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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2:35:23

前言:
真是見鬼了!天曉得這是什麼怪事——  
一面鏡子竟然說要給她一個精采的人生!?  
還說與她的緣分結束前,她都擺脫不了它。  
結果……  
精采的人生她沒看到,麻煩倒是出現不少。  
先是一出生就跟她結下粱子的“張三”突然出現,  
不但一改從前那毛躁少年的死樣子,  
還變得如此……厚臉皮、肉麻當有趣……  
而她花了好幾千元買回來的仿古鏡台上的銅鏡,  
竟然產生了異變!  
最離譜的是,當她明白地拒絕鏡子的“好意”,  
它卻在臨走前“玩”了她一回!  
可惡,這難道就是它所謂的“精采”!?  
拜托,她根本不想要好不好……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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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輩子都這麼孤單……我想我會一直孤單,這樣孤單一輩子……”(詞/曲:深白色)雖是哼著歌,但半含在嘴裡,哼哼唉唉而出的,便像是牙疼正在發作。幸而聲音不大,沒人會聽見。就這樣邊走邊哼的走在這一片衰頹的景致中。

  這裡是這座城市裡已經走向落敗的城中區,很難想像十年前它曾經是全市的商業重地,地價可比黃金,人潮如湧,錢潮滾滾到令人咋舌。但如今,就像個曾經艷麗的美女已然遲暮,青春隨流水東去,再怎麼深情呼喚也不回來,城中區就是這樣的風景。

  只剩一條舊貨市場苦苦撐著人氣,也僅有在假日時才看得到一點稱得上熱鬧的人潮走動,若是平日裡走在這條街,就像走進了一張泛黃的畫報,連擺攤的店家看起來都懶洋洋得化成了靜態的背景,不見一絲生氣。

  好漢不提當年勇,美女休論曾經嬌,也就別再提曾經的盛況,做人不宜沒事找辛酸,總要向前看。如今的城中區,還能有個特色光景,也算是善終了。

  由於她不是在這兒擺攤的人,不必被凄涼的營業額所困擾;也不是被這塊地皮套牢到無以翻身的人,只是個沒有任何壓力的逛客一枚,還能風涼風涼的邊哼歌邊享受悠閑,並欣賞著這種破敗的感覺。因為破敗、凋零,所以不會有人潮,走在沒有人氣的街道上,就不會有被人潮吞沒的恐慌感。

  小心避過一處擺著大大小小瓷器與花瓶的攤子——她還記得上次經過時,不小心碰壞了放在最外邊的一只髒兮兮的小花瓶,結果破了幾百塊的財還不夠消災,居然還被無聊到快要撞牆的攤販阿婆給纏住,拉著她東聊西扯,從“唐先生的蟠龍花瓶”廣告說到方文山的“青花瓷”歌詞,再談到台灣目前最夯的法藍瓷,得意萬狀得像是以上三樣出名的物件皆來自於眼下這個小小的仿古器攤。不聽還不行,就這樣被抓住“聊”了一個小時才悲慘的爬進了國中同學王孝琳的仿古家俱小店。

  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經過了三個月,如今再度踏入這條古玩老街,她完全不擔心會被花瓶攤的阿婆給認出纏住。但為免節外生枝、慘事重演,所以她還是非常小心、極度小心的避過了這攤總是把貨品擺得太出來,占了半條人行道的攤子,步伐加快的一鼓作氣衝進同學開的小店,一進去就叫道——

  “孝琳,我來提貨。”

  一張和氣生財的圓臉從櫃台後面探出來,並“咦”了一聲。

  “咦什麼?”她弓著食指在櫃台上敲了兩下。“我不是跟你說差不多這個時間來嗎 ”

  “我知道啊,只是我以為你會被前面那個花瓶阿婆拉住。半個月前,她跑了一趟北京,現在恨不得抓住每一個她認識的人來大秀特秀她對景泰藍的了解,昨天她還跟我問起你什麼時候會來,我以為你會被她抓住呢,怎麼好像沒有的樣子?”王孝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百思不解道。

  “她為什麼要問起我?我跟她完全不熟!”

  “怎麼會不熟?你是她三個月來唯一的客人,她記得可牢了,總之已經是她的老客戶了嘛。”

  她聽了一把心火升起。“什麼叫老客戶……算了,不談那個了,你快點把鏡台給我,我馬上就走。”有些人,你跟她生氣或抗議都是沒用的,也就別浪費時間了。她完全不想再被一個無聊的阿婆抓住,聽她大吹特吹一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話題。

  “為什麼要馬上走?好不容易過來一趟,看在我這小店如此人煙罕至的份上,你總要挪點同情心出來,陪我哈啦一下吧?已經四天沒有客人進門了,我累積了好多話可以說,如果你很有空的話,我們可以先從總統大選的廣告談起,再說到為什麼這次民進黨會選輸。要是你不太有空的話,那我們就談談前幾天王建民大勝紅襪隊的豐功偉業就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話,那就順便聽聽我個人對於景氣不好、生意太差的抱怨……”

  “我只是來提貨,請給我鏡台。”言簡意賅不廢話。

  “李……”

  “我叫李想。”對老同學的記憶力不抱任何信心,再度自我介紹。“快點交貨,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叫李想,不必一再提醒我好不好?”翻了翻白眼,接著道:“你這個人好歹也年紀一大把了,怎麼還是學不會圓融一點呢?這樣直來直往的,多傷人啊。幸虧我脾氣好,不然你以為光是不理人家,閉上嘴巴不說話,就可以阻止別人拉著你不放的欲望嗎?想想上次你被阿婆抓去聽她講古,這可不是你不理她就能解決的事了。所以你要知道,我對你有多好,都不會勉強你,即使心中正在泣血垂淚,還能堅強的將貨交給你。”一邊說著,一邊彎腰從櫃台下方搬起一只紙箱,小心的放在平台上。

  “如果你覺得受傷,那真是對不起了。”見不得老同學蝸牛似的動作,伸手幫忙將紙箱上的捆繩拆開,將裡面的物件給搬出來。

  “喏,這就是你要的仿明清風格的鏡台,夠意思吧?你只是想要個手鏡或梳妝鏡,我卻幫你把銅鏡、鏡座、鏡架、鏡套、鏡盒整套都弄來了。你看這銅鏡磨得多亮,你看這鏡子後面的百子戲葵花的紋路多美啊!你看這鏡座下面的鏡盒,不管是直接拿來裝化妝品還是放首飾,都好用極了。雖然不是真正的古董,但這鏡台的本身,也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了,對吧?”王孝琳愛不釋手,寶貝萬狀的在鏡台上摸來撫去。

  “嗯,的確是。”目光始終牢牢放在古典精致鏡台上的李想,忍不住問道:“我從電腦上看你寄給我的照片時,還不覺得它有多精致,現在親自看了,反而懷疑它怎麼可能是假的?它看起來太精致了,也……非常舊,不像新做的,簡直像是真正的古董。”

  由於她說話時,並沒有看著王孝琳,所以她沒有發現老同學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絲不自在的神色。因為感到心虛,所以聲音就大了些——

  “不要講得好像你很懂好嗎?我這裡明明白白賣的就是仿貨,所謂仿,就是連年份也盡量仿得像舊物,這工夫可就深了。當然,如果你堅持給我真品的價格,我也只好笑納了。這樣吧,看在同學的份上,算你一千萬就好了,夠意思吧?”

  橫她一眼,完全不屑理會。檢貨完畢,將這座四十公分高的鏡台小心的放回紙箱裡,不舍得讓它有一絲絲碰損;就算是假貨,也因為仿得太過精致,而讓人愛不釋手。再說,即使是仿貨,可也不便宜。

  “喏,八千元。就不跟你殺價了。”掏出現金結帳。

  “才八千塊你也好意思跟我殺?這可是紫檀……啊,不是啦,是鐵刀木做的耶,而且還是最好的鐵刀木。你不覺得它看起來像紫檀嗎?要知道紫檀多名貴啊!更別說它的藝術價值了。就算拿出去賣個一、二十萬,騙人說這是紫檀做的,也不會有人懷疑,更別說敢嫌貴了。你這個門外漢還敢想要跟我殺價,有沒有良心啊你!”

  “像紫檀畢竟不是紫檀,總之對我而言算是很貴了,我一個月的生活費都沒那麼多。”李想見老同學依然一臉忿忿,又道:“甚至,我整個衣櫃的衣服加起來的價格,也沒有那麼多。”

  “……對哦,你這個人節儉慣了,一心想要存錢買房子,所以八千塊對你來說,實在是一筆肉痛的奢侈花費了。”王孝琳這才想起老同學從來過著的就是自虐的苦行僧生活,把日子過得這樣苦,也算是台灣不可思議事件之一了。

  收下錢,王孝琳見李想將紙箱一提就要走人,連忙走出櫃台道:

  “你不是沒課才過來的嗎?怎麼又要走了?莫非你又找了什麼兼差做?”

  “沒有。”李想站在店門口望風,正想著要怎麼在花瓶阿婆的眼皮子底下平安逃出生天。“這學期還兼了學校的行政工作,連想要在夜間部兼個課都沒有時間。”

  王孝琳走到她身邊,道:

  “先跟你說一下,這鏡台如果你不想要了,就賣回來給我,可不要亂丟,也別亂送人,知道嗎?”

  李想橫了她一眼,覺得這個老同學的表情凝重到不像話,道:

  “你以為我錢多啊?我花了這麼多錢,怎麼可能會隨便亂給亂丟!”

  “那就好。對了,忘了問你,你怎麼會突然想買這種仿古的物件?”

  “教學觀摩要用。”

  “教學觀摩是學校的事,你干嘛花錢買?”

  李想老實道:“前陣子給學生介紹古代閨閣家俱,帶他們去參觀古物展時,就突然很想要買個古銅鏡或梳妝台之類的東西,但你也知道,我完全不想沾古人用過的東西,當然,也沒那麼多錢玩真品,於是就找你幫我調仿貨了。比起真正的古董,我覺得沒人碰過的仿古家俱最好。”不忘給老同學一抹贊賞的微笑:“前陣子你跟我說完全沒地方調貨,害我失望了好一陣子,幸好最後你還是神通廣大的幫我找來了,謝謝。”

  “……這樣哦,不、不必客氣啦,這種東西也是看緣分的,你跟它有緣,它自然就可以成為你的,你不必謝我,我真的沒出什麼力。”王孝琳暗自吞了吞口水,本來還有滿肚子話要哈啦的,卻突然都說不出來了,帶點心虛的偷覷著李想的側面。

  李想一心只朝阿婆的方向張望,沒注意老同學眼中的心虛。當她終於尋到一個良機後,很快的朝王孝琳擺擺手:

  “好了,我走了。有事再跟你聯絡,拜拜。”說完,疾步走人。

  王孝琳還來不及說出“拜拜”就被滿滿的同情給取代了——李想還是被那個阿婆給纏住了。

  真可憐……

  李想還是老樣子——永遠的運氣不好。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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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慧,你這星期六有沒有空?如果有空的話就回家來幫忙。”手機一接起,劈頭就是一番交代。

  “沒空,星期六學校有事。”李想口氣淡淡,臉色倦倦,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

  “怎麼又沒空了?你不會是在騙我吧?”電話那頭的李母口氣不滿:“你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了,老是說有事,哪來那麼多事?難道你那個學校從來不放假的嗎?你不是故意不想回來吧?之前寒假你也說沒空,只有過年才回來兩天,就馬上下去了,我說你又在鬧什麼別扭了?”

  “媽,私立學校都是這樣,哪有什麼寒假暑假,都要忙招生,再不也是忙行政工作,我真的沒空回去。”雖是千篇一律的說詞,卻也是事實。

  “那種沒人性的工作就不要做了,回台北來,讓人隨便幫你安插個公立學校進去也不是什麼問題,薪水還多個一兩萬。就這樣吧,我明天讓你爸去說——”

  “媽!”李想喊了一聲,努力壓下心火,幾秒之後才能以平靜一些的聲音道:“我說過不要去拜托別人,任何人都不要!我現在的工作是靠自己考進來的,我做得心安理得,不打算換學校。”

  “什麼心安理得?你跑那麼遠去工作,我們做父母的怎麼能放心?你為什麼就不能學你姊姊弟弟,乖乖的待在台北,讓我們兩老可以常常看到?這樣讓自己父母擔心著,又算什麼心安理得?你想當老師沒關系,也沒有人會計較你一輩子就領那些死薪水,可我就不懂你為什麼偏偏要跑到那麼遠去工作?難道台北沒學校可以讓你考嗎?”

  “不要再說我工作的事了,談些別的吧。”她煩躁的將頰邊的長發往腦後耙梳過去,目光從窗外收回,沒有意識的在小套房裡游移,最後定在書架上的那件小巧仿古梳妝台上。她走過去,從黃銅色鏡面裡,隱隱照射出一點身影,是她模模糊糊的面孔。“你跟爸最近身體還好吧?”

  “我說不好你就會回來嗎?”李母沒好氣。

  李想將臉湊近鏡台前,伸出手指畫著銅鏡裡自己的面孔,無奈又忍耐的聽著母親永遠相同的抱怨,卻也不能再說出什麼惹得母親生怨的話。雖然少不了耳朵得受罪半個小時以上,但畢竟相距遙遠,不必天天忍受,眼下這樣,已經算很好了。

  手指無意識的一直對著銅鏡裡模糊的輪廓勾畫,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畫到冰涼的鏡面都顯得熱了,還沒想要停止。她太需要有事情來讓她分心,那麼一來,她就不會太專心的聽母親叨念,也就不會被無止無境的指責給傷到心。

  嗯,手指怎麼有點熱……

  “阿慧!你有沒有在聽?”

  勾畫的手指因這聲大喝而頓住,忘了手指上奇特的微微灼熱感,全心應付電話那頭的怒氣:“有的,我有在聽。”

  極度煩躁,只好轉身再度看向窗外的天空,沒發現身後那面銅鏡瞬間閃過一道紅光,那紅光最後消失在方才她手指感到發熱的某一點。

  “哼,我說你,別老是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你好歹也二十七歲了,也不快點找對像,你可別學那些新新人類不婚族,以為不嫁人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就跟著趕流行!說到這個,我問你,你下個月總可以找兩天回來吧?”

  “應該可以,有什麼事?”不知看了天空多久,直到想起方才的疑惑,於是低頭看著指尖,發現上頭抹著一層粉紅色,像沾到腮紅似的……奇怪,銅鏡上沒有沾上顏色啊,為什麼她手指卻有著粉末?還來不及細究,就被母親說出的話給驚住,轉移開了對這微不足道小事的注意力——

  “你大姊認識幾個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你回來後我們會給你安排一下,有四個人你先看看。如果時間還夠的話,還有四個可以一次相完。兩個小時見一個,應該不是問題,那就這樣說定了。”李母逕自決定了女兒的相親大事。

  “媽!”正要抗議,但那邊的母親並不給她機會,很快交待了聲一定要回家後,就掛斷電話了。

  帶著一絲火氣,重重合上手機蓋,雖然恨不得將手機用力丟得遠遠的,但又怕摔壞了得花錢買新的,只好作罷。窮人沒有快意恩仇的本錢,所謂的千金散盡還復來……想想晚年的李白吧,為生計辛苦奔波成那樣,就知道所謂的豪情壯志,必須在口袋滿滿的前提之下才能將此等狂言說出口啊。

  她這等小人物,還是乖乖為五鬥米折腰吧。

  目前她唯一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房子,好一點的、舒服一點的、寬敞一點的。為了這個夢想,她才會住在這月租三千、房齡至少三十年的郊區小套房裡,來過她這裡的同事都戲稱這裡若不是九二一大地震時忘了拆的危樓,就肯定是鬼屋,對她敢於住在這裡的勇氣佩服萬分,卻再也不肯來作客,覺得太陰森了。

  她住在這個與她薪資收入全然不符的環境中,就是為了增加存款的速度。

  她太想要有自己的家了,她的、她買的、只屬於她的,一個家。所以,住在這種地方,她全無怨言。雖然不喜歡,但她知道只要再忍耐三年就好了,那時她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她的家……

  每次想到這裡,心情就能振作起來,臉上也終於能擠出笑意。

  母親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吧,反正就看看人、吃吃飯而已,浪費的只是幾個小時,又不是一輩子,沒什麼好氣的。

  現在,去給自己准備一頓好料的吃吧。錯過早餐與午餐,現在她的肚子已經在抗議了。

  當李想走到小流理台洗手准備食材時,隱隱覺得剛才在講電話時,好像有什麼奇怪的事引起她的注意……是什麼呢?怎麼給忘了?

  想不起來,算了。會輕易讓她忘記的事,肯定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不想了。

  

  ***       ***     ***

  

  “相親?”

  能讓李想表現出張口結舌的蠢樣並不容易,當然,相親這個詞兒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字眼,放眼教育界,由於封閉環境的關系,從來少不了曠男怨女,高齡待清倉的比比皆是。於是上自校長、下至家長,熱心當紅娘的人士無處不在,每到例假日之時,就拉著適婚熟男熟女們四處吃飯結緣,俗名就叫相親。

  比起那些瀕臨三十或已經破了三十大關的男男女女們而言,李想從來不會是這些熱心人士關愛的重點目標,但是今天是怎樣?

  “你是說……相親?”因為實在是難以置信自己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又聽到這兩個字,於是回過神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確認。

  “當然是相親啊,你這是什麼表情?李老師,你別忘了,你也二十七了,不趁這個年紀趕快挑個好對像,難道要等過三十之後,任由別人來挑撿你才高興啊?”本業是地理老師、副業是媒婆的楊老師理所當然且苦口婆心地逕自決定道:“好啦,就這麼說定了,星期天中午在陶板屋——”

  “不用了,我不用,謝謝你的關心。”李想很誠摯也很認真的拒絕。

  “為什麼不用?你是在害羞還是已經有男朋友了?”

