想出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他也確實該好好的跟素馨談一談了。

  他沒有動,依然靜靜蹲在地上小心梳理著幼馬的鬃毛,決定讓素馨找到他,他這舉動讓眾人詫異不已。怎麼……六少不走人了嗎?他不是躲米小姑娘躲得緊?難不成六少終於想開了?終於決定認命的接受老爺的安排,娶個總管之女為妻?

  馬廄裡不尋常的寂靜,使大伙都能很清晰的聽見米小姑娘跑到門外,氣息微喘,但聲音依然爽脆明亮,就聽她問道:

  「王叔,峻少爺有沒有在這裡?」

  「有是有啦……可是他在忙……我想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好了……」馬廄外的老馬伕王叔是個老實人,性情也古板,總覺得女孩子家成天追著男人跑實在不像話,更別說那男人一點也不想見她了。

  「我只跟他說一會兒話,不打擾他的。我進去了。」米素馨不是沒見到這些人眼底的不贊同,但她真的有事找峻少嘛。這些天來,都沒機會說上話,她特別請朋友寄來的醫書都在房裡放了好些天了,卻總是遇不上他;要不是為了想看他拿到書時開心的表情,她才不想沒事跑來這裡讓這些大老粗笑話呢!她當然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大家是用什麼眼光看待她的。

  說罷,正待走進去,就見到峻少正向她走來。

  四目乍然相對,他目光平穩,而她也是,但雙頰卻不爭氣的偷偷紅了起來。

  啊!真氣人,自從他們訂親之後,她高興歸高興,卻在見到他時不自禁的扭捏起來,真是丟人哪!

  振作一點!振作一點!米素馨,妳又不是那種養在深閨,沒見過世面的嬌滴滴小閨女,大氣一點,不要臉紅,不要緊張,這人……這人除了多了一個未婚夫的身份之外,他更是跟妳一同長大的知己好友呢!兩人的情誼沒變的,而且還更加親密了。十六年來跟他膩在一起從不知道害羞為何物,沒道理現在開始對著他害羞起來。所以她一定要振作,要若無其事的跟以前一樣。

  「妳找我?」嚴峻站定在她面前,聲音輕輕的、低低的,溫柔而好聽,是副適合唱歌的嗓子。她好喜歡他的聲音,簡直比最昂貴的醇酒還醉人。

  「對,不過你在忙,我不會打擾你太久。」現在不是沉醉在他嗓音裡的時候,搖了搖頭,道:「來,這是我托揚州的朋友替我搜羅來的醫書。」她把懷裡的大包袱塞到他手中。

  這些書卷的重量委實不容小覷,交付之後,她雙手甩呀甩的,想把酸痛感給甩掉。雖然她力氣比一般女孩兒強上些許,但抱著一堆書跑那麼遠的路,也是很累人的呢!邊甩手邊說道:

  「這些書大多是從京城買來的,不過全國各地所出過的、有關於醫牛馬羊等等的書,應該都沒有遺漏。雖然說沒能買到太僕寺、苑馬寺等官方的書籍--沒辦法,他們這種書不外傳嘛!但這麼多書也夠你學成一代醫馬宗師啦!」

  「素馨……」嚴峻打開包袱,呆呆看著數十卷書。在隴州這種談不上文化又地處邊陲的地方,想買到一卷書都屬苛求,更別說醫書了,然而素馨卻有法子為他找來這麼多。

  這裡的獸醫大多是一代一代以口述的方式傳承給徒弟,雖然經驗可貴,但卻無法有更新更好的技術來培育畜種;而對於本來就束手無策的馬瘟,則永遠的束手無策。所以嚴峻對所有醫書有著沛湧的渴望,不止一次跟素馨提過,沒想到她居然有辦法幫他找來。

  她待他……一直是極好極好的……

  她知他,支持他,從不以為他的理想是沒出息的事;永遠忠實的支持他,不管他這種執著是否正確。

  素馨是他的知己,他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她太重要了,如果沒有她,他想他這一生將會過得非常無所適從,非常的寂寞。

  所以他不想變,不想改變現況,不希望兩人的情誼被鎖入夫妻關係裡,然後,得到一個妻子;然後,失去她。

  她能瞭解他的恐懼嗎?如果他把這份心事告訴她的話,她能瞭解嗎?

  「好啦!我得去忙了,要不我爹一定會罵我偷懶的。剛才我已經被他念過一頓了,不想晚上吃飯時又再挨一次罵。今天宅裡大喜,飯菜已經很豐盛啦,我希望他老人家可以省省力氣,別用罵人來替我加菜。」她吐吐舌,見他呆呆的看著書,也不回應她一下,想來此刻定是恨不得馬上找到地方看書去吧?

  嘻!他開心就好,就算不說話也沒關係;反正她心裡也怪彆扭的,想不出可以說些什麼,重要的是想見到他,也見到啦!

  轉身要走,不意卻被他伸手抓住。這真是嚇了她好大一跳,就見她像被燙到一般跳得老遠,雙手背在身後,呆呆的瞪著嚴峻看。

  「妳怎麼了?」嚴峻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怎會嚇成這樣。

  被碰到的地方……麻麻的耶……這是怎麼回事?她心跳得好快,同時又感到好納悶。

  「沒、沒有啦,你抓、抓住我,是有什麼事嗎?還是說你還想看哪方面的書?你儘管說,我請朋友寄過來。」

  「不是的,這些書就很多了,謝謝妳。我只是有些話想跟妳說,如果妳現在正忙,那我們約個時間談一下如何?妳幾時有空呢?」

  「現在!」當下把爹親那張很可怕的冷臉給拋到九霄雲外去,她跳回嚴峻身邊,扯著他的袖子道:「我現在就有空!我們走吧。」

  嚴峻忍不住被她的興致昂揚逗笑,對她道:

  「妳確定?等妳被米叔念了,可別怪我。」

  「到時候再說啦!」不管不管,爹想罵人就讓他罵吧。

  拉著他,兩人往小山丘上走去。山丘上有個池,池邊開滿了花,春雪已融得差不多了,運氣好一點的話,今天說不定還可以在池裡搖小舟呢。

  走了,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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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爵士 | 2009-2-19 21:25:38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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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二少他們呢。」

  要到山丘頂上談話,得走上一段路。這段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若是特地騎馬過去,實在嫌小題大作了些。以雙足快走的話,得用上一兩刻的時間。不過他們這種生長在隴地的兒女向來就沒嬌生慣養過,腳力強健得緊,這點距離不算什麼的。

  他們兩人正要穿過一片林子,就見到林子內的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在爭執什麼,聲音挺大的。

  「我們走吧。」順著米素馨的纖指看過去,果真看到了自家的二哥與二嫂,但並沒有走過去打聲招呼的意思,只拉著她手,仍往上走去。

  「他們在吵架嗎?這種好日子大家不應該開開心心的嗎?有什麼好吵的呀?」米素馨不懂。雖然沒有抗拒的被嚴峻拉著走,但還是不斷的往那邊看去。主要還是訝異著這對向來恩愛的夫妻居然會吵架耶!

  二少嚴奔與他的夫人趙姣眉可是打小指腹為婚且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呢!因兩家有生意上的合作關係,長輩們又十分交好,所以打小趙姣眉就住在嚴家,與嚴奔朝夕相處,感情無比深厚。三年前給他們辦婚事時,大家都說他們兩人簡直是天作之合,再沒有比他們更珠聯璧合的人了。

  原本米素馨也是這麼認為的啦,不過……今天才知道,即使是公認的神仙眷侶,也是會吵架的呢。

  而且……吵得可凶啦!

  「峻少,我好像聽到他們在說老爺不公平,上次他們的婚宴沒辦得像這次這般盛大……還說什麼……不想等所有兄弟成親了才分家……會分掉他們很多該得的好處……」米素馨不大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嚴家在隴地殷富三代,因歷代都是單傳,所以也沒什麼分家的事可以說。雖然說第四代的子孫開枝散葉、茂盛昌隆,早晚是要分家沒錯,但大老爺尚健在,此時就談這個太不恰當了吧?

  「忘掉這些話。」嚴峻沒有回頭看她,丟下這句話後,腳下步子更快,兩人幾乎是以跑步的方式穿過樹林,到達山坡上去。

  米素馨從他的反應上明白自己並沒有聽錯,也深刻瞭解了一件事--這些童年玩伴都長大了;長成大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模樣了。衣暖食豐、成天有得玩耍,已然滿足不了大家,他們進入了爭權奪利領域裡,玩起了更驚心動魄、更危險的遊戲。這讓人覺得好感傷,大家都不一樣了。

  「峻少,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嗯。」他只這麼答。

  走到山頂的池子邊,他放開她的手,開始脫靴卷褲管,當然是要下池子抓魚去。如果現在是涼爽的夏天的話,她當然二話不說的跟著峻少跳下池子玩耍去,不過現在冬天才剛過,雪都還沒融盡呢,她才不要下去挨凍。

  照理說生長在大西方理應不怎麼怕冷的,可她生來就是怕冷,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他若無其事的走進池子裡,她忍不住代為打了個哆嗦,以示池水的寒冷。

  峻少打小就對牲畜的養育很有興趣,也學得非常好。這池子裡的各種魚兒就是他放養出來的,雖然繁殖得不是很多,但好吃卻是無庸置疑的。以前米素馨最討厭吃那種雖然貴得要命、卻腥臭不已的魚乾,以為全天下的魚就是那麼難吃,還可憐著那些專事生產魚米的江南人呢,想說他們天天吃魚乾,怎麼受得了?

  可自從去年吃到峻少好不容易飼養成功、並烤給她吃的香噴噴新鮮魚兒之後,從此魚肉成了她最愛吃的珍饈佳餚第一名,恨不得天天都可以吃到。

  可惜這兒不是號稱魚米之鄉的江南,想吃魚,不是買不到,但那價格可真是貴到讓人咋舌。

  想到等會兒可以大啖好吃的魚肉,她也就不急著問峻少問題,也非常順勢的把父親氣呼呼的臉給拋到九霄雲外,多去撿些柴火回來烤魚才是正事啦!

  等她升好一簇熊熊的火時,嚴峻也抓來四條肥美的大魚,正在清除魚的內臟。

  「哇!吃完了這些魚,我們晚餐不必吃啦!」她吞了吞口水,把圍在腰膝的方兜片解下來給嚴峻擦拭濕冷的手腳,接過他手上的魚,插上樹枝,放在火上烤。

  嚴峻被她開心的表情感染出一絲笑意,默默穿好靴子,雙手放在火上烤。

  他一向就不是多話的人;在兄弟姊妹間,他向來就是最安靜的那一個。若不是他混著回鶻族的出色五官實在太吸引人的話,他肯定是所有主子裡最不起眼的人了。

  他不是不愛理人,只是話不多,有時跟他講了老半天話,也不見得能得到他等同熱血的響應。所以其它話多又活潑的兄弟們便沒什麼耐心跟他玩耍,反正知道他不愛熱鬧攪和,有什麼頑皮的事兒也不會找他參與,隨他一個人玩兒去。

  可是嚴峻的沉默,在活潑開朗的米素馨眼中看起來卻是不一樣的。他很敦厚,性情沉穩,當別的少爺成天在玩時,他就已經在牧場幫忙做事,努力學習了。沒有人要他這麼做;身為隴州第一牧場的少爺,每天錦衣玉食的,在嚴家辦事跑腿的夥計何止上千人,哪還需要他這份尊貴的人力幫手?他唯一的功課是學做大生意,而不是泡在自家馬廄成天做著粗活--每個人都這麼想,只有米素馨不。

  以買賣牲口為營生的人怎麼可以不瞭解牲口?想要談成大生意,大把大把的賺進銀兩,總要養出比別人更健壯的牲口才得以賣得比別家牧場好吧?不然憑什麼去與人競爭呢?全國又不是只有嚴家一戶在經營牧場營生,隨隨便便養出牲口,買方就非買不可的。所以她覺得嚴家有人願意進入牧場跟著僕役做粗活,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雖然說可支使的僕役那麼多,可是當主人的若完全不瞭解工作的內容,如何進行監督?如何評定每個人工作成效如何?又要如何判定優劣的考核?公平的給予獎懲,才是讓牧場經營得更好的力量。

  對僕役的績效考核一旦失去標準,無從認定,那這座牧場就完了。養了一大堆人,不過是養來敗亡這座牧場而已。一千名的能手可以讓牧場財源廣納;一千名的惰手卻足以讓最最賺錢的牧場在一夕之間垮掉。米素馨並不大瞭解養馬的事,但她是米世昌的女兒,對人的管理有著深刻的體會;這一點,她的想法與嚴峻不謀而合。

  峻少爺在幾年前跟她說過他觀察出來的隱憂,他發現嚴家牧場的牲口品質已經不是隴地第一了。她是不大瞭解他從何而來的見解,因為中原來的商人,總是第一個造訪嚴家牧場,以嚴家的馬為第一選擇。可是峻少爺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反正就是挺他到底。

  這宅子裡最瞭解峻少的人,如果她認了第二,肯定沒人敢認第一。所以他們是天生一對,當夫妻最恰當不過啦……嘻!如果爹娘聽到她心裡的想法,一定會敲她的頭,大聲斥責她不害臊的。

  他的沉默對她而言毫無妨礙,在等魚烤好的空檔,她自行想了好多好多事,一點也不必峻少搭理。只要他不想說話時,她就會給他完全的安靜。峻少只要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陪在他身邊就好。

  「好了,妳快趁熱吃。」嚴峻將最大的那條魚遞給米素馨,她最愛吃熱呼呼的食物了,可能是怕冷的關係,只要食物冷掉了,她就會哇哇叫。

  「謝謝。峻少,你也吃嘛。」她很快的張大嘴吃了一口,完全沒有身為嚴氏牧場一朵花的自覺,動作非常粗獷豪邁,不知嬌柔秀氣為何物。

  嚴峻點頭,也取了條魚吃。在這種忙碌的日子實在不該跑來山丘上做這種事。原本他也是沒這個打算的,只想懇切的跟素馨好好談一談那件放在心底苦惱了很久的事,談完就要回去了。可是一上來這兒,就不免想到這池子裡養的魚正是她的最愛,這些魚兒養了一年,如今正肥美,不烤給她吃說不過去。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浪費了許多時間時,魚兒已經上架開始烤了。

  「我們吃快一點,這種偷閒出來吃魚的事,切切不可以讓大人知道,不然我的頭又要被我爹敲著玩了。」她很快吃完一條,又伸手取了第二條,臉上的笑容好甜好大,就算沾了一臉的油漬,還是美得緊。

  「我……不是為了烤魚才帶妳來這裡的。」他的胃口沒有她好,畢竟心裡有事;而這事,再也藏不下去了。

  「哦對,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她點頭。「這些日子以來為了忙三少要成親的事,我們都沒空見上面、說上話,我也有一肚子話憋得緊,一直想找你說說的。好,你先說說,你想跟我說什麼?」正忙著吃,如果現在搶著說話,烤魚一定馬上就冷掉了。

  「素馨,我--」嚴峻頓了一下,想躲開眼的,卻逼自己一定要直視她。「我一直無法將妳當成妻子看待。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我最好的朋友結成夫妻。」

  「對呀,剛開始我心裡也是覺得怪怪的,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適應,我習慣後,其實心裡好開懷,可以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當夫妻,真是再好不過啦!」

  她猛點頭,臉蛋悄悄的紅起來,不想給他看到,覺得羞,於是低下頭裝作正在挑魚刺的樣子。

  「素馨,我沒辦法適應。」他濃眉無力的凝著,看到她害羞的樣子,心裡正在發慌,也疼痛了起來。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說下去。但如果他現在止住了口,不去抗拒的依從別人的安排,那麼事情就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情況,他與她都不會快樂的。

  「呀?」米素馨顧不得害羞,聽出他聲音裡的悲傷,急急抬頭看他,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恨不得可以馬上幫他分擔所有的愁擾。「你怎麼了?阿峻。」

  在嚴家,主僕分際很是分明--因為米總管是個很講究規矩的人。小時候她常叫他阿峻的,後來在父親屢次苦口婆心的糾正(其實是打她手心)下,她改口了,從此叫他峻少。可是有時候她還是會脫口叫他阿峻,只要她覺得他需要她的支持鼓勵或幫忙時,她會叫他阿峻,讓他知道兩人是同一國,不離不棄的。

  「素馨……」他看著她,開口說話成了一種艱難,但還是咬牙將話說出口:「我們……不要當夫妻好嗎?」




  我們不要當夫妻好嗎?

  請妳聽我說,我們別當夫妻好嗎……不,不是我不喜歡妳,我喜歡的,但喜歡並不表示就得當夫妻……妳是我最好的朋友,妳一定會瞭解的……妳仔細想過了就會知道,我們的友誼不該毀在夫妻生活上……素馨,求求妳別哭……我不想讓妳哭的……不是這樣的……我就是太珍惜妳、太珍惜這段情誼,所以才不希望跟妳成為夫妻……我們不要成親,就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好嗎?

  好嗎?好嗎?好嗎……

  為什麼好朋友不可以當夫妻?他說不行,可她想不透為什麼不行……

  為什麼他說他就是太喜歡她,所以才不想跟她成親?但她也是因為太喜歡他,所以覺得兩人能結婚,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為什麼同樣是出於喜歡的心情,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不知道!她想得頭都快破了,卻還是想不透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嚴峻說她是他的知己,而她曾經也是這麼自得的認為著的,可是如今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是他的知己,因為她一點都不瞭解他。

  至少她一輩子也想不透如果他真有他說的珍惜她,那為什麼會覺得兩人不該結婚?他真的喜歡她嗎?那這種喜歡未免太過傷人!

  是她太年輕,所以沒有深沉的智慧來參透他高深莫測的想法嗎?可是峻少也不過才十八歲,大她兩歲而已啊,如果她是小孩,那他也是。

  她最好的朋友不想娶她,這讓她心好痛。

  這半個月來彷彿踩在雲端一般的日子,在昨天輕易被峻少的一番話給打落地面,跌得滿臉塵土,滿心的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裡的,也不記得昨天有沒有遇到誰,讓誰看到了她淚流滿面的情況?

  她趴在床上,魂兒都不見了。除了流淚之外,什麼感覺都沒有,像是死去了一般。

  有人在敲她的房門,想是娘來叫她起身幹活兒了。

  天亮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紅腫得可怕,她也知道。該出門做事了,她更是明白。既然她每月都從總管爹爹手中領過月餉,當然得做事。

  她不是千金小姐,雖然跟小姐、少爺們一同玩到大,但她還是一個小奴婢;縱使她自任是某位少爺的知己好友,但身份並不曾提高過。她的身份是由雙親的身份而定的。以前她就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曾羨慕過那些少爺小姐的好身世,因為她是個開朗知足的人,得意著自己父母親是嚴宅裡不可或缺的好幫手,對自己衣暖食豐的生活無比滿意,根本沒想過要當什麼高高在上的主子。反正大家都玩在一塊,什麼主子僕人的身份階級沒看在眼內,覺得沒差多少嘛。她的阿爹會在她頑皮時拿籐條打她手心;老爺子也會在教訓兒子時,拿家法打得他們吱吱叫,形狀還更淒慘咧。所以小時候她覺得沒差。

  但……還是有差的吧?長大了就有差。一旦有著利害上的攸關,身份上的差別就明顯了起來。

  峻少莫非是嫌棄她的出身?

  她用了一整夜想來想去,心思鑽了又鑽,愈想愈氣,也愈想愈傷心,最後只能恨恨的以這句話做結論--他不想娶僕人的女兒。

  就像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僕人在竊竊私語的那樣,他覺得娶一個總管的女兒配不上他,所以才要她當他一輩子的好朋友,不要當他妻子。因為朋友是一輩子的外人,永遠不是家人。

  對!一定就是這樣。他看不起她!他看不起她!所以不要她當他妻子!

  嚴峻居然是這種人!她認識他十六年,自認為知他懂他,也寄托了所有少女的情懷在他身上,尊敬他、喜愛他,不管是非對錯的支持他的想法到底,因為她深信全天下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了,可如今才發現那只是自己胡亂的以為而已。

  她不瞭解他,可能從來沒瞭解過。她是個自以為是又瞎了眼的笨蛋!

  「素馨?素馨?妳醒了沒有?」外頭拍著門的,果然是她的娘親。沒得到她的響應,於是嗓門大了起來,門板也拍得更大聲。

  「我起……」揚聲想發出若無其事的聲音,卻發現根本做不到,她的嗓子啞得像是被塞下一把沙子似的,每出一聲都痛得緊。她努力清了清喉嚨,想讓自己不要那麼淒慘,「娘,我起來了。」但還是好沙啞,這是哭了一整夜的結果,原本清脆的聲音不復見。

  「妳開門,讓娘看看妳。」米大娘在門外說著。

  「可不可以不要?」她跌跌撞撞下炕,想洗把臉的,但水面上映出一張慘不忍睹的醜臉,讓她決定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出門了,讓人見到她這模樣,她寧願跳進冰冷的白龍江裡去凍死算了。

  「妳給我開門!」米大娘可不管她女兒家愛美的心事,抬腳踹了門板一下以示警告。意思是:她不開門也沒關係,反正進門的方法很多,她自己好好考慮清楚。

  米素馨一向非常知道自己阿娘的能耐,很識時務的拖著腳步去把門打開。

  米大娘不讓女兒低頭躲避她的審視,伸手握住她下巴,出言問著:

  「妳昨兒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害妳哭了一晚?」

  「我……我才沒有呢……」

  「沒有?那昨夜我跟妳爹聽了一整晚唏晞呼呼的聲音,莫非是鬧鬼啦?妳少在我面前裝樣子,要不是妳爹要我給妳時間冷靜一下,我昨晚就衝過來問妳了。閨女兒,妳可得老實對娘說,妳昨兒個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沒事啦……」一些話直覺的滾到了嘴邊,卻遲疑了一下,最後說不出口,於是以沒事搪塞過去,想轉身走開,但娘親的力氣太大,又沒放開她的打算,她只好求饒:「娘,妳放開我,我得出門做活兒去了。」

  「沒事?妳當我會信?!」米大娘一點也沒打算放開她。「我養了妳十六年,小時候妳跟峻少一同跌進山丘上的那個池子裡差點溺死,給救上來後哭也沒哭一聲的,我跟妳爹都說妳這孩子跟別人不一樣,生來就特別堅強,比男孩子還要得。可妳昨天居然哭了個驚天動地的,叫我們這些為人父母的怎麼放心得下?妳以為一句『沒事』就可以打發掉我們這些可憐的天下父母心嗎?啊?!」

  「哎呀,娘,我不知道這事該怎麼啟口,妳別逼我說啦!」

  「妳跟峻少吵架了?」米大娘很直接的問道。開不了口,那就由她來開口。他們當父母的,怎麼會不知道自家這個傻閨女兒整片心思就只繞在那個峻少身上,因他而喜、為他而憂的。

  「我沒……」那樣,其實也算是吧?於是改為點頭。「對,兩人談得有點不愉快。」

  「關於婚事?」米大娘又問。

  米素馨咬了咬唇,看著母親問道:

  「娘,你們是不是早就看出來,峻少根本不想娶我?」

  米大娘愣了半晌,說道:

  「我是不知道峻少是不是想娶妳,可我其實不希望妳嫁進嚴家倒是真話。」邊說邊輕撫著女兒的眉眼,心疼著這麼靈動活躍的一雙大眼,今天腫成這副狼狽情狀。

  「為什麼?」米素馨心底一沉!這些日子以來逕自沉浸在甜美的訂婚喜悅中,以為每個人都會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對她的婚事充滿祝福的;但如今才知道,那只是自個兒單方面的想法……她似乎總是太自以為是,也什麼都猜錯。

  「女兒,婚姻是極為現實的一件事,不是堅心說著喜歡就足以阻擋一切現實的折磨,妳想嫁他,可我不知道峻少是不是想娶妳。在我看來,他的被動,將是妳以後的苦難,我們當父母的看了多不捨呀。」

  「峻少向來就是比較少話,可是他對我很好的,他只是不善表現出來,你們不知道……」

  「他是不善表現,還是對妳不用心?」米大娘不客氣的打斷她。

  「他是--」如果在昨天以前,她可以滔滔不絕的說著峻少的優點,說個三天三夜也不會累;但在今天,她想說,卻說得力不從心,只能啞口結舌。

  她是伶牙俐舌的,她是腦筋靈動的,有時候就算是滿口狡辯胡謅,也能把別人說到無言以對,讓爹親罵她一聲鬼丫頭。可現在,她這般簡單就被娘親堵住話。

  因為娘親的話,此刻也成了她心裡濃濃的疑問--

  峻少是真的不善表現,還是從來沒對她用心?

  「妳喜歡他,大家都知道;但峻少喜不喜歡妳,大家都不清楚。妳好好往這方面想一想吧。」




  「峻兒,這兩天怎麼沒見素馨來我這兒串門子呀?」朱氏好納悶的問著前來請安的兒子。

  「她應該在忙吧。忙完了三哥的婚事,光是清理宅子就得花上好多時間,她得跟在一邊監督。」

  「真是難得,她都快成為你的媳婦兒了,還願意忙那些事。你知道,有些小丫頭就算被收房,僅是當個侍寢小妾,就當自個兒是當家主母來著了。素馨這孩子實在很好呀。你知道娘身為外族人,在這個家都沒個親近的人,我多高興老爺給你訂下這樁親事。有這種媳婦,也算是我的福氣。之前我還擔心老爺給你娶個千金小姐呢,那些漢族千金我可不愛。看看你大嫂二嫂,這幾年鬥得多凶,本來一團和氣的手足情,都給這些媳婦分化殆盡了。」

  身為草原兒女,朱氏永遠不習慣漢族人那種高深的勾心鬥角本事。而她的不爭,也讓她的日子得到清靜,極少被那些爭權奪利的事波及到。雖然屬於家族裡弱勢的一群,但她倒也能自得其樂。

  「娘一直很喜歡素馨。」嚴峻將煮好的奶茶呈給母親。

  「當然。她能幹利落,性情坦直大方,跟她相處完全不必防備。加上她一顆心都在你身上,日後定是你的賢內助。你這孩子不愛爭,又沒什麼野心,日後分家,總要有人可以好好管理你分得的那份產業,素馨是最適合你的人選。」她不認為自己生的這兩個兒子會分到最肥沃的土地,但看好素馨以及她那些能幹的家人們必能將那些產業經營得極好。

  母親的說法讓嚴峻不自禁凝眉。

  「娘,妳只是覺得素馨可以幫我管理家業,所以想要她這個媳婦?」

  「這也是她的優點不是?我喜歡她的好相處、沒心眼,而她的能幹當然是最有利於你的了。別人娶妻是看她身後的家世,但我覺得這媳婦本身的能力才是選擇的要點。所以你爹跟我都覺得素馨當你媳婦再適合不過了。」

  「那是說……如果今天素馨不幹練、沒能力,只是一般會刺繡紡織的女孩兒,那她就不是我的良配了是嗎?」

  「可素馨明明就是一個幹練的女孩兒,你做啥要問這種相反的問題?」朱氏不明白兒子在胡思亂想什麼。她看著兒子凝眉的模樣,突然有些擔心的問道:「峻兒,你莫非不喜歡素馨?」

  「我喜歡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對她的情誼是無庸置疑的。

  朱氏鬆了一口氣。

  「那不就得了嗎?看你這神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不喜歡她呢!要知道,你們是多麼幸運,有多少夫妻在根本不曉得對方長相性情時,就結成夫妻,一生一世相守在一起的。你們兩人互相瞭解、志同道合,能成為夫妻,可說是老天厚愛。」

  嚴峻望著母親的笑臉,本來想說的話當下全哽在喉嚨,再也發不出了。他如何能在母親這麼歡喜的面孔下說出他希望不要締結這門親事呢?

  該怎麼辦呢?

  對於這件婚事,他該怎麼辦?

  如果所有人都認為他該與素馨成親,那他一意孤行的抗拒,是不是一種無可饒恕的錯?

  他喜歡素馨這個朋友,但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雖然他不知道男女之情的喜歡該是什麼模樣,但一定不是他跟素馨這樣。他希望她一輩子是他的知己,不要當他身邊那個鎮日叨叨念著要分家、家產分得太少、不公平的那個女人。

  在十八歲的現在,他渴望保有一個今生的知己,並深深認為婚姻這東西是一切和平的破壞者。

  但這心情,他能跟誰說去?

  素馨,他的知己,可她一定還在生氣吧?




  米素馨最近好忙好忙好忙,再也沒空像前陣子那樣有機會就追在峻少後頭找人。

  讓眾人看凸眼的是--這會兒追在人家身後跑的,居然變成了嚴峻!

  「素馨在這兒嗎?」他開口的第一句話通常是這樣。

  「她好像在廚房忙著。」小丫頭們掩嘴偷笑,指向廚房的方向。

  到了廚房,卻聽到咕咕直笑的廚娘們說:

  「峻少,方才連祥那小娃兒跑來這兒要吃的,被素馨抓回賬房交給她姊夫看管去了。」

  到了賬房,那兒只有米素馨的姊夫連春日以及那個三歲小娃兒連祥,不見素馨。老實敦厚的連春日搔了搔頭說道:

  「我方才交給她一封信,是江南寄來的。她開心得跳起來,說要跑去沒人的地方好好看信。啊,對了,隨那封信一同寄來的,還有幾卷醫書,素馨要我交給你。」說罷,把一個小布包交給嚴峻。

  結果是,今天還是沒找到素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最近像個終於情竇初開的小伙子,成天追著心上人跑;許多見到他的人臉上都帶著笑,像在欣賞什麼好戲似的,總要笑話他幾句才放人。

  嚴峻沒有笑的心情,他只知道,素馨還在氣他,不想見他。

  可,縱使氣他,卻還是不忘為他買來他最想要的書。

  手裡緊抓著她為他搜羅來的書,腦中浮現那日她哭泣的臉,心在痛著。

  也許,他該順從每一個人的希望,放棄自己的夢想,讓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讓自己失去唯一的知己好友。

  縱使……這樣走下去是必然的錯誤。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1:27:12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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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心要堵人,絕對不怕堵不到。

  嚴峻從小就善於尋人,因為他的心思向來比人細密,觀察力良好。小時候只要米素馨做了什麼頑皮的事怕被爹爹打,一定會找地方躲起來,而往往第一個找到她的人就是嚴峻。

  在嚴峻找了她三天後,她終於被找到。

  「你找我做什麼?你想說的話不都說完了嗎?」兩人騎馬來到白龍江畔;這兒離嚴家牧場遠些,不怕有人打擾,也不怕有人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米素馨百般不願跟他談話的,但又好想見他。好氣自己的沒志氣,但卻又沒有法子讓自己不喜歡他。

  「素馨,妳想聽聽我的夢想嗎?」他跳下馬,走到她身邊,伸手要扶她下馬,但她下巴驕傲一揚,自己跳下來,不要他扶。

  「你想當一流的獸醫師、想養出天下第一流的馬兒,這我早就知道啦!」她將馬兒牽到河邊喝水,就是不看他。

  「素馨,求求妳別生我的氣,聽我說完好嗎?」

  「我不過是個小小奴婢,豈敢生你六少爺的氣?你可別胡亂冤我。」她哼。

  「妳怎麼講這種話?!」嚴峻跟在她身後,被她帶刺的話扎得愕然。

  「是你先傷人的!」她怒瞪他一眼。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委屈,還是忍不住向他爆發:「你如果覺得我的出身配不上你的話,那你就該明說!」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嚴峻拉住她手,不讓她別開臉。

  「你不想娶我就是非常清楚明白的暗示了!」

  「那天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願跟妳成親,是因為不想失去妳這個朋友。」

  「我那天也說過了,這個說法荒謬得教人無法相信!你不想娶我、不喜歡我都可以直說,就是別學住在大城裡的文人那樣,專說些言不由衷又修飾過度的客套話,還要人家參透其中意思!我只是個粗俗丫頭,聽不懂鬼話!」

  「我不想娶妳跟我喜不喜歡妳根本是兩回事,妳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就知道了。」他抓住她肩膀不讓她走,「我知道我們對這件事的認知不同。妳認為能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成親,再好不過,因為我們既可當夫妻,又可以知己一世不相離;但我的看法不一樣。我以為夫妻就是夫妻,朋友就是朋友,一旦朋友當了夫妻,一切就變了。」

  「當然會變,變得更好!」她瞪他。

  「二哥跟二嫂在未成親之前,也是無所不談的好友,可是妳也看到了,現在他們常常爭吵,吵著生女兒沒生兒子,吵著爹給的月度錢太少,吵著要分家,更吵著二哥在外頭置了粉頭。這就是相知一輩子的好朋友當夫妻之後的模樣!」

  「我們又不是他們!」她不明白峻少為什麼會認定兩人結婚後一定會跟二少他們一樣活得吵吵鬧鬧?性情不同的人,怎會活出相同的命運?

