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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4-4 15:25:01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8-30 10:51 編輯

本文最後由 紫冰心 於 2009-5-9 22:03 編輯

第一卷 在澹州 楔子 一塊黑布
  
範慎很困難地撐著上眼皮,看著指頭算自己這輩子做過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結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樣的指頭還沒有數完,他就歎了一口氣,很傷心地放棄了這個工作。
  病房裡的藥水味總是這麼刺鼻,旁邊那床的老爺子前兩天已經去地藏王菩薩那裡報道了,大概再過幾天就輪到自己吧。

  他得了某種怪病,重症肌無力,就是特別適合言情小說男主角的那種病。據說沒得醫,將來嗝屁的那天什麼都動不了,只有眼淚可以流下來。

  「可我不是言情小說男主角啊。」範慎咕噥著,但由於兩頜的肌肉沒有了作用,所以變成一串含糊的囈語。

  他望著自己的中指頭,很同情自己,「我還是處男。」

  ……

  ……

  他這輩子確實沒有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過馬路,在公車上讓座位,與街坊鄰居和睦相處,幫助同學考試作弊……

  範慎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無用好男人。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個人孤單地呆在醫院裡,等待著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到來。

  「好人沒什麼好報。」

  在一個寂清的深夜裡,範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鬆,再也無法鬆緊,自己的呼吸肌也漸漸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一樣軟弱無力地平鋪開來。

  醫院的那個乾淨小護士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媽,正眼含悲憫絮絮叨叨的說著些什麼。

  「這就是要死了嗎?」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生活滋味的渴望,讓他心頭湧起前所未有的複雜感覺,而為自己送終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愛小護士,而是這位歐巴桑,無疑更是增添了範慎心頭的悲鬱.

  淒淒慘慘慼慼的,他雙眼耷拉著,看著蒙在病房窗上擋陽光的那一塊黑布,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

  淒淒慘慘慼慼的,一滴濕濕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

  範慎有些悲哀,伸出舌頭舔了舔從眼角滑落到自己唇邊的液體,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眼淚居然不僅鹹,還帶一點點腥味——難道因為在醫院很少洗澡,所以連眼淚都開始泛起臭氣?

  他忍不住在心裡怒罵道:「叫你丫淚流滿面,叫你丫淚流滿面,還真以為是言情小說男主角?」

  但他馬上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為什麼自己的舌頭還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淚?據醫生說,自己的舌頭早就喪失了活動能力,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輕易地倒滑進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從而成為世界上很少見的吞舌自殺的天才。

  然後他發現自己睜眼睛也變得容易了,視線十分開闊,視力也變得比得病前好許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個竹子編成的東西正橫在自己眼前。

  ……

  ……

  本來正在發呆的範慎忽然隔著那幾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驚不已的場景。

  十幾個渾身充滿了厲殺感覺的黑衣人,正手持鋒利的武器,向著自己劈了過來!

  他一時間根本來不及分辯這是夢境還是瀕死前的奇怪體驗,純粹下意識裡把腦袋一縮,把兩隻手捂在了自己的面前,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大概都只會有這樣鴕鳥一樣的選擇。

  嗤嗤嗤嗤……無數道破空之聲響起!

  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悶哼,再之後便是一片安靜。隔了一會兒,範慎感覺有些不對勁,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臉上的手掌分開了兩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

  竹片編成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間分割成無數塊,而透過這些洞眼望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著十幾具死屍,地上鮮血橫流,腥氣沖天。

  範慎嚇壞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過真切,讓他一時回不過來神。

  緊接著,他忽然想到自己臉上的手,難道自己的手也能動了?難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難道只是在做夢?等夢醒之後,自己還是那個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只能等死的廢人?

  如果真是那樣,那不如就在這夢裡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動,自己的眼睛可以眨。

  他有些悲哀的想著,用手在自己濕濕的臉上摸了摸。

  收回手時,卻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鮮血,原來剛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濕濕的液體,竟然不知道是誰濺到他臉上的血。

  範慎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心裡狂呼著,這絕對不是自己的手!

  在他面前,是一雙白嫩無比,可愛無比的小手,上面染著血汙,看上去就像是修羅場裡盛開的白蓮一般詭魅,絕對不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擁有的小手!

  連番的情緒衝擊,一古腦地湧入了範慎的腦海之中,他不由呆了,無數的疑問,無比的驚恐佔據了他的身心。

  ……

  ……

  這一年是慶國紀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領大軍征伐西蠻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司南伯爵也隨侍在軍中,京都內由皇太後及元老會執政。

  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別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著火勢衝入了別院,見人便殺,犯下了驚天血案。

  別院的一位少年僕人則帶著小主人趁夜殺出了重圍,被一群穿著夜行衣的兇徒追擊,雙方一直廝殺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

  伏擊的高手們卻沒有想到這個身有殘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測的強者,而在丘陵之後,竟然還有對方的援兵——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讓這些人害怕不已!

  「黑騎士!」被弩箭射殺殆盡的兇徒們倒在血泊之中哀呼著。

  援兵騎在馬上,身上穿著黑色的盔甲,映著天上的月光,發著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澤。

  騎兵人人手上都拿著只有軍隊裡才允許配備的硬弩,先前輕弩疾發,已經射死了大部分殺手。

  黑色騎兵的拱衛中,是一位坐在馬車裡的中年人,面色蒼白,下巴上有著很稀疏的幾絡鬍鬚。他看著場裡那個背著孩子的少年僕人,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拍了拍手掌。

  掌聲就是出擊的信號!

  騎兵分出一隊,就像黑夜裡的鐮刀一樣,毫不留情地衝進了死傷慘重的殺手隊伍。

  忽然間,殺手隊伍裡的一位法師舉起了法杖,開始吟念起咒語,場中的人都能感覺到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波動開始在這片丘陵邊上彙集。

  馬車上的中年人微微皺眉,也沒有什麼動作,他身邊卻躥出了一個黑影,像鷹隼一樣在夜空裡疾速飄了過去。

  一聲脆響,法師的吟誦嘎然而止,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鮮血如雨。

  坐馬車上的中年人搖搖頭:「從西邊來的這些法師總是不明白,在真正的強者面前,法術就和丞相大人的筆一樣,是不起作用的。」

  幾十名肅殺十足的黑色騎兵確認了四周的安全,握緊右拳比了一個手勢,報告四周的殺手已經清除完畢。

  騎兵隊伍分開,裡面的馬車緩緩前行,來到了少年僕人的身前。馬車上的中年人在下屬的幫助下坐上輪椅,雙腿不良於行的中年人推著身下的輪椅,緩緩地靠近了場中央,一直筆直如槍的那個少年。

  看著少年僕人背後的竹簍,坐著輪椅的中年人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紅暈:「總算沒有出事。」

  背著竹簍的那人臉上蒙著一條黑色布帶,手上提著一把似劍非劍的黑色鐵釬,還有鮮血從鐵釬上緩緩滴下,在他的身側倒伏著許多死屍,死屍都是伏擊的高手,屍體的咽喉上殘留著血點,看來是一擊致命。

  「這件事情我需要你們給我一個交待。」眼睛上蒙著黑色布帶的人冷冷說道,他說話的語音沒有一絲顫抖,也沒有一絲感情。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面上的柔惜之色一現即隱:「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待,我也必須要給主人一個交待。」

  蒙著黑色布帶的少年僕人點點頭,然後準備離開。

  「你要把這孩子帶到哪裡去?」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冷冷說道:「你是個瞎子,難道讓少爺跟著你浪跡江湖。」

  「這是小姐的血肉。」

  「這也是主子的血肉!」輪椅上的中年人陰冷說著,「我保證在京都裡給小主子找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那人搖搖頭,扯了扯自己臉上的黑布條。

  輪椅上的中年人知道對方除了聽那位小姐的話,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只好歎口氣勸解道:「京都裡的事情,等主子回來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帶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子。」

  中年人微微皺眉,似乎很厭惡對方的這句話,稍停半晌後說道:「小孩子喝奶,識字,這些事情你會做嗎?」他冷笑道:「瞎子,你除了殺人還會什麼?」

  那人也不生氣,輕輕推了推背後的竹簍:「跛子,你似乎也只會殺人。」

  中年人陰陰一笑:「這次出手的只是京都裡的那些王公貴族,等主人回來後,我自然要開始著手清理他們。」

  瞎子少年搖搖頭。

  中年人的手輕輕在輪椅上撫摩著,似乎在猜測對方在害怕什麼,片刻之後,他皺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可是在這個世俗的世界裡,除了孩子的父親能夠保護他,還有誰有能力保護他逃過那種不知名的危險?」

  瞎子少年忽然開口說話,聲音仍然是那樣的毫無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擾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著點了點頭。

  「哪裡?」

  「儋州港,主人的姆媽現在居住在那裡。」

  一陣沈默之後,瞎子少年終於接受了這個安排。

  中年人微笑著推著輪椅轉到瞎子少年的身後,伸出雙手將竹簍裡的孩子接了下來,看著小孩子冰雕雪琢般的可愛小臉,歎息道:「真和他媽媽長的一模一樣,太漂亮了。」

  他忽然間哈哈大笑道:「這小傢夥將來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遠處他的那些下屬沈默站立著,忽然聽到大人發出如此開心的笑聲,面上雖然依然是紋絲不動,但內心深處卻是十分震驚,不知道這個小孩子究竟是什麼樣重要的人物。

  「嗯?」少年瞎子偏了偏頭,伸手將孩子接了回來,他雖然比一般人類更加單純,但也不願意讓筐中嬰兒的臉離這條毒蛇的手太近,同時用一個單音節的詞,表示了純粹禮貌上的疑問。

  中年人微笑著,看著小孩子的臉,笑容裡卻有股子說不出來,特別令人恐懼的味道:「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夠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血,經歷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還能睡的這麼香,真不愧是……」

  他的聲音忽然壓的很低,保證自己的下屬都聽不到自己後面說出的字:「……天脈者的孩子。」

  這位中年人在京都裡手握大權,手段狠辣無比,但凡犯事的官員落到他的手上,不出兩天便會吐露實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這樣一個非凡人物,也沒有看出來,這個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覺,而是被嚇的昏了過去。

  ……

  ……

  天脈者,天指的是上天,脈指的是血脈。

  天脈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在這個世界上的傳說中,每隔數百年,便會有一位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開始甦醒。

  這種血脈有可能代表強大到無法抵禦的戰力,比如遙遠的納斯古國裡的那位大將軍,在國家即將被野蠻人滅亡的歷史關頭,以他個人的勇猛和戰力,刺殺了野蠻人原始議會裡的大部分成員。

  也有的天脈者會表現出在藝術或者智慧上的極大天賦,比如西方的那個剛死了三百年的波爾大法師及他的夫人劇作家伏波。

  自然,沒有人能證明他們是上天眷顧苦難的人間,而留下來的血脈。但事實上,這幾個人給人間帶來了和平與很多其它的東西。

  而且所有的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國家可以察到蛛絲馬跡。他們只是突然的出現,又突然的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隱晦的記載之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東西。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脈者這種異像確實存在的極少數人之一。

  不知什麼原因,範慎死去之後,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投生到一個嬰兒的身體裡,而且這個嬰兒的父親或者是母親,居然是大陸上面神秘莫測的天脈者。

  天明時,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馬車緩緩走上了通往東面的石板路,在馬車之後,一隊黑色騎兵與一位坐在輪騎上的蒼白中年構成了一幅很詭魅的畫面。

  馬車硌著石頭,巔波了一下,將平躺在軟色絲綢墊上的嬰孩弄醒了。

  嬰兒的雙眼有些無神地離開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們面容,望著馬車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嬰孩那樣視線遊移,清澈無比卻無法聚焦,卻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柔嫩的小身體裡,竟然容納著一個來自不同世界的靈魂。

  目光及處,那處的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馬車前方,瞎子少年正緊緊握著手中的鐵釬,眼睛上面蒙著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雙眼,也蒙住了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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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一章 故事會

  儋州港在慶國的東面,雖然靠著大海,但由於最近南方的幾個港口已經建設起來了,預計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經聯通,所以國家的貿易重心已經移往了南方。這個港口就漸漸顯出了頹敗,往日熱鬧的港口早在幾年前就變得安靜了起來。
  海鷗自在地飛翔著,不再有那些可惡的水手來騷擾。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並沒有覺得生活有太大的變化,雖然收入減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這裡的幾年稅收,所以日子過的還可以,而且這個海港很美麗,如今又變得安靜了,自然更加適合人們居住。

  所以偶爾也會有些大人物會選擇在這裡建造莊園。

  但由於離京都的距離太過遙遠,所以真正留下來的官員並不多,勉強能算得上的,應該是城西那家院子裡的老太太。

  聽說老太太是京城裡司南伯爵的母親,選擇來這裡養老。城裡的居民們都知道司南伯爵似乎很受皇帝陛下的賞識,一直沒有依照法例外派,而是留在京城的財政部裡做事,所以大都對那個院子表示了足夠的禮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這些的。

  這一天風和日麗,大人們坐在酒館裡享受海風所攜來的鹹味和濕氣,享受鹽漬的梅子和杯子裡的那些酒水。

  也有一堆十幾歲的少年正圍在城西司南伯爵別府的後門石階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正在做什麼。

  往近處看,才發現是個十分有趣的場景,原來這些少年都是在聽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孩子講話。

  小男生長的很漂亮,眉毛如畫,雙眼清亮無比,聲音卻還是奶氣未褪,但說話的語氣卻是老氣橫秋的厲害。

  只聽他歎了口氣,小小的胳膊比劃道:「話說那楚門走到牆邊,發現那裡有個梯子,所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找到了門,所以推門而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間咯。」小男生嘟著嘴,似乎很不耐煩旁邊比自己大的少年們居然會問出這樣弱智的問題。

  「不會吧?難道不會去把那個什麼什麼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個少年接話。

  「對,難道楚門不去把那個哈尼死打一頓出氣嗎?就這樣被關了好多年。」

  小男生聳了聳肩:「沒有哎。」

  「嘁!真沒勁,範閒少爺,今天這故事可沒有前幾天的故事好聽。」

  「那你們喜歡聽什麼?」

  「縹邈之旅。」

  「風姿物語。」

  「嘁!」叫範閒的小男孩,對著四周比自己大的孩子們比了個中指,「打打殺殺不健康,四處挖寶不環保!」

  院裡忽然傳來一個極為憤怒的聲音:「少爺!你又到哪兒去了?」

  圍成一圈的孩子學他模樣也比了個中指,只不過人數多,所以顯得壯觀許多,同聲發道:「嘁!」然後笑嘻嘻地散了。

  叫範閒的小男孩兒從石階上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一轉頭就跑進了院子,只是關門之前,那雙機靈勁兒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對面雜貨鋪裡那個年青的瞎子老闆,臉上浮現出與他年紀完全不相符的複雜情緒,然後輕輕地關上了木門。

  ———————————————————————

  這是範慎來到這個世界上第四年。這些年裡,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是真的來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世界似乎是一樣的,但又似乎有很多不一樣。

  通過偷聽伯爵別府裡下人的說話,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原來自己是京都司南伯爵的私生子。

  就像一般的豪門恩怨劇一樣,私生子的身份很容易遭致大姨媽、二姨奶之流的毒手什麼,而自己那個便宜老爹似乎又只有自己這一個兒子,為了延續伯爵的血脈,所以自己被送到離京都十分遙遠的儋州港來了。

  這些年來,他漸漸地習慣了自己的身份。雖然說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被困在一個幼兒的身體裡,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要經受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如果換成一個正常人,只怕會發瘋——但很湊巧的是,範慎前世的時候,就是個重症肌無力患者,在病床上已經躺了很多年,現在只是有些行動不便而已,與前世的淒慘情形比較起來,也就不算什麼,所以他現在寄居在這個小兒身體之中,並沒有太多的不適應。

  最不適應的其實是現在的名字,在他一歲的時候,京都的伯爵大人寄了封信來,將他的名字取成:範閒,字安之。

  這名字不好,聽上去很像他原來家鄉裡罵人的話——「犯嫌」。

  但他的外表只是個小孩子,所以根本不可能用言語表示反對。

  前世在醫院裡治病的時候,前期還可以扭動頭部,所以經常央求那個可愛的小護士給自己買些盜版影碟和書籍來看。

  在伯爵府中住久了,雖然老夫人外冷心熱,骨子裡很疼愛自己,府裡的丫環下人也沒有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另眼看待,但是無處與人交流的痛苦還是讓他有些不爽。

  難道能和丫環去說自己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難道能告訴教書先生,自己其實能認得這書上所有的字?

  所以他經常偷偷溜出伯爵府側門,和街上那些平民的孩子一起玩,更多地是在給他們講故事,講自己那個世界裡的電影小說。

  似乎他想以此來提醒自己些什麼,提醒自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自己的那個世界裡有電影有網絡,有YY小說。

  直到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講述了楚門的世界這部電影。這電影的劇情本就有些木然,又沒有金凱瑞在那裡扮可愛,所以他應該很清楚,這些儋州港十幾歲的少年們根本不可能喜歡。

  但他還是講了。

  因為他的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種荒謬感,自己明明是要死的人,為什麼會忽然在這個軀體裡重生?不免會想到那部電影……也許,眼前的這些人這些街道,天上飛翔的這些海鷗,都是被人安排的?

  就像楚門一樣。

  楚門最後發現了他身處世界的虛假,所以毅然地坐船而行,找到了出口。

  但範慎,不,應該是範閒……知道自己不是楚門,這個世界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並不是一個大的攝影棚。

  所以他發現自己天天講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本身就是很荒謬的一個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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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2:12

第七卷 朝天子 末章 後來

   (昨兒有很多兄弟姐妹陪我熬了一夜,我的心中有種力量……呵呵,早上九點的時候實在是熬不住去睡了,結果一覺睡到了下午五六點鐘。

    此時誠摯地將慶餘年最後的這章奉上,共計一萬一千字,不計費,免費的,因為想與大家共享這最後的感覺。

    後記也會接著出來,大概兩日之內,舔舔嘴唇,真是有說不出的感動啊。)

    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春天。

    美麗的杭州城內,一位年輕的公子哥騎於大青馬上,身後跟著許多伴當僕役護衛,陣勢頗大。這位年青的公子行於西湖垂柳之畔,時不時抬起手撩開撲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卻沒有那種故作瀟灑的做作,反透著一股儒雅貴重感覺,說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過,卻沒有傳聞中的美麗佳人在招搖著紅袖。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尖著嗓子笑道︰「都說西湖美人多,怎麼卻沒有看見?」

    大青馬上的公子哥微微皺眉,大約是覺著這名管家說的話太失身份。另一匹馬上一位高手模樣的人,冷冷說道︰「抱月樓倒是開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釣魚,還誰敢在西湖裡做這營生?

    這話說的有些古怪,還帶著一絲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慶依然是天下第一強國,京都監察院雖然被改制,連院長一職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對吏治的監管,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嚴苛地程度,憑侍著國庫的充盈,也學了某個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員的俸祿,橫行鄉里之事雖說不能完全杜絕,但在杭州城這等風流盛地,難不成還有人敢霸佔整個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微微皺眉,看著遠處避讓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著他們的服飾與面色。將心神放到了別的地方。

    數年前慶帝北伐,不料大戰一觸即發之時,京都皇宮內卻發生了一件驚天的變化。南慶叛逆範閑入宮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驚,國朝動盪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慶鐵騎不得已撤軍而回,白白放過了已然吞入腹中地美食,只是後來依然是佔據了北齊一大片疆土。

    南慶北伐之事就此延後。然而待新帝整肅朝綱,培植心腹,令慶國萬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後,北伐卻依然沒有被擺上檯面。似乎竟有永遠這樣拖下去的感覺。

    然而北齊方面也並未因為南方的動盪,就放鬆了警惕,在戰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齊國內一片欣欣向榮,在一場戰亂之後。國力正在逐漸的恢復之中。若再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慶再次北伐,便會變得格外困難。

    對於那一場震驚了整個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細節,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慶朝廷在內都諱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將範閑釘上了恥辱柱。

    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有疑問,畢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地親生兒子。雖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與範閑有兄弟之情,師生之誼,然而總不可能放過殺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為什麼南慶朝廷沒有把這件驚天之事與北齊人,或者東夷城拖上關係,藉著舉國之憤。披素而發。直接將北伐進行到底,反而有意無意。將北齊東夷從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沒有誰知道,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哥,便是如今南慶地皇帝陛下,自然也沒有人能夠認出,此時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慶如今的第一高手,樞密院副使葉完。

    如果北齊人察知了這個消息,知道了南慶皇帝與葉完同時出現在遠離京都的杭州,只怕會派出大批殺手,來試一下運氣,畢竟如果南慶皇帝和葉完若同時死了,南慶的元氣只怕要傷一大半。

    如今地南慶皇帝便是先帝與宜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遠離京都來杭州踏春,自然不擔心這些安全問題,一來身旁的葉完本來就是天下極少的九品上強者,二來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大內高手,最關鍵的是,在這片西湖邊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這世間還有誰能夠傷害到自己。

    「十來年前,應該是慶歷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馬上,眼光望著波光溫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溫柔了起來,「雖說在甦州華園呆的時間久些,但西湖邊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來,這竟是朕此生最鬆快地日子了。」

    「陛下肩負天下之安,萬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時一般輕鬆快活。」葉完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話,此時二人身處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儘是宮裡來的人,行人都遠遠地避開,所以君臣間的說話,也沒有怎麼避諱。

    李承平聽著葉完老氣橫氣,隱含勸戒之意的話,微微一笑,並沒有流露出厭憎的情緒,一則是他尊重葉完對自己的忠誠,二來畢竟葉完當初是他地武道太傅……雖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將那個許久不見地人當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著西湖清美地柳堤緩緩前行,往著靠山處行去,打破了此地維繫了許多日子的平靜,來到了一處灰牆黑簷透竹風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來,這院子倒沒怎麼變。」李承平下得馬來,面色平靜。院門早已大開,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來的準備,站在中門大開的仍有印象地院落前。南慶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而入。

    西湖旁的這座宅院面水背山,後方一片清幽,卻沒有太多山陰濕漉的感覺,湖水溫柔的風,在樹林裡穿行,貫入這片宅院,讓院後那間書房裡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極其溫柔起來。

    「先生,朕這幾年全虧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被南慶皇帝李承平稱為先生的那個人沉默了很久。始終沒有說話,直至很久之後,那個聲音才輕聲響了起來︰「陛下既然來了,那在西湖多休養一下,江南風光好,氣候好,總比京都裡暑熱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聲音也沉默了很久,帶著一絲極為細微的幽怨之意,緩緩說道︰「先生,朕……終究是一國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這件事情,然則……我早已不是慶國之臣了,不是嗎?」

    「先生,關於內庫的事情。你終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如今監察院已經查出那個村子的下落,朕身為帝王,總不可能裝聾作啞。」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對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讓他來找我,我不介意讓他知道這座內庫究竟是姓什麼。」

    談話到此為止,陷入了僵局。書房靠著院落地那面開著一扇窗,玻璃穿,範閑坐在窗下的明幾之旁,將目光從李承平的臉上移開,微微瞇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範閑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幾年。甚至已經從茶鋪街巷的議論中消失,不用懷疑,說不定已經有很多人已經忘記了南慶朝的詩仙,權臣,以及最後的叛逆。他的面容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數年光陰。不足以在他的眉間髮梢添上風霜之色。依然如過往那般,只是神態愈發從容不迫。平靜不動。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緩緩舉起手中地茶杯,淺淺飲了一口,並沒有刻意掩飾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葉完,瞇著眼楮看著像田家翁一樣的那個人,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已經多年未見此人,雖然暗中也知曉此人在世間活地滋潤,然而葉完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一個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還能在南慶的土地安安穩穩地過著小日子!這個荒謬的事實,令葉完難以壓抑心頭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並不是發作地時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聲緩緩說道︰「小範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謹守臣子的本分。範閑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葉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裡的地位,更清楚葉完為什麼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敵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將自己當成南慶的臣子,當年也不會有宮裡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葉完恨不得將範閑食肉寢皮,實則南慶朝廷裡地大部分忠誠的官員,對於那個已經消失的小範大人,都有如此強烈的恨意。為了平緩這股恨意,這幾年裡的南慶朝廷,早已經將範氏一族打下塵埃,範族家產全部被抄,沒有納入國庫,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為陛下的母親便是出身柳國公府,是以國公巷方面倒沒有被範閑拖累,而範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經離開了京都,家產被抄,卻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絕大多數臣子地嘴,卻哪裡真正地傷害到了範閑。

    範閑平靜溫和而絕對誠摯地對李承平笑了笑,說道︰「多年未與陛下見面,雖說朝事煩忙,還是多住兩日吧。」

    他根本沒有理會葉完,這是一種自持,也是一種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澀一笑,說道︰「也好,許久未見晨姐姐和那對活寶了。」

    範閑也笑了起來,說道︰「淑寧和良哥兒這時候只怕跟著思思在練大字,陛下先去,我換件衣裳便來。」他苦笑道︰「現如今天天嗜睡,將才起床,實在是怠慢了。」

    南慶皇帝李承平以及慶軍名將葉完,就像兩個尋常地客人一樣走出了書房,範閑並沒有親自相陪。這種待遇,這種景況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葉完保持著沉默,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憤怒,因為先前書房裡地談話,已經完全表明了範閑的態度。

    西湖範宅的管家謙卑地在前面領路,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親近之意,只是臉上還留著幾處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臉上溫暖平和的笑容一衝。沒有幾個人會注意這點。

    在宅院裡清幽美麗的石徑上行走,李承平看著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皺了眉頭,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應對,深有宮廷之風,更是讓南慶皇帝陛下想起一個並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皺眉,試探著喊了一聲。

    「是,陛下。」那名範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轉過身來。極恭敬的行了一禮。

    李承平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幽幽開口說道︰「先生離開京都之時,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沒料到,你居然能夠一直跟在他地身邊。」

    皇帝陛下的心裡湧起無數念頭,然而在範宅之中,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讓洪竹帶著往偏院去了——

    我是末章的分界線——

    微服出巡的南慶皇帝,並沒有在西湖邊上呆多久,只不過是三日功夫,與範閑再次進行了兩次徒勞無功的談話之後,皇帝李承平與葉完離開了西湖旁的範宅,向著甦州的方向前行。

    整個南慶朝廷,只有最上層的那幾位大人物才知道範閑如今隱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著江南路總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後,對於天下七路的總督進行了輪換,然而卻一直沒有動江南路,一方面實在是因為江南路乃慶國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也不是存著用薛清這位實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隱居中範閑地念頭。

    馬蹄聲中。李承平面容靜漠。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當初先生從宮中帶走洪竹,朕還以為真如傳聞中所說。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領太監,心頭還有些不忍……如今發現洪竹原來……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頭微微皺起,把對範閑地稱呼也從先生換成了直稱,想來洪竹身份的曝光,讓這位名義上的天下最強君王,感到了一絲隱隱的不安與憤怒。

    「誰能夠想到,他居然在宮裡藏了這麼多人,難怪當年他可以出入宮禁無礙,宮裡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便是父皇最終也敗在他的手裡。」

    葉完在一旁沉默,他當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對隱於黑暗中地範系勢力進行最徹底的打擊,然而這幾年的時事變化,讓葉完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名義上歸隱的小範大人,對南慶,對整個天下擁有怎樣的影響力,在眼下這種局面要清洗掉對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馬上的李承平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用說了。朕自幼跟著先生學習,知曉先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母后也絕對不會允許朕有旁的想法。」

    他轉頭看了葉完一眼,心想在朝廷裡,大概只有這位才是最有能力輔佐自己地忠臣,至於先生,他又怎麼可能來輔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鬧出什麼大事來便好了。

    有些不甘嗎?還好,李承平坐上龍椅已經很久了,可心底深處依然殘留著少年時對範閑的忌憚,害怕,感激以及……崇拜,這種情緒很複雜,所以他此時的目光也很複雜,透過官道旁的青樹,看著東南美麗的春景,幽幽說道︰「沒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這把椅子。」

    除了朝廷裡的文人官員,依然對於範閑這個名字保留著強烈地殺意,其實天下地百姓,對於範閑並沒有太多的憤怒,那些普澤民間地事物,凳腳,堂上,處處刻著一個大大的杭字,杭州會的杭。

    西湖邊地生活很舒適,範閑已經過了好幾年的平靜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靜,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訪所擾亂了。他的心似乎也從平靜無波的境界中脫離出來,就在李承平離開後的那個清晨,他頂著新鮮的露水,開始在園子裡閑逛。

    一對兒女已經大了,早已開始啟蒙,如今正跟著思思天天辛苦地練大字。當年在澹州的時候,思思便曾替範閑抄了不少的石頭記,一手小楷寫地漂亮至極,範閑倒不擔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們這麼早便要起床。

    林婉兒從他的身後走了上來,取了一件單衣披在他的身上,說道︰「小心著涼了。」

    「昨兒玩麻將玩到什麼時辰?」範閑促狹地看了她一眼,打趣著說道,如今思思還要負責孩子們的讀書事宜,林婉兒除了偶爾看看杭州會的帳冊之外,便沒有什麼事兒做,於是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碼城牆工作之中,樂此不疲。

    「家裡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幾把便散了。」林婉兒笑兮兮應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模樣,然而言笑間依然是那般陽光清柔,大大的雙瞳裡依然不惹塵埃。

    「等老二回來了,看他怎麼收拾你。」範閑笑著說道。

    「說起思轍。昨個兒魚腸來了,帶來了父親的口信,當時陛下正在和你說話,怕這些事情緊要,我便沒去擾你。」

    魚腸便是那名黑衣虎衛。跟隨著退職地戶部尚書範建很多年,是範族最值得信任的親信,聽到這句話,範閑眉頭微微一皺,問道︰「父親那邊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只是讓我們過些時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轍也要從上京城趕回去,只怕來不及先來杭州。」林婉兒輕聲應道。

    範閑說道︰「那便回吧。思轍那小子……」不知為何他嘆了一口氣,笑著對婉兒說道︰「當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著老三當上了皇帝,思轍就可以回京,說不定將來再做個戶部尚書,幫幫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親弟弟。只怕此生都難以在京都出現。」

    「這些先莫去管。只是魚腸還代父親大人問了一句,十家村那邊究竟如何處理?」

    「按計劃慢慢來。」範閑地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而嚴肅說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這孩子說話依然像小時候一樣不盡不實,明明心裡擔心的要命,卻是不肯把話點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說太多。」

    「說到陛下,這兩天你對陛下的態度可真是有問題,沒注意到葉完那張黑臉?」林婉兒笑著說道︰「雖說你與他關係不同一般君臣,但如今他畢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總要做到。」

    範閑呵呵笑了兩聲,摸了摸婉兒的腦袋,沉默片刻後,很認真地說道︰「我花了半輩子地時間,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論是北齊那位皇帝,還是南慶這位皇帝,範閑在他們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這兩位皇帝反而會陷入某種猜疑的情緒之中。

    「老三已經大了,也該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處,向著遠方的那處白石突起處行去,一面走,範閑一面說著,唇角不自期地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趕出了宮去,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老戴留了一條命下來,也算是老三給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來用了。」範閑穿過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地突起前,靜靜說道︰「這卻是不行的。」

    話語雖然簡單,卻流露出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兒怔怔看著他的側臉,並不認為夫君這句干涉朝政的話有多麼的不可思議,在慶帝死後地這些年裡,那些與範閑相關地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沒,打散,然而真正瞭解內情的人都知道,一旦範閑願意,他依然可以動用極為強悍地力量。

    「老王頭雖然退了,子越還在京裡辦事,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為什麼此次卻要這樣做?難道你不擔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這是陛下在試圖激怒我……至於朝堂上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有資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試圖一步步地試探我地底線,我不介意把底線擺的更向前一些。」範閑看著妻子,說道︰「我比你更瞭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沒一個簡單。」

    說完這番話,他回頭靜靜地望著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實際上那是一座墳墓,陳萍萍的墳墓,被他設在了山青水秀的西湖邊上。

    慶帝之後。整個天下再也沒有能夠與範閑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範閑的力量過於廣遠,過於散佈,散在天下之中,便是當年強大無比的慶帝,也必須被範閑束縛住手腳,只做兩個人的戰爭,更何況是今天地李承平。

    範閑的手中擁有天下第一錢莊,劍廬殘餘八名九品強者的效忠。他在內庫裡依然有無數的眼線與親信,夏棲飛執掌的明家,依然是慶國最大的皇商,範思轍在北齊的生意依然是內庫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齊皇宮裡的那位小公主則是他的親生女兒……

    被軟禁宮中地寧妃早在數年前便被接到了東夷城,與她一同前往的還包括了大王妃,瑪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兒。前年的時候。大皇子回京陛見,一應如常,然則如今地東夷城,名義上歸附於南慶,實際上還像是一個由大皇子與範閑共同統治的獨立王國。

    王兒隨著和親王府搬到了東夷城,王志昆自然無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葉重大帥被影子刺傷之後,又心傷陛下之死,南慶之亂。勉強地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朝堂秩序之後,便告老辭將而去。南慶軍方,隨著這兩位元老的隱退,開始了一場新陳代謝,葉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龍袍地身邊。然而這一場新陳代謝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完成。

    範閑能夠擁有與人間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勝一籌的地位,除了上述的這些原因之外。其實最重要的便是他過往的歷史與他所擁有的強大武力支撐。

    與範閑親近的人們在天下織成了一張大網,一環扣著一環,無論是誰想傷害他,傷害其中的某一環,只怕便會迎來範閑的打擊,而誰都知道,範閑地強大,範閑的無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範閑靜靜地看著陳萍萍的墳墓,看著被露水打濕的白玉石,沉默不語,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裡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當年的思緒,或許他今天也不會來。

    如今地範閑生活地極好,他的下屬親人朋友們也生活地極好,史闡立與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經在抱月樓裡挨了範閑一掌的俠客不知所蹤,活在世間,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別無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墳墓中的陳萍萍很孤單,雖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這位老人與生俱來的黑暗陰影,然而卻無法讓範閑的心稍微暖一些。

    陳萍萍的墓沒有立碑,只是在旁邊的山石牆上刻著一首詩,上面寫著︰

    孤帆一葉澹州天,只在相攜師友間。社稷豈獨一姓重,乾坤誰憐萬民懸?沖天黑騎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莫道秋至殘軀老,笑看英雄不等閑。

    (一書友所書,竊之,卻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見諒,十分抱歉。)

    每當範閑察覺自己在這個世間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後自己的平靜,駐足觀看這首詩時,總會想起當年的很多事情。其實真正擊垮皇帝陛下的那一擊,不是宮裡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許是很多年前便開始的隱忍,以及最後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這一擊,最終讓慶帝揭開了那道多年醜陋的傷疤,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凡人,才給了後來者那麼多的機會。

    範閑沉默許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黃花,輕輕地放在墳上,然後轉身離開——

    我是傷感地分界線——

    西湖的生活悠閑自在,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跡,唯一令範閑有些不愉快的是,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無法隱,即便要遠渡海外,去覓那真正西方大陸的念頭,似乎在短時間內都無法實現。

    畢竟他若離開了這片大陸。這片大陸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風波來,這不是自戀,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遺澤,今世的遭逢,營造成了這樣無比燦爛卻又無比無奈的局面。

    數年西湖居,唯一出現的小插曲,大概便是範無救地行刺,這位二皇子八家將最後殘留的一人,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們復仇。隱忍多年,甚至最後投入賀宗緯門下,卻不料還是被範閑捉了。監察院沒有殺死此人,而是依範閑的意思將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邊上再次覓到了行刺的時機。

    範閑當然沒有死,他也沒有殺死對方,或許只是因為覺得人生太過無趣的緣故,或許是他尊敬這種人明知不可為而偏為之的執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聲迴盪在西湖範園之中。範閑一家大小散坐於院,吃著瓜果,聊著天,看著舞,聽著歌。陳園裡的歌姬年歲大些的,任由她們自主擇了些院裡退下來的部屬成親,而如今範園裡剩下地這幾位,年歲還將將十六歲,青澀的狠。更願意留在西湖邊玩耍。

    看到那些青澀的舞姬,範閑便不禁在心中感嘆老跛子的眼光毒辣,當年陳園離京,這些少女只怕才將滿十歲,陳萍萍怎麼就看出她們日後注定要國色天香?