  “不是的,真的不麻煩你了。”她沒有隨便對人交待自己隱私的習慣,即使對方是出於關心。

  “不會吧?你的意思是你有男朋友?怎麼沒聽你提起過?還有,你的手機也很少有人打來啊,這一點也不像是有男朋友的樣子。你看王老師,上個月我幫她介紹了竹科的工程師,人家看對眼之後,即使分隔兩地,只有假日能約會,每天還是熱線不斷,那才叫有男朋友的樣子,你一點也不像。既然沒有,那就參加我辦的聯誼吧,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幾十個人的場合,也不尷尬不是?”

  “不好意思,楊老師,我下一節還有課,要先把這些作業改完。下次再聊吧,我去圖書館找一下資料。再見——”閃人。可惜,閃人失敗。

  身為台灣中年歐巴桑,最厲害的地方是如果她不打算放人,你絕對別想飛天遁地。還沒開步走,就讓楊老師給抓住了——

  “哎,只是一點作業,不急,下次再發還也沒關系。反正現在離下一堂課還有四十分鐘,咱們好好聊聊嘛。我說,李老師,你人這麼漂亮,平日卻又沒參加什麼校外活動的,這樣可不是活生生將青春給耽誤了嗎?可惜我們學校沒有年輕未婚的男老師,要不然你可能早被追走結婚了。我了解你們年輕女生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所以今天楊老師我呢,就當一次壞人,硬性規定你這星期天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聯誼,聽到了嗎?好,那就決定了。”

  “楊老師,請你不要擅自決定別人並不想做的——”李想昨天才好不容易壓下的心火,眼下又被挑燃起一丈高,幾乎忍不住要以最嚴厲的口氣毫下留情的拒絕……

  叮叮咚咚——

  桌上手機突然響起了單調而短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的糾纏,也止住了李想所有來不及脫口而出的厲言。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平靜對楊老師道: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說完,抓起手機離開辦公室,沒有理會身後楊老師隱隱約約的驚詫聲,似乎說著:“天啊!什麼時代了,居然還在使用這沒有和弦鈴聲的手機!真土。”

  李想沒空理會身後的嘟囔聲,看了看手機面板,發現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如果不是打錯電話的,那就可能是某位家長打來的了——

  “你好,我是李想,請問哪位?”

  “小慧,是我。”醇厚舒緩的男聲。

  她皺眉,將手機又拿到眼前,瞪著面板兩秒,才又貼回耳邊,客氣地道:

  “你打錯電話了。”說完,掛掉。正想順便刪除這幾天以來所有的來電記錄,不料手機鈴聲竟又響起。她瞪著面板上的號碼,依然是來自方才打錯的那組電話,當下的衝動是關機,她最恨這種亂打電話浪費別人時間與金錢的事了!

  關機吧,那就關機吧,只消按下電源鍵,世界立馬回復太平安寧……

  “喂!請不要再打這支電話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終於還是氣不過,於是凶狠接起,決定給對方濃重的警告之後,再關機!但顯然她的計畫永遠比不上變化。

  “我現在人在警衛室。”只這麼輕淡的一句,就將她接下來預算要做的所有動作都消滅於無形。

  什麼?他說什麼?

  她身子倏地僵直,也無法開口,腦中烘烘然糊成一片,不明白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哪個警衛室?他公司警衛室?還他家那個社區的警衛室?

  “你們學校的警衛室。”也不知道是她脫口問了出來,還是對方有讀心術,總之,很明確的告知了他確切所在何處。

  然後,又接著道:“我已經看到你了,小慧。是你下來,還是我上去?”非常慷慨大方的提供選擇,任君隨便決定之。

  隨著電話裡那個男人的說明,她無法控掌大腦所有指令,只能任由目光本能的隨著電話裡的說明,放眼過去。她現在所站立的地方是學校的行政大樓三樓,是校門口進來的第一幢大樓,與警衛室相距並不太遠。所以當她的視線與某雙等待著的沉眸銜接上時,她能輕易的看清他眼中那抹令人不安的……炙熱。

  啪!

  相依為命多年的古董手機從她手中滑落,而她卻全然的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它摔斷了通訊、摔碎了機體,可卻摔不掉明確出現在眼前的身影,他是真實存在的……

  心口悶悶的,有些喘不過氣。

  是在,心疼錢吧?

  

  ***      ***      ***

  

  李想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城市見到他。

  對他而言,但凡與台北兩個字不沾邊的地方,就叫鄉下,而他討厭鄉下。

  好吧,他來到這個“鄉下”也就算了,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他,這麼的……怎麼說呢,這麼的平民、這麼的路人甲——即使如此的路人甲,他也是最帥的那一個……

  嗟!想哪兒了!回題。

  雖然說他穿什麼樣的衣著都沒差,不管是龍袍還是乞丐裝套在他身上,她依然能在第一眼將他認出,不會有任何誤差。不過……她還真的沒想過會見到穿得如此平價的他,對她而言,實在太奇怪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能一臉輕松的樣子,仿佛習以為常的坦然,在她認知中,這根本不可能。

  頭發沒有特意梳整得很有型,身上唯一稱得上名牌的東西就是他左手腕上那只勞力士表——而且還是很老很土的那一型,加上保養得極差,表身有好幾處磨損,鏡面周圍鑲嵌的碎鑽也掉了一半,看起來凄慘得要命。

  那是他阿公以前戴了二十年的,在他十六歲生日時當成傳家之寶送給他,還刻意找人在表內側刻下“子子孫孫永寶用”七個宇,以顯傳家之寶的身價。(至於送他的原因是因為阿公有了更名貴、更大顆的鑽表可以炫耀一事,就別提了。)以前為了這只既拙又陳舊的手表,他被同儕笑得不得了,所以很快就拿下來了,恨不得將它砸爛,發誓再也不戴。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戴上了。除了那只土得掉渣的名貴勞力士外,他全身上下還真找不出可以稱之為名牌的東西了。

  她不是個名牌愛好者,今生恐怕也不會有舍得下手買的時候,卻對那些名流熱愛的品牌知之甚詳,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來他身上穿的都是中高價位的服飾。以他的家世來說,這樣一件上千元的衣服,實在可說是寒酸得穿不出門。要是以前,他肯定死也不肯穿成這樣出現在同學朋友面前的,那麼現在,他是怎麼了?

  最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來找她?他是哪一根筋不對勁了?

  “在看什麼?”他的聲音溫溫的,很和緩,對她而言,又是另一項無法習慣的地方。可以說是這次再見面時,最對她造成困擾的地方。這個男人的說話語調怎麼會變成這樣?才幾年不見耶!這種聲調太……太致命了!她無法接受!

  “沒什麼。”直到他問,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在看他,趕緊轉開眼。

  明明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那副永遠跨不過青春期的毛躁少年死樣子,言行舉止張狂銳利,連他說話的聲線都像是長在鼻腔,老是哼哼然的神氣,常常讓人興起將之蓋布袋痛扁的欲望,典型的人嫌狗厭。

  可如今,卻有這樣足以禍害天下女性的溫醇語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已經如願看到我住的地方長什麼樣子,可以走了吧?”她終於想起帶他回到小窩之後,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趕他回台北。

  她是千百個不願意讓他走進屬於“她的”每一個地方,可是情勢不由人,面對她不客氣的驅趕,他也下跟她多費什麼唇舌,就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的打出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決定把收拾她的任務光榮的交給李媽去負責後,她只能火速按掉那組號碼,不使之接通,然後,無奈的屈服。

  這也是這家伙之所以有這個榮幸踏入她這間“龜”房的原因。

  她總是依照慣例的驅趕他,而他,也非常念舊的讓她重溫專跟她唱反調的風格,而且仗勢欺人的本事這些年也沒擱下,永遠知道該怎麼對付她。雖然也不過就那幾招老掉牙的、但有效的招式,再怎麼老掉牙,也不會有過時的疑慮,真是令人氣悶。

  “很陳舊,不像是你會住的地方。”

  他隨意看了下她這間十坪大的套房,家俱不僅少,還很簡陋,如果不是前任住戶丟棄不要的,就是她去二手貨市場批來的,每件價格絕對不超過一千元。

  十坪的空間並不算大,但因為家俱少到一目了然,所以呈現出無限空曠的效果,也真是本事了。

  一床、一布櫥、一電腦桌兼書桌、一書架、一只放滿各種瓶瓶罐罐的櫃子、兩張椅子,再加一組簡易流理台與小冰箱,全部靠著牆放置,中間空間毫無意義的空置,就這樣。沒有沙發、沒有茶幾、沒有電視或音響,非常的不生活化。

  什麼叫不像是她會住的地方?“如果你這麼認為,那表示你對我從來不了解。”她哼。

  “錯了,我很了解。”四下流覽的目光定在擱置於半人高書架上的仿古梳妝台,也就是她目前所有的身家中,最為昂貴的財物上。多望了兩眼之後,走了過去。

  “別碰!”她緊張的警告他,生怕這家伙漫不經心的一碰,她昂貴的物件就此貶值成資源回收站的廢棄物。本來一直小心翼翼跟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這下子也沒法多想,一箭步衝上前,及時擋在他與鏡台中間。“這很貴,你管好自己的手!”

  “很貴?”他揚眉,像是非常不以為然。

  “當然很貴!”她揚起下巴。

  “是嗎?多少錢?”他抬起右手,打算越過她肩膀去摸摸那物件。

  啪!還沒來得及達到目的的手被她不客氣的拍掉。“你不必知道。”

  “了解。意思就是:對你而言是天價,但對我而言是廉價,所以你堅決不肯說出來。”輕笑:“小慧,你還是那麼愛面子。”

  “什麼愛面子?你笑什麼笑?我是生來給你笑的嗎!”他是在嘲笑她嗎?

  “我只是笑……”他搖搖頭,認真道:“你還是原來的樣子,真好。”

  “什——嘿!就跟你說別碰了,還來!”別以為她忙著說話,就會忘了注意他鬼祟的舉動!想找死,還怕她不肯成全嗎?

  所以,當他的右手被打落在書架上後,接著,左手亦是相同下場。早已熟知他所有賤招的她,等在他必經的路線上,狠狠一拍,讓他的左手也一並陣亡。

  事實證明,這個男人的智商不會因為到國外某大學混了張文憑而長進多少,對付他,從來不是難事,到今天依然如此。李想在心中得意的哼著,雖然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但心情卻難得的好了起來。

  太專心於保護自己目前最有價值的財物,加上一點點欺壓他的竊喜,以至於全然忽略了自己眼下陷於什麼樣的情勢中——

  他的雙手都抵在書架上,兩只手的中間,有個她。

  也就是說,她被圍困在書架與他之間。他一八○的身高向她彎腰壓迫而來,她別無選擇的在他壓迫下,身子只能往後仰,雖然一雙冒火的大眼不認輸的瞪著他,但為了不讓兩人貼得太近、不讓他的臉貼上她的臉,她只得節節敗退,甚至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理所當然的發生“意外”。

  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眼下,有一種緊繃的氣氛突然充塞周遭,讓她女性的意識高漲到極致,小心翼翼的對峙,切切不能教這種起於怒氣的對峙,最後變了調,走向不可理解的荒唐……

  “小慧……”他的聲音又變得好低醇,聲線裡有種重低音的顫人感,讓她不由自主的戰栗。

  “你、你想干什麼?走、走開!”很嚴正的警告,很沒氣勢的聲音。

  “說到鏡子……你聽過一個傳說嗎?”他像是不知道她身子繃得有多緊,也察覺不到她緊張得就要歇斯底裡。

  “抱歉,我不想聽。你沒有講故事的天分,而我現在還不想上床睡覺,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勉強。”可不可以不要再湊近了?!她退無可退,只能以雙手抵住他胸膛,可他依然故我的貼近著。害她現在不僅後腰靠在書架的邊角上,最後連她的後腦勺也頂在梳妝台上,當她聽到“叩”地一聲後,終於發火——“死張三!你夠了沒有?!”

  他終於沒有再進逼了。可見張三這兩個字,依然威力十足。

  “我發現你現在膽子變得好大。”他沒再逼近——反正她也退無可退了。“居然敢當著我的面叫我張三。很好,很有膽量。”

  “你想怎樣?”

  “我不能怎樣。”他嘆了口氣。

  她眉眼底下又閃過一抹得意洋洋。她知道這樣很幼稚,卻從來不肯放過打他身上攫取這種短暫而不實惠的勝利感享受之,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絕大樂趣——在她很漫長的一段苦悶歲月中,唯一稱得上苦中作樂的樂趣。

  他當然將她的笑意收進眼底,卻不若以前為此暴跳如雷,非要想盡辦法找回裡子面子,否則不肯罷休。

  “真是想不到。”他目光始終定在她面容上,靠得很近,所以可以很細部的巡視著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以及,極少人有機會發現的,如此細膩到幾乎找不到毛細孔,而且沒有斑、沒有痘疤,顏色柔膩均勻的肌膚。

  “想不到什麼?”她問。被他的聲音感染,自己講話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劍拔駑張,變得低沉起來。

  “想不到你還能在這情形下保有好心情。”他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她的問話,滿心沉迷於她久違了的美麗與細致。她是他見過,唯一一個可以近看的美女。

  許多人認為像她這樣一個從來不化妝打扮的女人,理應與邁遢憔悴為伍,把自己搞得粗糙萬狀。卻不知道,這個女人,當她還只是個國中小女孩時,就已經比別人懂得保養自己了。

  她很愛美,對自己寶貝得要命,雖然總是以不修邊幅的模樣來掩飾。可,一個真正不修邊幅的女人,是無法擁有這麼美麗的肌膚的,她只是還沒有能力享受高品質的生活,所以穿著打扮才會那麼隨性,因為她現在不能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必要開支,也會精打細算,與其買彩妝,不如買保養品,可好用的保養品又通常太貴,所以當DIY還沒在台灣風行起來時,她已經從日本訂購專門教人手工調配保養品的雜志研究,然後跑去化學原料廠買原料,自己調配保養品來用了……

  好美、好誘人、好干淨,完全不用擔心會吃到化學顏料而不幸中毒……

  “你在做什麼?!”本來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怔忡下已,還來不及回神呢,就被面頰上溫熱的觸感所驚,整個人一震,差點跳起來——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被他困在雙臂之間呢!“放開我!你這家伙竟然敢亂親我,你——”暴跳如雷,就要破口大罵。

  “在你罵我之前,我可以先吻你嗎?”他好紳士的問著。

  “當然不行!”什麼白痴問題!

  “那,罵完之後,可以讓我吻你嗎?”還是很有商有量。

  “我拒絕!你給我滾!”她幾乎被他氣厥了過去,雖然氣極,卻有著更多的無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明明很拙很好對付,怎麼現在變得如此皮厚?!

  “不行,你總要留一點時間,讓我吻你。所以你的拒絕無效。”

  “張品曜!你敢——”

  他當然敢!他從來都是經不起人刺激的。

  無視於她的張牙舞爪,他摟住她的腰,並沒有制止她拳打腳踢的施暴,老實說,還真是滿疼的,她揍人一向不打折扣——尤其揍他更是。不過他的目的是抱著她,不讓她逃走,達到了這一點,也就夠了。想吻到她,先決條件是不能讓她逃走,她可難抓得很。

  “小慧,現在是黃昏了,你看,鏡子裡照出了窗外的天色,看到沒有?”他摟著她轉身,讓她看那面銅鏡。

  打他打得有點喘,只好稍稍中場休息,反正他雖然說要吻她,也還沒發生,所以就先暫停一下儲備體力,隨著他的話看向銅鏡。由於銅鏡面向窗戶的方向,正是西邊,所以黃銅銅的鏡面,顯得亮晶晶的,像黃金似的。

  “那又怎樣?”比起這種無聊的事,她認為蓄積體力,等會給他一頓好看的比較令人期待。

  “記得我剛才說的那個傳說嗎?”

  “不記得。”拜托,別又來了。這個講故事講得超爛的人依然堅持要獻醜嗎?

  張品曜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女人的紫微命盤是巨門與火星同宮,所以從來一開口就非死即傷、哀鴻遍野,他早該習慣了。所以,算了,不理她,繼續說道:

  “那個傳說是這樣的——在黃昏時分,如果有一男一女在鏡子前親吻,將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

  “然後?”

  “沒有然後。完了。”

  果然好無聊,他貧乏的說故事天分,萬年不變。

  她悄悄抬起右腳,目標是他的左脛骨。既然大老遠的回台灣,而且還跑來中部,為了以示歡迎,她當然要給他一記刻骨銘心的告別禮,讓他永志難忘。

  就在他的唇向她的小嘴靠近時,她的腳也踢了過去。

  他吻他的。

  她踹她的。

  他們都如願以償。

  當兩人都各自忙時,沒有人發現,就在那一刻,被夕陽照映得晶亮的黃銅鏡竟像湖面生波,緩緩而詭異的從中心點一圈又一圈的晃蕩出波紋,一抹紅光在鏡中央一閃而逝……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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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滿意你現在的生活嗎?

  “不滿意。”

  ……為什麼不滿意?

  “太平凡、太無趣。”

  ……意思是:活得毫無目標?

  “不,我有目標。我的目標是在三十歲之前買房子,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終老。”

  ……不容易達成嗎?

  “也不算不容易,我的收入尚可,一切都在計畫內。”

  ……有目標,而且不算困難,那為何你還不滿意現在的生活?

  “……生活不就是如此?一成不變的過著,每一個明天都活得像今天。隨便找個人來問,都會認為這種生活難以用滿意來概括。”

  ……也就是說,你厭倦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

  “算是吧。”

  ……那麼,你想改變嗎?

  “不想。”想也沒想的。

  ……為什麼?你不是不滿意嗎?(居然聽起來很是訝異的樣子)

  “不滿意並不表示願意改變。”她非常的實際。

  ……何必過得如此苟且?

  “不能這麼說。不想改變,是因為改變也沒有什麼好期待的。生活不就是那樣?乏味,或者孤單,聽起來很沉悶,但它代表沒有事,沒有事就是平安。”

  ……所以如果我給你機會改變,幫你完成夢想,使你的人生從此過得精彩無比,你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不為所動?

  “‘你給我’?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打算知道。別人給的任何東西,我從來不要,更何況是你這個陌生人。我沒打算改行當乞丐,你就省省吧。”被觸犯到禁忌,她語氣冷了起來,突然想起自己干嘛跟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哈啦?他誰啊?……不過他是誰完全不重要,她該羞愧的是自己居然防心全無的跟著那聲音一搭一唱那麼久!