  「妳怎麼能這麼肯定呢?」

  「你又為何堅持認定我們會跟他們一樣?」

  嚴峻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說話呀!」抓著她不放,又不肯說話,這算什麼!

  「素馨……我不想成親,不管今天對象是誰,我都沒有這個心思。妳知道我的夢想的,那妳知不知道我想到京城去學醫,我想考進太僕寺當生徒,學得一切知識,好回來光大嚴家牧場?」

  什麼?!

  米素馨震驚不已,滿腦子亂糟糟的繞著一句話--他想要到京城學醫……他想要去那天高地遠、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學醫……

  峻少要離開這裡……要離開她……他有個好大的夢想……那個夢想裡不僅沒有她,她反而成了礙他事的那個人……

  「成……成親了……也是可以去京城的呀……你知道我會同你去的,我不怕吃苦的……我……」她聽到自己艱難的發出聲音,急切的做著保證,希望他天寬地闊的夢想裡能夠容她一小塊地棲身,只要一點點就好了……一點點的……讓她跟他一道。

  「不行的。我不能誤妳。」他在各方面都想過了。如果他是個自私的男人,當然可以這麼做,不顧一切的利用她對他的好,但他做不出這種事。素馨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自私。

  「峻少--」她想說話,請他聽她說話。

  「請聽我說。我們都還小,還不懂情,所以妳誤以為朋友的知己之情理當可以轉化為夫妻之情,於是才會認為長輩為我們作主成親是再理想不過的事。可是其實友情歸友情,夫妻情歸夫妻情,在我而言,它們就是不同--」

  「哪有--」她急急要打斷他,要告訴他這不只是友情,可惜沒能成功。

  「當然不同。我牽妳的手時,兩人不會臉紅心跳;我不想摟抱妳,也從沒想對妳失禮……咳,這是意指那些逾矩的事。我知道二哥他們以前未婚時,兩人會躲起來卿卿我我,講一些讓人臉紅的話。但素馨,我們之間不是這樣,我不能想像有一天對妳做出那種親密的事,那太……太超過了,滑稽得無法想像。我想妳一定是沒細想過所謂夫妻生活是什麼,所以才會天真的同意我們兩人適合成為夫妻。」

  她瞪著眼看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滑稽?他說兩人倘若必須親密是一種滑稽?竟是一種滑稽!

  終於明白兩人之間的問題出在哪裡了,他與她的差異是--

  他當她是一生的朋友,也只要她是他一生的朋友,永遠不得越界。

  而她不是;她對他的情感與日俱增。幼時是友情;長成少女後,寄托了所有少女情懷,更渴望著長大成人後,與他一生相守相扶持、不離不棄。

  可是……錯了,全都錯了,兩人之間完全的南轅北轍,大錯特錯!

  他不想摟抱她,她想!他不想親吻她,可她想!他對她從來不曾升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情懷,但她有!

  他對她的感情沒有長大,沒有轉換,準備一生就這樣過去。

  他可能會娶妻,會有子女,可他未來的妻子不是她,他未來的子女也不會是由她所出。任何一個陌生女子都可以是未來伴他一生的人,而她永不會是。

  是她在自作多情嗎?是她不該理所當然的把滿腔少女情思放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嗎?她不該隨著年紀增長就胡亂在友情裡摻入愛情嗎?

  這一切,造成了他無比的苦惱,也惹來她萬般的難堪。都是她的錯了?

  「妳懂我的意思了嗎?」她的無言讓嚴峻鬆了一口氣,以為她終於能把他的話聽進去,兩人的心意又是一致了。

  「我聽懂了。」當然懂了。他不愛她,從來不愛,今生今世都不打算愛。

  「我就知道妳是非常聰明的。」他笑,心情輕鬆了些許。「再過幾年,當我們回想起這樁被長輩們安排過的荒謬婚事,一定會忍不住互相取笑,慶幸著還好沒乖乖聽任安排。」

  「取笑嗎?」她懷疑自己能笑得出來。此刻她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怕一旦動了,那悄溢滿眼的淚水就要潰堤。

  「我本來是想,如果妳不能想開,覺得嫁給好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事,那麼,就算這是必然的錯,我也會如妳所頤的娶妳。反正……大家都覺得我們兩個應該在一起。」

  「那為什麼不呢?」她輕撥開他的手,轉身走到江邊,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已然無聲落下。

  「我怕當妳終於遇到意中人時,會後悔著恨不相逢未嫁時,我不能這樣對妳。而,嚴家這個大家庭,家業不再興盛,但兄弟之間的爭奪卻正要開始,妳嫁進來不會快樂的。」想到母親對素馨的評價,搖了搖頭。他不喜歡別人在她身上秤斤論兩,婚姻的締結本就不該像在買賣牲畜,何況那人還是他的至交。「我希望妳嫁給心愛的男人,日後妳會知道,好朋友跟丈夫是不同的。」

  可是,我心愛的男人就是你……

  若在以前,她可以大大方方的對他吼出這一句,可是她現在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更怕他看見自己哭得這麼淒慘。

  啪!她蹲下身,搥破江面上一小塊薄冰,忘了自己多麼畏寒,連汲了好幾捧冰水拍在臉上。

  為什麼當他在傷人時,卻可以以為自己在極盡能事的體貼?她的心好痛,更痛的是她連哭號出聲的自由都沒有,還得窩窩囊囊的不教他發現。她這是在幹什麼呀!

  「妳別玩水了,這水多冷,想洗臉的話,等會兒我升個火煮水讓妳洗得舒服一點。」他遞一條巾子過來讓她擦臉,同時將她拉起。

  「峻……峻少。」她將臉深深埋進巾子裡,悶著聲叫他。

  「嗯?」他正忙著汲水升火,沒注意到她聲音裡的瘖啞。

  「你……要怎麼向老爺開口說要取消這樁婚事呢?」

  「我還沒想到。我先前只想著要跟妳談,取得妳的瞭解與共識,其它倒是次要了。」

  「老爺不好說服。」

  「可能要挨頓家法吧,還是會被驅逐出家門。」他其實已做好準備了。

  她沉默了。

  以為她在擔心他的處境,走過來拍拍她的手,沒注意到她小手一縮,躲開他的拍撫。逕自道:

  「這樣也好,當真被逐出家門,我就能無牽無掛的去京城學醫了。我不想看到兄弟之間為了家產而日漸相殘鬥爭的場面,無能為力去阻止之下,我只能眼不見為淨了。妳不要嫁我,不要被捲入,我走得遠遠的,也不理會。我們兩個都好好的往自己的夢想上去努力,互相鼓勵。」

  「你去京城要多久呢?」臉上的巾子好濕,不知被什麼所沁透。

  「至少五年,最多十年吧。」

  「真……久。」

  「還好吧。學習的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說到他最喜歡的醫術,馬上興致高昂了起來。

  「那你大概會在京城……娶妻……生子……衣錦還鄉吧?」

  「誰想得到那麼久的事?」他已煮好一小盆的熱水,走近她道:「妳巾子都濕透了,當心著涼,快過來用熱水洗把臉,別頑皮逞勇。」順手就要揭下她臉上的布巾,但被她躲開了去。

  「嘿,妳還玩!」嚴峻玩心一起,就要撲過去抓她。

  米素馨在地上滾了一圈,只想著要躲開他,卻差點滾落江裡,幸而嚴峻手快的撈住她,兩人相迭定在江邊,差一點就要掉下去。

  巾子掉進了江裡,但她手一抓,又讓它濕淋淋的罩回臉上。

  「妳是存心想得風寒是吧?」他無奈的問,想扳過她的小臉,親自沒收這條巾子。

  她躲著他的手,整個人往前傾。好一個巧合,就在巾子落下一半時,她撞著他的臉,隔著巾子,他的唇與她的唇……撞在一塊兒了。

  四目愕然相對,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當作沒有那回事,但其實都尷尬了好一會,無言的坐在火堆邊烤火:直到天氣又變冷了,兩人才默默起身打道回府。

  晚風輕吹,遠方天際掀來黑帳,漫天張開,天色馬上就要墨透。

  嚴家遼闊的牧場已然在望,兩人放慢了策馬的速度。米素馨領先嚴峻一個馬身,蓄意駕在他前頭,好讓他無法看到她的表情,才開口問他道:

  「峻少,你很肯定我們之間只是知己情分,全無男女的情愛在裡頭,但你又從何判定起呢?如果有一天,你要娶妻了,你怎麼會知道對那女孩的好感是來自於朋友之情,抑或是男女之情呢?」

  嚴峻不愛她,不想娶她,事情就這樣了,著實沒有再追問下去的必要,她心裡是知道的。既然他未來的妻子不是她,那麼他的婚事就再也不干她的事了。但這些話就是忍不住問出口,胸口滿溢著的不甘心讓她還是想問,非常小家子氣,她知道,可是她沒有辦法。

  有沒有可能是他搞錯了?有沒有可能他是喜歡她的,但他不知道,固執的認定兩人只是朋友?

  嚴峻想了一下道:

  「素馨,也許有一天我會娶妻吧,但應該不是因為我對她有男女之情的關係。我認為夫妻之情應是一種和平相處的情分,彼此都帶著一點感激,最好不要摻雜愛情。話又說回來,可能是我覺得那種東西並不存在,只是一種幻覺罷了。所以就算我娶妻了,也不會有分辨上的困擾。」

  「你不相信愛情?」她訝異著這個發現。

  「我相信。但那東西不會存在於生活中,至少對我而言是。」

  「亂講!我爹娘很恩愛;我大哥、我姊他們都是跟喜歡的對象成親,他們也過得很好,我相信世上有愛情!」

  「那真好。」嚴峻沒有反駁,衷心希望素馨有天能遇到她命定中的男人,過著幸福的生活。相信愛情,並且得到。

  米素馨沒有回頭、不必回頭,就猜得出嚴峻現下的表情--對她充滿祝福的表情。

  他一向欣賞她的樂觀,卻又太常沉浸在自己的悲觀裡不思改變。

  以前覺得兩人這樣截然不同的性情挺有意思的,但現在不這麼想了,甚至感到有點生氣。或許就是這樣,他們於是走到如今這種結局--她愛他,可他不愛她,還認為她只是誤把友情當愛情看待,要她清醒。

  「嚴峻。」她叫他全名。

  「嗯?』

  「你是一個呆子。」

  他靜默不應答,想來正在猜測她這句罵是開玩笑還是當真。

  她清了清喉嚨,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

  「好,如你所願,我們不成親,我不嫁你。我會幫你,讓你無事一身輕的離開這裡,安心到京城去完成你的夢想,這是我身為你的知己好友的最後道義。不管我其它情感因你而受了多重的傷,為此心裡有多麼怨你,但,這些都沒讓我忘了我是你知己好友的事實。」

  「素馨……」嚴峻想要開口。

  可她不讓他說。

  「我會為你做兩件事,而這兩件事是你目前最需要的。第一件事,我不會讓你因為這樁婚事而受到家法處置或趕出家門。身為你的朋友,怎麼可以讓你因為我而受到那麼重的懲罰?第二件事……」她深吸口氣,終於回頭看他。

  嚴峻正皺著眉頭看她,好看的五官滿是憂慮,像有滿肚子的話正待說出口;可他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不會隨便搶別人的話,通常會等她把話說完。想來他對她所說的第一件事很有意見。婚事告吹這種事,他的想法一定是想從男方這邊傳出不良事跡,能多壞就多壞,能傳多遠就傳多遠的,那麼一旦婚事結不成後,女方的閨譽方能不受半點損傷。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卻不打算讓他說。

  「別管那些名聲不名聲的了,別提那個,一個字都不要說。你不好奇我為你做的第二件事嗎?」

  「我不想要妳為我做任何事,我交妳這個朋友,從來不是為了要妳幫我做事,雖然妳……是幫過我很多忙。」這是無可否認的。

  「你也幫過我呀,別計較那些陳年往事了。」

  「好,不說過往,就說現在吧。我堅持,退婚這事,由我來處理,妳不要攬下這件事。再有,妳也別提什麼第二件事了,什麼也別做,妳幫我已太多了。」

  「我可以不做第一件事,但第二件事非做不可,這是你當下最需要、而且必然會感激我的事。」她嚴肅的看他。

  「素馨……」他想下透還有什麼事會讓她表情這般慎重。因著好奇,所以沒有阻止。

  「嚴峻,我愛你。」她定定的看著他。

  嚴峻猛地拉住韁繩,驚得差點掉下馬,只能瞪著她看。

  「就算你以為我這份心情只是友情上的錯認,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不是友情,是一份少女真真切切的情思。」

  嚴峻仍無法言語,整顆心起起沉沉,太過震撼,難辨其中喜憂……

  「而,我要為你做的第二件事是--從今以後,不再愛你。從今以後,努力去愛上別人。」

  這就是朋友道義--不要他覺得辜負,不要擔著愧疚:也為了不讓自己覺得遺憾,所以還是要讓他知道,曾經,她愛過他,在他身上寄托了所有最純真的情意,並且深深失落,不復追尋,就此遺忘。

  今後,不管還要在暗地裡流多少淚,她都要為他做到這一點:不再愛他,並--試著愛別人。

  天色完全墨透,黑得兩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她不理會他是否還在張口結舌,「駕!」地一聲,她策馬回牧場,留他一個人在原地。

  感謝黑夜,即使她流了滿瞼的淚,也能不讓人看見。

  寒風刮過她臉頰,捲起她的淚花,重重墜下地。

  如果嚴峻不是她今生的愛情,那她會努力去找到屬於她的愛情;心裡雖然會怨他好一陣子,但理智上是知道的--嚴峻不愛她不是他的錯。

  他沒有對不起她,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是她錯了!她愛他,把友情自行擴張為愛情,完全沒想過嚴峻並不打算同她走一樣的路。是她錯了,錯了……

  有錯就該糾正,她會去做的。

  這是友情,也是……愛情。

  他不需要她的愛,那麼她現下唯一可以愛他的方式就是--不愛他,不要讓他因她的愛而困擾,讓他好好去完成他的夢想。

  不管她的心因著他的不愛她而多麼痛著、多麼怨著,也不能折損分毫身為朋友的道義。在心底,她不斷不斷的這樣告訴自己。

  只是淚啊……一直掉個不停,像她的心,永無止境的碎。




  素馨吾友:

  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妳我自三年前一別,雖魚雁往返中不斷互邀著作客,但始終未能真正聚上一回,對彼此容顏的記憶仍停留在青澀少女,未能想像女兒家長成後之模樣。雖希望歲月就此止步,但那當然只是妄想,我們終得長大。

  妳可記得三年前我與妳提過有個自幼訂親的未婚夫之事?去年年中,那人突然上門提親,並與我宗族長定下成親之決定,決定於今年三月來迎娶。我不知道妳收到此信時會是何時,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妳的幫忙,素馨。

  妳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對吧?

  如果可以,請妳見信後即刻來到揚州。

  若這封信未能到達妳手中,或妳不克前來,那我也能夠瞭解。

  祝  一切平安

  友  方菲  筆

  這封信在今天抵達,從太原快馬送來,只花了十天的時間。是一封急件,也可以說是米素馨的及時雨--讓她有離開的理由。

  嚴峻想離開這裡,為了理想;而她想離開這裡,是因為這裡有太多的難堪傷心,也因為這裡以後不會有嚴峻。

  他離開,所以她也離開,把閒話留下來,給人說。

  手上捏著信,她坐在門廳的炕上等父親回來。父親回來休息的時候,往往都是三更半夜;大宅那邊的事情永遠忙不完,主子的大小事都得操心,這是當人夥計的辛苦之處。

  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踏進小院子裡,她馬上站起來打開廳門,果然看到父親提著一盞小燈籠正站在門外。

  「這麼晚了還不睡?」米世昌見到門內的女兒,微微一詫,問著。

  「阿爹,女兒有事同您說。」她接過父親手上的燈籠,然後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米世昌定定的看著女兒紅通通的雙眼,想來她又哭過了。這陣子女兒的心情非常抑鬱,一反平常活潑颯爽的性情,整個人沉靜下來,常常都在發呆。他們兩老看在心裡無比憂心,卻又無可奈何。

  別看素馨平常講話哇啦哇啦的,比白龍江的江水還湍急,像是什麼話也藏不住似的,但其實並非如此。真正重要的事、或說出來有其嚴重性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說出來的。

  最近他們兩老都看得出來峻少的事很讓女兒傷神,想幫上一幫,卻又不知能怎麼幫起。米世昌一向就不看好女兒與嚴峻的親事,不在於身份上的差異,也不是不樂見女兒嫁給心上人;他只是看得出來峻少對女兒並無男女的情分,倘若就此結成親事,對女兒可不是件好事。

  可女兒愛呀!就因為女兒一顆心很明白的放在嚴峻身上,所以他們當人父母的又能對這件婚事使上什麼力?如果有什麼仙丹法術可以把嚴峻的不愛變成愛,那他們傾盡所有身家也願意去做的。但世上哪有這種東西,是不?

  不讓女兒嫁峻少,女兒會傷心;可,讓她嫁了,恐怕她這一生也是注定要傷心的。

  今兒個女兒特地等他,看來是把心事都想清楚、也做下決定了。米世昌捺下心中的擔憂,讓表情力持輕鬆,對她道:

  「坐下來談吧。」

  她坐下了,見父親喝完茶,馬上又給他倒了一杯。

  「妳想談婚事是吧?」

  「是的。」她垂下眼睫,聲音低啞無力,但語意堅決。

  「我聽說今兒個妳與峻少騎馬出去了一下午?」

  「嗯,是的。他問我一些事。」

  「談婚事?」

  「談……不要結婚的事。」

  「……我想,他之前應該提過了吧?」

  米素馨抬頭看了父親一眼,點頭。

  「是的,他之前已提過不希望與我成親之事,但他也尊重我的看法,如果我堅持要嫁他,他也會娶的。」

  「我相信。但,我可不願意把女兒一生的幸福交到不情願的新郎手中。」米世昌平靜的語氣中泛著一股隱怒,不悅著峻少那施恩似的不得已口氣。怎麼?他家閨女兒是沒人要是嗎?還得他娶得這般委屈!

  米素馨輕聲央求著:

  「爹,請您不要生峻少的氣。我……雖然很喜歡他,渴望當他的妻子,但我也不希望嫁給一個不情願的丈夫呀,所以我拒絕了。」

  「妳拒絕是因為他的不情願,而非為著自己的幸福吧?」米世昌太瞭解自己的女兒了,她就是見不得嚴峻受苦。

  不敢抬頭看父親,也不知道該怎麼辯駁才好,囁嚅了會,深吸一口氣道:

  「反正……反正……不成親……對兩人都好。」

  米世昌見女兒這模樣,也不忍心對此再多問下去。感情這種事,總是付出比較多的那一個注定得受苦。他又能說什麼?

  「妳想怎麼做?由我去跟老爺提退親一事?」

  「是的,由我們這邊提起。但我不認為老爺會答應,除非我離開一陣子,拖過婚期,讓這事不得不作罷。所以我是這麼想的,過兩天,請您向老爺提退親一事,然後,我會離開。爹,請您看這個。」她把信件呈給父親看。

  米世昌看完後問:

  「是常常與妳通信的那個太原姑娘?她要妳去揚州幫她何事?」

  「她的身體向來不好,一個人遠嫁到揚州,心情難免有不安。以前我曾經對她承諾過若是她出嫁了,我會陪她,不讓她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擔心受怕。我想去揚州陪她一陣子,希望爹能答應。」事實當然不只是如此,可是米素馨能說的就這麼多了。

  「爹是同意在妳婚事未取消時,出門散心一陣子。可是揚州那麼遠,妳可知道就算是號稱走遍九州島四海的老爺子,也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此去光是路程奔波怕就得耗上一個多月呢,妳叫我怎麼放心?」

  「爹,可您有沒有想過,不走那麼遠,老爺子又怎麼會死心?請您讓我去吧,為了解決這樁婚事,也為了我對朋友的承諾,好嗎?」

  「妳這孩子總是朋友朋友的,妳能不能偶爾想想自己?再不,也想想家人吧!去那麼遠,家人看顧不到,心裡擔心著急的,妳又要叫我們怎麼辦?」米世昌輕斥著,抬手習慣性的想敲她的頭,卻怎麼也敲不下,只能輕撫她頭,歎息不已。

  「爹……」聲音哽咽,無法成語。米素馨輕靠在父親懷中啜泣。「女兒不孝,讓您擔心了,是女兒不好……」

  「揚州……很遠啊……爹得找來一張全輿圖看看,才能知道揚州到底在哪裡。不知道市集有沒有在賣,不知道這兩天抵達的那些南方商隊,有沒有人知道揚州?我得問問……妳跟著那些相熟的人一道去,也就不怕出什麼意外了……」米世昌不捨的叨叨唸唸著。

  「不管揚州有多遠,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回到這裡的,這裡是我的家。」

  「唉……風聲總會過去,妳可要回來啊,閨女兒。」

  「我會的,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00:13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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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世昌堅持退親,但嚴家大老爺怎麼也不同意。一如以往,揮揮手不許米世昌再提,否則就要翻臉。還特意囑咐其它人加快腳步打理出一處新房,一定要嚴峻娶妻娶得風風光光,非得讓人知道他這個大老爺有多麼滿意米素馨這個丫頭當他的六媳婦不可。

  唉,說不通。米世昌當然瞭解主子的拗脾氣,但這次可沒有辦法全由老爺子去了。他兒子不想娶,自家女兒也不打算嫁,良緣轉成惡緣,自然得作罷,哪還由得老人家去一廂情願的胡來,拿別人的一生開玩笑?

  明日,有一個商隊就要起程回南方,目的地雖然不是揚州,但聽說會轉去揚州辦貨。商隊主人是米世昌信得過的老友,於是慎而重之的將女兒托付,也得到商隊主人打包票的保證,必會平平安安的將人給送到地頭去。

  米素馨要離開隴州這事當然得悄悄辦,不讓家人以外的人知曉。其實,光是幾個家人知道米素馨打算跑到揚州那麼遠的地方躲婚,就鬧了個天翻地覆了。每天下工回家,關起門來,大鳴大放的。知道米素馨的理由後,不是痛罵嚴峻的無情,就是痛罵米素馨都這時候了,還不管自己閨譽,堅持要幫嚴峻脫身的笨呆行為,簡直是蠢到無以復加。

  吵吵罵罵哭哭的,日子一天復又一天,米素馨離開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來。大家都知道,米素馨決定了的事,從不更改;大家更知道,大家長一旦親口允了讓女兒離開,即使心裡比誰都不捨,也不會突然改變主意,不讓她走。

  明天,就是她要離開的日子了。所以今天米家人都提早下工回家,連一向忙碌的米世昌,也特地把手邊的事交給下面的管事去代理,天未黑就回到小宅院裡來了。

  米大娘與媳婦、大女兒一同煮出滿桌的美食,都是米素馨最愛吃的。一家人圍上了炕,下方炭火燒得溫暖,上方美食既熱又香,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愁雲慘霧,寫滿了苦字,沒人有心情下箸。

  「我說,這是幹什麼呢,這又是何苦來哉啊這!」米大娘愈想愈傷心,心中氣得快嘔血,她這一輩子沒離開過大西方,也不打算離開,所有的親人都在這裡,互相照應得到,就沒想到有一天她的孩子會離開她遠去,就算只是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她也難以忍受啊!

  「娘,妳就別再提這個了。」米素馨的大姊米白玉低聲說著。

  「我不甘心哪,怎能不說?!我悶得心口難受,又不能在外頭髮作,怎地?連在家裡說說也不行嗎?誰知道素馨這一去要多久,搞不好她在當地找著了對象,就此遠嫁,不回來了呢!」

  「娘,不會的。」米素馨歎了口氣。找到對像?在她情傷正濃時,哪來的心情去找對象?「就算要嫁人,我也會回到這裡再嫁。」

  「說得好聽。妳這一走,名聲弄壞了,不去外頭找對象,在隴州如何找到好親家?」

  「真心喜歡素馨的男人,就不會是輕信謠言的庸人,這妳就別操心了。」米世昌不讓妻子再抱怨下去,舉箸夾了塊鹹魚到女兒碗裡,道:「今天,大家就開開心心的為素馨送別,別讓她明天起程了,還在掛心家裡。」

  「掛心才好,真掛心了,就會早點回來。」米大娘也夾了好大一塊羊肉到女兒碗內。「我說素馨,妳可別在揚州玩野了。最多半年,妳就得回來,知道嗎?別給揚州的男人給拐了。還有哇,到了揚州,就給家裡捎封信報平安,別貪懶不寫,知道嗎?」

  「我知道啦。」米素馨揉了揉眼,不讓眼淚掉下來。

  「好了好了,快吃吧,先讓小妹把碗裡的吃完再夾給她吧,你們沒發現我們都快看不到素馨了嗎?她碗裡的菜已經尖成一座山啦!」米素馨的大哥米廉刻意大聲說著,讓低沉的氣氛得以活絡些許。

  「好了好了,大家吃吧!先吃飽了,再談其它。」米世昌說著。

  「咦?怎麼不見孩子們?」米素馨吃了好幾口,才想到要問。

  「妹夫將連祥留在賬房寫大字,我讓小信去帶他回來吃飯,應該快回來了。」米廉回道。

  一家人止住了話,默默進食;所有人都把桌上的好料往米素馨碗裡堆去,堆得米素馨哇哇大叫,只可惜哇叫聲帶著藏不住的哽咽,不具娛樂效果,只讓大家更是心事重重。

  啪啦啪啦的腳步聲是這片悲傷沉靜的救贖,廳門被推開,兩個小人兒手牽手走進來,其中較大的那個五歲小男孩朗聲叫道:

  「小姑姑,六少爺找妳,他說在馬廄那邊等妳!」

  「什麼呀!他找妳做什麼?素馨,聽我的,妳別去!」米家大姊氣呼呼的說著。

  「對啊,素馨,妳別去!這小子最近先是躲妳像躲瘟疫似的,後來又拚命找妳,莫名其妙!既然事已至此,妳也就別再與他瓜葛糾纏,別理他!」米大娘也同意大女兒的說法。就算是主子,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哪!

  米素馨看了看家人不贊同的眼光,心裡猶豫了下,還是放下了碗筷,起身道:

  「你們先用,我去一下就回來。」

  「哎!素馨,素--」米大娘氣惱,但沒人可罵,因為女兒已經走得老遠不見身影啦!




  「找我有事?」來到馬廄,米素馨開門見山問著。「我正與家人吃飯,他們還在等我呢,不能久待。」

  「素馨……」嚴峻看了她一眼,兩人視線對上,馬上各自移開。「咳!我是來告訴妳……明天是月初……全家人都會聚在主屋吃飯,到時我會跟父親提起退婚一事……想要妳心底有個譜兒,也在此對妳說聲抱歉。」自從那日別後,嚴峻心思完全被攪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素馨,卻又有好多疑惑想找她問個清楚……好想見她,也好怕見她。

  心好亂,紛雜莫名,煩躁充塞,連心愛的醫書也無法讓他平靜下來,每天每天想的都是素馨對他說的那句話--嚴峻,我愛你……

  她說愛,他困擾;她說不再愛了,他也揪心。即使認定素馨只是錯把友情當愛情,他的心還是無可避免的被攪成一片亂。

  「明天晚上嗎?」她看向遠方的祁連山,語氣平淡,「你想用什麼理由來提起退婚呢?」

  「……這些日子,我跟著二哥跑花樓,消息已傳到我爹耳中。」把自己的名聲弄臭,是他計劃的第一步。

  他跑去花樓?她訝然的轉頭瞪他,忘了所有不自在,語氣不由自主的高揚起來,問道:

  「你跑去那種地方?!」

  「嗯……」他點頭,應得有點無力,無法自在的面對她,所以依然低頭。

  他、他居然去找女人!

  「想必……想必那些花娘都美得緊吧!」她的口氣好酸。

  「我沒注意。」他瞅了她一眼,很快又移開。其實不想多談的,但又忍不住解釋:「我去了,只坐在庭院外頭一個人喝酒,不讓人陪。我不喜歡她們身上的香粉味,沒近身看她們,所以不知道她們長得如何。」

  「這就是你想出來的方法?裝成一個浪蕩子,得來罵名,那接下來呢?跑賭坊?交一些酒肉朋友?然後讓老爺子打斷你的腿?」

  素馨不愧是他的知己好友,把他的想法摸了個透。

  「這樣一來,父親為了怕我誤妳,應會同意退婚,對妳的閨譽折損較少。」

  「我不希望你這麼做。」她早就想過了,退婚這種事,不能由他來當壞人。要是她來當壞人的話,傷害肯定會比較小。「你該為你娘想一想,她在大宅裡向來說不上話,而你則是她未來的希望與依靠。如果今天你犯了什麼錯,老爺一生氣起來,遭殃的人可不只是你,還有你娘與年幼的弟弟嚴峰,你不該讓他們在生活上如此憂慮,給他們好好的過太平日吧。」

  對於這一點,嚴峻當然想過。

  「不會有事的。我爹當然會氣上一陣子,但他老人家是明理的人,我做了錯事,頂多把我趕出門,不會波及我娘與弟弟。」

  「但這種事還是會讓你娘感到不安,你別做了。」

  「素馨,這是我的錯,妳讓我來收拾吧。」

  「你有什麼錯?公平一些來說的話,你其實最是無辜。」她落寞輕笑。「你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但這災難就是平空掉了下來,強加在你身上,要你接受。你這呆子,明明不想要的,卻又考慮每個人的需求而打算委曲求全。幸好你終究沒有這麼做,要是你做了,以後的日子我們不知道會過得多慘呢。」

  「素馨,對不起。」心裡好像有滿滿的話想說,卻又不知怎麼開口,可這一句話他非說不可。不管他有沒有錯,對於她,就是覺得愧疚、覺得辜負--在她說了愛他之後o/心口就一直這麼沉甸甸的無法開闊。

  「如果真的覺得對我不起的話,那這次就聽我的,不要在明天對老爺提起這件事,好不?」她深吸一口氣後,故作輕快的拍拍他肩膀說著。

  「這是兩回事。都什麼時候了,妳還在替我著想,我寧願妳揍我一拳。」他輕聲責備她。

  她的好他都知道。知道她雖是女兒身,卻比男人還明理、還講義氣;她聰明機智,她豪爽大氣,她還……有著他所不知道的女孩兒家纖細心事,也因為他的不知道,所以無意中傷了她。

  而,雖然被重重的傷害了,卻還願意認他這個朋友,依然為他著想。這就是他的好友,這就是素馨。

  「我是很想揍你一拳沒錯呀。」她點頭。

  「那妳揍吧。」他閉上眼,真心希望她可以出手。

  「我真的下得了手哦,你沒忘記我練過拳吧?我手勁很大的。」她伸出食指戳他肩頭,一副很威脅的口氣。

  「別客氣。」他當然知道。從小到大,他們做什麼都在一起,她的拳頭他又不是沒挨過。

  連個預告都沒有,她一拳往他肚子揍去!