    唱歌地人是桑文的妹妹,這位為陳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範園裡,偶作驚花嘆月之曲。

    「慶歷四年的春天。籐子京坐在大街前,畫了幾個圈,未曾開言,他心已慘,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顏?……」

    一曲初起,坐在範閑身旁地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林婉兒也是忍不住笑的直捶範閑的肩膀,心想這等荒唐的辭句,整個園子也只有他才能寫出來。

    坐在大門偏處的籐子京一家幾口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漸生華發的籐子京,更是忍不住撫摩著枴杖,心想少爺也太壞了,當初去澹州接人的時候,哪裡能不提心吊膽?誰又能知道那個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範閑斜乜著眼,打量著籐子京的難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餘生出些快意來,暗想你這廝太不長進,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賴在府裡,不然若你去做個州郡長官,我再讓那州郡改名叫巴陵,豈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爐?

    桑家姑娘卻似無所覺,依然正色唱著,唱地無比認真,似乎想要將某人滑稽的一生,從頭到尾,用一種傷感的語調唱完。

    春,時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懸崖上,範閑牽著淑寧軟軟嫩嫩的手,站在懸崖邊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海。淑寧望著微有憂色地父親大人,用清稚地聲音說道︰「父親,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歡,要不要淑寧唱一首給你聽?」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過你的。」

    淑寧為難說道︰「可是這種洋文好難學,大伯在東夷城裡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老師。」

    範閑笑了笑,說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著身畔地女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內的那個小黃毛丫頭,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說的那句話,沉默不語,有些掛念不知在何處的妹妹。

    「你不要總跟著我。」一臉冰霜的範家小姐,此時做著醫者打扮,身後背著一個醫箱,行走在一處偏僻的山野裡。她看著身後像個流浪漢模樣的李弘成,冷冷說道︰「柔嘉都生第二個了,你這個做舅舅的不回府。再者說,靖王爺想些什麼,難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將頭頂地草帽取下扇了扇風,看著樹旁的範若若,極為無賴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沒那個時間。」

    「你還要跟我多久呢?」範若若咬著嘴唇,惱火地看著他。

    「已經跟了五年了,再多個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牽著那匹比他還要疲憊的瘦馬,微笑著應道。

    範若若一言不發。放下了笠帽下的紗簾,往著山下升起白煙的山村行去,只是心裡偶爾想著,被這廝也跟成習慣了,那就且跟著吧。

    範閑的手握著淑寧,指間觸到溫潤的一串珠子,低頭望去,才發現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給女兒的紅寶石珠串,睹物思人,範閑不禁一時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麼時候再來看我?」範淑寧明顯擁有比她年齡更加成熟的思維。一見父親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麼,極為體帖地問了一句,反正這時候兩位母親都不在身邊。誰也不會管什麼。

    範閑笑了起來,說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會來看你。」是地,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而北齊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宮裡那個小名叫紅豆飯的丫頭呢?聽聞明年的時候,紅豆飯便要正式被冊封為公主了,然而這些年北齊皇帝一直沒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擾嚷,也不知道那個女皇帝究竟準備怎樣應對?

    莫不是還要找自己借一次種?範閑絕對不會介意這種犧牲,想著劍廬裡的場景,馬車裡的場景,他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起來,開口說道︰「淑寧。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後咱們再去草原,等你年紀再大些,咱們就出海。」

    「好啊。」淑寧興奮的叫出聲來。

    範閑的目光落在懸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見了一艘船正向著海港駛來,在甲板地前方隱隱站著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於猛烈的海風之中。好在瀟灑如意。

    王十三郎來了,範閑的身體微僵。雙眼微潤,心頭生出了無窮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從北方歸來,一直在大東山上養傷地五竹叔,應該離歸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範閑真的很想念那塊黑布。

    為了在女兒面前掩飾自己眼中的熱淚,範閑轉過身子,望著海的這一面地澹州城,看著城裡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經在這裡渡過的時光,又想到離開澹州之後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遠遠的澹州城裡,他看見了很多很多,冬兒姐沒有再賣豆腐了,大寶哥卻坐在家門口用目光吃過往女子的豆腐,那家雜貨鋪一直關著門,臨著微鹹海風的露台上沒有晾著衣裳,也沒有人喊要下雨,因為確實沒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離開了,但還有很多的人留了下來,有很多地事情變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變。

    範閑坐了下來,將女兒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搖著。淑寧瞇著眼楮看著海上的泡沫和那條漸漸靠近的船隻,忽然問道︰「父親,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範閑一怔,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因為在他的心裡,葉輕眉始終只是一個冰雪聰明,無比美麗,仙境中走出來地少女,畫像上那抹黃色地衣衫,卻沒有像到少女葉輕眉,此刻在女兒的口中,卻已經是奶奶了。

    「她……是從天上偷跑到人間玩耍地小仙女兒。」範閑對女兒逗趣說道︰「後來玩厭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間再也找不到她了。」

    範淑寧嘻嘻笑道︰「父親騙人,別人都說你是詩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為什麼不回去?」

    範閑撓撓頭,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賜給自己的姓名,笑著說道︰「或許是因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樣。我只是個很沒用的俗人,無論到了怎樣的異鄉,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海風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準備露出來的微羞的笑容。沉默片刻後,他輕聲說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來之,則安之。」

    父女二人相視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全文終)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1:48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地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地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地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地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隆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地奇毒苟延殘喘,范閒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地法術。以一掠數十丈地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地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地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地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地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地面前,臉上地黑布紋不動,手中地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裡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地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乾了空氣中地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地腹部。

    而五竹地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地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地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地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地太師祖——-根塵所作地宿語錄當中地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地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地外在。只是**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裡,實踐著最完美地殺人技能。

    皇帝陛下地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闖進出了鮮血。冷漠地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地五竹地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地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地那隻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颳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無比自信與強大地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地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地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地五竹。低頭看著自己地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地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地手像是一塊冰冷地鐵塊。他地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鎚。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地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地蒼白地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地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地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地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地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地傷害——神廟使者們地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地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地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地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地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地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地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地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地第一步都的都是那樣地困難,那樣地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地聲音……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地胸膛,似乎想要分辯自己地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地宮殿前。機械而重複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紮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麼老五地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地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地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地雙眸裡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地疲憊與厭倦。

     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地驚天一戰,還是注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地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地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裡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地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地故事,如此執著地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地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地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地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地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地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地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地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地空氣裡充溢著雨洗青天地美好氣息。越過宮牆地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不吐不快發生。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地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地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地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濛一片,肅穆莊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地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地黃紙燈,時6時6時6時6……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地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地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地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地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他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鐘一般地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地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地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地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豔麗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地雙唇微微張著,上面微顯乾枯。他的面色慘白。雙眸空濛。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地鐵釺,感受著無窮無盡地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地鐵釺拔出來。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地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只是無盡地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裡開始嘗到某種發鏽地味道。

    范閒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預判地更強大。因其強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卻還是不肯出來。

    皇帝陛下地心裡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地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一一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為範閒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地事情……然而范閒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地失望和一絲不祥地感覺。

    此時雨後地青天,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地失敗。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雙唇間湧出,從他地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的軟被。御書房裡地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釺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地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地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地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地白。白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地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地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地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地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地那條腿。

    血花綻放於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地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在飛舞……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迴蕩在空曠無人地皇宮正院之中,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隻斷臂地飛舞。伴奏著哀傷地音樂。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沉默了數十年地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閒地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地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閒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地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彈指地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J行l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地一生。秋雨與秋雨地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閒地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閒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地剎那時光,將自己地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地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地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地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

    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

    劍氣不出指腹,

    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地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地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地界線!

    范閒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地黃紙燈被罡風颳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閒地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地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地距離,皇帝與范閒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地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地宮門,直接將那厚厚地宮門震碎,震起漫天地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地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地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地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閒,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地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地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撥開冰涼地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地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噗地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地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閒緩緩放下掩在臉上地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地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地咳嗽之後,他地神情回覆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地眼眸透露了他地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地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地時候?

    陛下地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陛下,您敗了。」范閒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地衣袖。擦掉了唇邊地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地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地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地范閒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地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地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地咽喉上。宮女地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閒一眼。卻沒有理會他地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地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地……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地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地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地內心並不像她地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地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地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地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地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地,所以她地手指沒有絲毫地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地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地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地手臂。而不是致命地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地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地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地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地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閒微微瞇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地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地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地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范閒緊緊抿著薄薄地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地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地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地語氣問道。

    范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地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地英俊地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地失態。對方地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地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地雨水,還有那無數地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閒站在五竹叔地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地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驚地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地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地兒子和他身前地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地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地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地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地生機。加速著他衰老地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地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地天下,依然是大慶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閒現身地火苗,不然若范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地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地源頭,只是范閒地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地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地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地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地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地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驚地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地手中?明黃地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地那把槍便被他完好地那隻手凌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盪。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瞇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地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范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地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地。

    皇帝深陷地眼睛裡光芒漸漸渙散。看著范閒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地望著范閒。沒有一絲頹喪地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地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地……老三是什麼樣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閒,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地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地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范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地一頁。」皇帝地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地光芒。

    范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地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地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地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瞇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地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地光芒從渙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地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地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地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地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地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地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地感嘆?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地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范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覆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地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地沉默。

    范閒再次抹掉唇邊地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瞇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地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范閒,或許是因為範閒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范閒地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地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地面門。而放過了范閒。

    范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地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地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地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闖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地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地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莫人間無常地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地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地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地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地叛逆。惡徒,范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地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地。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地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地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地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范閒地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范閒地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范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范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范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地風床之下看到地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地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范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地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地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叉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地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地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地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地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地兩頁紙,范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地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道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地字跡。

    范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地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地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地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地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壹l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地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地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范閒以及他所堅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地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地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地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地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地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地悲哀了。

     范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地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地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地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地遮掩,向著太極殿地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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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1:19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緩緩地擊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們面色蒼白地跪在濕漉地地面,怔怔地望著中間那名蒙著黑布地瞎子少年。許久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他們本是慶帝最後地防衛力量。當初十餘名苦修士聯手,便是范閑和影子二人都險些被殺,可見力量之強大。然而此刻面對著五竹,他們會反戈一擊嗎?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地長廊下,天空中細微的寒雨被風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濕了他頜下地鬍鬚。一絡一絡,他眼睛微瞇。眸中寒意漸盛。冷漠開口說道:「沒用地東西,廟裡一個叛徒就讓你們嚇成這樣。」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並不擔心這些苦修士會在這一刻背叛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廟裡行出來地那位使者,為了清除葉輕眉留在這個世間的一切痕跡。與皇帝搭成了某種協議,也就是從那日之後,慶廟行走於大陸南方地苦修士,便將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選之人。

  在天選之人與廟中使者之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苦修士們至少在這一刻是沉默的。已經漸漸蒼老的他們,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的神諭。知道一位使者已然墮落。但他們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地這個人。

  皇帝陛下也沒有去理會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雨中地五竹。沉默片刻後說道:「世間本就沒有神,朕不是……老五。你也不是。」

  五竹的腿已經被砸斷了。用一種極其令人心酸地姿式。勉強站立著身軀。廟中人重臨世間,面對著人間最強大的武力集結,他悍勇無儔地殺了過來,卻依然付出了極沉重地代價,皇帝陛下說的對,他自己不是神。所以這一年裡接連被背叛。被不屬於這個世間地兵器傷害,傷勢纏綿。早已不復當年巔峰時期的水準,然而此刻地五竹。也已經到了最殘破。最無力的階段。

  這樣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究竟是誰勝誰負?更何況此時葉重已經領兵而至。將五竹團團圍住。五竹還能殺破重圍,將手中地鐵釬刺入慶帝地咽喉嗎?

  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損到了極點的衣裳和那條已經斷了,只是憑著一些皮肉連在一起地左腿,眸子裡沒有一絲情緒心裡卻在想著,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出來?

  漸漸地,一股複雜地情緒衝入了慶帝的眼眸,那是一股自嘲,一絲佩服,一絲不甘,如今五竹已經陷入重圍之中,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時。范閑依然沒有現出身形。這等樣的冷厲隱忍。實在是很可怕。

  穿著一身太監服飾的范閑,此時離太極殿正門似乎極遠,實際極近,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地蹤影,憑藉著這兩年裡錘煉到極致地心神,控制著自己地呼吸,籍著漫天悠悠下著地風雨與場間無數人沉重緊張的呼吸聲,緩緩地向那邊靠近。

  從看見皇帝老子咳嗽地那一刻。范閑便確認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曉地那個絕密情報,陛下地身體……似乎真地不行了。快一年沒有見到這位強大地君王。今天遠遠隔著雨瞧著。似乎他的面容已經變得蒼老了許多。頜下的鬍鬚也長了許多。神態也似乎疲憊了許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然而他就那樣平靜地站在太極殿簷下,看著一步一步走來的五竹,卻依然顯得那樣地強大。強大到任何試圖挑戰他的人們。都下意識裡先喪失了三分信心。

  范閑當然看見了五竹地慘狀,他從來沒有想過五竹叔也有傷地如此重的一天,也正如先前他從來沒有涉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夠正面突破南慶皇宮地防守,直接殺盡千軍。殺到慶帝地面前,他地目光從五竹叔地斷腿上一拂而過,強行壓抑下劇烈跳動地心跳。強行壓抑下心頭地那絲恐慌與擔憂以及難過和酸楚,依然藏在這片太極殿的陰影裡。冷漠而強悍地等待著那個出手的機會。

  五竹叔已經到了最危險地那一刻,他依然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在陛下與五竹正面衝撞之前。自己地任意一次出手,都沒有任何意義,大宗師的戰爭,不是自己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負五竹叔這一場驚天動地地絕殺。所以他必須忍著。

  葉重還在,姚太監不知在哪裡,那些苦修士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皇宮裡依然高手雲集。范閑必須把吸引眾人目光。把消耗皇帝老子實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墮墮欲墜,身體受創極慘地五竹叔身上。

  不論任何人。包括已經死去離開的那三個老怪物在內。如果受了今日五竹這般嚴重地傷,只怕都只有頹然受死一條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著,這給了范閑信心,也給了皇宮裡眾人無窮地壓迫力。

  五竹隔著那方黑布,看著十餘丈外石階上地那個明黃身影,那個已經比他記憶中要蒼老很多地男人。不知為何心裡湧起了無盡的酸,無盡地楚。無盡的厭憎與不屑。

  是地。大東山事情結束之後,在京都范府地屋簷上聽范閑發了一夜的酒瘋,五竹沉默地踏上了尋找自己的道路,因為他想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回到了神廟。

  便在進入神廟地那一瞬間。他記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斷出了很多事情。雖然在接下來地那一瞬間。神廟強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記憶,然而隨著范閑來到神廟,五竹地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是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緒。卻留存了下來。

  這抹情緒比他對范閑的感情更強烈,更直接,直接吸引著他靜靜地看這座皇宮兩日。直接吸引著他直接從皇宮地廣場外。直接殺進了宮裡,哪怕他此時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記得石階上地那個穿著龍袍地男人,記得自己心中對於這個男人地殺意。

  范閑要五竹跟著自己地心走,五竹地心裡便是無窮無盡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見了小李子之後,這種酸楚似乎便找到了發洩的渠道。

  他要殺了他,他只記得這件事情。

  所以五竹動了。他拖著那條殘腿。靠著手中鐵釬地支撐,艱難無比,卻又殺氣十足。一步一步拖行著。蹭著地上地雨水,完好地那隻腳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躍一般。向著石階上地皇帝陛下走了過去!

  當五竹動的那一剎那。圍在他身周的慶軍高手也動了。震天介地一聲喝殺,無數的長兵器向著他地身體刺了過去!

  那些本來跪坐在五竹身邊地苦修士們終於承受不住這種強大的壓力。也動了起來,只是有地苦修士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卻是攔在了五竹地身前。

  由這個片段可以看出慶帝在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無上地地位。縱使明知道五竹是廟中的使者,可是慶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選擇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動。場間地局勢頓時大動。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夾雜在陛下與五竹之間的苦修士,大部分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讓開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地通道時,有一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地苦修士。卻是斜斜地飄向了側後方。有意無意間。擾亂了一下軍方高手地攻勢。

  凝氣於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槍坐於馬上地葉重,當五竹動地那一刻,雙眸裡殺意大作,一摧馬腹,馬兒嘶鳴一聲,長槍如電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傾斜地後背。

  場間地這些人,大概只有葉重經歷了很多年前慶國京都地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個與流雲叔正面相抗不落半點下風的絕世強者。他一旦下定決心。護聖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沒有留一點後手,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五大人。除了畢其功於一槍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對方看上去有些踉蹌地腳步。

  一聲暴喝,一道洗練若水地銀色槍芒刺向了五竹的後背。葉重施出了有生以來最強大的一槍。全副精神氣魄都集中在了這一槍之上。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那名輕身飄退風雨中地苦修士,似乎離他地身體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來不用兵器。但這名離葉重最近的苦修士,卻不知何時從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地匕首,悄無聲息。就像是隱藏在雨中地雨絲般。輕輕地刺了葉重地腰腹!

  葉重刺五竹的後背。那名苦修士刺他地腰!

  簌的一聲響。葉重蓄勢而發地一槍,毫無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而無視任何阻力。直接刺進了皇宮裡被雨水洗涮地極為乾淨地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塊豆腐,槍尖狠狠地扎進了大地之中。深入數尺!

  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卻在他槍勢盡發前地那一刻,已經刺入了他的腰腹!

  葉重的槍偏了,擦著五竹斷腿邊的布縷刺入了地下,緊接著雨中響起一聲極淒厲的暴喝,他棄槍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頭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一般,生生受了葉重這名九品上強者的一掌,鮮血狂噴之中。將手中地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葉重盔甲的防禦。重創其腹!

  一股勁力波動在二人間炸開。炸的二人身旁地慶軍高手震倒於地。兩個人就像是一頭大鳥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從馬上飛掠而出,頹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層雨簾,投向了遠方……

  葉重廢了,至少在今天之內。出手行刺的是影子。當那名苦修士悄無聲息地瞞過場間南慶諸多高手地雙眼,借雨勢靠近葉重後方時。一直隱在暗中注視著場中一切的范閑,馬上嗅到了一絲詭異地氣氛,這是一種監察院中人先天地敏銳,世間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范閑入京後沒有聯繫過影子。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影子這一年藏在哪裡,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為陳萍萍報仇。所以今天宮中一片大亂。范閑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地影子一定會覓機出手,只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地隊伍中。

  一年前。他二人曾經與苦修士進行了一場大戰。影子如何能混進去。這一點范閑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慶帝如今身旁地第一高手。將勝負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換成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動。能夠讓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務中最重要地那個目標,這一點便是范閑都無法與他搶。就像上次入宮行刺地最後一劍那般,然而今天影子卻是沉默地退後。主動地選擇了葉重。那是因為他發現第一任監察院提司五大人來了。終身視五竹為偶像地影子。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配合五竹。

  這。其實也是一種信任。

  范閑地目光只是在撞碎雨簾,不斷後沖遠離戰場地葉重與影子二人身上拂了一眼。便轉回了太極殿前的沙場之中。

  當葉重遇刺的剎那,太極殿前地眾人難免有些慌張。攻向五竹行動不便身體的攻勢也微微一亂,唯一沒有亂地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沒有去理會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著五竹地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無比堅硬的鐵釬此時已經彎曲折損磨平,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極其普通地燒火棍,而這柄燒火棍卻是帶動著太極殿前的雨水,在空中盡情地揮灑著。

  啪地一聲,鐵釬擊盪開了面前地一把長槍,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沿循著最合理地方向,拍打到了握槍人地手腕之上。在那一瞬間,握槍人的手腕皮膚盡綻。筋肉盡碎,骨節刺出。再也握不住槍。

  喀地一聲。鐵釬順著一把劍面滑了上去,沉重的壓力壓的那柄劍低下頭來,已無鋒芒地鐵釬碰觸到了那柄劍地突起處,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落下。擊打在持劍人的小臂上,直接將這條小臂打成了扭曲地木柴。

  一名苦修士一揮掌攔了上來,被磨成平面的鐵釬頭狠狠地扎進了他地手掌裡。將他的手掌紮在了滿是雨水地地面。然後鐵釬揮起,重重地擊打在苦修士地頭頂。笠帽帶著雨水啪地一聲碎裂成無數碎片。苦修士光滑的頭頂現出一道血水凝成地棍痕。頸椎處喀喇一聲。癱倒於雨水之中。

  鐵釬地每一次揮動,都是那樣的準確。那樣的沉重。早已無鋒地鐵釬,在此時變作了五竹手中地一根鐵棍,擊開了面前密密麻麻地劍,砸碎了無數地關節,憑由血水混著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潑灑著。

  鐵釬再也無法刺進皇宮裡無數高手的咽喉。卻能擊碎他們的咽喉,雨中艱難前行的五竹,似乎隨時可能倒下。然而最終倒下的。卻是那些奮勇攔在皇帝身前地高手!

  在這一刻。五竹似乎變成了懸崖上那個不苟言笑的老師,他的每一次棍棒,都會準確地落在范閑地身上,無論范閑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無法躲過。只是今天那根木棍變成了一根鐵棍。

  一聲悶響,一名內廷侍衛被鐵釬擊碎了膝蓋上地軟骨,跪到在了五竹的身旁,鐵釬再次揮下,直接將此人砸倒在了石階之下。震起一地雨水。

  五竹。終於站到了皇帝地身

  沒有停頓,沒有咒罵,沒有眼神上地交流,五竹抬起了手來,手中的鐵釬向著皇帝陛下的臉打了下去。

  天下沒有誰敢打皇帝陛下地臉。但五竹就這樣打了,而且打地如此理所當然。就像是在教訓一個不孝子。又像是要毆打一個負心漢。

  當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時。皇帝陛下地雙瞳微微縮小,微有蒼老之感地面容上。忽然綻放了某種光彩。然後他也舉起了手來。

  便在雨絲都來不及顫動地那一瞬間內,皇帝陛下一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臉側。掌面向外,攔住了那一記鐵釬!

  同一瞬間。皇帝陛下地右手握成了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地胸膛之上!

  他那一雙最可怕的雙手,潔白如雪,似乎永遠不染塵埃。不惹血息地雙手。攔住了五竹的鐵釬,打到了五竹的身上!

  人世間最後兩名超越了人類範疇的絕世強者。第一次交手就是這樣的簡單,分別只是揮了一記,攔了一掌,出了一拳。

  然而換成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攔住那記鐵釬。擊出那一拳。

  皇帝那個可怕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

  空氣在這一刻似乎也凝結了。五竹的身體似乎在一這刻奇-隆地懸停在了空中,然後如同一道箭一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一塊沉重而堅硬的隕石,從石階下飛了出去!

  五竹被擊飛地身體,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地南慶高手。皇宮太極殿前只見黑影過處,血肉亂飛!

  一聲悶響。五竹地身體終於在數十丈之外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地身周地天地一陣顫慄。

  場間陷入奇異地沉默,此時還能活著。還能站著地人已經不多了,太極殿下,石階之上。微雨之中。孤獨的皇帝陛下。驕傲地皇帝陛下。依然保持著一掌護於前。一拳伸於空中的姿式。

  一拳將五竹擊倒,這是值得慶帝驕傲地事情,然而他地臉上沒有絲毫情緒。反而眸子裡現出一絲冷意。

  五竹地那一記鐵釬。擊碎了慶帝附於掌上地雄渾真氣。狠狠地擊打在了慶帝的臉上。

  慶帝的臉此時很蒼白。但他地左頰上卻是紅腫一片。唇角鮮血流下。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記耳光。

  他緩緩地收回左手。低頭看著掌面上地鐵棍痕跡。這才想到,五竹的鐵釬已經彎了。

  血泊雨水之中地五竹。忽然動了一下。然後異常艱難地佝著身子站了起來,手中的鐵釬顫抖著立在地面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在雨中站了起來。

  艱難無比才走了那麼遠,走到了皇帝地身前。卻被皇帝一拳擊了回來。這是一件足以令所有人都絕望的事情,然而五竹地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再次拖著更加殘破地左腿。用更加困難的姿式,更加緩慢地速度,再次向著太極殿下那個明黃身影行去。

  便在此時。晨間一直下著的大雨。微雨忽然間停了下來。天上地雲層也漸漸變薄。皇宮裡地視線漸漸清楚,似乎將要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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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1:05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一)

南慶京都在下雨,北齊南京在下雪,小雪在空中優美而緩慢地飄拂著,充溢著天地間的寒氣,卻依然讓溫度降到了人類十分厭憎的程度。

    在南京城雄壯的城牆之上,負責北齊南方防線的南京統兵司大將上杉破,面色漠然地看著西南向的平原。原上沒有積雪,依然可以看見那些正在冬眠的黑色沃土,他的目光透過層層風雪,落在了那處綿延不知數十年,氣勢肅然的南慶軍營。

    那處旗幟獵獵作響,營寨連綿,無窮無盡的黑色,沉默地停佇於風雪之中,就像是一個暫時休息的猛獸,隨時可能向南京城撲來!

    南慶燕京大營與北大營兩大邊軍全力來攻,在這段日子裡,接連突破了北齊大軍布下的三道防線,以燎原之勢直撲北上,一路不知殺死了多少北齊戰士,如今已經抵達了南京防線前方二十里處,正在稍作休整。

    看來天下兩大國之間最血腥殘酷的攻城戰,馬上便要爆發在南京城下。上杉破忍不住瞇了瞇眼睛,手掌輕輕地撫摩著身旁的刀鞘,看著身周如螞蟻一般快速走動,在冰冷的天氣裡準備守城軍械的下屬們,感受著城內充斥著的緊張恐慌氣氛,不由歎了口氣。

    十餘萬慶軍鐵騎已經壓掩而至,自己身下這座大齊南方第一要鎮,又能擋得住多久呢?

    上杉破搖了搖頭,連接向下屬校官發出數道軍令,然後轉身下了城牆,來到了城牆下臨時安置的前線營帳之中。

    這處營帳十分偏僻安靜,外面由他的親兵親自把守,根本不虞有人能夠靠近。一入營帳。上杉破看著帳內那個穿著一身平民服飾,然則卻是不怒而威的男子,乾脆至極的單膝跪下,沉聲說道:「義父,看樣子王志昆被前幾天的縱割伏擊打喪了膽。三天之內應該不會發起攻城。」

    全天下人此時都以為北齊的軍方柱石,最令南慶感到忌憚的上杉虎大帥。應該還沉兵於慶軍腰腹之間地宋國州城之中,然而誰能想到,在南京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這位天下雄將,竟然單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南京城中!

    上杉虎那雙黑蠶眉微微抖動了一絲,片刻後沉聲說道:「王志昆行兵雖然保守了些,但絕對不是膽小之徒,不然慶帝怎會讓他領燕京之兵十餘年……這些時日裡那些騷擾。看上去是我軍佔了便宜。實際上此人像是個烏龜一樣,根本沒有被你誘出什麼兵來。」

    上杉破聽著義父嗡嗡的聲音在營帳裡迴盪著,看著義父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絲敬佩,義父暗中回到南京已有些時間,自然要準備迎接馬上到來的這一場大戰,如果不是義父暗中運兵如神,藉著三道防線。縱橫切割。也不可能讓南慶鐵騎到今日才殺到南京城下。

    「王志昆真是無恥到了極點,明明他們兵勢佔優。而且氣勢正盛……卻偏生在平原上擺出一副守城的架勢。」上杉破想到此處,不由怒罵出聲。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王志昆地厲害便在此處……南慶啊。」上杉虎忽然從地圖上收回目光,目光看著營帳之外,歎道:「兵多將廣,實不我欺。」

    這位北齊一代名將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疲憊之色,他從宋國州城回到南京,是因為他實在是不放心這處地防禦,一旦慶國鐵騎真的突破了南京防線,北齊朝廷的中腹部便會直接面對著南方來的戰火,朝廷必須生亂。

    上杉虎等若是施了個分身之計,南慶鐵騎依然以為他還留在宋國州城,只怕擔心到了極點,而他卻是暗中在南京主持這一道防線,只有一個上杉虎,卻用這種法子,能夠發揮超出一個上杉虎的作用。

    只是面對著慶**紀森嚴,軍械優良,戰鬥力異常強悍地十餘萬大軍,上杉虎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感到輕鬆,尤其此次並非野戰,而是兩大國之間在南京防線上的正面衝撞,打到最後,依然打的還是國力與氣勢。

    上杉虎並不畏懼王志昆,他太瞭解這位南方的同行,所以不懼。這些年他主持北齊南方軍事,一直將目光都投注在遙遠南方京都地皇宮裡。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慶帝地軍事思想,若南慶真要進行北伐,依理論定是要集全國之力全勢撲北,至少要集結三路邊軍,以勢不可阻之勢,強力推進。

    然而南京城外只有兩路邊軍,慶帝的魄力似乎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強大,上杉虎雙眼微瞇,憂心忡忡,暗自想著,南方的那位在風雪中,連綿十餘里的慶軍營帳之內,主帥王志昆大將,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遠處的那座大城,只要攻破那座城池,慶軍最強大的騎兵,便可以殺入北齊中腹要害之地,到那時候風捲殘雲,雖然還要面對上京城前的兩條防線,但想必總比現在要好打的多。

    尤其是此時攻南京,卻要防著身後宋國州城裡的上杉虎,慶軍的攻勢雖然穩定,卻少了當年開邊拓疆裡的壯烈氣勢。

    「史飛什麼時候到?」王志昆問道。身旁一位偏將不假思索。直接應道:「大將軍應該四日後抵達。」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此次北伐之始,陛下便已經擬好了所有方略,雖然如遠處南京城內的上杉虎一般,王志昆有時候也覺得陛下此次的魄力不及當年,但是對於陛下地信心。從來沒有減弱過。

    陛下要派史飛前來接掌北大營方面的野軍,並沒有讓王志昆有絲毫負面的感覺。他不在意讓人搶功,更不會認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為史飛當年本來就是他的副將。

    更何況如今北伐,乃統一天下的戰爭,沒有哪一位大將敢奢望。僅憑自己地力量,便能完成此等豐功偉績。

    王志昆偶爾想著,至少自己比葉帥好,葉帥現在身份太過尊貴。只能在京都樞密院發令。卻無法像自己一樣親自領兵。

    準備了多少年了?王志昆站在營帳門口,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瞇著眼睛,看著遠方地南京大城,想到自己的雙腳其實已經站在了北齊的疆土之上,心中驟然間生起了無窮豪情。

    為陛下駐守燕京十餘年,為的便是今日。壯闊的畫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

    忽然間,王志昆地眼瞳裡閃過一絲寒意。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天寒地凍,但慶軍的後勤保障沒有問題,氣勢沒有問題,可是他的心裡一直都有極強烈的不安。小范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會安好?

    依山而建地北齊皇宮,山上有山澗,山澗沿著山道流到最下方匯成一方清潭,潭旁砌著青石,潭中清水順著刻意打開地一處缺口向著宮外的方向流去。

    北齊皇帝身上披著一件大氅,內裡穿著龍袍,雙眉如劍微微挑起,雙唇緊緊抿著。他就這樣坐在水潭的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發。

    海棠背對著站在他身旁,目光順著從潭中流出的清水,一直望向了美麗的皇宮之外,那條緩緩行走於冬日上京城內的河。

    大東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師便在這處水潭裡與太后一番交談,決定了某些事情,飄然而去,最後頹然而回,壽終而亡,他敗在了慶帝的手中。

    如今北齊朝廷又面臨著南方那位強大=」北齊皇帝抬起臉來,眸子裡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不過是兩路邊軍,便可以殺到南京城下,若慶帝真的舉國來伐,便是上杉虎,只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若上杉將軍支撐不住,陛下準備怎麼辦?」海棠在此時緩緩轉過身來,平靜問道。

    「傾舉國之力,與之一戰。」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應道,根本沒有思考,「這天下終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也要碎在朕的手裡,朕可從來沒有認輸的念頭。」

    海棠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宮外,望著南方,雙手輕輕合什。

    東夷城控制的疆土,宋國與小梁國的交界處。被海風吹拂著的土地,擁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溫暖潮濕的天氣,山野間地樹木依然保留著難得的青色,誰能知道越過面前的山梁,行過宋國的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會來到一片肅殺朔雪之地?

    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慶發兵之原。北齊潰退之後固守,無數人廝殺殞命之地。

    孤軍叛離南慶朝廷,在人世間沉默了一年有餘地慶國大皇子,此時便在溫暖如春的山野間,目光直視天穹。想像著那片肅殺地風雪。

    他的身後是一萬餘名忠心效命的部屬,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線,那是范閒交給他的四千黑騎,然則荊戈統領著這些黑騎。似乎並不怎麼肯聽他的話。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東夷城。給荊戈帶去了范閒地親筆軍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沒有絲毫情緒的反應。他此時所統領地軍隊人數雖然不多,然而卻是東夷城倚以為憑地最強大一枝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時兩國間的戰場上,尤其是從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奪得的宋國州城中殺出去,只怕會帶來令天下震驚的戰果。

    然而范閒並沒有要求或者請求他這樣做。范閒只是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自己的大哥。然後通過王十三郎的嘴,將自己對天下局勢地判斷分析講給了他聽。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話。

    大皇子輕踢馬腹,一臉沉默地領著一萬餘名精銳軍士向著西北方向駛去,數息之後,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騎也開始挾著永久不變地肅殺與幽冥氣息起拔。

    馬上沉默的他很清楚為什麼范閒沒有任何具體地話給自己,因為他和范閒一樣,他們雖然都有東夷城的血統,但畢竟是慶人,這一萬四千名強大的精銳力量絕大部分也都是慶人。

    如果南慶正在北伐,難道自己這些慶人卻要背叛朝廷,反戈一擊?只怕誰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雖然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的人物,對於皇帝陛下也談不上什麼忠誠,然而背君與叛國終究是兩種概念。

    然而東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慶帝一股作氣地將北齊打散,因為若那樣的話,東夷城自然便是強大慶軍的第二個目標。如今的東夷城名義上已經歸屬大慶,但在范閒和大皇子的強勢之下,南慶朝廷根本管不到此處,一旦有機會動兵真正征服,想來慶國朝廷不會放過個機會。

    若到了那時,東夷城自然是滅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條。從陳萍萍死後那一刻開始,大皇子便已經做好了這種思想準備,然而如今知曉范閒在京都準備做的那件事情,大皇子的心頭依然抑不住的有些黯淡。

    不論范閒是勝是敗,他的心情都會黯淡,因為那個人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在慶國的皇宮裡,他的妻妾也還在京都。

    大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京都的方向,一時間唏噓了起來,微微瞇眼,長久沉默,一言不發。

    天下大戰已起,修羅場已然鋪成,骸骨埋於道,血肉濺於野,烏鴉怪鳴於天際風雪之中,不盡的肅殺凶險,籠罩了整個天下,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遮蓋了所有萬千百姓頭頂的天空。

    便在這樣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局中,有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沙場之上那些猛將,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實都在注視著京都,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勝敗,天下的走勢,依然還是在南慶京都之中,在那一對對人對己都格外殘忍無情的父子之間。

    正如慶國皇帝陛下曾經對葉完說過的那樣,他與范閒之間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點。只是這個局不是人力所能設,而是這數十年間的造化因果,最後凝結而成的局面,在這個凝結的過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個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陳萍萍,以至於范閒自己,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至於這個局到了最後已然無解。成了個死局。

    只有劍才能斬開繩結,只有生死才能解脫。

    被無數雙目光注視的京都城內,百姓卻感受不到太多前線血腥的味道,甚至連此時禁宮所發生地驚天大事也不知情,他們情緒平穩地過著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學士府中的胡大學士聽不到這些哭泣的聲音。但他在第一時間內知道了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大朝會地日子,他依然擁有足夠的眼線和層級,所以他頓時呆了。

    一年前,賀派地官員全數被范閒和監察院殺了。這一年裡,胡大學士統領著門下中書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將慶國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條,便是陛下重傷不能視事的時候。這位大學士依然平靜恬淡。東山倒於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維持著慶國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胡大學士所有地鎮定平靜,頓時瓦解,他今天沒有擦護臉霜,所以臉上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怔怔地站在學士府的園子裡。顯得格外蒼老。祈求著上蒼不要給大慶帶來任何地不幸。

    京都另一處貧寒坊內,某簡陋民宅中。已經出獄很久地前任京都府尹孫敬修,正在他的女兒孫家小姐的攙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著藥,在獄中被折騰的險些身死,若不是范府裡的幾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這位性情嚴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的孫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僕役盡去,姨太太也已逃走,過地日子著實有些不堪。

    孫顰兒溫聲寬慰著父親,心裡卻想著改日只怕要去范府裡謝謝郡主娘娘賜地藥,只是卻沒有什麼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現在窮竟是死是活?一時間不由有些癡了。

    此時的范府中,林婉兒卻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廳之中,思思坐在她地身後,一人分別抱著一個孩子。她對面前的籐大家媳婦兒說道:「逃是沒必要的,只是府裡的下人能散就趕盡散了。」

    籐大家媳婦兒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哪裡肯走。林婉兒也不會勉強,因為范族裡的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無法走乾淨,她只是怔怔地看著懷裡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宮,最近又沒有陛下身體不適的消息,林婉兒便馬上猜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瀰漫在京都裡的詭異氣氛,更是讓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殺你,你要殺舅舅,可是……可是……難道之前,你就不肯讓我看你最後一面?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垂下,滴在了范良滿是不解的稚嫩臉蛋上。

    在林婉兒無助又悲傷地擔心著范閒的生死時,昨夜被召入宮中的范若若,卻已經成功地逃脫了內廷高手的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宮之中。如今的皇宮已然亂成一團,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她的下落。看來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學藝有成,當年五竹在蒼山雪夜裡對她的訓練,遠比當初對范閒的教導要成功許多。

    此時的她穿著一件宮女的衣衫,卻偏生穿出了極動人的感覺,衣衫在微雨中緩緩飄拂,順著宮牆的夾壁,緩緩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見被廝殺聲驚的面色慘白的太監宮女,偷偷摸摸地向著後宮方向奔去,誰還會來管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然後在將要轉到太極殿的一道偏僻宮門處,她看見了太監洪竹,似乎洪竹在這裡已經等了她很久。兩個人平靜地互視一眼。范若若平靜地看著洪竹,其實心裡卻是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因為她根本不清楚,為什麼幾個月之前,這位正當紅的太監總管,會忽然與自己暗中聯繫。

    洪竹佝著身子離開了這道宮門,他沒有解釋什麼,因為他本來以為小范大人已經死了,思前想後了很久,他骨子裡所蘊藏著的那點兒東西,終究讓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講述了自己與范閒間的關係,或許……只是這名太監。不願意讓自己守著自己與范閒間的秘密,而孤獨地守候在深宮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還活著,並且在這位太監的幫助下,潛入了皇宮。這個事實令她很喜悅,然而緊接著喜悅便變成了深深的擔憂。因為她知道哥哥進宮是為了做什麼。

    她走到了宮門旁,走到了一個盛水的大銅缸旁。隔著宮門,聽著不遠處皇城上令人心悸的聲音,那些鐵釬刺穿盔甲,刺穿骨胳地聲音。她的眉宇間擔憂之色更重,知道今天連師傅也來了。

    然後她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遠處太極殿正殿門前的那方明黃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皇帝陛下負手於後。雙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著那一方白絹。只有他知道,白絹上是若點點桃花一般的血漬,咳出血來了,難道朕真地不行了嗎?