  還沒到三十歲,居然已經開始三姑六婆起來了嗎?太可怕了!

  她不想再理會那道聲音,想要走人,卻赫然發現自己並不存在!

  她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不,應該說她沒有在“看”,一切都只是虛虛幻幻的“感覺”,這是怎麼一回事?!

  ……別急,再一會兒就好。

  “你是誰?”戒備的脫口問出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想知道。

  ……我嗎?呵呵呵,我是誰,你無須——(莫測高深的)

  所以很快的打斷它:“算了,不要告訴我你是誰,放我離開就可以了。”

  ……話題還沒完之前,你就待著吧。(聲音裡刮著十級北風的力道)

  她只能無言。而她的無言,似乎被解讀為一種示弱,或者是足夠的敬畏。所以“那聲音”愉悅的恢復回莫測高深的口吻,仿佛方才的脫稿對話不存在,逕自以沒有任何情緒的空渺讓李想體會何謂虛的壓力。

  ……好,再說回改變吧。

  她決定讓那個聲音把話說完,不再搭理。

  ……你說你不想要改變,那是因為你並不知道我能夠給你什麼驚喜,所以先別急著否定。

  不管給的是什麼,她不會要,也拒絕被強加於身。

  不必開口,對方似乎對她心中的想法一清二楚,所以它又道——

  ……嘴硬的人我見多了,可年輕人,你要了解,你的心願,並不交由嘴巴決定。總之,從即刻起,你的生活將開始改變,從此不再乏味……

  “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請不要隨便干涉別人的人生!喂!聽到沒有?!”李想認為自己在高聲大叫,雖然並沒有辦法聽到自己的聲音,但她相信“那人”可以明白她心中的忿怒與排拒。

  可,即使明白,人家也不打算搭理,只以仙樂飄飄、鬼氣森森的空寂聲音,丟下臨去秋波的最後一句——

  ……好好享受我送給你的精彩人生吧。

  “喂!”她大叫,但再也沒有回音,而她感覺到,“它”已經不存在於這個地方了。

  這個地方是哪裡?

  當這個念頭閃入腦海中時,她瞬間失去意識,什麼也不知道了……

  

  ***        ***      ***

  

  “哈嗯……”

  這是第幾十次?或是幾百次控制不住自己打哈欠?

  明明昨夜睡得那麼久、那麼沉,沉到今天早上還睡過頭,錯過了早餐校務會議,也打破了自己從小到大從來不遲到的好習慣。

  天啊……從來最痛恨別人不守時的人,居然也會有遲到的一天!太難以接受了,她唾棄自己。

  一邊唾棄、一邊打哈欠,不管用什麼方法企圖振作精神,也都無法制止拼命往上冒的哈欠,全都徒勞無功,即使極力掩飾,也沒辦法不讓眼淚從眼眶裡溢出。已經有很多人在看到她發紅的淚眼時,充滿善意的詢問她是否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口氣非常的溫柔,溫柔到可以去生命線當義工。連學校裡最大刺刺的白目老師,也在今天表現良好,完全沒找她麻煩,反而關懷備至,無時不刻都出現在她視線內,說是要安慰她。

  甚至是向來調皮搗蛋的學生,也在今天規矩了一點,每一雙眼睛都在小心翼翼的探詢著她的臉色,每一道交換心得的眼波都帶著最青春的臆測——

  李老師是不是失戀了啊?

  一定是!

  你看她一直在流眼淚。

  啊,真可憐。

  李老師長得滿好看的,也會被甩哦?

  哎,沒辦法,她太酷了,男生都愛溫柔型的女人,她這樣不行啦。

  也是哦,李老師看起來就是不好相處的樣子說……

  對於台下那些窸窸窣窣的交流聲,不是李想有讀心術,而是在辦公室被問得多了,以至於看到學生熱烈的眉來眼去,就顯得很好解讀。

  一個未婚的女老師,能被猜測的,也就只有感情問題了。要是知道她這狼狽模樣並非來自感情問題的話,只會讓人大失所望,她也就從善如流的不多作解釋了,反正也沒有人會相信。

  一個淚光閃閃、為愛傷風、為情感冒的美女老師,多麼惹人憐愛啊。

  而,一個純粹很困而猛流淚,或者是不幸感染角膜炎的女老師是令人掃興的,因為這太平凡了、太不夢幻了,大家都拒絕接受。

  李想已經解釋了好幾遍她遲到是因為睡過頭,整天一直流淚則來自睡眠不足(雖然這說詞如此矛盾,卻是真的!),同事們依然還在溫柔的問她:“你怎麼了?有什麼心事要跟我說啊,別悶在心底,對身體不好。”事情很明白,反正真話就是被當成耳邊風,她也就不說了。

  隨便他們吧。

  李想從來不是個嚴厲的老師,但也並不是那種讓學生樂於親近的人,她在學生私底下流傳的教師評價名單上,歸類在:沒有親和力、不可哈啦那一欄,也就是被認定在絕對無法與學生打成一片的那種老師。

  她的長相雖好,但美得很有距離,稱不上討喜;講課雖認真,卻因為聲音偏向清冷,很適合去當信用卡服務中心的總機小姐,絕對可以讓人分不清是在與電腦合成音對話或是與真人對話,她的聲音裡沒有承載感情。與人談話或上課時,總是平平靜靜的陳述,從不高聲講話更不講廢話。有些老師將一半的上課時間用來與學生哈啦,美其名是聯絡師生感情,於是把自家雞毛蒜皮的事都倒出來講,就這樣打混完半個學期,只等到期中考到了,隨便畫個重點叫學生背起來就行了——這種老師最受學生歡迎,對於她所任教的這所三流私立高中而言,學生的學習意願並不高,最怕遇到太過認真教學的老師。

  而李想從不在上課時間廢話的冷然,讓學生都不敢主動接近她。每年的四月一日愚人節,她是所有學生唯一不敢惡整的老師,她不是最機車的老師,不過卻是學生覺得最不可褻玩的那一個。

  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從來不讓學校安排她帶班,她沒有那麼多的愛心,而學生也無法對著她冷淡的臉談心事,所以即使她很愛錢,那萬把塊的帶班費,她完全不想賺,只想單單純純的當她的國文老師……嗯,不對,由於私校的經費有限,她不止當國文老師,有時還得兼當歷史、地理、公民課等的代課老師,上學期她就是因為拼命幫休產假的同事代課,而差點吐血過勞死。這個學期雖然不再那麼賣命,但仍然有很扯的事,因為這學期她連家政課也能幫學生上了!

  唉,只能說,這就是人生啊。乏味,卻也只能隨波逐流的天天這麼過著,不可能有任何改變……咦!想到“改變”,她現在想起來了,昨天就是做了個好奇怪又好冗長的夢,才害得自己今天爬不起來,整天都在拼命打哈欠。

  天曉得這是什麼怪事,真見鬼了。

  “老師?”由於李想講課到一半,突然止住聲音,而且好像陷入了發呆之中,於是班代只好勇敢的輕聲開口,將老師雲游天外的思緒給喚回來。

  李想猛然回神,看到台下每一雙好奇的眼都瞪著她看,她小心忍下一抹哈欠後,對學生道:

  “抱歉,老師今天精神不太好。這樣吧,你們利用現在的時間分組討論,根據上次分組好的名單各自集合,討論出每一組要做的小論文,在下課之前選好你們的題目與方向。”

  李想的話還沒交待完,下面已經哀號一片——

  “老師,不要今天決定啦!這樣時間太趕了,我們有些人還沒分組好耶,更別說找題目了,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找啦!”

  李想不為所動,接著道:

  “在學期開始,我已經將這學期的進度表分給你們,也特地用了兩堂課講解小論文的創作方法,並再三提醒你們要開始准備小論文的作業,相信大家都還記得。總之,期中考過後的第一堂作文課,你們要繳交報告,並上台做口頭報告。這份小論文將是你們這學期的作文成績的主要依據,請各位好自為之。現在,請大家開始討論,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老師,那今天不講課了,會不會趕不上期中考的進度啊?”有同學問。

  “沒關系,進度不重要,只要幫我們畫考試重點就好了!”有同學趁機鬥膽要求。然後是一群欣然同意的起哄聲——

  “老師,畫重點、畫重點、畫重點!”

  李想淡聲道:

  “各位放心,不會有趕不上進度的問題。老師不介意找時間幫你們補課,絕對會趕在考試之前完成進度。”

  “啊……老師,不要啦……你可以不用那麼認真的,我們不介意,真的!”哀號聲又起,倒成一片。

  “好了,安靜。”李想給了他們幾分鐘去鬼哭神號後,開始控制場面,對班代道:“你維持好秩序,協助同學分組。搬桌子時記得盡量小聲,不要吵到別班同學上課。”

  “是的,老師。”班代趕緊去忙了。

  李想看到情況得到控制之後,才坐回黑板一角的辦公桌,揉按著自己疲倦的額頭,腦袋糊成一團,想將所有一切想清楚,卻完全做不到,滿心只想著:好累、好困,如果可以馬上找個地方睡死過去就好了……

  極度疲累的背後,還有著對未來的隱隱不安,似乎,有什麼事,將要改變……

  

  ***           ***         ***

  

  是什麼聲音?

  李想將頭埋進毯子裡,緊皺著眉,企圖抗拒所有干擾她睡眠的聲音。

  是誰那麼沒有公德心,把音樂放得那麼大聲?她都已經把門窗都關緊了,居然還不能將聲音給擋在門外嗎?

  音樂仍然擾人的響著,而且有愈來愈大聲的傾向,因為她把自己埋在枕頭裡都無濟於事。太過分了……

  雖然生氣,但又忍不住分出一點注意力聆聽這串熟悉的樂調,是流行樂,是前兩年非常流行的一首歌,傳唱大街小巷,走在路上時,幾乎每一個商家都把這首歌當國歌來每天播放。

  是周傑倫的“晴天”,不過怎麼樂調一直重復在副歌的部分?是誰家的音響秀逗了?

  咦,不對!應該不是音響,這好像是手機的音樂吧?

  點點頭,迷迷糊糊的腦袋雖然遲頓但已經能思索,是手機沒錯,只有手機鈴聲才會不斷重復同樣一段樂曲……可是她的手機壞了啊……就算沒壞吧,也不是這種和弦鈴聲,那,這是哪來的?莫非是鬼在叫?

  就算是見鬼好了,可不可以小聲一點,她現在超累超困,就算地下十八層的魑魅魍魎都圍在她面前,她也沒力氣害怕啊。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上完今天的課,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到家的,好像是自己騎機車,又好像是哪個同事擔心她的狀況,於是好心開車送她一程。總之,直到現在她才又有了意識,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在她的住所。即使不知道如何回來的,倒是很肯定自己昏睡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地盤。

  那還在叫的手機鈴聲,很近的樣子,而且近在身旁……怎麼會?!

  雖然腦袋還不清楚,但身體早已本能的尋找著鈴聲的方向,就在床上,夾纏在涼被裡的樣子。她兩只手在大床上滑動摸索,不一會,終於准確摸到了聲音的來處,涼涼小小的一具金屬物體——果然是一支手機!

  當她手摸到手機時,心中的訝異也就淡了。因為她想到前天張品曜來到她的小窩,兩人……嗯,咳咳,不是很情願的相見,自然也就不會有太愉快的道別,總之、總之就是後來她把他趕走了,沒給他收拾細軟的機會,所以有一兩樣物件落了下來,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手機的音樂仍然非常有耐心的響著,而她終於清醒。

  好想扁人,更想摔手機。但不行,這是別人的物件,她的人生原則是從來不收別人的饋贈,也不會破壞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心底已經將這支精巧的手機支解,也不表示她會真的這樣做。

  “喂!打來做什麼?響了那麼久沒人接,有點禮貌的人都知道該停止這種惡意騷擾!”惡聲惡氣的困音。既然知道打來的人一定是誰後,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但她不知道這低沉了好幾度的聲音,帶了些平常不具備的磁性,顯得慵懶惑人,讓對方為之屏息了好一會才能發出聲音。

  “小慧,晚安。”

  果然是張品曜那家伙。

  “晚安你個頭!我叫李想,不叫小慧。”很不想起床,但既然已經被吵醒了,也就不想賴在床上。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總之她的肚子現在咕咕叫得厲害,得幫自己覓些食物填胃。

  “你人在家裡吧?小慧。”也不理她,還是堅持叫小慧。

  她半眯著眼,搖搖晃晃的將燈打開,瞬間大亮的空間令她好一陣不適的猛眨眼。接著朝冰箱飄去,順便繼續用惡聲惡氣來回復精神——

  “張品曜!你再叫一句,我就掛電話了。還有,可別跟我說你現在人就在我家樓下,而你拜訪的借口為:特地前來將你遺落的這支手機領回。”

  那頭再度沉默,顯然被她神准的猜到了。

  “少來這套,我說過不要再見到你,你最好就閃得遠遠的。你的手機我會幫你寄快遞回你家,郵寄費用等我確定之後會通知你,你回台北後記得交給我媽,放心,我不會算你利息。”她打鼻腔噴氣,暗自得意洋洋,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行為舉止永遠很好猜。

  不過她的得意很快消失無蹤——因為她的小冰箱空空如也的對她大唱空城計。居然,連顆雞蛋也沒有……

  她的肚子抗議的呱啦呱啦亂叫,迫使她往流理台上方的儲物櫃尋去,不抱希望的幻想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也許曾經買了一袋她從來不會泡的泡面,將之擱置在櫥櫃深處不理會。而今,就在她飢寒交迫中,救她免於這一餓。然後,從此她便跟世俗所有人一樣,死心塌地的成為泡面的忠實信徒,將之列為人類的救星,永生不可或缺的戰備糧……

  胡適說:要怎麼收獲,先那麼栽。所以從來不買泡面的李想當然不會因為擁有豐沛的幻想力與虔誠的念力,就能平空將泡面給變出來。

  空空如也的櫥櫃,讓李想感傷起來,突然認知到自己居然如此貧窮,而且這種貧窮又非關錢財,只關乎食物。所以此刻的境地簡直可以套用那句流行語來形容之——我很窮,窮得只剩下錢。

  那話雖欠扁,但也是事實。她皮夾裡有鈔票,銀行裡有可觀的存款,但現在一點用也沒有。

  她快餓死了,而大受打擊的腦袋一時想不起來方圓五百裡之內,有哪個地方可以吃到一碗熱呼呼的面……

  對了,現在到底幾點了?外面黑漆漆的,只證明是晚上了,但到底是晚上十點以前,還是不宜出門覓食的凌晨之後了?

  她忘了自己還拿著一支通話中的手機,並不表示對方會隨著她的遺忘而乖乖消失掉。

  “我幫你買了宵夜。”

  就算此刻給她中了十億元的樂透,也沒有“宵夜”這個名詞來得更讓人垂涎,她快餓死了。午休時間她只顧著睡,什麼東西也沒吃,就這麼一路餓到現在……她腳步虛浮的飄到書架上方掛著的時鐘前,發現時針指著將近十二點,當然,她不會白痴到以為是中午十二點。天哪,午夜十二點了,算起來她已經十六個小時沒進食了——

  “張品曜!你三更半夜的跑來我這裡做什麼!”她暴喝。

  “開門吧,你餓壞了。”

  “你——”想要大聲罵人,卻被泛濫的口水給哽住,差點嗆死。

  “我買了江家餛飩、蚵仔煎,還有春水堂的珍珠奶茶。”

  “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去買江家餛飩?!”騙人!

  “我買的是生餛飩,今天下午就先買好了,等一下下面吃正好,材料我都有准備。你可以先吃蚵仔煎墊墊胃,接著就有熱呼呼的面可以吃了。”

  好誘人的提議!她拼命吞口水,一時無法說話。

  如果說她對他的底細與行為舉止有充分的了解與精准的臆測,那麼,他對她也是。

  所以他知道當她會不顧形像的高聲大叫時,就表示她抓狂了,而,能令她抓狂的事,首先就是飢餓。她是餓不得的。

  誰教他們活到目前二十七歲的人生,至少有二十年是無奈糾纏著的。彼此對這份孽緣都曾經深深抗拒過,但卻也無計可施。有了這種經歷,誰能說他們不是世間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呢?

  他與她,不但同樣的年紀,甚至出生於同一個月份,而他早了她三天出生,更分享了同一個母親的奶水——這是結下梁子的開始。

  兩人的母親住在同一間產房,張母從來不哺乳,怕痛、怕身材變形,所以依照慣例,生完孩子就打了退奶針。可是這個張家老三(簡稱張三)卻對嬰兒奶粉過敏,怎麼喂怎麼吐,沒吐完的就拉,不過三天的時間,就消瘦得僅剩一把骨頭,還沒去排八字算個好名字,就已經呈現“掛”相啦。

  可憐的張三,好不容易投胎入人間,眼看又要蒙主寵召,這可急壞了他一家老小。幸好有李母仗義相助,將屬於女兒的奶水分給張三,至於自家女兒沒能吃飽的話嘛,不有那些昂貴的嬰兒奶粉備著嗎?不怕的。後來李母老是告訴李想:你是吃最貴的嬰兒奶粉長大的,真是賺到了。

  打那時起,兩人的生命便在成長過程裡的許多恩恩怨怨中,累積成相看兩相厭的定論。但現在,這個站在門外為她拎來宵夜的男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好想吃……

  可是不行!她早已經打定主意再也不跟這個男人有所糾纏,抱定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做人要有骨氣。

  “小慧。”他的聲音來自門外,以及手機裡。

  她知道他確實是在門外面。這幢老舊公寓的大門早就已經故障,雖然已經通報房東來修理,可房東人正在國外玩,至少要等到下個月才會過來處理。所以這段期間,整幢樓算是門戶大開,大家自求多福了。

  “你……反正我不吃!我不會開門的。”

  “……如果你只是不想看到我,那麼,我將東西放在門口,你要記得拿進去,別把自己餓壞了。我走了。”門外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像是在放置塑膠袋。然後,很輕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直至杳然。

  他走了?真走了?這麼簡單就能將他打發掉?!他身上幾時產生這項美德了?