  嚴峻痛得微微躬身,俊臉扭曲,但並沒有退縮。很快的直起身,準備承受更多的拳頭。

  你不愛我--「砰!」

  你居然說我的愛只是誤以為那是愛--「砰!」

  最後一拳,對你的情意從此滅絕,再見--「砰!」

  她打得很用力,可能打裂了他幾根助骨,但嚴峻沒叫出聲,仍然閉著眼,打定主意要讓她打到氣消為止,就算被打暈了也不會叫出一聲。

  米素馨看著他青白的臉色,趁著他閉眼,才能好好的看他。酸楚的淚意再度湧上,想到明天就要離開,忍不住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他。

  嚴峻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阿峻,聽我說,明天……我要出門去訪友……一……一陣子之後才回來,所以我要你先不要有動作,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答應我。」

  「素馨,妳要出門?我怎麼沒聽說!」嚴峻驚問,忘了兩人相擁的尷尬。

  「現在不就聽到了嗎?」她臉埋在他懷中,深深吸進他的氣息,知道這是今生最後一次這麼親近他了。「我人不在這裡,你的戲演不起來,所以你等我回來再提退親的事好嗎?」

  「……好。」他心口好亂,應該是聽到她要走,而不是因為她……就在他懷中的關係……吧?!

  「阿峻……」她輕聲叫他。

  「嗯?」他抬頭看滿天星子,不敢低頭看她,怕她看到他紅通滿面的模樣。

  「再見。」




  米素馨走了,離開生長的土地,離開她最摯愛的親人朋友。

  嚴峻以為她只是到烏峭嶺的外公家住上幾天,不出一個月就回來了。

  米家人以為她只是去揚州一年半載,拖過了婚期,讓親事辦不成之後,就回來了。

  米素馨自己也以為依自己對家人的想念、對這片故鄉的眷戀,最多一兩年,她就會飛奔回來了。

  從隴州到揚州,長途漫漫,每走過一處驛站,商隊停下來易貨,她就忙著寫信,還沒到地頭呢,她已寫了七、八封信回家。

  她從來沒有離家那麼遠過,離家愈遠,就愈興起了奔回家的念頭,方知自己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獨立。當信差將她的家書往隴州送去時,她多希望信差帶走的不是信,而是她。

  忍忍吧,忍耐一下。很快的,她就可以回家了。

  等婚事告吹,等峻少順利到京城學醫完成夢想,等方菲的事情得以解決,等個一兩年,她就可以回家了。

  隨著商隊緩慢的步伐,三個月之後,她終於到了揚州,見到了她的好朋友方菲,受到熱烈的款待。方菲的夫家,其富有的程度令她咋舌!她以為富有的嚴家日子過得夠講究了,可跟這南方巨富的豪奢生活一比,簡直只能說……樸素。

  方菲盛情款待她,安排她每一天的活動,讓她忙得沒空寂寞、沒空愁雲慘霧。雖然忙得每一天回房只想睡覺,但她還是努力給家人寫信,給家人報平安,也抒解著自己的思鄉之情。




  爹親母親大人膝下:

  女兒已抵達揚州,一切安好。

  南方節氣分明,天候偏暖,風光明媚,時值春夏之際,到處都開滿香花,好看得像晝一樣,跟咱隴地的花兒不大一樣。

  而女兒呢,每天被好友方菲大魚大肉供著,真怕當女兒回家後,會胖成兩個素馨,到時您們怕是認不出來,把我當陌生人給趕了出來。

  我買了好多對象,都是咱那裡沒有的,送給大家賞玩賞玩,隨信一同寄回,每個對象上都已標明了主人,大家自取吧。

  最後,女兒有一事想麻煩阿爹。峻少想赴京城學醫一事,想來必會受到老爺反對不讓去。求爹幫上一幫,讓峻少順利成行。爹說的話,老爺向來聽得進去,女兒求您了。

  祈祝  安康

  女兒  素馨  頓首




  爹親母親大人膝下:

  熱鬧的七夕方過完,揚州人們家家戶戶就又在忙著要過中秋啦!

  我總覺得這些富貴閒人當真是閒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可就算他們鎮日春花秋月的過日子,倒也很有攢錢本事,就沒見他們的庫房空過。女兒對南方人的經商手腕興起了好奇心,幸而方菲的夫婿寬容大度,允許我常往他的賬房與商號進進出出,全然不設防,反正爹在上封信提過,老爺對於女兒躲婚不歸的行為正震怒著,想來是暫時不能回家了,那就好好趁這空閒,把南方人的生意經給學起來吧!近來方菲的身體更加虛弱了,幾乎走不出房門,我非常擔心她。

  爹爹,老爺不允許峻少離家去學醫是可以想像的,這事當然不可能只說一次就能辦妥,煩請爹爹多說幾次,務必讓峻少能夠順利去學醫。只要峻少離家了,女兒當然就能馬上收拾行囊回家啦!所以請您們別再說女兒一心只為峻少著想了,給峻少方便,也是給我方便嘛,是不?這事就求爹再多出一點力了。

  女兒想回家,好想回家,作夢都想著老家遼闊的草原、家人的容顏,每天數著日子,都盼著歸期的到來。

  祈祝  安康

  女兒  素馨  叩首




  魚雁往返中,時光匆匆過了一年,轉眼又是春天時分。

  冬雪融盡,道路清出,驛站復又通行。在米家所有人的翹首盼望下,信差終於帶來了米素馨寫的第十二封家書。

  不尋常的是,這次的信有兩封,一封給家人,一封給即將出發前往京城學醫的嚴峻。

  這兩封信的內容同樣讓人震驚結舌,不敢置信!

  因為,信裡傳達出一個令人想像不到的訊息--

  米素馨要成親了!她要在揚州嫁人了!

  米家人大驚失色,匆匆忙忙向大老爺告假,雇了輛驛馬車,舉家七、八口人漏夜就往揚州趕去。除了參加米素馨的婚禮外,當然為了要狠狠送上一頓罵,好好修理她一番。




  這是一封寫給嚴峻的信,為著告別。

  峻少:

  聽說你將在春天起程前往京城了,恭喜你。

  我知道這一年來你一直向我爹打聽我的消息,可以想像你挨了他老人家多少白眼與冷淡,就是問不出我的下落。

  不要再掛心於我了,峻少。我很好的,這些日子我在朋友這邊過得非常好。這些南方人除了有數不盡的吃喝玩樂把戲外,做生意的細緻手腕更是值得一學。我學上興頭,小試了身手,居然就給朋友的夫家賺進了可觀的銀兩,想來我是有這天份的。

  峻少,以前,我沒有什麼自身的夢想,當你為著你的夢想而發光時,我心醉神迷,支持著你的夢想,並當鹹我的成就。可是,那終究不是我的夢想,以前沒想得那樣深,直到來到南方,才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非得在某些地方失去,才會在另一個地方獲得。

  峻少,知曉老爺對這樁婚事已然死心,我為你的解脫感到高興。從今以後,我們真的就純粹當一輩子的朋友啦!不會再有什麼不識趣的糾纏,或自以為是的愛語來困擾你。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即將在南方成親。未來的夫婿是個善良的好人,他會待我好的,而我也會在日後努力去愛上他。

  你在京城學醫,也別忘了多看看身邊有無合意的好姑娘。若是有,可別錯過了,將她娶回隴州吧。也許日後兩家孩子有機會相見,還可以讓我們做做結成親家的春秋大夢呢!嘿,你先別感到困擾,說說而已,開玩笑的,別怕哦!

  你安心的去京城吧,不要掛心任何人、任何事。

  那些人、那些事,自此後,都不再是你的責任了。

  過往種種別再想起,給我祝福,也讓我祝福你。

  期待日後仍有機會再見。

  順祝  平安

  你永遠的朋友  素馨  筆

  信箋被揉成一團,捏在掌心,像是信裡的字字句句都教人不忍卒睹。

  嚴峻怔忡的坐在山丘上的池子邊,全身無法動彈。天空不知何時開始飄下薄雪,還帶著雨絲,寒意竄進皮裘裡,往骨子深處鑽去,將他冷凍成寒冰的一部份。

  她要嫁人了……素馨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去了遠方;在他殷殷期盼著她的歸期時,她卻不回來了,寫信告訴他,她要在那遙遠的地方嫁人了。

  她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今生的知己,要嫁人了……

  去嫁給他不認識的男人,信裡只說是個好人,好像只說這幾個字,就能徹底應付掉他的關心,其它不必再多說。

  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男人,還是覺得……沒必要對他說太多?

  莫非真是覺得沒必要?因為他只是個朋友,更是個辜負她情感的人。

  心口好難受……

  難以名狀的失落往心底深處沉去,無止無境的墜落。

  他終於還是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了嗎?

  素馨……

  「祝福妳,如果這是妳目前唯一還願意對我索求的,那我就……祝福妳。」

  他喃喃低語,嘴裡一直說著祝福,但眼眶卻不知怎地,狠狠地紅了起來。




  於是,在他十九歲、她十七歲的早春時分,這對認識了一輩子的知己好友,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也都以為,今生將會這麼過下去;在沒有彼此的歲月裡,獨自領受悲喜,不再分享,甚至連再見一面都困難。

  雖然,他們還是認為世上再不會有人比他們更瞭解對方了,可是心底也是明白,身份上的改變、距離上的闊別,再怎樣深厚的情誼,終究也只能放在記憶中緬懷,任風吹遠,永不再現。

  他們都離開了隴州,離開了嚴家內部正要興揚起的家產之爭,風風雨雨再與他們無關,就連從他們身上帶起的閒話,也留下來,隨人說去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01:23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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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悠悠,歲月匆匆,隴州的草原依舊綠到天邊,滿山的馬羊仍然點綴遍地。景物還是原來模樣,但當年的人事,如今卻已全非。

  幾個牧羊人遠遠看顧著自己的牛羊,三五個人圍在一處傍著頹牆所克難搭出的小帳棚下,坐在大石頭上,一口乾脖脖、一口清水的吃著午膳,順帶閒聊著隴地各大戶人家的是非。

  「只不過幾年的時間,誰相信嚴家會敗成現下這番模樣?」

  「哎,怎麼能說敗呢?不過是分家而已。樹大分枝,天經地義。分家了,各自的家業自然變小,當然也就不再是當年的隴地第三昌啦。」有人下以為然的說著。

  「不能這樣說。你瞧那本來的隴地第二富戶烏家,人家也是在十來年前分家啦,可家業反倒愈做愈大,大到是如今的第三昌戶,這又怎麼說?所以哪,分家不是家敗的主因,嚴家會敗哪,只能說他們第四代的子孫沒一個是幹才,榮華舒服的日子過得太久,身子骨都享受得懶了笨了,所以就只能由著家業去衰敗啦。世情都是如此啦,看到我們腳下這片廢墟沒有?百年前嚴家還沒發跡前,當時第二昌戶康家的宅子就在這裡,可如今不是敗得只剩下這面破牆?」

  「所以說,可能再過個十年,嚴家那一大片宅第,也會成為我們放羊的地方嘍?」

  大家聽了,既是唏噓又是感歎的,但也不免為之振奮--

  「那也可以說,我們這些貧窮的牧工,以後也許有機會翻身變成有錢的大老爺,過著每天吃肉喝酒住大屋的好日子?」

  「呿!作夢去吧你!」所有人一致唾棄此人發的大夢。

  話題復又繞回嚴家上頭。

  「不過這嚴家老爺子雖然在事業上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守成上來說,也算沒愧對先祖啦。再說,他老人家一向樂善好施的,這輩子可說是沒做過什麼仗勢欺人的惡事,但怎麼會盡出一些不長進的子孫呢?從十年前第一個媳婦娶進來後,就開始為了分家的事吵個不休;每娶進一個,紛爭就更多,家業也在這樣的爭奪下給敗了下來,也把一向硬朗的他給氣病了。如今使性子,不願見這些子女,居然不肯住在大宅子裡,偏往米總管的家裡住著養病去了。」

  「可不能再叫他米總管啦,人家現在可不管事啦。」有人提醒道。

  「對呀,去年年初嚴家分家之後,米總管就辭掉這份工啦。」

  「米家如今日子好過了,也不把這份差看在眼裡了。」

  「可不是!自從他閨女兒嫁到南方大戶人家當小妾後,他女兒每年派人送回來的金銀財寶據說有滿滿一車之多呢!光是一匹精繡絲絹就足以抵過米總管半年的薪餉了好不好。要不是念在與老爺子一同長大的情誼,他們米家生活這般好過,幹啥還要辛辛苦苦的當人奴才?」

  「我想這米總管也是不看好這些公子爺兒的能耐,所以離開嚴家,眼不見為淨。」

  「說到米總管的閨女兒……對了,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年他這閨女兒好像跟嚴家的哪個少爺訂下親事,結果沒結成婚,反倒去南方嫁人了。當時那是怎麼一回事呀?還有沒有人記得?」

  「有這事嗎?」八、九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麼大人物的消息,實在不容易記得清楚,印象十分模糊了呢。

  「好像有……不過只記得是沒結成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後來是米總管的女兒嫁到南方享福去啦。還有那個少爺……啊!對了,三房那個叫嚴峻的老六,他後來跑去京城學醫去了。」

  「對對對!想起來了,他兩年前還回來過一次呢!看那穿著,好像也沒在外頭吃得多開。這人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少爺不當,自小就愛在馬廄裡跟獸醫、牧工們混在一塊兒,沒長進得令人搖頭。聽說嚴家分家時,因為他不在當場,所以他分到的是赤城、天水城外最遠的那兩三塊貧脊草

地;田地嘛,就只祁連山腳邊那一小塊。再說到牛馬羊吧,哎唷!分到的都是老病不堪用的呢,真是欺人太甚是吧?可這三房這邊也真是好脾氣,對這不公平的事兒,是一句氣話也沒傳出來,默默的吃下這大虧,度量也真不錯。」

  「對呀對呀,我們還以為他會在去年趕回家來吵家產呢,沒想到竟然沒有,不知道在想什麼……」口氣隱隱有些失望。沒好戲看,人生真是無聊呀。

  正要低頭歎氣,突然有人指著山下官道上一長列的馬車隊叫著:

  「咦!這群商隊好氣派,是打哪來的呀?」

  所有人都趨身過來看,好奇的瞪大眼。方才談了老半天的嚴家是非早已忘了個精光,新話題很快取而代之--

  「我數數看……哇!光是後頭載貨的馬車就有數十輛之多耶,我是不是看錯了?那蓋在貨上頭的真的是昂貴的牛皮嗎?!哇!看看,那些駕馬車的車伕身上穿的……是簇新的厚羊皮襖呢!光是給這群商隊駕車,就有那麼好的收入嗎?哇哇哇……」

  在一群衣著襤褸的牧工欣羨的哇哇大叫中,那群華麗得極為少見的商隊,正浩浩蕩蕩的往隴地的赤城而去。




  回家了!

  米素馨睜開仍然困乏的雙眼,呆呆看著屋頂,一瞬也不瞬的,好像那上頭有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似的。

  深深吸口氣,吸入心脾的,不是這些年聞慣了的那種檀麝、甲香味道,而是夢魂裡思念過無數次的清新青草味。

  一些些兒新翻的春泥味,帶點隱臭;而新長的春草,夾帶著初開的香花味兒,又把那點臭味給勻得淡了去。遠處羊欄裡的羊群正在咩咩咩叫著,由那叫聲更可以想見牧工們正群聚著給母羊擠鮮奶,好煮上一鍋熱騰騰的奶茶呢……

  聞到那香噴噴的奶茶,這床哪還留戀得下去?立時翻了個身,正想往炕下跳去;同時間,她的房門也教人「碰」一聲的推開。那力道之粗魯的,把門推到牆上撞出好大的聲響,並嘎吱嘎吱的慘鳴不休。

  不必看也知道來人是誰,米素馨歎口氣又倒回枕上低吟--

  「金、霖!可不可以麻煩你文雅一點兒?」這句話她已經說了七年啦!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這小子粗魯依舊,從來不思悔改。

  「為什麼要文雅?」小傢伙跳上炕,依舊故我的在她身上爬來爬去,滿口亂叫著:「起來了、起來了!今天要帶我去看什麼好玩的?妳說這兒比揚州好玩,有好多馬可以騎,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我要騎馬馬馬……」說著說著,就哼起不成調的歌兒自娛,張腿跨在她腰腹上一頓一頓又一頓的,差點沒把米素馨給頓厥了過去。

  幸虧米素馨別的優點沒有,就體力好這一點,向來勝過別人多多,所以沒有在這個小粗魯的蹂躪之下,才回到故鄉一天馬上就一命嗚呼見列祖列宗去。無奈的把精力旺盛的小子給挪到一邊好讓自己坐起來。

  「起來多久了?吃早膳了嗎?」下炕,找厚衣服穿去。

  「起來一會兒啦,也吃得好飽好飽哦!我喝油酥茶餅、羊奶,還有香噴噴的羊肉!」小傢伙在炕上滾來滾去,聽到母親的問話後,停下來扳著圓胖的手指回答著。

  「吃得慣嗎?」米素馨從尚未整理的大衣箱裡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雖然號稱是夏天了,但隴地的夏天可不像揚州那樣會使人揮汗如雨。在她的故鄉哪,早晚還是多穿點衣服,省得中暑的同時又得傷寒病,那可是會笑死人的。

  「好吃!可是珠兒她們都說不喜歡,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臉的像這樣……」金霖坐起來,兩隻胖胖的小掌貼在紅潤潤的雙頰上,然後用力往中央一擠,就見那張好看的娃娃臉當下糾成怪模怪樣。

  「什麼怪樣子!別擠啦!好好的一張臉兒,別老要扮丑,不像樣。」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摸摸他的頭又碰碰他的小臉蛋,滿意他一身的溫暖,絲毫沒被冷到凍到。不過還是得問上一聲:「你沒穿皮裘,真的不冷嗎?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說不冷的嘛。倒是阿娘,妳為什麼要把自己捆成一顆球?」阿娘的樣子讓他看了覺得好熱哦,熱得他好想脫掉外衣--

  「你做什麼扯衣服呀?別扯啦,當心著涼。」

  「我熱嘛!」

  「胡說!你這點衣服怎麼會熱?別鬧了,咱們出門去--」才說著呢,已經有人往她房裡走來了。

  「素馨,妳醒啦?我正想來叫妳呢。對了,門怎麼開著灌風呢?妳不是最怕冷?長這麼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老要人擔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念的走進來。向來宏亮的大嗓門雖然沒變,卻添了許多沙啞,眼眶紅、鼻尖也紅,一看就知道先前不知在哪邊哭過。

  「阿娘,您怎麼啦?」米素馨訝然問著。

  「姥姥,您怎麼啦?」有樣學樣,金霖跟著母親巴過去。

  「小霖兒,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給你帶回來一些好吃好玩的,你問他要去。」米大娘裝出笑容掩飾悲意,想把小外孫先支開再狠狠哭個夠。

  「姥姥,您要把我支開哦?」七歲的娃兒已經不容易騙啦。

  「呀……呃……」米大娘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外孫的古靈精怪。

  米素馨抬手輕敲金霖的頭一記。

  「少嚕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騎馬嗎?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對哦!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找外公去!」一聽到有得玩,小子馬上健步如飛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氾濫的白龍江一般的,誰也攔不住--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妳怎麼那麼命苦哇……」有力的雙臂大張,將女兒摟進懷裡,哭得欲罷不能。

  「我的娘喂,您別哭了唄,都兩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麼能不哭?妳才嫁人多久,就沒了丈夫,妳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見情勢失控,無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娘去哭個夠。想著方才沒給金霖給壓死,現在又陷入被淚水淹死的危機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這些年來雖然與娘家書信往來頻繁,可是對於一些不方便對人說的事,她是一個字也不會提。至於她的丈夫金延年於兩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沒在信裡提起,怕家人為她的處境擔心。直到這次帶金霖回到故鄉打算長住下來,才告知家人這件事。

  「娘,我的娘,妳別代我難過……」

  「我不只代妳難過,我還難過延年那個女婿呀,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可惜生來帶著病根,總是虛虛弱弱的。果然吧,妳才嫁他幾年,他就給老天爺索了回去。他一死,妳在揚州的日子還會好過嗎?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啦!沒丈夫的女人就是那麼命苦,不得不回到隴州投靠爹娘……」

  「阿娘,我以前就說過我會回來的,才不是因為相公過世了,才不得不回來。還有,我沒有在揚州被人欺負,我只是不想再跟他們斗而已。雖然我昨兒個沒有詳詳細細的把前因後果說個透,但您們應當知道女兒我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犧牲奉獻的個性吧?我從來不吃虧的。」好神氣的打鼻孔哼出聲音。

  米大娘不以為然的脫口反駁:

  「妳還敢說大話!什麼不吃虧?!想想妳九年前還不是為了成全峻少的學醫心願而離開這兒,為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惡名,還被人說成是貪求富貴,所以才跑到揚州當人家的妾。誰會知道妳其實為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著以淚洗面幾乎沒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沒預料到會突然間聽到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峻少……嚴峻……這個她以為不會再聽到的名字,以為隨著嫁人為婦、隨著時間遞嬗,她會逐漸從生命裡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會突然聽到!更可怕的是,聽到了,心口竟還會擰著、揪著、震盪著……

  「閨女兒,妳在發什麼呆哪?」米大娘發現女兒失神,趕忙問著。

  「沒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沒聽到娘罵我的聲音了,好懷念呢。」她笑,挽起母親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們吃點東西去。那些特地從揚州帶回來的珍味,可得趁鮮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還吃得慣嗎?」

  米大娘聞言,又一陣好念--

  「哎,本來吃得還滿好的,聽到那個撈啥子燕窩一兩就要十來兩銀子,大伙整晚唏哩呼嚕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兩,嚇得咧!結果妳帶回來的東西也沒人敢動啦,怕一個不小心又吃掉幾十兩、幾百兩的銀子。我說,揚州人都是這麼揮霍的嗎?不怕吃垮的嗎?」很快忘掉方才閒談的話題,就要抱怨起女兒的揮霍無度。

  而這,正是米素馨所需要的。一顆經歷長途旅行才回到家鄉的心,正疲憊著,不宜立即添上紛亂。關於他的事,容她日後再細細想起吧,或,再也不必想起。

  「娘,食物本來就是給人吃的,吃得開懷最重要,您又何苦斤斤計較著價錢呢?給自己找麻煩不是?我肚子呱呱叫啦,走!咱們吃好料的去。」

  米大娘由著女兒帶出房門,嘴上一直在念著:

  「什麼叫斤斤計較?妳現在帶著霖兒,孤兒寡母倆的,以後沒個男人擔待,要省吃節用些,可別像以前那樣揮霍無度啦!知道嗎?金山銀山也禁不起妳這樣花用的。我說女兒,妳是聽到沒有?笑?妳別以為傻笑就可以作數,妳要聽進去呀!還有,聽說妳要買屋,家裡房間這麼多,妳買屋做什麼?這妳可得好好對我解釋解釋了……」

  米大娘念了一路,也不期望女兒認真響應她什麼,因為她這心肝女兒哪,正像個小孩子似的,不僅雙手合抱住她,更把整張臉埋在她肩頸裡。這樣依戀的姿態,把米大娘的心都給融得化成水啦。

  「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總算是回來啦……」念著念著,最後也不知怎地,就變成母女倆抱成一團,為著這一生還能相見、還能團聚而感動著。

  回來了。她回來了。




  米素馨的丈夫在兩年前的秋天病故。

  她的丈夫金延年向來就不是健壯的身子底,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尤其容易得風寒,一染病就不容易痊癒。終於在前年的秋天一病不起,不到三十歲就亡故了。

  好友方菲與丈夫金延年的先後病逝,讓米素馨決定離開揚州,回到故鄉過日子,打算一生就這樣終老。不理會揚州那邊的旁親還在為著金家的財產爭吵不休;她不爭,她退出,帶著孩子與幾個打發不掉、堅持要服侍他們母子倆到老死的忠僕回到荒涼的大西方。

  她沒有預期會再遇到嚴峻,甚至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個名字。他已經是她的過去--未婚之前的過去。

  當年毅然決然聽從方菲的建議,嫁給金延年,與她共侍一夫,就是為了可以教自己徹底斷了對嚴峻的情意。相思,與君絕。

  既是不願再相思,那就斷絕到底。

  回到故鄉,是因為她的親人在這裡,也是丈夫臨終時的建議。她想家,所以她聽從了。

  曾經是西部第三昌戶的嚴家,如今風光不再,她一點也不意外。九年前嚴峻便對她說過,嚴家這一代子孫只會爭產,不事生產,早晚要落敗。她也知道,回到老家,定會與嚴家的人遇上,畢竟他們家與嚴家的淵源很深,就算現在哥哥、姊夫都出來自己做生意了,兩家的情誼還是在的。因為爹與老爺子是好朋友呀……

  只是她沒想到……

  「娘,大老爺為什麼會住在我們家?還有,老爺子怎麼會病得形銷骨立成這樣?」就算嚴家已經不再是隴地第三昌戶,但到底也還算是殷富,肯定不缺房子住的,怎麼會搬到她家來了?而記憶中硬朗的老爺子,竟會虛弱成這樣,更教她震驚不已。

  回家五天,前幾天忙著睡掉長途旅行後的一身疲憊,後來天天往外跑,看屋買屋,很快決定,現在交給下面的人盯著裝修工作;雖然有人在盯著,但她還是得去看前看後,隨時提供意見,務必給孩子打造出一個適合居住玩耍的環境。忙著忙著,一直沒太多時間留在家裡閒話家常,結果才會在今天被嚇到--看到嚴家大老爺穿著隨意地端坐在她家客廳,一手早茶,一手還捻著顆棋子,正愜意的與她家阿爹下棋呢。

  無比震驚的她都還沒來得及回神,就被嚴家大老爺抓到跟前訓斥了一頓。內容不外是:訓她逃婚的行徑,訓她不該自毀名節,真不想嫁他那不成材的兒子,說一聲就好了,壞自己名聲又何苦?後來訓著訓著,想到了現下自家裡的雞飛狗跳情況,忍不住眼泛淚光,以「也許妳沒嫁進來才是福氣,看看那些不成材的東西,把一個家搞成什麼樣子!」這句話作結。然後愈想愈氣,氣得咳嗽連連,坐也坐不住,棋也下不了,被扶回房休息去了。

  直到老爺子回房,米素馨才把母親拉到外頭的菜圃,確定四下無人,才敢問出口。

  米大娘的回答很簡單--

  「大爺說他想住在一團和樂的家裡,不想看那些成天勾心鬥角的嘴臉。都分家了,大伙還不安分,盡想再從他身上撈好處,所以他索性躲到咱這兒來。」

  「老爺住在咱這兒,那些少爺、少奶奶們沒說話?」米素馨眉頭一皺,立時想到老爺這任性舉動,會給家人帶來多少難聽的閒話。

  「當然有!不過,誰理他們。」米大娘哼了哼。「老爺身上也沒留多少了,他們還想把他刮個精光,真是不孝子。嘴上說得好聽,說要把老父帶回家奉養,哼!誰都知道他們要的是老爺子留下來的『久山牧場』,就是專門替朝廷買馬養馬的那一座有沒有?近來嚴家還算賺錢的牧場,就只那一座啦。每一個人都想把產權弄到手,因為烏家出了高價說要買,好像有幾個少爺已經私底下找烏家議定了價,就等著從老爺手中得到產權馬上轉手。這件事全隴州的人都知道,搞不好這等不孝的『威名』,連吐谷渾那邊的人都聽說啦!」

  米素馨一愣。「這些年嚴家開始幫朝廷做起互馬交易嗎?誰開拓來的門路?」她不以為誰有本事打出這一條官方管道。以前嚴家賣馬給朝廷,也有過代為培育種馬,但卻不算是真正有生意上的合作。其實真要與官家合作生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層層的通關打上去,費時又費力,怎麼可能在這些年做得到?以前或許可能,但這些年嚴家情況大不如前,財力與能力都大打折扣的情況下,不可能!