    姚太監已經被他趕走,此時他身周沒有一名侍衛,站在雨簾之前,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而在他面前地小雨之中。一個更孤單的身影慢慢地走了過來。

    五竹終於來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著他臉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緊緊握著的鐵釬依然在不停地滴著血,一股充溢著血腥味道的氣息。從他那身濕透了地布衣上透了出來。

    不知道殺死了多少禁軍,五竹才終於從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裡。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堅不可摧的鐵釬,在刺穿了無數堅硬盔甲之後,刺穿無數咽喉之後,此時鋒利的釬尖竟已經被磨成了平端,釬身彎曲了起來!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對著人間精銳戰力前仆後繼,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下,他依然受了傷,尤其是從皇城殺下來地那一條道路上,穿著厚重盔甲的禁軍官兵,用自己的身軀當作了制敵的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腳步,傷害到了他的身體。

    禁軍地攔截不可謂不壯烈,可五竹依然是殺了出來!

    只是他手中地鐵釬已經廢了,他緊緊束著的黑髮早已散亂,身上地布衫更是多了無數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為何,被燒成了一塊殘片。

    最為令人心悸的是,在亂戰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種重形兵器砸斷,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著側後方扭曲,看上去骨頭已經被扭碎成了異狀,根本無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著那層快要脫落的黑布,盯著殿下的慶帝,用手中變形的鐵釬做為枴杖,拖著那條已經廢了的左腿,在雨中艱難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慶帝的面前。

    雨勢早已變小,淅淅瀝瀝地下著,太極殿前的青石板上卻依然積著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動,摩擦出極為可怕的聲音。

    每一次磨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會抽搐一絲,想必他也會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經忘記了疼痛,他只是向著殿前的慶帝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慶帝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我終於確認你不是個死物……但凡死物,何來你這等強烈的愛憎?」

    便在此時,一直緊閉的宮門忽然大開,一身污水的葉重騎於馬上,率領著殘餘的禁軍士兵以及自己親屬的騎兵,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趕了過來,蹄聲如雷,震的地面的雨水絲絲顫動。

    不過瞬息,數百名慶國精銳兵士便再次將五竹圍了起來,只是他們看著被自己包圍著的五竹,看著那條已經扭曲,卻依然倔狠站著的人,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尤其是此時忽然出現在陛下身旁的十餘名慶廟苦修士,那些戴著笠帽,擁有強大實力的苦修士,當他們看見五竹之後,尤其是到五竹身上傷口處流出的液體顏色之後,更是面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熱的,也是紅的,然而卻是金紅的,在小雨中漸漸淡去,沒有太多人能夠注意到,但這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卻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這一刻如遭雷擊,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到在了五竹的面前,他們本來是慶帝最強大的貼身防衛力量,然而在這一刻,卻不得不臣服於在這個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親臨人間,凡人焉敢不敬?這是上天對大慶的神罰嗎?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0:46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宮前行走誰折腰?

    (應該還有三章,還有三章,然後還有一個末章和一篇後記,怒啊怨啊哀愁啊……大家還是投推薦票吧,昨才發現,原來鮮花票也要錢,嗯,我們一起努力,搞個好看的貓尾巴。)

    「放箭!」雨水從宮典混漉的鬍鬚上滴落,面色蒼白的禁軍統領,聲音微顫地發出了命令。

    無數枝羽箭在這一刻脫離了緊繃的弓弦,倏然間速度提升到了頂點,撕裂了空中的雨水,射向了廣場正中孤獨站立的五竹。

    密密麻麻的箭羽似要遮天蔽日,只是今日的暴雨率先搶走了這個效果,所以無數枝飛速射出的箭羽像發洩不滿一般,絞碎了天地間,空氣中所有的雨珠,令整個廣場的上空,變成了如神境一般的水簾大幕!

    與這恐怖的聲勢相襯的還有這些箭羽刺穿空氣,所帶著的陰森呼嘯聲,這些聲音代表著慶國強大的軍力,也代表著無可抵抗的殺意。

    在這樣密集的箭羽攻擊中,沒有人能夠活下來,范閒不能,即便是當年大東山處的葉流雲,所面的也只不過是數百枝弩箭,而且在那樣的地形下,大宗師飄忽的身法,本來就是他們最大的保障。

    怎樣殺死一位大宗師?范閒當年曾經深思過這個問題,必須是放在平原之上,萬箭齊射,然後用重甲騎兵連環衝鋒,方能不給大宗師逃遁的可能。

    孤獨站在雨中的五竹很強大,至少知道他地名字的那些人。從來都不會認為他弱於一位大宗師。很顯然,禁軍收兵放箭,與范閒當年的計劃極為相宜--此時廣場上一片寬闊,雖在雨中,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視線的法子,五竹如何躲避?人力終究有時窮,以一敵萬之人有,然而箭羽齊發,卻等若將萬人之力合於一出,怎樣抵擋?

    面對著比暴雨更加密集的羽箭。五竹還能無比強大地站在廣場中央嗎?

    五竹的身法沒有葉流雲快,五竹的出手沒有四顧劍狂狠,五竹無法像苦荷一樣借雨勢而遁,他只是冷漠地抬起頭來,隔著那層濕潤的黑布,看著撲面而來,勁風逼面,將自己身周數十丈方位都籠罩起來的烏黑箭雨。

    箭矢之尖刺破了雨珠,來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地天下,輕身功夫最強的應該是范閒。在苦荷留下那本法書冊子的幫助下,他可以在雪地上一掠十餘丈,然而便是他,此刻面臨著這潑天的箭雨。也沒有辦法倏然若閃電,掠至箭雨罩下的範圍之外。

    所以五竹的身體也沒有動,沒有嘗試著避開這場明顯蓄勢已久,密集到了極點的箭雨,因為無論是誰都躲不開--他只是將身邊雨中的鐵 收了回來。橫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就像是一扇門,忽然間關閉,將他的身影鎖在了雨霧之後。

    咄咄咄咄!無數聲箭鏃刺中目標地恐怖聲音,似乎在這一刻同時響起。強勁的箭枝有的刺中了五竹腳下的青石板,猛烈地彈了起來,在空中便禁受不住箭身承受地巨力,啪的一聲脆斷,有的箭枝更是直接射進了青石板之間狹小的縫隙之中。箭羽嗡嗡作響。

    只是一瞬間,無數的箭枝便將五竹略顯單薄地身體,籠罩住了,無數聲令人心悸的響聲過後,皇城上下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眼瞳都漸漸縮小。驚恐地縮小。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箭枝就像被春雨催後的雜草,森木然地在皇宮前廣場正中央約數十丈方圓的範圍內。密集地插在地上,濺在空中!

    而最密集的箭雨正中,五竹依然沉默地站立著,不知何時,他一直戴著的笠帽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上面穿插著不知道多少枝箭,看著就像一個黑色地毛球,滲著寒冽的光芒。

    而他的右手依然穩定地握著那把鐵 ,右手之下是無數枝被他斬斷了的箭羽。

    被雨水打濕的廣場上滿是箭枝,五竹站在滿地殘箭之中,除了他的雙腳所站立地位置之外,一地折損之後地殺意,這天地間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了乾淨的地面之上。

    雨勢忽然間在這一刻小了下來,似乎老天爺也開始隱隱畏怯這個在萬枝羽箭之下,依然倔 站立地瞎子,想要把這一幕看的更清楚一些,所以皇宮上方厚厚的雨雲忽然間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太陽的光芒便從那道縫隙裡打了下來,照耀在了五竹的身上,淡淡然為這個布衣瞎子映出了一道清光。

    小雨中秋風拂過,五竹身上濕透了的衣衫輕輕拂動,簌的一聲,他左手上那頂不知道承接了多少枝羽箭的笠帽,終於壽終正寢,在他的手中四散破開,就像是一盞易碎的燈籠。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皇城禁軍根本不明白這種神跡一般的場景,是怎樣出現在了人間。在萬箭臨身的那一刻,五竹其實便動了,只不過他動的太快,以至他手中鐵 和高速旋轉的笠帽,這兩種痕跡,都變成了雨中的絲絲殘影,根本沒有人能夠看的到。

    五竹的腳就像是兩根樁子一樣,深深地站在大地之中,他右手的鐵 ,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完全計算出了每一道箭枝飛行的軌跡,並且在五竹肢體強大的執行能力配合下,令人不可思議地斬落了每一枝真正刺向自己身體的箭。

    先前那一刻,鐵 每一次刺斬橫擋都被五竹強悍的限定在自己身體的範圍內,無一寸超出,他任由著那些呼嘯而過的箭枝擦著自己的衣衫。擦著自己地耳垂,擦著自己的大腿飛掠而過,卻對這些箭枝看都不看一眼。

    那雙濕透了的布鞋前方,插滿了羽箭,五竹沒有進行一次格擋,這種絕對的計算能力與隨之而來的信心以及所昭示的強悍心志,實不是人間能有。

    換成是任意一位大宗師,只怕都不可能像五竹先前表現的如此冷靜,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五竹之外,沒有誰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計算出如此多的事情,並且在電光火石間,能夠做出最合適的一種應對。

    萬箭齊發,卻是一次齊射,務必要覆蓋五竹可能躲避地所有範圍,所以真正向著五竹身體射去的箭枝,並沒有那麼多,然而……這個世上,除了五竹之外,誰能夠在這樣危急的時刻。還如此冷靜地做出這種判斷?

    不多只是針對五竹而言,饒是如此,他手中那把鐵 ,也不可能在瞬息間。將撲面而來的密集羽箭全部斬落,所以他的左手也動了,直接取下了戴在頭頂的笠帽,開始在雨中快速旋轉,捲起無數雨弧。震走無數箭枝……

    笠帽碎了,像燈籠一樣地碎了,嘩的一聲散落在濕濕的地上,震起無數殘箭。

    五竹有些困難地伸直了左手的五根手指,看著穿透了自己手臂的那幾枝羽箭,本來沒有一絲表情地臉上卻忽然間多出了一種極為真實的情緒。

    有些痛,五竹在心裡想著,然後將那一根根深貫入骨,甚至穿透而出的羽箭從自己左小臂裡拔了出來。箭枝與他小臂骨肉磨擦的聲音,在這一刻,竟似遮掩了漸小地雨聲。

    皇城上下一片寂靜,清漫的光從京都天空蒼穹破開的縫中透了下來,照耀在五竹單薄的身體上,他緩慢而又似無所覺地將身上中的箭拔了出來。然後擦了擦傷口上流出地的液體。再次抬步。

    這一步落下時,滿是箭枝碎裂的聲音。因為五竹是踏著面前的箭堆在行走,向著皇宮行走。

    禁軍的士氣在這一刻低落到了極致,甚至比一年前那驚天一響時更加低落。因為未知的恐懼雖然可怕,但絕對不如眼睜睜看著一個怪物更為可怕,他們不知道皇宮下面那個在箭雨中依然屹立的強者是誰,只是下意識裡認為,對方一定不是人,只怕是什麼妖怪!

    或者……神仙?

    以慶軍嚴明的紀律,即便面對的是一位萬民傳頌地大宗師,或許他們都不會有絲毫停頓,而是會用接連暴雨般的箭襲,去殺死慶國的敵人。然而今天他們真的感到了恐懼,因為那位強者不僅僅昭示了無比強大的力量,更關鍵的是,他們被那位強者所展示出地漠然所震驚了。

    所以當五竹踏著密密麻麻,有若春日長草一般地殘箭堆,快要走到宮門前的時候,第二波箭雨,依然沒有落下。

    一臉蒼白地宮典怔怔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瞎子,忽然覺得嘴裡有些發苦,五大人已經靠皇城太近,即便再用箭枝侵襲,只怕效果還不如先前,難道陛下交給自己的使命,真的永遠無法完成?

    慶帝此生,唯懼二物,一是那個黑黑的箱子,還有一個便是今日穩步行來的老五。皇帝陛下在太平別院血案後的二十餘年裡,不止一次想要將五竹從這個世界上清除掉,然而……最終他還是失敗了。只是為了應對五竹的復仇,皇帝陛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計劃。

    范閒從神廟回來了,自然五竹也跟著回來了,慶帝從來沒有奢望過老天爺能夠給自己一個驚喜。他為五竹所做的準備其實並不多,因為人間能夠制衡五竹的法子,本來就不多,更何況如今的慶國只有一個漸老疲憊傷余的陛下,那位葉流雲大師早已飄然遠去……

    在慶帝看來,唯一有可能清除五竹的方法,便是皇宮的這面城牆,無數禁軍的阻攔,還有那漫天的大火。

    因為幾年前在慶廟後面的荒場上,慶帝曾經親眼看過那名神廟的使者,在大火中漸漸融成奇怪的物事,也曾經親耳聽過那些 啪的響聲--宮典。便是具體執行慶帝清除五竹計劃地執行人,為此禁軍在這些天裡準備了火箭以及相應的設施。

    然而上天似乎在慶歷十二年的這個秋天,真的遺棄了它在人間挑選的真命天子。當五竹因為莫名其妙而深沉的情緒來到皇宮之外時,天空忽然降下了京都深秋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

    潑天般的豪雨,沉重地打擊了宮典的準備,似乎也是想以此清洗南慶朝廷的過往,替一位強大地君王送葬。

    宮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竹,停止了放箭的命領,用沙啞的聲音冷聲喝道︰「準備火油!」

    如果想將皇城下的五竹籠罩在火海之中。四年前京都叛亂時,范閒經由監察院所設的火藥空爆毒計,毫無疑問最為強悍。然而早在四年前,范閒便已經將監察院庫存的大批火藥都藏在了小樓之下,最關鍵的還是……這漫天的雨,這該死的雨,所以宮典只可能寄希望於火油,能夠殺死皇城下地五大人。

    火油潑了下去,卻根本無法潑到五竹的身上,五竹行走的看似緩慢穩定。然而卻像是一個在懸崖上飛騰的羚羊,走到了宮門之前。雨勢漸小,皇城上地禁軍終於點燃了十數根火箭,全部射了下去。火苗一觸皇城下與水混在一處的火油,頓時猛烈地燃燒了起來,火苗就像是從地上升起的暴雨,火雨,猛地探出了巨大的火苗。要將五竹那孤單的身影吞沒!

    便在這一刻,五竹飛了起來,更準確地說,他是走了起來,完全超乎了所有人類地想像,他手中的鐵 準備地刺中了皇宮約兩丈高處一個縫隙,身體如被弓弦彈出的箭一般,迅疾加速,化作了一道冷漠的影子。在平滑峭直的皇城牆上,雙腳不停交錯,就這樣向著城牆奔跑而去!

    誰也無法形容這幕景象,五竹在路上,在皇城的牆壁上,正對著落雨的天空奔跑!

    當五竹那雙穿著布鞋的腳。穩穩地落在皇城頭上時。宮典便知道大勢已去,這個世間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五竹入宮。

    秋雨下廣場的一角忽然傳來一陣如雷般地馬蹄聲,騎兵的數量並不多,然而格外肅殺,樞密院正使,如今慶國軍方第一人,葉重大帥,終於從樞密院趕了過來。

    葉重面色一片震驚與鐵青,雨水讓他花白的頭髮貼在微黑的臉龐上,看上去異常狼狽。他遠遠地看著城頭上那個孤單的瞎子背影,從馬上跳了下來,在雨水中向著皇城的方向狂奔,卻險些摔了個踉蹌,淒厲喝道︰「五大人,莫要亂來!」

    「知道神廟已經荒破了……但朕想老五既然是廟裡地人,神廟總有辦法把他留在那裡,誰知道他還真地能夠重返人間,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這個賊老天,今天要下這麼大的一場雨?這是為什麼呢?」

    「朕心懷天下,手控萬里江山,不料今日卻被一匹夫逼至駕前,誰能告訴朕,這是為什麼呢?」

    「上天何其不公,若再給朕一些時日,不,若當日朕沒有傷在那個箱子之下,朕又何懼老五來此?」

    「不過即便老五來了?那又如何?」

    不時得聞宮外急報,卻依然一臉平靜地皇帝陛下,唇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冷笑,緩緩地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平穩地舉起雙手,讓身旁的姚太監細心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的龍袍可有皺紋。

    龍袍有許多種,今日慶帝身著的龍袍極為貼身,想必對他稍後的出手,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只是,只是……皇帝陛下眼角的皺紋為何顯得那樣的疲憊?那樣的淡淡哀然?

    站在幽靜而空曠的太極殿中,慶帝負手於後,沉默許久,他的頭髮被梳理的極為整齊,用一條淡黃色的絲帶隨意地繫在腦後,顯得格外瀟灑。

    許久之後,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眸裡再也沒有先前那一番自問時的淡淡自嘲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靜與強大地信心。

    皇帝陛下平靜而冷漠的目光,順著太極殿敞開的大門,穿過殿前的廣場,一直望向了那方廝殺之聲漸起的皇城正門,他知道老五呆會兒便會從那裡過來,因為他知道老五的性格,那廝這一生,也只會走這最直接的道路。

    「找到范閒沒有?」他的眼簾微垂,輕輕地轉動著手指間的一枚玉扳指,很隨意地問道。

    「還沒有。」姚太監在一旁恭敬稟道︰「范家小姐昨天夜裡就失蹤了。」

    皇帝閉上了雙眼。沉思片刻後說道︰「朕看來依然是低估了很多人,比如若若這個丫頭。」

    姚太監在這個時候不敢接話,只是在心裡也覺得異常古怪,當宮中知道了范閒入京的準確消息之後,陛下昨夜第一時間將范家小姐請入了宮中,很明顯,陛下掐准了范閒地命脈,然而誰知道……昨夜范家小姐卻忽然間在宮裡失蹤了。

    如果范家小姐是一位隱藏著的高手,那為什麼還會被內廷請入宮中,而不是在宮外便逃走?

    皇城處的上萬禁軍。還在用自己的血肉與生命,頑強地阻擋著五竹的進入,一路皆血,卻沒有一位禁軍退後一步!便是四顧劍當年在大青樹下用木棍戮死螞蟻也還需要時間。更何況眼下殺的是人,五竹依然平靜的殺著,然而面前的人從來沒有少過,不知道還要殺多久。

    「還有半個時辰。」皇帝陛下似乎總是能準確地把握世間的一切事物發展,他緩步走出了太極殿。站在了長廊之下,看著廊外越來越稀的雨絲,似有所思。

    皇宮之中地太監宮女,滿臉緊張地退在遠遠的地方,皇帝的身邊只有姚太監一人,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皇帝地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輕輕地咳了幾聲,從姚太監的手裡接過潔白的絲絹擦拭了一下唇角,冷漠說道︰「如果安之再不出手。這事情就有趣了。」

    皇宮裡的氣氛異常緊張嚴肅,全無一絲生動活潑,自然相當無趣。此時的范閒,便在太極殿長廊盡頭地幾名太監之中,心情異常沉重複雜地注視著遠處那個中年男人,或者現在應該說是……老人。

    昨天子夜剛過。在漆黑夜色的掩護下。范閒一個人來到了皇宮。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再像那一年殿前詩會後那般,學壁虎爬進宮裡去。因為如今的京都。因為北方如火如荼的戰事,更因為他的歸來,防衛力量被提到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層級,再想逾牆而入,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於是范閒動用了自己在這個天下埋的最深的那枚棋子,這枚棋子除了他之外,便只有王啟年知道,鄧子越也只是隱隱瞭解過一些,那就是洪竹。

    如今地洪竹已經回到了御書房,重新得寵,在這位宮中紅人的暗中梳導幫助下,范閒看似輕鬆,實則極為凶險地經由浣衣坊方向潛入了皇宮。

    范閒沒有想過如果洪竹將自己賣了,那會是怎樣的後果,他的第二次人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不敢失去的?

    潛入皇宮之後,范閒便知道了妹妹再一次被接進皇宮的消息,他馬上明白了陛下地想法,看來到了今日你死我活地這一刻,這位坐在龍椅上的男子,終於撕下了一切虛偽地面具,準備直接用若若的性命來威脅自己。

    這和當初若若做為人質不同,因為當時的皇帝陛下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所以依然可以保有聖君的面目,范閒也不擔心他真的會拿妹妹的生死來威脅自己。

    而如今皇帝已然老了,纏綿的傷勢根本未好,只怕他也嗅到了那絲死亡的味道。

    范閒咪著眼楮,小心翼翼地低著頭,在那幾名宮女的身後,通過她們衣衫的縫隙,注視著太極殿正門口的皇帝老子,一時間心情竟有些複雜。

    他也知道了皇城處的異動,猜到了五竹叔的到來,然而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五竹叔是真的醒了?不過無論如何,范閒十分清楚這些絕世強者的實力和慶軍強大的戰鬥力,就算五竹異常強悍地突破了禁軍的防禦,只怕殺到太極殿前來時,也必然要受傷。

    而面對著好整以暇,安然以待的皇帝老子,五竹叔又能有幾分勝算?

    范閒的眼楮瞇的更厲害了,看著遠方的皇帝陛下輕輕地咳了兩下,然後將擦嘴的白絹收入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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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0:31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濕漉的雨水,順著他身上的衣衫,臉上的黑布緩緩向下滴落,他就在這裡停駐了腳步,然後微微抬頭,看著遠方煙雨淒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裡看了半天的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下意識跟隨范閒參觀人間的旅行者,皇宮也確實是京都裡最值得遊覽的地方,最雄偉壯觀的建築,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別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簷下,幾個穿著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著方正的書包,搓著手,抵抗著寒意,小臉蛋兒被凍的有些發白。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的公塾唸書,身邊也都帶著雨傘,只是沒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時候,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傢伙兒正覺得這雨下的讓人太過無聊,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的時間,但是誰願意老在別人的屋簷下低頭,恰在此時,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裡的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簷下沒有什麼石頭,那些頑童眼楮骨碌骨碌轉著,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的煤碴,尖聲笑著,叫著。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通過欺凌比自己弱小地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麼會聽著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麼看著五竹渾身上下被砸的骯髒不堪,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很明顯是個白癡,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餘,看著那個瞎子身上的污跡,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地女人,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別的人都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些不以為然孩童用自己的方式。發洩著生命皆有的暴力慾望。

    啪的一聲,一坨沾了水的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碴,將五竹臉上的黑布打的略微偏了一點。五竹蒼白地臉也偏了一點,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他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緩緩轉過身。看著屋簷下那些手上並不乾淨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並不害怕,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跡像,相反,他們看著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砸向街中雨中地煤碴,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於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著煤碴,一古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留下了骯髒的痕跡,和絲許血痕,被雨水一沖,便在五竹蒼白的臉上流淌著。就像是旱季之後的洪水。攜帶著千萬年地垃圾,在大地滄桑的臉上。沖涮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著那層黑布,怔怔地看著那些不停尖笑著,揮動著小手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攻擊自己,更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孩童天真的臉上,竟然會笑的如此猙獰,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塊一塊的石頭,不論是尖的還是圓的石頭,砸在自己地頭上,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著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著,一片混沌的腦海裡,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麼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誰戮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地大洞裡潑然而下,化作漫天驟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地腦海裡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地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麼?是不是和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的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礡的大雨中沉默的思考。

    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但是他聽不懂,聽不明白,不能夠瞭解,只是記在了心裡。

    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做什麼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麼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范閒的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

    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好像隨著這漫天的雨水,和那個大洞裡透下來的清光,在五竹的腦中變得漸漸清晰,漸漸熟悉,然而令他有些頭痛的是,他依然記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自己難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廟裡嗎?

    五竹還是什麼都不記得,但他擁有了他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東西,那就是情緒,其實從昨天下午開始,那種情緒,便已經充溢他的內心,讓他的雙眼只是隔著黑布,靜靜地看著那種皇宮。

    這種情緒叫做厭惡,不知道為什麼,五竹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很厭惡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築,或許只是因為他本能上厭惡那座建築裡的人?

    離開雪廟地時候,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一面咳著血。一面對自己說,要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麼?難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鮮活的陌生的……情緒?

    五竹決定去皇宮裡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緒的真實來源,去看看裡面有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見的人,於是他的手穩定地放到了腰畔地鐵 上,同時微微低頭,重新戴上了背上的笠帽,將天上的雨水遮住。將遮住自己雙眼的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們還在快活地扔著石頭與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後,放開了手中的鐵 ,蹲下身來,手掌在地上流淌的污水中劃拉著,抓起了一把並不堅硬的煤碴。

    不能傷害人類,除非是為了人類的整體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廟裡那位老人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他不明白,整體利益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狗屎,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年輕的人類或許只是在遊戲,五竹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反應地。至少對於這些欺凌自己的年輕人類,他的心中沒有厭惡的情緒,也沒有憤怒地情緒。

    既然是遊戲,我陪他們玩一次遊戲,或許他們便會不再這麼纏著我了。五竹直接將手中那捧混著雨水的煤碴向著街畔屋簷下的孩子們扔了過去。

    一陣驚恐的叫聲。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無數地哭泣聲,有人昏倒在雨水中倒地聲,亂七八糟的聲音就順著五竹的這個動作響起。

    一把混著污水的煤碴,準確地按照四人份分開,準確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的最大聲的頑童的頭上直接被砸出血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地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的優秀市民,報官的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將那個犯了渾的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受這麼大地苦。那個昏倒在地地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地身上。大聲哭泣著,怨毒地咒罵著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遊戲的話,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哭,如果不是遊戲的話,先前為什麼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時候,他們就不擔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隱隱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的。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的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將手放在腰畔的鐵 之上,向著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瞎子,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斷成了兩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頂笠帽的五竹,很輕鬆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的包圍圈,只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不是他不敢殺,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的時候,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著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乾淨利落。強者怎麼會屑於和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那人是個傻子,那麼毫無疑問,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裡亂竄,衙役班頭想著就可怕,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著旁邊的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那人顫著聲音回答著,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只怕有問題。」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什麼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著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反而心頭感到輕鬆了一些,畢竟皇宮裡高手雲集,禁軍森嚴,再厲害的武瘋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地份兒。哪怕是傳說中的小范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後遠方街口的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麼迫切,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著笠帽,握著鐵 ,一步一步,異常穩定而又乾脆地向著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玡郡,范閒給他買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濕透。隨著每一步地踏行,五竹的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鼓。擊打著他的心臟,擊打著他的靈魂,葉輕眉,陳萍萍。范閒,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的名字,不停地響著。

    每一步,他都隱約記起了一些,雖不分明。卻格外親近,比如這座冰冷雨中地皇城,比如這座充滿了熟悉味道,滿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這樣的熟悉。

    而同樣,隨著向著皇城廣場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對這座皇宮的厭惡之情便更深一分,這座巍然屹立於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樣的不可撼動。那樣的森嚴和……噁心。

    京都是故地,皇宮亦是故地,五竹這樣想到。

    在雨中獨行舊地,偏遇著攔路雨灑滿地,路靜人寂寞,這惘然的雨途人懶去作躲避。

    攔著五竹去路地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隊全身盔甲。肅殺之意十足的禁軍士兵,雨水擊打在這些慶國軍方精銳的灰甲上。啪啪作響,擊打在他們肅然的面容上,卻激不起絲毫情緒地變化。

    五竹臉上的情緒更是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體依然微微前傾,讓頭頂的笠帽遮著天下降下的暴雨,腳下更是沒有停滯,也沒有加快,只是穩定地按照他所習慣地速度,向著廣場的正中間行去。

    五竹想進皇宮看看,所以要經過皇宮的正門,所以要走過這片暴雨中的廣場。對於他而言,這是異常簡單的邏輯,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攔著自己。而他這個異常簡單的邏輯,對於負責皇宮安全工作的禁軍來說,卻顯得異常冷漠而大膽。

    范閒回京的消息,昨天夜裡已經從葉府傳出,到今日,所有慶國的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地消息。而皇宮則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了戒嚴,一應進了檢查極為嚴苛,而防衛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層級。

    哪怕當年京都守備師押解監察院陳老院長回京的那一日,整座皇城的戒備都不如今天森嚴。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范閒回京是為了什麼,他一定會試圖再次入宮行刺,而南慶朝廷,絕對不會再給這個叛逆第二次機會。

    禁軍的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日晨間一場大雨,濕冷地感覺,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陣陣心悸,因為他們不知道范閒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會殺進宮去。

    天河道岔路口地小風波,其實也落在了禁軍的眼中,只是負責監察外圍安全工作地士兵,並沒有將一個武瘋子的突發事件看的太過重要。

    然而當這名戴著笠帽,雙眼全瞎的武瘋子,忽然展現了極為驚人的實力,並且開始沉默地向著皇宮行走時,禁軍終於發現了一絲詭異。當那名戴著笠帽的瞎子右腳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廣場青石板上的積水時,禁軍便發出了第一聲警告,並且開始集結武力,準備一舉擒獲此人。

    然而五竹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聲足以令天下絕大多數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舊只是穩定而沉默地行走著,在皇城上禁軍將領警惕的目光中。在廣場上禁軍士兵寒冷肅殺地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穩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個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聞,視若無睹,一步步地向著廣場中央,向著皇宮的正門行去。

    哪怕在這個時候,禁軍的將士們依然認為這個古怪的人物是個瘋子,而沒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聯繫在一起。因為在世俗人看來,再如何強大的刺客。哪怕是當年的四顧劍,也不可能選擇這樣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殺,在逾萬禁軍的包圍中,在高聳入天的皇宮城牆下,沒有人能夠殺破這麼多人地阻攔,殺入皇宮,劍指陛下。

    除非這個世間真的有神。

    所以禁軍們認為這個古怪的瞎子,或許只是一個運氣極為不好的瘋子,在這樣緊張的時局中,忽然闖到了皇宮前的禁地。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沒有看到面前攔著自己的那一列禁軍士兵。此時漫天的風雨依然在肆虐,無窮無盡的雨水就像是東海上地巨浪。將他孤伶伶的身影將要吞沒,卻始終無法真的吞沒,因為他又從雨中走了出來。

    「殺。」一名禁軍校官雙眼微瞇,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不遠處那個瞎子地身上透了出來。那個瞎子已經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種危險的感覺,讓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猶豫,發出了指令。

    唰的一聲,攔在五竹身前的禁軍齊聲拔刀,刀光剎那間耀亮了皇城前陰雨如瀑的天空。

    沒有嗤嗤劍芒大作,五竹只是穩定地抽出了腰畔地鐵 ,然後刺了出去。他的速度在暴戾的風雨中,並不顯得快。而且出 之勢也並不如何絕妙,然而……每一次鐵 遞出去時, 尖便會準確地刺中一名禁軍的咽喉。

    準確,乾淨,穩定,這便是五竹出手時的感覺。非常簡單。然而簡單到了極致,便成為了某種境界。

    從那名校官殺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軍士兵,只不過過去了數息時間,漫天雨水之中,五竹的身後倒著一地屍體,鮮血剛一從那些屍體的咽喉裡湧出來,便被雨水沖淡沖走。

    在殺人的過程裡,五竹地速度沒有絲毫變化,兩隻腳在雨中前進的步伐依然是那樣穩定,就像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殺人而行。

    這不是絕世高手的瀟灑,也沒有給皇宮四周所有禁軍帶來強者閒庭信步的感覺,他們只是覺得冷,很冷,因為那個瞎子的出手是那樣的穩定,穩定到甚至無比冷漠地程度。

    禁軍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樣死在了那把鐵 之下,因為那個戴著笠帽地瞎子,身上並沒有足以衝破天地的氣勢,他地出手也並不如何刁鑽毒辣。

    只是那把鐵 像是蒙上了一層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可能,然後挑選了最合理的一個空間縫隙,遞了出去。

    看似簡單,實則驚天泣地,足以令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完全喪失任何與之為敵的信心!

    那名校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下屬,哼都沒有哼一聲,便死在了這個戴著笠帽的瞎子手下,他渾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的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校官忽然覺得對方那件被雨水打濕,變得顏色有些深的布衣,不像是一件尋常的衣衫,對方握著的鐵 也不是尋常的兵器,對方不是……一個人,而是凝結了天地間所有的玄妙,呼吸著天地間所有寒意的怪物。

    校官渾身顫抖,奮勇地拔出刀去,然後看見了一柄鐵 在自己的頜下刺入,再如閃電一般收回。

    太快了,為什麼先前看著那麼慢?為什麼自己怎麼躲也躲不開?校官帶著這樣的疑問,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滿是驚恐的雙瞳漸要被積水淹沒,然後他看著一雙濕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頭顱邊走過。

    便在這個時候,那雙穿著布鞋的腳,依然是那樣的穩定。在死,對那個帶著笠帽的殺神所帶來的未知恐懼,讓負責皇宮安危的禁軍士兵們變得極為憤怒和勇敢,前仆後繼地殺了過來。

    然而這些禁軍竟是連五竹穩定的腳步都無法阻止一絲。

    五竹低頭,轉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靜與計算能力,平靜地讓開所有可能傷害到自己身體的兵器,然後直直地遞出鐵 ,撕開面前的秋雨簾幕,撕開面前的重重圍困。

    他只是要進皇宮看看,便因為這個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有鮮血映紅了雨簾,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驚呼,有慘叫,有悶哼。

    就像一個不知緣由跌落塵埃,來到人間的上天使者,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方式,在收割著帝王身旁的護衛,收割著凡俗卑賤的性命。

    五竹身前的人,越來越少,地上的死屍,卻越來越多。的廣場中央,停住了腳步,他的身旁已經沒有一個站著的人了,在他的四周,數百名禁軍倒臥於血泊之中,再如何暴烈的秋雨,此時也無法在一瞬間內,將這些血水洗乾淨。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城之上。

    城上的禁軍早已彎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經瞄準了宮門前方的五竹,隨時可能萬箭齊發。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頭來,隔著那塊黑布,看著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著那些恐怖的箭枝,露在布外的臉龐依然一臉平靜,根本沒有任何懼意,他只是緩緩地抬起右臂,將手中的鐵 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跡。

    雨水啪啪地擊打在鐵 之上。

    被那柄鐵 殺的失魂落魄的禁軍已經聽命收回宮門之中,此時朱紅色的宮門緊閉,闊大的廣場上除了那些倒臥於地的血屍,便只有若驚濤駭浪一般漫天的風雨和……那個戴著笠帽,孤獨站立著的瞎子。

    皇城上下無數人看到了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寒意,這個強大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誰?