  以為還要被他盧很久,已經做好萬全的心理准備,堅決抗戰到底。但沒料到他說走就走,連手機也切斷了,害她一時承受不了被唬弄的錯愕感,張口結舌的差點衝動的將門打開,好確認他是否真的離開了……

  手指碰上門鎖的同時,理智及時回籠,就算他真的走了,也一定還沒走遠,她現在開門的話,不就與他見上面了嗎?不行!還是等他走遠些後,再打開門拿食物比較妥當。她真的,不想再見到他。畢竟徹底終結兩人的孽緣是她一直要達成的目標,不可一再破例。

  當然,她不會白吃他的,就拿這一頓來抵銷寄送手機的快遞費用吧!

  她不知道他又來干什麼?尤其三更半夜的,哪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拜訪,這算什麼?其心思之齷齪,路人皆知!她要是開了門,不就表示自己的默許?她才沒有那麼白痴!

  在心底從一數到一百,決定數完後,就將門打開,火速將門外那堆美食完滅掉,她實在太餓了。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七十五、八十一……

  本來一秒數一個數字的,但因為太過迫不及待,所以就跳號亂念,覺得度秒如年。她之前看時鐘時,是十一點五十五分,而兩人談了一下子,也不過用了兩分鐘,她覺得已經數了很久了,但抬頭看時鐘,卻發現才剛要十二點整,好吧,不數了,就等秒針走到十二,就開門……

  當時間准准走到十二點,秒針定在十二的數字上時,她本想轉身開門的,整個人卻突然動彈不得,目光被書架上那座仿古梳妝台的鏡子給吸引住……

  那黃銅鏡……好像在發光……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在發光!而且還在動!

  鏡面像水波一樣的輕輕晃動,每道波紋都閃動著紅色與金色的光圈……

  她張口,努力要發出聲音,卻怎麼也發不出來。

  那是什麼?怎麼會這樣?!

  出於求生本能,在極度恐懼下,她努力讓自己可以動,接著拔腿就跑,雖然腳很軟,讓她跑得跌跌撞撞的,但她仍是完成了打開門逃跑的任務。

  既失望又不意外的發現門口確實除了食物之外沒有其他人跡。而這幢半廢棄的公寓並沒有住滿,尤其她住的第五層樓被嫌太高,爬得太累,所以沒有其他住戶。可她現在需要看到人,任何人都行!

  她必須確定自己沒有在作夢,而心中的恐懼需要有人承接——

  “張品曜!”她揚聲大叫,往樓梯間追去。

  “小慧,怎麼了?”

  張品曜其實沒有離開,只是站在樓梯間,不知道打算怎麼對付她——不過現在這一點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需要他在!

  “你發生了什麼——”他扶住她虛軟的身子,發現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驚嚇,正想問她,卻不料被她一把狠狠摟住。

  張品曜驚訝的高揚起眉毛,接著,便將雙臂圈抱住她纖麗的身子,由輕,而牢,到緊。希望從此不必再放開。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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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被嚇到了?”

  “我只是餓,不是嚇到。”才不想告訴他。

  唏哩呼嚕又喝完一碗餛飩湯,不客氣的將空碗送到臨時廚師面前,恩賜他服務她的榮幸,順道打發他——“再來一碗。”

  張品曜僅僅微揚著眉,居然沒有生氣,更沒有瞪她,默默的接過碗,往角落的小流理台走去,任勞任怨任驅使……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把人生最偉大的目標設定在買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果然是再正確不過的了。瞧這個天生好命的大少爺,來到她這兒,還不是得乖乖的當台佣。

  現在是中原標准時間,凌晨一點。

  趁著將張品曜打發到廚房區勞動的空檔,她才敢偷偷的將目光移向書架那方,打量著那座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的梳妝台。

  現在,它好好的。

  平靜乖巧的當它的仿古家俱,銅鏡更是回復它黃銅銅的模糊樣子,看起來那麼的平凡普通,不存在任何詭異。可是她絕對不相信兩個小時前發生的那件怪事,只是她睡眠不足之下產生的幻覺。這是不可能的,她相信眼見為憑,更相信自己的神智無比正常,也沒有自欺欺人的癖好,她是真的看到了,而那銅鏡,是真的發生了異變。

  人世間有許多無法解釋的事,只是還沒有被研究出成果加以解釋,並不表示不存在,更不能因為一無所知而加以否定。

  雖然太過匪夷所思,平凡的人世間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意外?而且還發生在她身上?她八字普通,更不是招鬼的體質,這輩子從來沒有在靈異事件上“中獎”過,所以從來對這方面的事情毫無幻想,連鬼片都不看。

  再說到她們教師界的終極教主——孔老夫子大人有交代:不語怪力亂神。對於這點,她是奉行不悖的。

  老人家不是不信鬼神,而是認為人既生作為人,就好好過著屬於人的日子就好了,自然該敬鬼神而遠之,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而已。不要“身在人間、心在鬼神”,還沒把這一生很負責任的過完呢,就盤算著死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企圖提早與鬼神打點好關系:或者為了自身的利益,向不同空間的靈體索求幫助,都是很不可取的。

  生長在台灣這個滿地是各式廟宇的土地上,一般人就算不是拜神念佛請小鬼的狂熱者,至少也不會鐵齒到把鬼神的存在全盤否定。李想就是這一種人,不拜神佛,遇廟不進,覺得所謂的香火鼎盛,其實是空氣污染的代名詞。

  可惜政府不敢管,只能意思意思的規勸,但當然不會有人聽,全台灣每年照樣熱熱鬧鬧的操辦著幾十場廟會嘉年華,非要搞得香煙滿天如處處烽火、爆竹四射像發生槍戰不可,否則不足以證明自己對神明的熱烈擁戴。

  總之,她信鬼神,但避之唯恐不及。一旦遇上,也只能相信。所以她相信那座銅鏡確實有古怪。

  從來沒有遭遇過靈異事件,如今碰上,心中當然很毛,下意識拔腿就跑,可等冷靜了一會後,同時也確定自己屋子裡沒發生什麼怪事後,還是只能乖乖回屋子裡來——她必須很羞愧的承認,那時她沒膽進屋,又不得不進,最後只能把張品曜押著當擋箭牌,把不知情的他給推進屋子裡,確定他沒事後,她才敢從他身後探頭看屋子,首先看的當然是變回正常的梳妝台。

  她真的很怕,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驚嚇到精神錯亂,可見自己意志力還滿堅強的。當然,此刻那銅鏡很正常是安撫她神經的主因之一;再者,可能是昨天困擾她一整夜又一整天的奇怪夢境,已經給她打了預防針,讓她下意識的有了心理准備;最後,她不太情願承認的是,他在,所以她安心。

  對了,如果怪事的起因還有其他犯人的話,那就是他!

  想到這裡火氣又起,剛好那男人幫她端來餛飩湯,她狠瞪他一眼。

  “怎麼了?”也不過是端碗湯的時間,又哪裡惹到這個大小姐了?張品曜不解。

  “上次你說的那個,是怎麼一回事?”她口氣不善的質問。

  “你指的是什麼?”沒頭沒尾的質問,他一時想不起來她提的是哪一樁。不是他資質太魯鈍,而是這女人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充滿意見,又痛恨別人回答她問題時牛頭不對馬嘴,所以還是問明白一點好。

  “那個傳說!你那天強吻我,說什麼在古鏡前接吻會有事情發生的鬼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又忍不住戒懼的朝那鏡台看去一眼,再三確定它仍然平凡安靜後,才能間歇安撫自己不時湧上的焦躁。

  “那不是強吻,我有問過你的。”而且,事實上她也沒有太反對,不過他聰明的沒有把這點說出來。“你應該吃飽了吧?”

  “重點不是那個吻,不許再提起了!你回答我問的問題!”她瞪他,見他直盯著她手上的湯看,沒好氣道:“吃下那麼多東西,當然飽了!”

  “我現在擔心的是你恐怕是吃得太撐了。”他嘆了口氣,堅決的將她兩手捧著的湯給端回來。“這碗我吃,你別勉強自己,你臉色真的太差了。”

  “張品曜!我問的是——”

  “我知道你問的是什麼。不過你沒忘了我一口宵夜也沒吃吧?”

  “那是我用過的碗,有我的口水,你惡不惡心啊!別吃——”想要阻止,卻飽到動彈不得,沒力氣站起來,只能眼睜睜看他將整碗湯給喝完,臉上表情不可置信,但心中則是另一番難以言喻的復雜感受。

  這個人……

  到底想要怎樣?

  他與她,現在到底算什麼?

  她在看他,而他喝完了湯,也在看她。視線交接的一剎那,世界突然變得安靜,兩兩相望而無言,任由某種奇異的情緒在小小的空間裡流淌……

  “你還好吧?”一會兒後,他問。

  “我……當然很好。”她聲音弱弱的好無力。

  先前,知道她已經十六個小時沒進食,才會沒力氣走路的跌跌撞撞撲進他懷裡,雖然享受到了溫香軟玉抱滿懷的美妙,但很快被她臉色青白得像是死去所嚇壞,立即扶她回屋(沒辦法,她不肯給抱,如果他敢學言情小說的男主角那樣將她抱起,她一定會把他狠狠的從五樓給踢下去),先讓她喝珍珠奶茶,然後替她將蚵仔煎裝盤,送到她面前,最後才能安心的翻找出一只全新的雪平鍋放在電磁爐上煮起餛飩面來。

  她一個人幾乎就把所有的食物干光,包括他給自己准備的那一份。看她餓成這樣,他心中無比慶幸自己帶來足夠的食物。

  可,既然已經不再飢餓,為何她臉色仍然蒼白?當他更仔細看時,發現還帶著一抹驚惶,所以認定必然是有什麼事正在困擾著她,而她卻無法說出口。

  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嚇到她?

  “小慧,你怎麼會質問我關於那個傳說的事?”他的眼光不著痕跡的掃過書架上那座鏡台——會是那個嗎?應該不可能吧,太荒謬了。

  “你……你別管我怎麼了,快說你是去哪裡聽來的!”

  “我在回來台灣之前,去了一趟北京,在那裡的古玩市場遇到了一名老太太,她跟我說的。”

  他雖然說得很平靜,但李想還是察覺得出他眼中閃過一絲絲不自在。她撇撇嘴,直接說出他可能的遭遇,說得是滔滔不絕如流水,徹底展現她身為教師的職業病——

  “那個老太太一定非常會講故事,從古鏡的典故講到馬王堆的利蒼夫人辛追,再繞到曾侯乙的編鐘,東西是一件一件搬出來獻寶,講得你心動而且馬上行動,忘了自己是古玩的大外行,反正人家怎麼唬弄你就怎麼信,講到你目眩神迷、頭昏眼花,失去正常的判斷力。雖然不相信眼下所看到的古董全都是出自於帝王將相古墓的真品,可你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外行,於是你就只好不懂裝懂的當冤大頭,咬牙買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物件,其實根本無法確定那是真貨還是假貨對吧?”

  這個男人生平有兩個最大的缺點:一是愛面子;二是怕被瞧不起。這兩點讓他在人生路程上做了數不清的打腫臉充胖子之類的蠢事,看來至今仍然未曾改變。

  “咳!……是買了一些。”他聳聳肩。“沒花多少錢,就算是假貨也沒關系。”

  “我想,你的‘沒花多少錢’這個標准,一定跟我有天大的不同。”她冷哼,從他心虛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完全猜對了,真是一個無法令人期待的男人。

  雖暗自唾棄,但又非常好奇這人怎麼突然跑到古玩街去當凱子了。明明他跟她一樣不喜歡那些從古墓裡挖出來、從死人身生剝下來的物件,甚至連真正的明清流傳下來的家俱,他們都寧願在博物館看到,而不希望存在於生活中使用。

  “總之,是那個老太太在介紹這組梳妝台時跟我說的,我也只當成是個浪漫的傳說。”借口吻她而已。

  “等等!你說她跟你介紹這組梳妝台?你在北京看過相同的?”這話怎麼怪怪的?

  張品曜頓了一下,移開眼,看向那梳妝台,淡道:“這種明清時期的閨閣物件,其實都長得差不多,像這類型的我就看過好幾組。那天看到你居然會擺這種古物在家,覺得很奇怪,但同時也想起了那個傳說……”

  “那是假的,只是仿的。如果是真的古物,我才不要擺在家裡。”雖然是假的,但也是很古怪啊……不行,明天就打電話問孝琳,跟她問清楚這東西是去哪裡買來的,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那鏡子讓你困擾了嗎?”他問。

  “沒有!”很快回答,而且決定起身送客,“你可以走了。再見。”

  

  ***           ***        ***

  

  。結果,他沒有走。

  跟上次一樣,還是留了下來。

  李想原本已經將大門打開,沒商量的送客。可當她看到那梳妝台時,心中悚然一驚,發現眼下實在不是送客的好時機,她怎麼會把這鬼東西給忘了?!

  雖然它已經沒有異狀,但是她畢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勇敢與堅強,何況外頭夜正黑,最容易將人的恐懼張揚到極致,足以將人逼瘋……

  所以,當他動也不動的將她的逐客令無視時,她心中暗自松一口氣,也就讓他留下來了。不管她多討厭他,但此刻,她需要他。

  也許是之前睡得太久,已經把所有的睡意都消磨光,或者更是因為那極度的驚嚇,讓她再也尋不回安心睡覺的心情,所以,在已經清晨四點的現在,她還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眠。她努力不去想那詭異的梳妝台,只要它沒再異變,那她就不要想。她的失眠一定是來自於別的原因!

  埋怨他是比較容易的事,但她知道不是他的問題,雖然他就躺在她身邊。

  從小到大,他們“同床共枕”過無數次,因為她的母親大部分的時間還兼做他的保母,兩個孩子同吃同睡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上國中之後,青春期來訪,有了明確的男女之別,一同睡覺之事,便顯得無比曖昧,大人開始再三吩咐要保持距離,生怕他們因為好奇或懵懂無知,做出自己沒辦法負責任的事。

  當然,不必大人交代,兩個初初成長的少年少女,對性別的差異性敏感無比,連手牽手一同上學去這種事都不做了,遑論同床。

  更別說他們的“同床史”從來不是出於自願,而是大人為了方便照顧而強加上的,兩人雖然從幼稚園就一同上下學十幾年,但稱不上好交情,更不能將“青梅竹馬”這浪漫的成語套用在他們身上。

  當年紀愈大,事情明白得愈來愈多之後,他與她,就在一些現實的因素中開始生疏。他曾經很討厭她;而她,對他更是無比的嫌棄。本來就不算太兩小無猜的兩人,理所當然的算是交惡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就算不幸正面遭遇上,也會視若無睹,當對方不存在的繞過走人。

  他對她做過一些她發誓永不原諒他的事;而她本身有些事,也讓他怨恨。所謂的積怨,就是在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事件中堆聚,細細算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年少無知所犯下的小錯,但卻成了成年後再不會改變的負面評價,決定如果可以,今生最好不相見。

  她以為他跟她想的一樣,但這次他出現,又是為了什麼?

  不是她自戀,而是這個男人無視她的冷嘲熱諷,硬是來到她身邊,還為她煮食、任她驅使,種種不合常理的表現,簡直像在追求……

  她不是沒有被追求過,大學與研究所時期,都有人向她表示好感,在情人節或耶誕節這樣的時日,偶爾會有人捧著一大把鮮花告白,想要創造一個浪漫美好的開始。可是,她讓那些人失望了。

  不管對方條件好壞,她就是覺得不該是那個人,難以想像與這些同學、學長變成男女朋友的情形,這些人都不是她要的,她的心非常明白。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問題,她不想與任何男人有親密的往來。從很早之前,她就決定這一生都要一個人過。她不是獨身主義者,但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最好獨身,不然人生將會過得非常不快樂。

  這個男人比起那些曾對她告白的人來說,更加不是她會考慮的對像。但是,他卻可以躺在她身邊而不讓她感到抵觸。不喜歡,但也不排斥,真是個令人苦惱的情況,她發現這個情況只能以“習慣了”來說明。

  她對這個男人,居然是已經習慣了。好無奈,就像她對他的了解一樣無奈,如果可以,真希望不要。

  一個女人在一生當中,如果有必須習慣了的男人,怎麼說也該是情人或丈夫吧?那麼他這個人,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還沒睡?”他帶著睡意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嗯。”本來為了怕吵醒他,所以小心的克制著自己不要太頻繁的翻身,但現在他既然醒了,就不再顧忌,側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他那邊靜了一會,以為他很快又入睡了,可是沒有,他也翻了個身,她能感覺到他躺的方向與她相同,因為他的鼻息微微的拂在她後腦勺。她的床是普通尺寸的雙人床,一個人躺很舒服,如果睡了兩個人,就必須很貼近的靠著,才不會有翻到床下之虞。

  “小慧,你打算留在這個城市,不回台北了嗎?”他輕聲問著。

  “嗯。”她在黑暗中點頭。想要粗聲粗氣的拒絕他的陪伴,對他說想睡就睡,別煩她——但,心中雖是這麼想的,嘴巴卻不肯執行。在這個時刻,還是讓他陪陪她吧,別嘴硬了。

  他的手輕輕撫著她披散在枕上的秀發,手勁很輕,她想要制止,卻沒開口,還在醞釀情緒時,他已經又開口——

  “你想在這裡買房子,可你並不確定自己會在這所私立高中教多久,也許等你買了房子,下一份工作卻是在台灣的任何一個地方,你覺得這樣合算嗎?”

  “如果哪天學校不給我下個年度的聘書,我還可以去補習班教課,這些實際的問題,我當然都想過了。”

  “……為什麼你就是想待在這裡?家人親友都在北部,就你一個人跑來中部,你不知道李媽很擔心你嗎?”

  “這裡有什麼不好?天氣好、交通便利、房價穩定人人買得起,整個城市熱鬧卻又不擁擠,正好符合我的需要。而且我這裡也有朋友,別說得我好像一個人在這裡孤苦伶仃的過苦日子,我過得很好,雖然你們總是不相信。”

  身後的他沒有馬上接著說話,沉默了好久,久到她以為他又睡著了,好奇的想翻過身偷看一下時,他才又開口:

  “這次我們見面至今,你都沒有問我為什麼出現。小慧,你知道我為什麼回台灣嗎?”