  「這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峻少爺給牽的線吧。他不是去京城學當獸醫嗎?在那邊結交了一些官場的人,算是取到了門徑,四年前就牽成了這條線。剛開始大家還不看好呢,想說做朝廷的生意,哪有什麼賺錢的機會?要是把馬養死了,還要坐牢呢!結果誰想得到這居然是嚴家目前唯一還稱得上賺錢的牧場,其它十來座牧場可是賠慘啦。我看哪,咱這裡想靠養馬養羊致富已經不可能了。」

  「不是不可能,端看主事者如何經營而已。」壓下心頭突然又聽到嚴峻名字的震盪,也抑不想脫口問他目前景況的衝動,輕聲說道:「咱們這兒有許多生意可以做,只是一般人都沒有想到、或沒有足夠財力去付諸實行罷了。」

  米大娘盯著女兒看。

  「娘,您淨瞅著我看做啥呀?」米素馨問。

  「女兒,妳說妳帶了足夠吃穿三輩子的家當回來,既然如此,為娘的可不希望妳把在揚州沒日沒夜做生意的那一套拿來這兒用,給我聽好,妳好好守著霖兒過日子就行啦,別找事累垮自己。」

  「哎唷!我現在哪有想什麼!哈哈哈……沒有啦!我又不是很喜歡賺錢,哈哈哈……」乾笑。不敢說自己回來隴州之前,已經用金霖的名字取得了駔儈的印紙(執照),就是打算回家之後從事馬的經紀生意,想說老是每天閒坐在家裡養尊處優過日子,未免也太過無聊,悶也悶壞了……

  此刻,看老母親雙眼瞪成銅鈴狀,她想……這件事還是過一陣子再說好了。

  「沒有就好。妳好好在家裡待著。先告訴妳一件事,妳以富孀身份回來家鄉的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想打妳財產主意的人可多著呢。妳心裡要有個底,就算日後妳想代霖兒找個爹,我不反對,但眼睛最好睜大一點,別給騙了。」

  「阿娘,我嫁過人又不表示我變笨了好不好?別說我不想再嫁人了,倘若真要嫁,也是有條件的。像霖兒的爹長得那麼俊,我可沒有一開始就喜歡上他,還是相處了四、五年之後,才喜歡上的。對於這種事,我才不隨便湊合作數。」

  沉默,然後--

  「哇……我可憐的女兒呀!好不容易與丈夫培養出情意了,他卻讓老天爺給收了回去,不公平呀!我女兒真是太可憐了哇……」悲從中來。

  又哭了……

  米素馨好無奈,發誓未來十年都不要再在娘的面前提起「金延年」這三個字,省得背上害母親哭瞎的不孝罪名。

  她從來不知道母親這麼能哭。

  「好了好了,我的娘,您別又哭了嘛……」

  對於已經過世兩年多的丈夫,她每每想起,也會感到難過。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會隨著既仁慈又殘酷的時間流逝,而淡掉了曾經悲傷難過的心情,最後留下一份想念存於心臆,只追念,不再哭泣了。

  雖然,總不免有一絲絲的遺憾。

  第一份付出去的感情,被無情的流水帶走。

  第二份付出去的感情,來不及完成,就終止。

  世事不可能永遠順心,人生不可能活得十全十美,她只是在愛情這一條路上不走運而已;沒有關係,愛情以外,她都很好,很好,很好。

  從今以後,她要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




  「娘,妳有沒有要嫁人?」金霖巴在米素馨腳邊問著。小臉髒兮兮,小手也髒兮兮,身上沒一處乾淨。

  米素馨已經太習慣這小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問話方式了,所以也沒太驚訝。將他抱坐在自己懷中,拿來一塊乾淨的巾子替他擦臉。

  「怎麼突然問這個?」沒有偏頭看向一邊的奶娘,卻知道奶娘正偷偷的對金霖擠眉弄眼。

  金霖跟奶娘的默契還沒培養好,就見小子回道:

  「奶娘要我問的,說問了才要做糕點給我吃。」

  「小少爺!」奶娘在一邊懊惱低叫。

  「這樣呀……」米素馨拉長了聲音,還是沒看向奶娘。「那問完了,她就會做給你吃了嗎?」

  「對!」

  「好,你現在問完了,跟她討吃的去吧。」幫他擦乾淨了,輕拍兒子小屁股。

  「好!」金霖跳下米素馨的膝蓋,投入奶娘懷中。「奶娘,要吃糕點!」

  「噢!小少爺,你秀氣一點,別那麼粗魯,動作文雅一點,哎呀呀!別跑呀!當心跌跤……」雖然奶娘的身形很具份量,但還是不敵小粗魯的蠻力,不由自主的被拖著走。一路驚險重重、尖叫連連而去。

  在奶娘沒有做出令金霖滿意的點心之前,他們是不會離開廚房的。也就是說,她今天一下午都會很有空。那麼……

  米素馨起身伸伸懶腰,抬頭看著藍天白雲,決定出門動一動這些年來嬌生慣養的身子骨。

  「程風,幫我備馬,我要到附近草原溜溜。」

  「是。」

  「我先到門外等你。」逕自往前門走去。

  百無聊賴的下午時分,家裡的人不是在午睡,就是出門工作去了,連傭人都不知道躲到哪兒偷閒。她晃到門邊,居然沒遇到半個人,正要打開大門,就聽到有人在敲門。還真巧!要是她沒正好要出門的話,這個人怕不知道要敲到什麼時候才會有僕人前來應門。

  算他運氣好,「來了!」她嚷著,很快把門打開,以一張帶笑的麗顏面對來人。「找誰--」

  聲音中斷,雙眼圓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居然是……

  嚴峻。

  一個不再是少年模樣的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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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03:5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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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是這樣流轉的,昨天還在記憶中年輕著的男子,從來不會老去;不管經過了幾年、幾十年,都是相同模樣,永不改變。但,當他今天意外出現在妳面前時,妳會看到歲月;妳深刻體會,所謂的漫長,其實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而已。不管先前妳曾被悠長的時光如何的摧折過,它就只是眨眼就過了。

  已經九年了哪……

  她沒想過有一天還會再見到他,所以沒有練習過要是見到他了,要怎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覺得自己什麼話也不可能說得出口,她想她應該把門關上,當作沒有看到他,然後火速回房擬稿練習--至少要練習三年,然後再雍容華貴的出現在他眼前,以著貴婦的優雅、孀婦的自制,跟他好好的話家常,讓他覺得她已經不一樣了,讓他覺得這些年來,她成熟了,成熟到可以把過去那些發生在兩人間不愉快的事拿出來當開玩笑的材料講著;把一切表現得雲淡風輕,完全是成熟大人的做法;讓他知道,她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只想求他愛她的傻瓜小女孩,以為「愛」這種東西,努力爭取便可得到……

  「找人?」就在她滿腦子胡思亂想時,第一句話已然不受捉控的脫口而出。

  嚴峻的震驚不比她少。他千思萬想都沒想過會再見到米素馨,而且,還是一個成熟豐艷的米素馨,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率性利落、天真可愛的少女,而是個……貴婦。

  過去長駐在他腦海中的少女形貌,一下子「匡啷」碎了滿地。重新組合而成的,是一個陌生的南方仕女模樣。

  「素馨……」

  「請叫我金夫人。」米素馨笑容可掬的指正他。發現他的驚嚇不比她少後,她感到安慰,也更加鎮定了,暗地裡仔細的打量他的改變,嘴巴也不忘說話:「你是來找令尊的吧?老爺子可能正在午睡呢,你是要在這兒等他呢,還是先回嚴家……放下你一身的家當?」

  看得出來這個風塵僕僕的男人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像是好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過了。鬍渣布了滿面不說,頭髮凌亂、衣衫靴子上都沾著塵土,看起來既疲憊又狼狽,需要好好的洗個澡、打理打理,然後找個溫暖的炕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可,縱使狼狽得不成人樣,他還是……很好看,好看得讓人想要臉紅。

  「妳……回來了?!」他的耳朵轟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她,再見到素馨,他的知己。

  「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妳回來多久了?」他問。

  「沒回來多久。倒是你,怎麼也回來了?看起來像是要長住的樣子……是吧?」她伸長頸子看著跟在他馬兒後頭的幾輛馬車,正緩緩走過來,也停下了。

  嚴峻沒法響應她的問話,因為他滿腦子除了理解她在這裡、在他眼前的事實外,其它什麼也顧及不了。

  「妳回來了……」

  「我是回來了。你也回來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但招呼總是要打一下。這人……居然也回來了。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大爺,咱好像還沒到地頭吧?這兒只是赤城的邊圍地帶,離天水還有好長一段路呢!我方才問過草原上的牧工了,他說要到天水城得翻過三座山,再走上好長的路。所以您想在這兒先歇個腳嗎?」一名小廝模樣的少年從最前頭的馬車裡跳下來問道。

  嚴峻仍是沒空理他,

  米素馨知道嚴峻這一呆,怕不知道會呆到什麼時候,於是非常好心的對那名小廝道:

  「你們想是趕了好長的路吧?不妨停下來歇歇腳、喝個茶,我叫人出來招呼你們--」

  「夫人,妳的馬。」這時程風正好將馬牽過來。

  米素馨不理會嚴峻的目光正隨著她轉,走到自己的愛馬旁,身手利落不減當年,一翻身就上去了。上去後,她交代著:

  「程風,你去裡頭叫人出來伺候。不必跟著我了,我一下子就回來。」

  「夫--」程風愕然,只能望著疾速遠去的馬尾巴興歎。不知道夫人是在趕些什麼?




  她只是想跑馬,沒有特定要去的地方。可是當她放馬跑過兩座山丘之後,便下意識的往嚴家舊宅後頭的那片山坡地而去。

  那裡,有她的童年與她的回憶;當然,也有著她的傷心。十六歲以前,她跟嚴峻就像是兩個孿生子一般,浸潤在彼此的生命裡,誰也離不開誰;沒有單獨的童年,只要回想起幼時種種,總不免要想起那麼一個相依相傍的人兒。

  馬兒奔上山丘頂端,她在池邊下馬,放馬兒自由去覓草吃。沿著池子邊緣走著,試著將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模樣做一個重迭。

  九年了,有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多年無人整理的地方,被高高的野草將它長成荒涼。

  多年無人踏踩的小徑,任爬籐恣意交錯盤結,無跡可尋。

  只有池水仍清澈,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晃蕩波紋。池裡曾經被放養的魚兒,不知道還有沒有存活下來的?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蹲下身,伸手輕探入池水中--

  「好冰。」喃喃念著,卻沒把手收回來。

  身後傳來馬蹄聲,不必回頭,就知道跟來的人是誰。

  「素馨……」嚴峻大步向她走來。

  沒有看他,但發出的聲音極之輕快:

  「如果你追過來只是為了重複『妳回來了』這句話的話,那就請你先去別的地方說完後,再來找我敘舊吧。峻少。」

  「妳怎麼會回來?是回來探親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嚴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方才急急跟在素馨身後追了過來,沒空多向米家的家僕探問,只聽到他們說素馨這次回來打算長住。一個出嫁的女兒會回娘家住……總會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的。

  「那你呢?你怎麼會回來?是回來探親還是……」學他頓了一下,才把他方才問的話全部還回給他,「發生了什麼事?」

  「我每兩年都會回來一次。而這次回來,除了因為家裡的事之外,也有一些公事在身。」他不跟她繞圈子,也沒心情玩笑。簡單說完自己的狀況後,不放棄的又問,非要她好好回答不可。「妳呢?為什麼回來?」他走到她身邊,席地而坐,緊盯著她帶著淺笑的側臉,不讓她再閃避。

  「我呀……」她先看向遠方,好一晌後,才終於凝聚出所有勇氣面對他。「想也知道,一個女人會回娘家,大抵也不過就那麼回事,不是被休了,就是丈夫不在了。我的丈夫在兩年多前病逝了,我帶著孩子守孝二十五個月,滿了之後,馬上打包家當回到故鄉,打算下半輩子在老家養老,可惜你先見到我,若是你先進了赤城,在人多的驛站休息一下,馬上就能聽到關於我的、那些非常精采的故事呢。」

  「我不想從別人嘴裡聽到妳的事,我只想聽妳親口說出來的話。」嚴峻的表情嚴肅依然,沒有被她的故作輕鬆給逗出半點笑意。「告訴我,妳還傷心嗎?還是妳只是在裝堅強?」

  問的,當然是她對喪夫的心情。

  「傷心,當然。可是只會傷心又有什麼用?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跟孩子已經習慣相依為命的日子,也不再一提起他就流眼淚。我們還是會想起他,可是決定只想那些快樂的記憶,不要悲傷。畢竟人是不會再活過來了。」她揚起下巴,開始對這個話題感到不耐煩。「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比較重要的?」

  她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別人或許解讀不出來,但嚴峻可以。除去這九年的分離,他們可是一同長大的知己好友。時間會令人有諸多改變,可是有些事卻一輩子都不容易變--比如說,她對瑣碎的問題一向不耐煩;也比如說,當她不想跟一個人相處時,也會表現得不耐煩。

  他想,她是對他感到不耐煩了。這個認知像支利箭,「奪」地往他心口射去,讓他滿腹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峻少?」她揚眉,催促著他有話就快點問。

  「我只是想聽妳說,這些年妳過得好不好?」他聲音澀澀的,沙沙的,千詢萬問,不過只是為了知道這一點。

  「我,很好。」她下巴揚高,表現得非常篤定。

  可她的篤定,在他看來,只是一種賭氣。

  「妳很好,那……就好。」

  結果,久違了的朋友、彼此還願意承認的知己,再一次相見,竟只有客套,只有無言。他與她,心裡都是失望又詫異的。

  有一道無形的厚牆已築在他倆之間,就算交情可以重新再織就,恐怕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知己。

  他是他,她是她,涇渭分明的兩個體,不再知道彼此的心,不再知他(她)如知己。




  「我知道嚴家沒有以前的風光,可卻不知道只這麼幾年的光景,居然就能敗成這樣。這是怎麼了呀?我不會是看錯卷子了吧?」米素馨將滿桌賬冊卷子往旁邊挪,好讓自己可以與書房裡的所有人面對面討論這件事。

  「姊夫,三年前你還是嚴家的賬房,可以說說為什麼嚴家會這樣嗎?」

  米素馨的姊夫連春日歎了一口氣道:

  「自從三年前老爺子染上一場病之後,便逐漸鎮不住情勢了。那些爺兒們趁老爺不能管事,三天兩頭來賬房支銀兩,說是要拿去繳貨款,要不就說是買了一群好馬兒,人家等著訂金……弄錢出去的名目五花八門也就罷了,他們還爭相來我這兒拿租契看,搶了賬冊就說要出門收租去。租金是收了,卻沒一兩銀子繳回庫房,把老爺給氣壞了,卻拿這些人無可奈何,反而天天被追著要分家。」

  米白玉代丈夫補充說明:

  「這些爺兒拿了錢都偷偷去發展自己的產業;這還別說,更過分的是把自家的好客戶都給搶走了。這些人狂撈猛掏的,就算是金山銀山,也會給挖成一個空架子,不塌才怪。結果,哼,哪一個爺兒的事業做得起來?全賠了一褲子不說,也把嚴家給搞垮啦。本來舒服的日子可以過個三代的,給這麼一亂,連下半生想有個溫飽怕都成了問題。」

  「所以大哥跟姊夫才會毅然決然的離開嚴家,終於願意聽從我的建議,自個兒做起小生意來著了。」

  「可不!全出來了,省得那些人把今日的敗帳全往我們頭上賴過來,那豈不是冤透啦?那嚴家,也只有大老爺還有三夫人那房真心待我們好,其它人哪,就別說了。所以爹才會不管別人怎麼說閒話,硬是收留老爺在咱家住下,替他養老都沒關係。」一提到現在的嚴家,米白玉就有滿肚子的氣說不完。

  米素馨支著下巴,不理會姊姊的哇哇叫,她心裡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就方纔我從賬冊上看到的,嚴家牧場只剩下三座,除了老爺子手上那座外,另外兩座正打算賤價賣給烏家好填補他們目前的虧損。也就是說,嚴家的產業幾乎都轉手到烏家了。」

  「是這樣沒錯。」米家大哥點頭。

  「那我們為何不去買個一兩座呢?那些牧場好好經營的話,很能帶來利潤呢。」以她家目前的財力來說,買個小牧場不是問題。

  「不好給人說咱趁火打劫。再者,也是為了這幾年西部的牧養業情勢改變了,大者恆大,小經營者在價格的壓制下,鬥不過那些大戶;連嚴家都逃不了被收購的下場,何況是其它人呢,爹不想我們去碰那一塊,所以我們才會專心做起皮毛生意,不要落下話柄給人說我們搶嚴家的生意。」米廉繼續說著。

  米家嫂子順便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觀察所得。

  「其實爹當了一輩子嚴家的總管,對嚴家如今的落敗很是感歎。我瞧他老人家挺擔心老爺子身體的。他曾說過,家業落敗還不是最令老爺傷心的事,真正傷他心的,是子孫不肖,沒一個成材,連守成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發揚光大。爹好擔心老爺子呢,心裡總是希望能看到嚴家有再站起來的一天,可這畢竟是難了。」

  連春日想了一下,說道:

  「最近峻少不是回來了嗎?也許他能把嚴家振興起來,給老爺子一點寬慰。」

  「他嗎?給馬羊看看病還可以,做生意根本不行吧?」米白玉不以為然,但極之稱道他的醫術,「不過峻少醫術還真不錯,我們家有頭羊兒最近染上要命的羊疥,除了趕快把牠隔開之外,想來就只剩死路一條,可給峻少看了一下,居然就好了!他叫我拿來豬脂、熏黃,攪和之後抹在羊兒潰爛的地方,今天就好多了呢!能吃也能走的,再過不久就可以不必隔離牠了。京城學醫回來的,果然有兩下子。」

  「真的嗎?那我可得請峻少到我娘家去看一下幾匹馬兒了,那些馬兒背上長的炙瘡老是好不了……」

  話題很快轉到嚴峻的醫術上去。兩個女人家走到一邊談論著家裡的牲畜健康情況,還說著今夏冷熱落差太大,家畜都受不了的病了,每一個獸醫都忙到翻過去,不容易請到他們來這種小戶人家看診,都給大戶搶走了,幸好嚴峻在這時回來……

  米素馨刻意不去聽姊姊與嫂子的談話,不想聽到有關嚴峻的種種,甚至連這個名字都不想聽到。她看向大哥與姊夫,道:

  「如果爹不希望我們做牧場的生意,那我們就不做。可是,我認為,當隴地所有牧場、皮毛生意都被烏家所掌控獨大之後,我們這種小家小戶想收購皮毛運到南方大城市去販賣,也會變得十分困難。現在還有小商戶喘氣的空間,日後烏家真正坐大後,肯定會一手包攬所有會賺錢的生意,一旦烏家掌控了所有馬羊的生產,那麼外來的商隊就不得不跟他們合作,到時怎還會有我們討生活的份兒?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她的一番話,說出了兄長、姊夫的隱憂。

  「我們是想,也許可以逐漸放掉毛皮這生意,改組商隊,到南方進一些絲絹到國外去賣。我曾在吐谷渾那裡遇到過一些波斯的商人,他們很喜愛我們的布與茶葉;這些年的互馬交易,都不再用銀兩,而是以茶、絲絹為主。以前妳讓人送回來的精繡絲綢,還沒拿出去賣呢,家裡就跑來一些人爭相出高價買走。」米廉說著。

  「可是別說絲絹買賣這方面的印紙不容易取得,就算取得了,也不見得可以在南方買到最精工的絲織品。再說大哥你們真正的本事是在馬羊這方面,不要去經營你們不瞭解的事業,我還是覺得皮貨生意大有可為,聽我說--」正想說明自己手邊有駔儈印紙,可以經營市馬生意,而且她有銷售的門路,但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討論。

  「二小姐,嚴老爺請妳過去一趟。」家僕在門外喚著。

  「知道了!就說我馬上過去。」揚聲對外叫完,她對書房裡的人笑了笑道:「改天再談。這事兒挺有得玩,聽完我的看法之後,你們一定會贊同的。」




  好一個巧合。當米素馨走到嚴老爺子目前所居住的院落時,嚴峻居然早她一步在老爺子的房間裡,正在勸著要接他老人家回去。她在外頭聽到嚴峻低沉的聲音時,不禁停下步子;想先走開一下的,但腳步卻不知怎地邁不開,就杵在門邊聽著了。這行為真是不好,非常不好,她向來不做的,可是……他在裡頭呀……

  「爹,請您跟孩子回去吧,就算您不想住祖屋,也還可以住天水那間宅子。我跟峰弟都會好好服侍您的。」

  自從分家後,他們這一房便搬到天水那邊居住,連母親也接過去了。

  「哼!少說大話,你還不是跟其它人一樣,只想從我手中拿走『久山牧場』的地契!什麼叫做好好服侍我?你拿什麼服侍我?就憑那你跟你弟分到的那三十匹老馬、二十頭羔羊?還有那塊只長得出土豆兒(馬鈴薯)的荒田?」

  「爹,不是的,孩兒對牧場沒有興趣--」

  「沒出息的東西!身為我嚴家的子孫,居然說對牧場沒興趣!你就一輩子躲在馬廄不要出來好了!你可以走了,別杵在這兒礙我的眼!」

  沉默好一晌後,嚴峻絲毫沒有被激怒,聲音溫和依舊。

  「爹,要孩兒怎麼做,您才願意回家住呢?」

  「除非你把嚴家再度振興起來!別讓我死後沒臉見列祖列宗。如果你做得到,我就回去!」嚴老爺的聲音裡滿是氣怒與絕望,就算嘴上這麼刁難,也知道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嚴家會有翻身的一天了。

  這次的沉默更久。然後,嚴峻輕聲道:

  「爹,您老保重。我還會再過來。」

  「哼!你不必來了!你們這些兄弟三天兩頭的來找我,煩也煩死人!」

  在嚴老爺的怒罵下,嚴峻默默的退出來。在他走出來之前,米素馨已早他一步閃到角落去,不讓他發現。想說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只會使他難堪,閃開比較妥當。

  直到嚴峻的身影再也不復見,她才以重一些的腳步聲走進嚴老爺子的居處,嘴上還叫呼著:

  「老爺子,素馨丫頭來啦!」

  「妳可進來了,在外頭站得挺累的吧?」嚴老爺子皺眉的將老僕嚴忠送上來的湯藥一把推開。

  「說什麼呀,聽都聽不懂。」米素馨鎮定如常,從老僕手上接過湯藥。「老爺子,您好歹看在忠叔服侍您四、五十年的份兒上,別為難他老人家了。這藥可是連心意也一同熬進去的,您別辜負啦。來,喝了吧。」邊說邊把調羹給推到他嘴邊,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一匙又一匙的,只要嚴老爺企圖開口說話,就會馬上被塞進藥汁。很快的,藥全進他的肚子裡去了。

  如此神功,讓一邊服侍著的兩個老僕嚴忠夫婦,忍不住想起身拍手叫好。

  「咳咳咳……」終於喝完,好喘,也咳了幾聲,氣都還沒順過來,就立即數落她:「我說丫頭,妳別告訴我,妳嫁去揚州八、九年的,就學了這一手灌蛐蛐兒的本事回來!」

  「老爺子,我不玩蛐蛐兒,倒是對澆花頗有心得,向來是這麼灌它們的,那花兒開得多好哇,不信的話,我家金霖可以作證哦。」

  「妳這個丫頭,都當人家的娘了,也沒個穩重的樣子。」嚴老爺笑著搖頭,但鎖緊的眉峰卻表示著他沒有笑的心情。指著炕的一邊,對她道:「來,妳坐上炕,有事跟妳商量。」

  米素馨點頭,依言上炕,端坐如儀,靜待吩咐,心裡猜測著老爺子找她來會是為了什麼事。如果是想把「久山牧場」交給她的話,那她可頭大了,老爹第一個不饒她。

  「丫頭,妳打小就聰明利落,交給妳什麼差事做,妳都能立即找出最快完成的方法去做好它。相較於妳的機靈,嚴峻這小子在妳身邊一站,永遠顯得遜色,也難怪妳會看不上他了。」

  「老爺子,都多久的事啦,咱們就別再這事兒上鑽唏噓,還是說說您要交代丫頭我什麼事兒吧。」

  嚴老爺子又歎口氣。說了:

  「這事我與妳爹提起過,但妳爹就那顆死腦袋,從來不聽我講完,不是二話不說的拒絕,要不就轉身便走。哼!要不是我這幾年連著生大病,憑我以前的身手,他要走哪裡走得成!」

  「是是是,老爺子年輕時可是隴地第一勇士呢!」她臉上燦笑、心中苦笑。果然是為了這事……

  「素馨丫頭,我也不跟妳兜圈子,就一句話,妳接下『久山牧場』吧。」

  「這可不行啊,老爺子。嚴家就剩這點基業了,您該交給少爺他們去合計振興大事,交給外人成何體統呢?」

  「什麼外人?!我嚴永一輩子沒把你們當外人看過。就因為嚴家就剩這麼一點產業了,才想交給會認真去經營的人。並不是說嚴家不能垮,也不是我輸不起;人世間興衰起落自有命數,我嚴永也不是個看不開的人。但丫頭,妳應當知道,一旦咱西部所有的畜牧營生全掌控在一家手上,無人可制衡的話,將來會變得多可怕妳不會不知道。價格高低隨他定,想買貨、賣貨只能由他那邊經手,如果存心剝削的話,咱們這兒的牧戶還能活嗎?」

  嚴老爺提的,也正是近來米素馨觀察了情勢後的感想。所以她沒說話,表情端肅,繼續聽著。

  「以前嚴家獨大時,我們不併吞其它小牧場、小馬商,以互利合作的方式一同經營這兒的馬業,得到的利潤雖不豐盛,但也合理了。可照我看,烏家並不是這樣的心思。他們能暴富得這般迅速,都是先壟斷後,再自訂高價販貨。我那些不成材的笨兒子們只想得到眼前的利益,就算知道把家業全賣給烏家後,會對隴西牧業造成災難,想來也不會放在眼底的。」嚴老爺子定定看著她,「我知道如果把『久山牧場』交到妳手上,定會引來諸多難聽的閒話,可是請原諒我的自私,在隴地討生活本來就不容易了,如果再加上大商戶的剝削,要叫大家怎麼生存下去?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久,也只有交給你們最合適了。妳的機敏、春日管帳、阿廉的沉穩篤實,就算沒能大大發揚牧場,至少也能經營得當,讓其它小戶可以過來依傍,形成制衡作用。妳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米素馨點點頭,又搖搖頭。

  「也對,也不對。」

  嚴老爺子不明白的問道:

  「這是什麼回答?」

  「老爺子您對目前隴西的情勢分析,丫頭深以為然,也認為如果讓烏家獨大的話,將會是所有牧戶的災難。不過說到久山牧場的問題,我覺得還是交給嚴家少爺們比較妥當。」

  嚴老爺原本亮起來的雙眼,一聽到她的拒絕,立時黯淡下來。

  「也對。我不該太過自私,你們米家為我嚴家做的事已經夠多了,我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

  「不是這樣的,老爺子。請您聽我說,我不是怕麻煩,我只是希望您能親眼看到嚴家在自己人手上振興起來,這樣您比較能感到安慰的,不是嗎?」

  提到這個,嚴老爺忍不住氣起來!

  「素馨丫頭,妳自己老實說,我那些不成材的兒子,哪一個可以濟得了事?嚴逐嗎?他是長子,結果他分了家跑去波斯說要做生意,結果在那邊教人設了局,賭光了所有家產。嚴奔嗎?他鎮日流連城裡的花樓,錢盡往那些粉頭兒身上灑,沒幹過一天正經事。再說嚴躍、嚴泓、嚴泠吧,一心要做大事業,結果花了巨資買來一批老弱的大宛天馬,還沒運到渭州,居然就病死了一大半,簡直笑掉人家大牙!最後,妳知道的,嚴峻十八歲就離家去學醫了,給畜牲看看病還可以,哪裡懂得經營之事?他弟弟嚴峰也一樣,每天看書、種土豆兒過日子,沒能成事的。但我想,他們胸無大志也好,至少能安穩過這一輩子,這樣也就好了。這些小子,哪一個能擔得起振興之事?妳這不是在開我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老爺子,對於這個隱憂,您曾對……峻少提過嗎?」雖然力持自然,但提到他的名字,還是忍不住遲疑的頓了下。

  「我跟他談做什麼?只是加深他的困擾罷了。他沒這方面的幹才,把這種事跟他說又有什麼用?他們兄弟只分到那點產業,好好守著過日子吧,別多想。也許以後還能稍稍接濟他那些不成材的哥哥們,別讓他們餓死,我就安慰了。」

  「老爺子,我想您對峻少的能耐還不夠瞭解。」

  「妳會比我瞭解?」嚴老爺撇唇問。

  「經過多年相隔,我當然不敢保證說對他的瞭解一如年少時,可是我覺得您應該對這個兒子有多一點的信心。」

  「哪裡來的信心?就憑近來鄰里間對他醫術的推崇?」

  「當然不只是這樣。老爺子,請您給我一點時間,我來查查看峻少這些年在京城怎麼過日子、有過什麼歷練之後,咱們再來談論您的那些兒子是否一個都不能用的問題。」

  嚴老爺子疑惑的打量米素馨,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嚴峻這麼有信心。那孩子向來寡言沉默,從小就不顯眼,成天躲在馬廄,不爭不吵不求表現的,除了覺得他乖外,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老爺子?」

  「如果妳對嚴峻的能力死心了,是否就願意接下『久山牧場』?」這是他的但書。

  「如果當真連峻少都不能托付,丫頭定不再推辭,並且會說服我爹。」

  「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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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爵士 | 2009-2-19 22:04:51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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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素馨沒想到會在院子裡見到這個場景--

  「為什麼你的眼珠子顏色淺淺的,跟我不一樣呢?」

  金霖,七歲,正值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要亂問一通的年紀,所以又號「小煩」,讓別人很頭疼、很煩的小麻煩一枚。當他又興起滿腹問題時,每個人都會爭相走告,務必閃遠一點。不幸被逮到的,就只好算他倒霉了。

  今天的倒霉鬼,又名嚴峻。而米素馨猜,嚴峻已經在這邊被小煩纏了好一會啦,雖然說他臉上沒有任何的不耐表情。

  「因為我有一半回鶻人血統。」

  「回鵲?那是什麼?可以吃嗎?」

  「那是一個塞外民族,在西南邊,不能吃。來,吃西瓜吧。」

  「西瓜……蘇……好甜!可西瓜為何要叫西瓜?它是甜的嘛,理應叫甜瓜才是。」

  「因為它產自西域,打西域傳過來的,所以叫西瓜。」

  「那我知道了!我在外頭看到的崑崙奴,就是打崑崙來的,對不?」很為自己的舉一反三感到得意,一副邀功樣。

  拍拍他可愛的小頭顱,嚴峻搖頭道:

  「不是的。那些崑崙奴也是打西方來的,來自很遠很遠的西方。我們之所以通稱他們為崑崙,是因為他們膚色黧黑的緣故。就像我們叫黑色的瓜為崑崙瓜是一樣的道理。」

  金霖似懂非懂的點頭,將一片西瓜啃完,往菜圃裡一丟,就要拿第二片吃。

  「西方是怎樣的地方呢?我長大之後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先學會如何在沙漠中生存才行。」

  「生存?」滿口甜瓜肉,口齒不清的問著。

  「對,生存。」嚴峻撿起金霖方才丟棄的瓜皮教他道:「一般旅人如果在沙漠中迷途了,或失去水與糧食,恐怕就活不了了。所以經常行走沙漠到西域經商的商人們,會在馬車上載許多西瓜。當他們沿路吃完西瓜肉,要丟棄瓜皮時,都會把瓜皮向上,有水份的部份蓋在下方,這樣可以讓瓜皮的水份保持得較久,一旦有迷途的旅人經過時,他肚子餓了、渴了,拾到了瓜皮,便可暫時救急保命。」

  金霖睜大眼,趕忙接過嚴峻手上那片瓜皮,急乎乎道:

  「那,大鬍子叔叔,你快帶我去沙漠,我們去那邊丟瓜皮!」

  「不必現在急著去。你只要記得日後長大了,想要出國見識前,要先學會如何在沙漠中生存,別教你娘擔心,知道嗎?」

  「知道了。可,現在不能去嗎?」金霖好失望。

  「你還太小,不可以。」嚴峻輕而堅定的說著。

  「可是……」金霖不是容易死心的性子,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霖兒,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在書房習字嗎?為什麼會在這裡?」米素馨覺得該出來修理一下這個小麻煩了。老是問問問的,真這麼好學,怎麼不見他好好學習書裡的知識?

  「啊!娘!」金霖跳起來,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在書房的。

  「娘什麼娘?瞧你,吃得一嘴紅,還下去洗把臉,然後快快去書房寫字。」

  「人家今天早上已經寫過大字了,現在想去騎馬啦。」金霖雙手扠腰。

  「如果你現在去書房把今天的功課寫完,等會就讓程風帶你去騎馬。若你打算耍賴的話,未來三天你都別想出門了。如何?」米素馨也雙手扠腰,氣勢比兒子強硬多多。

  敗陣下來的當然是金霖。就見他小臉苦得出汁,垂頭喪氣的說道:

  「我馬上去寫字……」拖著腳步走了。

  金霖離開後,院子裡只剩兩人。從他回來後,兩人一直沒機會再見上面。他曾來找過她,但她因為正忙著赤城裡新房子的裝修問題,所以總是與他錯過。後來他因為醫術遠傳,結果不只天水、赤城這邊的牧人找他給家畜看病,連遠在鳳凰台那邊的人也過來請他出診。結果,他很忙,她也忙,即使住得不遠,即使想與對方聊聊敘敘,卻沒法子有恰當的時間。

  「素馨。」嚴峻沒料到今天居然可以見到她。米家的宅子他常常來,除了來找父親外,也幫米家的馬羊看病,但都見不到她,反而跟她的兒子熟稔起來。

  「那是我調皮的兒子金霖。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她笑,不知怎地,突然覺得有點熱,好想挽起衣袖搧風納涼,但想到他在看著,不好表現得有失莊重。

  「他很像妳。」嚴峻看著她。

  像她?米素馨聞言楞了一下,笑了起來,以無比驕傲的口氣道:

  「對!頑皮的個性像我。每次我被他氣個半死時,霖兒他爹都會說因為霖兒個性像我,是我把他養成這個樣子的,實在不該對他生氣。」

  她滿臉慈愛的笑容,讓嚴峻看了不自覺的別開臉,不知道該響應些什麼,也為著心口那沒來由的揪擰而難以正視她的面孔。

  她的笑容來自於他完全不知道的一段過去;談的種種,都是與他無關的陌生。而那陌生,卻讓她笑意連連,好像那段歲月都是以甜蜜喜悅織就一般。

  這個曾經為了他不愛她而哭得涕淚縱橫、幾乎心碎的女子,實現了她當初的承諾--努力去愛上別人;好似,也真的愛上了。多麼的……說到做到;多麼的……重然諾。

  不禁好奇著她愛上的,是怎樣的一個男人?他想問,卻也知道自己是最不該開口問的那一個人,他沒資格的。

  「今天怎麼來了?見過老爺子了嗎?還是又被趕出來了?」老是尷尬的沉默著也不是辦法,還是說些安全的話題吧。趁著嚴峻沒看她,她其實一直在暗覷他的表情,有些沮喪的發現如今她已不能夠從他變化稀少的臉上去解讀出他的心思了。九年的時光,沒變的是他仍有一雙清澈迷人的漂亮眼睛,但變更多的是他臉上有了鬍子、有了她不瞭解的滄桑:因為不瞭解,所以他每一個神色轉變,她都不再能輕易解讀出來。

  她已經不瞭解他了呀……

  「忠叔說爹在休息,所以今天還沒見到他老人家。」

  「還是不死心想勸老爺子跟你回去嗎?你知道他不可能回去的,哪一個爺兒來請都沒有用。」

  「不,我不勸了。只是來看看他老人家。」

  「不勸了?死心了?」她聽了,不免感到訝異。

  「不是死心。如果把嚴家家業振興起來,是他老人家願意回家的唯一條件,那我就去達成這件要求,到時爹就會願意跟我回去了。」他自然地對她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

  「咦?!」她高高揚起眉以表驚訝。「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岔了?你真的說……要振興嚴家?我一直以為……你沒興趣於經營上頭的事。」

  她有一雙好看的眉毛,本來就很好看的了,實在不該再抹上黛黃增色,嚴峻心裡暗暗想著。

  「我對爭產沒興趣,不是對經營沒興趣。」他講話向來簡單,可是卻表達得精確。

  但,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峻少……」她一時望他望得怔忡了。

  嚴峻對她微微笑著,然後兩人心底同時想起:這是他回來後,對她露出的第一抹笑。

  可這笑,非常的落寞,像是有著什麼無法訴諸於言語的遺憾,只能以笑泯去。

  「素馨,我的朋友,妳不曾真正的完全瞭解我,對不?」




  我不曾真正瞭解他嗎?米素馨不止一次在心底悄悄的問自己這個問題。

  如果說現在的她不瞭解他,那她承認。但以前她是瞭解他的呀!可峻少為什麼卻說她沒有真正瞭解過他?連同年少時期的歲月也一併推翻?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是否對她有著一些些埋怨,於是發出這樣的感觸?那,他埋怨她什麼呢?