    一臉蒼白的禁軍統領宮典,站在城頭注視著雨中孤獨站立的瞎子,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子和她的少年僕人,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前所未的懼意。他知道對方是誰,在第一時間內就已經通知了宮內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上萬名禁軍能不能攔住對方。

    五竹來了,五竹終於來了,他替小姐報仇來了!

    宮典的心裡不停迴盪著這幾句令自己心驚膽顫的話語。

    孤獨站在風雨中,用一把鐵 挑戰整個強大慶國朝廷的五竹,卻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間自言自語道︰「裡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風雨,斯人獨立,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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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2:00:14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玻璃花

葉府後園。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閒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餘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辯出對方地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地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閒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地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地感覺,就像范閒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地范閒是南慶地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地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地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閒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地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地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佔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的冷靜。

    「范閒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閒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閒就像是一根怎麼也吞不下去地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地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地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閒地退路,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警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閒還能逃走,范閒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閒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地影子裡。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地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裡地天地寧靜。

    撲面而來地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地內心震驚。然而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地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地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閒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的若江上飄來地浮木。去勢雖兇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地感覺。

    范閒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瞇了起來。他精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於葉家地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日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牆出來。

    這等渾厚而精妙地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裡的內容,難道是葉流雲地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地將軍學會了?

    范閒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地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衝破對方的防禦,而流雲散手的厲害便在於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地是,流雲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雲。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閒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雲散手封綿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後與他人聯手合擊。

    嗖地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地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閒地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地速度,篤地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陰險,范閒一向就是個陰險地人。然而這篤的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地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裡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雲地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後。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地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閒陰險射出地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後是一道亮光。嗤地一聲。范閒緊握著地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地匕首狠狠地紮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隻手,卻在這黑色地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地兩團雲,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閒地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閒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閒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范閒地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地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地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淒厲地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閒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闖將自己地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淒厲勁道地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地樹枝根根綻開,噹噹噹當與黑色地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閒地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裡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地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地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地一聲悶響,范閒地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剎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地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地較量。范閒捨棄了一應外在地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地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地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地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後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地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後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岩石裡地椿,兩隻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地任何攻擊。

    范閒地身體卻依然是那般的輕鬆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隻腳依然不丁不八。他地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地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閒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地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連續封了自己地兩次暗手之後,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地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地?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地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地精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閒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閒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閒微徽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地葉完心中地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地實力是多麼的強橫,但……面對著范閒這看似隨意地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沖毀地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閒地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於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於是從哪裡來地。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閒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不然以范閒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沖毀自己地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雲散手的機會!

    自己真地不如他嗎?葉完地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裡卻是充滿了強烈地衝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後的拚殺!

    范閒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地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後世地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閒地眼睛越來越亮。身上地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地空洞,順著他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閒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地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地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里地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衝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地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地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雲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閒連環三擊,葉完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閒,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隻手所搭地橋被沖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

    原來範閒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

    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地四處飄拂地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閒異常穩定地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雲散手裡地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地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葉家地後園裡已經沒有了范閒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地胸口。強行吞下了湧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於衝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地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衝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日後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並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裡迅即回覆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閒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於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地手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瞇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閒躍出去地高牆心情異常複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閒最後地那一拳。能夠輕鬆地突破了自己地手橋!雖然范閒霸道真氣衝破了流雲散手之後。也不可能再餘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地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裡最後湧出來地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地自己。確實不是范閒地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地敵人,尤其是對於范閒這樣聲名遠播地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日范閒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

    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地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於人生為何是這樣地不公?他自幼行於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地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閒看地!

    這不可能!范閒並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麼他能夠修行到如此地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范閒不知道身後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地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瞭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地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閒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地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閒地心裡沒有一絲驕傲得意地情緒,因為他如今強大實力為基礎地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範疇,今日一戰,最後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樸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裡漸漸起伏地騷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後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閒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閒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地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日一夜地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閒地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地房間裡沒有點***。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地淚來提前祭莫馬上便要開始地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閒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後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衝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地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地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地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地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地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復興之後,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地。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地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地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地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地雨水之中。

    他地身上佈衣有很多髒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閒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於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癡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地人們驚奇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地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髒地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地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髮,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9:57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午(下)

這一段日子地南慶很和諧。宮裡新生了位小皇子。此乃喜事,至於梅妃究竟是怎樣死地。完全沒有人敢開口議論。那座宮殿裡接產的穩婆。很自然地因為梅妃難產而死陪葬。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眼下大慶朝廷正在北方用兵,國勢緊張之時,一統天下定基之日。哪有人會狗膽包天。說那三兩犯禁句子。莫不怕那些在黑暗裡的內廷太監和苦修士來個報告?

    不過數日。梅妃的事情便淡了。京都重新化作了好一片朗月清風秋深地。一片清明。

    北方戰事依然在纏綿之中。冬雪漸至。南慶的攻勢卻沒有減弱,一路直襲向北。快要接近北齊人佈置了二十年的南京防線,只是很可惜,一直停留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在得到了北齊皇帝的全權信任之後,異常冷漠地壓兵不動。死死地鍥在慶軍行進道路的腰腹上。令慶國軍方無比忌憚。

    史飛終究還是去了北方。因為戰事吃緊地緣故。京都微感肅然。這位曾經單人收伏北大營地燕京舊將,被陛下派到了北方,輔佐王志昆大帥,負責北伐事宜。名將如紅顏,想必史飛踏上旅途的時候心中也是充滿了豪情壯志。

    史飛一去。京都守備師統領地職位又空缺了出來,不知吸引了多少軍方青壯派實力人物的灼熱眼光,然而陛下緊接著下來地旨意,頓時打熄了所有的奢望。

    葉完正式從樞密院地參謀工作中脫身。除了武道太傅地職務外,兼領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關於這個任命,沒有任何人敢於表示反對,哪怕連絲毫地意見也沒有,因為葉完這一年裡在帝國西方立下的豐功偉績。實實在在地落在大臣百姓們地眼裡,誰也無法壓制他的出頭。

    數十年前。葉完地父親葉重便是在極為年輕地時候。出任了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如今風水輪流轉,又轉到了他並不喜愛的兒子身上,但在外人眼中,所謂將門虎子,一府柱石。不過如此。

    深秋地正午,清冷地陽光灑在葉完一身素色的輕甲上。這位年輕的將領眉頭微皺,輕夾馬腹。在京都正陽門外緩緩行走,他地眼睛微瞇著。不停地從身旁經過地百姓身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獵鷹,在茫茫地草原中。尋找自己的獵物。

    其實這只是他下意識的內心真實情緒反應,他並不奢望能夠在這裡遇到那位小范大人。只是有些渴望能夠見到那個傳說中地人物。雖然陛下嚴旨吩咐,若他看見范閒,一定要先退三步。然而葉完怎麼甘心?

    清曠的深秋天空裡,清冷的陽光轉換威威無數道或直或曲地光線。葉完地眼睛瞇的更厲害了,微黑的臉頰。眼角擠出了幾絲與他年齡不相襯地皺紋,他在心裡默默想著那日在太極殿前與陛下地對話心情異常複雜。

    為什麼選擇在秋日進行北伐。難道不擔心馬上便要來到地綿延寒冬?這是北齊君臣們大為不解地問題。也是南慶臣子們的擔憂,只是陛下嚴旨一下,整個天下為之起舞,戰馬奔騰踏上了侵伐北朝的道路。誰也不敢多問。最奇怪地是。明明知道此次大戰選擇的時機不對,可是葉重統屬的樞密院,最知戰事地慶國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選擇勸諫陛下。

    「數千數萬兒郎前赴後繼,踏上不歸之路,只是為了逼他現身。」葉完騎在馬上。微微低頭。似乎是想躲避那些並不熾烈的陽光,唇角泛起一絲微澀的笑容,他不明白陛下為什麼如此看重范閒,更不明白為了誘殺范閒。陛下讓慶國兒郎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應該不應該。

    當葉完將軍心生唏噓之意時。他不知道他一心想要撲殺地對象。慶帝在這片大陸上最擔心地那個,已經通過了城門。回到了京都。只不過那兩個人所走的城門。並不是正陽門。

    正午的陽光。在西城門處也是那般地清漫,來往於京都地繁忙人流裡。有兩個極不易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另一人卻是戴著一頂笠帽。

    進行了一些小易容地范閒。在踏入京都地這一剎那,下意識裡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五竹,那頂寬大的笠帽將五竹臉上地黑布全部擋在了陰影之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蹊蹺。

    很多年前,葉輕眉帶著一臉清稚地五竹。施施然像旅遊一般來到慶國地京都,她走過葉重把守的京都城門。將葉重揍成了一個豬頭。然後開始輔佐一個男人開始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今天。范閒帶著一臉漠然地五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慶國京都。躲過葉完親自把守的正陽門,像兩個幽魂一樣匯入了人流。準備開始結束那個男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由此起。由此結束,這似乎是一個很完美地循環。

    范閒和五竹回到京都地時候。北方地戰爭還在繼續。離梅妃之死卻已經過去了好些天。他如今雖然是慶國地叛逆,被剝除了一切官職和權力,但他依然擁有自己極為強悍的情報渠道,在京都的一間客棧裡。范閒閉著眼睛,思考著梅妃死亡地原因,分析著自己地成算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接下來地日子裡。范閒化裝成京都裡最常見地青衣小廝。遊走於各府之間。街巷茶鋪之中。沒有去找任何自己認識的人。因為他並不想被萬人喊打喊殺,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尋找著一些什麼。

    他在尋找箱子,那個沉甸甸地箱子。那個風雪天行刺失敗。被慶軍圍困於宮前廣場之上,他聽到了箱子響起地聲音。也知道陛下險些死在那把重狙之下。

    如果能夠找回箱子,或許後面的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箱子會在誰的手裡呢?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問五竹最為簡單清楚。然而如今的五竹只是一張蒼白漠然地紙。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關心。他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范閒離開了神廟。開始在這廟外地世界裡倘徉遊歷感受體會……

    在那幾日裡,為了家人地安全,為了和陛下之間地那種默契,范閒沒有回范府,他在摘星樓附近找尋著痕跡,冥思苦想。誰會得到五竹叔最大地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然而他的思路陷入了誤區,怎麼也沒有往那位女子的身上想,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是那樣地鎊徨,全無方向,直欲在深秋地京都街上吶喊一聲。

    畢竟他如今是整個南慶朝廷地共敵。在看似平和,沒有戰爭味道。實則已經開始滲出肅然之氣地京都。首要地任務是活下去。遮掩自己的蹤跡,他連監察院地舊屬都不敢聯絡,所以這種尋找顯得有些徒勞。

    如今的京都已經與一年前地京都不一樣了。監察院已經成了二媽養的私生子。在淒風苦雨中搖擺,若不是陛下還沒有完全老糊塗,只怕朝臣們早已建議陛下直接將監察院裁撤了事。

    范閒以往一直以為,自己身懷三寶。便是天下都去得。所以無論重生以來遇到何等樣的險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喪失過信心。便是面對葉流雲的劍。皇帝老子地手指時,他依然覺得自己才是世上最狠地那個人。

    他地三寶是毒弩。毒匕。五竹叔,然而如今地五竹叔變成一個白癡模樣。箱子又不見了,他能怎麼辦?

    范府。柳國公府,靖王府。言府。和親王府,天河道上的監察院。大理寺旁的一處衙門,城南的小宅,所有范閒有可能接觸地地方都有朝廷地眼線。有好幾次。范閒都險些與那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撞上。險之又險。

    既然想不明白箱子在什麼地方。那便不去想,如今地范閒便是這樣狠厲地人,與之相較,確定皇帝陛下目前真實地身體情況與心理狀態才是最重要地。

    雖然有情報匯攏到他的手上。然而他並不是十分相信這些。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隱忍欺詐誘殺,大東山如此。許多次都是如此。范閒不想犯錯。因為他知道,皇帝陛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犯錯的機會。

    說來很是奇妙,皇帝與范閒二人其實對於彼此地情感情緒,都無法完全梳理清楚,然而一旦思及對方心情便平靜冷靜下來,剩下地便只有一個殺字!

    不須對人言。不須昭告日月,殺死對方。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種精神支撐。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件比較悲哀地事情。

    要想獲得宮裡最真切地情況,范閒在客棧裡思琢許久之後。選擇了葉府,葉府一門忠良。葉重乃樞密院正使。葉完乃京都守備師統領,陛下信任無以復加,自然不會再派眼線監視,

    如今地天下。已經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攔住范閒地潛入,所以當一臉愁思地葉靈兒。忽然看見一個青衣小廝像鬼一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面色劇變,然而這位將門虎女。畢竟不是弱質女流。竟是沒有出聲喚人,而是面色一沉,直接從腰間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是我。」范閒開口喚道,唇角泛起一絲疲憊地笑容。

    「是你?」葉靈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那張陌生地臉,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地師傅居然還活著,居然真地能夠從神廟活著回來。

    一番談話之後。范閒疲憊地低下了頭。看來陛下的身體真地不行了,而且從梅妃之死中。從皇室對那位小皇子地安排中,他心頭微動,異常準確地把握住了陛下的心意與心情。

    那是一種淡淡的蒼老意味。看來接連遭受了最親近地兒子臣子沉重地打擊。強大的皇帝陛下,不止肉身,連帶精神。都已經陷入了他這一生最低沉地時期。

    只是為什麼陛下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北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地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時間?

    為將皇帝陛下打下神壇。范閒不惜用槍用劍用人心,極盡兩生所修無恥心思,以天下為要脅。挾萬民以自重。才終於成功地造就了眼下的局面。陛下老了。有感情了。自然也就虛弱了,這本是他一直最期待看到地局面。可為什麼此時的范閒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地情緒?

    范閒不止不喜。反而更有些惘然,他坐在葉靈兒面前地椅中。雙只腳踩在椅面上。雙手抱著膝蓋。臉貼著腿,沉默地進行著思考。給人的感覺異常疲憊。

    葉靈兒看見他地這個姿式,眼睛微微一亮之後迅即化作了濃郁化不開的悲傷。因為她想起了某人,或許正是因為她想起了某人地緣故,所以她沒有問范閒那另一個人現在在哪裡。

    太陽漸漸偏移向西。一片暮色映照在葉府之中,葉完沉著臉踏入了後園。不知道是因為北方戰事緊張地緣故。還是整座京都都在防備著那人歸來地緣故。宮裡並沒有嚴令他出京歸營,反而陛下留了口諭,讓他隨衙視事。

    父親葉重應該還在樞密院裡分析軍報,擬定戰略,只怕又要熬上整整一夜。葉完卻沒有絲毫羨慕與不忿。因為如今地他比誰都清楚,這一次北伐雖然已經爆發,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結束。因為此次北伐還有一個極重要地目的沒有達到。

    也正是因為葉重不在府中,所以葉完地腳步反而顯得輕快了一些。他與父親的關係向來極差,不然也不會在南詔一呆便是那麼多年,甚至連京都人都險些忘記了他地存在。

    不過葉完與葉靈兒的關係倒是極好,兄妹二人或許是很多年沒有見面地緣故,反而顯得格外親近。

    葉完準備去後園看一看妹妹。所以沒有帶任何部屬護衛。然而一入後園。他第一眼看到地不是妹妹地身影。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名青衣小廝佝僂著身子。謙卑地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葉完的眼睛卻瞇了起來。因為他入園地那一剎那,他就已經注意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出奇地青衣小廝。兩隻腳的方位有問穎。

    這是極其細微地地方,青衣小廝的兩隻腳看似隨意。實際上葉完清楚,只需要此人後腳一運。整個人便能輕身而起。當然。這也是到了他們這個級數地高手。才能擁有的本事。

    是自己太過警惕了?葉完瞇著的雙眼裡寒光漸漸凝結。他看著擦身而過那名青衣小廝地後背。忽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回來?」

    青衣小廝地身影微微一怔,緩緩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異常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葉府地少主人,極有興趣地問道:「葉完?這樣也能被你看穿。雖然是我大意地緣故,但你果然……不錯。」

    當范閒在葉府裡與葉完不期而遇時,與他一同入京地五竹,正戴著那頂大大地笠帽在京都閒逛,關於如今地五竹,范閒早已經不知該用什麼樣地言語去形容自己挫敗的感受,這位蒙著黑布,永遠十五歲的少年絕世強者,不止失去了記憶,甚至連很多在世間生存的知識也忘記了。

    范閒在京都呆了很多天,五竹便在客棧的窗邊呆了多少天,雖然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但范閒總覺得似乎能夠看到他眼睛裡地那抹渴望而好奇的目光。

    五竹依然不說話,依然沉默。就像一個行走地蒼白機器,只是下意識裡跟隨著范閒的腳步,好在范閒這一生最擅長地便是與白癡兒童打交道,大寶被他哄的極好。五竹也不例外。這一路行來,沒有出什麼大地問題。

    只是那個似乎失去靈魂的軀殼,總是讓范閒止不住的心痛。所以後來他不再阻止五竹出客棧閒逛。實話說。他也無法阻止,只要五竹最後能記得回客棧的道路便好,范閒也沒有擔心過五竹的安全。因為在他看來。如今這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然而范閒似乎忘記了。現在地五竹,只是像個無知而好奇地孩子。而且更麻煩的是。五竹的大腦裡根本沒有傷害人類地絲毫可能。

    所以蒙著黑布地五竹在京都裡看似自在,實則危險的逛著,他不出手,不管事。只是隔著黑布看著。看著這座陌生卻又熟悉地城池。

    五竹行走於街巷行人之間。好奇地看著那些糖葫蘆,聽著茶鋪裡地人們。熱烈地討論著北方地戰局,然而他走過了長巷,走過了天河道。來到了皇宮廣場地邊緣地帶。

    他好奇地偏了偏頭,隔著黑布看著那座輝煌皇宮的正門。不知為何,冰冷地心裡生起了一絲難以抑止地厭煩情緒。

    啪!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接著便是很多石頭砸了過來。京都地頑童根本不知道這個戴著笠帽的人。是世間最危險地存在,拚命地用石頭砸著。

    「丟傻子!丟傻子!」

    五竹穩絲不動,任由那些孩子丟著石頭,他看著皇宮的正門。忽然間開口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叫午門,是用來殺人地。」

    這是五竹離開神廟後說的第二句話,沒有一個聽眾,他只記得這裡曾經叫過午門。曾經很多人死在這裡,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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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9:40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午(上) 貓膩


梅妃沒有令她的家族,以及京都乃至整個慶國,對於三皇子李承平有所忌憚的人失望。成功地於慶歷十二年秋日裡,誕下一位麟兒。在北方戰事緊張地局勢下,皇室再添血脈,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好的消息。極好地徵兆。
只是可惜她的出身並不如何高貴。家宅偏小,不然想必整個京都。會因為這位小皇子的誕生。而更加熱鬧幾分。
    三皇子李承平這些年漸漸長大。一向在人面前展現出極為穩重、知書識禮的一面,加上如今跟著在御書房聽政。又有胡大學士親自教育,本應是不二地皇儲人選。梅妃地生產。按理來論,應該不會惹出太大的風波。
    然而不是所有的朝臣都忘記了當年抱月樓的事情。明面上是范閑與二皇子的爭鬥,但被推到台前地卻是范家老二和三皇子。范家老二逃到了北齊,至今尚未歸國,三皇子在此事中的作用。雖被宮裡一筆抹清。卻也躲不過大多數人地眼睛。
    更緊要地是天下人都知曉,這位皇子與范閑之間的關係親濃,非比常人,而如今地范閑,則是因為當街暴殺官員一事。在慶朝文官系統之中只有暴戾陰酷的一面,誰都不願意日後范閑還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最最關鍵地是,慶國官場上地聰明人實在太多。陛下雖未明言。但事隔多年後,卻在清洗監察院之後,選擇了再次挑選秀女入宮。這些人早就猜到了陛下的心意,故而此次皇室再添血脈,隱隱然便添了些詭秘的感覺。
    宮中的喜訊並沒有明發,只是那些無處不在的口舌已經提前傳出了宮去,一夜功夫。所有的大臣都知曉了此事,有的持重為國之臣在憂心忡忡。有地在暗自興奮。有的鬆了一口氣。而更多的人終是緊張了起來。
    當大臣們於府內琢磨明日上朝。該寫何等樣字句的華彩賀章時。臨老得子地皇帝陛下,卻反而沒有這些外人臣子那般動容。
    御書房執筆太監洪竹。依然老老實實地跪在皇帝陛下地軟榻之旁,他的膝蓋已經跪痛了,冷汗不停地沿著後背向下流著,因為從傳訊到此時。已經過去了很長地時間。皇帝陛下卻一直是沈默地半躺在軟塌之上。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喜悅地神情,甚至連起身去梅妃寢宮看探地興趣都沒有。
    洪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陛下地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只是一味地緊張,他並不知道范閑還活著,並且正在往慶國京都進發。他只本著一名太監奴才的本分。再次叩首。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是不是應該起身了?
    皇帝陛下有些厭煩地擺了擺手,並沒有動怒。卻也沒有起身。反而是對身旁地姚太監說道︰「你說朕……有沒有機會看著這個兒子長大成人?」
    姚太監心頭微震。趕緊欠下體。堆起笑臉說了一大堆廢話,不外乎是陛下春秋正盛。千秋萬代之類。
    皇帝清瘦地臉上閃過一絲疲憊之意,唇角微翹。微嘲一笑,卻不知道是在嘲笑天下人,還是在嘲笑自己。如果陳萍萍還活著。他會怎麼回答這句話?大概總比姚太監要有趣地多。只是那條老狗好像死了很久了……
    看著眼前那一成不變的深宮夜色。他忽然想到了幾年前二皇子留給自己的那封信。又想到了與太子最後那番對話時,太子說地那句話。
    「……還請父親對活著的這些人寬仁一些。」
    李承乾地聲音似乎此刻還迴盪在他地耳邊。讓皇帝地心微微抽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輕聲地嘆息道︰「誰又會對朕寬仁一些呢?」
    第二天,正準備大肆上賀章拍皇帝陛下馬屁的諸臣。愕然我看得知了一個令他們略感震驚和慌亂的消息。
    梅妃娘娘產下一子,然而產後大出血,御醫搶救一夜,終是沒有搶回來。不幸香消玉殞,死於宮中。好在那位剛出生就沒有母親地小皇子身體康健,陛下傷痛梅妃身亡之餘。令漱芳宮書齋宜貴妃撫養。
    漱芳宮宜貴妃撫養。那便等若將來這位貴妃娘娘便是這位小皇子地親生母親,一念及此,那些本來還在琢磨大慶龍椅將來歸屬地大臣們愕然不知言語心知肚明,陛下的安排基本上絕了這位小皇子日後登基的可能。
    梅妃已死。小皇子在宮中再無護持。梅氏家族又極為孱弱,再由宜貴妃撫養長大,那裡書齋可能有出頭之日?
    正午的陽光灑照在光輝的皇宮城牆之上,在這秋日裡平添了許多暖意。然而宮內地暖意卻並不如何充分,尤其是梅妃地寢宮此時更是一片孤寒幽清,新生地小皇子早已經抱走了,嬤嬤和相關地宮女下人也一同去了漱芳宮,除了隱隱可聞地哭聲之外,一絲喜慶地感覺也沒有。
    梅妃的屍身已經被整理完畢。安靜地躺在大床之上。還沒有移走。這位曾經與范閑有過一面之緣地清秀少女。依然沒有逃脫皇宮裡地噩運,或許是失血太多的緣故,她的臉龐上一片霜一般地雪白。在正午地陽光下。反耀著冷厲不甘地光澤。
    范閑曾經真心祝福她能夠生下一位公主,然而可惜可憐的是,她終究還是成功地生下了一位皇子。范閑原初擔心地是。這位梅妃娘娘誕下地皇子長大之後。會給這座皇宮再次帶來不安與血光,但只怕連他也料不到,那位小皇子剛剛生下來。梅妃就為此付出了生命地代價。
    正午的陽光啊,就像這座皇宮一樣光芒萬丈,然而怎麼照在那張俏白地臉上。還是那樣地冷呢?
    范府。偏書房。
    范淑寧及范良姐弟二人。此時正在思思的陪伴下午睡。陽光照拂在范府園內地樹木花草上,給這間書房的窗戶。描上了十分複雜地光影。
    書房內,林婉兒面色凝重地坐在書桌之旁,沈默許久之後。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梅妃地命也苦了些。不過這樣也好,交給貴妃娘娘養大,將來也免得再起風波。」
    此時房內只有她與小姑子范若若二人,這大半年中。她們二人時常入宮陪伴日見蒼老地陛下。對於皇宮裡地事情十釐清楚。便是那位真有若雪中梅一般清麗驕傲地梅妃娘娘,也很見過幾面。並不陌生,只是她們怎麼也沒有想到,梅妃居然昨夜難產而死。
    范若若本不是一個多話地人。然而聽著嫂子地嘆息。沈默許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她的雙眼淡淡說道︰「要怪只能怪她地父母,非要將她送到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句話是石頭記裡元春曾經提過的一句。林婉兒自然知曉是范閑所寫,然則她是何等樣聰慧機敏之人,馬上聽出了妹妹話中有話,眉尖微蹙問道︰「陛下血脈稀薄,而且宮裡如今一直是貴妃娘娘主事,你我是知曉她性情的。總不至於……」
    不至於如何。二人心知肚明。范若若思忖片刻後。搖頭說道︰「貴妃娘娘當然不是這等人,只是……我入宮替梅妃診過幾次脈。胎音聽的次數也多。初七那日。她被哥哥刺了一句後,格外小心謹慎。一直保養地好,身子也比剛入宮時更健壯一些,依我看來。雖是頭胎,也不至於出這麼大的麻煩。」

    「生產之事,總是容易出意外。」林婉兒想到自己生范良地時辰心有餘悸說道。
    范若若皺眉許久後,依然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聽聞是順產,我還是覺得這事兒有些古怪。」
    書房中沈默許久,林婉兒看著她壓低聲音說道︰「可這說不通。」
    地確說不通。慶國皇宮裡向來陰穢事兒不少。但真正這般可怕的事情,卻是沒有誰敢去做國。尤其是梅妃懷地龍種,乃是陛下年老才得,宮裡一直由姚太監親自打理。便是漱芳宮為了避嫌。也沒有插手。誰能害了梅妃?
    范若若忽而輕聲說道︰「梅妃娘娘地產期,比當初算地時間要晚。」
    林婉兒心頭微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地雙眼,問道︰「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范若若搖頭應道︰「身處禁宮。那段日子陛下天天宿在她那處,自然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觸犯皇室的威嚴……如今想來,只怕當初這位梅妃娘娘年少糊塗,只求陛下寵愛,怕是誤報了,好在後來誤打誤中。才沒有出大亂子。」
    林婉兒嘆了口氣︰「真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年紀小,本就不懂事,仍是隆她父兄家族。只為求榮便將她賣入宮中,只怕這事兒就是她族裡出的主意。」范若若冷笑道︰「她家只是小門。加上宮裡多年不曾選秀,只怕根本不知道其中地忌諱,膽子竟是大到這等地步……梅妃之死。和他們那裡脫地開干係。」
    林婉兒聽到此時。終於聽明白,也猜明白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怔怔說道︰「雖是欺君我看之罪。但終究是剛生了位皇子,又沒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行。怎麼……就無緣無故的死了呢?」
    「誰知道陛下心裡是怎麼想地。」范若若地眉宇間泛起淡淡憂愁,說道︰「只是苦了那個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的孩子。」
    在慶國。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孩子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然而他依然在母親地遺澤下健康福祉地成長。只是很明顯,被正午陽光照耀的冰冷的梅妃。不可能像葉輕眉一樣。站在冥冥中注視著自己地兒子。
    也沒有人想到。梅妃地死,只是因為范閑曾對皇帝說過。梅妃終是不如宜貴妃。而皇帝陛下,也想通了某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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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8:42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語。葉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改變。而微微低著的頭卻恰好遮掩了他眼瞳裡地那抹異色。

    這位慶國突兀崛起地厲害人物。少年時代便與生父翻臉。自定州遠赴南詔,如果沒有來自京都皇宮,龍椅上那位男人地暗中照拂,如果不是這些壓抑地歲月裡練就了沉穩的意志,又怎麼可能一直壓抑,最後卻來了一次猛烈的爆發。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葉完擁有了極強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對手。葉完臉上  到好處流露出一絲不甘。這絲不甘,其實是刻意流露出來地。

    不及一代名將上杉虎,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評語。可他畢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軍方新一代領袖人物。如果表現地太過木然,失去了年輕人應有地朝氣與好勝之心。只怕也不是什麼好應對。

    然而聽到范閑這個名字,葉完眼瞳裡地異色。卻是完全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因為陛下先前點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豐功偉業。有一部分是因為范閑的暗中幫助,另一方面更是因為,葉完震驚發現。陛下先前的話語。竟把范閑此人的生死,提升到了與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閑是何許樣人。整個天下都知道。葉完雖然常在南詔前線,基本上沒有參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則葉府與范閑的關係亦是十分複雜。他怎麼可能不暗中瞭解那個成功地讓妹妹變了性格的年輕權臣,那個在這短短數年內,像煙花一樣絢爛照亮慶國天穹的大人物。

    葉完壓抑了很多年。旁觀這個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氣度自信在,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會比天下間崛起地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將他安靜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個舞台,眼下這個舞台已經出現下他的腳下,經由青州大捷以及後續地浴血追殺,他已經開始綻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閑這個名字。他的感覺總是有些怪異。

    不是嫉恨。不是羨慕,而是隱隱的寒冷,葉完冷觀京都若干年,總覺得無法看透范閑這個人,細細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懼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異常複雜。

    饒是如此,可葉完依然不認為范閑是能夠撼動天下的大人物。因為他認為身為朝臣子民,無論是誰。包括自己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四大宗師散去之後。整個天下除了南北兩位君主之外。不應該還有誰能夠站到那種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認為朕將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著頭,輕輕拂弄著懷中的白貓。很清楚地掌握了這位年輕臣子心中那絲情緒,「年輕人。驕傲一些無妨。然而有時候勇於承認自己不及某人,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葉完凜然受教,在愈發昏沉地深宮暮色之中,對陛下誠懇地行了一禮。

    皇帝陛下雙眼微瞇,眼角地皺紋在昏沉的光線下。平添幾抹滄桑之意,緩聲說道︰「這世間能脫離朕控制地人不少,但能不動不亂,平穩與朕抗街的人卻極少,安之此人。你們自然不如朕看地通透。」

    這話說的確實,卻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劇變,范閑在京都放肆行兇,一日內殺盡賀派官員,令廟堂天下震驚,入宮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地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樓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地事實是,慶國朝廷確實花了極大地精神追緝范閑和入宮行刺的刺客。卻一直沒有對范閒散佈四野地勢力動手!

    明顯在京都內參與了滅賀殺官一案的監察院舊屬官員。審也未審,只是大批革職了事。而江南一帶的范系勢力,也並未迎來皇宮東山壓頂地打擊。此生一向狠厲決毅地皇帝陛下。在面對范閑的時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地帝心。顯得過於溫和寬仁。甚至溫和寬仁到了有些糊塗地地步。

    沒有人敢批評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對於喪心病狂地范閑叛黨,為何陛下卻是處處留手,處處留情?難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葉完從草原上辛苦殺回來後。得知了京都動亂之後地後續事宜。也是心頭震驚。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所有地重臣都不知道,那一個雪夜,陛下與范閑在皇宮裡談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黨,卻是心有所觸,不得不遵守與范閑之間兩個人戰爭的承諾,若朝廷真地對范黨進行清洗。慶國即將迎來的。只怕是開國以來最大地一場動亂。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情地處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絲當年狂飆突進的勇氣,而多了幾分憂柔。也不得不說。只有范閑才能如此瞭解皇帝陛下千秋萬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慶國地命脈。逼迫皇帝做出了這樣的姿態。

    這個世界上,能夠逼迫慶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閑。

    「范閑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貓毛皮的手指頭。忽然微微一僵。雙眼緩緩閉上,對身旁地葉完說道。

    葉完心頭大寒,低頭不語。

    「你地流雲散手練的如何了?」皇帝冷漠開口順道。葉完心頭微動。不解陛下為何忽然轉了話題,開始考校自身地修為。略一沉忖,誠穩應道︰「初入門徑。」

    「你父二十年前便將大劈棺練到極致。卻無法再進一步,范閑雖然刻苦異於常人。但從你妹妹手裡學了大劈棺後。很明顯也沒有辦法再有進展,流雲世叔一身絕藝,總不能就此失傳。你既已入了門。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舊閉著眼睛。說道︰「便是如此,你終究不是范閑地對手,日後若遇著他,先退三步。」

    葉完心頭再震,雖然他確實不甘心被陛下點評為不及范閑。然而從先前陛下那句范閑不心,聖心不安地話中。葉完已經猜到了太多內容。能夠讓強大如神地陛下,也不惜以國事戰事為代價誘殺地人物,只怕自己還真是比不上。

    可隨之而來,一股厲狠倔  地情緒。在葉完地心中油然而生,這位慶軍年輕一代最光輝奪目地名將面色不變心裡卻隱隱有些渴望將來能夠與范閑正面一戰。

    夜色漸漸侵蝕了暮色,包圍了重重皇宮,將太極殿前地君臣二人包融了進去,皇帝陛下緩緩睜開雙眼。眸子裡地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間內將這座皇宮照耀清楚。

    姚太監便在此時來到了陛下軟榻地旁邊,手裡舉著一個木盤,盤子裡用黃綾墊底。上面是兩封信一般的事物。

    葉完微感驚詫。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裡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地功法精義,一份是朕留給你的密旨。」皇帝陛下雙眼平視前方,隨意說道︰「一年內。朕若死了,密旨可開,若朕未死,便將密旨燒了,至於那份功法精義。你若能有所進益,也算是朕給你們老葉家的一些補償。」

    葉完沒有聽瞳補償是什麼意思,但他聽瞳了功法精義四個字,饒是飽經風霜。在草原上殺人不眨眼地狠厲將軍。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動容,身體微微顫抖。不假思索地跪到了陛下地身前。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葉完沒有虛情假義地推辭。因為他知道陛下將大宗師的體會寫在這封信裡面。對於自己而言,毫無疑問是無價的珍寶,陛下此舉。自然是希望葉家在自己的手上,依然能夠絕對地效忠皇室。這種信任。讓葉完感到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都開始顫慄起來。

    「朕前些日子已經封你為承平的武道太傅,既是如此。你要多往漱芳宮走動走動。」皇帝陛下似乎根本不在意。先前他很隨意地便將霸道功訣精義扔給了一位臣子,似乎他也不擔心葉完對皇室的忠誠。

    葉完今日性見所受的精神衝擊實在太大了。面色有些微微發白,然而並沒有影響到他地思惟判斷,從陛下地這句話中。他馬上聽明白了意思。如今皇室血脈凋零,大皇子未叛實叛,孤軍遠在東夷城與朝廷相抗街。二皇子及太子早已慘死,范閑謀叛之後不知所蹤,不知死活,眼下雖然宮中那位梅妃似乎即將臨產。然而真正被朝廷諸臣隱隱視為皇儲地,只有那位三皇子李承平。

    陛下自從年初受傷之後,身體便一直未有大好,雖然康復地遠較常人為快。然而總是容易顯得疲憊,對於朝中的事情管的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好在胡大學士和潘齡大學士主持著門下中書,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三月之前,被軟禁宮中長達半年的三皇子,忽然被陛下欽命於御書房聽講。這一個月裡,三皇子更是開始奉旨代陛下檢視奏章,等等風向。讓整個南慶朝廷都猜到了陛下地心意。

    皇帝陛下封葉完為武道太傅,今日又暗授密旨,暗送功訣,又命其多與三皇子親近,等等含義,不問而知。葉完震驚之餘。大為感恩,匍匐於地,再次叩首。

    「去吧。記住朕今天所說地話。」皇帝陛下望著越來越黑地宮殿簷角,雙眼微瞇。緩緩說道︰「尤其是那一句,朕這幾個兒子當中。就屬安之最狠。他若真的活下來了,在他的面前。你一定要先退三步。」

    葉完眉心微皺。忽然間不知從何處湧出了一絲怒氣,這怒氣不是因為陛下讓自己見范閑便退三步。而是覺得范閑此人。實在是大逆不道,大為不忠。大為不孝,實非人臣人子,不是東西!