  “一定是家裡幫你安排了工作。”還會有別的嗎?而且肯定是主管的職位,對外宣稱“從基層做起”。

  “嗯,我回來幫忙家裡的產業轉型。爸爸要我從基層做起,不要張揚。”

  “只要給的位子不是總裁、總經理什麼的,都叫基層對吧?”也不問他是當經理或課長主任什麼的,反正肯定不會是當工友。她暗自翻白眼。雖然早就知道他家的價值觀與正常平凡人相距非常遠,但每次總還是會感嘆同是生活在台灣,怎麼彼此認知上差那麼多?!

  “小慧——”他低笑,由笑帶出來的氣息拂在她耳後,她才知道他不知道何時悄悄挪近,整人個已經貼在她身後。

  “你閃遠點!”

  在她斥責的同時,他一只手臂已橫過她腰,松松的靠在她身體曲線的收束處,好愜意好稱手的樣子,居然就在那裡占地為王,不肯挪開了。

  她的腰側是身體的敏感處,雖然沒有被惡意的搔癢,可是她的身體本能的為之微顫,整個人抖了抖,所有的力氣都發不出來,只能咻咻的直喘氣。他貼得太近了,近到她都能聞到他身上的薄荷香皂味——明明是相同的沐浴用品,怎麼從他身上聞起來,竟然不一樣!顯得那麼擾人,那麼……要命!

  “原本,我是打算就留在美國打拼出一番成績的,可是,我還是回來了。”

  “是混不下去了吧?”她冷哼。但冷哼很快轉為壓抑的尖叫——“啊!”

  他這個小人!居然趁她不注意時,偷偷勾撓了她腰側一把。她反應迅速的回擊,出手如電捏住他手背上的肉,毫不客氣的扭了起來,腳更是抬起來往他陘骨瞄准而去——

  他閃得很快,但還不夠快,總之,還是教她得手了,痛得直抽氣,也不再客氣,霍的翻身而上,先抓住她兩只行凶的利爪,然後將她雙腳給壓制在身下,牢牢夾住。

  費了好大工夫,才終於將她爪子給收服在她頭頂,代價是臉上多了幾道抓痕、頭發被扯掉幾根。

  因為是深夜,而且兩個成年人在床上打床架,畢竟是羞於啟齒的幼稚行為,他們自從國小畢業之後就沒再這麼做過了,知道這種事太丟臉,所以一切的暴力都在無聲中進行,中間若有痛呼聲,也是極其壓抑的忍下來。

  凌晨四點半,在沒有燈光的小套房裡,兩人喘息著、對望著。

  在黑夜中睜眼久了,已經能適應,可以微弱的辨識著對方的輪廓,也能看到彼此眼中那一點晶亮,雖然無法確實解讀那其中的意涵,但只要彼此深深望著,也就足夠了。

  “小慧……”他呢喃。

  “你好重,別壓著我。”她氣虛的命令著,聲音啞啞的。

  “我手肘撐著,不會壓壞你。”低笑。

  臉蛋蒸騰著熱氣,她覺得口干舌燥,硬聲道:“說話就說話,為什麼非要這樣?滾下去啦!”

  “那可不行,我沒有力氣再抓你一次。你知道,我其實很困也很累,而且當你有萬全的准備時,我是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就別想你會好好聽我說話。”

  “哼!”這男人太了解她了,所以她只能以冷哼表達不滿,並暗自尋機等待他放松時,再一腳把他狠狠踹到床下去。

  “小慧,我不能讓我們之間就這麼算了。”他輕道。

  她一怔,身子突然定住不動。

  他知道她在聽,接著道:

  “我離開台灣去美國讀書,除了你所說的崇洋媚外趕流行之類的因素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要跟你徹底了斷。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吧?”

  她無語。

  “就如同你明明可以是T大中文系的榜首,卻只填了中南部的學校,最後更是跑到高雄師大去讀了六年中文系。你這麼做,也是為了與我了斷對吧?”

  真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光他一個人,就能讓她為此跑到南部去讀書、落腳在中部定居?他有這麼大的面子嗎?她心中暗哼。

  “這八年來,我們各自經歷了許多事……我在美國……”他頓了一下,以含蓄的語調道:“其實混得還不錯,所以爸爸才希望我回來。而我之所以答應回來,是因為——”

  她突然打斷他可能的感性告白,很殺風景的警告道:

  “你可別說是為了我回來!我們沒有那種交情,你省省吧!”

  張品曜的嘴角微微一抽,雖然不意外她會先聲奪人的說出這樣的話,但一旦真的做了,還是會讓他感到好無力。

  不過,無力歸無力,久經她毒舌涼語的訓練,他現在已能平和的將想說想做的都完全達成,不必被她所干擾。

  “小慧,你還是這麼的冰雪聰明,我回來就是——”

  “別說!我要睡了!別吵,我不想聽你廢話!”

  “小慧!你要面對現實——”

  “你這個張三才應該面對現實,現實就是不管你回來干什麼,總之就是別扯上我!我不想參與你的任何事!”

  “你——”

  “就說了不要聽,你是聽不懂嗎?”她不合作的開始掙扎。

  “李、燈、慧!”他一字一句的咬牙低叫。

  這三個字像是個定身咒,將她給定住了。

  她不是嚇傻了,而是氣壞了!

  但不管她再怎麼生氣,還是必須乖乖的聽他說完他想說的話——

  “你聽好,我想要知道我們可以有怎樣的未來,所以我回來。我不再逃避了,而你,也不應該。”

  說完,趁她還沒氣回神,低下頭,偷來一記吻。

  

  ***         ***          ***

  

  ……你似乎非常膽小。

  “又是你。”李想發現自己已經能處變不驚。

  她知道她在作夢,而這道怪異的聲音進入了她的夢境。

  ……你適應得很不錯,算是我見過精神狀態最健康的人。

  “那個鏡子的變化,與你有關對吧?”時間寶貴,李想沒浪費時間寒暄,開門見山就問。

  ……不是跟我有關,應該說跟你有關。是你啟動了它,讓它發揮了作用。

  “我?”李想想不起來自己對鏡子做了什麼,她唯一做的就是買下它而已啊。

  ……總之,你已經啟動了它,它將會為你帶來豐富多變的生活,好好享受這奇特的機緣吧。這是千載難逢的幸運,你不該害怕,應該要喜悅。

  “可是我並不想要啊!”她低叫。

  ……你已經啟動了它,就只能選擇亨受它。(無可商量的語氣。)

  發現那聲音好像認為自己已經將事情交代完,仿佛就要走人的樣子,她連忙問道:

  “等等!至少告訴我那鏡子會不會對我造成傷害?它這情況會持續多久?如果我將它丟了是不是就能擺脫它了?還有,這個鏡子,到底叫什麼東西?它到底有什麼功能?”

  她一連串的問題太多,所以對方花了好一會才將她的問題消化完畢。

  ……它不會跳出來,因為它不屬於這個空間,所以不管鏡子裡有什麼東西,都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傷害;持續到與你緣分結束為止;它現在屬於你,在這段期間,你擺脫不了它;這鏡子,叫明見心鏡。

  “明見心鏡的功能是什麼?”她可沒忘記這最重要的一點。

  ……功能嘛……(很莫測高深的停頓)……這麼說吧,它可以讓你成為魔鏡。

  魔鏡?!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哎,別走!”她急得大叫。

  可是那聲音已經不存在了。

  “至少讓我問一下,我該怎麼與一面詭異的鏡子共處一室啊!還有它通常會在什麼時間產生異變?如果知道了,我好做心理准備啊。”她不滿的道。        。

  

  ***         ***         ***

  

  在不滿、驚恐、好奇的情緒交雜下,總之,李想開始與一面奇怪的鏡了共處一室。

  她不是沒想過將鏡子退回給孝琳,可是當她動了這個念頭時,本來很輕的鏡台,竟像是在書架上生了根似的,怎麼也搬下動。直到打消丟棄的心思之後,它又可以搬動了。

  然後,她聯絡到孝琳時,卻發現她人在越南幫客戶采購紅木家俱,要忙到十天之後才會回台灣。在電話中一時也很難跟她講清楚自己這邊發生的事,於是只好等她回來再約出來談了。總得弄清楚這鏡台的來處,也許可以找到什麼線索。

  當然,除了鏡子之外,她的生活中還多了一個男人。

  於是,她終於明白,人生於世,很難做到你不要什麼,就可以真的不要。

  她不想要一面會異變的怪鏡子,可是由不得她不要。

  她不想要一個為她所討厭的男人出現在她身邊,可是由不得她不要。

  她的生活開始改變,在來了一座鏡台、來了一個男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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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2:46:37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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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程車停在張宅的圍牆側門,張品曜付完車資之後下車,伸手向李想道:

  “我來提吧。”

  “不用了,我們不同路,就不必麻煩了。”她將裝著梳妝台的紙箱摟在懷中,橫了他一眼,就要騰出一只手撈出口袋裡的鑰匙。由於紙箱上沒有提把,所以單手並不好抓,因此她只能屈起一只腳頂著箱子下方,雖然她平衡感還不錯,但兩只手都在各自忙著,自然就讓她的身體無法控制的微微搖晃起來。

  張品曜看她這樣,也不敢笑,默默的伸手過去,堅決的將紙箱抱了過來。李想悶悶的沒有作聲,隨便他去。在終於摸出鑰匙之後,轉身打開側門。

  “好了,箱子拿來。你也快回去吧。”她道。

  他退了一步,不將紙箱給她。“我來就好。”

  “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你進門吧?”李想雙手環胸,挑釁地問。

  “你不想把我正式介紹給李媽嗎?”他反問。

  她瞪他: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媽認識你一輩子了,還需要什麼正式介紹?”

  “可是她不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嗎?”他跟她講道理,“不能因為我們兩家認識了三輩子,就把一些禮節給省略掉,這樣不好。”

  “什麼男朋友?!我沒有承認!”她直截了當的否認,伸手打算將紙箱搶過來,反正他別想進她家就是了。

  “小慧,你是一個中學老師,那麼請你為我解惑:一男一女,所有親密行為都做過的兩人,你認為他們是什麼關系?”

  “那是、那是你……反正那只是欲望……現在早就不是古時候那種牽了手就要結婚的年代……這種私秘的事,你少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聽到沒有?!”她不知是氣急敗壞,還是心虛,總之一串話說得結結巴巴,平日的咄咄逼人樣都不知跑哪裡去了,整張臉熱得快要可以煎蛋。

  “小慧,你膽子變小了,居然不敢面對現實。”

  “我哪有!”

  “我承認我們九年前的那一次,是出於對欲望的好奇,一切也發生得迷迷糊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把它歸結於好奇與欲望是合理的。可是如今我們都幾歲了?再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既然自認為有足夠成熟的心智,當然不可以隨便把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的歸咎於肉體的欲望去逃避!我們雖然都有欲望,但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承認吧,你根本無法想像在別的男人面前寬衣解帶,你甚至連外人靠近半公尺內,你都忍受不了,又怎麼會因為欲望的需求,就讓男人接近你?你的身體願意讓我親近,當然是你認同了我。你自己說,一個被你認同的男人如果不叫男朋友的話,又該叫什麼?”張品曜趁她手足無措、尚未恢復強悍的戰鬥力之前,將心中的話一古腦全都說出。最後,結論:

  “所以,我是你的男朋友。我們現在進去拜見未來丈母娘吧。”

  “你——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都還沒給你男朋友的名份,你就自行升級為未婚夫,得寸進尺也不是這樣。你!你給我滾!”氣得頭昏眼花,完全不想與他糾纏,因為現在腦袋發熱,無法思考,不管說出什麼話都不可能占上風,還是把他趕走吧,等她改天養好精氣神之後,再來好好的修理他,今日暫且休兵。

  就在她嚷完之後,突然從她身後傳來輕聲的責備——

  “小慧!你這是做什麼啊?怎麼可以對品曜大小聲?你這壞脾氣怎麼當了老師之後也沒改呢?”

  聽到聲音,李想很快轉身,扯出微笑道:“爸!您回來了?您今天休假嗎?”

  “李爸,好久不見了。”張品曜含笑對李想的父親李守田打招呼。

  “沒有啦,今天沒休假。”回完女兒的問話後,看向張品曜:“你回來快一個月了,除了那天去桃園接機見過你一次之外,就再也沒見過你。我知道你阿公與阿爸派了很多工作給你,你辛苦了。沒辦法,你是做大事的人,比較辛苦是一定的。”李爸笑得憨憨的,眼中全是對張品曜的贊賞。當他看到張品曜手上的紙箱時,下意識的走上前道:“這箱子我來拿,給我吧。”

  張品曜退了一步,笑著拒絕道:

  “不用了,李爸,哪有長輩幫晚輩拿東西的道理!要給我阿公知道了,一定會打斷我的腿,你可別害我。”

  “哎,我習慣了,沒關系啦,我來拿,反正你阿公現在又不在這裡。你是讀書人,怎麼可以讓你做粗重的工作,給我拿吧。”還是伸手要拿,不拿全身不舒服。可惜張品曜拒不給拿,一時竟像在玩老鷹捉小雞。

  李想看了只想嘆氣,也不好說些什麼,只好努力轉移父親的注意力。

  “爸,您車子應該開去車庫吧?別放在這裡,要是不小心給人刮到就不好了。”李想指著杵在馬路上的大房車道。

  “啊,對對,要趕快開進去。今天才從保養廠開回來的,你看金光閃閃有沒有?一點也不像開了五年的車對吧?”李爸很得意的現著。

  “那是當然。李爸最寶貝車子了,記得四年前那一輛開了十五年賣掉的別克房車,買主還以為是才開了三年的新車,開了好高的價錢呢,我阿公去美國看我時,特地跟我提過。還是李爸厲害,阿公說連世界級的保養大師,也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把車子照顧得這麼好。”

  “真的哦?你阿公去美國有跟你說過哦?我沒有那麼好啦,是伯爺他自己人不嫌棄啦。人家專業的,我們怎麼比得上。我只是每天都會把車子擦一下、洗一下,隨時注意車子的情況而已啦,沒什麼的。”李爸既得意又不好意思,只能不斷的邊傻笑邊說著他的保養心得。

  他是個老實人,生平沒有什麼大志,也沒有太好的才能,可是他知足,努力將份內的事情做好,被誇獎一下,就足以讓他開心上好幾天了。

  “爸,車子快開回車庫吧。你想跟他聊天還怕沒機會嗎?這兩天他都在家的。”李想見父親開始向張品曜叨絮著車子應該如何保養,這一扯只會沒完沒了,偏偏張品曜還露出一副很感興趣、洗耳恭聽的表情,這讓她老爸怎麼抗拒得了滔滔不絕的談車欲望?

  “哦哦,對,我要開車。品曜,這兩天如果你要用車,跟我說一下啦!我聽你哥講說你竟然跑去搭捷運上下班,家裡有車,你跟人去擠捷運做什麼?我隨時可以載你,你不要跟我客氣哪!”李爸上車之前又再三交待著。

  張品曜只是笑,沒說什麼。目送李爸將車開向前門而去後,才回頭看著面無表情的李想。

  “進去吧。”他道。

  李想也懶得跟他爭論什麼了,無言的率先進門,讓他抱著紙箱跟在後頭。

  她的心情變糟了,他知道。可是對於她的心結,他即使知道,也無能為力。

  在感情上,她已經接受他了;可是在理智上,她堅持著厭惡他的態度。

  張品曜暗自嘆了口氣。有時候太了解一個人,還真是挺苦惱的事,尤其那個人又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娶來當老婆的李想時,就更苦惱了。

  她的心結,他知道。

  就像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改名叫李想這個怪名字,只有他能了解。

  她的渴望、她的厭惡、她的自卑與自傲,他都知道。

  可,知道,卻又不能解決,才是最大的問題。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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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家與李家,相識了三個世代。

  早期張天順在鄉下的街角小店慘淡經營著涼茶攤時,當年十七歲的他,遇見了每天在路邊垃圾堆掏撿玻璃瓶與廢紙的李剩——也就是李想的爺爺。那年李剩十三歲,可是因為長期處於半飢餓狀態,所以看起來嚴重營養不良得像是只有八、九歲,身上的衣服破爛且肮髒,不是他不愛干淨,而是他只有那一身衣服可穿,所以當他因為飢饉而長不高時,居然還能樂天的慶幸著這樣就不必擔心把衣服撐壞了。

  李剩是個養子,因為養母不孕,向一個生了太多孩子且養不活的遠親過繼而來,就為了養父母年老之後,有個養老送終的,也可以繼承養父那兩分薄田。可是養父過世得太早,當養父過世之後,養父的其他兄弟以自家祖產只能過繼給有血緣的自家人為由,將母子兩僅有的一間磚瓦房與一塊田地都收回瓜分。至於母子兩人 ——誰理他!在大家都活得很辛苦的年代,自求多福去吧。

  李剩的養母被一連串的打擊氣壞了身體,臥病在床沒有余錢看病,才兩年的時間,已經衰弱得剩一口氣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村子裡廢棄的破敗黃土屋裡,幾乎沒有醒來的時候。年幼的李剩自然只能努力以各種他能做的方式讓自己與養母活下來。

  張天順剛開始只感覺這小孩的家境一定很差,不過這個年代,也沒幾個家庭過得寬裕的,所以沒太在意。當別的店家將紙箱玻璃這種可以賣錢的東西都藏著不肯給李剩時,張天順都會向那孩子招招手,大方的將店裡所有用不著的物件都給他收去賣給資源回收商,有時還將店裡賣不完的涼茶都送給李剩。如果知道李剩的情況那麼慘的話,會做的,就不僅僅是送涼茶而已了。

  李剩是個很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許是從他出生以來,得到的溫情實在太少,總是遭受著白眼與惡語護罵。當養父家發生變故時,他試著連絡生父,卻只得到生父托人帶話說:家裡十個孩子送了六個,病死了兩個,不要想著回來,家裡沒吃的可以養你。所以張天順認為自己只是隨手將自己用不著的東西送他,反正丟了也浪費,不覺得在做善事時,李剩卻已經將他當成大好人了,常常自動跑到張天順的店裡幫忙。