  「……金夫人,以上我所提的合作方式,妳意下如何呢?」

  米素馨臉上表情沒變,所回答出來的話教人察覺不出方纔她根本就在魂遊天外,完全沒聽到對方說了什麼。

  「烏夫人,對於這事兒,我還得想想。畢竟事關重大,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逕自決定的。」

  米素馨口中的烏夫人,來頭非常的大,除了是目前隴地第一巨富烏家大當家的夫人之外,五年前她未再嫁給烏大當家時,更是一個大商隊的女當家;繼承了亡夫的事業,來往於西域各國間,把商隊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她與烏家算是利益上的結合。烏家有了她的財富與才能加持,方能在短短時間內成為隴地第一巨富:而她有了烏家做靠山,商隊生意做得更順利。

  在荒涼的隴西地帶,婦女與男人相同,都是重要的勞力,要能持家,也要能出門攬營生。牧羊、趕馬、到市集去做小買賣等等的事,從來不分男女,誰能做、誰不能做的。這兒的女性沒有嬌弱的權利,與江南、與那些熱鬧的大城市的生態完全不同。

  不過,雖然勞力階層是這般情況,但倒也少見由一個女人主持大商隊的情況,所以烏夫人算是隴地的傳奇人物。米素馨對她的成就十分敬重,也樂於與她一見,不過說到合作嘛,還是多多思量才好,至少她目前沒這打算。

  「也是,妳多考慮考慮。一旦妳深思了,便會更加知道與我烏家合作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兒了。」烏夫人也不急著要求米素馨給一個明確的答案,豪氣的端起茶杯,把裡頭的碧螺春一飲而盡。喝完後咋咋舌道:「雖然我拿茶葉跟西方交易多年了,但就是喝不慣這種味道,到底咱們西部人還是喜歡喝奶茶多一些。」

  米素馨微笑,沒有應些什麼。看烏夫人沒有起身告辭的意思,想來是還有什麼話想說了。

  果然,烏夫人清了清喉嚨,開口提另一件事。

  「好了,那些硬梆梆的公事咱就先擱一邊不談。我說,素馨妹子……欸,我叫妳一聲妹子妳不介意吧?」

  「不介意的。」

  「那就好。是這樣的,素馨妹子,我知道在妳相公剛過世沒幾年就提這事兒,或許不能說恰當,不過妳一個年輕女人家,總得為自個兒的未來打算打算;趁著年輕,好好找個知心人互相照顧,勝過一個人孤獨過日子,有什麼事也可以彼此商量,互相擔待。」

  米素馨微揚著眉,沒意料到第一個到她面前談這事的居然會是烏夫人。這烏家難怪會成為隴地第三昌戶,於公於私,都使盡力氣想拉攏住任何有利於他們的人。了得!

  「烏夫人,妳怎麼會跟我提這個呢?」她臉上沒有害羞的表情,也不擺出「烈女不事二夫」的神聖堅貞貌,只是平穩無波且帶著一些些好奇的直視烏夫人。

  烏夫人倒是沒想到米素馨居然這般沉穩,覺得這小女子年紀雖輕,卻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唉,妹子,妳可別怪姐姐我交淺言深,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身份來對妳說真心話而已。先夫在十五年前過身後,我一個女人家辛苦撐著他留下來的家業,吃過不少苦頭;後來終於想開了,還是找一個依靠吧,嫁給我現在當家的之後,肩頭擔子不再那麼重,幾個孩子也能好好安頓下來,我在外頭帶商隊時,總算可以不再老掛心著。在咱這兒,再嫁是尋常之事,妳在這兒生長,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守節的傻念頭才是。日子過得下去最要緊,妳說是吧?」

  「過日子當然是重要的。」米素馨回答得含糊,心中思忖的是:這烏夫人想把什麼人引介給她當丈夫?想來必是與烏家相關的人吧。

  「我就知道妳明理。」烏夫人滿意笑著,終於提出個人名,「雖然妳嫁到江南快十年,對咱這兒的一些人可能不大記得了,不過我當家的堂弟烏正堂妳應該還記得吧?他算是咱隴地的一個才子呢。雖然不諳養馬養羊這種事,可學問挺好,人也斯文。幾年前他夫人得病過世了,身後留下兩個女兒,我們都在給他尋個配得上他的好姑娘。雖然他三十五歲了,但他長得好,這兒好多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愛煞他啦。瞧瞧,他俊妳美,兩人配起來不正是郎才女貌嗎?妳覺得如何呢?」

  烏正堂?沒什麼印象,也沒有興趣。米素馨沉吟了下,搖搖頭道:

  「這事就先別說了吧。」

  烏夫人也不勉強,反正這種事可以慢慢來,最主要的是抓住米素馨這個大戶。她早打聽清楚了,米素馨的夫家是江南織造業的第二昌戶,掌控著蘇杭一帶的絲綢生產,如果可以與她有這方面的合作,順利取得國朝最上等的精絲,那麼日後烏家何只是全隴地第一巨富,且更是國朝第三昌戶!不只如此,有了最精美的絲綢,她在西域各國行走,更暢行無阻了。

  暗自打量米素馨新購的這幢宅子裡的陳設,牆上掛著精繡的山水畫,畫境栩栩如生,造價自是不凡;幾座精雕細琢出的屏風,編著亮面的金絲銀絲,串編出繁複的如意形狀,充滿著富貴典雅的風味;四方角落的小几上隨意放著古董、玉飾賞玩用,每一對象都名貴得緊,完全是江南富家的氣派。雖不講實用,但至少能讓人知道,米素馨這個新寡的孀婦,其富有的程度讓人難以想像。

  所以她一定要拉攏住米素馨。

  「好吧,妹子,我知道直接找妳談這個,妳會害臊,先且就不跟妳說了。改天我帶正堂到妳娘家去拜訪妳爹娘,大家先認識認識再說了。」烏夫人站起身道別:「我也該走了,叨擾了妳這麼久,妳別介意哪,妹子。」

  「不會的。」米素馨客氣的笑笑,陪著她一同走出去。

  才跨出門廳,就見到程風牽著金霖走過來報告道:

  「夫人,嚴峻公子求見。」

  「阿娘,是大鬍子叔叔哦!」金霖依照慣例已經玩得一身髒兮兮,整張小臉沒一處乾淨的地方。他怕是所有跟米素馨回西方的人裡,適應得最好的人了。對這情況,米素馨欣慰歸欣慰,但是--

  「霖兒,你才跟我出來多久,居然就有法子把自己弄成這樣!」她輕拍自己的額頭低吟:「等會兒回去,妳奶娘一定又會把我念到臭頭啦!」

  「娘,大鬍子叔叔在外頭等耶!」金霖叫著。

  「知道啦,知道啦!程風,你帶這小子去裡頭洗把臉,我去外頭見峻少。」

  「是。」程風很快把金霖拎進去了。不管金霖正滿口嚷嚷著「我要跟大鬍子叔叔玩兒啦……」之類的抗議。

  「挺俊的孩子。」烏夫人眼光沒離開金霖。這孩子年紀小小,卻是江南金家的唯一正統繼承人呢。

  「玩成泥人樣,哪裡俊了?」米素馨笑著搖頭,不著痕跡的將烏夫人帶往大門而去,心中好笑的想著:這烏夫人不會立時就打起金霖的主意,想給他訂下親事吧?希望烏夫人千萬不要想太多,真的。

  「對了,請容許我不客氣的一問,金夫人妳應該不會想要跟嚴家有生意上的合作吧?」

  「烏夫人怎麼如此問呢?」米素馨看著烏夫人。

  「嚴家的現況可比一個藥石罔效的將死之人,任何人跟嚴家沾上,只有被拖累的份,如果妳有此打算,勸妳最好三思。」烏夫人提起嚴家,眼底不掩輕蔑之色。她最看不起敗家子了,而嚴家偏偏全是不成材的料。

  「烏夫人的忠言,我記下了。」

  打開大門,送走烏夫人,迎來嚴峻。

  烏夫人躍上馬前,斜覷了眼嚴峻。就如其它隴地的人相同,她對嚴峻的瞭解也是貧乏得緊,畢竟他實在是一個太單薄不過的庶子,從來不具存在感,如何教人記憶深刻?

  不過嘛……若不去看他才能的話,這年輕人長得倒不錯。濃眉深目,身形頤長,挺拔高大;雖然下半部的臉被鬍子遮住,但還是看得出來五官是極之出色的。

  不知道這嚴家六少來找金夫人做什麼?策馬打道回府時,烏夫人腦中不斷想著這個問題。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米素馨將嚴峻領進大門。

  這裡是她將來要跟金霖長住的地方,從她買房子開始,家人就老在她耳邊叨念,希望她打消搬出去的念頭,可是她還是堅持要搬出來。這兩天正在搬東西過來,所以她幾乎整天都待這邊打理瑣事。

  「我問了妳姊夫。」嚴峻隨意看了下裝飾成江南庭園模樣的院子,然後目光放回米素馨身上。「方纔那是烏夫人吧?」雖沒正式打過照面,但他曾在二哥家中遠遠看過她一面。

  「是呀。」米素馨揚眉,「你提起她,為什麼?」他從來不會去注意女性的,當然……也可能經過這幾年的改變,他開始注意起來了。

  「嚴家的牧場幾乎是被她與烏大當家買走。」

  「是呀,我是這麼聽說沒錯。」

  「這一年來,烏家在每一個互市裡高價購買良駒種馬,尋常一匹一百兩的馬,他會出一百五十兩去搶購,讓其它牧場無力競爭。到最後,沒有好馬,以及買下到好馬的小牧場終究會走向倒閉一途。」

  「看得出來他們是有計劃要成為西北第一大牧場,接著成為國朝與外國唯一的流通管道,完全吃下互馬的生意。」米素馨點頭。「照烏家目前鴻運當頭的情況來看,要達成這個希望,倒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她沒有太過表達自己對於這件事的見解,就是想聽聽看峻少有什麼想法,以及為何會來找她。

  「素馨,我知道烏家想拉攏妳與他們合作。妳做何打算?」

  「你怎麼會知道這事兒?」她非常好奇的看他。

  怎麼著?她才以孀婦的身份回來隴西多久,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同時也是個生意人,可以找她談生意。為什麼呢?

  「素馨,我知道妳的,妳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從來對管帳、做生意的事充滿興趣。以前我從妳哥哥那邊打聽到,妳嫁人後,幫夫家管理許多生意上的事。我在想,妳回到這兒,定不打算就此閒下來。烏家自何處打聽到妳,我並不瞭解,可是我知道妳應該會有一些生意上的計劃在這兒施展。」

  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很瞭解她。

  「那你接著猜猜看,我在這兒會做哪方面的生意?」她笑。

  嚴峻凝視著她喜悅又淘氣的神情,那模樣如同當年的天真靈黠。

  「我猜烏家想同妳做絲綢生意,希望從妳這兒取得江南最精緻的絲綢。可我猜,妳做的應當還是牲畜方面的生意。」

  「峻少,你果真知我。」她開心的笑了。「那你呢?你來找我是希望與我有什麼合作呢?需要我金錢上的挹注,還是生意上的交流?」

  「我知道妳擁有駔儈的印紙,可以合法的與所有外族馬販做大宗交易。我希望可以委託妳經手嚴氏牧場與外族的販馬交易。」

  「要我幫忙嚴氏牧場買馬?」對於這一點,她只有一個疑惑--想做大宗交易,嚴家目前可有足夠的金錢以支應這筆龐大的開銷?

  「對。可是在買馬之前,我想先賣馬。」

  「賣馬?賣給外族?這恐怕不是朝廷所允許的吧?」難不成峻少想艇而走險,做違法的事?不,他不是這種人。米素馨心裡對他至少有這樣的肯定。

  販馬可不比一般的牛羊交易,馬兒這對象,平常雖是用以交通,可是若在戰時,那就是極之重要的戰力,從來不許隨便輸出國外;雖長期向國外購馬,但賣出則不多見。小小的交易尚可,若是大宗輸出,那可是犯罪行為了。

  「本來確實是不允許,可是近年來律法稍有寬鬆。一方面是長期以來我朝與西方各國來往和善,多年未有戰事;但長期買馬養馬,耗費巨資,已然成為國朝的負擔。再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些年來買進來的馬,品種大不如前,而太僕寺一直在努力於這方面的改進,對於自行培育種馬已有一定成果,日後我國將無須完全仰仗國外的種馬,便能養出卓越的好馬了。」這也是嚴峻這些年一直全心全意在做的事情。

  米素馨聽得眼睛一亮!這可是一條亮晶晶的財路呢。

  「這事烏家怕是不知道吧?」她因亢奮而緊張起來,忘了兩人已不再是沒有男女之防的年幼孩童,一把抓住他手臂搖著,就像小時候磨著他問東問西的模樣,神情與動作都不曾稍變。「這是最新消息吧?只有你知道這事的是吧?對吧對吧對吧!」

  「是的。這種事,方要開放,規矩要嚴明,腳步必須無比謹慎,怕一個弄不好,會使得我國戰力大受影響。所以太僕寺那邊挑了一些人來做這件事,暫不打算交給一般商人去做。」嚴峻悄悄看著她紅撲撲的臉頰,再移下目光望住被她搖得左擺右晃的手臂,唇邊蘊笑,語氣一貫溫和,卻又似多了些什麼更柔軟的東西在裡頭,讓他的聲音醇得有些醉人起來。「我爭取到隴西這邊的交流差事。最新上任的隴西監牧司是我的師父,他相信我可以把這差事辦好。」

  哇哇哇!好大的靠山呀!那可是馬政單位裡權力最大、官位最高的人呢!

  「那不是比烏家的靠山那個管茶馬交易的方大人還有力量?!哇!峻少,老爺子知道這件事了嗎?他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你們嚴家振興有望啦!」

  「我向父親提過會將家業重振,但不願意在還沒達成時,就空口白話的給予保證。」

  「你一定會成功的呀!你一定能為國家培育出好馬,也能因為販馬出去而獲得偌大利益!你這一輩子就只專心在這件事上,如果你做不到,誰做得到呢!」

  「那是說,妳願意幫我了?幫我將育出的馬兒引介到國外去?」

  米素馨一頓,突然將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收,清了清喉嚨,更將她失禮的雙手給收回來,藏進袖子裡,裝作方纔的小女孩模樣都只是他的幻想,惺惺作態說道:

  「這,我們可得好好談談了。談談我可以獲得多少利益,談談你有多少馬匹可以讓我賣,我還得到你的牧場看一下那些馬兒的品質,足不足以引起國外馬販的青睞。要知道,外族人擅長養馬,如果你的馬兒品種無法與之相比,甚而比他們更好,就算你給我十成的利潤,我也是不接這生意的。這您懂吧,嚴公子?」

  嚴峻被她火速翻臉的神功弄得一愣,好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不知該做何回應,吶吶的說著:「那……是當然……要不……現在到天水去?到我的牧場看看我這些年養的馬兒?」

  米素馨見他一副老實頭樣,再也撐不住勢利的表情,破功大笑道:

  「峻少,你去京城這麼多年,怎地都沒學到大城市人該有的滑頭呀?這樣子的你,如何跟人談生意呢?一定會被吃得死死的,這可不成哪。」

  嚴峻聞言,只是看著她笑,沒有說什麼。

  她不知道,他所有最真誠的面目,只會在她面前展現,只會在他唯一的好友面前呈現,無比自然,全然無矯,沒有任何防範,當然也不會猜疑。

  只因為他們是……好朋友呀!

  素馨,他的好朋友,他心中始終如一、最珍惜的人。

  兩人還有機會相見,還能這樣相視而笑,毫無芥蒂的笑,真好!真的很好。

  她不知道,嚴峻心裡多麼珍惜、多麼感激著事隔多年,兩人在繞了一圈後,還能回到原點聚首,重新再會,再當……好朋友。




  「峻少,你對咱隴西的發展有什麼看法?」前去天水的路上,他們時而快馬奔馳過平原、時而緩策馬兒輕踏高低不平的山區石間。夏日豐美的牧草足有一個馬身高,他們在其中悠遊穿越,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裡劃出兩道並行的線條,像射出的箭矢般,持續而筆直的劃過去。

  當速度放慢時,她會與他聊聊天。

  「如果這宗生意做得起來,我想把育馬技術教授給所有牧戶,並與他們一同合作這方面的生意。以前咱們養馬,大都販售給朝廷或東方南方過來的民間商隊,而這條線即將讓烏家給壟斷,連同皮毛、肉脯生意都不大能獲得利潤了。我想先從馬的培育開始,讓大家的生活都得以改善。」

  「只有馬兒嗎?咱這兒的牧戶養羊的更多。你有沒有想過除了皮貨之外,咱的羊肉非常好吃,完全沒膻味,這可是江南人吃不到的呢!你知道嗎?江南人之所以少吃羊肉,不是他們特愛吃魚的關係,而是受不了羊肉的膻味,我在南方也是不吃羊肉的。」

  「路途太遠。除了運送牲畜路上恐多所病故,造成損失是問題外,南方人畢竟吃不慣羊肉,要推展並不容易。」嚴峻說著。

  「倒是。但這是我想過的一條財路,只要打得通,找得出解決的辦法,錢途將非常看好。」她攬眉苦思。「我們該怎麼做呢?」

  嚴峻側臉看她,一直看著,覺得她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以前跟她一同生活到大,覺得素馨就是素馨,聰明是正常,伶俐也是正常,不覺得有什麼與別人特別不同的地方,因為她是素馨呀,本來就跟別人不同。

  可分開多年,他來往於家鄉與京城間,遇見過許多人,男的、女的,聰明的、厲害的、狡猞的都有,但就沒有人可以如素馨這樣,讓他記憶得如此深,讓他覺得最為特別,並且毫無理由的信任。

  「素馨……」他忍不住叫她。

  「呀?」她應著。

  「真高興妳回來了。」他衷心說著。

  「我也很高興自己可以再回到家鄉。」這傢伙,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居然又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是高興當他亟思振興家業時,有個好友可以在身邊商量吧?

  她聳聳肩,回他一記爽朗的笑,叫道:

  「峻少!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到天水,駕!」很小人的夾緊馬身,率先在平原上奔跑起來,遠遠將他拋在身後。

  嚴峻一怔,記起這是他們小時候常玩的遊戲,一股溫暖的感覺滿滿充塞心中,他也「駕」地一聲,放馬追過去。

  一直追一直追,兩人距離愈來愈近,就像他們之間失落的九年時光,也正在拉近中。

  他會追上她,他想抓住她,他想要聽到她開懷的大笑聲,因他而笑,而那笑,屬於他。

  他的!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06:10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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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峻回到隴地後便一直很忙。每天若還有機會爬上炕閉目休息個兩三個時辰的話,代表那天算是過得閒極了。

  這日,他也是深夜才回到位於天水城外的家。雖風塵僕僕的過了一天,但除去身體上厚厚的塵土讓他看起來狼狽外,他其實很精神,眼中看不出絲毫倦意。等會稍事梳洗過後,他還想把帶回來的卷子給看完,做一些合計。

  「嚴大哥!」

  就在他無聲走進家門時,突然有人叫住他。他往發聲的地方看過去,見到幾名女子站在西邊的屋簷下。開口問道:

  「方草姑娘,這麼晚了,尚未歇息?」

  「我在等你。」這名叫方草的女子讓兩名丫鬟簇擁過來,丫鬟手上提著的燈籠隨之把他站立的地方給照亮,也將方草精緻的美貌給映照得動人極了。

  嚴峻靜靜看著她。沉默是他的習慣,冷漠是他給人的感覺。

  「你回來後就一直在忙著,今夜奴家特地在這兒等你,怕若不如此的話,未來十天半個月還是與你見不上一面呢。」她嬌柔的聲音裡有微微的顫抖。對於隴地白日炎熱、夜晚酷寒的氣候完全無法適應,極之優雅又惹人憐的縮著肩膀,看來不勝嬌弱。

  嚴峻沒有動作,他的左手依然提著一捆卷子,右手執著馬鞭,手臂上掛著一件羊毛披風;無視於她的寒冷,沒有噓寒問暖。在他的認知中,明知道天冷,她要不早早上炕歇息,要不就多穿幾件皮裘再出門來,都這麼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無須人說的。所以他只簡要的問:

  「有事?」

  方草表情帶著點挫敗,銀牙微微暗咬,好一會兒才有法子說出話:

  「是這樣的,嚴大哥。奴家同你回到天水也快一個月了,對於隴西一帶的遼闊風光很覺新奇,非常想四處走走看看。但這裡不比大城市,打開門就見得到人,就奴家向嚴峰小哥打聽的,聽說距這兒最近的一戶鄰家居然在兩個山頭外。也就是說,倘若奴家想自個兒僱車出門看看的話,怕是有所困難,可奴家好想去城裡看看哪……」語意將盡未盡,等人自行接話下去。

  嚴峻淡淡說著:

  「所謂的城裡,也不是妳所想像的城市風光,城裡只有集會的時候會熱鬧些,平常也同這裡一樣,不容易見到人煙。在這兒生活,騎馬是唯一的方式。這兒的馬車,除了載貨的板車之外,就只有驛站的馬車了。如果妳想搭驛馬車的話,我叫嚴峰挪一天空閒,送妳進城搭去。」

  他的說明讓方草愈聽臉色愈沉。天哪!這麼荒涼又落後的地方,連輛精緻的馬車都沒有,教人怎麼住下去呀!

  這裡地廣人稀,四處不是草原就是黃沙,一望無際連到天邊去,牲畜比人多,想見個人影簡直比登天還困難。吃穿簡陋極了不說,生活更是毫無娛樂,日子無聊透頂,她都快悶得生病啦!

  再加上……再加上這個比冬天還冷漠的男人,從來不肯多看她一眼,真是氣死她了!要不是看在他有能力保護她的份上,要不是她想保命,不得不往偏遠的地方跑,早就離開這個荒涼得根本不能住人的地方了!

  「你不能幫我買來一輛馬車嗎?這外頭風大沙多,你請嚴峰小哥送奴家進城,到底還是得經歷風吹日曬哪,奴家的身子恐怕承受不了呢。」

  「這裡不容易買到妳需要的那種馬車。」

  「你幫幫奴家嘛!不管不管!你每天都忙,也沒空理會奴家一下,這點小忙對嚴大哥來說,應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是嗎?」她是這麼嬌貴,禁不起風雨的,他理應憐惜呀!不是每一個美女都願意跟著他來到這種荒涼又無享樂可言的地方過生活的。她的心意,他該好好珍惜才對。

  「我會讓我弟去試著張羅一輛。」方草有所恃的嬌嗔表情,讓他凝眉,不願在有她的地方多待半晌,所以說完後就轉身回房了。

  從沒想到她居然會成為他的一個麻煩……可是見死不救的事他又做不來。隨便對人施以援手,對像若是年輕女子,通常會有麻煩伴隨而來。對於這個,他一直有著慘痛的體悟。

  女人哪……

  就不能都像素馨那樣利落颯爽嗎?

  呀,這可不是說了傻話嗎?素馨向來就是獨一無二的,若要每個女人都似她,也太強人所難了,全天下沒有人能似她的。

  素馨是獨一無二的。她多麼可愛、多麼靈巧;可以溫柔,也可以潑辣,完全的坦率,就連算計別人時,也都迷人得不得了……

  雖然今天已見過她了,但現在腦子裡一思及她,又好想見她,這是怎麼了?

  回到房裡,他走到水盆前洗臉,洗完後,沒拿巾帕拭水,任由臉上的水滴滴答答的往水盆裡掉去,只怔怔的看著擺盪在水波裡的自己的倒影,直到波紋止息,自己的面孔清晰呈現。

  他在看自己,在面對自己。望著自己的模樣--滿臉凌亂的胡腮,眼中帶著滄桑,臉上寫著落落寡歡,還帶著些他從沒察覺的悔恨……這些年,他到底把自己怎麼了?他的不快樂是為了什麼……

  猛地,一拳往水裡的自己搥去!「匡」地一聲,陶制的水盆倏地碎裂片片,隨水落了一地,四處迸散。他不理會,退了幾步,直到跌坐在炕上。

  他知道自己怎麼了,知道這麼多年來,心口那偶爾會驀然且無來由顯現出空蕩蕩、悶悶然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了。

  就從接到了素馨那封宣佈嫁人的信而來,就從她說了那句「從今以後,不再愛你;從今以後,試著去愛別人」開始。他的心,從那時起就破了一個大洞,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就一直空著,任各種酸楚情緒啃噬,無以抗拒。

  那失落了好多年,卻又無以名狀的感覺,原來……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他不是從來沒愛過她。

  他只是……一直以為那是友情。很深刻、很深刻,深刻到他不允許有任何雜質來浸染它的知己之情,他要保有它,一輩子維護它!

  所以他斬釘截鐵的告訴她:這只是友情,妳是會錯意的那一個。

  錯了,錯了,原來是他的錯,是他搞錯了。

  過去他做錯的種種,一直在這九年來不斷的反撲著他、折磨著他,在他還不明白這種苦悶是為什麼時,折磨與歲月,已在他眉眼裡寫下滄桑。而他卻以為那只是對逝去友情的思念……

  苦悶,一直都在;而苦悶如今現出原本面貌,方知那叫做悔恨。

  素馨……

  繞了好大的一圈,他終於知道了:他愛她,她從來不是一廂情願。

  只是……為什麼這個認知來得這麼晚?在他傷害過她、拒絕過她之後?在她的人生經歷過許多折磨之後?

  她會原諒他嗎?她還願意試著愛上他嗎?

  不不,或者他該先自問,我還值得她愛嗎?現在的我,有什麼值得她傾心的條件嗎?

  他有嗎?




  米素馨覺得今天這種場合,她一定要在場幫幫嚴峻才可以。

  她這好朋友呀,有好醫術、好的頭腦可以興家振業,可就差了那麼一點點好口才來隨隨便便煽動人心。今天難得趁市集機會,所有的牧戶都會聚集到天水來,想也知道嚴峻定會利用今天說服牧戶跟他合作。以他那寡言的性子、簡單到很難聽出誠意的說明,連羊兒都沒興趣聽他說了,還妄想人家會理他?

  所以她來了,不過嘛……她家金霖也來了。沒辦法,這小傢伙來到隴地之後,見到了很多牛馬羊,就是沒見過很多的人,幾乎要以為全隴州就只住著三兩戶人家,其它全住著牲畜了。

  「哇!有人耶!」金霖被程風抱在懷中,不讓這隻小猴子在人群裡東竄西跑,最後把自己給搞丟了。

  「這麼一點人,就值得你叫成這樣?這些人加起來,還沒有咱們江南全部的家僕多……」胖胖的奶娘仍然習慣性的在一邊低聲碎碎念:「這裡真臭,滿地都是馬糞、羊糞的,真不知道來這裡做什麼……」掩鼻,不忘一直念一直念。

  對奶娘的叨念聽而不聞,金霖依然熱情的以肥嫩的小手指東比西的問道:

  「娘,那是什麼?呀,那邊那邊!程叔叔,你停一下啦!你看那邊有胡人在彈樂器耶!我們過去看看嘛!要去要去我要去--」

  「霖兒,你不是想見大鬍子叔叔?」米素馨轉過身來問著。

  「嗯,想呀,可是--」小嘴嘟得高高的。

  「不然你就別見大鬍子叔叔了,讓程風叔叔帶你四處玩兒好不?」

  「可是我想見大鬍子叔叔,我好久沒見到他了耶!」

  「只是見個面嘛,等會我跟大鬍子叔叔辦完事,我會請他先別走,留下來給你看一眼,如何?」

  「好吧……」不甘願的聲音拖得長長的。程風才要帶他走呢,沒料到金霖卻興奮的大叫起來--「大鬍子叔叔!你是沒有大鬍子的叔叔!你把鬍子怎麼了呀?」

  其它人跟著金霖的手指看過去,見到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正牽馬向他們這方走來。

  在場四人,只有金霖與米素馨認出眼前這個濃眉深目的俊美男子正是多年來一直留著滿臉大鬍子的嚴峻。

  臉上不再有鬍子的他,與年少時期相同的俊美,但多了成熟男子的味道,令在場的婦女無論老少,都悄悄把眼光往他身上睞去,久久捨不得移開。

  「大鬍子叔叔,你長得好好看哦!」金霖伸手過去要讓抱。

  嚴峻將他抱過來,對金霖笑了笑後,才看向米素馨問道:

  「今天來這兒,是特地帶霖兒來看熱鬧嗎?」

  「不是,我來找你。」

  「找我?」嚴峻揚眉。「妳知道我會來?」

  「當然!今天所有牧戶都會來這兒交易牲畜,你怎麼可能不來?」

  嚴峻聽了,心口一暖,輕笑出聲。「還是只有妳最懂我。」

  「可是卻沒有完全懂你,不是?」她針他一下,以表自己對他先前說過的那番話的記恨。

  「唉,素馨……」

  「好啦,不揶揄你啦,咱快走,我想這時刻那些牧戶都會聚在茶棚那邊等著跟人交易。我帶了些好吃的江南點心要送他們吃,先甜甜他們的嘴,接下來就比較容易談話。」跟金霖他們揮揮手,交代別走遠後,她從奶娘手中拿過那一大袋點心,但很快被嚴峻接過--

  「我來。」

  「你手中有東西了,不重的,我來就好。」她不想他提太多物品。不過嚴峻不理她,以手肘輕推著她往前走,舉重若輕,步履輕巧無聲的跟在她身邊。

  「我體力還好得緊,你別當我老了。」米素馨不大高興的對他皺眉聲明。

  「我沒當妳老。」

  「別忘了,你小時候力氣還不如我呢!」

  「我沒忘。」

  「哼。」輕哼,沒發現他一直以深黝的眼神凝視她。

  他在重新記憶她,將現在的她與過去的她,以嶄新的模樣鐫鏤在心底深處。

  他看了她好久,久到她想裝作沒發現都很難。他的眼光讓她緊張,所以她深吸一口氣之後,才惡聲惡氣的面對他,粗魯的問:

  「幹啥一直看我?別是想跟我說我臉上有皺紋吧?告訴你,我每天都有抹江南美容聖品雪花膏,抹了不長皺紋的!所以你不會在我臉上找到那個東西啦。」

  「我不是在找皺紋……」他還是在看她。「雖然妳臉上確實真的沒有皺紋。」

  看看看!他究竟是在看什麼呀?!米素馨被他看得不自在,決定先走一步,不再與他的眼光糾纏下去。

  她是大人了,不再是年幼無知的少女,所以這輩子都不會再胡思亂想,把他的眼光會錯意,自行想像,誤以為當他凝視她時,就是兩心相許的意思。

  不了,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真,永不再自取其辱。

  她親口承諾過他的:將當他一輩子的知己,永不再令他為難困擾。

  也許他已經忘了她年少時的誓言,但她不會忘,一生都不會忘。

  今生今世,難得再能相聚,就讓他們當一輩子的知己吧。

  對於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她經歷過、失落過,那也就夠了……

  夠了,累了,也老了,老得只想好好當金霖的娘、以金延年未亡人的身份過完未來的日子;忘掉她的心曾經熾烈的為某個男人燃燒過,忘了她其實還年輕……什麼都忘了吧。

  反正,愛情向來跟她無緣。

  於嚴峻是,於金延年是,永遠不會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得到圓滿無憾的愛情。

  這輩子為這兩個男人哭過也就認了,如果還要再為男人哭,那就是笨到無以復加了。

  她要牢牢記住這一點。




  撇開心裡思潮起伏,很快鎮定下來。抵達茶棚之後,她聚起全部精神想要好好向這些大叔大嬸們談論跟嚴家牧場合作的事情,想說如果沒她在一邊幫襯幫襯的話,以嚴峻稍嫌拙劣的口條,怕是應付不了這些長輩們滔滔不絕的質疑聲浪。畢竟嚴峻目前沒有足夠的財力讓人信服,能力如何,也不得而知。想來任何人都不會貿然相信他、與他合作的。

  但令她訝異的是嚴峻受歡迎的程度超乎她的想像!