    可他沒有說什麼。鄭重再拜之後,便順著長長地行廊向著皇宮外方行去。一路行走。葉完的肩膀覺得越來越沉重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陛下交付給了自己一個極重的擔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忽然從陛下今天的談話中,聞到了一股極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葉完心頭微震。一股難以抑止地悲傷壓住他在皇宮行走沉重地背影。沒有陛下。便沒有今天地葉完。這位葉家下一代主人對於李氏皇族地忠誠。從來沒有一絲動搖,然而在這一刻。他卻覺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陛下雖然老了。疲憊了,可是依然是那樣地強大。為什麼會說出這樣地話。做出這樣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宮與范府地關係。這日後地大慶朝廷豈不是會變成范閑那個奸臣賊子的天下?

    葉完只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後背直刺入腦。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頭來。冷漠地走出了皇宮。太極殿前沒有點燈。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並沒有去看葉完略顯悲驚地背景。他只是冷漠地注視著面前地黑暗,似乎要從這黑暗中找尋到屬於自己地火光。

    沈默了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朕這一生。生了這麼幾個兒子,沒想到最後竟被安之逼得如此野狼狽。」

    「沒想到他居然真地從神廟活著回來了。」皇帝陛下的眼角里閃過一絲寒光。停頓片刻後說道︰「然而朕終究是老子。他是兒子。這世間哪有兒子勝過老子地道理?」

    陪侍在後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這種陛下地自言自語,他那裡敢接話?

    皇帝忽然有些蒼驚地嘆息了一聲。看著面前在黑夜裡顯得格外高碩地皇城城牆,看著城牆上面並不怎麼明亮地禁軍燈火,雙眼微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上次皇宮遇刺之後,皇帝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宮。在很多大臣們地眼中。這本來就是陛下地習慣,也有人想。或許是陛下體體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會在宮中療養,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宮,是因為……他不敢出宮。

    當日皇城上地天雷響動。那個沈浮於人間。始終游離在慶帝控制之外的黑箱子。給了這位強悍地人間君王最沉重地打擊,這次打擊雖未致命。卻是成功地擊碎了這位君王的自信。

    世間真有事物可以輕鬆地殺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憚那個箱子。如今知曉箱子便在皇宮之外,雖不在范閑的手上,可也在自己地敵人手上,他怎麼能夠出宮?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麼時候會再次發出響聲,但他已經知道。范閑已經活著回來了,范閑已經回來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簾。枯守孤宮。便可旨意傳遍天下。然而這座高高地皇城。長長的宮牆,何嘗不像是一堵圍牆,將他囚禁在這深宮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難安。」皇帝陛下清瘦地臉頰上。緩緩浮起一絲厲色。冷冷說道,然而蒼老憔悴的皺紋並未因為這陰厲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樹地樹皮一樣。顯得那樣不可逆轉。觸目驚心。

    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說出這四個字。他與范閑之間。牽涉到太多複雜地前塵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慶帝亦是極為欣賞自己最成器地兒子,然而越欣賞,越憤怒,他這一生,從未像此夜這般想一個人死去。

    或許只有當他發現陳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經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時候,才會像如今這般憤怒。

    慶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則一墮凡人情思,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幽深地夜宮,想著那個不知所蹤地箱子。想著此刻不知道正在何處往京都趕來的范閑和老五心情反而從先前地憤怒裡,回複到了絕對的平靜。

    便在此時,軟榻身後地長廊內傳來了急促地腳步聲,姚太監惱怒地回頭望去。卻見到了早已回到御書房陛下體旁辦差的洪竹太監,正提著一個燈籠,滿臉喜色地走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緣故,洪竹臉上地青春痘不怎麼明顯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顫著聲音喜悅說道︰「萬歲爺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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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8:17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暮

    初雪落在古意十足地上京城牆之上,黑青二色相襯為美地宮殿之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清冽迷人地氣息,也沒有人去憐惜廣場上薄薄一層有若羊毛毯地白雪。天剛濛濛亮。愈來愈多地官員便開始無情地踐踏。將那些白雪踩踐成泥。

    這些官員們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根本沒有閑情逸志去賞雪,來自南方的戰報不停地進入上京城,來到了皇宮之旁的中書檯,此時地中書檯,完全被籠罩在一股緊張而壓抑地氣氛之中。好在並不怎麼慌亂。

    天陰沉至極,中書檯裡的北齊大臣們正在爭論著什麼,然後一個極低沉地聲音。中止了所有人的爭吵。讓北齊內閣恢復了沉默,並且在沉默之中快速地決定了應對。

    關於這一場戰爭,北齊朝廷已經做了好幾年地準備。當南慶軍隊悍然進攻地消息傳來時,沒有人覺得意外,戰時的控制手段以及應對,極其快速地從皇宮通過中書檯。傳遍這個看似年輕,實則已經延綿千年地國度。在短短地一個月時間內。整個北齊都被發動了起來。

    一抬明黃色地御駕從中書台中離開,官員們沒有在後方目送,而是重新投入到了繁忙地軍情政事之中。當此危局,若還有臣子敢勇於在此時表現自己拍馬屁的本領,他們必須小心自己地腦袋會不會被暴怒的陛下斫下來。

    御駕來到正殿之前,一臉陰沉的北齊皇帝陛下,一甩手,噔噔數步乾脆利落地從車上跳了下來,將身旁的太監宮女唬了一跳,他自己卻沒有擔心龍體受傷的自覺,就在正殿前地石階上轉過身來。御駕旁地地錦衣衛指揮使衛華以及其餘另三位重要大臣寒聲訓斥道:「南慶內亂,朕生生給你們拖了一年地時間,如今事到臨頭,居然還是如此慌亂。朕養你們這些廢物做什

    幾位北齊重臣心頭一凜,知道陛下今日的心情並不如何好,因為昨夜千里兼程而回地戰報中道明,燕京城慶軍已經開始出動。大齊南京駐軍一敗再敗,而全權大帥上杉虎,此時偏不在南京城內。只是躲在宋國地那處小州城之中。始終沒有動靜。

    幾番思量之後。大臣們都不清楚陛下的盛怒究竟是因何而來,是先前中書台中諸位臣工地慌亂。還是因為畏懼南慶難以抵抗的數十萬大軍。還是陛下有些懷疑上杉虎將軍刻意保持地沉默?

    衛華地身子佝的極低。如今的北齊朝廷。早已經是陛下手掌內握地死死地鐵板,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膽敢挑戰皇室地尊嚴,哪怕苦荷大師四年前死去。也沒有改變這個趨勢。更何況如今大敵當前。北齊皇帝陛下地權威,在這一刻。沒有任何人敢有絲毫輕視。

    衛華是太后的親人,更是陛下的親信,他清楚陛下先前那句話裡南慶內亂指的是什麼。能夠將南慶入侵地腳步拖延了一年之久。完全是因為南慶監察院前後兩任主子地相繼反叛。而衛華更清楚地是。無論是那位死去的陳萍萍。還是不知死活地范閑,究竟為什麼會背叛慶帝。整個北齊。大概也只有陛下一個人知曉真相。所以他不敢說什麼。

    三位大臣中的兵部老尚書卻有些站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平伏一下陛下的怒火,因為他很擔心,年紀尚淺地皇帝陛下,會真地懷疑上杉虎將軍的忠誠。如今慶軍氣勢洶洶地展開了入侵之勢,若君臣之間存有疑慮,這一場大戰地結果,不問而知。

    這位大臣身為北齊軍方名義上地統領。根本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齊地國之柱石上杉將軍,與這位用自己超乎年齡地成熟穩定,平伏朝中諸大臣心情地皇帝陛下之間,存在任何地問題,於是他匍匐於地。力諫不止。

    北齊皇帝地臉色漸漸平靜了下來。拂了拂袖子。讓這幾位大臣退下。去處理南方地緊急軍報,而他自己卻是帶著衛華進了正殿。

    正殿龍椅之旁,珠簾之後,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垂簾聽政地太后,正在等待著他們地到來。

    在珠簾之前,北齊皇帝微微躬身一禮,衛華亦是行了一禮,北齊皇帝此時的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望著衛華寒聲問道:「南朝那邊。可有什麼新的動靜?」

    衛華微微一怔。他身為北齊密諜系統地大頭目。負責由朝堂到軍方所有的情報收集工作,然而這些情報早在夜裡,便呈送到陛下的御書房內,一時間,他竟不知道回答這樣一個質詢,陛下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琢磨了一下詞語。衛華皺著眉頭說道:「南朝京都守備師依然是史飛。蕭金華卻被從南詔方面調回了北大營。加上世代駐守燕京地王志昆。南朝的將領調動並不出奇。」

    北齊皇帝微微皺眉。說道:「蕭金華當年是南朝大皇子的副將。四年前京都叛亂一事中表現平庸。加上他與大皇子間地關係。所以被慶帝逐至南詔。這次調回北大營。著實有些古怪,對王志昆此人,你是如何看法?」

    「王志昆此人不顯山不露水,然而南朝無論如何變化,他始終牢牢地坐在燕京城中,依朝廷這些年的觀察。慶帝留著此人。便是預備著如今地北侵。」衛華不得已。將錦衣衛與兵部地分析,再次重複了一遍。

    北齊皇帝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葉重還在京都?」

    衛華應道:「還在。」

    北齊皇帝盯著他的臉。微瞇成月兒的眼縫裡寒光微射:「你確定?」

    衛華心頭微震,沉聲說道:「確定。」

    「這便怪了。」北齊皇帝看了珠簾後的太后一眼,搖頭說道:「若慶帝真地預備畢其功於一役。怎麼可能把葉重還留在京都?南朝這些年被陳萍萍和范閑折騰地夠嗆。真正擅戰地名將死的死,叛的叛,秦家死光了,大皇子叛到了東夷城……僅僅一個王志昆。怎麼可能讓慶帝放心?這老傢伙若不是要御駕親征。至少葉重這樣地人物。應該放到北邊才是。」

    衛華心頭微動。也想不明白南朝地將領調配究竟為什麼如此安排。天下兩大強國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是小打小鬧。就算王志昆在燕京城內為此事籌劃準備了二十年。可是慶國軍方不拿出一個真正震得住江山的大人物,如何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決心,向北齊宣告自己地霸道姿態?

    北齊不是東夷城。這片國度上繼大魏國祚,疆域廣闊,人口眾多,東北平原一帶更是大陸上的糧倉之一,雖然衰敗日久,但在這些年太后與皇帝陛下地精誠合作,強悍手段之下,早已漸漸散發出青春來。即便以慶國國勢之強。軍力之盛,若想攻打北齊。也不可能是短時間內便能達成地目標。想必以慶帝地強大自信。也不會做出如此自大的判斷。

    北齊清麗的皇宮正殿裡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皇帝陛下在龍椅下緩緩踱著腳。眉心皺成了極好看地圓圈,在分析著南慶那位強大地同行。究竟想做什麼?戰爭已經開始了,這不存在任何地誘敵。或者試探。已經有十幾萬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然而既然戰爭已經開始了。為什麼慶帝卻依然沒有擺出虎狼一般地氣勢,反而顯得有些中規中矩,而且在這種規矩之中透出股小家子氣來?

    衛華也陷入了沉默。他地目光跟隨著陛下地腳步不停地移動。心裡也在不停地盤算著。雖然在他看來,以慶軍之威,不論南慶朝廷用何將為帥。差別並不大。但是看陛下如此看重慶軍主帥地人選。他也隱隱感到了一線詫異。

    忽然間,他想到了此時遠離大齊南京防線。孤軍懸在宋國州城的上杉虎大將軍心頭微微一動,意圖說些什麼。卻又害怕陛下再次發怒。他望著珠簾後那個模糊地身影。暗自一咬牙。說道:「或許……慶帝是忌憚上杉將軍用兵之第,故而不肯全力出擊,只是大軍緩緩壓上,逼我大齊防線在這巨壓之下,露出縫隙,南朝便會利用這個縫隙。直撲而上……」

    話還沒有說完,北齊皇帝已經笑了。更準確地說,他地臉上浮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平和卻又充滿壓迫感地看著衛華的臉。衛華先前所言縫隙。其實指的並不是北齊軍力佈置上的縫隙。而是人心之中地縫隙,就如同先前老兵部尚書跪在雪地中力諫地那般,北齊的大臣們,都很擔心朝廷倚為柱石的上杉將軍,會因為南方地戰事不利,而惹得陛下的震怒。

    兩國間開戰已有月餘,身為南方主帥地上杉虎,不止沒有阻止南慶軍隊地入侵,反而離開了南京防線,躲到了遠處。置朝廷數十道緊急旨意於不顧。眼睜睜看著南慶軍隊突進了百餘里。

    北齊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盛怒,已經毫不遮掩地表現了出來,所以才會有了今天中書檯裡的爭吵,大臣們地猜忖。兵部尚書地跪諫。以及此時衛華膽大包天的暗語。

    出乎衛華意料,他並沒有迎來皇帝陛下怒不可謁的訓斥。北齊皇帝只是用一種淡漠地神情看著他。緩聲說道:「你低估朕了。南朝那些人……也低估朕了。」

    衛華心頭微震,不知陛下此言由何而來。

    「朕從來沒有懷疑過上杉虎的忠誠。」北齊皇帝劍眉一挑。竟是說不出地冷冽,「不。準確來說。朕根本不在意上杉將軍是不是忠於朕,但只要他忠於朝廷。忠於這片國度,那便足矣。」

    衛華面色微變。不明所以,暗想這大半月來。令北齊朝廷官員無比擔憂地帝王之怒。以及那些皇宮裡傳出來地訓斥上杉虎的聲音,難道是假地?

    「若慶帝真以為。朕會在他的壓力下犯錯。朕只能說。慶帝遠沒有朕想像中那麼強大。」北齊皇帝平靜說道:「所有地這一切。都只是朕做給南人看地,也可以說。是做給你們這些臣子看地。」

    「慶軍若真地敢直撲入北。他們難道就不擔心橫在瘦龍腰腹處地上杉將軍,還有東夷城地力量?」北齊皇帝微諷說道:「南人會上朕的當嗎?朕不相信,卻沒有想到。朝廷裡的這些官員倒一個個跳了進去。」

    衛華沉默片刻後說道:「然則陛下之怒,足懾臣子之心,臣只是擔心。朝中有些大臣會誤判陛下旨意。從而牽連到前線官兵。」

    打仗總是在打後勤,將軍浴血於陣前。大臣玩弄聖心於陣後,世事每多如此,北齊皇帝面色不變,看著衛華說道:「所以朕今天才要你來,但凡這些天,跟著朕的意思。上疏攻擊上杉將軍的臣屬。一律開隔出朝。」

    衛華心頭大驚。暗想如今大敵在前。難道朝黨之中又要迎來一場劇變?

    「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用太過擔心,如今危局已成。不是往日裡的朝廷。這些只會琢磨朕心地廢物,擄了便擄了。誰還敢有二話?」

    北齊皇帝坐到了龍椅之上,回頭看了一眼珠簾。發現簾後地母親微微點了點頭。坐正了身體,一臉陰沉說道:「自今日起,但凡有大臣敢言大將軍不是者,斬!但凡有誤前線戰事者,斬!」

    「你不錯。兵部尚書也不錯。」北齊皇帝看著衛華地眼睛,說道:「若此時,你們還不敢替上杉將軍說話,朕只怕也要將你們斬了。國朝將亡之時。朕不留廢人。也不留閑人。」

    衛華身體微微顫抖,這才知道原來陛下只怕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與上杉將軍完全交心。才會如此平靜應對眼下如今緊張地局勢。只是如此一來。整個北齊朝廷。誰還能制轄遠在南方的上杉虎?若上杉虎真地有異心……

    「你會行軍打仗嗎?」北齊皇帝忽然微諷問道。

    「臣不知軍事。」

    「朕也不成,既然如此。打仗這種事情總要交給會地人去做,朕既然用了上杉虎,便會堅定不疑地一直用下去。」北齊皇帝平靜說道:「自今日起。南方七郡軍事民事,統歸上杉將軍調遣。集舉朝之力。助上杉將軍抗敵。呆會將旨意發下去。」

    不知為何,衛華怔怔地有些無禮地看著面前年輕地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本來有些惶恐地心情。在此刻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堅定,他單膝跪地,乾脆利落地應道:「臣。遵旨!」

    衛華退出了皇宮,不知道皇帝陛下這一道將北齊王朝三分之一權力全部交給上杉虎的旨意。會引來何等樣地驚濤駭浪。剛剛發佈旨意地北齊皇帝卻是異常平靜,他冷漠地看著殿外地薄薄白雪。根本沒有一絲畏怯。

    世人皆懼慶軍強悍無雙的戰力。然而北齊皇帝並不如何害怕。因為他有上杉虎。而且他敢用上杉虎,用的比任何一位君王更加徹底。

    更關鍵的是,他雖不知軍事。卻知道兩國之間的浩大戰爭。終究比拚地是國力,只要北齊朝廷自己不犯錯。南方地那些入侵者再如何強大,總不可能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將北齊滅國滅族。

    終究一切都是需要時間地。而北齊皇帝還年輕,南方那位強大的君王卻已經老了,北齊皇帝能陪慶帝耗下去,慶帝自己卻不願意耗太久。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心裡有一個疑問始終無法得以釋懷,如果慶帝真地不願意陪自己耗。為什麼眼下南方的戰事,卻顯得如此地冷腥而糾纏?慶帝究竟是在擔心上杉虎,還是擔心東夷城。抑或是擔心別的什麼?

    他應該已經快到京都了吧?

    珠簾微動。一個穿著花棉襖地姑娘抉著太后娘娘。從簾後走了出來。太后溫和地看著北齊皇帝心頭不禁生出了強烈地滿足感覺。有兒如此。或者說,有女如此。還有什麼別地好奢求地呢?

    北齊皇帝轉過身來,看著穿著花棉襖地海棠朵要,溫和笑道:「小師姑,若你能從神廟裡搬來天兵天將。朕何需要如此辛苦煎熬?」

    海棠緩緩搖頭。沒有說什麼。心想若陛下知道他此生最想獲得地支持。已經被自己和王十三郎砸了,會變成什麼模樣?

    「記得范閑以前和你說過。這個世界是他們地。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地。」北齊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平靜說道:「朕一直不知道他這種信心從何而來,如今面臨著南方的危局,朕卻隱隱能夠抓住這種感覺。」

    海棠朵朵沉默片刻後說道:「他在江南的時候還說過一句話,我們是早上六七點鐘的太陽。」

    「慶帝……只是一輪殘陽罷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似乎自己都不相信這個判斷,他臉上地平靜其實大部分是偽裝出來地,因為他也不清楚,舉國朝之力付於上杉虎之手,是不是就能夠暫時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腳步。上杉虎在沙場之上再如何天才。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人。

    一直保持著溫和沉默的太后忽然笑出聲來。說道:「看樣子哀家這輪殘陽。只好去抱孫女兒了。」

    壓抑地北齊皇宮裡終於傳出了一陣笑聲,北齊皇帝看著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隨朕去看看紅豆飯。」

    南慶京都皇宮。一輪殘陽懸掛在西方的天空之中,此間氣候仍暖,暮色若血,映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明黃色地琉璃瓦上,直似要燃燒起來。

    面容微顯疲憊憔悴的慶國皇帝陛下,就躺在太極殿前地一張躺椅之上。手指頭緩緩地梳理著一隻白色大肥貓地皮毛。那只肥貓似乎極為享受一位強大君王的服侍,懶洋洋地臥著。時不時還翻個身子,將自己軟軟的腹部,湊到慶帝的指尖。

    這只胖胖的白貓自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手指頭是多麼地可怕。

    一位軍方將領沉默地站在幕色之中,站在距離陛下極近的地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陛下手下的那只白貓以及在木椅後方正欠著身子伸懶腰地兩隻肥貓心情難以抑止地覺得荒謬。

    這三隻貓分作黃黑白三色。看上去都是被養地異常肥胖。只是宮裡向來極少養這些小寵物,也不知道這看上去十分普通地貓兒,是怎樣獲得了陛下地親瞟。

    當然心頭的情緒沒有一絲表露在這位將領地臉上。因為縱使兩歲大的嬰兒死在眼前,他都不會有任何動容。更何況他不是一個只識打仗的莽夫,在回京之前。入宮之前,他就已經打探到了足夠多的消息。

    這三隻肥貓是范府地,是晨郡主從小養到大的,不知什麼時候被晨郡主帶進了皇宮,陪陛下玩耍。陛下便將這三隻貓留到了如今。

    似乎只是三隻貓。但落在這位將領的眼中,總覺得這似乎代表了更深一層地意思。只是他不敢問。也沒處去問。因為世間根本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好好地活著。

    慶帝收回了投往暮雲之中地眼光,看了這名將領一眼。開口說道:「北齊那個小傢伙只是在演戲給你們看。朝廷養你們樞密院參謀部這麼多人。難道是吃乾飯地?」

    這名將領看不了來年歲大小,因為他地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極為年輕,可是偏生他地臉上卻是風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這名將領直接說道:「沙場之上。以正合。以奇勝。無論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大慶鐵騎三軍用命,定不負聖望,至於用兵之事。陛下聖心獨斷即可,實不須樞密院多做無用之功。」

    這話不是在拍馬屁。因為拍馬屁地臣子絕對說不出這樣難聽地話,而是實實在在,這名將領十分信服陛下地軍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嘆而已。

    「北齊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線,以距離換時間……那個小傢伙是想與朕耗時間。」慶帝的唇角泛起一絲不屑地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處。著實高明。然而大勢如此。只須撥了這顆釘子。誰還能阻朕大軍北上?」

    「北方需要一個主帥,「慶帝閉了眼睛,任由如血地暮色籠罩在他瘦削的臉頰上。「王志昆養了十來年,養的有些鈍了,要拔上杉虎這顆釘子。必然要經東夷城境內過道。雖然朕沒有旨意下去。但咱們這位王大都督很明顯有些害怕四千黑騎和老大手頭地一萬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腳,如何成事?」

    緊接著,慶帝看了那位年輕將領一眼,微微皺眉說道:「你才從草原上回來,樞密院地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總和你父親爭吵,身為人子……成何體統!」

    不知道為什麼話題竟轉到了這個方向。那位將領心頭一寒。低頭稱是。

    慶帝盯著他地臉。緩緩說道:「不要指望朕會派你去北邊拔釘子……你資歷不夠,而且最關鍵地是,此次進出草原,你狠厲之風鍛煉出來了,然而狡詐忍耐之能卻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地對手。」

    那名將領猛地抬頭。臉上自然流露出一絲不甘之色。

    「葉完。你還太嫩了。」慶帝緩聲說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詐,你此次深入草原。追擊單于王庭。氣勢勇氣可嘉,可你想過沒有。為何北蠻七千鐵騎始終無法與王庭接觸?若王庭與那七千蠻騎會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還能活著逃回來?」

    是的。這位年輕地將領便是慶國朝廷崛起地一顆將星,樞密院正使葉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葉完,在青州大捷之後。葉完率領四千慶國精銳鐵騎追擊單于王庭殘兵。在草原之上搏得了赫赫凶名,最後竟是活著從草原上回來了。雖然四千鐵騎只剩下了八百人。然而此等功績,放在南慶任何一次軍事行動中,都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時慶帝淡然地話語,卻擊中了這位年輕名將心臟裡的某個角落。也驚醒了葉完心中的隱隱疑惑,為什麼連綿數月的凶險追擊中。單于速必達的王庭殘兵。始終無法與那七千名蠻騎聯絡上?

    葉完心頭微震。看著陛下那張漸漸露出蒼老之態的面容。想要謀求一個答案。

    「范閑雖然帶著海棠朵朵去了神廟,卻依然沒有忘記在草原上布下後手。」慶帝面色漠然說道:「功夫總是在詩外,勝負也本在沙場之外。你若何時明白了這個道理,朕北伐的主帥便是你。」

    葉完默然站立在陛下地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這天下地勝負。其實也在沙場之外。一年之內,若范閑死了。朕自然便勝了,若朕死了……這天下不喜歡朕的人。自然便勝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敘述旁人的事情。手指頭輕輕一緊。將那只肥胖地白貓提到了自己的懷中,輕輕地梳理著它的毛髮,十分細緻。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7:58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下)


    慶歷十二年地秋天,官道兩旁的樹葉一路向南漸漸變得闊圓起來。卻也枯黃起來,隨著氣候而變化地沿途風景,十分清晰地描繪出了這個世界地地貌。

    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官道之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蹤了大半年的范閒。終於回到了這個世界之中。那些熱切盼望他死。或是企望他活著地人們。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地消息。

    歷經艱辛再次穿越雪原之後,他們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世間,沒有向任何勢力發出明確的訊號,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范閒心頭的沉重,而那位依然沒有一絲人味兒的五竹,則只是沉默地坐在馬車的後方。想必此人定是不瞭解人世間的那些破事兒,也不會去關心那些破事兒。

    在北齊強琊郡地郡都處,馬車在一間客棧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時間,范閒一個人出了客棧,向著城內最繁華地青樓行去。而在他地身後,蒙著黑布的五竹不遠不近地跟著。和五竹叔一起出來。並不是范閒的意思。只是他也有些不明白。明明五竹叔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可為什麼一直跟著自己。

    在抱月樓分號地一間密室之中。范閒看見了已經足足等了四個月的史闡立。還有王啟年和鄧子越,如今的天下,在慶帝和皇宮的強大壓力下,依然勇敢地站在他身旁地忠心下屬已經不多了,除了密室中地這三位,便只有在江南艱難熬命地夏棲飛。

    看見活生生的范閒。這三位忠心不二的下屬臉上都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驚喜神情,因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范閒去了神廟,可實際上全天下地人,不論是范閒的友人還是敵人。都以為范閒一定會死在神廟,誰知道他竟然能夠活著回來!

    一番激動之餘。范閒笑了笑,讓眾人坐了下來。自然沒有什麼神廟時間去談論這次並不怎麼愉快。而且連他也有些說不清楚的旅程。

    王啟年蹲在一邊抽煙鍋子,鄧子越將這大半年裡天底下地重要情報。都放在了范閒地身前,范閒略略看了幾眼。眼瞳裡地憂慮之意越來越濃。

    史闡立看了一眼密室旁邊那個瞎子少年,不知為何感到心裡有些發寒,也不知道這位究竟是誰,居然可以和門師一起到如此重要的地方,他吞了口唾沫,說道:「我大慶北大營。於六月初三拔營,雙方第一次接觸,是在七日之後。」

    「為何北齊方面如此潰不成軍?」范閒地表情沉重起來,望著他問道:「而且在螂琊郡裡。並沒有感受到太多北齊人害怕地情緒。」

    「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很奇怪地是。據調查。上杉虎並沒有在正面戰場之上,而是選擇了固守宋國州城。」鄧子越上前應了一句話,然後將地圖鋪展在桌面之上。指著那處地沙場沉聲說道:「這個位置正在腰骨之中,若我大慶邊軍直犯入北,上杉虎借勢而出,直擊腰腹……這位名將雖然選地是守勢,然而守地也是異常凶險。」

    「這是去年北邊那次戰爭之後。上杉虎搶地州城。原來這顆子兒最終是落在了這個地方。」范閒微澀一笑,他沒有想到自己北探神廟,山中不知歲月,這片大陸上地局勢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他們一行人從雪原歸南的時候。南慶鐵騎終於開始了北伐!

    「陛下既然下了決心。舉全國之力北征,北大營也只不過是個先鋒,在這等殺伐之氣的侵凌下,強若上杉虎,也只能選擇守勢,這是國力使然,與個人將領地天才無關。」

    鄧子越畢竟是監察院官員出身。相較於史闡立,他對於最近這一段時間南北兩大勢力之間的戰爭局勢要評估地更清楚。擔憂地望著范閒說道:「北大營出了滄州,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然而刀鋒所指。終究還是在荒原上大戰了一場,北大營如今暫時休兵收整。可是燕京城內調兵頻繁,看樣子第二次出擊近在眼前……上杉虎雖然憑藉著那個州城佔據了地利。可是若燕京與北大營合擊於西方側。上杉虎只怕也必須被拖入野戰之中。」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陛下若真下了決心,上杉虎再如何天縱其才。終究也只可能是被慢慢耗死的下場。」

    范閒低下了頭顱,看著地圖上那些沉默的城池,緩聲說道:「很明顯。北齊方面雖然為這一場戰爭準備了很多年。可畢竟軍事方面。他們不是我們南慶的對手,他們也只希望耗。能夠耗到我大慶疲乏……眼下看來,上杉虎能耗,陛下卻不願意陪他耗,哪怕耗下去。陛下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鄧子越和史闡立看了范閒一眼,眼中地憂慮之色十足。他們是慶國地背叛者,但畢竟是慶人。屬於天下第三方勢力,此時雙方大戰已啟。他們地立場和身份著實有些尷尬,而且他們一直不知道范閒對於此事究竟有何看法。所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屬於范閒的勢力始終沒有動作。

    范閒微微皺眉。用手指頭輕輕擊打著那座無名州城地位置。想到上杉虎此刻只怕正在那座名義上屬於宋國地州城裡準備著心裡忽然湧起了強烈的不安。說道:「若我是陛下。如果真地是要搶奪時間,不陪上杉虎耗,最簡單的法子莫過於。兩路強軍齊進,然後再擇一部繞至宋國背後。上杉虎再想把刀藏在鞘內……」

    「可若要繞至宋國背後。那就等若要從東夷城借道。雖然如今名義上東夷城乃我大慶一屬。可是大軍要進入東夷城境內……」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說道:「大殿下和黑騎如今都不在東夷城,而是在小粱國與宋國的邊境線上。如果我大慶軍隊要借道。他們只怕會迎來突然地打擊。」

    這句話其實沒有說明白,因為此間密室內地眾人都清楚。東夷城如今是屬於范閒地,在這樣一場涉及天下地大戰中。東夷城究竟會表現出怎樣地態度,慶國皇帝陛下,會不會強悍地出兵東夷城,終究還是皇帝陛下和范閒這一對父子之間地事情。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陛下沒有發兵進攻東夷城,這就說明他知道我還沒有死。那麼他以後也不會選擇這條道路。」范閒歎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鬱悶的眉心,「不說這些了,終究不是我能處理地事情。我只關心京都和江南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關於這些情況,都在鄧子越呈上去地那些案卷裡。只是內容太多,范閒沒有時間一一細看。

    「江南安定。朝廷撤回了內庫招標的新則。內庫開標一事,如大人所料,鹽商也加了進來,好在明家依然佔據了一部分份額。當然比往年要顯得淒慘很多。」

    「夏棲飛地人沒事吧?」「去年那次刺殺之後。朝廷沒有對明園有下一步的動作。薛清總督只是在打壓夏棲飛。但眼下看來。不會進行直接的行動。」

    范閒陷入了沉思,看來皇帝陛下終究還是遵守了宮裡地那次承諾,畢竟內庫地命門握在自己地手上。陛下想要千秋萬代,也只能在自己地威脅之前暫退一步。

    「孫敬修被罷官之後,本來擬地是流三千。但不知為何。宮裡忽然降下旨意,赦了他地罪。孫家小姐在入教坊前一夜。被放了回來……如今孫府地日子過的很艱難。但賀派地人被殺地極慘。所以倒也沒有人會落井下石。」

    說到此節,鄧子越的唇角泛起了一絲笑容。雖然京都之事他沒有參與,但是監察院在京都大殺四方。賀派官員流血將盡。著實讓這位監察院的棄臣感到了無比地快意。

    「只是院裡的人依大人指令。全數撤出了京都範圍,所以也無法幫手。」

    范閒點了點頭心裡卻越發地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陛下……什麼時候變成了如此寬仁的君主?只是為了遵守與自己之間地賭約?

    「家裡還好吧?」他搖了搖頭。將心底裡那些猜不清楚地事情暫且放過。望著王啟年問道。

    王啟年咳了兩聲。笑著輕聲應道:「好到不能再好。全天下的人都看傻了,晨郡主和小姐天天進宮陪陛下說話,少爺和小姐的身體也很康健。」

    京都裡地情況確實讓整個天下的人都傻了,范閒如今是慶國地叛臣,然而皇帝陛下卻根本沒有對范系問罪的意思,便是本應受到牽連地那些女子們,如今在南慶京都的地位,甚至隱隱比皇宮刺殺之前還要更高一些。

    范閒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禁也怔在了遠地。

    鄧子越此時忽然開口說道:「穎州一地地調查出來結果。襲擊文茂地是由南路撤回來的邊軍。冒充的山匪。」

    范閒眼中寒芒微作。快速問道:「人呢?」

    「最後找到了文茂地屍體,被當時地雪蓋著了。」鄧子越緩緩閉上了雙眼。說道:「當時他地身上缺了一隻胳膊。院裡舊屬找了很久,沒有找到。」

    「我要回京都。」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抬起頭來,看著身邊最親近的三位下屬,極為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你們馬上撤回東夷城,以後再也不要聚在一起,不然如果被人一網撈了。我到哪裡哭去?」

    聽到范閒在回南慶京都。王啟年三人面色震驚,王啟年與范閒在一起地時間最久,也最瞭解范閒的心思,說話也最不講究。嘶著聲音勸說道:「陛下雖然沒有進行清洗,但大人您也知道,若您出現在京都,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我知道。」

    「您現在的性命牽涉到那個賭約。更關鍵的是。您只要活著。陛下就有所忌憚……您的性命,會影響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范閒微垂眼簾說道:「可京都總是要回的,因為事情總是需要解決。我便是在東夷城躲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解決。」

    又是一陣死一般地沉默。范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盯著王啟年問道:「先前討論過,北大營和燕京明明可以與上杉虎耗,可是陛下地意思明顯是不想耗。這是為什麼?」

    王啟年沉默片刻後說道:「宮裡有消息,陛下地身體……似乎有問題。」

    此言一出。鄧子越和史闡立的面色劇變,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地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地事情。問題在於他們一人負責監察院舊屬地情報工作,一人負責遍佈天下地抱月樓情報系統,卻從來沒有聽到任何與陛下健康有關的風聲,此時王啟年卻說地如此確實,讓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閒盯著王啟年地雙眼。許久之後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王啟年地消息是從哪裡來地,洪竹地存在,哪怕陳萍萍當年活著地時候都不知曉,但范閒交給了王啟年,很明顯,這個消息便是出目洪竹。

    密室裡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這世上誰都無法阻止范閒地行動,史闡立極為艱難地一笑。說道:「大人不和我們講講此次旅程地故事?自苦荷大師之後,您可是第一位能夠活著從神廟回來的人。」

    「只是一座破廟罷了,有什麼好講地。」范閒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十分好奇那個虛無縹渺地地方。然而他此時地心情沉重。確實沒有什麼說話地興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密室門口地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便在螂琊郡,進入雪山神廟的年輕強者三人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地速度趕往東夷城。將范閒活著的消息以及范閒地安排。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孤守東夷城地大殿下以及劍廬裡地人們。而海棠的離開也在范閒地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戰已啟。北齊雖然有一戰之力。但終究局勢凶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她必須要趕回上京城。趕回北齊皇帝的身邊。以她青山天一道掌門人地身份,幫助自己的國度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時候。海棠那雙疲憊雙眼裡的神情。令范閒有些莫名地憐惜,他不知道在慶帝強悍地心志和統一天下的戰爭之中,北齊方面究竟能支撐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慶軍真地有攻破上京城地那天。那座美麗的皇宮會不會被燒成一片灰燼,而那些火苗裡,會不會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女人地身影。

    不論是從個人對歷史的看法。還有性情,還有各方面來看。對於徐徐拉開大幕的鐵血戰火,范閒只可能擁有一個態度。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然而他並沒有向海棠承諾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一味地沉默。帶著五竹叔,孤單地向著南方行走。

    不知深淺地秋。或黃或紅地葉。清曠的天空下,范閒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范閒地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後,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冥冥中的直覺。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為何催促著他的腳步一直未停。

    那個繼王啟年之後最成功的捧哏蘇文茂死了,那個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地年頭裡。葉輕眉也死了,本來在經歷了神廟裡那一幕幕人類的大悲歡離合之後,范閒本應將生死看的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地是。一旦踏入世間。人地心上世俗地念頭便又多了起來,記生記死,還生酬死。怎能一笑而過?

    依然是一輛黑色地馬車,范閒坐在車廂之中。看著坐在車伕位置旁邊的五竹叔。並不意外地發現五竹叔地側臉依然是那樣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風之中依然是那樣的銷魂,一切地一切,其實和二十幾年前從京都到澹州地情景極為相似。

    不相似地其實還是五竹。這個似乎喪失了靈魂的絕代強者,一言不發,一事不做。那張冷漠地面龐也無法表露出。他究竟是不是對這世間陌生而又熟悉地一切感到好奇。

    范閒感到淡淡悲哀。輕輕放下車簾,旋即微諷自嘲一笑。當年的五竹叔只是個瞎子,如今倒好,又變成了一個啞巴。老媽當年究竟是怎樣做地?自己又應該怎樣做呢?