  張天順後來輾轉聽到李剩的身世,才知道世上有人過得這麼苦,然而相處了那麼久,竟從來沒聽李剩抱怨一句。有時他來店裡幫忙,忙到吃飯時間時,人就跑個不見,也不敢留下來蹭飯,還以為他家裡有准備呢,原來不是。這個老實的孩子只是覺得他來幫忙是報答恩情,而不該多拿人家的東西,所以中午吃飯時分,都跑到別的地方去躲著。

  張天順後來每天抓著李剩吃飯,更把家裡母親腌起來藏著要過冬的鹹魚干、肉干、鍋粑都偷出來塞給李剩。這事後來東窗事發,張天順被他娘抄著扁擔追打了八條街,縱使被打得鼻青臉腫,他還是故我。

  在李剩十五歲的那年冬天,養母永遠的閉上雙眼,再沒醒來。而原本居住的那個黃土屋,也被屋主收回,拆了要蓋磚瓦房。張天順便直接將李剩拎回家,李剩原本不肯的,但張天順明白跟他說:

  “我家有田,可是我不想種;你一直念著被人搶走的那二分田,想種田卻沒有地可種。正好我家的田可以租給你,你就幫我們耕種。政府現在有三七五減租的政策,以後你收成一千斤,只要依法給地主三百七十五斤當田租,其它都是你自己的。這樣一來,你很快就能存到錢買地了,就把當年被搶走的那塊買回來,怎樣?到時我幫你。”

  李剩被張天順幫他規畫的美好願景打動了,所以他成了張家的佃農。又因為住在張家,所以自覺把自己當成長工,舉凡所有砍柴挑肥等粗重的、肮髒的工作,他全一手包了。

  李想的爺爺在張天順的幫忙下,終於以合理的價格買回了當年養父打算給他繼承的那塊田產。後來連娶妻蓋房子這些事,張天順也打理到底。

  張天順始終把李剩當弟弟看,可是李剩卻死心眼認定張天順是他的恩人、再生父母,就算如今有房有田了,也不可以忘記報恩。他常常在農忙完後跑到張家干活、到店裡幫忙,張天順硬塞薪水給他,他都轉身偷偷藏在張家的廚櫃裡,不聲不響。

  而,李想的爸爸李守田在其父的身教言教之下,從小也把張家當成主子侍奉。李守田性格老實,不懂得拒絕別人,在學校很容易受欺負,幸好有張品曜的父親張宏年罩著,所以在第二代,李家的孩子仍然以張家馬首是瞻。

  李守田高中讀的是汽修科,打算出社會之後一邊種田、一邊開個修車小店什麼的——因為張宏年拍胸脯跟他保證,未來的台灣一定會汽車滿街跑,學會修車與保養的技術,將來一定吃穿不愁。

  當然,李守田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了。只不過他沒開成汽車修理廠,他成了張天順家的司機,以及田地管理者。

  起因是張天順有天騎著摩托車去談生意,因為太累,沒有注意路況,結果被一輛轎車給撞飛進田裡,手腳都骨折,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嚇得張李兩家人哭得昏天暗地,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張天順脫離險境之後,張家人一致決定忍痛花大錢去買當時絕對算是奢侈品的轎車;而李家這邊的決定是,叫剛成年的李守田去照顧張天順,並且當他的司機,開車接送他。

  那時大家以為這只是一時的,等張天順身體好了、等張家人都學會開車,也能把車子開得很安全順手了之後,李守田還是回歸種田與當技工的生活。

  當張天順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亂跳之後,李剩卻倒下來了。

  他的身子骨從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勞,中年之後開始大病小病不斷,每次生病又總是躲起來,怕張天順拖他去醫院花大錢,長年這麼下來,才四十歲,人生的路便已走到盡頭了。

  李剩彌留時,緊緊抓著張天順的手,口中不斷喃喃說著感謝的話。張天順氣得破口大罵——

  “春仔(台語剩余之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謝謝謝個不停,啊你是跳針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針下去了啦。就剩這口氣了,說點有用的,聽到沒有!”

  “順哥……你一生的提攜,我李家都會記得,以後有什麼吩吋,就盡量使喚守田,他人雖然笨了點,但至少本份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張天順一定罩他一輩子!守田等於是我第二個兒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過幾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會交待我兒子、我孫子照顧你李家的子子孫孫,一定不教別人欺負他們!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這樣,你放心。”

  然後,一切從此定案。張天順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輩子。本來想出錢讓他開修車廠的,但李守田雖有很好的技術,卻不是當老板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張家的照顧,乖乖的在別人的修車廠當工人,下班就到田裡耕種。當張家買的田愈來愈多,多到他再也種不來之後,他便成了幫忙管裡田產租賃事宜的負責人,在鄉下幫著張家看管田產,而張家在幾年之後舉家搬去台北城當有錢人了。

  直到張品曜與李想出生那一年,為了給張品曜供母奶,李家舉家搬進了台北的張家,自此便住下來了。

  雖然張家將李家當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婦卻是以人家的下屬自居——畢竟拿著人家豐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起先是,李氏夫婦習慣性的幫張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動做粗活,張家人要出門時,他一定衝去當司機;而李守田的夫人,總是自動自發每天屋前屋後的清掃一番,儼然是個家務助理。

  張家人無法勸止他們這種行為,萬般過意不去之下,於是只好強迫他們拿薪水。搞到後來,李家便是張家的員工兼家人了,身分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處愉快,沒有什麼抵觸情緒。張天順與張宏年更嚴格要求子女要將李守田夫婦當長輩尊重,絕對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為,也不可以被他們服務。

  李剩口頭傳下的家訓,李守田也繼續對子女教誨著。不過時代不一樣了,他的三名子女,當然會對張家感恩,但卻不會做出犧牲奉獻的行為。他們的人生規畫,並不打算繞著張家人轉。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張家投資的飯店裡任職;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後,也是進入了張家的食品公司當資訊部門的工程師。只有李想,走的是與張家絕對沒有關系的路子。

  說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還是被張家的人罩著。

  這兩家人裡,唯一對此適應不良的,就只有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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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張家大宅位於寸土寸金的天母高級住宅區。

  說是寸土寸金,但是三十幾年前買的時候,以現在的眼光來說,其價格可以說是賤價到像是不用錢。所以曾經買這塊地買得超心痛的張天順父子,如今總是常常繞著自家這塊大面積的土地散步養身,享受著身價暴漲的快感。

  在張家主宅的右側後方,有一幢三層樓的透天洋房,其風格與主宅相同都是巴洛克式的華麗,地坪有二十五坪,雖是張家主宅的四分之一,但也極之寬敞了。要知道,這個地段,一般中產階級還住不起呢。

  李想一家子就是住在這幢小別墅裡面,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從不邀請同學來家裡玩,因為她覺得這個家不是她家所有的,他們只是寄生在地主家的佣人。

  顯然,這麼想的只有她而已,所以當她看著姊姊與弟弟常常呼朋喚友來家裡玩,使用著張家的游泳池、網球場,在張家的花園裡玩耍時,都感到不可思議。

  後來她找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看,知道了自己是個自尊心與自卑心都特別敏感、將“自我”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的類型——說穿了就是心高氣傲偏又沒那個條件,才會對這一切如此水土不服。在別人眼中沒什麼奇怪的事,都被她放大一百倍的挑剔著。

  小恩是恩,大恩是仇。這種說法的實踐者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吧。如果有人被恩將仇報的傷害了,一定是她這一類的人干的。

  這也是她總是對張品曜沒好臉色的緣故吧。

  張品曜算是對她最好的人,但她卻總是修理他。會不會是因為她潛意識知道他是在意她的,所以才這麼囂張?因為知道他即使今天被氣走了,明天還是會來。他在意她,她仗恃著他的在意而恣意打擊他,無時不將他的自信心給打落到地上,藉此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認真算起來,張品曜可以說是張家比較出色的孩子了,但她從小就習慣向他證明他很差,把他氣個半死。她書讀得好,體育也好,參加比賽總是得獎,不是她特別聰明,而是她下意識知道這些是她唯一能超越張品曜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努力。想來,真是虛榮哪。

  她放任自己的仇富心態發酵,然而卻又知道,如果今天身分交換,她是張家的小姐,而張品曜是李家的兒子的話,她絕對做不到張家人的真誠與寬容。幸好,她沒投生成有錢人家的小姐。因為她無法想像自己是一個被欺負的對像,而被欺負的原因不在於她是壞人,而在於她家有錢……

  張家四個孩子,她可以對另外三個有禮客氣,卻總是挑釁著張品曜,做不到將他當路人甲的超然。所有的修養都破功在他身上,真是冤孽。也不知道誰是誰的業,竟湊在一起互相折磨。

  “唉……”

  此刻,簡單化了個妝的李想,也換好了衣服,身上是一件非常淑女的連身洋裝,是姊姊的衣服。姊姊很會打扮,加上工作的性質讓她永遠走在時尚尖端,她買的每一件衣服,不一定貴,但穿起來總是非常有質感,將身材線條修飾得很美,讓人看起來精神而修長,實在可說是化腐朽為神奇

  今天是個相親天,她從頭到腳的配件都是姊姊支援的,相親的地方甚至就在張家投資的飯店裡的咖啡廳——真會做生意。

  “大嫂說她那輛賓士車可以借給你壯場面,昨天已經讓洗車廠洗過了。如果你要用,鑰匙就放在大宅玄關櫃上,你自己去拿。”大慧已經准備要出門去上班,經過李想的房間時,轉進來順口提了下。

  “不用了,我搭捷運就可以了。”那輛超夢幻的粉紅色Hello  Kitty賓士車?免了吧。張家人都很熱情,不過謝了,心領就好。

  “搭捷運也可以,好不容易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可別騎機車過去,會把你這一身給毀掉的。”

  “知道了。”

  “知道就好。”大慧走到書桌旁,忍不住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梳妝台道:“這古鏡台真不錯,很有質感,你看這紅木雕刻多精細,木質很亮。”

  “不是什麼紅木,也不是古董,是仿的。便宜貨,八千塊的價值而已。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但這次我必須告訴你,你看走眼了。”李想笑道。

  大慧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語氣有些怪怪道:

  “哦,八千塊的古董?真好,哪買的?那個老板是做慈善事業的嗎?介縉給我認識怎樣?”

  “不用介紹了,是王孝琳,我國中同學,你見過的。她現在在台中開仿古家俱店,她的眼光錯得了嗎?她們家雖然因為投資股票失利,消失在商界,但她畢竟是古董商家庭出身,眼光精准得很。”

  “哦……就是那個唯一來過我們家的同學。”大慧想了一下,故做恍然地道:“哎啊,不是來我們家,是打算去品曜他家。那時品曜又感冒了,連續一星期的重感冒,那個王孝琳自告奮勇幫班長——也就是你,將課堂上的重點筆記送來家中給品曜,真是個勇敢追愛的小女生啊。想想也正常,那時品曜雖然體弱多病了點,但真是個白面俊俏黑狗兄,做人也熱情真誠,是那間貴族學校裡的異數,也難怪人家傾心。當她到達品曜家之後,才猛然發現原來張家就是你家——”用很戲劇性的口吻說出某便利商店的招牌標語。

  “姊——”李想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評。

  “好好!不提當年那些事了。說回這個梳妝台吧。如果是王孝琳賣給你的,那我就不意外它是這個價錢了。”大慧聳聳肩。

  “什麼意思?”李想不明白姊姊指的是什麼,但聽得出來這話很有深意。

  “你自己想。”大意才不想告訴她。“對了,王孝琳現在過得怎樣?家裡情況還好吧?”

  “嗯,還可以。孝琳和她的哥哥們都很努力工作還錢,說是再拼個三年,大概就可以把剩下的五百萬給還掉了。上次我跟她通電話,她正在越南幫客戶挑紅木家俱,生意很好的樣子。”

  “那就好,看來她事業做得不錯。要不是她國三時家裡出了事,搬到中部去的話,搞不好現在跟品曜會成為一對呢。”

  “胡說什麼!”李想不想聽到這個。

  她當然知道在國中時期,有幾個女孩暗自對張品曜有著好感,其中最勇敢、最不懼人言的,就是王孝琳。那時許多自命貴族的人,將張家三兄弟當成暴發戶笑話在取笑著,覺得他們沒有格調。如果這時有人公開表示喜歡他們的話,是會被鄙夷的。可,當時,家世算是很優的王孝琳偏偏就完全不避諱的接近張品曜,誰都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他。

  當然,時過境遷,命運沒有給他們發展的機會。王孝琳年少時期對張品曜的好感,也就永遠定格在那一年,化成了酸甜的回憶……

  “吃醋啦?”大慧揶揄地問。

  “胡說什麼,快去上班吧你!”李想趕人了。

  “好啦,我走了。你也別忘了,你的第一攤相親是早上十點半,別遲到了。”

  “不會遲到,放心吧。”

  大慧走到門邊,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問道:

  “對了,品曜知不知道你今天有四攤相親?”

  “管他知不知道,這和他又沒關系!”她嚷。

  “也是。”雖是這麼說,但表情可是壞透了。“你最討厭他了,我不該提起的。不過,大家都是一家人,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昨天聽伯母說好像也要幫品曜介紹對像,有幾個留學回來的優質美女正在聯絡中呢。你跟他不愧是難兄難妹,什麼事情都是一塊兒遇到,太有緣了。”

  說完,走人,沒興趣看妹妹僵硬的表情,很開心的上班去也。

  

  ***       ***       ***

  

  李想不時看著擱在膝上的手提袋。不是裡頭放著什麼危險物品,當然,更不會是裝了金銀財寶。但她對自己的粗手粗腳實在沒信心,所以才會小心翼翼的隨時總要瞄向袋子確認一下。

  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會把那面銅鏡給帶出來。當然,更不敢相信的是——那鏡子居然從梳妝台上剝落下來。她以為銅鏡鑲嵌在梳妝台上是不可能掉落的,明明卡得很牢不是嗎?但在她臨出門那一刻,它就是從梳妝台上悄悄的滑落在書桌上了。

  當她訝異的上前查看時,不小心碰到鏡面中心點,讓它開機成功,見到了鏡子裡正在向她張望的姒水。

  姒水聽說她要出門相親,當下懇求要一同出去見見世面。李想思及之前姒水很夠意思的帶著她暢游明淳國的風光,她也不能太小氣吧;再說了,反正銅鏡剝離了梳妝台後,也不過是兩個巴掌大小,攜帶上毫無困難,也就同意了。

  這也是她現在不時看著手袋的原因:姒水在鏡子裡,鏡子在手袋裡。而且她發現只要自己同意,姒水是可以透過她的眼,看到現在她所看到的每一個事物的。

  所以姒水看到了她的世界。

  當姒水的驚呼聲不斷的傳進她耳中時,李想知道這一切對姒水而言是無法置信的,不過她的承受力顯然變得強悍了,因為居然都沒昏倒呢。

  “天界竟是這樣嗎?”姒水悄悄問。

  不是。李想在心裡回答,但沒有人可以聽見。眼下也管不著姒水的呼叫,因為她得打起精神應付眼前的相親男。

  可是,顯然她要應付的事物比她所預期的多更多,因為當她喝完咖啡,正准備跟相親男說幾句場面話,然後不失禮的閃人時,眼光卻不意瞄到在不遠處靠窗的地方,張品曜正與一名美女相談甚歡。

  轟!

  她以為外頭在打雷,可下意識的看著這邊的窗外,今天晴空萬裡,一片雲也沒有,所以沒有打雷。那麼,她聽到的那巨大聲響是打哪來的?

  難道是……她不可置信的想著:難道是自己心中發出的?

  李想不願相信,雖不願相信,但還是被自己的震驚與怒氣嚇呆了。

  怎麼會這樣?心中這熊熊火光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看到他和別人在喝咖啡而已啊……

  沒有什麼的,不是嗎?又不是開房間……呸,想哪去了!

  當她心中屬於理智的那一方正努力在滅火時,屬於情緒的那一方卻拒絕接受。

  因為,她可以“知道”張品曜曾經與別人交往過、有過心儀的女人,但是她不可以“看到”張品曜正在與別的女人笑、用專注的眼光去看別的女人!

  這是什麼心態?她不知道,也不想在此刻釐清,因為心中燒著的兩把火,已經將她的思考能力都燒成灰了!

  一把火,氣張品曜居然去跟別人約會!

  另一把火,氣自己竟然會因為看到他跟別人約會而氣成這樣!

  她想,她已經精神分裂了。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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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品曜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飯店的咖啡廳裡,當然不是個意外,自然是打聽好了李想相親的時間與地點,然後才過來的。

  不過,在這裡遇到大學同學劉青純,倒是意料之外的事。原來她剛回國就業,她服務的基金公司有一個說明會打算在這間飯店舉辦,所以過來商談一些細節。才剛到達飯店大門口,就遇見了正要進門的張品曜,因為還有一點時間,便邀請張品曜到咖啡廳喝個咖啡,也好敘敘舊。

  老同學的邀約當然不好拒絕,反正張品曜的目的地正是咖啡廳,完全沒有問題。

  “你這次是回來探親嗎?”劉青純問。

  “不,我回來幫家裡的忙。”

  劉青純有些錯愕。她當然知道他是有些家底的,但那只是傳統產業,而且規模只能算是中小企業,年營業額也不過幾億台幣,實在不值得他放棄美國可能的大好發展,而回來經營家族企業。

  “我以為你會留在美國工作。年初時,我聽別的同學說,你已經被富達集團聘用為高級儲備干部人員,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會是放棄了吧?”劉青純心疼得像是損失的是自己。

  那可是全球知名的大公司,資產有一兆美元以上呢!只要他留在裡頭好好發展,也許不出十年,他個人的年收入所得,就比整個家族的年營業額高了!