  那些大叔大嬸們一見嚴峻出現,都親熱的與他打招呼,拉著他就要請他吃他們帶來的糧食,嘴裡更嚷嚷著--

  「嚴六,過來過來!上回你給我家羊兒治好了病,一直說要感謝你,卻被你跑掉啦,今兒個你可別走,咱特地把這塊上好羊脯帶過來給你,你可別又不收啦!」

  「這邊這邊!六少爺,這是我家秘傳的奶酪,好吃極啦!你帶回去吃,要收下呀!上回你把我家老馬的腳瘡給治好了,讓牠又能跑又能跳啦,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你們別擋著。嚴六少,你過來,這是我家那只難產的母羊所新產下的羔羊,我給你帶一隻過來,記得牽回去哪。要不是你幫忙,我家那隻母羊早一屍五命的走啦,真是太感謝你了。」

  這些牧戶全都因嚴峻優秀的醫術而受惠過,每個人都恨不得能立時回報他什麼,圍著他團團轉,打定主意,如果嚴峻不接受他們報答的話,就不讓他走啦。

  「各位各位大叔大嬸、大姐大哥們!」眼見嚴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米素馨終於知道自己幫得上他什麼忙了--把他從滿滿的熱情中拉出來喘口氣。「你們都歇歇嘴兒,來,吃塊甜糕,也讓峻少說說話嘛!」她連忙打開包袱,把點心一個個的往這些人手裡塞去。

  她的介入讓喧鬧的人群有一瞬間的安靜,然後,有人開口問著:

  「這位夫人,妳是哪位呀?」

  米素馨的穿著並不特別華貴,但因為穿著絲綢,打扮清雅,膚色白皙潔麗,一看就知道是身份高貴的有錢人家夫人,與他們這些身穿陳舊皮裘、皮膚黝黑、習於勞動的牧人來自不同的階級。這個貴夫人怎麼會突兀的出現在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還塞精細的甜點給他們吃?

  這感覺真是奇怪透了。

  「我是--」米素馨正要自我介紹,不過有人已經認出她來了。

  「呀!她不是米大爺的么女,那個帶著好大一筆錢回來的金夫人嗎?有沒有?赤城那幢華美的房子就是她買下來的。聽說她比烏夫人還有錢,因為她夫家專營絲綢生意。聽說他們富有到家裡堆的金銀財寶比隴西的黃沙還多呢!」一個大嬸以拔尖的聲音說著她聽來的可靠流言。

  然後,所有好奇又欽羨的目光便全聚在米素馨身上了。

  米素馨只能嘿嘿乾笑,雖然很不自在,但也不急著澄清這個誇張至極的誤會。連忙說道:

  「各位大爺大娘,請聽我說,峻少與我今兒個特地過來,是為了與大家談一樁生意。」

  「生意?」

  「是的,現在我們靜靜聽峻少說完,有問題的話,等會兒再談吧,」她一邊推推嚴峻,一邊再把點心往那些人手中塞去,讓他們的嘴巴先忙著吃東西就好。

  嚴峻看了她一眼,輕而沉穩的開始說起他的合作計劃。

  由於嚴家近幾年來已經虧成了一個空殼子,沒有足夠的財力去大量培育新種。雖延攬到朝廷這份差事,但財源必須自己去找;而優秀的馬種這些年幾乎都被烏家掌控,不易尋得,只有從這些小散戶們的牧場裡尋找體健的馬種加以改良,並且集結成群,做大量的輸出。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嚴家沒法給出比烏家更優渥的價錢,甚至不能保證剛開始進行牲畜販賣時,能被外族人青睞,並以好價格成交。這一條路走下去,將會有諸多的困難,卻不一定賺錢。

  嚴峻老老實實的把這個合作一旦進行之後,可能遭遇到的最壞情況都說出來,毫無隱瞞。聽得所有人都沉下臉色,對他所說的話再三沉吟,不輕易應允,連發問也沒有。急得米素馨在一邊暗自跳腳!這峻少就不能多說一些好話嗎?告訴他們一旦成功了(她一定會讓這事做成功的嘛),大家日子會改善,從此無須再被烏家剝削呀!烏家現在掌握了對外族買馬的管道,小牧戶們已經不容易買到好馬了;而現在烏家同時又高價向他們購買良駒,目的再明顯不過。不出三五年,隴西所有小牧戶都會因為馬種太劣而遭淘汰倒閉,最後隴西牧業就全在烏家手中,價格任其自訂,誰也制衡不了他。

  這些淳樸的小牧戶們沒深想到這一層,可總要有人出言提點提點吧?

  「峻少……」米素馨正欲開口,但嚴峻卻對她輕淺的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可是他自有考量,並不願在這些牧戶在沒有足夠的時間深思時,就提出烏家的手段做為恐嚇,以達成自己能順利合作的目的。

  結果,當然沒有說服到什麼人,那些牧戶們都說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再給他答案。

  這一天的市集,算是無功而返,而且前途非常「無亮」。




  「我說,你到底在想什麼呀?早知道這事就讓我來說好了,包他們馬上點頭同意,連合同都給簽下了。」

  「這樣不好。總得給他們時間想一想。」嚴峻一邊回應她,一邊幫金霖做釣竿。

  離開市集後,金霖玩得意猶未盡,也突發嘴饞,吵著要吃鮮魚。所以嚴峻便帶他們來到嚴家舊宅後頭的山丘上釣魚。

  「來,霖兒,你拿好,可以釣了。」

  「好,我要釣一隻好大的魚分大家吃!」金霖開心大叫,甩著釣竿在空中盤桓了好幾圈,然後「喝」地一聲,長線拋進池子裡,非常有架勢的樣子。

  「這裡還有魚兒嗎?」米素馨不抱希望的問。

  「有的。雖然環境不利魚兒生長,但還是有存活下來的。」他走到她身邊幫她升火。

  她轉頭看到奶娘與程風都跟在金霖身邊,不怕那好動的小子把自己給玩進冰冷的池水裡後,才放心專注與嚴峻談話。

  「峻少,你今天沒說動那些牧戶同你合作,日後想要說動,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你想過烏家沒有?他們知道你的計劃後,一定會想法子阻撓。」

  「這點我已經想過。」嚴峻說著,把火苗挑旺。「妳烤烤手,看妳手都凍得發紫了。」

  「還不是那個池水太冰。」米素馨喃喃抱怨。剛才幫滿臉沙上的金霖洗瞼,不得不沾水,結果手都凍麻了。「沒關係,如果那些牧戶不支持你,我的財力支應你完成初步計劃還不是問題,就算得大老遠趕到陝西買馬過來育種,我都能替你籌到所需錢財,嚴家還是可以興盛起來的。」

  「素馨,我需要的不是妳的錢財。」嚴峻很溫和的拒絕。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自尊只允許我提供力氣上的幫忙,卻不許拿錢砸你就是了。真是見外!」米素馨輕哼。

  「不是這樣的。」嚴峻輕道,「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與妳見外。振興嚴家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我希望可以以這樣的合作方式去改善這裡人的生活。在這裡,生活是很困難的,常常一個天災下來,辛苦養了好幾年的牲畜就死亡了。所以我當年才一心想學醫術;當時只想著要如何養出更好的馬羊,如何減少牠們因疾病而亡故的情況;而現在,除了那些之外,我還希望這裡的人們有更好的生活。」

  米素馨溫柔的看著他,所有牢騷抱怨都消失不見,覺得這個嚴峻,這個她今生最好最好的朋友,真是個很棒的人!讓她感到好驕傲,好以他為榮!

  「阿峻,你真棒!」

  她又叫他阿峻了!嚴峻心中一蕩,耳根微微發燙,無言的看她,看著她亮晶晶的大眼睛裡有滿滿他的模樣;他也是,看著她,眼裡心裡也只有她。

  「你知道老爺子為什麼想要振興嚴家嗎?」

  他沒回答,靜靜的看她。

  他的眼神太侵略,她想躲開,卻又因為被串豐抓攫住視線而動彈不得,只能看他,任紅暈潑了滿面。氣氛怪怪的,還……還是……還是繼續說話好了,雖然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老爺子擔心以後烏家坐大,其它人都活不下去了。不希望嚴家這些爺兒們淨……淨只看著眼前的利益……嗯、嗯圖自己眼前的利益……也不管以後隴州會怎樣……所以希望有人出來振興嚴家……那個……那個……」羞急轉氣怒,她終於扠腰發出尖聲的質問:「我說峻少!嚴峻公子!你究竟是在看些什麼呀?!直瞅瞅的盯著我看,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上,我早挖了你一雙照子餵魚去啦!」

  「素馨……」

  「你別以為我只是在虛言恫嚇!」

  「我沒敢這麼以為。」他輕笑,眼神終於稍有收斂。

  「笑什麼笑?!」她作勢要捶他。

  不料伸出去的拳頭卻教他一掌包住,而且,沒有放開的意思。

  ……呃……他握得有點久,久到好像忘了男女之防……哦?這樣可以嗎?

  「素馨,我想問妳……」

  她悄悄掙扎,這人卻不肯放開她。太失禮了吧?只好直接開口道:

  「你問就問,抓著我做什麼?我手還冰著,要烤火啦!」

  其實她的手已經被他厚實的大掌給握得生熱,還熱到發燙啦!

  「讓我問妳一件事,請妳仔細考慮後再回答我。成嗎?」

  「好啦好啦,你快問,問完就放開我啦!」如果非問完話他才肯放手的話,那就快問吧,別慢吞吞的淨在這兒耗時間啦,沒看到她窘得快死掉了嗎!

  窘得快死掉也就算了,心口還猛跳不休,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妳別生氣。素馨,我問妳,妳願不願意再……」

  「嚴大哥!」突來的一聲嬌呼打斷了嚴峻說到一半的話。「嚴大哥,你果真在這兒,奴家找了你好久哦……」

  嚴峻神色驀地一沉。除了因為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的不悅外,當然還因為著米素馨用力抽回她的手,不再讓他握住。他很不高興,向來平淡溫和的面孔當下刷成如他姓名相同的--嚴峻;非常非常的冷漠,連米素馨都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模樣,無比訝異,有些心驚,不知道原來嚴峻這個她印象中脾氣超好的人,也是會生氣的呢。

  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方草,原來目光只放在嚴峻身上,目標只有米素馨一人;但當她眼光不經意看到一抹胖胖的身影時,卻驚駭莫名的震住,一時形象全無,失聲叫出來--

  「乃涼!妳是乃涼!妳怎麼會在這裡?!」

  目光很快的搜尋過所有人,最後目光定在乃涼懷中的金霖,再度一震,低呼道:「他……他……他是……他是不是……」

  「他是我的兒子,金霖。」米素馨走到金霖身邊,將他拉入自己懷中。

  「兒子?是兒子!是妳……妳是?」方草瞪著米素馨,先前知道她是情敵,如今情況卻更加複雜了……乃涼為什麼會待在米素馨身邊?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吧?

  「她是方草,」名叫乃涼的奶娘,低聲在米素馨耳邊說著,「方菲小姐的堂妹。」

  米素馨聞言,神情凝肅的看著方草,想著這個女人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這個叫方草的女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方纔嚴峻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方草與嚴峻又是什麼關係?

  這個叫嚴峻嚴大哥的女人……與她的好朋友嚴峻究竟是什麼關係?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18:16

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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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家很快就有了動作。放話給隴州所有牧戶道:想與嚴家有所往來的牧戶,將被烏家列為拒絕往來戶,永遠不來往。

  平地一聲雷,震得所有人頭暈目眩、膽顫心驚;向來平靜的大西部被這個消息攪得雞飛狗跳,每個人在路上相遇到了,都要長長的談論上一番,卻也談不出一個所以然。烏家這種強硬作法,簡直前所未見,雖引起普遍的抱怨,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畢竟形勢比人強,硬與烏家作對,受損的肯定是每一個小牧戶。

  「這情況不利於峻兒。」嚴老爺子歎氣說著。

  「倒不至於,因為峻少早就料到這一點了;既然料到,自然就有他的因應之策。我是這麼想的。」米素馨笑著安慰他。

  這些天來,有一些牧戶來到米家拜訪嚴老爺子。除了訴苦外,也想問問這該怎麼辦才好。以前嚴家身為隴地的牧業龍頭,從來都與人交好,並扶植小牧戶與之合作,市場自由而活絡,從沒見過有人想主控一切,並以勢力威迫別人屈從這種事。

  「丫頭,妳覺得峻兒會怎麼做?」

  「這您該問峻少,怎麼來問我呢?我自個兒也好想知道呢。」她知道今天嚴峻會過來這裡向他父親請安,所以趁他還沒過來時,先來找老爺子聊一聊,安撫好他老人家的心,聽完他所有抱怨與憂心,好讓嚴峻過來時,不用聽父親一頓訓,還得一路被訓到天黑去。

  「當然應當問妳,妳可是最瞭解他的人呀。」嚴老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沒的事,我可不敢這麼講。再說這些年來,他也有些變了,不再是年少模樣。」

  「如果妳都不敢這麼自認為的話,這世上還有什麼人瞭解他呢?」老爺子想到這裡,歎氣了。「以前大夥兒只認為他沒志氣、內向,生來膽子小,所以連偌大的家產也不敢吭聲爭取些好處,被虧待了也不能如何。我對他的才能沒有任何寄望,只希望他娶個美麗能幹的妻子幫他持家,平平順頤的過完今生也就滿意了,所以當初他沒能娶到妳,我生氣極了,後來一直就沒太理會他,反正他也凡庸得緊,想當獸醫就去吧,好歹是個一技之長。卻沒想到峻兒並非是個無能的庸材,他只是少言,做的比說的多,看得遠,心胸之大,不是他那些見錢眼開的兄弟們可以比擬的。」

  米素馨只能微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丫頭,我還是希望妳可以嫁給峻兒。」

  「老爺子,怎麼說到這兒來啦?這是不相干的事嘛,眼下最讓人擔心的莫過於烏家的抵制,還是把大伙聚集起來一起想個因應的好法子才是重要的,等會我找爹商量去……」馬上換話題。

  但嚴老爺對原先的話題無比執著、堅決不換,眼神嚴肅的看著她問:

  「素馨,妳還是不想嫁峻兒嗎?」

  「老爺子,這種事我已經不再去想了,這輩子都不打算再想感情方面的事了。」她輕聲吐露心中早已做下的決定。

  「我不懂啊,丫頭。」嚴老爺子搖搖頭。「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怎麼可以無比維護一個男人,卻又認為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不願與之匹配成良緣?是妳搞錯了呢,還是妳有什麼別的想法是我們所不能明白的呢?峻兒多年來一直沒娶妻,妳有沒有想過那是為了什麼呢?妳想過沒有?」

  嚴老爺的話把米素馨的心給攪得亂了,一股委屈的感覺驀然冒湧而上。想起九年前,她滿心一意愛著嚴峻,可嚴峻卻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妳搞錯了,妳不愛我,那只是友情。而今,她安心守護著這份友情,不作它想,別人卻質問她:妳是不是搞錯了?這樣的情分理應是愛情才是。

  錯的是她嗎?當年愛他是錯,如今不愛他,也是個錯?她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只覺得荒謬,只想遠遠躲開這個令她筋疲力盡的問題。所以她很明白的對嚴老爺道:

  「老爺子,峻少很快就要娶妻了,他這回帶了一位姑娘回來,想必是有所打算的。求求您就別再提這件不可能的事了吧!我是孀婦,他有對象,彼此都無意的,請大家永遠別再提這件事增添我與峻少的不自在了,這種事再多說個幾次,我們會連朋友都很難當下去的。」講到最後,已然難掩激動,她站起身告罪道:「對不起,老爺子,我要回新居那邊了。最近剛搬過去,還有許多地方得打理,就不跟您多聊了。」

  走出老爺子的院子後,她很快騎馬離開老家。這幾天,她以搬家為借口,雖然幫峻少處理了不少事,但都刻意與他錯開時間,讓兩人見不上面。

  她想,她是不願聽完峻少那天沒有問完的話,怕他所問的是她難以回答的。

  她想,她是太過介意方草臉上有著對嚴峻明顯的情意,怕親眼看到她曾經得不到的男人被別個女人輕易得到。

  雖然今生自絕了情情愛愛的事,但對於以前曾眷戀過的男人,還是無法坦然的見他與別的女子有太親密的往來。

  可她憑什麼介意呢?她沒有資格呀!

  總不能要求嚴峻這輩子沒愛過她,就不許他去愛上別人吧?

  她是理智的,可她也是小心眼的,所以選擇眼不見為淨,不要讓她看見,那麼他去愛別人、他去對別個女人親密,她會祝福,遠遠的祝福,只要別親眼看到,她一定會理智的祝福,心中不存一絲疙瘩。

  走吧走吧!還有好多事得做。去忙去累,把心底那片介意給累得再也想不起,累得再怎麼仿如針扎都不會覺得痛。

  嚴峻,去愛你所愛的吧,我祝福你。

  決定祝福你。




  「娘!阿娘!阿娘阿娘!」金霖的呼叫聲從門外尖嘯到門內,從前庭傳到後院,在每一間廂房穿來找去,終於在繡房找到了親愛的阿娘,一把飛撲過去。

  「霖兒,做什麼大呼小叫的?你今兒個不是要跟程風叔叔到三交驛的市集去看外國人?怎麼還在家裡呢?」米素馨摟著懷裡的孩子溫柔問道。

  為了幫嚴峻實現他的計劃,她早已想好如果隴地裡的牧戶若是屈服於烏家的威勢,不肯與嚴峻合作的話,那她就從外族那邊先分批購馬過來,然後順理成章的成為嚴峻唯一合夥人--能賺錢的事,別人不敢做,她敢,她來做!

  富貴險中求,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她那張重金申請來的印紙可不是買來好看的。所以她今天派程風到三交驛那邊採探情況,準備開始動作了。

  「我們去了,可是走到一半,我就請程風叔叔快回頭,所以我們就回來了。」金霖臉上不見頑皮神色,只有緊張與著急。「娘,不好了,我又看到了!」

  「看到?」米素馨一時之間沒會意過來,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馬上恍然,神色跟著凝重起來,問道:「霖兒,你說清楚一些,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天空上有一片髒髒的黑煙從西方那邊往這兒飄過來了,好大好大一片哦!就跟以前我在咱揚州看到的一樣,可是更大片呢!以前那片黑煙飄過來後,死了好多蠶寶寶。娘,可這兒沒有蠶寶寶,怎麼會有黑煙呢?它要讓誰死掉?」

  是瘟疫!米素馨緊張的推開窗戶往西方看,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金霖口中的「黑煙」,但還是下意識這麼做。

  老天,有瘟疫!但並不知道是針對人而來,還是針對牲畜而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霖兒,那片黑煙離我們多遠?」她問。

  「在這邊看不到,可是晌午我們快抵達三交驛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才害怕的請程風叔叔別再往前走了,快回家。」

  「你沒有告訴別人這件事吧,霖兒?」她謹慎的問著。

  金霖用力搖頭。「我沒有,我連程風叔叔都沒有說,這是我跟爹娘約定的,我們說好啦,這個小秘密只能跟娘說,我沒有忘記哦。」

  「乖孩子。」她鬆了一口氣,將金霖重重摟入懷中,並在他小臉上親了好幾下。「這事娘會想辦法處理,你就忘了這件事吧,好嗎?」

  金霖點點頭,但又有些遲疑地問:

  「娘,以前在爹爹家時,那黑煙一飄過來,所有的蠶寶寶都死啦,結果那年都沒有布可以賣。這次又看到黑煙,真的不會有事嗎?這兒沒有蠶寶寶,可是有好多羊兒、馬兒呀,牠們會不會死掉?」

  「我希望不會。」她臉色鎮定的看著孩子,不希望讓金霖感受到她其實已經滿腹憂心。「我想應該不會。」

  金霖眉頭鎖得緊緊的,好像在想什麼,大眼睛眨呀眨的。

  「好了,霖兒,娘帶你去洗把臉。看看你,滿臉的黃土,不是要你騎馬時要把臉遮起來嗎?要是讓風給刮傷了臉,妳奶娘又要在我耳邊念好久啦。」不願讓兒子多想,打算帶他轉移注意力。等會把他交給乃涼照顧後,她才能好好去細想有什麼方法可使那片「黑煙」帶來的災害減到最少。三年前她就是對霖兒的話不以為意,沒有任何預防,所以造成江南絲造業難以估計的損害。雖然那時她全心照顧著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夫婿,實在沒有太多心思可以管其它,但如果她能多注意一些,損害應該不至於那麼慘重的。

  當年她沒想到所謂的「黑煙」,帶來的災害會那麼大,更沒有想到霖兒身上的異能如此之強,已經不只可以看出每個人身上的生命力強弱,還能看到災害……

  她一定要好好保護好霖兒,讓他快樂無憂、平凡普通的長大。這是她對方菲、對夫婿立下的誓言,也是她衷心的希望。

  「啊!娘!阿娘!」被牽著走出門外的金霖突然大叫,直搖著母親的手臂。

  「怎麼了?」米素馨彎身看他。

  「我想到了,我們可以請大鬍子叔叔幫忙,他身上有一種好舒服的白光,我記得他上回來幫我們的馬兒治病時,他手上的光把馬兒身上黑黑痛痛的地方都化去了。大鬍子叔叔可以的,對不對?」

  「是這樣嗎?」米素馨不大確定。嚴峻是個醫術高明的獸醫沒錯,但對於瘟疫卻不一定有辦法。

  所謂瘟疫,指的就是不知名、尚無人知道發病原因,但卻會大量感染出去的疾病;所以每次一流行起來,總是死傷無數,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治療方法所致。

  就算是最厲害的醫者,也得花費耗時先找出病因,才能對症下藥;而等到那時,通常也都已有大量傷亡了。

  「找大鬍子叔叔想辦法嘛,阿娘!」金霖對嚴峻倒是有著無比的信心。

  「好好,我會去找大鬍子叔叔,阿娘會去。」她安撫道。

  不管嚴峻有沒有辦法應付那片「黑煙」,她都得先提醒他這件事。還有,得先查查這片「黑煙」是針對人或針對動物而發作?這很重要。

  先派人去西邊打聽一下好了,那邊應該有什麼狀況出現了……

  邊走邊想,很快決定接下來有哪些事必須馬上辦好。

  等會就找嚴峻去。




  方草終於找上門來。

  她找的人不是米素馨,而是乃涼。

  乃涼是堂姊方菲的女侍,當年帶回堂姊方菲的靈柩後,便不知所蹤,但她畢竟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所以也沒人在意。但方草認為會在這裡遇見她一定是天意,代表她命不該絕,乃涼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讓她再也無須躲在這個荒涼的地方悲慘過一生。

  「乃涼,我只問妳一句話。」兩人在後院外頭見面。方草省了寒暄那套,問得開門見山:「那個孩子是不是方菲生的?」

  「他是個男孩。」乃涼一貫的面無表情。她對任何人向來都是不給好臉色,平常除了有碎碎念的嗜好外,卻是不愛與人對談說話,當然,除了她心肝寶貝金霖之外。

  方草無言了半晌,當然知道乃涼的意思--方氏家族的女子只會產下女兒,絕對不會有兒子,九代以來都是如此。因為方家在氏族裡有個「神聖」的任務,而那任務只有女性可以繼承。

  「但……但他長得很像方菲啊!」

  「他長得像姑爺,個性像二夫人。」她的方菲小姐有「野性」,卻無能以施展「野行」,她活著的十九年裡,都虛弱得走不出房門。

  「那孩子又髒又野,確實不像我方家之人,但……他的眉眼像方菲,我不會看錯的。」方草死咬著這一點,抓住她可以活命的希望不肯放。所以她發狂亂猜亂叫,一徑地認定,並下結論:「也許……也許……他根本是女扮男裝!對,金霖是女的!一定是!這是方菲的陰謀對不對?為了不讓她女兒繼承她回族裡當『血人』的陰謀對不對?!她可害死我了,就是因為她病死了,所以換我們這些旁系的姊妹受害,代她成為『血人』!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逃?因為族神巫力量一天比一天弱,我們的血又不純,所以他需要的血更多,已經不再是以前每個月喝一碗便已足夠,他需要一整盆的血!半個月就要一盆!一整盆差不多是一條人命了,我方家的姊妹每一個人都因為失血過多而相繼死去,只剩下我了,妳知不知道?!只剩下我了!知道我為什麼可以出來嗎?因為女族長要我出來找個男人生下孩子,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後帶孩子回去,就跟方菲一樣,繼續提供我們身為『血人』的使命,等我有孩子之後,我就得回去死了,妳知不知道呀!」

  「金霖不是小姐的孩子。」乃涼只回她這句話。

  「妳騙我!妳騙我!我不相信!」

  「我不需要妳的相信。」

  「妳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嗎?」方草冷笑。「等我回族裡告知族長這件事之後,我們就可以知道金霖到底是不是了。」

  向來表情平板的乃涼,聞言居然笑了。

  「妳……妳笑什麼?」方草覺得有些心驚。

  「方草小姐,妳可以回去說,反正金霖不是方菲小姐的孩子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怕誰來驗證。如果金霖是,神巫大大早就算出來了,不是嗎?倒是妳,方草小姐,妳這麼早就跑回去自投羅網好嗎?」

  方草一震!這才想到族裡人人敬畏的神巫從來沒算出來方菲有孩子的事。神巫的神力高強,如果方菲有孩子,她不可能沒算出來!

  那麼……「金霖……金霖……真的不是方菲的孩子?!妳沒騙我?」

  「沒有。」

  「我不相信!不然妳為何會守在金霖身邊?妳明明只忠心方菲的!」

  「小姐臨終時要我發誓會服侍姑爺與二夫人終生,不要因為她的亡故而自戕。」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方草絕望的大叫。「妳把金霖帶來,讓我親自察看,只要他是女的,就有可能救我的命,妳把……呃!」她的大叫聲猛地被扼住--乃涼一隻肥嫩卻冰冷至極的手正箝在方草細緻的頸子上,再多施一分力的話,她的頸子便要應聲折斷。

  「現在,二夫人與小少爺都是我以性命保護的人,妳最好記住這一點。」

  方草想大叫,也想求饒,但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整個人甚至是被提起來的,最後白眼一翻,厥了過去。

  乃涼沒再多看她一眼,丟下她,轉身回宅子裡去。

  才踏進後門,迎面就被一抹銀白色的影子重重襲擊,但她卻全然無所防備,任那「暗器」一路往她懷裡的大空門撞來--

  「奶娘!妳在跟我玩捉迷藏嗎?我找到妳了!」金霖咭咭咕咕地在她懷中得意笑叫著。

  「小少爺!你不是才沐浴過、換好衣服的嗎?怎麼臉上又髒成貓樣啦?」一反方纔的面無表情,乃涼此時完全換了個人似的,臉上滿是又愛又氣又抱怨又無奈的豐富表情,蹲下身就要幫金霖擦臉。

  金霖咯咯笑地左閃右閃,看到門外有人倒著,好奇說道:「奶娘,那裡有人在睡覺,她這樣睡會著涼耶。」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30:05

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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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家很快就有了動作。放話給隴州所有牧戶道:想與嚴家有所往來的牧戶,將被烏家列為拒絕往來戶,永遠不來往。

  平地一聲雷,震得所有人頭暈目眩、膽顫心驚;向來平靜的大西部被這個消息攪得雞飛狗跳,每個人在路上相遇到了,都要長長的談論上一番,卻也談不出一個所以然。烏家這種強硬作法,簡直前所未見,雖引起普遍的抱怨,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畢竟形勢比人強,硬與烏家作對,受損的肯定是每一個小牧戶。

  「這情況不利於峻兒。」嚴老爺子歎氣說著。

  「倒不至於,因為峻少早就料到這一點了;既然料到,自然就有他的因應之策。我是這麼想的。」米素馨笑著安慰他。

  這些天來,有一些牧戶來到米家拜訪嚴老爺子。除了訴苦外,也想問問這該怎麼辦才好。以前嚴家身為隴地的牧業龍頭,從來都與人交好,並扶植小牧戶與之合作,市場自由而活絡,從沒見過有人想主控一切,並以勢力威迫別人屈從這種事。

  「丫頭,妳覺得峻兒會怎麼做?」

  「這您該問峻少,怎麼來問我呢?我自個兒也好想知道呢。」她知道今天嚴峻會過來這裡向他父親請安,所以趁他還沒過來時,先來找老爺子聊一聊,安撫好他老人家的心,聽完他所有抱怨與憂心,好讓嚴峻過來時,不用聽父親一頓訓,還得一路被訓到天黑去。

  「當然應當問妳,妳可是最瞭解他的人呀。」嚴老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沒的事,我可不敢這麼講。再說這些年來,他也有些變了,不再是年少模樣。」

  「如果妳都不敢這麼自認為的話,這世上還有什麼人瞭解他呢?」老爺子想到這裡,歎氣了。「以前大夥兒只認為他沒志氣、內向,生來膽子小,所以連偌大的家產也不敢吭聲爭取些好處,被虧待了也不能如何。我對他的才能沒有任何寄望,只希望他娶個美麗能幹的妻子幫他持家,平平順頤的過完今生也就滿意了,所以當初他沒能娶到妳,我生氣極了,後來一直就沒太理會他,反正他也凡庸得緊,想當獸醫就去吧,好歹是個一技之長。卻沒想到峻兒並非是個無能的庸材,他只是少言,做的比說的多,看得遠,心胸之大,不是他那些見錢眼開的兄弟們可以比擬的。」

  米素馨只能微笑,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丫頭,我還是希望妳可以嫁給峻兒。」

  「老爺子,怎麼說到這兒來啦?這是不相干的事嘛,眼下最讓人擔心的莫過於烏家的抵制,還是把大伙聚集起來一起想個因應的好法子才是重要的,等會我找爹商量去……」馬上換話題。

  但嚴老爺對原先的話題無比執著、堅決不換,眼神嚴肅的看著她問:

  「素馨,妳還是不想嫁峻兒嗎?」

  「老爺子,這種事我已經不再去想了,這輩子都不打算再想感情方面的事了。」她輕聲吐露心中早已做下的決定。

  「我不懂啊,丫頭。」嚴老爺子搖搖頭。「我不懂一個女孩兒怎麼可以無比維護一個男人,卻又認為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不願與之匹配成良緣?是妳搞錯了呢,還是妳有什麼別的想法是我們所不能明白的呢?峻兒多年來一直沒娶妻,妳有沒有想過那是為了什麼呢?妳想過沒有?」

  嚴老爺的話把米素馨的心給攪得亂了,一股委屈的感覺驀然冒湧而上。想起九年前,她滿心一意愛著嚴峻,可嚴峻卻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妳搞錯了,妳不愛我,那只是友情。而今,她安心守護著這份友情,不作它想,別人卻質問她:妳是不是搞錯了?這樣的情分理應是愛情才是。

  錯的是她嗎?當年愛他是錯,如今不愛他,也是個錯?她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只覺得荒謬,只想遠遠躲開這個令她筋疲力盡的問題。所以她很明白的對嚴老爺道:

  「老爺子,峻少很快就要娶妻了,他這回帶了一位姑娘回來,想必是有所打算的。求求您就別再提這件不可能的事了吧!我是孀婦,他有對象,彼此都無意的,請大家永遠別再提這件事增添我與峻少的不自在了,這種事再多說個幾次,我們會連朋友都很難當下去的。」講到最後,已然難掩激動,她站起身告罪道:「對不起,老爺子,我要回新居那邊了。最近剛搬過去,還有許多地方得打理,就不跟您多聊了。」

  走出老爺子的院子後,她很快騎馬離開老家。這幾天,她以搬家為借口,雖然幫峻少處理了不少事,但都刻意與他錯開時間,讓兩人見不上面。

  她想,她是不願聽完峻少那天沒有問完的話,怕他所問的是她難以回答的。

  她想,她是太過介意方草臉上有著對嚴峻明顯的情意,怕親眼看到她曾經得不到的男人被別個女人輕易得到。

  雖然今生自絕了情情愛愛的事,但對於以前曾眷戀過的男人,還是無法坦然的見他與別的女子有太親密的往來。

  可她憑什麼介意呢?她沒有資格呀!