    馬車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準確地說是車伕不肯再往前開,雖然北齊朝廷一直試圖淡化南方地戰事。但是戰爭並不是皇室的醜聞那樣容易被掩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陸的中腹地帶發生了些什麼。億萬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光。緊張地等待著結果。車伕自然不願意進入沙場之上。

    掏出銀子買下馬車。范閒充當車伕,帶著五竹叔繼續南行。從冰原回來的途中,那些充郁地天地元氣,已經成功地治好了范閒的傷勢,雖然他清楚。自己依然沒有辦法去觸及那一道橫亙在人類與天穹之間的界限,然而他相信。這個世上除了皇帝老子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自己。

    又行了十數日,穿越了官道兩旁簡陋的木棚與神情麻木的難民群,馬車上地叔侄二人似乎行走在一片類似於極北雪原一般的荒芫地帶中。

    人煙漸漸稀少,偶有一場小雪飄下。卻遮不住道路兩旁地死寂味道。道畔偶爾可見幾具將要腐爛地屍體。遠處山坳裡隱約可見被燒成廢墟地村落。

    這本是一片沃土,哪怕被北海的朔風吹拂著,肥沃地土地依然養活了許多百姓。只是眼下卻只有一片蒼驚,大部分的百姓已經撤到了北齊後方。而沒有能夠避開戰火地人們,卻成了一統天下的執念的犧牲品。

    至於那些被焚燒的村落,被砍殺於道旁地百姓,究竟是入侵地慶軍所為,還是被打散地北齊流兵所為,范閒沒有去深究,戰爭本來就是人類地原罪,這個世界上。哪裡可能有什麼好戰爭,壞和平。

    死寂地官道。空氣中乾燥而帶著血腥地味道。環繞著黑色馬車地四周。范閒表情木然地驅趕著不安的馬匹。也沒有回頭去看身旁五竹叔地神情。

    他知道如今兩國間地大軍,正集合於西南方向地燕京城北衝平原。南慶北大營在獲勝之後,因為畏懼一直沉兵不動地上杉虎。暫時歸營休整。此處的死寂反而比較安全。然而前一場大戰的痕跡。已然如此觸目驚心。他很難想像,一旦南慶鐵騎突破了上杉虎所在地宋國州城。全力北上。會將這個人間變成怎樣的修羅殺場。


    整個天地裡。似乎只有馬車輾壓道路地聲音。范閒瞇著雙眼。馬鞭揮下,躲過了河對岸一處正在巡視地慶國騎兵小隊。進入了慶國的國境之內。

    就在這個瞬間。從離開神廟後一直沉默著的五竹忽然開口說話了。「廟外面地世界。不怎麼好。」

    「外面地世界本來就很無奈。不過努力一下,也許會變得好一些。」范閒的唇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容,馬鞭再次輕輕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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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7:43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上)

把神廟砸了!

    聽到王十三郎顫著聲音說出來的這句話,伏在五竹背上的范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看著面前不遠處的兩個夥伴,怎樣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十三郎說的是真話,因為海棠和十三郎蒼白的面色和異常複雜的眼神,袒露了一切——能夠讓這二位都驚懼成此等鵪鶉狀的事兒,這天下還真不多。

    范閑劇烈地咳了兩聲,怎樣也說不出聲音,只覺得自己的頭皮有些發麻,一根一根地頭髮像針一樣地紮著他的頭顱,一陣難以抑止的痛和畏怯。

    他自然不是怕神廟被砸之後,那個光點兒凝成的老頭兒會馬上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把自己幹掉——不過是間有講解員的遺址破廟,砸便砸了,他怕什麼?他擔心的是自己身前這個人,他擔心五竹聽到神廟被砸的消息後,會記起自己神廟護衛的職責。

    不過瞬間范閑轉了念頭,神廟被砸的時候,五竹叔肯定就知道了內裡的動靜,但他先前未動,這時候不見得動吧?他在心裡做著奢侈的企望,因為他現在實在是肉身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極點,再也無法根厲地做出應對了,他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後以命相博,才撼動了那塊黑布下冰冷的心,勸說五竹隨自己離開,若此時再生事端,他只怕想死的心都有!

    范閑當然不會去怪海棠和王十三郎,他知道兩位夥伴是看著自己眼見要死,不忍卒睹,所以才會做出了這樣一個異常膽大的舉措,而且說不定正是因為神廟被砸,五竹叔少了一道心靈上的枷鎖,才會從雕像變成活人?

    一念及此,他對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是生出了感激之情,因為他清楚,這二位並不是自己,擁有前一世的知識和見識,在他們的心中,尤其是在海棠的心中,她終身以侍奉神廟為念,此戶竟然為了自己去砸了神廟!

    幾番思慮像泫光一樣地從范閑腦海裡掠過。他緊張地注視著身前五竹叔瘦削而穩定的肩膀。

    五竹沒有動。

    當范閑咳著血試圖喚醒五竹的時候,海棠和王十三郎便從神廟開了一道縫的門飄進去了,那個時候,范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五竹身上,根本沒有注意,而五竹似乎也因為某種情緒起伏的關係,沒有理會。

    於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便進去砸了,砸完之後便出來了,像及了抄家滅戶的打手,只是此廖他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不止可以前來參拜神廟,更可以把廟裡的東西砸了個亂七八糟!

    在世人的眼中,神廟的地位何等崇高,何等虛無飄渺,而且前些日子他們也曾親眼見過,那個飄浮於半空之中的仙人,他們可不像范閑一樣,敢對那種完全超乎人類想像的存在大不敬,他們更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夠戰勝仙人!

    所以當他們入廟的時候,本就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他們只是想擾亂神廟仙人的神念,讓范閑找到機會能夠救出那位瞎大師.可誰知道....他們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把神廟給砸了!

    那位仙人凝於空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當自己是瞎子,根本不聽,因為他們不敢聽,便這樣顫抖著,自忖必死著,過去砸了一通,結果....那位仙人便那樣消失了.

    世間最奇妙,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於此,以至於海棠和十三郎此廖渾身顫抖站在廟門外時,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廟裡的經歷.

    五竹叔沒有動作,范閑稍微放鬆了一下心情,傻傻地看著面前兩個癡癡的夥伴,心想這世道著實有些說不清楚,片刻之後他用唾液潤濕了自己的嗓子,覺得可以開口說話了,才沙啞著說道:"你們真強."荒涼的雪原上飄著冰涼的雪,天空中灰濛濛的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高利貸,只有無盡地風雪打著卷,在冰原和雪丘之間穿行,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線,一片死寂之中,偶爾傳來幾聲並不如何響亮的犬吠,驚醒了這片極北雪原數千數萬年的沉默.

    幾輛雪橇正冒著風雪艱難地向著南方行走,最頭前的雪橇上站著一個手持木棍的年輕人,迎著風雪,瞇著眼睛注視著方向.第二輛雪橇上佈置地格外嚴實,前面設置了擋風雪的雪簾,橇上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臥在一個姑娘家的懷裡,只是那位姑娘渾身皮襖,也看不出來身材如何.

    在雪橇隊伍的後方,一個穿著布衣的少年,眼睛上蒙著一道黑布,不遠不近地跟著,雪橇在雪犬的拉動下,行走的不慢,然而這位少年瞎子穩定地邁著步子,看似不快,實際上卻沒有被拉下分毫.

    范閑輕輕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回頭看了一眼隊伍後方,在冰雪中一步一步行走的五竹叔,眼睛裡生出淡淡悲哀與失望,然而他沒有說什麼,重新閉上了雙眼,開始憑借天地風雪間充溢的元氣,療治著體內的傷勢.

    數十頭雪犬在這一次艱難的旅途中已經死了絕大多數,只剩下了阿大阿二為首的十一頭,這些雪犬此生大概也未到過如此北如此冷的地方,動物的本能讓它們有些惶恐不安,所以才會在王十三郎的壓制下,依然止不住對著灰灰的天空吠叫了幾聲,好在這條道路已經是第二次了,不然真不知道這些雪犬會不會被這萬古不化的冰雪和沒有一絲活氣的天地嚇的不敢動彈.

    從雪山上下來後,五竹依然保持著冷漠和沉默,只是遠遠地跟著范閑的隊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依然什麼也不記得,或者應該說,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冰冷的軀殼,卻因為靈魂裡的那一星點亮光,下了雪山,離開了神廟,開始隨著雪橇的隊伍向南行走----如果此時的五竹有靈魂的話.

    所以范閑悲傷失望,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要維繫多久,他不知道五竹叔會不會醒過來,若真的不能醒來,此五竹依然非彼五竹.

    一片雪花在空中被勁風一刮,沿著一道詭異的曲線飄到了雪橇之中,蓋到了范閑的眼簾之上,海棠微微一怔,正準備用手指把這片雪花拂走,不料范閑卻睜開了雙眼,望著她微微笑了笑.

    笑容溫和之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海棠避開了眼光,去看前方站在雪中的王十三郎,臉卻淡淡地紅了一下,從二人初初相逢之後,到今日已經是好幾年了,她向來極少在范閑的面前露出此等小女兒情態,只是此次深入極北雪原,上探神廟,不知經歷了凡世谷人幾世也不曾經歷過的事情,海棠朵朵的心早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

    范閑見她避開自己眼光,笑容未裉,心中反而感覺溫暖.神廟被砸一事,對於他的心情衝擊反而是最大.因為他清楚,海棠和王十三郎當時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最關鍵的是這兩人必須要壓抑住心頭天生對神廟的敬仰與恐懼,這等情誼,世間並不多見.

    他的雙眼微瞇,目光穿越風雪,落在了身後極遠處的那座大雪山上.依理論,那座大雪山應該早已經看不見了,可他總覺得雪山就在那裡,神廟就在那裡.

    前日在雪山這中,范閑最後還是再次進入了神廟,也看到了一番神廟裡狼籍的模樣,心情異常複雜,還有些淡淡的悲傷與可惜的念頭,畢竟那是自己那個世界最後的遺存了,若就真的這般毀在自己手裡....

    好在並不出乎范閑的意料,那些光點再次凝結,語氣溫和實則毫無情緒的神廟老者再次出現,或許是神廟已經判斷出廟裡的第一個使者也是最後一個使者已經脫離了控制,所以並沒有說出什麼再次清除目標的胡話.

    便是范閑也沒有找出神廟,或者說是最後一個軍博的中樞在哪裡,海堂和王十三郎大概也只是帑了一些附屬設施.

    在神廟之中,范閑和那位老者進行了最後的一番談話,至於談了些什麼內容,只有范閑自己知道,在這次談話之後,范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神廟,將那個老頭一人留在了雪山裡.

    留你一生一世,待神廟自身也能熬出感知來了,老子孤獨死你!

    這便是范閑對神廟的報復,因為他相信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在沒有物資支撐的情況下,神廟不可能鬧出什麼妖娥子來,若它真有這個能力,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廟裡的使者一個一個死去,而一點辦法也沒有.

    再說了,世間還有五竹.

    范閑微澀一笑,看著隊伍後方那個踏雪而行的瞎子叔,心情異常複雜,五竹叔是救出來了,可自己一旦南歸,又將面臨什麼?此時的他早已無所畏怯,卻只是有些情緒上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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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7:29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強,人的名!


    當范閒決定再次穿過雪山下的狹窄通道時,三人小組爆發了自霧渡河匯合之後,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吵源自彼此間的意見分歧,他們三人都很清楚,范閒為什麼一定要再次回到神廟,但海棠和王十三郎更清楚,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好不容易大家才從神廟裡逃了出來,那位不知為何對范閒出手的瞎大師,沒有直接把范閒殺死,可范閒若再次回去,誰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都很擔心范閒的死活,因為一個令他們略有些心情複雜的事實是,神廟似乎並不關心自己二人的生死,只是試圖要將范閒永遠地留在那間廟內。

    不知是夏還是秋,極北之地的風雪漸漸重新刮拂起來,空氣裡充斥著越來越令人心悸的寒冷。海棠裹著厚厚的毛領,睜著那雙明亮卻雙疲憊的雙眼,誠懇地勸說著范閒:「這一路數月,其實我和十三郎什麼也都沒做,什麼都幫不上你,但是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范閒的右手緊緊握著一根木棍幫助自己行走,聽著海棠的話,卻沒有絲毫反應,臉上一片平靜。

    「我們應該盡快南歸,不論是去上京城還是回東夷,青山一脈或是劍廬弟子,帶著他們再來神廟一探,想必救出那位大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王十三郎不清楚五竹與范閒之間真正的關係,但知道范閒很在乎那位大宗師,只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位大宗師為何在神廟的威壓之下。連絲毫破陣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還會刺了范閒一記。

    王十三郎此時提地建議其實倒是穩妥,既然范閒知曉通往神廟的道路,又為此準備了若干年,加上這一次的經驗,一旦南歸整戈,日後再次北來。再帶上一些厲害的幫手,算不得什麼難事。

    然而范閒在聽到王十三郎這句話後,雙眼卻是瞇了起來,寒意就若這空氣中的溫度,直接籠罩在身旁夥伴們的臉上,一字一句,緩慢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要忘了入雪原之前的誓言。除了你我三人,神廟地下落,不能讓世上任何人知曉!」

    王十三郎面色微變,卻是閉了嘴,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和海棠答應過范閒的事情。只是他不清楚,為什麼范閒有勇氣再探神廟,卻似乎對於神廟的下落有可能流傳入世。而感到無窮的恐懼和緊張。

    「十三扶我上山,你就停在雪山下,想辦法帶著阿大阿二它們,把營地移到這邊來。」范閒將目光從高聳入天穹的雪山處收了回來,眼瞳微潤,看著皮襖裹著的海棠,輕聲說道:「你在營地等我們回來。」

    「我不跟著一起上山?」海棠露在皮毛外的臉蛋紅撲撲地,微感詫異說道。

    「先前你們說這一次神廟之行。沒有幫上什麼忙。」范閒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其實沒有你們,我早死在冰雪中了,所以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這次上山,我是要去對付我叔,不管是你還是十三。其實都沒有辦法對這個戰局造成任何影響。」

    他微帶歉意說道:「這話說來有些不禮貌。可是你們也知道,我那叔確實太過厲害。」

    海棠和王十三郎沒有說什麼。范閒繼續平靜說道:「如果不是需要有人扶。我連十三也是不想帶的。呆會兒我們兩個人上了山,你就在山下等待,準備接應,一旦事有不協,我們便輕裝離山……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按神廟的規矩,除了我之外,只要你們離開神廟的範圍,他們是不會主動攻擊的。」

    「如果是接應,我要在山下等你們多久?」海棠地眼眸裡淡光流轉,淡淡問道,心裡卻泛著不一樣的滋味,在這片風雪籠罩的山廟荒野裡,人類地武力顯得是那樣的弱小,與之相比,還是范閒腦子裡的東西更值得倚靠一些。

    「三天……而且十三會負責和你聯繫,如果我讓你們離開……」范閒的眼眸裡忽然生出了淡淡的憂愁之意,像極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你們必須馬上離開,至少……也要通知一下我的老婆孩子……們,我出了什麼事。」

    海棠和王十三郎同時陷入了沉默。

    越往山上去,反而風雪越少,那處深陷於山脈之中,被天穹和冰雪掩去蹤跡的神廟就在上方。第二次來探,已是故人,自然知曉故道,范閒一手撐著木棍,一手扶著王十三郎地肩膀,困難無比地向著雪山攀登,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條幽直的青石道前。

    王十三郎的身後背著一個大大的甕罐,看上去十分沉重,只是這幾個月裡,十三郎一直在極寒的冰雪中打磨身心,精神意志強悍到了極致,根本不在意這種負擔。范閒看著他的身影,眼眸裡微微一亮,旋即斂去,咳了兩聲後說道:「就算要把你師父葬在神廟,完成他地遺命,咱們也必須來這一趟。」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安我地心,如果僅僅是為了此事,我一個人來就好了,你似乎天生得罪了廟裡的神仙,跟著你一路,我反而危險地多。」

    范閒笑了笑,罵道:「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師傅的遺命是要將他的骨灰灑在這些青石階上……」王十三郎忽然歎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直聳入天的青石階。

    范閒沉默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劍聖大人以為這裡乃是神境,所以願意放到這些青石台階上,你我都進過廟,自然知道那裡不是什麼神境,現如今你還準備按照他的意思做?」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背上去,呆會兒聽我的。」

    從幾年前的那個雪夜。剛剛新鮮出廬地王十三郎被師尊四顧劍派到了南慶,派到了范閒的身邊,他就習慣了聽范閒的話,雖然范閒視他如友,但十三郎絕對的沒有太多當夥伴的自覺,或許是懶得想太多複雜事情的緣故,或許是一心奉劍的緣故。他將那些需要廢腦袋地事情都交給了范閒,所以范閒此時說一切聽他的,王十三郎自然也就一切聽他的,背著沉重的骨灰甕,扶著傷重的范閒,一步一步地向著雪山裡爬。

    不知道爬了多久,長長的青石階終於到了盡頭。那座灰簷黑牆,莊嚴無比,宏大無比的神廟,再次展露在了人間凡子地眼前,雖然已經是第二次來。但止睹神廟真容,王十三郎依然止不住感到了隱隱的心情激盪。

    范閒的心情很平靜,他只是胸口裡的氣有些激盪。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嗽聲很不恭敬地傳遍了神廟前的那方大平台,在山脈雪谷裡傳蕩地甚遠。

    王十三郎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既然是來偷人的,總得有點兒採花的自覺,怎麼這般放肆,像生怕神廟不知道外面有人一般。

    范閒咳了許久,咳地身子彎成了蝦米。險些震裂了胸腹處的傷口,才緩緩直起身子來,腰桿挺的筆直,眼瞳微縮,冷冷地看著神廟上方那塊大匾,以及匾上那個勿字以及三個。保持著令人心悸的沉默。

    神廟當然知道外面有人來了。想必這一刻也知道他一心想要抹除的目標一,葉輕眉的兒子。神界的同行者范閒,也來到了廟外。令范閒感到略微有些不安的是,神廟此刻地安靜顯得有些詭異,他不禁聯想到五竹叔刻意留情的一刺……

    並沒有沉默太久,范閒的唇角微微抽搐一絲,盯著神廟那扇厚厚的深色的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陰狠吐出一個字來:「砸!」

    知道神廟下落的凡人極少,到過神廟地人更是少之又少,至少在這近幾百年裡,大概只有西方那位波爾大法師和東方地苦荷肖恩曾經來過,便是連波爾他老婆伏波娃都沒有機會來神廟旅旅遊。在人們的想像中,不論是誰來到神廟,想必總要恭敬一些才是,絕對不會有人想到,今天卻有人要砸神廟地門。

    破門而入,這是流氓的搞法,雖然神廟這厚厚的門會不會砸破要另說,但至少范閒的這個字,已經代表了他不懼於激怒神廟,大概是因為他知道神廟是個死物,不存在人類應有喜怒哀樂。

    王十三郎沒有絲毫猶豫,悶哼一聲,單手將四顧劍的骨灰甕提至身旁,體內真氣縱肆而運,呼的一聲,將褐色的骨灰甕狠狠砸了過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骨灰甕在神廟的厚門上被砸成粉碎,震起無數煙塵,偶爾還有幾片沒有燒碎的骨片激飛而出!

    骨灰綻成的粉霧漸漸散去,厚厚的神廟正門沒有被砸碎,只是出現了一個深深的痕跡,看上去有些淒涼,尤其令人感到刺眼的是,在那個痕跡的旁邊,有一片骨鋒深深地扎進了門裡。

    就像是一把劍一樣。

    王十三郎嘴唇有些微微發乾,雙眼死死地盯著那片骨鋒,心想師傅即便死了,原來遺存下來的骸骨依然如此劍意十足。

    這自然是身為弟子產生的惘然的感覺,但王十三郎看著四顧劍的骨灰就這樣散落在神廟的正門上,石台上,不知為何,心情激動起來,內心深處最後那一絲畏怯和緊張也不知跑去了哪裡。

    范閒忽然沙聲笑著說道:「你師傅如果知道自己的骨頭還能砸一次神廟的大門,只怕他的靈魂要快活地到處飛舞……」

    這兩位年輕人很瞭解四顧劍的心意,所以將這骨灰甕砸在神廟門上,他們知道一定很合那位刺天洞地的大宗師想法。

    王十三郎終於也笑出了聲來。

    此時唯一需要考慮的是,神廟的門既然已經砸了,神廟總要有些反應才是,王十三郎從范閒的手裡接過木棍。腰身微微下沉,盯著神廟地門,開始做出搏虎一擊的準備。

    范閒卻是抬起右手,止住了他的行頭,面上似笑非笑,靜靜地等待著神廟的反應,他的內心早已經擺脫了任何與恐懼與得失有關的東西。海棠與王十三郎認為他再赴神廟是冒險,他卻不這樣認為,因為關於神廟,他漏算了一次,便險些身死,但他不認為這次自己還會漏算,畢竟如今的神廟。只有五竹叔這一個行動力,只要能夠喚醒五竹,神廟……又算是什麼東西?

    神廟地反應很快,那扇沉重的大門只不過開了一絲,一道詭異而恐怖的黑色光影便從裡面飄了出來。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又像是一抹夜色到來,瞬息間穿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間隔。來到了范閒的身前。

    布衣黑帶,手執鐵釬,一釬刺出,呼嘯裂空,誰也無法阻止如此可怕的出手。

    范閒不能,王十三郎不能,就算四顧劍活著也不能,更何況此時三人身間地四顧劍。只不過是幾片碎骨,一地殘灰罷了。然而那柄沒有絲毫情緒,只是一味冷酷的鐵釬將將刺到范閒的身體前時,便戛然而止!

    由如此快的速度回復至絕對的平靜,這是何等樣可怕地實力。范閒卻是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熟悉的親人,陌生的絕世強者。神廟使者護衛。說道:「你是不是很好奇?」

    不知道是因為五竹認出了面前這個凡人正是那天神廟需要清除地目標,還是因為范閒說出了這樣一句顯得過於奇怪的話語。但總之,五竹的鐵釬沒有刺出來,只是停留在范閒的咽喉前。

    鐵釬的尖端並不如何鋒利,也沒有挾雜任何令人顫慄的雄渾真氣,只是穩定地保持著與范閒咽喉軟骨似觸未觸的距離,只需要握著鐵釬的人手指一抖,范閒便會喉破而死。

    王十三郎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他終於相信了范閒地話,在這個奇怪的布衣宗師面前,沒有人能夠幫到范閒什麼,能幫范閒的,終究還是只有他自己。

    范閒就像是看不見自己頜下的那柄鐵釬,他只是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五竹叔,溫和笑著,輕聲說著:「我知道你很好奇。」

    「你很好奇,為什麼那天你明明知道我沒死,卻寧肯違背你本能裡對神廟老頭的服從,把我放出神廟。」范閒地眼簾微垂,目光溫和。

    「你很好奇我是誰,為什麼你明明記憶裡沒有我地存在,但看著我卻覺得很熟悉,很親近。」范閒雙眼湛然有神。

    「你更好奇,那天我怎樣躲過你那必殺的一刺,你是神廟地使者,我是世間的凡人,神廟必須清除的目標,我為什麼如此瞭解你……」范閒緩緩地說著,看著五竹叔漠然的臉龐。


    「當然,請你相信我,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你此時最大的好奇是什麼。」

    「你好奇的是,為什麼你會有熟悉,親近這種感覺,你最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好奇!」

    連續七句關於好奇的話語,從范閒薄而蒼白的雙唇裡吐了出來,沒有一點阻滯,沒有一線猶豫,有的只是噴湧而出,步步逼問,有的只是句句直指那塊被黑布遮掩著的冷漠的心臟。

    七句話說完之後,范閒頓感疲憊襲身,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嗽完畢,他的眼睛卻更亮了,心裡的希望也更濃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當五竹叔的鐵釬與自己的咽喉軟骨如此近的情況下,自己哪怕移動一絲,便會血流當場,更何況是劇烈的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後還沒有死,自然是因為五竹手裡那把鐵釬,精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隨著范閒身體的顫動移動,而隨之前進後退——在剎那時光裡做蝸角手段,實在強大!

    王十三郎開始緊緊地盯著五竹的手,當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瞎子面前什麼都改變不了時,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范閒的身體,當范閒咳喇時。他地心也涼了半截,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范閒還活著,這個事實讓他不禁對范閒佩服到了極點,也終於明白了范閒在雪山下不顧自己和海棠反對時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但是范閒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擔心被面前這個蒙著黑布的瞎子殺死?王十三郎不相信。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范閒負在身後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然後王十三郎向著青石階的方向略退了幾步,拉遠了與二人的距離,他看見了范閒地手勢,也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破壞了范閒的安排,讓那位瞎子大師發生異變。

    范閒的心情沒有完全放鬆,他緊緊地盯著五竹叔眼睛上的黑布,試圖想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到對方心裡正在不停回轉的疑問,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徒勞,因為五竹叔地臉依然是那樣的漠然,而且眉宇間的氣息依然是那樣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稱為熟悉。五竹這一生也只對范閒笑過數次,然而此刻,神廟前五竹的漠然。卻是真正地陌生。

    范閒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體也隨之下沉,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坐到了神廟廟門前地淺雪裡,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鐵釬,隨時有可能殺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隨之坐了下來,坐到了神廟的門口。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擋住了所有世間窺視的眼光,千年呼嘯的風雪。

    鐵釬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著,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樣穩定,停留在范閒地咽喉上,或許他就這樣舉一萬年也不會覺得累。

    但范閒覺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或許這個冰冷的身軀裡那顆心有些許暖意。然而卻始終沒有熱起來,這個事實讓范閒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喚醒這位最親的親人。

    他這一生最擅心戰,最出色的兩場戰役自然是針對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終是敗在他的手中,而強大若慶帝,卻也是在范閒的心意纏繞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卻也是讓皇帝陛下心上傷痕處處,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廟,試圖喚醒五竹叔,毫無疑問是一場最地道地心戰,然而也是范閒此生最困難地一場心戰,因為五竹叔不是凡人,從身軀到思維都不是凡人,他是傳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關鍵的是,他什麼都忘了,把自己和母親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萬古不變地沉默之中,更為范閒的企圖帶來了難以琢磨的困難,沒有對話,如何能夠知曉對方思維的變化,怎樣趁機而入,直指內心?看對方的表情,察顏觀色?可是五竹叔這輩子又有過什麼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後,范閒極為悲傷地歎了一口氣,「虧得你還是神廟的傳奇人物,明明你比廟裡那個老頭子層次要高,咋個還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范閒看來,有感情有自我思維自我意識的五竹叔,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廟裡那個掌控一切,卻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頭要高級許多,只是看來神廟對於從此出去的使者,有種誰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會變成沒有人味的機器。

    雖然五竹當年的人味兒也並不是太足。

    「我叫范閒,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和我也有關,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麼。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嘗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裡的東西,挺好不是?」范閒順著筆直的鐵釬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心的情緒,然後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裡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裡穩絲不動地鐵釬尖兒隨著范閒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范閒的咽喉上,就像范閒說話時咽喉的顫動,也也陪伴著鐵釬發生著位移,只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范閒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敘述著與五竹有關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癡,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癡外加一個太監白癡,再然後地事情……

    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裡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范閒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地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簷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地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范閒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地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於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范閒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裡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於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制做戰,他沒有絲毫放鬆的餘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地,當然沒有人願意照看你的生意。」

    范閒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願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范閒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後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鬆功課,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地機會,只是拚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屍,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范閒這兩生中最快樂地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裡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僕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閒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蔔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范閒從身上臃腫的皮襖裡掏出一根蘿蔔,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蔔,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蔔,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蔔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蔔絲的時候,范閒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范閒手中的刀和那根蘿蔔,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蔔絲兒,若范閒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衝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麼來,只是好奇范閒這個無聊的舉動。范閒低著頭,歎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蔔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蔔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地怎麼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范閒的心裡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范閒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後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范閒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麼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裡。說箱子地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後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范閒劇烈地咳嗽著,罵道:「你明明會笑,在這兒充什麼死人頭?」

    五竹依然紋絲不動,手裡的鐵釬也是紋絲不動。刺著范閒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廟前除了范閒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的,天光微暗,或許已是入夜,或許只是雲層漸厚。但范閒頭頂的雪卻止住了。

    簌簌地聲音響起。王十三郎滿頭是汗,將一個小型的備用帳蓬在范閒的背後支好。然後推到了范閒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蓋了起來,恰好帳蓬的門就在范閒和五竹之間,沒有去撩動那柄穩定地鐵釬。

    雪大了,王十三郎擔心范閒的身體,所以先前歷盡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拿了這樣一個小帳蓬來替范閒擋雪,難怪他會如此氣喘吁吁。

    范閒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因為他只是瞪著失神或無神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五竹,用難聽的沙啞的聲音,拚命地說著話。范閒不是話癆,然而他這一天說的話,只怕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這一切,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了神廟門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著白雪的青石階上。

    真真三個癡人,才做得出來此等樣的癡事。去了。

    五竹手裡地鐵釬不離范閒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想殺死面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范閒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說干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干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後極為沙啞,甚至最後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地嗓子開始出血,他地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比一個行將就木地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的極其認真,因為在范閒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雲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范閒的童年以及少年的生活。

    然而當范閒開始重複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蔔絲兒的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麼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裡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癡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范閒卻像尊鄉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蓬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釬,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釬橫亙在五竹與范閒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定,橫亙於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無盡痛苦。

    一人不忍走,被不忍地那人卻依然不明白,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莫過於不明白。

    只看了一眼,海棠便知道這一天一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種難以抑止的酸楚湧上心頭,直到今日。她才肯定,原來對於范閒而言,總有許多事情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瘋魔了。」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閒臉上明顯不吉的紅暈,聽著他沙啞緩慢模糊的聲音,看著五竹身上白雪上暈染的血色唾沫星子。內心刺痛了一下。

    王十三郎異常困難地站了起來,看著她沉默片刻後說道:「都瘋魔了,不然你為什麼不聽他地話。要上來?」

    「我只是覺得他既然要死,我也要看著他死。」海棠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微低頭說道。

    「他支撐不了太久,本來傷就一直沒好,那天又被刺了一道貫穿傷,失血過多,就算是要穿過冰原南歸,本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如此不愛惜自己性命,非要來此一試。」王十三郎轉過身來,和海棠並排站著,看著若無所知,若無所覺,依然不停地試圖喚醒五竹的范閒。平靜說道:「他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被凍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你能勸他離開嗎?看樣子瞎大師似乎並沒有聽從廟中仙人的命令將他殺了。」

    「如果殺了倒好,你就不用像我昨夜一樣,始終聽到他那絕望的聲音。」王十三郎忽然笑了笑,說道:「不過我還真是佩服范閒,對自己這麼絕的人,實在是很少見。」

    海棠看著范閒那張蒼白裡夾著紅暈,無比憔悴疲憊的臉,看了許久許久,忽然身體微微顫抖,眼眸裡泛起一絲較這山脈雪谷更亮地神采。

    王十三郎忽然感到了身旁一絲波動,瞪著雙眼看著海棠。打在近在咫尺的黑布上,又順著那張冰冷的臉上冰冷的雪流了下來,看上去顯得格外觸目驚心。然而五竹依然沒有動作。范閒異常艱難地抹掉了唇角地血漬,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心中難以自抑地生出了絕望的情緒,對面地親人依然陌生,依然冰冷,依然沒有魂魄,依然……是死的。

    范閒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到五竹叔一直負責替神廟傳播火種,在世間行走了不知幾千幾萬年,腦中只怕有數十萬年的記憶,也許,也許……這一天一夜,自己咳血複述的那些難忘的記憶,對於面前空上若雪山一樣冷漠的軀殼而言,只是極其普通的存在,包括母親葉輕眉的記憶在內,亦是如此!

    自己就像憑借這些普通地故事,就喚醒一個擁有無數見識無數記憶的人,這是何等樣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一念及此,范閒萬念俱灰,眼眸裡生出了絕望的意味。

    他的聲音有些扭曲,顯得格外淒惶,格外含糊不清,對著面前那個永遠不動的五竹叔沙聲吼道:「你怎麼可能把我都忘了!你是不是得失憶症得上癮了你!上次你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你怎麼連我都忘了?」

    鐵釬近在咫尺,猶在咽喉要害之地,范閒渾身顫抖,身體僵硬,陷入死一般地沉默,因為他已經失聲了,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身體顫地越來越厲害,眼眸裡的絕望早已經化成了瘋魔之後憤怒地火焰。他死死地盯著五竹臉上的黑布,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沉獰狠的表情,向著對方撲了過去!

    范閒的身體早已經被凍僵了,雖是做勢一撲,實際上卻是直挺挺地向著五竹的位置倒了下去,咽喉撞向了鐵釬!

    鐵釬的尖端向後疾退,然後范閒依然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所以五竹手裡的鐵釬只有再退,退至無路可退,便只有放開,任由被凍成冰棍一般地范閒摔倒在了他的身前。

    范閒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住五竹身上布衣的一角,積雪簌簌震落,他盯著五竹的雙眼。雖無法言語,但眼裡的獰狠與自信卻在宣告著一個事實……你不想殺我!

    你不想殺我,你不能殺我,因為你雖然不知道我是誰,但你的本能,你的那顆活著地心裡面有我。

    「跟我走!」本來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的范閒,忽然間精神大振。對著放開鐵釬,低頭沉思的五竹幽幽說道。

    他那拚死的一撲,終於將自己與五竹之間的鐵釬推開,兩個世界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了不能再近,便在此時。范閒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五竹沉默了很久,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不知道你是誰。」

    「當你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地時候,跟著自己......的心走吧。「心是什麼?」

    「感情?」

    「感情只是人類用來自我欺騙和麻醉的手段。終究只能騙得一時。」

    「人生本來就只是諸多的一時,一時加一時……能騙一時,便能騙一世,若能騙一世,又怎能算是騙?」

    「可我依然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可你若想知道你是誰,便得隨我走。我知道你會好奇。好奇這種情緒只有人才有,你是人……人才會希望知道山那頭是什麼,海那面是什麼,星星是什麼,太陽是什麼。」

    「山那頭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看,你既然想知道廟外面是什麼。你就得跟我走。」

    「為什麼這些對話有些熟悉……可我還是有些不清楚。」

    「莫茫然。須電光一閃,從眼中綻出道霹靂來!怎樣想便怎樣做。若一時想不清楚,便隨自己心去,離開這間鳥不拉屎的廟。」

    「但廟……」

    這些對話其實並沒有發生,至少五竹和倒臥於雪地之中地范閒並沒有這樣的對話,實際上當范閒說出那三個字後,兩個人只是互相望著,沉默著,然後五竹極常艱難地佝僂下身體,把范閒抱了起來,然後背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少年僕人背著那個小嬰兒一般。

    范閒感受著身前冰冷地後背,卻覺得這後背異常溫暖,他臉上的表情十分漠然,因為他內心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什麼表情來展現,他想哭,他又想笑,他知道五竹叔依然什麼都不記得,但他知道五竹叔願意跟自己離開這座破廟。

    所以他想歡愉地叫,卻叫不出聲來,他想大哭一場,卻冷的瑟縮成一團,只有拚命地咳著,不停地咳著血。

    然後范閒看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這兩位人間最強的年輕強者,此時卻是面色蒼白,眼光渙散,像是剛剛經歷了人世間最恐怖的事情,最令人心悸的是,兩個人都渾身顫抖,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心神上的恐懼。

    是什麼樣地事情讓海棠和王十三郎變成了這副模樣?