  “嗯。家裡召喚,只好回來。”

  “你是完全放棄,還是辦理留職停薪?”劉青純雖不抱希望,但還是問一下。

  “完全放棄了。”說得雲淡風輕。

  他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欠扁樣,差點讓劉青純氣歪了嘴。那間全球知名的大公司,她曾經去考過兩次高級儲備干部,都被無情的刷下,挑人挑得超嚴苛。能考進去,簡直是取得了未來身分財富的保證,風光無限得很,所以看到有人這麼不珍惜,怎麼也吞不下這口氣。

  “想必是,你認為回來家裡幫忙,可以在未來二十年之內,讓貴公司成為台灣百大企業了?”聲音有點冷淡、有點揶揄。

  張品曜非常能體諒老同學的心情,所以絲毫不以為忤,認真的回道:

  “百大倒是不敢想,若能讓公司永續經營下去就很值得了。”

  “然後呢?一直就待著了?我記得你家的公司目前是你兩個哥哥在主持,你有可能越過他們成為最高主事者嗎?”

  “那並非我的目標。再說,以後的事,現在也無須想太遠。”

  “無須想太遠?這怎麼可能是你會說出口的話?我以為你是個進取的人。”劉青純迷惑的打量著張品曜。

  “是嗎?”

  “品曜,以前讀書時,你那麼拼命,英語能力從很破火速進步到流利,功課也從慘不忍睹變成名列前茅,成為教授們的得意學生。當時你那股氣勢,簡直嚇壞了所有人,不明白是什麼事情在刺激、逼迫著你必須用燃燒生命的方式讀書。我那時猜你可能有著巨大的事業企圖心,若不是想要把家族事業經營成國際大公司,就是打算在美國打出一片天地揚眉吐氣,所以我很難相信你會是個沒有計畫的人。如果沒有極大的目標在驅策你,你不可能以那麼漂亮的成績取得碩士學位。任何努力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嗎?”

  “當然。有誰是天生勤奮的呢?”張品曜笑了笑,眼光朝咖啡廳周遭掃了一眼,本想搜尋李想的身影,卻不料她小姐早就靜靜站在他側後方不知多久了。“小慧,好巧,在這裡遇見你。”他起身說道。

  “是啊,是很巧。”李想皮笑肉不笑,她可不相信這家伙會有緣千裡來相會的出現在她的相親會場。世上巧合的事有很多,但絕對不包括眼下這一件。

  張品曜從她的表情當然看得出來她完全不相信兩人在此相遇是命定的巧合,不過他還是皮皮笑著,堅持把“命運的偶遇”給演到底。大方的介紹道:

  “這位是我在美國讀書時的同學,劉青純小姐。青純,她是我的女朋友,叫李想。”介紹完,禮貌的看著已經走過來,站在李想身邊的相親男。“請問這位是?”

  “他是我媽介紹的新朋友,叫黃明誠。黃先生,這位是張品曜,是我朋友。還有,那位是劉小姐。”李想也禮尚往來的互相介紹,可才說完,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那邊那位劉小姐,與這邊這位黃先生,竟都各自驚呼一聲

  “是你!”劉小姐顫巍巍的瞪著黃先生。

  “青……純……”黃先生不可置信的瞪著劉小姐。

  然後,雖然李想與張品曜身為主角(他們是這麼自認為啦),但接下來確實是沒他們兩人的戲了,只能乖乖的靠邊站,靜靜的看著這一對曾經的男女朋友,因為留學而分手,多年後,再度狹路相逢,愛恨情仇大爆發。

  他們談了些話,因為精神太恍惚而顯得辭不達意,也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最後,打扮得時尚靚麗的劉小姐,無助的掩面而走。而滿臉愛恨交加的黃先生,在楞了楞之後,仍是追了出去,很快的不見蹤跡。

  “啊……”被完全遺忘並拋棄的兩人都啞然無語。

  這才叫巧合啊,這才叫命運的偶遇啊。如果這是一本言情小說,那麼作者肯定是在惡搞吧?李想默默想著。

  “咳,不管他們了。好了,小慧,你下一攤是中午十二點,約在五樓的西餐廳。”張品曜不再裝傻,將她下一個約會時間給說了出來。看了看手表,道:“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坐下來喝個咖啡、吃塊小蛋糕吧。這裡的甜點經過大慧的嚴格控管改良之後,口碑很好。”

  李想見他坦白,也沒什麼好發作的了,反正早就知道他一定會曉得她今天的行程,也不可能不會出現,要是他不出現,她搞不好會更生氣吧?

  再說大庭廣眾之下,她又打扮得這麼淑女,總不好當下變身為女暴龍,更別說這裡是姊姊工作的地方,得給她留點面子。所以,算了。

  張品曜走到她原先坐的那一桌,將帳單拿過來,向一旁的服務生點了幾樣招牌蛋糕,然後拉開身邊的椅子,邀請道:“請坐,美麗的小姐。”

  “不必了,我坐剛才劉小姐那個位子就好了。”說著就要挪過去。

  早有准備的張品曜已先一步將她拉坐下來,趕在她罵人之前道:

  “那是朋友的位置。而我的身邊,才是你的位置。”

  “切!”她低唾了聲,倒是安靜了。

  張品曜笑了笑,自己也坐下之後,仔細的打量她。

  由於他實在看得太久了,李想不自在瞪他。

  “你看什麼?”

  “你今天超美的。”他誠實道。

  “什麼嘛,別亂開玩笑。”她別開眼,覺得全身不自在,臉上熱麻麻的,一定是冒汗了……啊,糟糕,不知道妝會不會糊掉?突然的憂慮,讓她好想找面鏡子照照……咦,鏡子?她是不是忘掉了什麼事了?

  “是真的,你這樣很好看。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上妝,雖然比較習慣你素著臉的清爽樣子,但偶爾這樣也很好。”張品曜伸手輕撫她臉,著迷的說著。

  李想望著他,腦中許多雜思突然都被忘到九天雲外,眼中只有他,所有的思緒裡也都只有他。在他的眼中,同時也看到了自己……

  張品曜的話讓她回想起了上一次的情況。那是高中的畢業舞會,當時也是姊姊幫她化妝打扮,李想完全不習慣脂粉塗抹在臉上的感覺。其實妝很淡雅精致,可她就是覺得別扭透了,幾乎不敢走出房門。而張品曜那個二楞子,可能也不習慣見到她這樣子,乍見到變得不一樣的她,竟有些手足無措,沒經過大腦就脫口叫道:

  “你怎麼把自己搞得像妖怪一樣!”

  他的蠢話給了她走出門的勇氣,而說了蠢話的那個笨蛋,則搗著被揍一拳的肚子,整個晚上直不起腰,不時哼哼低吟,錯失了所有浪漫故事發生的可能性,讓那些整個晚上等著他邀舞的女同學好生失望。

  “不再說我這樣像個妖怪嗎?”她又笑得皮笑肉不笑了。

  “還是個妖怪。”他點頭,握住她虛打過來的手掌,輕輕在手背上吻了一記。“如果不是妖怪,以我們這二十七年來的恩怨情仇來算,怎麼竟讓我成為除了你再也無法對別個女人傾心的結果?”

  李想被他認真而飽含情意的眼神給抓攫住了,只能傻傻的聽他繼續說道——

  “我曾經以為,男人想要娶的對像應該是那種會對他崇拜的女人,這樣一來,人生可能會過得比較幸福、比較有尊嚴。而你這個女人,了解我一切缺點,熟知我人生裡發生過的各種衰事、糗事、蠢事,這些種種,是即使我在美國讀書,被人稱為高材生、得到無數肯定,也抹去不掉的。不管我在三十年後有沒有機會成為商場上的一號人物,在你眼中,我永遠就只是那個很土、很愛面子、很愛吹牛,明明沒本事又愛幻想自己是英雄的那個傻瓜。”說到這裡,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以記恨的口氣道:“我永遠記得我們十歲那年,阿公要帶我去日本玩,那是我第一次出國,我高興得要命,跑來跟你炫耀,問你要我帶什麼禮物回來送你。結果你說——”

  李想忍住笑意,在他的白眼下,將當年的話完整重播一次: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倒是你,幫你自己帶一只小叮當(哆啦A夢)回來吧,你這個張大雄!”

  說到這裡,兩人原本互瞪著的眼、緊繃著的臉孔,都笑開來了。他伸出一只手臂橫過她後背,將她肩頭一摟,她順勢依在他肩膀上,頭靠著頭,在這小小的角落,享受著共同的回憶與美好的陽光。

  “你居然罵我是那個愛哭懦弱的葉大雄。也不想想,那一整套漫畫與卡通影片,全都是我偷渡給你看的。而且你有一次拿到學校看,不幸被老師查到,還是我背的黑鍋,說是我寄放在你書包裡,被罰的人也是我。”

  “那一次是你限我放學之後一定要還你,因為那本你還沒看,催得要命,所以我只好想辦法拿到學校找時間看啊。說來說去,還是你的錯,被罰也應該。還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險惡的用心嗎?你巴不得我跟你一樣迷上這些,把功課荒廢掉,這樣一來兩個人成績一樣爛,你的心理就會平衡一點了。”她笑罵。

  “可惜沒成功。”

  “當然有成功,本來該考一百分的科目,都退步了。”她嘆氣。

  “可是你還是全班第一名。”

  “沒辦法,當我狀況不好時,別人更差。”她無奈的聳聳肩。

  “你真是太驕傲了,李燈慧同學。”

  “不要叫那個名字!”她抗議,暗暗抬腳就要踩過去。

  “嘿,這位淑女,在你動腳時,請記得你現在穿的是裙子,當心走光。”張品曜立即提醒。

  “多謝提醒。”她收住腳的同時,也給了他一肘子。當然,玩笑性質大一點,並沒施什麼力氣。但他倒是低呼得很起勁,惹來她白眼連連。

  兩人在相親的空檔,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掏著回憶說說笑笑罵罵的,難以想像這些曾經讓他們很咬牙切齒的往事,居然在多年後想起來,竟只剩好笑與溫馨,再無一絲怨恨。

  時間,果真是最能粉飾美化一切的化妝師。

  不過,能相處得這樣平和甜美,他們都很珍惜,也覺得很快樂。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約會,雖然彼此都沒有這個認知。

  而當他們愉快的約會著時,沒人記得在李想的手袋裡,還有一面開機著的鏡子,鏡子裡,不僅有著姒水,更有著那個貴公子陽赫。

  他們正透過李想,看到了這個奇異的世界,也驚奇而深思的看著他們各自想看的人……

  

  ***        ***      ***

  

  明淳國神殿深處,一般人無法進入的神聖密室,這裡,甚至是除了皇室與歷代祭司以外,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明見心鏡擺放於神桌上,在神桌的四個角落,分別放置了金銀鋼鐵燒制而成的四聖獸鎮守著。

  一名身穿聖袍、白發垂地、老得看不出年齡的老人,雙手結印,在銅鏡前方念著啟發神之力的萬言咒。這是個浩大的工程,萬言咒的啟用,必須從頭到尾不可一字有錯,精神力要全然的集中,若能順利將萬言咒念完,則至少得花上整天的時間,因為中間還有一些繁復的儀式得執行。

  不是每一任的祭司都有能力啟動這個咒術,除了要足夠的修為,與數十年的經驗外,對其體力與記憶力更是個嚴苛的考驗。

  陽赫的運氣很好。這一任的明淳國國師,修為極高,從年輕時就是聞名全國的天才神職人員,從三十歲任職大祭司之位已經七十年以上,是歷史上最年輕當上主祭司、在位期最長、法力最高強、聲望最高的天才型國師。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才有能力助他完成心願。

  陽赫恭立在祭司的身側,一身素服,恭謹的雙手合十,在一旁祝禱,同樣站立了一整天,沒有用餐、滴水未進,甚至是動也不動,仿佛是座雕像。

  終於,當祭司沉聲念完咒語最後一個字之後,就見祭司結印的雙手發出一道紅光,疾速向神桌上的銅鏡射去——

  頓時,紅光牢牢包圍住那鏡子,造成黃銅鏡霎時光芒大盛!然後,一道縹緲的聲音似幻似真的傳入祭司與陽赫的腦海裡。

  ……為何召喚本使……

  如果此刻李想也在現場的話,一定馬上發現這聲音就是她夢中所夢見的那一道!

  “汝是否正是明見心鏡之靈?”祭師以心音問著。

  “國師,雖見不到影像,但這聲音並非我所熟知的那抹鏡靈。”陽赫的聲音很快加入,並冷聲問著那道聲音:“你是何物?”

  ……同樣的面貌,性情竟如此回異……

  “赫爵爺,我感知到他正是此鏡之靈。”祭師推算了好一會,沉聲說道。“聖光罩之下,只有它一抹靈體,再無其他,所以它才是鏡之靈。”

  ……靈體?這種稱謂,對本使實在失禮之至……類似抱怨的聲音。

  “你是鏡靈?那李想又是什麼?”陽赫不理會鏡靈的抱怨,他對這東西本身毫無興趣,只問他想知道的。

  ……李想,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姒水:如同你陽赫,是另一個世界的張品曜……呵呵呵……不懷好意的笑聲。

  “既然李想是另一個世界的姒水,那麼她也該屬於我。”陽赫理所當然地道。

  ……真狂妄的想法啊,難以想像在另一邊,會成為張品曜那種人……

  陽赫並不太明白鏡靈的意思,但明不明白並不重要,他對它只有一個要求:

  “我要李想,把她給我。我要真實的擁有她。”

  ……陽赫,你這是在向本使祈願嗎?……

  “祈願的說法如果能令你感覺舒服,本爵姑且允許你這般解讀。不過,鏡靈,你千年來屬於我陽家所有,我陽家便是你的主子,你有義務與責任達成本爵的期望。”陽赫明白的下命令。

  ……雖然你非常的失禮,然而這一點,你還真是說對了一半。在這邊,本使的凡軀被陽家庇佑多年,借你陽家盛氣,躲過了劫滅之災;然而,你也別忘了,在另一邊,本使屬於張品曜所有。本使可以完成你一個心願,但必須兩個你都有此意願,這個願力方能實現……本使言盡於此……

  “鏡靈!”陽赫感覺到鏡靈已經離開,脫口喝了聲,但再也聽不到任何回音。

  “它走了。”祭司瞬間像是消了氣的氣球,無力的委頓在地上,臉色蒼白,體力嚴重透支。而桌上那包圍著銅鏡的紅光神力,早已消散無蹤了。

  陽赫伸出一手扶起祭師,目光卻定定的看向銅鏡……

  要得到李想,必須先與張品曜達成共識才能驅動這個願望嗎?

  可是,張品曜絕對不可能答應。

  即使如此,他還是必須嘗試。

  當然,在成功率如此低的情況下,准備好後續方案,也是必要的。思及此,陽赫低頭問幾乎快要昏厥過去的祭司道:

  “國師,您的換魂大法是否已修煉得大成了?”

  

  ***        ***       ***

  

  “掉了?”張品曜看看手上的銅鏡,又看了看書桌上那座少了面銅鏡的迷你梳妝台。

  “嗯,也許是我們將它從台中搬上台北的路程中,不小心撞到哪裡了吧。反正就看到鏡子與台子分離成兩邊了。仿貨果然只是好看而已,沒什麼品質保證。等我回台中之後,再打電話問問孝琳那邊有沒有人可以修。”八千元對她來說可是大錢,無論如何孝琳都得負責幫她修好。

  “它……不應該這麼脆弱的。”張品曜將銅鏡放下,改而捧起精美的梳妝台,在鏡台接合處左看右看。“沒有任何碰損的痕跡,所以不可能撞到過。”

  “你又不是專家,別看了,看不出所以然的。”李想拍拍他,問道:“你過來我這裡干嘛?我下午要回台中了,還有一些東西要整理,你自己打發時間去吧。”

  “不急,等吃完晚飯後,我開車送你下去。”他將角落的紙箱拿過來。“這放台北吧,我來處理。我有認識的古董維修專家,請他修復看看。你不是說孝琳還在國外?既然一時找不到她,那就別找了。”說完,他已經裝箱完畢。

  李想對此沒意見,有意見的是——

  “我干嘛要等晚上才回台中?我要搭二點的火車,明天還要上班,我可不想太晚睡覺。你也別送來送去了,浪費時間。”

  “平常可以,今天可不行。你得留下來吃飯。”將紙箱搬到門外頭放好,張品曜到她房間裡的浴室洗了個手,出來道。

  “為什麼我得留下來吃飯?”李想微揚著眉,用慢吞吞的語氣問著。

  張品曜坦言道:

  “我們是男女朋友的事,大慧今天早上在主屋吃早餐時,順便召告天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不在家的也被當時在家的人火速以電話通知了。阿公說他下午會從新竹趕回來,我爸媽也推掉了高雄的應酬,說一定趕回來吃晚飯。阿公更特地打電話交待了你媽要好好准備一下。你一大早沒看到李媽,就是因為她忙著准備,現在菜市場已經送來一大堆菜了,李媽正領著瑪莉亞和南茜在廚房大顯身手呢。”

  李想一楞,錯愕問道:

  “怎麼……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不知道?我、我早上醒來時,家人都出門了,後來我吃完早餐後都在房間裡上網……你說我媽知道了?可是她怎麼可能沒衝上來問?這種奇怪的事,正常人都不會平常心看待吧?你阿公還有爸媽回來是要干嘛?我們以後又不會怎樣,他們為什麼回來?要三堂會審也太早了吧?”她以為自己在生氣,可是卻發現自己竟是被緊張弄得語無倫次。

  “他們當然要回來,你不知道我阿公早就希望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別說阿公從很多年以前曾經就希望兩家可以指腹為婚一下。我爸那一代,兩家生的都是男的,當然就算了,後來我家先搬到台北,阿公還以為再沒有指望了。但是在我們出生的時候,阿公這個希望就又點燃起來了。”他將她摟入懷,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安撫她不安的情緒。“我們家四兄妹,也只有我叫你爸媽為李爸李媽,其他人都叫李叔李嬸,這個玄機,你從來沒有深想過對吧?”

  “因為我媽只當過你的奶媽,你的叫法跟其他人不一樣很正常啊。”難道還有其它原因?