  總不能要求嚴峻這輩子沒愛過她,就不許他去愛上別人吧?

  她是理智的,可她也是小心眼的,所以選擇眼不見為淨,不要讓她看見,那麼他去愛別人、他去對別個女人親密,她會祝福,遠遠的祝福,只要別親眼看到,她一定會理智的祝福,心中不存一絲疙瘩。

  走吧走吧!還有好多事得做。去忙去累,把心底那片介意給累得再也想不起,累得再怎麼仿如針扎都不會覺得痛。

  嚴峻,去愛你所愛的吧,我祝福你。

  決定祝福你。




  「娘!阿娘!阿娘阿娘!」金霖的呼叫聲從門外尖嘯到門內,從前庭傳到後院,在每一間廂房穿來找去,終於在繡房找到了親愛的阿娘,一把飛撲過去。

  「霖兒,做什麼大呼小叫的?你今兒個不是要跟程風叔叔到三交驛的市集去看外國人?怎麼還在家裡呢?」米素馨摟著懷裡的孩子溫柔問道。

  為了幫嚴峻實現他的計劃,她早已想好如果隴地裡的牧戶若是屈服於烏家的威勢,不肯與嚴峻合作的話,那她就從外族那邊先分批購馬過來,然後順理成章的成為嚴峻唯一合夥人--能賺錢的事,別人不敢做,她敢,她來做!

  富貴險中求,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她那張重金申請來的印紙可不是買來好看的。所以她今天派程風到三交驛那邊採探情況,準備開始動作了。

  「我們去了,可是走到一半,我就請程風叔叔快回頭,所以我們就回來了。」金霖臉上不見頑皮神色,只有緊張與著急。「娘,不好了,我又看到了!」

  「看到?」米素馨一時之間沒會意過來,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馬上恍然,神色跟著凝重起來,問道:「霖兒,你說清楚一些,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天空上有一片髒髒的黑煙從西方那邊往這兒飄過來了,好大好大一片哦!就跟以前我在咱揚州看到的一樣,可是更大片呢!以前那片黑煙飄過來後,死了好多蠶寶寶。娘,可這兒沒有蠶寶寶,怎麼會有黑煙呢?它要讓誰死掉?」

  是瘟疫!米素馨緊張的推開窗戶往西方看,雖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金霖口中的「黑煙」,但還是下意識這麼做。

  老天,有瘟疫!但並不知道是針對人而來,還是針對牲畜而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霖兒,那片黑煙離我們多遠?」她問。

  「在這邊看不到,可是晌午我們快抵達三交驛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才害怕的請程風叔叔別再往前走了,快回家。」

  「你沒有告訴別人這件事吧,霖兒?」她謹慎的問著。

  金霖用力搖頭。「我沒有,我連程風叔叔都沒有說,這是我跟爹娘約定的,我們說好啦,這個小秘密只能跟娘說,我沒有忘記哦。」

  「乖孩子。」她鬆了一口氣,將金霖重重摟入懷中,並在他小臉上親了好幾下。「這事娘會想辦法處理,你就忘了這件事吧,好嗎?」

  金霖點點頭,但又有些遲疑地問:

  「娘,以前在爹爹家時,那黑煙一飄過來,所有的蠶寶寶都死啦,結果那年都沒有布可以賣。這次又看到黑煙,真的不會有事嗎?這兒沒有蠶寶寶,可是有好多羊兒、馬兒呀,牠們會不會死掉?」

  「我希望不會。」她臉色鎮定的看著孩子,不希望讓金霖感受到她其實已經滿腹憂心。「我想應該不會。」

  金霖眉頭鎖得緊緊的,好像在想什麼,大眼睛眨呀眨的。

  「好了,霖兒,娘帶你去洗把臉。看看你,滿臉的黃土,不是要你騎馬時要把臉遮起來嗎?要是讓風給刮傷了臉,妳奶娘又要在我耳邊念好久啦。」不願讓兒子多想,打算帶他轉移注意力。等會把他交給乃涼照顧後,她才能好好去細想有什麼方法可使那片「黑煙」帶來的災害減到最少。三年前她就是對霖兒的話不以為意,沒有任何預防,所以造成江南絲造業難以估計的損害。雖然那時她全心照顧著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夫婿,實在沒有太多心思可以管其它,但如果她能多注意一些,損害應該不至於那麼慘重的。

  當年她沒想到所謂的「黑煙」,帶來的災害會那麼大,更沒有想到霖兒身上的異能如此之強,已經不只可以看出每個人身上的生命力強弱,還能看到災害……

  她一定要好好保護好霖兒,讓他快樂無憂、平凡普通的長大。這是她對方菲、對夫婿立下的誓言,也是她衷心的希望。

  「啊!娘!阿娘!」被牽著走出門外的金霖突然大叫,直搖著母親的手臂。

  「怎麼了?」米素馨彎身看他。

  「我想到了,我們可以請大鬍子叔叔幫忙,他身上有一種好舒服的白光,我記得他上回來幫我們的馬兒治病時,他手上的光把馬兒身上黑黑痛痛的地方都化去了。大鬍子叔叔可以的,對不對?」

  「是這樣嗎?」米素馨不大確定。嚴峻是個醫術高明的獸醫沒錯,但對於瘟疫卻不一定有辦法。

  所謂瘟疫,指的就是不知名、尚無人知道發病原因,但卻會大量感染出去的疾病;所以每次一流行起來,總是死傷無數,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治療方法所致。

  就算是最厲害的醫者,也得花費耗時先找出病因,才能對症下藥;而等到那時,通常也都已有大量傷亡了。

  「找大鬍子叔叔想辦法嘛,阿娘!」金霖對嚴峻倒是有著無比的信心。

  「好好,我會去找大鬍子叔叔,阿娘會去。」她安撫道。

  不管嚴峻有沒有辦法應付那片「黑煙」,她都得先提醒他這件事。還有,得先查查這片「黑煙」是針對人或針對動物而發作?這很重要。

  先派人去西邊打聽一下好了,那邊應該有什麼狀況出現了……

  邊走邊想,很快決定接下來有哪些事必須馬上辦好。

  等會就找嚴峻去。




  方草終於找上門來。

  她找的人不是米素馨,而是乃涼。

  乃涼是堂姊方菲的女侍,當年帶回堂姊方菲的靈柩後,便不知所蹤,但她畢竟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所以也沒人在意。但方草認為會在這裡遇見她一定是天意,代表她命不該絕,乃涼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讓她再也無須躲在這個荒涼的地方悲慘過一生。

  「乃涼,我只問妳一句話。」兩人在後院外頭見面。方草省了寒暄那套,問得開門見山:「那個孩子是不是方菲生的?」

  「他是個男孩。」乃涼一貫的面無表情。她對任何人向來都是不給好臉色,平常除了有碎碎念的嗜好外,卻是不愛與人對談說話,當然,除了她心肝寶貝金霖之外。

  方草無言了半晌,當然知道乃涼的意思--方氏家族的女子只會產下女兒,絕對不會有兒子,九代以來都是如此。因為方家在氏族裡有個「神聖」的任務,而那任務只有女性可以繼承。

  「但……但他長得很像方菲啊!」

  「他長得像姑爺,個性像二夫人。」她的方菲小姐有「野性」,卻無能以施展「野行」,她活著的十九年裡,都虛弱得走不出房門。

  「那孩子又髒又野,確實不像我方家之人,但……他的眉眼像方菲,我不會看錯的。」方草死咬著這一點,抓住她可以活命的希望不肯放。所以她發狂亂猜亂叫,一徑地認定,並下結論:「也許……也許……他根本是女扮男裝!對,金霖是女的!一定是!這是方菲的陰謀對不對?為了不讓她女兒繼承她回族裡當『血人』的陰謀對不對?!她可害死我了,就是因為她病死了,所以換我們這些旁系的姊妹受害,代她成為『血人』!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逃?因為族神巫力量一天比一天弱,我們的血又不純,所以他需要的血更多,已經不再是以前每個月喝一碗便已足夠,他需要一整盆的血!半個月就要一盆!一整盆差不多是一條人命了,我方家的姊妹每一個人都因為失血過多而相繼死去,只剩下我了,妳知不知道?!只剩下我了!知道我為什麼可以出來嗎?因為女族長要我出來找個男人生下孩子,給我三年的時間,三年後帶孩子回去,就跟方菲一樣,繼續提供我們身為『血人』的使命,等我有孩子之後,我就得回去死了,妳知不知道呀!」

  「金霖不是小姐的孩子。」乃涼只回她這句話。

  「妳騙我!妳騙我!我不相信!」

  「我不需要妳的相信。」

  「妳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嗎?」方草冷笑。「等我回族裡告知族長這件事之後,我們就可以知道金霖到底是不是了。」

  向來表情平板的乃涼,聞言居然笑了。

  「妳……妳笑什麼?」方草覺得有些心驚。

  「方草小姐,妳可以回去說,反正金霖不是方菲小姐的孩子是鐵一般的事實,不怕誰來驗證。如果金霖是,神巫大大早就算出來了,不是嗎?倒是妳,方草小姐,妳這麼早就跑回去自投羅網好嗎?」

  方草一震!這才想到族裡人人敬畏的神巫從來沒算出來方菲有孩子的事。神巫的神力高強,如果方菲有孩子,她不可能沒算出來!

  那麼……「金霖……金霖……真的不是方菲的孩子?!妳沒騙我?」

  「沒有。」

  「我不相信!不然妳為何會守在金霖身邊?妳明明只忠心方菲的!」

  「小姐臨終時要我發誓會服侍姑爺與二夫人終生,不要因為她的亡故而自戕。」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方草絕望的大叫。「妳把金霖帶來,讓我親自察看,只要他是女的,就有可能救我的命,妳把……呃!」她的大叫聲猛地被扼住--乃涼一隻肥嫩卻冰冷至極的手正箝在方草細緻的頸子上,再多施一分力的話,她的頸子便要應聲折斷。

  「現在,二夫人與小少爺都是我以性命保護的人,妳最好記住這一點。」

  方草想大叫,也想求饒,但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整個人甚至是被提起來的,最後白眼一翻,厥了過去。

  乃涼沒再多看她一眼,丟下她,轉身回宅子裡去。

  才踏進後門,迎面就被一抹銀白色的影子重重襲擊,但她卻全然無所防備,任那「暗器」一路往她懷裡的大空門撞來--

  「奶娘!妳在跟我玩捉迷藏嗎?我找到妳了!」金霖咭咭咕咕地在她懷中得意笑叫著。

  「小少爺!你不是才沐浴過、換好衣服的嗎?怎麼臉上又髒成貓樣啦?」一反方纔的面無表情,乃涼此時完全換了個人似的,臉上滿是又愛又氣又抱怨又無奈的豐富表情,蹲下身就要幫金霖擦臉。

  金霖咯咯笑地左閃右閃,看到門外有人倒著,好奇說道:「奶娘,那裡有人在睡覺,她這樣睡會著涼耶。」

  「對,所以好孩子不要學。晚上睡覺時一定要在炕上睡,也不可以老踢被子,當然,也不可以踢奶娘,知道嗎?」順便機會教育。

  「知道,我睡覺時會乖。奶娘,妳別放她睡在那裡嘛,她會生病的,我們把她扶進來。」

  「不用理她……哎,霖兒,我的小少爺……」

  金霖看到程風跟在他身後過來,立時咚咚咚地跑過去,沒聽到奶娘的拒絕。

  「程叔叔,那邊有個人在睡覺,你可不可以把她扶進來?快快,我們快走!」

  雖然在場的人中,金霖年紀最小,但卻也身份最大,所以嘛,大家也就只好聽他的了,雖然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

  於是,方草被搬進了米素馨華美的大宅裡。睡覺。




  「妳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當嚴峻訝然這麼問時,米素馨比他更震驚。

  「你早就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

  嚴峻神色凝重的拉住她的手,將她往書房帶去。

  「昨天晚上我收到一封急信,是京城太僕寺傳過來的消息,上個月高昌爆發了馬瘟,全國馬匹幾無倖免死了大半,他們甚至懷疑連羊也被這種病症波及,因為許多吃了羊肉的人也都生病了。高昌請求朝廷派獸醫過去幫他們,如今已經派了三百名獸醫、以及五十車藥材過去了。太僕寺要我們這些駐守在西境的獸醫隨時注意這邊的情況,下指示不能讓高昌的馬羊進來,使我方的牲畜受到感染。當然,也得快些找出病因。」說明完自己這邊的訊息後,嚴峻問她:「素馨,妳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不能說。」她發誓今生不會對第二個人說出金霖身懷異能之事,所以連嚴峻也不能說。「我怎麼知道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告訴你,這次的禍事咱隴州恐怕倖免不了。」幸好不是針對人而來的瘟疫!這使她鬆了一口氣。「我們必須快些把隴州所有的畜牲趕往別的地方避難,當然找出治療的方法更是當務之急。但,要把這些牲畜寄放在什麼地方?要怎麼說服牧戶聽我們的?現在是夏天,每年只有這個時候各地的商隊會來隴州買馬羊,正是價格最好的時候。如果要他們停止交易,可不就是要牧戶們今年勒緊腰帶過冬嗎?不會有人同意的。峻少,我知道可以怎麼做,卻想不出讓所有人同意配合的方法。」

  「是的。高昌那邊有馬瘟,相對提高了咱這邊的馬價,任誰都想趁今年賺上一筆,不會想到瘟疫會傳到這邊來……」其實嚴峻也不確定。

  「一定會傳過來!」米素馨抓住他的手,完全沒有開玩笑的神色。「我們試著去說服所有牧戶吧。如果他們不肯聽的話,就不理他們了,我們已經盡了道義。雖然我很不願意這樣,可是他們的拒絕會造就我們的發財。我不想發這種財,可若情勢只能如此,我也賺得不心虛。」

  「不能這樣。」嚴峻搖頭。「好,我們當作馬瘟會掃向隴州。我嚴家在六盤山有一處廢置的牧場,有兩片山坡之廣,應可容納得下數萬馬羊。那片山坡每到冬天都寸草不生,夏天草也不豐,但算是可以支應一時。我們請牧戶把馬羊趕到那邊去避難,若是到了秋天馬瘟還沒控制住,那就整批趕到原州,向那邊的官方牧場借地,那裡的司牧監是我的朋友。」

  「峻少,我覺得你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說服牧戶。」米素馨覺得這點最難。

  「我可以的。」

  「你可以?」憑他老實得過頭的口才?

  「不一定說服得了,但一定會在三天內,把大部份的馬羊給趕到六盤山去。」

  「我不相信。」她雙手扠腰。

  嚴峻笑了笑,突然問道:

  「要不要打賭?」

  打賭?這個畢生沒見過賭坊長成什麼樣的人要跟她打賭?

  「打什麼賭?」有意思,她點頭等著。

  「賭,若我做得到,妳嫁給我。」

  震驚!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嚴峻輕輕拉過她一隻手,在她潔白的手背上印下一吻,像印下一記誓言。

  「若我做到了,請嫁給我,素馨。」

  她沒有回答,無法回答,雖然眼睛還睜著、瞪著,但她其實已經昏厥過去了。




  非常理所當然的,嚴峻的說法沒得到牧戶的支持。

  有馬瘟?在哪?啊,在遙遠的高昌?那不怕不怕,正好助我們今年發大財!

  拜託!現在正是賺錢時候,幹啥要避到六盤山?不不,你自己去避好了,別妨礙我們賣馬羊。

  去去去,別說了別說了,如果你真的擔心,那烏家馬羊最多,你去說服他們好了。

  嚴峻說服的對象當然沒有漏了烏家。

  他到烏家拜訪,被門房刁難了好久,才終於見到烏家的三個當家,烏大夫人也在列,一群人對他的「勇敢」感到不可思議,幾乎要佩服起來。

  「嚴公子,你說……要我們暫時停止與吐谷渾的買馬交易,然後,也要我們把那群好不容易從各地牧場趕來隴州等著販售的馬都送到六盤山?就因為你認為咱們隴州也會有馬瘟?你說有就有嗎?啊!」烏二當家不可置信的重複嚴峻的話,非常的不悅。

  「哈哈哈……人家說嚴六少老實過頭,是兄弟裡最不成材的一個,今日一見,果真是……連陷害別人都老實的讓人知道,還以為別人會乖乖的上當!我的天!嚴六,你今天是特地來講笑話給我們兄弟聽的嗎?」烏三當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烏夫人開口了:「嚴六少爺,如今你有了金夫人的金援以做靠山,應該不怕與我烏家對上才是。商場如戰場,大家各憑本事營生,你又何苦上門以這種小把戲攪弄?」

  嚴峻臉上沒有任何被奚落的惱羞成怒,一貫的平靜沉穩。

  「我無意以把戲攪弄什麼。想必你們早就知曉高昌國馬瘟橫行的消息,所以才會在近來以高價四處購馬,就為了掌握這個商機。」

  烏大當家完全不否認。

  「老實告訴你,六少。高昌那邊已向我烏家訂下種馬、牡馬各五千匹,朝廷那邊也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允許有這筆大量輸出。我們已經收下巨額訂金,不可能終止這筆買賣。」

  「烏大當家,你可以不終止,但最好展延交貨的日期。也許你並無法如期提供健康的馬匹給高昌,到時恐怕會造成你巨大的損失。」

  每個烏家人聽到嚴峻這麼說,都不悅的皺眉起來。最後由烏大當家說了:

  「這就不勞嚴六少擔心了。烏總管,送客!」




  當天晚上,嚴峻將所有兄弟找來米家,在父親面前提起這件事,並央求他們配合某件事。米家人也被邀請在旁一同聽著。擔心嚴峻情況的米素馨當然也來了,不過卻躲在母親後頭,完全不敢與嚴峻的目光對上。

  嚴老爺子聽完嚴峻的話後,久久不語;而嚴家所有弟兄都皺著眉,爭相提問,雖有心支助自家兄弟一把,但想到嚴家就剩這麼點產業了,怎堪再有損失?

  最後,由嚴老爺子做出決定,他凝重道:

  「你們幫不幫自家兄弟這個忙、願不願意與阿峻合作,我不勉強你們。至於我,阿峻,爹把嚴家最後希望放在你身上,不只要你振興嚴家,也要你全力救咱隴地所有牛馬羊,務必使牠們避過這場災難。」

  交出所有嚴家僅剩不多的財物田契,並簽下以自己信譽為抵押的擔保書,讓嚴峻去辦事。

  一個時辰之後,其它兄弟也咬牙交出了自己手邊剩下的財產,賭了!

  雖整個晚上都沒合眼睡覺,但嚴峻第二天清晨,天未亮便帶著所有目前用得上的人,再度去拜訪牧戶了。

  他決定以買賣的方式把那些牲畜都買下來,以現有的金錢、以嚴家的土地、財物;而這些當然不足以買下全隴地的馬羊,所以他拿出有父親擔保的合同,以另一種方式與他們交易--今天買下一匹馬,明年冬天必還以兩匹幼馬。不以錢財為訂,僅以嚴老爺子的信譽為誓。

  以一換二,或以互市上的行價購買,可任擇其方式。

  雖然烏家同時有動作,出了比嚴峻更多出一成的價格跟他搶馬羊,但那些受過嚴峻恩惠的牧戶們,大多還是把牲畜賣給了嚴峻,並加入幫忙趕馬羊到六盤山的行列。畢竟牲畜數目太過龐大,不是幾個人就趕得動的。

  非常迅速的,不過一天的光景,所有買到的牛馬羊都上路往六盤山而去了。

  當嚴峻在忙著時,米素馨也沒閒著。她跟家人的動作也十分機敏,到南方互市去把所有南地送來的外族馬全都買了。至於病源即將飄過來的西方,那邊的馬,當然完全放棄。

  她非常欣賞嚴峻愛護隴地所有動物的愛心,不過嘛,她是駔儈,本來就愛鑽營,善良有限,義務盡過就好。

  能賺錢的事,向來不會少她一份的,她怎麼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呢,是吧。

  大家就各忙各的吧。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40:15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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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量的牛馬羊都往北方趕去之後,嚴峻留在隴州並沒有閒著。他請來上百個牧工在各個長著豐美牧草的地方大量采割牧草,全往嚴家目前有的空馬廄、空房堆去;每堆滿了一間後,嚴峻立即做儲存上的處理,不使牧草發臭腐爛,然後便牢牢的將門戶密封起來:為保牧草不受污染,不再讓人出入。兩天的工事下來,共堆了上百間屋子之多。同時派人送口信至烏家,希望他們也能積極囤牧草,可惜仍不被接受。

  做完牧草方面的工作後,他到三交驛的互市觀察情況,發現馬瘟的傳染速度比他預料的更快。因為發病情況明顯,所以三交驛已然亂成一團,路邊倒了堆成小山似的暴斃馬屍,也有更多即將病死的馬奄奄一息的躺著。而欲哭無淚的馬主人都只能呆在一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巨大的損失。

  嚴峻決定留在三交驛研究馬發病的情況,讓幾個隨從自行回到隴州告知當地人這個消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及早應變,尤其是此時牧場裡正有上萬匹馬釣烏家,他還是不放棄說服他們。所以他特地托下屬帶信給留在赤城的米素馨,希望她可以幫忙上一趟烏家,努力說服他們同意暫時把馬羊趕到北方避難。

  他相信她一定可以辦到,也希望她可以辦到。

  不負他所望,米素馨辦到了,可惜已經來不及。瘟疫來得太快,烏家想撤已然太遲--先是一匹馬無故暴斃,然後一匹接著一匹,早上倒下,下午死亡,死亡的速度快到教人措手不及,連隔離都成了徒然。短短數日之內,烏家牧場上萬匹駿馬、上千頭肥羊已死去近一半,災情正無限擴散中。

  瘟疫很快橫掃隴州。

  瘟疫來得既凶又猛,來得驚心動魄,史無前例的驚動京畿,下令由太僕寺直接主導這次災情的防治,並圍出封鎖線,不讓隴州的牲畜出隴州,連人都加以管制,不允許往東方走,以防止災情繼續往東方擴散。而,如果短時間之內災情還無法遏止的話,下一個指令將是完全撲殺隴地以西的所有牲畜,以消滅傳染媒介。

  在病因還沒找出來之前,太僕寺下了幾道命令--暫不許人們吃牛馬羊肉,也建議牧戶別讓健康尚未染病的牲畜吃外頭的牧草,怕牧草已遭受感染,又或可能正是肇病之原因。

  當其它小牧戶們隨著一天比一天還慘的消息而大拍胸脯壓驚稱幸、無比感激嚴家六少先見之明的恩德時,烏家正陷入空前巨大的損失與空前悲慘的境地。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以同情至極的口氣流傳著一則訊息:可憐的烏家,可能會在這次禍事中垮掉,從隴州第三昌戶,變為隴州最赤貧的人家。不說他們的馬羊大都得病啦,就算沒染病的,以後有誰敢買?聽說他們還收了高昌向他們買馬的大筆定銀,若是交不出一萬匹馬,得賠好幾萬兩出去呢……可憐哦……

  米素馨領著一些自願幫忙的牧戶到烏家幫忙處理災情。經過這幾天嚴重的打擊,烏家幾個主子不是病了,就是癱了;雖然也努力在處理災情,但因為知道不管怎樣忙都只是徒勞無功,所以完全沒勁,看起來像是打算隨時找根橫樑全家集體了結性命的樣子。

  他們見到米素馨來,心裡不悅,但也沒力氣發作怒火了,只慘淡問道:

  「妳帶這麼多人來看我們的笑話嗎?」

  「我現在可沒笑的心情。」米素馨沒好氣,對精神還算振作的烏夫人道:「我帶這些鄉親來幫你們照顧馬羊;還有,外頭有三十車牧草,是峻少交代幫你們運來的。不夠的話,我們會一直送過來供應。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不要讓更多牲畜染病,妳同意我們的幫忙吧,烏夫人?」

  烏夫人如今臉色蒼白,已無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聲音沉而啞,只問道: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妳該知道烏家如今付不出錢財買妳的牧草。」

  「誰跟妳談到錢了?這些牧草是嚴峻為你們家牲畜準備的,從來沒打算要素錢。」哼,她又不是什麼錢都敢狠賺、善於坐地起價的烏家。

  「是嚴六少?為……為什麼?」烏夫人不明白嚴峻這個人心裡在想什麼。

  「那是因為嚴峻喜歡牲畜、喜歡他的家鄉,不忍心見故鄉遭受到浩劫。他想振興家業,但從來不賺取不義之財。為了讓家鄉躲過這次災害,他不惜傾家蕩產,以購買的方式買下所有的馬來讓大家不必遭受財產的損失。因為他說過,在咱大西方謀生本來就不容易了,怎麼可以讓大家日子過得更苦?所以他什麼傻事都願意去做,被譏笑奚落侮辱都沒關係,只要大家平安沒事就好。」米素馨這番話當然不是說給烏夫人聽,而是打算說出來讓人好去大傳特傳。

  商人本色嘛,就是要善用輿論的力量,為美好的大未來鋪路,幫自己與嚴峻的從商之路架出一道火速且牢不可摧的信譽天梯。

  她可不像嚴峻做什麼事都不求人知、不求人回報。她這些日子忙得快死掉,總希望有一點良好名聲做回報,當然,她也得到了--

  因為所有人聽了,也都滿滿的感動,眼眶含淚,幾乎沒抱頭痛哭起來。

  好,她很滿意,繼續幹活兒去。

  不過……經過這些天沒日沒夜的勞動,她全身真的酸痛透了……

  難道她真的老了嗎?哦,肩好酸、背好痛,走路時好像還會嘎吱作響呢




  「妳想怎麼樣?」方草手抱兩件羊皮,不敢置信自己會淪落成今天這等慘樣。

  瞧瞧她,身上穿的是髒兮兮的短衣皮裘,下邊甚至不合宜的穿著垮褲,就跟那些忙著勞動的村婦沒兩樣,真是……真是成何體統!她這個嬌貴的大美人被躇蹋成什麼樣子呀!

  米素馨將板車上最後一捆牧草給耙進羊棚裡,然後好酸好累的舉起濕透的衣袖擦著臉上的汗,稍事休息。

  「什麼怎麼樣?」走到放茶水的地方,對她道:「來喝口茶吧。」

  「我喝不慣羊奶!」這些日子以來她喝得都快吐了。

  「這是江南的君山銀針茶,不是羊奶。」倒出兩杯茶後,茶香很快在滿是羊騷味的空間裡瀰漫,直往人骨子裡鑽去,香得人齒頰生津,唾液猛泌。「本來帶回這兒是要拿去做買賣的,但因為這些年養成了喝茶的習慣,也就捨不得賣人,留下來自個兒喝了。」

  方草完全無力抗拒香茗的誘惑,不由自主接過米素馨遞來的茶,很快喝完一杯。不過她的口氣仍沒有絲毫好轉,充滿質問:

  「妳為什麼獨獨把我留下來,不讓我隨其它人到六盤山去?」十天前米素馨便安排家人與金霖他們隨著趕馬羊的隊伍一同去六盤山避難,怕這瘟疫也會對人產生影響,所以為保萬全,就將他們送走。不過方草卻被留下來,而且還非常不幸的被米素馨拖著一同做苦工。

  「我怎麼能讓妳去?要是妳對我心肝寶貝動歪腦筋怎麼辦?」隨便想也知道的好不好?還用問!

  「妳怕我對金霖不利?哈!金霖果然是方菲的孩子對不對?」方草眼睛一亮。

  「金霖是我的孩子。」再給她倒一杯。

  「我不相信!」

  「隨妳愛信不信。不過,就算金霖是方菲的孩子,妳又能如何呢?」

  「我可以帶他回去,我可以……」

  「讓他代妳死?讓他延續妳方家的悲劇,去當那個女巫的食物?妳是這麼想的嗎?把妳如今僅剩的、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送去死?」

  「我--」方草想應「是」的,她想的,卻無法發出聲音。如……如果金霖是方菲的孩子……那麼……他就是她如今在這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唯一的了……

  「方草……」

  「我會做的!我會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像其它人一樣的死掉!妳沒經歷過自己的皮肉被劃開的痛,妳不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來有多可怕,妳沒看過一個人血被吸乾是什麼枯竭模樣,妳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妳什麼都不知道!」方草尖聲大叫,不只在對米素馨咆哮,也在對自己的心軟警告。

  「方草,不管妳心裡在打什麼主意,我都不會讓妳達成。妳知道乃涼武功高強;還有程風,別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南方書生樣,他可也極有能耐。他們分別受方菲與我夫婿所托,立誓要照顧我們母子,妳不會有機會得逞的。」

  「那我就挾持妳,要挾他們把金霖交給我!」方草眼裡閃著惡意。反正她一直是討厭米素馨的,恨不得她消失。

  「那妳就試試吧。」米素馨歎了口氣。「我知道妳討厭我。可我也不喜歡妳呀,但卻又不得不把妳帶在身邊。相信我,我也是非常無奈的。」

  方草冷笑。「妳想要監視我,因為妳不要我有機會接近金霖,更不要我接近嚴峻,對不對?」

  米素馨向天空丟去一抹無奈的白眼,又歎了一道長長的氣,才對方草說道:

  「不是。」

  「不是?」完全不信。

  「我把妳帶在身邊,是因為我答應方菲,我會照顧她的家人。只要是她的家人,我都會盡全力保護他、照顧他、不讓他遭受恐懼迫害。」這個允諾真是沉重哪……「所以,方草,不管我喜不喜歡妳,我都會照顧妳。」唉!她這個人畢生的弱點就是太重義氣了。要反省,要反省啊。

  方草愣住,震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才二十五歲,可行動卻比個五十二歲的老嫗更佝淒蹣跚。沐浴完後,沒那個富貴命可以馬上爬上炕呼呼大睡,只能一步一頓一哀的往書房挪去。

  白天在烏家牧場忙勞力,晚上還不得歇息,為了馬匹的調度而夜不成眠。對於高昌國所需要的馬匹,烏家已然沒有能力提供,所以烏家上下最先振作起來的烏夫人這幾天找她商量這件事,希望可以透過她的力量去幫忙調度馬匹。烏家願意把這次獲利的七成分給她,只希望烏家度過這次難關,不致使烏家的信譽破產。在商場就是這樣--沒有錢,可以再賺回來;但若是信譽受損的話,那是什麼都挽不回來的了。

  米素馨同意幫這個忙,當然同意幫這個忙,因為這筆獲利可觀得讓人難以想像。烏家有三成利潤便可保住基業,以備日後東山再起,那七成將是多巨大的營收呀!