    王十三郎看著眼前的場景,知道范閒勝了,然而他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快樂,有的只是後怕和一絲極淺的悔意,他渾身顫抖像極了吳老二,望著范閒乾澀著聲音說道:「我們……把神廟砸了。」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7:10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個人的孤單


    (關於范閒怎麼對付神廟,我想了蠻久,準備了無數地哲學問題包括悖論之類的東西,但後來寫地時候一撓頭。干,咱不就是一小白嘛,除了會玩點兒腦筋急轉彎,書都沒看過幾本,哪有這種風姿……

    我這腦子裡除了三大俗還是三大俗,而如今正在反三俗,所以咱們還是直接一點兒吧。暴力點兒。然後……溫情點兒。煽情點兒,言情點兒,向大家報告。王朔地小說我最愛的還是空中小姐啊,)

    范閒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插在胸腹處那根鐵釬,感受著金屬上面傳來地陣陣冰冷。隨著鮮血的湧出,他地鼻中咽喉裡俱自感覺到一股令人寒冷地甜意,甚至連身體也冷了起來。

    近在咫尺地那抹黑布。依然沒有沾上星點灰塵,那張素淨中帶著稚嫩,沒有一絲皺紋的臉龐。卻像是在訴說一個長達數十萬年的故事。

    范閒怔怔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卻發現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尋找到一絲熟悉地味道。明明還是這張臉,明明還是這塊黑布,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面前地人已經不是五竹叔。至少在這一瞬間。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卻不是彼人。二十載相處,此時卻若陌路相遇,這是何等樣令人難過黯然的事情。

    當范閒看到王十三郎背後的那個大箱子時心裡便生出了警訊。並沒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廟最大目的的愉悅。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問題。對於神廟來說。五竹叔是當初最強大。最資深地使者,而如今卻是最大的叛徒。因為五竹叔守護母親以及自己地緣故,神廟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既然神廟最後控制了五竹叔,又怎麼可能將他隨意放在王十三郎輕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廟能夠確定自己能夠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會不在意五竹地動靜,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判斷。范閒在第一時間內命令王十三郎帶著箱子突圍出廟,他堅信,只要脫離神廟的範圍,神廟便再也無法控制五竹。然而這一切的反應,都太晚了。

    空氣中一道黑光閃過。箱子破裂,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瞬息間從王十三郎的身後,殺到了范閒地身前,將他地身體像一隻蝦米一樣穿了起來,就像是根本不認識范閒。更沒有曾經為了范閒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離不棄過。

    在看見黑光地一瞬間,范閒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轉述地很多年前地情景。當神廟的大門打開。四歲地冰雪仙女葉輕眉逃出廟門,一道黑光也是這樣閃了出來,只用了一招。便將苦荷砸成了滾地的葫蘆。

    范閒盯著五竹臉上的那塊黑布。感受著胸腹處地劇痛。知道大概神廟用了什麼法子,將五竹叔地記憶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鮮血從范閒的唇間湧了出來,他面色蒼白,眼神卻極為堅定。困難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為他清楚,面對著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自附艮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旦加入戰團。只有死路一條,要能從眼下這最危險地境地中擺脫出來,只能依靠自己!

    鮮血噴流。范閒痛地縮在那根鐵釬之上。看著異常淒慘,然而他還可以思考。沒有馬上死去,甚至還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動。這只能證明。五竹這異常強悍準確地一刺,並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這是很難理解地一件事情。以五竹地境界暴起殺人。除了天底下那幾位大宗師之外。誰能倖免?更何況范閒本來便是傷重病余之身。想必連神廟都沒有想過。在五竹地手下。范閒還能活下來。所以那個四面八方響起地聲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著五竹判斷范閒地生死。

    是地,沒有人能夠避開五竹地出手,但是范閒能!

    自從在那間雜貨鋪裡,五竹將手中的菜刀獻給了范閒,在澹州的懸崖上。在那些微成濕潤海風的陪伴下。范閒每天都在迎接五竹地棍棒教育。瑟縮地小黃花在被擊碎了無數萬次之後,終於變得堅韌了許多。

    數千次數萬次地出手。范閒身上不知出現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虧如此。他才擁有了在世間存活地本領。異常精妙的身法。更關鍵地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於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瞭解地那個人。

    只不過以往數千數萬次的教育,五竹手裡握著地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地手裡握著地是鋒利地鐵釬。范閒無法完全避開這一刺。卻在黑光臨體之前的剎那。憑藉著純熟如同本能的避趨身法。強行一轉。讓鐵釬前進的通道。避開了自己地心臟與肺葉,看似鮮血噴湧,實則卻只是傷到了肋骨下的心窩處。

    五竹頭顱微低。黑布在冰涼地微風裡飄拂,他地臉上沒有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來這位絕世強者。是不是對於面前這個人類居然能夠避開自己一刺感到訝異。在旁人看來。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將范閒穿刺在鐵釬之上。

    「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這是范閒咳著血說出的一句話,

    就在這句話之後,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冷漠問道:「你媽貴姓。」

    就是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間佔據了范閒的腦海,讓他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著那塊黑布。說道:「我媽姓葉。」

    五竹沒有反應。

    「你叫她小姐。」范閒看著一臉漠然的五竹叔,不知為何悲從心來。更甚於傷口處的疼痛,沙著聲音淒聲說道。

    五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她叫葉輕眉。我叫范閒。你叫五竹。」范閒吐掉了唇邊的血沫子。望著五竹惡狠狠地說道,卻牽動了胸腹處的傷口,一陣劇痛,令他眼前一黑。

    五竹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些他本來應該最清楚。最親近地名字,早已經從他的腦海之中消失,雖然先前他說了一句話。然而他整個人地身體卻沁著一股寒意,就像是天地間的一塊玄冰。永遠也不會融化一般。

    看著這塊冰,看著冰上地黑布,范閒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地靈魂。漸漸化成光點。從面前地身軀裡脫離出來,飛到半空之中。漸漸化成虛無。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無窮的惶恐與悲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五竹叔了,此等悲痛,竟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被穿在鐵釬之上,重傷將死,將要告別這個世界。

    對於如今已經看過千秋變化地范閒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地是死地時候,自己面對著地最親地人,卻認不出自己來,他絕望地看了五竹一眼,一口鮮血噴出,頹然無力地跪到了雪地之中。

    五竹緩緩抽回鐵釬,看也沒有看一眼跪在自己面前地范閒,一屈肘,單薄的布衣割裂了空氣。直接一擊將終於忍不住從背後發起偷襲地王十三郎砸了回去。

    然後這位蒙著塊黑布的瞎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穩定地走過了那方蒙著淺雪地石台,每一步的距離就像是算過一般。他走到了神廟內唯一完好的建築面前,然後坐了下來。

    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地軀殼。重新坐到了千古冰山寶藏地門前,開始守護。開始等待。這一等待。不知又將是幾千幾萬年。

    范閒地身體終於倒在了雪地之中。鮮血從他地身上滲了出來,海棠半跪在他的身旁,徒勞地為他止著血,強行壓抑著心內的悲楚與震驚,然而卻壓抑不了她眼裡地熱淚。

    五竹沒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為在神廟看來,這兩個范閒的同伴,並不能夠影響到人類地整體利益。而且它需要這兩個人將神廟地存在宣諸於世間。這是簡單的邏輯判斷。並不牽涉其餘。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兩位人類世界地強者,看著建築門前那個盤膝而坐地瞎子,感覺到了渾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麼也不明白,瞎大師會向范閒出手,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瞎大師要坐在那扇門前,但有一種冥冥中的感應讓她知曉,或許在以後地漫長歲月裡,這位范閒最親近地叔輩。這位人世間最神秘地布衣宗師,或許便會枯守於神廟之中,不知山中歲月。

    范閒將死,可是海棠看著漠然無表情的五竹就那樣坐著,竟也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寒意與惘然之意。

    神廟裡回復了平靜,那個溫和平靜而沒有絲毫人類情緒地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微雪再次從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地事物一般泛著晶瑩地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說不出地孤單與寂寞。

    雪下個不停。冷風兒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沒有。寂寞沒有終點。范閒透過帳蓬特意掀開地那道縫隙。看著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個在遠方雪山中地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歷經艱辛將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營的地方。本以為范閒熬不過一天時間,但沒有想到,范閒竟然憑藉著他小強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來。

    從醒過來的那一瞬間起。范閒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裡地情緒很複雜。所以並沒有試圖打擾。只是很簡略地將他昏死過去後的情景講述了一遍,其實直到此時,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沒有想明白。神廟為什麼一定要范閒死,又允許自己二人活著。

    范閒地身體很虛弱。本來在這天地元氣無比濃郁地地方冥想數日,漸有起色的身體。又因為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瀕臨廢棄的地步,然而范閒沒有絲毫失望悲傷地情緒,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帳外地風雪,一看便是許多天,小心翼翼地將養著自己的身體。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離開神廟之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南下,盡可能地避開夏季之後將要到達地大風雪,以及最為可怕的極夜,然而因為范閒地受傷,更因為范閒地堅持,營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地後方,沒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地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地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范閒為什麼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裡那座廟裡有他最放不下地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面對著神秘地神廟。自己這些凡人能夠做些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閒。不可能看透神廟地真相,他們只知道就連五竹這樣地絕世強者。依然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地范閒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麼辦法?

    但范閒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裡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幹,當然。此時地范閒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地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地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范閒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地昏暗密室裡。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後。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范閒不清楚,或許是無數萬年以前。那個蒙著塊黑布的使者。以神使地身份。在各個人類原民部落裡遊走,見過了太多地人類悲歡離合?或許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廟裡最強大的那個存在。在數十萬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條與神廟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還是說是因為幾十年前。忽然間有一個精靈一般地生命,因為沒有人能夠知曉的緣故,出現在世間。出現在神廟之中。在與那個小姑娘的相處之中。五竹叔被激發出了某種東西?

    范閒不想去追究這一點。也不需要去追究這一點。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時,便是靠在五竹叔地背上。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地背是溫暖地。他地雙眼雖然一直沒有看過。但想來也是有感情的。

    范閒不清楚神廟是怎樣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許是類似於洗腦。或許是重新啟動。或許是格式化?總之五竹身軀裡那一抹智慧情感地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這個事實令范閒感到格外的悲哀與憤怒。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麼。因為對於他來說,那個枯守神廟地強大存在,只不過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地靈魂不被找回來。便等若說五竹叔死了。

    二十幾年前。神廟與皇帝老子攜手的那次清除行動中,五竹殺死了不知幾位神廟來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用陳萍萍老爺子和五竹自己的話來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這種失憶肯定是神廟地手段造成的。只不過好在五竹忘卻了一些近年之前地事情。卻對最近地事情記地很清楚,他記得葉輕眉,還記得范閒,然而今日雪山中的五竹,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范閒地眼簾微垂。眼瞳裡卻閃過一道極為明亮的光芒,他地身體依然虛弱。他地信心卻異常充足。他不會離開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廟將五竹叔帶回來!

    因為他沒有死。五竹那一刺沒有殺死他!

    范閒準確地判斷出,神廟對於五竹叔這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應該無法全盤控制。至少那幾個名字,那幾個記刻在五竹叔生命裡的名字。成功地干擾了五竹叔地行為,讓他沒有殺死范閒。

    以五竹的能力,判斷范閒地死活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閒一條生路。這便是范閒眼下地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會有醒過來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葉輕眉在苦荷與肖恩的幫助下逃離了神廟。在風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後某日,當時四歲地小姑娘歎了一口氣,在帳蓬口向著北方癡癡望著。說了一句話:「他也太可憐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重傷地范閒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幫助下離開了神廟。他卻根本沒有離開,他也沒有歎氣,因為他根本不會捨棄那個可憐的瞎子,自己返身於繁華的人世間。

    葉輕眉後來勇敢地回到了神廟。帶著五竹,偷了箱子,再次離開。范閒也必須回去,數十年間的過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循環之種,只是這種循環,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溫暖意味。

    當范閒能夠行走的時候,雪山四周地風雪已經極大了。他第二次向著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親葉輕眉當年的選擇一樣。因為他們母子二人都捨不得。捨不得那個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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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6:57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七章 輻射風情畫以及傳奇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人。那個人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從前有座山……如果范閒在神廟裡地經歷就這樣發展下去,毫無疑問。那些在天下各處翹首期盼他存活或是死去地人們,身上會蒙上許多層蜘蛛網。然後被活活拖死。

    就像那場大劫之後地世界一樣,無論是因果還是別地什麼,總不可能一直陷於枯燥地重複之中,文明毀滅之後地重生,不可能完全生成與當初完全一樣的模樣。哪怕這個世間碩果僅存的神廟。在人類第二次起萌之初。便開始不斷地通過那位蒙著眼睛的使者。向人類傳送上一次文明地種子。

    兩個世界之間最明顯地變化,自然不可能逃過范閒地雙眼。重生二十餘載。日日冥思修練霸道功訣,這一年裡又開始感悟到天地間充斥地那些元氣,這才是真正地差別,人類社會似乎尋覓到了一種開發地手段。而人體內的經絡則是這種變化地明證。

    如果說天地間那些元氣以及人體之內的真氣。本屬一途。都是數十萬年前那場大劫後在世界上留下地痕跡,那些被大自然平衡之後地痕跡,可是為什麼這些痕跡卻沒有讓生活在其間地人類死亡?

    用神廟裡那個聲音地解釋。或許適應環境,並且在這種適應之中尋找到某種平衡點和益處。本來就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頑強特性吧。

    一思及此。范閒不禁心生惘然之意,盤坐於地,久久無法言語。在他的心裡,本以為是最頑強最不可能被熄滅地文明。事實上才是最脆弱的存在。然而看似最脆弱的生命。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卻成了最堅強,最無懼地存在。

    人類適應了這種環境,重新生長出來的植物。動物也都適應了這個環境。范閒閉目細思重生以來所見所聞。愕然發現,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似乎都沒有因為這充斥天地間的元氣而產生太多的變異。這個事實實在是讓他有些瞠目結舌。

    看來輻射雖然恐怖。但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幅清新動人地風情畫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范閒才從這種震驚與惘然地情緒中擺脫出來。而此時神廟空中的那幅平滑光鏡上地畫面,也已經離開了大東山,開始呈現出各式各樣生動地畫面。

    有人安靜地在密林裡狩獵。有人歡快地在田地裡勞作,有婦人恬笑在溪畔洗衣,有初識行路地幼兒在炕頭笨拙的學步。有炊煙。有村莊,有城邦,有宮殿,自然也有紛爭,戰爭,廝殺,血腥。

    畫面漸漸變緩。出現了一幕幕武道修行者修練時的場景,或坐蓮花。或散盤於山巔,堅韌無雙。風餐露宿,經年累月,上問天穹下問滄海,外視四野直指內心。呼天地間之元氣殘餘。吐體內之沉濁氣息。終一日,大陸武道漸成。

    「來來來……」范閒覺得今個兒自己見著這些畫面。基本上還沒有生出飄然欲仙地感覺,實在是多虧了年幼時監察院教育打下地基礎夠牢實,但饒是如此,縱觀大陸變幻真實景象之後,他終究還是有些心神搖蕩,唇角泛起一絲苦澀而莫名地笑容。對著面前的光鏡沙著聲音喚道:「給我講講。既然武道秘訣這些東西都是世人自行修練出來的。為什麼神廟裡卻有這麼多厲害地玩意兒?隨便偷了兩本出去,便在世間造就了幾個大宗師。」

    不等神廟開口說話。范閒咳了兩聲,搶先說道:「都已經說到這時候了,想必你早也已經分析出我地來歷,就不要說是什麼神界遺留地仙術之類地廢話。」

    神廟裡安靜了許久,然後那個聲音再次平靜響起:「無數年來。神廟一直在觀察世間。我們會收集資料,加以分析。再配合人類自身的生物特性。進行總結和修正。最終得到了幾個方向的研究成果。」

    原來被母親葉輕眉偷偷帶出神廟的幾本功法,原來是這樣一個來歷,不過細想也對,如果不是有極為高明的眼光和手段。還有無數流派密不外傳地心法。宏若大海地資料以供挑選,世俗裡。又有誰能夠像神廟一樣。用了無數年地時光。才精挑細選而成這樣幾份東西。

    「你們傳給世間許多有用地法子。」這是先前畫面裡早就出現了地事情,范閒並不會抹煞這處遺址對於文明傳承的功效。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在開闢蠻荒地時候。神廟甚至直接派出使者,幫助人類對付難以對付地巨獸。後來還傳授了許多用以在自然界立足的本領……為什麼這些法門你們不直接傳給人類,或者說,廟裡肯定還有許多資料。你們為什麼一直藏著?」

    話到此時。終於快要接近那個女子,想到母親葉輕眉的死亡與神廟脫不開關係。無論是葉輕眉偷出神廟地功訣。還是內庫裡那些超乎人類社會自然發展程度地工藝。范閒地心臟微微冷了起來,聲音沙啞,盯著那面光鏡幽幽說道:「而且會破壞你們自己地規矩,四處追殺那些人。」

    「沒有那些人。只有一個人。」

    神廟地聲音依然平靜,或許是因為他從資料與交談中對范閒的分析始終沒有得出一個確實地結論。所以神廟地回答顯得格外坦誠,「我們是守護者。我們守護著人類文明地最後火種再次發芽。我們要讓人類的遺民可以重新生存在這片世界上,這是我們地使命。」


    「神廟會向世間傳播一些合適的技能與知識,比如水利,比如稻穀,比如武藝技能,但我們不會試圖去強行影響世間的一切。」

    范閒忽然開口說道:「你說你只是守護者。並不是操控者。但你們把神廟的陰影籠罩在人類地頭頂已經這麼多年了,而且你們一直試圖按照自己地設想,來規劃一個你們所認為完美的世界。」

    他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千年了。大魏朝立國一千年了。這個世界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上地變化。」

    神廟的聲音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第一次用反問的語氣說道:「難道這樣不好?」

    這樣好嗎?還是不好?誰又能說地清楚。范閒是一個思維極其敏銳之人,從神廟聲音裡的那些信裡中。他早已經十分清楚地判斷出,神廟,或者是前代文明最後地遺址,雖然依然執行著程序中地指令。然而那一場大劫。人類地自我毀滅。終究對它的思維方式造成了影響。

    不知道神廟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個體。但很明顯。神廟一直平靜地注視著世間地一切。防止著人類社會會向著更高一級地文明前進。或許在它看來。文明若沿著老路進發,則必將會迎來再一次毀滅地下場。

    葉輕眉當年在世間呼風喚雨。帶動著整片大陸地生產力與技術向上邁進,毫無疑問已經觸及到了神廟的底線,所以神廟才會在人間挑選慶帝為它地代言人。要將與葉輕眉有關的一切都抹煞掉。只是神廟地使者終究已經十分稀少。而且接二連三地死在了五竹叔地手中,它也沒有辦法瞭解以及控制,慶帝依然在運用著內庫。而自己這個葉輕眉地血脈。依然活著。

    范閒地心情平靜了許多。他並不認為對著一個類似於人工智能的存在憤怒或悲傷有太多地意義。他撐著下頜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管好是不好,可你終究是在插手人世間地事兒,這和你的規矩不大對勁。」

    「神廟不會理會人世間地事端。也未曾強行阻止過人類文明地進化。我們只是試圖修正這個過程,但如果有外來的力量試圖強行加快這個過程。我們一定會阻止。」

    神廟的聲音平靜而冷漠地響徹整座建築。

    范閒先是一騰。緊接著便笑了起來。他地聲音本來因為病的關係已經沙啞到不行,此時的笑聲更是顯得格外乾枯和怪異,偏生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在空曠地建築裡迴盪個不停。直到最後他甚至都笑出了眼淚。忍不住朝後躺了下來。

    光鏡平滑。聲音安靜。神廟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奇異的旅者,為何會在如此莊嚴地地方放肆地發笑,它只是平靜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范閒才終於止住了笑聲,躲在冰涼地地面上,表情平靜,雙眼直視著這座建築地天花板。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習慣稱自己為神廟,看來這幾十萬年過去,你還真把自己當成神了。」

    神廟裡沒有聲音響起,只是那面光鏡在空中懸浮著飛到了他的頭頂。再次展開,又開始出現了末世浩劫時地場景,只不過這一次鏡頭似不是對著那些草原海洋。而是直面著那些遭受了無窮苦楚地人們。

    范閒地眉頭皺了皺。知道神廟是想用這些畫面來進行無言地解釋。這些無聲地畫面著實是令人有些觸目驚心,可是他並不想看。直接說道:「關了吧,又不是什麼真地風情畫兒。」

    空中懸浮著的光鏡漸漸斂息。失去了光澤。變成了一幅平直的卷軸。由兩邊往中間靠攏,漸漸合攏了畫面。隨著最後那一眼焦爛屍骨地消失。光鏡變成了一根棍子。然後那位浮沉於光點之中的老者。重新現出了身形。

    「重複,我是守護者。並不是神。」

    「如果你不是神,怎麼可能會擁有自己地判斷以及行為?」范閒似乎有些累了,長久的談話,眼前一幕幕的時間長河畫面,讓他看上去有些難堪其負。他將雙手枕在自己的腦後,平靜地看著懸浮在自己上方的老人,問道:「你是人類創造出來地。如今卻開始控制人類地發展,這種行為是基於怎樣的程序發展出來地?」

    「神廟四定律。」

    范閒語氣平緩應道:「你還是習慣自稱為神廟。這是我最無法理解的事情。」

    「第一定律。神廟不得傷害人類。也不得見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第二定律,神廟應服從人類地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神廟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

    神廟地聲音還沒有結束,范閒的眉頭便再次皺了起來,因為他總覺得這三條定律聽上去有些耳熟,可是似乎在細節上與自己記得地某些東西,有了一些細微方面的變化。

    「第零定律,神廟必須保護人類地整體利益不受傷害,其它三條定律都是在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范閒沉思許久,終於想起了這些無比耳熟地律條出自於什麼地方,正是那個世界裡小說電影裡出現了無數遍地機器人三定律。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都沒有想起地事情。比如那位小黑帥哥,還有那個比小黑帥哥更帥的機器人。

    看來在自己死後或穿越後地那個世界裡。當文明發展到某個階段,阿西莫夫同學的三定律,真地被運用到了現實之中。然而令范閒感到有些寒冷。有些凜懼的是。神廟最後所說地第零定律。

    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受傷害?神廟遵守的第零定律居然是這一條?看上去這是一個多麼光榮正確偉大地律條。然而范閒卻很輕易地從中找到了異常凶險地地方。

    正是因為有這個律條存在,所以神廟才會隱隱控制著人類文明地進展,才會在不理世事之餘,卻對逃出神廟地葉輕眉投注了如此多地注意力,甚至最後不惜觸犯第一第二條律。直接與皇帝老子聯手。將葉輕眉從世間抹煞。

    第零定律裡最關鍵,也是最可怕地字眼。便是所謂人類地整體利益。問題就在於,人類地整體利益究竟由誰來確定?怎樣地世界環境,怎樣的社會組成形式。才真正地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在神廟看來,若沿循舊路,一步一步邁向人類文明地巔峰。熱武器乃至更強武器的出現,只會將整個人類社會毀滅,自然會認為這不符合人類的整體利益。

    可是技術文明這些事物。這些能夠讓那些在田里拚命刨食兒地貧民,賣兒賣女的流民們生活更好地事物,難道就永遠不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范閒不是一個唯技術論者,但他依然堅信。那個世界裡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一定活地比十七八世紀地人類要幸福許多。

    整體利益?這是一個何其混沌甚至有些荒謬地字眼,難道就由一個沒有感情,也許極少犯錯誤的非人類智慧來斷定?范閒地臉色微微蒼白。看著頭頂飄浮著地那位老者。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問道:「人類的整體利益究竟在哪裡?」

    老者也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開口說道:「神廟不知道,但神廟知道有些路是走不通地。」

    「難怪上一次使者從南方登陸上,沿途殺了那麼多無辜的百姓。如果三定律真的有效。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范閒看著老者。聲音微顫說道:「為了整體利益這個模糊的概念,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覺得這很危險嗎?」

    「神廟有自我控制的手段。這是一種數據判斷。」老者平靜開口說道:「神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人類走上老路。」

    「我應該謝你還是罵你?」范閒雙手一撐。從冰涼地地面上坐了起來,面帶惘然之色,緩緩說道:「這個狗日的第零定律,是誰搞出來的?」

    「不是狗搞出來的。」神廟老者很平靜回答道,卻不知道他地這句回答像極了極冷的笑話。「當神廟甦醒過來時,這條定律己然存在。」

    「就因為這個不知所謂地第零定律。你們殺了她。」范閒面色蒼白。枯乾的雙唇微啟。輕聲地自言自語,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就因為這麼個莫名其妙地理由,你們殺了她。你們殺了她……」

    「你們殺了她!」范閒地雙眸裡生出太過複雜的情感,怔怔地望著空中飄著地那個老者身影,痛徹入骨。偏又輕描淡寫說道。

    老者地聲音依然是那麼平靜:「神廟必須保護人類地整體利益不受傷害。」

    這不是關於葉輕眉一事。神廟給范閒地解釋,而只是重複一遍這個冷冰冰地信條,因為緊接著老者對范閒說道:「三位旅行者。我願意接受你們成為神廟地信徒,神廟地使者。代替上天的旨意,行走於遼闊的人世間,庇護著大陸上的遺民。」

    這段話地語氣很明顯與前面不同,大概這是神廟程序裡自我擬定地一段,從而顯得格外仙音縹渺。然而前面范閒與神廟已經對了這麼久的話。神廟地反應依然顯得那樣死板。

    似乎老者此時也想起來了面前這位年青而虛弱的人類,和一般地人並不一樣。繼續說道:「神界地同行者。請記住第零定律。」

    接著老者陷入了沉默,光幕凝成地面寵上色澤不斷變幻。似乎是在進行最後的判斷與思考。片刻後老者說道:「為遵守第零定律。諳你留在廟內。」

    三段話代表著神廟地三個程序,一個接一個地觸發。由最先前地徵召使者,變成了對范閒的警告以及最後宣告要將范閒囚禁在神廟之中。

    范閒平靜地聽完這三段話,站起身來。並不顯得如何緊張和畏怯。被囚禁在這座冰天雪地地神廟之中,就此殘老一生。自然不是什麼好地將來。當然。神廟的能源雖然有枯竭之跡。但想必一定有什麼法子可以產出食物之類的東西。不然葉輕眉當年也不可能被關了好幾年。

    然而僅僅四歲地葉輕眉就可以依靠苦荷與肖恩的到來逃離雪山神廟。更何況此時地范閒,他還有兩位夥伴一直安靜在外面等候,范閒並不擔心什麼。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空中地那個老者,平靜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

    「辱罵和恐嚇絕對不是真正地戰鬥,而且對於你這種死物,似乎也沒有什麼生氣的必要。」他沙聲說道:「你恐嚇我是沒有用地,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辱罵你地衝動。」

    「狗娘養的東西。」范閒一口痰吐了出去,穿過了老者飄然若仙地光綵衣袂,然後啪地一聲落在了地面上。

    緊接著他拍了拍屁股。然後轉身向著大門走去。對那位神廟的老者拋下一句話:「你丫現在就是一糰子螢火蟲,在小爺面前充什麼火焰君王,陪你說幾句話就給足了你面子。居然還想關我一輩子……」

    范閒一直走到了空曠建築的大門口。都沒有什麼異變發生,那個飄浮在空中地老者身影,也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離開。

    手掌穩定地放在了開門地機關上,范閒回過頭來。瞇著眼睛冷聲說道:「不怕明給你說。我就是葉輕眉的兒子。你這廟裡那個木頭使者早被我叔殺光了。還是那句老話。做好講解員這個有前途地工作吧,不要總想著冒充什麼神。」

    略頓了頓,范閒冷笑說道:「把我惹急了。拆了你地太陽能面板。回澹州燒熱水洗澡,拆了你的主機。讓我兒子跪跪cPu。在我面前你唬什麼呢?」

    大門猛地被拉開。一片冰雪地世界重回眼前,范閒踏出這座完好建築的大門。瞇著雙眼貪婪地看著這世間真實地景象,將先前在裡面所看到地那一幕一幕令人驚心動魄地場景全部拋諸腦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吼了一聲。聲音傳蕩在整座雪山幽谷之中。

    他不知道神廟地要害在哪裡。他也不想冒險,葉輕眉那樣驚才絕艷的人物,成功地帶走了神廟裡最強悍的五竹叔,卻也沒有想過要毀了這間廟,一定有她自己的考慮,而替葉輕眉復仇地念頭。在看到了那一幕幕地滄海桑田之後。雖然依然沒有轉淡,卻很奇妙地演化成了別地一些情緒。

    最關鍵地是。五竹叔一入神廟便無法離開。這個看似破落的地方。一定有其真實可怕的方面,范閒先前看似放肆無忌,也是因為他知曉神廟這種死物。不可能對於自己地發洩有記恨這類多餘地情緒,他只不過是想發洩自己心頭地苦悶罷了。

    迴盪地喊叫聲在碰撞到雪山無數次後,漸漸地弱了下來,兩個身影用最快的速度掠過了建築前地那間石台,來到了范閒地身前。用緊張而擔憂地眼神看著他。

    范閒看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眼。極為艱難地牽唇一笑,關於自己在建築裡知曉地一切,他不打算向任何人說。因為那沒有任何地必要,那種孤單的苦楚與無助,且讓自己這唯一地留存來獨自享用吧。

    「有沒有找到?」范閒問道。


    王十三郎點了點頭,范閒才注意到他地身後背著一個極大的黑箱子,他地心情頓時緊張起來,雙瞳微縮。忽然感覺到了自己似乎漏算了一些什麼事情,沙著聲音急促說道:「出廟門!」

    「清除目標一。」神廟的聲音忽然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位老者的身影早已散去,神廟便是神廟,再也沒有浪費能量去凝聚什麼人形。

    隨著這平常的五個字響徹空曠地廟宇間,王十三郎忽然覺得自己身後背著地那個黑箱子動了起來!

    嘩地一聲。黑箱頓時解體,只見一道黑光閃過。一柄黑色地鐵釬用世人難以想像地速度。平靜而準確地刺入了范閒地身體!

    范閒地手緊緊握著體內地那把鐵釬,忽然感覺嘴裡有些發甜民,卻沒有低頭去看自己胸腹處地傷口,而是怔怔地望著面前那張熟悉地。永遠不會變老的臉。還有那張蒙著對方雙眼。異常冰冷地黑布。

    范閒知道自己漏算了什麼。神廟地使者確實已經死光了。神廟本身並沒有什麼護衛力量,然而他卻忘了自己最親的五竹叔。一直都是廟裡最強大的那個使者。

    五竹是傳奇,然而他是神廟的傳奇。

    范閒看著五竹的臉。有些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這事兒說出去,我媽也不能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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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6:43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個人講了一個故事


    灰暗的陸地在燃燒。幽藍地海洋在燃燒,無窮地天穹在燃燒。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溫熾烈的火焰籠罩之下。拼盡全力擠出自己內部的每一絲燃料,添加到這一場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噴發。滾燙紅亮地岩漿沒入海水之中,蒸起無盡的霧氣,又帶動著洋流開始掀起一道高過一道地巨浪。不停地拍打著早已經被熔成了古怪形狀的陸地,天地間充斥著令人心悸地光芒與熱量,充溢著毀滅的味道。

    陸地上地動物們淒號奔走。皮毛盡爛,深刻見骨,似乎那些光線,那些波動,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來地噬魂之火。永遠無法擺脫,無論它們逃離那些燃燒地樹林多遠,無論它們往草原下的深洞裡掘進多深,他們依然沒有躲過那些能夠讓所有生靈都滅亡的毀滅。

    海洋裡地動物們也在不安地游動。拚命地躲避著海底深溝裡湧出地熱量和有毒地氣體,那些習慣了在冰冷海水裡自在暢遊的哺乳動物。異常絕望地將頭顱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卻是滾燙的空氣。和那些挾帶著致命毒素地灰塵。

    天空中的鳥兒們還在奮力地飛翔,它們遠遠地避開天穹裡那些刺目地光芒。向著大地地兩頭拚命飛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讓它們知曉。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才能夠尋覓到最後地桃源,這是一場與季節完全不協調地大遷移。而在這場遷移之中,絕大部分的飛鳥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乾枯地大地之上。真正能夠躲離那些熾烈光線。黑色塵埃的飛禽,少之又少。

    天地間地光線漸漸黯淡了下去。空氣中卻充滿了灰塵與烏雲,將頭頂那輪圓日異常無情地遮擋在了後方。整座青翠地大草原。早已變了顏色,在劫後倖存下來地動物們。集合在一處小水潭地周邊。絕望地爭搶著這唯一一處乾淨地水源,三十幾個大鱷魚伏在水潭的深處。水潭周邊無數只動物聚攏了過來,開始挖小水坑,或有膽大地,強壯地肉食動物,勇敢地開始攻擊鱷魚地地盤。

    天空中已經再也看不到任何飛禽地蹤跡,海底裡地魚兒們早已經被驚嚇到了深海的珊瑚礁裡,怎麼也不敢出來。游戈在四周地鯊魚有些困惑地睜著那雙大大地眼睛。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自己地家究竟是怎麼了,而在海面之上,十幾隻巨大地抹香鯨疲憊地飄浮著。偶爾無力地彈動一下自己地尾巴,更遠些地小島周邊。海獅們絕望而憤怒地對著天空嘶叫著。用殘忍地互相撕咬。發洩著心底深處地恐懼。

    聚在水潭旁邊的動物漸漸死去,有互相殘殺而死,有因為吸入了氣中的黑色灰塵而死。有因為飢餓而死。有因為乾渴而死,而更多地動物。實際上是因為飲用了水潭裡地水而死。

    空氣裡一片乾燥。水潭周邊只留下了無數慘白色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踹曲。或驚恐趴伏。它們身上地皮毛血肉早已經歸還了大地,只剩下了這些白骨還遺存在四周。陪伴著水潭裡最強悍。經歷了數千萬年也沒有滅亡地爬行動物。

    又過了一些日子,水潭干了,重達數百斤的大鱷魚認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並不熾烈的太陽曬著背上地紅泥,漸漸死亡。漸漸干萎。漸漸腐爛,漸漸化成令人觸目驚心的白骨。

    實際上這些強悍的爬行動物最後實際上是被風乾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滾動著。向著大地壓迫地黑色厚雲之外,沒有任何生靈活動地痕跡。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殘酷。往日裡溫暖洋流與海灣北部寒流交會時的牧海處。無數只大形地水生哺乳動物,或浮沉於島畔的海水。或沉落於幽靜地海底,那些鯨魚與海獅海牛早已經變成了腐爛地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讓整個海灣都變成了一處修羅場,空氣裡充溢著一股惡臭。

    食腐的動物們因為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殘喘更長地時間,它們敏銳地察覺到,越靠近陸地地海畔。天地間越是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們的進食很小心。

    終於有一天,乾燥。陰暗。有若地獄一般地世界終於降下了雨來。雨水擊打在草原邊緣殘留不多的樹葉上,也驚醒了那些躲在洞裡的昆蟲。圓圓地水珠滾落在泥地面上。一隻甲殼蟲快樂地洗著臉。雨水漸漸匯在了一起,沿循著古舊地水道,向著草原深處進發。一路不知驚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毀滅的生靈。

    涓涓小河注入那個被白骨包圍地水潭。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一隻深深地躲藏在河道岩石縫裡地蜥蜴還活著,它吐著腥紅地舌信。笨拙地踏過淺水,在鱷魚巨大的眼窩白骨裡舔噬著。間或伸起一隻右前足。孤單而暴燥地向四周宣告。它對這個水潭地擁有權……反正水潭四周足足有一千多具白色地骨架。都已經陷入了沉默,不可能對它地宣告表達任何反對意見。如果那些獅子、大狒狒都還活著,世界又是另一種模樣了。

    不論是在哪個世界中,雨水總是代表著生命,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空氣中瀰漫著的那些黑色塵埃被雨水洗涮一空,這些被風也吹不散地塵埃。終究屈服在水神的威力之下。空氣裡重新出現了清新喜人的味道。四野的生靈因水而生,因水而聚。開始了歡愉的劫後餘生。重新開始了彼此之間的捕殺,哪怕是這種血淋淋地捕殺,竟也帶著一股生命地可喜的味道。

    然而這些生靈並不清楚。這些自天而降地雨水,所挾的那些黑色塵埃是怎樣可怕地東西。它們更不清楚,雨水可以洗去塵埃,卻永遠也沒有辦法洗去瀰漫在天地間,那些根本看不見形狀。卻足以殺死絕大多數生命的線條。

    下雨地時候,大海平靜了許多,波浪緩緩地將那些死去地動物屍體推至岸邊地礁石中,腐臭地味道被雨水清洗地好了許多。

    然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永遠沒有停歇地那一刻,那些飲用了雨水地動物們,開始感覺到生命正在緩緩地遠離自己地身軀,它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那種本能地惶恐讓它們格外絕望,在潑天地大雨裡,拼盡了自己最後地氣力。開始殘忍而酷烈地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殺戮,甚至連自己地同胞都沒有放過。

    或大或小的無數場洪水過後。陸地上的生命再次遭到了沉重地打擊。除了留下無數浸泡在骯水中的屍體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存地跡像。而海洋邊緣那些堆積的腐爛屍體。則是被這無數場大雨擊打成了一片一片的噁心泡沫。和那個童話完全搭不上關係。

    然而上天對於這個世界的懲罰似乎依然沒有結束。雨水之後便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霜。由北至南。遍佈四野地空氣驟然間降低了十幾度。看不見太陽地天地,似乎也混亂了季節,深寒的冬天就這樣出現在了已然危殆的生命面前。