  雖然錢財擺在眼前等她賺,不過她不敢打包票的保證一定會調到所有烏家需要的馬匹。畢竟當初大部份的良駒都被烏家高價搶走了,然後--五成以上病死、一成發病中、剩下三成目前看似無事,但已不能出貨,高昌不會接受的。想要再調到品質相同上等的馬匹並不容易,何況還是那麼龐大的數量。

  所以她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撥撥算算,拿著卷子、咬著毛筆,撓首苦思調度問題。她手邊的良駒有三千匹,峻少那時買的所有馬匹裡,大概有四千匹健馬符合高昌人對品質要求的最低標準。那……還有三千匹,該怎麼「生」出來呢?

  頭痛啊頭痛……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後,開始哎哎叫不已……噢天!何只是頭痛?她全身沒一處不痛啊……

  「素馨。」敞開的窗外,傳來一聲輕喚。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夜裡驀然發出,任誰聽了都會嚇得三魂七魄全部各自飛散,拿招魂幡也招不回來。可米素馨沒有被驚嚇半分,不是她的膽子比別人大,只因這聲音太過日思夜念,已讓她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自個兒的想像或是真實……她只能怔怔看向窗口。如果那邊無人,就是思念;有人,則是真實。而,她無法相信嚴峻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真真正正的出現,而不是先前的想念、不是夢裡的看見。

  快半個月不見了,雖然他偶爾會派人傳來最新訊息,兩人之間的通訊算是頻繁的了,也都知道彼此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沒有任何災恙。可是,她還是會想他,雖然同時很怕見到他。

  想他,是一種戒不掉的習慣;曾在九前年停止,卻在九年後的現在又接續。怕見到他,則是為著先前他似是戲言又似是認真的打賭,他說,如果他能把隴州牧戶的馬羊都給順利趕到六盤山,那就請她嫁他。

  請她嫁他!

  噢!就是這一句,把她執意平靜的心再度擊得潰不成樣,害得她這輩子第一次感到狼狽,既想他想得要命,卻又怕見到他;好想深深瞧著他,又好想重重搥他一頓。

  這個男人快把她攪瘋了,只消輕輕說一句比風還輕淡的「請嫁給我」就能把她徹底攪瘋。如果世上有因果這回事,那她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很多。

  幸好世上只有一個嚴峻,幸好……

  「妳在想什麼?」嚴峻站在窗外,聲音低低輕輕的。

  他身上有長途奔波所沾染上的塵土,綰著的長髮四散,臉上冒著鬍髭,把他的俊美妝點出狂意,讓向來平穩無波的他,此刻看起來好狂野……好讓人心跳失序。

  「我在想,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卻沒有太好的感情運。」隔著一扇窗,外頭的明月、裡邊的燭火,將兩人照映得半是分明、半是隱蔽。她該問他瘟疫的情況如何的,也該跟他說烏家目前的災勢,更該立時告訴他做成高昌這筆大生意的好消息,嚴家就要比以前更加發達了……

  可不知怎地,她卻發自心裡說著與這些事都無關的話,反而真正緊急的正事都忘了該如何組合成字句好說出口。

  她願意敞開心與他談這個了……嚴峻心中一動,平靜的聲音裡有難以克制的微顫,「告訴我,他……對妳好嗎?」此時此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問延年嗎?」她笑,臉上有一種懷念的傷感。「他很好,很好的。這輩子也只有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了。他說:妳用十六年的時間去愛上一個男人,那就讓我用十六年的時間等妳忘掉他,然後,我們白頭偕老吧。我同意了,我心動了,不教他等十六年,我決定與他成為真正的夫妻,希望今生的感情就此著落。」唉……她既甜蜜又酸楚的歎著。「剛開始,我是為了方菲的懇求而嫁給延年的,但那只是障眼法,並非真正當他妻子。但後來,方菲過世,她希望我能真正愛上延年,因為她說,我與延年有夫妻緣,如果我愛上他,那麼我們就能白頭偕老……可是……」他們在方菲過世三年後才滋生出情分,才真正成為夫妻,當她決定把嚴峻從心底深處徹底拔去,全心全意去愛金延年時,金延年卻得病不起,病故了。

  「他撐不下去那天,還不斷的對我說抱歉。其實……應該是我對他說抱歉才是……」因為她來不及愛上他,沒有好好照顧好他。方菲懂卜筮,說她與生俱有強勁的生命力,那是一種希望的力量,如果她愛上金延年,那她就可能改變他本來命壽薄弱的格局……

  「妳沒愛上他嗎?」嚴峻只抓住這一點往心底放。其它的……他想瞭解,卻無意記住,不管是她亡夫對她的好,抑或是她對亡夫的喜歡,他都不想記住。

  「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她看著他,一點也不隱藏對金延年的懷念。「他讓我重建信心,相信自己值得被愛,讓我相信我的愛,很珍貴,有人渴求得到,想珍而重之的往心裡頭放。」

  「但妳沒愛上他吧?」他聲音很輕,不自覺地握緊拳頭,胸口有著難以排解的抑鬱在冒湧。他無意的傷害,卻造就了素馨對另一個男人深深的感激。

  「我對他有很深很深的喜歡,喜歡到曾經深深渴求能夠生下他的孩子……當然,我也有他的孩子了。」她別開臉,不願他探索到她眼中突然帶了點心虛的閃爍。

  嚴峻不是沒發現她在每次談到孩子時都會產生的不自在。他們太熟,熟到即使分開九年不見,仍然還是抓得住一些表情上細微的變化,就算被極力掩飾也無濟於事。不過這並不是他們談話的重點,也就不追究了。再者,素馨也不會希望他追究,他不為難她。

  「他……修補了我……曾帶給妳的傷害嗎?」談話的重點,仍是在兩人之間。

  她深吸口氣,再度看向他,輕輕說著:「時間、方菲的安慰、延年的情意、再是養育霖兒帶給我的滿足,這種種都能修補那些曾經讓我覺得被傷害的過往,逐漸釋懷年少時的埋怨與遺憾,逐漸覺得那些年少時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物,想來沒得到過也……無妨;會告訴自己就是因為那條路沒走成,於是才能來到揚州,於是才能遇到這麼多人、這麼多事、有這麼多的得到。這樣很好,很好的。」說到最後,笑了。這人生哪,怎麼說呢?一條路沒走通,總還有另一條路出現,很多事可以感到遺憾,但其實無須執著死守。

  「很好。」他道。

  「很好?」她不知道他這麼說的意思。

  「妳的釋懷,很好。而我的難過,也很好。」

  「峻少?」她不懂。

  「當妳的遺憾漸淡,我的遺憾卻日深。這樣很公平,是我該得到的。」嚴峻臉色凝肅,對她坦言著:「這九年來,我覺得不好,很不好。妳莫名離開,一去不回;離開後捎給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訊息便是妳要嫁人了,妳不再回來了,妳要去愛別人、屬於別人,向我說再見。妳向來說到做到,我從不懷疑這一點。從接到妳信的那一天,我的心常常覺得空空洞洞的,不明白那種失落感叫什麼,只能任它一直空在那兒;只知道,從此以後,我不只失去一個好友,連快樂都失去了。素馨,妳當年寫來那一封信,其實是一種報復吧?」

  她心驀地一緊!錯愕的瞪著他,吶吶不能成言……

  「我、我怎麼、怎麼會……」這次她的心虛非常明顯,完全掩蓋不住。想要退開,卻被窗外的嚴峻一把給抓到跟前來,兩人隔著一道窗框相對,他抓著她一隻手,不肯放,不讓她逃。

  「妳讓我失去一個至交好友,妳全力助我離開這裡到京城學醫,妳讓我一輩子無法忘記妳,卻也要我一輩子再無法見到妳。在我天真的以為兩人不成親就能保有一輩子真摯情誼時,妳以遠離來懲罰我,來一棒打碎我的天真。我活該,我承認。我得為我的遲鈍與天真負責,我得為我的誤認而苦嘗這九年的苦悶。我該得的,我無怨。但現在,素馨,妳是不是可以償我一個公道了?」

  米素馨腳下沒能移動半吋,因為他把她抓得好緊。緊,卻又沒弄痛她,只是不讓她逃開而已,堅決的不讓她有機會閃避開他,像是今生都別想逃開般的緊握著。

  「什麼公道?」她覺得慌,也覺得生氣,那股氣積了好久,藏得好深,想要一輩子埋葬,卻沒意料到今生居然會有被挖出來的一天。「我欠你什麼了嗎?!」

  嚴峻表情認真,伸出另一隻手,懷念的觸撫她白裡透紅的面頰。

  「有的,妳有欠我。」他點頭。無視她的氣怒,慎重向她索討:「請妳--把我的知己好友還給我,把我的心還給我,九年前妳將它帶走了。如果可以的話,也請給我一個重新追求妳的機會--在我終於明白我對妳有著比知己更深的情意之後。我是愛妳的,素馨,我愛妳。」

  震驚!要不是他牢抓著她,她一定會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在有生之年聽到嚴峻對她說出這句話?怎麼可能!

  「不可能!」她低叫,表情嚴厲。「我花了十六年的時間都得不到你的心,怎麼可能在分開的九年裡、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就讓你突然明白你是愛我的?不可能!為什麼不是在分開的前一兩年?為什麼不是我在揚州苦苦等的時候?為什麼不是在我還沒對你死心之前?」

  那是因為他遲純,那是因為當時他以為成親會讓他失去知心人,會讓素馨在嚴家的爭產風波中委屈受苦;更因為,他太珍惜與她的情誼,不想有任何改變招致了傷害;不知道那是愛,不知道他的維護會逼她離開、逼她恨他。這些年,他也是恨自己的,所以他不快樂,非常的不快樂,也自虐的認為這是他應得的,從不願意讓自己快樂。

  此刻,嚴峻並不想對她說著這些年來的種種,他想傳達讓素馨知道的訊息只有一個--

  「素馨,我願意以今生的時間等妳。妳的愛恨,我都接受。」




  她蹲在花海深處偷偷哭泣,藍天白雲拂不去她陰霾的心情,香花美食撫不平她對家鄉的思念。多希望方才托寄而去的家書什物中,也包括一個她,她想家,她想著……所有家鄉的人,才不是只想那個毅她怨恨的人,才不是!

  「怎麼哭啦?」好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揚起,她的肩膀被人輕搭著。

  她淚眼淒淒的回身望過去,知道來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不該隨便出來吹風的,至少現在不成,她身體太弱了--

  「菲,妳怎麼出來了?快回房去……」一把抹去臉上的濕痕,她馬上就要扶好友回房去。

  「不了,難得今日天氣好,讓我們坐在這兒談談心吧。」方菲絕美的容貌總是慣常的毫無血色,讓她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白雲紗。

  「菲……」米素馨想唸唸她的,但卻被阻止了。

  「我只是身體差,不是心情差,該是我唸唸妳才是呀,我的好友。」

  「啥?」米素馨覺得好笑,「妳想用妳這副柔軟得不具力道的嗓子念我?真說笑了妳。」

  「素馨,能讓妳笑也挺好。瞧瞧妳這些時日來,總是不快樂。」

  她想笑著說沒有,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因為沒有任何事可以瞞過方一非,她口頭極力否認又是想騙誰呢?

  「菲……妳總說我的命好,可是為什麼我卻覺得我總有一天會心痛到死掉?好命的定義到底在哪兒呢?」

  「妳太健康,所以永遠不可能輕易死去:妳很堅強,所以不會因為心痛而死。」方菲握著她的手,一冰一熱的相偎,熱的一方很快將冰的一方給煨熱了。「給那個男子一點時間吧。分離會讓人懂得珍惜。」

  「妳是要我等待?」

  「是妳的終究會是妳的。」方菲笑了笑,有些虛弱了,所以螓首輕靠在米素馨肩上。「在那之前,放過自己,給自己別個機會做選擇吧。」

  「我不懂,菲,妳要我別再想嚴峻嗎?」

  「現在不要想,讓他想妳就好了。」方菲笑得好神秘,邊笑邊喘,身影漸漸地淡了,在米素馨面前逐漸淡鹹了雲煙,散逸不見……

  「菲?菲!妳去哪兒了?菲……」

  「菲!別走!我還有好多話要跟妳說--」猛地坐起身,張眼一看,天還黑著,是半夜,是夢。

  好冷……她抱著厚被下炕,撿了些炭丟進炕下,讓屋子得以溫暖一些後,才怔怔的倒回炕上。

  是了……當年,菲對她說過一些很重要的話,她都忘了。從她打算忘掉嚴峻之後,便把那些話都忘了。

  「討厭!不要想,我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天還黑,繼續睡覺!將棉被拉高,連頭也蓋住,用力閉上眼,發誓自己要馬上睡去!

  不知輾轉了多久,好歹終於睡著,卻在夢裡清醒……

  錯亂、片段、斷續--

  「素馨,我願意用十六年的時間,等妳忘掉他,然後我們白頭偕老……」

  「延年……」他的好令她想哭,更怕自己會辜負他,就像以前某個男人對她的辜負那樣。所以她不要傷害他,她要接受,她要向他走去,回報他的愛……可這時,身後傳來那熟悉且最毅她揪心的聲音--

  「素馨,我願意以今生的時間等妳,妳的愛恨,我都接受。」

  不要這樣!不要對她說這樣的話!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沒回頭,堅持要向延年的方向走去。

  「素馨,我愛妳,我是愛妳的!」嚴峻大聲叫著,以他的聲音說出她渴望了一輩子的愛語。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她拒聽,擔心的看著延年開始變得虛弱的模樣,他病了,一直病著,沒有好轉,因為她沒有全心全意的愛上他,是她害的!「延年,延年!你要好起來,你一定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你說過我們要白頭偕老的,你承諾過我的!不要連你也要背棄我,我不要你死!」她哭叫,緊抓著金延年,命令他不可以死。

  金延年張口似乎說了什麼,但她哭得太慘烈,什麼也聽不到,好像是對她說了好多抱歉,可她不要他的抱歉,她要他活著,要他履行他的承諾。

  「素馨……」嚴峻在叫她。

  「你走開!走開!」

  「素馨,對不起……」金延年在對她說抱歉。

  「我這輩子不要再聽到男人對我說這句話了!不要再聽到了!」她吼。

  走開!都走開!

  不要再愛人了,她不要了!

  不要了……

  「妳沒愛上我……」這是金延年。

  「妳愛我。」這是嚴峻。

  我沒有!我誰都不愛!不愛!她想大聲發誓,卻哭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日,她睡了好久,在夢裡哭泣,醒不過來。
引言 使用道具
tipsy7
勳爵士 | 2009-2-19 22:41:09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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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當年捎信給嚴峻,告知嚴峻她要嫁人的消息是為了報復。

  但,那樣的一封信,對在乎她的男人,才叫報復;對不在乎她的男人而言,卻是一種解脫。

  那時將信捎出,她暗自期待著就算嚴峻看完信後,覺得解脫,也希望他會因為她不會再回到隴地、從此失去她這個朋友而在心口湧過那麼一些些的失落,那就夠了。得不到他的愛,那至少得到他一小塊的遺憾吧。

  她倒沒想到那封信居然會從此桎梏了嚴峻的感情,讓他的心從此失落。

  報復,居然是成功的。

  以前或許會覺得快意,但如今成熟了些許,卻覺得對他過意不去。

  那日深夜的告白,以及她接連數日的夢中哭泣,讓她疲倦不已,卻又彷彿解開了什麼,從此新生。

  白天,他們都全心在忙著處理疫情;他們是合作無間的搭檔,往往一個眼神便能意會所有,無須太過費口舌交代。她心中淡淡飄著甜意,眼中卻是冷然公事公辦的神氣,全然的端肅嚴正,沒讓任何人有邐想的機會,也假裝沒看到嚴峻對她藏不住的情意。

  嚴峻找到了可能的治療方法,所以回到赤城來,目前正在烏家牧場測試著。空檔時,也跟她合計調度馬匹以支應高昌國需求的問題。她所調不到的馬匹,他有門路可以調到。這才知道他這八年在京城並沒有虛度,交了許多朋友,也幫了許多人,深受朋友信賴,而那些人都樂於幫助他,願意與他有各方面的合作。

  嚴峻做人踏實敦厚,卻不表示他不適合在商場生存,他其實很有自己的一套。

  如果說烏家是以利為合作基礎,先想自己的獲利,再談與人合作的話,那嚴峻就是先通人和,以人為本,從人脈串結出四通八達的路。每個生意的進行,都先推敲對方有無獲利的可能性,若有,再談合作,肯定順利;若對方不可能賺錢,那他就會想出對方也可以獲利的方法,絕不讓對方做白工。

  做生意,會先考慮別人的得利,可以說是生性敦厚,但也未嘗不可以說這是一種高明的經營之道。能使自己在獲利的同時,又堆高自己的聲譽,實在高招。

  米素馨在一邊觀察嚴峻的行事作風,心裡不得不承認她這個童年知己確實有許多她並不瞭解的地方。想來就算隴地沒有突來這一場要命的疫情,嚴峻也還是有辦法在日後振興嚴家的家業……不,不只振興,還發揚光大得不得了呢!

  她讓嚴峻暫住她家,不讓他來來回回奔波於赤城與天水之間。

  晚上,在該休息時的深夜,有時她會故意早早回房睡下;有時會因為嚴峻在烏家忙得忘了時間,沒有回來而呆坐在書房,佯裝在看什麼令人頭痛的帳。她在躲他,卻又不希望他離她太遠……

  嚴峻當然知道她的閃躲。他沒有逼迫她馬上給個答案,因為那日他說了要以未來的時間來等她的響應,所以,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等她。

  有時,他會在書房外頭靜靜陪她;有時,她深夜從夢中哭醒,會看到嚴峻滿臉擔心的坐在炕邊看她,大掌輕撫著她臉上的淚,不問她作了什麼惡夢,只是陪著她、為她拭淚,好像光是陪著她、為她拭淚就可以把今生過完,沒有怨悔。

  多好的一個男人,多狡猾的一個男人……

  知道她心軟,還要這樣對付她。

  「你們兩個到底要耗到什麼時候?再這樣下去,我就把他搶過來了!妳別忘了,我也很喜歡嚴峻的!」方草是第一個看不過去的人。

  「妳是喜歡嚴峻,可是妳愛的人是程風。」米素馨懶懶的說著,完全沒把方草看在眼底。

  話說七日前,因為金霖吵著想找娘,所以程風只好千里迢迢的把金霖從六盤山快馬載過來。好一個巧合,那日程風將金霖送到米素馨懷中後,回宅子裡正想放下行李、梳洗一番時,便見到三、四個凶狠的女刺客正滿屋子在追殺方草,程風兩三下便收拾了入侵民宅的刺客,交付官府,同時也順手救了她,方草當下便為著程風卓絕的身手而傾倒,從此打定主意追著程風跑,宣佈不跟米素馨搶男人了。

  至於這個飛來艷福對程風而言是福是禍,米素馨就不管了,他老兄自個兒珍重。只要方草不要再對金霖有壞念頭就好了。再說到跟她搶男人嘛……老實說,米素馨雖然沒把長得很美麗的方草放在眼底,可心裡當然不高興她的男人有別的女人覬覦。方草早早轉移目標……很好。

  「程風……他一直在躲我,所以我也不是非要他不可。」方草輕哼,有些懊惱的扯著披風上的毛邊洩憤。「我告訴妳,如果妳不想要嚴大哥的話,那我要了!」

  「妳當是在市集上買牛羊呀?要什麼要?」

  「反正妳也不稀罕。」

  「我哪有不稀罕!」

  「對,妳稀罕,卻又裝腔作態的裝作不稀罕!」

  米素馨橫了方草一眼。

  「怪了,方草,妳今兒個是怎麼了?不去追程風,偏要杵在一邊跟我鬥嘴,這樣很有趣嗎?」

  方草瞪她。

  「我只是看不過去,覺得妳明明是一個利落明快的人,卻要仗恃著嚴力哥喜歡妳,就在一邊擺姿態。是不是以前他來不及發現喜歡妳的心意,所以活該現在被妳刁難?可是妳有沒有想過,這八、九年來,妳喜歡過別人、妳嫁過人,可是嚴大哥的感情卻一片空白。不管是誰害誰比較難過,總之大家都不好過呀,好不容易有機會再來一次,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妳以為人生很長嗎?」

  「方草,妳干涉得太過了。」米素馨臉色也不好看了。

  「難道妳想再經歷一次來不及的苦果嗎?妳在夢中哭著叫金霖的爹不要死,對不起來不及愛上他什麼的--不必問我為什麼知道,誰教妳要叫那麼大聲,吵死人了!」方草才不想承認自己關心她。「人生本來就該及時把握,妳怎麼知道我們會不會在明天就死去?我現在也不敢想自己明天還能不能活著呀,可是我還是努力去追求愛情,因為我不想今生都沒被人愛過。對!或許妳的時間比我多太多了,但時間多又不是拿來互相折磨用的,應該想法子讓自己過得更好才對呀!像我,很想活下去,很想從此不必活在恐懼中,很想像方菲一樣的嫁人生子……」

  「方菲沒有生……」

  方草根本不想聽。

  「可是卻不希望生完後就死掉,或被帶回族裡獻祭,我想活著,我想嫁人,想要幸福……」說到後來,驚訝的發現自己掉淚了。

  米素馨聽了,也不禁鼻酸,輕輕將方草摟進懷中,想安慰她,可是……

  「如果妳不要嚴大哥的話,就讓給我吧,我來幫他花錢持家生孩子。」方草可憐兮兮的跟她打商量。

  米素馨突然很想找人請教一下--不小心自衛殺人的話,得要關幾年?




  嚴峻成功找出治療馬瘟的方法了!

  他很快把治療方法透過司牧單位傳遍全國,不僅得到朝廷大大的嘉獎與賞賜,更傳來聖旨,要嚴家人入京面聖,皇帝老爺打算親自表揚嚴峻的功績。

  在出發前一天,隴州官方在赤城辦了個盛大的慶祝宴會,嚴家所有人都早宴會上的座上賓,得到所有人民的感激與歌頌,為著他們傾盡所有財力以助隴

  地躲過這場牲畜的浩劫,沒讓牧戶遭受到損失。

  每一個嚴家人都被拖著敬酒,風光無比。而嚴老爺子更是受人敬重,坐在大位上,幾次躲著偷偷拭淚,不敢相信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嚴家有此等風光,不停悄聲問著老友道:「世昌,這是真的嗎?還是我病糊塗了,正發夢著?」

  米世昌只得不時回答他:「老爺子,這是真的,是真的!峻少把嚴家振興起來啦,是真的呢!明日你們一家子還要坐著皇上派來的華貴馬車進京裡去,一切都不是夢。」連他都難以置信一場要命的天災,居然成就出嚴家此等榮耀。別人的災禍竟是嚴家的喜兆,真是不可思議呀。

  「什麼我們一家子!怎麼可以少了你們呢?咱們嚴、米兩家誰也少不了誰,明兒個你們一家子也跟著我們去,知道嗎?要不,我就不去了!」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米世昌聲音微哽,兩個老人家差點再度抱頭痛哭,可是因為太多人都在看著,只好忍住。想說等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再好好哭上一場吧。忍住,忍住呀……

  這是一場通宵達旦的歡宴,所有人都在大平原上唱歌跳舞、吃肉喝酒。嚴峻當然是每個人包圍的重心。剛開始,他是完全的脫不開身,就算一心只想走到米素馨母子身邊,與她站在一塊,也是完全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幸好隨著夜愈深,人們喝得愈醉,到最後迷迷糊糊的誰也看不清誰,嚴峻終於從人牆裡脫身,開始找尋米素馨的芳蹤。

  他想,霖兒應該玩累得睡著了,她應該陪在孩子身邊才是。所以他上馬往素馨家門的方向奔去。

  果然,他找到了她。

  她家的大門沒有關上,程風守在門口,見到他來,只默默的牽過他的馬,往馬廄方向走去,沒說什麼。嚴峻本來想問一下素馨現在人在哪兒的,可一踏進院子便知道不用問了,因為素馨人正在前院站著,亭亭靜立在月光下,似乎知道他會來,所以正在等他。

  「素馨,明日妳願意跟我一同進京去嗎?」

  她看著他,輕笑問:

  「你特地來問我這個?」

  「不是。」他已站在她面前。

  「那你來是為著什麼?」她抬手為他整理因騎馬而凌亂了的衣裳,溫馨而親密自然的動作,像是老夫老妻一般。

  「我想來看看妳。」她的動作讓他心神微震,忍不住握住她一雙小手。

  「看我什麼?」她沒抽回手,沒有抗拒。

  「我想妳不會跟我進京,這麼一來,我將有一兩月的時間看不到妳。一想到看不到,就覺得永遠也看妳不夠。」

  她笑了,整個人往他懷中偎去,感覺封他身子為之一震,埋在他懷中的笑意更深。這人呀這人!當年求之而不可得,以為今生就此無緣的人兒啊……沒想到如今還能相聚,還能相守。

  「嚴峻……我愛你,一直愛你。」愛語,悄悄的滑出口,不讓他再等待。

  「素馨!」他緊緊摟住她,語氣因不敢相信而發顫。

  「我發誓這輩子不再愛你,卻控制不了我的心。就算我不甘心、就算我曾經覺得委屈,我還是不想辜負你,捨不得讓你受苦。因為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因為你是我今生愛到恨不了的人。我氣你,可我還是愛你。」

  「對不起,讓妳受苦;對不起,我愛妳;對不起……」他止住。

  「還有什麼對不起?」她問,可是問完後,卻知道他最後一個「對不起」的意思,所以趕緊抬頭,並摀住他嘴。「不要說。」不要說慶幸她孀婦的身份,別說出口。

  他們誰也說不出口,只能感恩著他們還能相聚,還有機會相愛。

  「素馨……妳真的不跟我去嗎?」

  「我等你回來。」她搖頭。

  「但我希望這份榮耀有妳與我共享。」一直以來,他眼中只有她,她的肯定才是他對自己的肯定。

  她搖頭,將他身子拉低,同時忍不住喃喃抱怨:

  「你長這麼高做什麼?」

  終於拉低成功,她把光潔的額頭抵著他的,就像他們小時候分享秘密的動作一樣。不過卻換來嚴峻的歎氣。她不解的問:

  「你歎啥?」

  「我以為妳要吻我。」

  轟?這這這……這傢伙怎麼講這種露骨的話?!

  「那那那個……我不是要那樣啦!」

  「妳以前拐走我的吻就差不多是這樣。」嚴峻以一種指責的口氣嚴正說著。

  「那個、那個是意外,你知道的!」她又不是故意的,不是嘛!

  「我不介意再『意外』一次。」他說完,見她沒反應,就當她允了,嘴唇貼住她小嘴,輕輕逗弄吸吮起來……

  許久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分開,卻又被不饜足的唇攫去,一再一再又一再的,兩人身體熱得就要燃燒起來,終於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除非他們成親,能夠有更進一步的交纏,不然再怎麼親吻下去,永遠都不會夠!

  所以他們停止,為對方理著不知何時凌亂掉的衣裳,直到一切回到禮貌的原樣,已經是東方泛白的時候了。

  「阿峻,你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我不必在場。能夠與你一同經歷所有困難與挑戰,分擔你的煩惱,這才是我所珍惜的。」她拍拍他,聲音好輕好低啞,想到這都是因為兩人吻得太激烈的關係,不由得臉又紅了起來。

  「妳不想去,我不勉強妳。可是等我回來後,妳願不願意答應我的求親呢?」

  她看著他忍不住又握住她手的行為,心中甜甜的想著:他還是快上路吧,再廝磨下去,兩人還不知要怎樣糾纏呢。

  「素馨,妳願意嫁給我嗎?妳願意……」

  「如果你答應我幾件事,那我就答應嫁給你。」

  「什麼事我都答應妳!」

  這個傻瓜,怎麼隨隨便便就應允別人?要是被賣了可怎麼辦才好?以後她可得好好保護他呀。

  「素馨,妳別只是笑,快說呀,妳要我答應妳什麼?」嚴峻有些急的問著。

  「你要答應我,要跟我白頭偕老,不可以先死。還有,我要生下你的孩子,我要很多很多孩子。最後,最重要的,你要把金霖當作你自己的孩子疼愛,讓我們一起保護他平安長大。」

  「我答應妳。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比妳久,我會給妳孩子,我會視金霖如己出,不只是因為我跟霖兒投緣,也因為……感謝他父親在我傷害妳時,修補了妳的心。」

  「阿峻……」他介意嗎?

  「他是個好人,妳可以永遠懷念他,但不要太常在我面前提起他,成嗎?」嚴峻發現自己非常的小心眼,但他沒有辦法。

  米素馨點頭,既喜歡他的小心眼,又喜歡他的寬容,忍不住抱住他……

  許久許久,還是有著一些些不確定,輕輕的問著--

  「阿峻,我在作夢嗎?我真的……我們真的……在一起了嗎?」

  「當然。而且我們要成親了。」

  「要成親了呀……走了這麼大一圈,你還是跟你的知己好友成親了,友情與愛情之間,可以並存嗎?你認為已經可以並存了嗎?」

  「我們之間不只是友情,也不只是愛情,經過這麼多年,我終於瞭解。」

  「瞭解什麼?」她笑問。

  「我們原是一體,不意投生成兩人,但終究會在一塊,結成團圓,合而為一,誰也少不了誰,這是前世的注定。」

  「這麼宿命?」她被他的話逗笑,這人連說起情話都還是那般正經。

  嚴峻被笑得有點臉紅,但並不介意,也笑了。

  「我希望是宿命,那表示我們不會再分開,命定了要在一起。」

  情話依然很拙,但米素馨不爭氣的又想掉淚。她好想聽他一直說下去,希望時間不要流逝,讓兩人就在這裡情話綿綿到地老天荒……

  可是,天亮了,找嚴峻的人正在四處呼喊著,聲音由遠而近的正往她家這邊而來。嚴峻下意識拉著她要找地方躲起來。

  「阿峻,你躲什麼?」她笑。

  「不要那麼早被找到。」他不想太快與她分開。

  她不由自主被他拉著跑,笑個不停。「唉,他們怎麼知道你在我這兒?」

  「當然是因為他們知道我的心在這裡,人一定就在這裡。」東邊有人聲,往西邊躲。

  南邊也尋來一些人,他們又跑跑跳跳的往北邊閃。

  當然,他們總會被找到,而嚴峻不管心裡如何百般不願,還是會被押上馬車上京去。可在最後這一些些僅剩的相處時光中,他們不想分開,邊跑邊摟抱,不時偷個小吻,最後難分難捨……

  甜蜜的愛情就要開花結果,卻得短暫的分離:可是無妨,無妨的,他們尚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相守。一生呵,多麼美好的承諾呀!

  雖然有一生的時間,不過嘛,此時此刻,還是讓他們再貪心的多偷一些些時間親吻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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