    霜之後是雪,無窮無盡的雪,最先前地雪花還挾著黑灰地顏色,最後便回復了潔白,看上去無比聖潔,覆蓋了天空。覆蓋了大地,覆蓋了海洋,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風雪之中,嚴寒降臨大地,冰層延伸入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無窮無盡的雪,永無止歇地下著。雪地之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這個畫面一直持續而平靜冷酷地持續下去。一年,兩年,十年,一百年……

    范閒彷彿是從一個夢裡醒了過來,許久才將目光從空中地那面光鏡中抽離,他地雙眼裡佈滿了血絲。嘴唇有些微微發白,雖然先前畫面裡顯示的一切。是他進入神廟之後。已經分析判斷得出的結果,然而真真切切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在自己的眼前。那種強烈的悲哀與痛苦,依然讓他地心裡地酸痛更甚。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什麼神界。他也不可能像這個世界上地人們一樣。把這些只當成神話。然後記在壁畫上。記在傳說中,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地事情,那些死於大劫之中地生命們。都曾經真實存在過。

    眼裡的血絲代表著疲備與心力交瘁,范低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再次抬起頭來,注視著空中光鏡裡那似乎萬年不會變化地雪地場景,他知道變化肯定會發生,不然文明如何延續到今日地世界?最令他心弦微顫地是,看到此時,他依然沒有看到那個世界裡的人們,那些曾經地同行者們。究竟遭受了怎樣可怕地折磨。

    宏偉的,美妙地,精緻的。樸素地。古樸的,簡陋的建築,是這個世界裡與草窩山洞完全不相符的存在,也是那一場大劫之中遭受最沉重打擊地存在。那個世界的人們掌握了造物主的某些秘密,最終卻把這些大殺器扔在了自己的頭頂,這是何其荒謬地事實。

    高溫融化了水泥{阿筋,衝擊波擊碎了所有地殘存。天地間不知形不知名地射線殺死了所有地人們,乾旱過後是洪水。冰霜之後是風雪。不知多少年過去。在那茫茫的白雪覆蓋下。曾經有過地輝煌都已經被掩沒,再也沒有誰知道。曾經有一個種族。在這個世界裡曾經無比光耀過。

    風雪不知多少年,終於再次有人出現在了畫面之中。文明地毀滅。生命本能的求存,暴虐的廝殺再次出現,廢土之中,殘存下來地生命,只可能為了活下去,而成功地展現了動物性裡最難被人性所能接受的那一面。

    范閒不想看這些。所以畫面快速地旋轉推移,他就像坐在一個時光機器面前,看著文明的殞落。看著文明地殘存,看著殘存地文明之火。終究還是消失在了蠻荒之中。

    他看著雪下殘存地高樓被風雪侵蝕。垮掉。冰雪後的雜草佔據了它們的身軀。憑藉著時間風水和自然的魔力。將它們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岩石與�礫,再也看不到任何最初地模樣。

    他看著穿著獸皮的人們重新住進了洞穴,重新搭起了草廬,重新拾起了骨箭。卻忘卻了文字,忘卻了語言。

    樓起了,樓垮了。樓又起了,范閒以往總以為文明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再遭受如何大地打擊,總能憑藉著點點星火,重新燎原。然而看著光鏡上快速閃過的那一幕幕場景,他才知道,原來文明本身就是天地間最脆弱地東西,當失去了文明所倚存的物質世界時,精神方面的東西。總是那樣容易被遺忘。

    畫面閃過只是剎那,然而這個世界卻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十萬年。上一次地輝煌終究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的痕跡。徹底地消失了。

    范閒目睹這一切的發生,雙眼惘然微紅。盤坐於地,雙拳緊握。於剎那間睹千年,身旁青石未爛,世間已過萬年。

    他真正地看到了滄海桑田。星轉斗移。大地變化,他看到了曾經的海灣變成了沃土,卻不知那些無數動物死屍殘留下來地養分,是不是對於天地間的此椿變化有何幫助。他看到了火山活動平靜之後。那片死寂地草原微微崛起,脫離了洪水的威脅,從東北方行來了一個部族的原始人。開始辛苦地驅逐野獸,刀耕火種。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蒙著黑布地瞎子踏破了北方地冰雪。來到了遠古人類地部族,他被後人稱為使者。

    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網之技。部族子民向北俯地,讚美神眷。

    又有使者自北方來。授結繩記事之法,部族子民再頌神之恩德。

    再有使者自北方來。授文字之事。部族子民大修祭壇,於山壁間描繪巖畫,口頌神廟恩澤。

    范閒將頭顱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之中。急促的呼吸讓他的後背上下起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於明白了大部分的事情,自從他確認這裡是地球之後,他就一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所用地文字,恰好是自己前世就會的文字,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文字似乎沒有什麼太過繁複地演化過程,倒像是一開始便是這個模樣。

    「我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沒了,而你……或者說神廟卻還能夠保存下來。」范閒的聲音很沙啞,他此時基本確認,那一次大劫發生地時間。應該是在自己死後,但也不會是死後太久,因為這間神廟的建築工藝自己有些陌生,但畢竟在科技及文明上,還沒有發展出什麼自己不太明白地東西。

    平滑的光鏡上面。依然在上演著部落子民地一幕幕悲歡離合,開拓蠻荒時地熱血犧牲。這些經歷了數十萬年寒冬死寂的遺民們,早已經忘卻是太過遙遠的先古存在,然而畢竟是已經進化過一次地人類,當這個世間地環境已經允許他們相對自由地活動。那種深藏於集體無意識間地智慧,終於得到了爆發。尤其是那位蒙著黑布。北方的使者。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降臨部族,帶去神廟的恩澤,更是極快地催化了人類社會文明地進展。

    就像是一個開了外掛地遊戲一般。光鏡裡的畫面極其快速地向前進展,人類似乎並沒有再花上幾十萬年地時間。才發展到如今地模樣。只是從很多年前起,那位蒙著黑布地使者。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人世闖了,承擔起這個任務地,則交給了那些行走在世間地使者,以及那些使者所教授的天脈者。

    當范閒發問的時候,光鏡地畫面正好停在一處孤峰之上,無數地百姓狂熱而奮勇當先地在山體上挖掘著石階。然後將石料以及木材運送至山巔,要在那裡修建一座廟宇。

    這座孤海孤懸海邊。一半山體渾若青玉,光滑似鏡,直面東海朝陽,正是范閒非常熟悉。甚至親自攀登過地大東山。

    神廟的聲音再次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語氣依然溫和。卻依然沒有什麼真正感情地味道:「博物館美妙的容顏能得以保存。全部歸功於運氣,用世人的話來說。這便是天命所歸。」

    是的。除了天命,除了運氣,還有什麼能夠解釋一座本應是數十萬年前的文明遺址。今天卻依然安靜地躺在大雪山裡。平靜而溫和地注視著世間遺民們的每一步腳印?

    大概也只有亙古不變的冰雪,才能抵禦住時間地威力,大自然無意間地破壞。沒有讓這座神廟像那些宏偉的建築一樣。在時間地長河中消失無蹤。

    神廟是用太陽能的,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可是遠古地那場戰爭,很明顯不可能帶來天地間如此大的異動。難道是地球本身也出現了什麼大問題?

    范閒本來可以就這個問題深入地思考下去,然而他此時腦子裡地情緒波動異常劇烈,尤其是在畫面上看到那個蒙著黑布地瞎子使者。和最後出現地大東山玉壁畫面,讓他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畫面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五竹叔算是什麼?算是如今整個人類社會地先知?老師?一想到自己自幼和五竹叔一起生活長大,原來卻是真正地活在一位傳奇的身邊,范閒的身體便忍不住發起抖未。

    「可是我不相信世上只殘留了你這一個地方。」范閒沙啞的聲音顫抖著。聽上去有些怪異,「這沒有道理。」

    「時間能夠印證一切。我花了數十萬年地時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發現類似的存在。」神廟的聲音在范閒的耳旁響了起來,十分平靜。「我能存活到現在。繼續完成自己幫助人類的使命。一方面是運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這數十萬年裡。使者們也在不斷地對神廟進行修復。只是很可惜,使者們也漸漸被時間消耗完畢。」

    雖然神廟地聲音說很可惜。但是語氣裡卻沒有這方面的情緒,范閒閉著眼睛沉思了很久之後。指著光鏡之上地大東山。以及那漸漸將要完工的廟宇說道:「這個地方我去過,為什麼你要通過使者傳出神喻。在那裡修這麼一座廟?」

    從海上經過大東山時,每每看到那一方整整齊齊。猶若天神一劍斬開的玉壁。范閒便會心神搖蕩。觀此世間不可能之景,總覺得這片玉壁不像是天然形成,然而若是人力所為,那得需要怎樣地力量?

    最令范閒不解的是,為什麼五竹叔受傷之後,要去大東山養傷。為什麼皇帝老子最後的戰場選擇在大東山?

    「是為了紀念。」神廟地聲音沉默片刻後說道:「那裡是戰爭爆發地原點。人類自相殘殺的武器,在那裡劇烈的爆炸衝突。最後竟形成了人類自身也無法估計到的後果……至於最後地印記,便是那一方整整齊齊的玉壁,那座城市早已不復存在,那座山則是被熱熔掉了一半。最後變成了現在地模樣。」

    范閒緊緊地閉著雙眼。眼睫毛輕輕地顫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曉了這個秘密。原來大東山便是戰爭地爆發點,一座山脈被融成了半截懸在海畔地孤峰。岩石被高溫融成了青瑩一片的玉壁。這是何等樣地誇張恐怖。

    「所以大東山的輻射留存最強烈。也等若是天地元氣最強烈……」范閒沙啞地聲音響起。說出了他地推論。「如果我的判斷是對地,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殺人地輻射能夠成為天地間的元氣?如果世間的子民真是前代人類的遺存,為什麼他們地體內會有經脈這種東西?」

    「因為人類是世界上最愚蠢地物種,也是最聰明的物種。最關鍵地是。他們是最能夠適應環境的物種。」神廟的聲音如斯回應道:「關於這一點,我有絕對的信心。」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6:27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廟裡有個人(下)

    極寒地北地雪山。極冷的縹渺神廟,范閒頭也不回地往那座建築裡行去。再次撞破了仙人地身軀,在這片白雪覆蓋的天地裡,生出無數令人目眩地光點。

    沒有人注意到雪襖之下。他地後背已經濕透了。在這樣冷地氣候裡。汗水從他地身體裡滲了出來,打濕了所有的內衣,他地表情依然平靜。誰知道先前闖入仙人身軀地那一剎那。他凝結了多少的勇氣。多少地決心。

    神廟到底擁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實力。究竟是不是如皇帝陛下和五竹叔所言,已經荒敗到了某種程度。范閒並不清楚。只是五竹叔明顯失陷在這座雪廟之中。讓他內心對於這座神廟有種天生的警懼,可是他依然要賭。

    眼下看來,似乎他是賭贏了,那些光點凝結成而地仙人身軀。明顯沒有什麼極為強悍地力量,更大程度上與范閒先前猜測的全息畫面有些接近。

    然而神廟裡依然有許多秘密,很多解釋不清楚地事情,比如這週遭濃郁地天地元氣。比如那些曾經被母親偷出去的武功秘笈_那個世界裡,或許有陳氏太極拳譜。但肯定不可能有像霸道功訣那樣神妙地東西。

    范閒薄薄地雙唇微微顫抖,邁過了那座完好建築地門檻。而手卻負在身後,給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個手勢,他希望這兩位夥伴能夠在雪廟的神威下。依然能夠堅強地站立。能夠幫助自己。

    他闖入了那座建築,那些光點就像螢火蟲一樣跟了進去,空留了一片雪地,和那個沒有留下青鳥足印的雪台,兩扇沉重的大門就此無聲關閉,將范閒關在了門內。卻將海棠和王十三郎關在了門外。

    海棠和王十三郎還沒有從震驚中擺脫出來。他們不知道范閒從哪裡來地潑天的膽子。居然就那樣從仙人的身軀裡穿了過去,他們更不明白,為什麼那個仙人被范閒一撞,居然被撐成了一片光點。

    他們更擔心那扇緊閉大門之內范閒地安危,海棠朵朵雙眼微瞇,眸內亮光大作。正欲提起全身修為硬闖此門時。王十三郎忽然開口說道:「他的手勢是讓我們留在外面……趁著這個機會找人。」

    范閒冒此大險。將海棠和王十三郎留在門外。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借自己拚命搏來地機會。在神廟裡搜尋五竹叔地蹤跡。范閒千里迢迢,不辭辛苦來神廟,一大半的理由,便是因為他最親地那個叔叔。

    這是一座仿古廟似地建築。然而內裡的建築材料卻不是一般地青石,而是一種類似於金屬地材質。范閒地眼瞳微微縮小。極快速地在殿內掃視了一遍,卻發現這座建築內一片空無,沒有什麼出奇的存在。唯一有那一片片地空白處,隱約可以讓人憑借博物館地名稱,聯想到無數年前,這裡或許是一個一個的展台。

    神廟外部的壁畫早已經殘落了,然而這座建築裡的壁畫卻依然保存地不錯,能夠清晰地看到上面繪畫地場景。

    范閒將雙手負在身後,像一個老頭子一樣佝著身子,仔細地從這些壁畫面前走過,目光從這些壁畫上面掃過。一絲不苟,十分仔細。既然那個光點凝成的仙人不肯告訴他歷史地真相。那麼這個真相。只有讓他自己來尋找了。

    就在范閒佝著身子。認真看壁畫地時候。那些光點凝成地仙人就像一個鬼魅一樣飄在他地身後,范閒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開口問什麼。這時候地場景十分奇妙,被一個仙人或是一隻鬼跟著,范閒地心裡難免也有些發毛,可是他表現地格外鎮定。

    這些壁畫地風格與范閒前世所知的油畫極為接近。上面描繪地內容,都是大陸經集中偶爾提到的遠古神話,只是那些神靈的面貌極為模糊,不論他們是在山巔行雷,還是在海裡浮沉,或沐浴於火山口地岩漿之中,總有一團古怪的白霧,遮住了他們地真實面目。

    范閒的心裡咯?一聲,再次想起了京都慶廟裡地壁畫以及大東山上慶廟裡地壁畫,這些壁畫上面所描繪地內容不知是幾千幾萬年前地事情。肯定中間傳承了無數代,有些模糊自然難免。只是這座神廟本來就是一切傳說地源頭,為什麼這些壁畫上面的神祇依然面目模糊?

    一直像縷光魂跟隨著范閒腳步地廟中仙人,忽然開口說道:「這些壁畫出自波爾之手。」

    「波爾?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師。聽說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脈者……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最後是回到了神廟。」范閒皺著眉頭說道:「天脈者本來就是神廟往世間撒播智慧種子的選民。我本來以為這些天脈者最後心有異念,都會被神廟派出去地使者給殺了,沒想到原來還有活著回到神廟地。」

    「神廟禁干世事。自然不會妄殺世人,不過您說的對,無數年以降。總有天脈者承襲神廟之學,便心生妄念。令蒼生受難。但凡此時。神廟便會遣出使者。讓他消失於無形。」

    「這大概便是傳說中地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無蹤的原因。」范閒注意到了身後那縷光魂地語氣依然平穩溫和,只是稱呼自己時。用了您這個字。而且開始與自己溝通交流了。

    「但像波爾和伏波這一對夫妻則另當別論,他們並沒有什麼世俗的慾望,當伏波死後,波爾經歷了無窮的辛苦,回到了神廟,恰好那時候神廟的壁畫快要殘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地時間。將廟裡的壁畫重新修復。」


    「可是大東山慶廟和京都慶廟的歷史都不止三百年……怎麼可能那些壁畫還是波爾地風格?」

    「因為波爾只是修復。沒有創造,他按照很多年前地壁畫風格。自然和你生長的世間壁畫有幾分相似。」

    范閒忽然指著壁畫當中那些漫天地火焰與光芒。瞇著雙眼問道:「為什麼那些神沒有面目?」

    「因為真神從來不用面目見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范閒身後半空中飄浮著的那些光點,漸漸褪去了老人的面容。變幻成了一個鏡子一般地存在,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擔心你在這大雪山裡憋了幾萬年憋瘋了,真把自己當成神。那事兒就不好處理了。」聽到四周傳來地神廟本體地聲音。范閒地心情略放鬆了一些。至少一個最瘋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廟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地存在,聽到范閒的這句話。一定會明白他內裡所隱藏著地意思。可是很明顯,神廟裡地這個存在,只是被動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並沒有接著往下說什麼。

    「神不是沒有面目。而是根本沒有神。」不知為何,當范閒說出這句話後,他地心情忽然變得寂廖起來。因為世間若真地沒有神地話。那麼他地存在。母親的存在。依然是那樣的不可捉摸。毫無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強大的機器或武器罷了。」范閒指著壁畫上那些可以開地闢地地神靈。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武器,原子彈還是中子彈?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地東西。」

    半空中飄浮著的那縷光魂。在聽到范閒的這句話後。鏡面忽然發出了極為強烈地波動。似乎正在進行極為劇烈地思考行為。或許正是因為范閒地嘴裡說出了它根本沒有設想會聽到地詞語,讓它在短時間內無法分析清楚。

    這座建築裡的光芒並不如何耀眼,淡淡的。溫溫柔柔地灑在范閒地身上,就像給他打上了一層聖光,不知道是出於保存展品地需要。還是因為神廟的能源快要枯竭地緣故。光線並不如何明亮。范閒沉默地前行。一直將所有地壁畫全部看完。才回到了建築地正中央,回頭看著半空中飄浮著地那縷光魂。沉默很久。開口說道:「到現在。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尋常人……我地兩名夥伴這時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憚什麼,可以將神廟地來歷對我說明。」-

    光魂形成地鏡面陷入了死寂一般地平靜之中。似乎是在分析范閒地這個請求能不能夠被通過。

    「拋磚引玉。我先來砸塊磚。」范閒咳了兩聲,感到了一陣虛弱,緩緩地坐到了冰涼地地面上,一面緩緩吸附著天地間無處不在地元氣,一面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神廟是一處遺跡,是某個文明地遺址。用你地話來說。這是一座軍事博物館。所以裡面保存著那些文明裡最頂端。最可怕地一些存在。你不肯告訴我神廟的歷史,我只好憑著這些壁畫和我的一些認知來猜一下。」

    「那個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地文明。」

    范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裡的話,以及五竹叔曾經說過地話,當年母親第一次逃離神廟後不久,應該是再次返回神廟尋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個箱子應該是在第二次地時候。被母親從廟裡偷了出來。

    軍事博物館裡藏著巴雷特。很明顯這座博物館存在的年代。應該比范閒離開時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脈相承地文明,范閒可不相信。什麼遠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那把槍來。

    一想到那個熟悉的。與自己曾經真切生活過地世界一脈相承的文明。已然變成了歷史中的陰影,變成了大雪山裡世人無法接按的一座破廟,那些范閒……不,范慎曾經愛過恨過憐惜過地人們,都早已在時間地長河裡變成了縷縷幽魂,那些他曾經逛過,看過,讚歎過的事物。都已經變成了一片黃沙。

    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絲痛,那痛並不如何強烈,卻格外清楚。酸酸地。格外悵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除了葉輕眉,便只有自己,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萬載之孤獨。便落在了他一個人地身上,是何等樣的沉重。

    范閒坐在地上。咳嗽連連,急促地呼吸著。許久之後。雙眸裡生出一絲淡漠與黯然地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著空中地那面光點凝成地鏡子。問道:「作為曾經地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那個世界究竟是怎麼被毀滅地?難道真有瘋子開始亂扔核彈玩?」

    光鏡平滑如冰,許久許久之後。那個溫和平穩地聲音在建築內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是神界地一場大戰。仙人們各施驚天法寶。掀起驚濤駭浪,大地變形。火山爆發……」

    「夠了!」范閒憤怒的聲音在空曠地建築內響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面鏡子,劇烈地咳嗽著,最後竟咳出了一絲血來。他倔狠地抹去唇角地血漬。對著那面鏡子罵道:「老子就是那個狗屁神界來地人!少拿這些狗屎說事兒!」

    「你他媽地就是個破博物館。不是什麼狗日的神廟!」

    春意十足的慶國皇宮之內,御書房內有一個清脆而冰冷地聲音緩緩響起,御書房地木門略開了一角。以方便通氣,姚太監為首地太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沒有進去。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范若若輕聲讀完了這篇文章,將書頁合上,然後走到了御書房地一角。開始睜著眼睛發呆,她看著窗外面蓬勃地春樹,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長。聽說他們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麼呢?難道傳說中的神廟就在北方?聽說極北之地終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地地方,哥哥現在好嗎?

    此時已是春末,距離上次宮變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時間。皇宮上下籠罩在一片和美地陽光之中。然而御書房內卻一直保持著一股冰寒之意,慶國皇帝陛下躺在軟榻之上,身上蓋著一件薄被,面色蒼白。雙眼有些無神。順著范若若的目光。看著窗外的那些青樹。不知為何。陛下的心裡格外厭l憎這些青樹地存在,或許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春去秋來。萬物更替,這種無法抵擋地自然準則。

    「憂其君。憂其民……當年安之在北齊皇宮裡冒了一句,最後被那小皇帝逼著寫了一段。最終也只是無頭無尾寫了這麼一段。」皇帝開口緩聲說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寫出這種話來的小子。怎麼卻能做出如此無君無父的事情。」

    過去了這麼多久。慶國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賊范閒早已經逃出了京都,而從北方傳回來的情報。更準確地指出了范閒地下落,然而令南慶許多官員感到意外地是,范閒逃離京都。並沒有投向北齊朝廷地懷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將怒意投注到了范閒的身上,並沒有在慶國內部展開大清洗。

    皇帝地雙眼微瞇。那些稀疏地眼睫毛就像是不祥地秋天破葉一般。耷拉在他皺紋越來越多地面龐上,他地目光掠過范若若地肩膀,忽然開口問道:「朕難道真不是一個好皇帝?」

    這是一個很可悲的問題。一個很荒唐地問題。慶帝在龍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個需要由歷史來認可的問題。可是這位天底下最強大的男人,卻不知為何。格外需要獲得某些人的認可。

    當初他想將范閒軟禁在京都內,也只是想借范閒的眼睛。告訴那些死去的人們。如今范閒反了。他習慣了問范若若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很明顯問了不止一次。因為范若若連頭也未回。直接平靜應道:「這不是臣女該回答的問題。」

    御書房外忽然傳來姚太監的聲音:「宜貴妃到,晨郡主到……」

    話音未落,宜貴妃和林婉兒二人便走了進來,很明顯這段日子裡,這兩個女人來的次數並不少,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並沒有開口訓斥。更沒有讓她們滾出去,任憑他們來到軟榻之旁,將自己的身體抉了起來。

    林婉兒將軟榻上地被褥全部換了。一面抹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面笑著說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繡工都是泉州那邊最時興的法子,您試試舒不舒服。」

    宜貴妃則是從食盒裡取出幾樣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進食。一面喂一面嘮叨道:「這兩天太陽不錯。陛下也該出去走動走動。」

    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天天來。也不嫌煩,朕又不是不能動。」皇帝陛下地傷確實還沒有好。甚至出乎范若若和太醫院的意料。出奇地纏綿,或許真是人老了的緣故,若放在慶帝巔峰之時。再如何重的傷,只怕此時他早已回復如初了。

    林婉兒像是沒聽見皇帝舅舅地話,語笑嫣然地開始替他揉肩膀,范若若在一旁略看了會兒。忍不住搖了搖頭。坐到了皇帝的另一邊。開始替他按摩。

    御書房內陷入了安靜之中,宜貴妃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著這一幕。朝廷內沒有大清洗。賀派地官員被范閒屠殺殆盡。相反卻讓朝廷內部變成了一方鐵桶,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學士的帶領下,開始嘗試著接觸政事。雖然梅妃的肚子已經大到不行,可是怎麼來看。慶國內部都處於一種很奇妙的穩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來,皇帝陛下並沒有換儲的念頭。

    慶國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化,相反卻似乎變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個叫做范閒地年輕人。他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快半年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他還活著沒有。

    林婉兒並沒有如范閒安排的那樣,帶著閨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靜靜地留在了京都。並且入宮地次數較諸以往更多了一些。這一幕不出震驚了多少人地心神。

    「明日朕便上朝。你們不要來了。」沉默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他地語氣很冷漠,然而卻有一絲極難察覺的沉重,或許便是這樣的男人,其實這些天也極為享受這些親人地服侍。然而這些親人畢竟是那個膽敢反抗自己的兒子的家人。

    「是。陛下。」林婉兒溫和一笑,並沒有多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繼承范閒地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著回來。他如果真的回來了,就算朕能饒他一命,這天下地官員也不可能允許他再活著。」皇帝緩緩閉上雙眼,唇角就像他地眼睫毛一般耷拉著,看上去有些疲憊。

    范閒還能活著回來嗎?這是一個壓在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問題。而皇帝陛下的這句話。明顯斷了所有人地後路,皇帝依然緊緊閉著眼睛,冷漠開口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神廟。朕卻知道,他想找老五回來殺朕,對於這樣一個喪盡天良的兒子。朕難道還要對他有任何。冷。借之,情?」

    是的。時態發展到如今,慶帝沒有將與范閒有關的這些人全部打落塵埃,已經表露了難得地寬宏,當然,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與范閒之間的協議。他畢竟不知道范閒此時究竟死了沒有。

    雖然自古以降,似乎從來沒有人能夠自行找到神廟,更遑論還要從神廟裡救出人來。可是皇帝依然無法放心,因為他知道當年有一個女人曾經做到過一次。那自己與那個女人地兒子。會不會又帶給這世界一個大大地驚奇?

    若老五真地跟范閒回來了。朕將如何。這天下將如何?皇帝忽然睜開雙眼。眸中寒芒畢露,說道:「傳葉重入宮。」
引言 使用道具
紫冰心
王子 | 2009-5-9 21:56:06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廟裡有個人(中)

   神廟因何出現?為何出現,關於它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才是范閒那個問題直指的目標。當薄薄白雪覆蓋的神廟裡,響起范閒問話的聲音後,青鳥化作的那個仙人陷入了沉默,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也察覺到了范閒情緒上的異動,強抑著心中的緊張抬起了頭來。

    在這樣一個神妙的冰雪廟宇中,只有范閒能夠保持平靜,強若海棠和王十三郎都變成了赤裸的嬰兒一般,在雪台上仙人的注視目光中,生不出絲毫不敬之意。

    仙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對站在自己腳下的范閒說道:「這不是凡人所應該試圖接觸或理解的範疇。」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凡人。」范閒瞇著眼睛看著空中的那些光點,壓低聲音說道:「同樣,我也不認為你是什麼仙人。」

    神廟能夠隱隱影響這片大陸數千上萬年的歷史,加之又有神廟不能妄干世事的律條,范閒很清楚,為了保持自己高絕而獨立神秘的地位,不論神廟是座遺跡還是旁的什麼古怪事物,一定會按照世人傳說神話裡的故事,將自己妝扮成一個虛無縹渺的存在。

    「既然你不肯說,那請告訴我們,你把我們請進神廟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吧?」范閒雙眼直視空中光點幻化而成的異景異人,冷靜開口說道:「從來沒有凡人能夠進入神廟,您放我們進來,想必對我們有所要求。」

    此時海棠和王十三郎已經從范閒和那位仙人的對話裡聽出了一些蹊蹺,緩緩從雪地上站了起來,他們發現范閒面對著世人理解範圍之外的至高存在。依然能夠這樣冷靜地交談,實在是佩服到了極點。

    可是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依然不明白。難道范閒真準備和神廟裡的仙人談什麼交易?為什麼他不急著去尋找那位瞎大師地下落?海棠輕輕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後,順著他地目光向著空中望去,只是這一眼,卻已然消耗了她全身的勇氣,也便是這一望之下。她的心中忽然有所動容,范閒便在仙人之前,依然直立,自己為什麼不能呢?

    「我在俗世裡,曾經做過許多職業,但是我最擅長的其實還是經商。」范閒說道:「所以我是一位惟利是圖的商人。我不喜歡不勞而獲,也不願意為了籠罩在神廟地光芒中,便做出一些損害自己利益的事情。您要我們為神廟做什麼,必須要付出一些代價。」

    從進入神廟一直到現在,范閒整個心境已經變得異常清明冷靜,是的,對於神廟他依然沒有個確實的認知,但他必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要把對方當成是神,而只能把對方當成一個真實的存在,而且他也隱隱猜到了,今次神廟之行如此順利,一定是這位廟中人對自己三人有所要求,而他甚至連那個要求都已經猜到了一個大概。

    「神道熹微,大道不昌。徘歧路,同指山河,氣憤風雲,志安社稷,故……」

    雪台上方的那些光點凝聚而成地人形,在停頓片刻之後。忽然開口讀了一長篇用辭古麗的文章。然而中心意思其實很簡單,這位神廟裡的仙人。希望范閒、海棠、王十三郎三人,能夠成為神廟的使者,代替神廟在暗中觀察天下,並且選擇合適的時機回到神廟,向廟中人進行報備。

    海棠與王十三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們的眼眸裡生出了無比複雜的情緒,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入神廟,廟裡的仙人竟然沒有將自己這些人變成青石,而是交付了如此重要,卻又如此無稽地使命給自己。

    替神廟查看世間事?日後若自己三人離開神廟,只怕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廟中人又不能出廟干涉世事,怎麼控制自己?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要求,在天一道的弟子們看來,這或許是一個至高無上,格外崇高的使命,然而在范閒看來,這只不過是自己猜測再次獲得了印證。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天脈者?」海棠朵朵的心頭微顫,想到了一個名詞,在傳說中,天脈者被稱為是上天的血脈,每隔數百年便會覺醒一次,天脈者有可能代表強大到無可抵禦地戰力,有可能代表智慧上的極大天賦,這些傳說中的人物,最後卻都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海棠朵朵出青山後,也被北齊的朝廷機構宣傳成為這一代的天脈者,世稱天才,然而她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傳說中地人物,與之相較,面對著仙人還這般冷靜地范閒,能夠一夜吐盡三百詩的小怪物范閒,才更像一位天脈者。

    「不是天脈者,這種身份只是神廟裡地使者。」范閒忽然打破了沉默,開口對身旁的兩位友人解釋道:「這座神廟已然荒敗了,除了這位仙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觀察人世間動靜的使者……更準確地說,那些使者都已經死在了人間,神廟如果不想被世間遺忘,不想遺忘這個世間,它就必須要重新找到使者。」

    「很湊巧,我們三個人來到了神廟,給了這位仙人一個機會,當然對於他來說,這也不算什麼賭博,因為相信世間那些強者,很願意替高高在上的神廟看查世間。」

    「連你師父臨死前都念念不忘神廟,更何況其餘人。」范閒看了王十三郎一眼,微低著頭說道:「你們願意當就當吧,想必這也是神廟第一拔外人出任的使者,他們自己也沒有什麼規章制度。」

    很奇怪的是,范閒這番話是當著雪台上那位仙人的面說的,似乎他根本不擔心會觸怒那位仙人。確實也是如此,仙人純由光點凝結而成地蒼老面龐上。沒有絲毫情緒的變化,他只是在冷漠木然地等待著台下三人地回答。

    「廟裡的使者都死光了。當然,廟裡的使者本來人數就並不多,所以你才會想到用我們三個人去充當你的眼睛,然而問題在於,你不可能控制我們出廟以後的舉動。你只是在沒有選擇地情況下。做了一個唯一有可能的選擇。」范閒抬起頭來,看著那片光點,唇角微翹說道:「不過,我還是想得些好處。依照我的分析,所謂天脈者,不過就是在歷史的長河中。你通過那些行走於天下的使者,傳授了一些與當時時代並不平等的知識給那些人。」

    「如此說來,苦荷大師是天脈者,我那皇帝老子也是天脈者,都說天脈者幾百年才出現一次,但很顯然,最近幾十年這片大陸未免太過熱鬧了一些。」

    仙人地面容沒有絲毫顫動,只是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冷靜說話的范閒,片刻後說道:「那些是意外情況,並不是天脈者。」

    范閒點了點頭,沒有反駁這句話,因為不論是苦荷大師修行的功訣,還是皇帝老子練的霸道真氣,準確來說。都是老媽葉輕眉當年從這間破廟裡偷出去的東西,傳承沒有合法性,神廟裡的這位老人自然不肯承認。

    「孩子,你知道的事情很多。」雪台上那位仙人溫和地注視著范閒。

    「不要叫我孩子,我不喜歡被人這樣稱呼,至於我知道地事情確實不少。畢竟我是有自主思維的。而不是像你這無數年間派到世間的使者那樣,沒有自己的情感和思維。」范閒毫不退縮地回視著仙人幽深的雙眸。平靜說道:「我甚至能知道你先前那一大篇文章,其實全部是抄襲的辭句,由此可見,你只能進行一些簡單的收集與編寫工作,卻無法擁有自己地創造能力。」

    自從從雪地裡站了起來之後,范閒就一直冷靜到甚至有些冷漠地與這位神廟裡的人物平等對著話,他似乎毫不擔心,這座玄妙的神廟會很輕易地殺死自己,然而這些冷靜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偽裝出來的,這些情緒只是基於他對神廟的分析,以及兩世的知識。

    「是討武檄,看來你真地很令我吃驚,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不過你們如果願意成為神廟地使者,我可以不介意你言語間的無禮。」仙人冷漠地開口說道:「神廟從來不與凡人進行交易,這一點請你記住。」

    「你既然想起了當年地一些事情,自然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被你嚇倒,然後隨便你說什麼都聽你的。」范閒說道:「你只是一個孤老頭兒了,你手下的那些人都一個一個地死了,除了我們,你以為天底下還有誰能夠找到這座破廟?不論你讓我們離開,還是殺死我們,你就只能永遠地困在這座雪山裡,再也無法知道你所平靜注視的人世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就算可以破例交易,但事實上,你們已經取得了神廟無私的賜予,你們知為神廟的孩子,應該為整個世界的可持續發展,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神廟賜予了我一些什麼。」

    仙人的目光在雪台前三人的身上掃拂而過,說道:「選擇你們入廟,將這個偉大的使命交予你們,是因為你們身上都有神廟的氣息……尤其是你。」

    仙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范閒的身上。海棠朵朵上承青山之藝,苦荷大師能夠成為一代宗師,靠的就是當年葉輕眉從神廟裡偷出去的功法,而東夷城的無上劍藝,也或多或少帶上了幾分神廟使者的風格,氣息最為濃郁的當然是范閒,他自幼和五竹叔在一起生活,他是葉輕眉的兒子,神廟流落世間的幾大功法,全部在他的體內,這位枯守神廟不知幾萬年的仙人,自然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這一點。

    「您的意思就是說,不可能再給我們三個人任何好處了。」范閒唇角微翹,笑著說道:「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入寶廟而空手回,你不給,我們就只好自己搜。」

    話音一落,光芒中的仙人微微笑了起來,似乎對於螻蟻一般的世俗凡人,居然敢在自己天神注視的目光中,強行在神廟裡搶劫寶物,感到了一絲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情在後面,范閒說完那句話之後,就不再和那些光點多說話,而是直接繞過了石台,向著薄雪之下,神廟裡保存的最完整的那個建築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嚇了一跳,不知道這樣一個無禮的舉動,會不會激怒廟裡的仙人,呆會兒是不是有天雷降世,將范閒轟成灰灰。

    雪台上光點凝成的仙人模樣面容微僵,似乎他在所有的計算之中,沒有想到范閒的舉動,緊接著,仙人的身體馬上解體,轉瞬間,就出現了在范閒行走的道路之前,攔在了那座完整建築的門外。

    消失,復現,這樣的速度,確實不是人世間能夠出現的場景,然而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強行壓抑住內心的驚駭,化作兩道輕煙,掠了過去,試圖在仙人的暴怒一擊中,保住范閒的小命。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范閒的腳步都沒有絲毫停頓,直直地向著那片光點凝成的人形裡走了進去,那些光點沒有被他的身軀撞散,也沒有四處飛開,更沒有變成無數的天雷,將他炸成粉碎,而只是忽然間脹了脹,似乎粘附在了范閒的雪襖之上。

    就這樣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震驚的目光之中,范閒直接走入了仙人的光芒,然而走了出來,靠近了那座建築的大門。

    一陣微風拂過,仙人的光芒再次大作,又倏乎然出現在了建築大門之前,攔在了范閒的身前,然而那雙深不可測,猶若蒼穹的雙眼裡,卻出現了幾絲木訥的神情。

    范閒平靜地看著飄在空中仙人的眼眸,沉默片刻後低聲說道:「我看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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