  “這當然是原因之一,不過是阿公要我這麼叫的。他覺得我們同年同月又差了三天出生,吃同一口奶,這樣的緣分何其難得,早就想公開宣布指腹為婚了。可惜……”說到這裡,張品曜嘆了口氣。

  “可惜什麼?”竟有這樣的事,她從來不知道!她想,爸媽應該也是不知道的。

  “當你愈長愈大、愈來愈出色之後,我阿公就氣弱了,覺得我不該高攀你。你記不記得你在六歲那年,曾經代表我們幼稚園參加全台北市的幼兒說故事比賽,得到冠軍,後來更是得到全省第二名?”

  “那麼多年的事,誰記得?”她沒有保留獎狀獎牌的習慣,那些東西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個垃圾堆去腐爛成肥料了。

  “可是我記得。因為在那時,阿公突然跟我說,你太聰明優秀,我八成是沒指望討你當媳婦了,配不上哪。那時我不明白媳婦的意思指的是什麼,但是卻很討厭大人說我不如你,所以我跟阿公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覺得你很笨,是個醜八怪!我才不要你當我媳婦!”不意外接受到她的白眼,他無辜道:“那時還小,既不知道媳婦是什麼,當然也不懂辨別美醜。唯一記恨的是那天早上你罵了我一句笨蛋,生氣得很,只想回罵你同樣難聽的話。”

  “然後呢?”算了,大人有大量的不計較了,還是問後續比較正經。

  “後來啊,阿公用很欣慰的口氣摸著我的頭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乖孫,你也很好,不過聰明的女孩眼界都是高的,小慧可能不會看上你,你們以後……就當個互相關心的知己好友吧,少打一點架就好了。畢竟你們生來有這樣的緣分也不容易,要珍惜哪。”

  說完,他笑得很樂。這個眼界高的女孩,如今還是落到他張家來了不是?

  李想不必問也知道他在偷笑什麼,理都懶得理他。

  “那,現在,晚上,大家聚餐,是要談什麼?”她小心謹慎的問著。

  “除了慶祝我攻頂成功外,大概會定下婚期吧。”他猜阿公現在應該手捧著一本農民歷仔細查看從現在到年底的所有良辰吉日。

  “喂!別開玩笑,正經一點。”她捶他一記。愈想愈不妙,突然決定道:“算了,我還是現在回台中好了。你就當沒見過我、沒告訴我這件事,拜拜。”她隨手抓了皮包就要閃人。

  可惜她這回閃不了,他早就牢牢抓住她了。

  “早死早超生,你也別想閃人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不過這種事你總要面對的。大家都在為我們高興呢,你別怕。”

  “誰怕了,我是想到我有事,我得立即回台中,你放開啦——”她慘叫。

  張品曜也就由著她慘叫個高興,怎麼也不放手。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而李想更慘……不,不是更慘,是更幸福,因為只消這麼一見,比去戶政事務所登記婚姻關系還厲害,她這張家三嫂的身分,今生今世就此定案,再也沒有機會改變,甚至哪天兩人不小心鬧離婚的話,即使法律承認,也不會被兩家人承認。

  所以,李想,認命吧。你生是張家的人,死也是張家的鬼,認了吧!

  張品曜笑得好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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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張品曜與李想想著要把鏡台送修時,一時壓根兒忘記了那面銅鏡屬於特殊情況,不該隨意交到別人手中。

  張品曜只想著這花了三十八萬的古董,總不能任它就這樣壞掉。

  李想則想著,就算是仿古家俱,也是花八千塊大錢買的,怎麼可以壞!

  都是相同的念頭,所以才都一時忘記這面鏡子是面魔鏡,等到張品曜將李想送回台中,本來想過個夜再回台北,卻被心情還起伏難平、羞怒難分的李想給無情的趕了回來,才記起這件事。

  至於被趕回來……沒辦法,那頓晚餐鴻門宴,兩家人太高興了,簡直沒有李想說話的余地,就把婚期、喜餅的數量、喜宴的形式都定下來了。阿公還充滿懷舊心情的說一定要幫李想准備一牛車嫁妝,李爸馬上說可以回鄉下借到牛車與牛,到時一定牽到飯店去,還問要不要找花鼓陣來逗熱鬧一下……

  這是他們兩人的終身大事,但沒有他們可以說話的地方。

  張品曜是無所謂啦,他想李想其實也不在意能讓家人高興的婚禮形式,但她就是不習慣這一切。尤其大家問她怎麼會跟張品曜產生火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時,她完全回答不出來,也沒辦法把這麼私己的感情事攤開說給大家當故事聽,所以整個晚上她都如坐針氈,當然,心中那把羞怒的火也一直在悶燒。張品曜身為人家的未來丈夫,當然只能成為她的出氣筒,而不能有任何抱怨。

  他知道她的尷尬,也憐惜她承受的一切。李想是李家人裡唯一與張家保持距離的那個異類,她以為、也深信,這輩子絕對不會與這些人有所瓜葛,所以她離開台北,打算一輩子定居在台中,如今變成這樣,她真是無所適從。

  雖然還是被趕回來了,但張品曜還是在她的小套房裡好生安撫了她幾個小時,才在午夜十二點被趕走。因為她要睡了。

  他回到台北已經凌晨兩點半,不過他可不以為李想會睡得好,回到房間之後,他撥打手機給她,果然,不到兩聲就被接起。

  “小慧,我到家了。你安心休息吧。”

  “我早就睡了,被你吵到!”抱怨。

  “啊,那真是對不起了。你快睡,我不吵你了,晚安。”

  “哼。”掛掉。

  關掉手機,他目光定在放置梳妝台的紙箱,感覺到一種召喚的力量在觸動他。於是走過去,將箱子打開,只將鏡子拿出來,發現鏡子上波紋晃動,這是那邊正試圖與他這邊聯絡的征兆。

  是誰?

  有什麼事?

  張品曜本不想理會,但想了想,還是決定打開看看。

  所以,他伸手點向中心點,不太意外的見到了另一個他,陽赫。

  “跟你談一樁交易。”陽赫開門見山地道,並說:“只要這個交易能成功,你要什麼,我都能滿足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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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近很閑?”李想問著蹲在書桌角落安裝網路分享器的張品曜。

  “是不太忙。”張品曜回答得很漫不經心。

  “也不至於不太忙到准備來我這裡安家落戶吧?”這家伙把他的桌上型電腦都帶來她這裡安裝了,說是在築巢也不為過。

  “只是裝個電腦而已,哪裡算?”

  “哼哼,是哦。”她嗤之以鼻。

  她知道他始終用不慣筆記型電腦,雖然平日工作時為了方便,也是隨手一台筆電拎進拎出,但真正被他愛用的還是桌上型電腦。自從他們兩人的名分被兩家人認下之後,他除了每天打手機給她,就算沒事也一定要哈啦一下之外,每星期五的晚上,一定往台中跑,跑了幾次之後,他終於買了輛平價的代步小車了。

  他們今年一定會結婚,至於婚期什麼時候他們都不太清楚,反正家人說了,時間到了,會提前三天通知他們的,到時記得到場就可以了。

  雖然正式交往不到一個月,但對於認識了三代的兩家人,以及,認識了一輩子的兩個人而言,所謂的交往時間,從來不是值得拿來扳著手指計算了解程度的問題。

  他們已經太了解彼此了,根本不必經歷粉紅色幻想期、水乳交融蜜月期,再到幻滅面對現實期,就可以直奔老夫老妻的生活了。也就是說,她可以頭頂著鯊魚夾,把頭發卷成鳥窩,在他面前自在的走來走去;大清早敷著面膜像個女鬼在房間裡東飄西蕩的准備上課教材,也不必擔心會讓不小心睜眼的他嚇到心髒病發。

  說起來這場感情也談得無聊了點,一點也不驚險刺激。不過青梅竹馬不都是這樣嗎?李想雖然孤傲了點、冷漠了點、自尊心高了點,但並不是個脆弱敏感到全然不知變通的人。她有她的自信,所以面對他的感情,也只有接受、不接受兩個選擇,一旦選了就底定,而不會被那種“接受你不甘心,不接受你心痛苦”的龜毛情緒所左右。

  “你不會是打算以後每天從台中通勤到台北上班吧?”她直接問。

  “真是個好主意。”張品曜終於裝好電腦,起身對她一笑。

  “少來,也不想想現在汽油多貴,你給我克制一點。”

  “那我不開車,搭高鐵。”

  “你當我這裡是烏日,高鐵站就在隔壁?”不是浪費金錢就是浪費時間,這個公子哥仍然是個不知民間疾苦的二楞子。

  “小慧,我只是想多點時間和你在一起。”他將她拉坐在床上。

  “你在擔心什麼?”她感覺到他似乎有什麼顧忌,才會突然變得這麼黏。

  張品曜想了一下,看向她的臉,問道:

  “我記得你說過,明淳國的那個陽赫,是升級版的我,對吧?”

  “啊!”李想驚叫了聲,居然是直到這時候才想起那面鏡子!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月,她怎麼會忘得這樣徹底?還是因為張品曜提起,她才記起來!“對了,那鏡子你拿去修了嗎?拿回來了嗎?”

  張品曜見她這樣,心情變得輕松許多。回道:

  “我還沒送修,不過那面鏡子我讓一個玄學教授拿去研究,過幾天會拿回來。”

  “研究什麼?你跟那個教授說明鏡子的情況嗎?”

  “我沒說。但他一看到這面鏡子就說出了它的不尋常,希望我讓他研究幾天,我同意了。”

  李想深思的看他,凝著眉問:

  “你不會沒事把鏡子拿去給別人看,雖然這鏡子有著難以解釋的靈異情況,但你我都不是有研究精神的人,它是這樣,就這樣了,只要對我們的生活沒威脅,就算它是白雪公主裡的那面魔鏡,我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想召告天下。你說吧,是不是陽赫……或是姒水對你說了什麼?”

  她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而且又無比的聰明靈慧。張品曜在愛極了她的優秀的同時,有時也不免感到自己是差她許多的。難怪小時候兩人總是打架,她討厭他的少爺身分;他討厭她的聰明優秀,如今,幸好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是陽赫。他向我要求交換。”

  “交換?”李想眯起眼,猜測道:“想換什麼?是他換妻?還是我換夫?”

  “小慧!我竟然聽得出來你這兩句指的是不同意思。”張品曜笑著將她摟進懷裡吻了又吻。“這是不是表示我們的智力有點接近了呢?”

  李想任他吻到一個段落後,拍拍他的額頭,要他克制點,談正事重要。

  “到底陽赫想怎樣?你說清楚。”

  “首先,他當然想要你,從身體到靈魂,完整的得到。希望你可以成為明淳國的人,也順勢成為他的侍妾——他真夠膽的。”說到這裡,張品曜忍不住嘆了口氣。當然,任何一個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覬覦,極度不爽必是第一個反應。但不爽的同時,不免也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憐憫的情緒。想要讓小慧當妾?到底是向誰借了狗膽,以至於讓他敢懷有這種妄想?!

  如果陽赫對小慧有那麼一點點了解,就不應該會有將她納為妾的想法。顯然陽赫是不了解的。可,既然不了解,那他小子迷小慧是迷個什麼勁兒?真難理解。老實說,小慧很出色,但喜歡她並不容易,她是那種男人會“敬畏”的類型。

  “第二個方案呢?”李想面無表情,打算把話都聽完再說。

  “第二個,如果肉體無法過去,那麼他願意將就姒水這個身體,只要裡面是你就成。”

  “還有嗎?”將就?靠!

  “當然,第三與第四是相同的方式,不是他過來,就是我過去。他認為如果真的要動用這個下下之策,他的損失最大,我受益最多,然而他願意為了你做出此等慘痛的犧牲。”張品曜哼聲道:“這陽赫大概生平沒真正喜歡過什麼人,以為感情這種事可以像利益一樣交換,以為犧牲就能得到,更不該的是,以為他所作所為,一定能將你的心手到擒來。”

  “你怎麼回他?”

  “我告訴他:珍惜身邊愛你的人,不要企求天上的月、鏡中的花。你雖然是貴族,但也不過是個平凡人,不要好日子過久了,真當自己是立於凡人之上的天神,怎樣為所欲為都行。”

  “那他一定氣壞了。”李想終於露出一點笑容。

  “我不知道。因為我說完就關機了。然後,第二天將鏡子送到玄學教授那裡去。”聳聳肩。

  “你擔心他有什麼動作是吧?”

  “誰知道那個國家有沒有類似大法師那種人物,我們還是防著點好。”說到這裡,他睨她,怪聲怪調問:“小慧,你老實說,那個陽赫為什麼會迷上你?迷得他一下子變成了十五六歲的衝動青少年,做傻事完全不計後果。”

  李想怎麼知道那個貴族會對她感興趣?真是太冤了。

  “我怎麼知道!我根本沒見他幾次,而且幾乎每次見到他就直接關機。你也知道剛開始他把我當成可以實現他野心的魔鏡,以主人自居,要我認命為他效勞,那種高高在上的欠扁樣,又頂著你的臉,要是真出現在我面前,早一腳踩死了,誰耐煩理他!”

  “但你說他是完美版的我。”某個小心眼的男人就是要斤斤計較。

  李想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又嘆了口氣。

  “起先看起來確實是。”她承認。

  “是嘛,比起那種富貴了一千年才培養出來的貴族作派,我們這種田僑仔子弟哪裡比得上哪。”好酸的口氣。

  “品曜,他很出色,很像我夢中理想的男人。對,我少女時期就迷那種氣質的男人,可是夢中的男人就永遠只能在夢中,不可以讓它成為現實的。”

  “為什麼不行?你夢中的那個男人搞不好正在作法要過來追你了呢。”

  “當然不行。因為這種男人要是真的在我生活中出現了,會讓我覺得很沙豬、很機車、很自大、很不可理喻,一定會一腳把他踩扁——你高興了吧?”李想發現男人吃醋起來真是比三歲的小孩子還難搞,但不好好按捺一番又不行。

  這對她真是新奇的體驗:這二十七年來,她無論怎麼欺負張品曜,也沒好聲好氣的安撫他過,都是用別的方法來暗中補償自己某些做得太過火的行為,哪知當了他的女朋友之後,卻要學著哄他了。

  真沒天理!

  這好像有點角色顛倒吧?不是應該男朋友好聲好氣的、像妻奴似的有錯沒錯都要一身攬著,並把“千錯萬錯,女朋友都不會錯”的鐵律給貫徹到底嗎?怎麼她一點尊榮的感覺也沒有呢?還得委屈兮兮的被一張判官臉給審問。好奇怪,到底是哪個環節錯了?難道他們現在談的不是正常的戀愛?

  “現在還覺得陽赫比較好嗎?”張品曜盯著她的臉問。

  “如果我覺得陽赫好,你就打算去當陽赫了嗎?”她沒好氣的問。

  “不,我不當陽赫,我就是張品曜,我會煩你煩到你認為我是世上最好的為止。”他堅定道。

  李想好氣又好笑。從相逢以來,她常常覺得他變得成熟穩重,偶爾為此感到心慌,因為覺得他離得好遠,她再也抓握不住,他就要變成陌生人了……可是,現在不會了,她的心安定了,因為他還是他,屬於她的他。

  “品曜,我不要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也許你以後會有很好的成就,可我一輩子也不認為你構得上‘最好’的那個標准,你不要勉強了。我要的是現在這樣的你,而不是變成陽赫那樣或者哪個高高在上的世界名人。若你爬得太高的話,我就跟不上你了。”她雙手勾住他頸子,身子軟軟的往床頭櫃靠去,也將他一同拉了下來。

  張品曜想要伸手撐住身子,不讓自己的體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搖搖頭,對他道:“不用擔心,你的重量,我承受得住。”

  “小慧……”他凝視著她,笑得柔柔的。“小慧……”

  他飽含情意的赤裸目光長長長長的看著她,終於讓她覺得害羞,企圖閃避他的目光。他由著她躲,因為他正忙著吻她。她好甜,甜得他都醉了……

  

  ***        ***       ***

  

  “姒水,你是否忠於我呢?”優雅的聲音。

  “是的,主爺,姒水忠心於您,生生世世。”

  “那麼,給你一個任務。”

  姒水恭敬的跪伏於地,靜候指示。

  “去說服李想,去感動張品曜,想辦法讓這兩人對你心生憐意。”

  姒水不解這是何意,身子微微動了動,但不敢問。

  陽赫說得更明白——

  “若你成為那邊的李想,就是任務達成。”

  姒水猛地抬起頭,震驚的看著她的主人。由於整個人被話震得懵了,只能失禮的瞪著陽赫,而忘了一切禮節。

  陽赫大方的不以為意,沒將她的失態問罪,從座位上起身,緩步走下高台,立定在她身前,以手中的折扇扇柄輕輕托起她下巴,看著她,又似不是在看著她,只是透過她,在看著什麼人——

  “李想這個奇特的女人,該是本爵的。她只是生錯了地方,現在,該回來了。”

  

  ***         ***      ***

  

  “鏡仙子,你不想見到我嗎?”姒水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過來。

  “怎麼會,我們現在不是見面了嗎?哈啰,好久不見,你好嗎?”李想抬起手對鏡子裡哀怨的身影揮了揮。

  她沒有辦法告訴姒水,說在這之前近一個月的時間,由於那名玄學教授堅持要在上面施咒,說是鎮煞化惡什麼的,簡直拼了老命把他畢生所學的理論都盡數施展在上頭了。

  有沒有用不知道,倒是教授年紀老大,又不服老的沒日沒夜作法,亢奮過頭兼操勞過度,虛脫掛在研究室,被緊急送進醫院吊點滴去了。

  張品曜見教授為了這面鏡子廢寢忘食成這樣,實在過意不去,在教授夫人客氣的堅持下,只能不理會病床上教授的哀呼,將銅鏡取了回來。

  這也是今天李想能夠再見到姒水的原因。雖然說,她以為見到的會是陽赫,可是見到姒水也並不太驚訝就是了。因為她知道,即使見到的是姒水,那陽赫恐怕也在一旁待著,若他不在,那麼姒水能站在鏡子前,也肯定是陽赫的授意,回頭還是得將對話如實稟報。

  “我很好。你……變得不太一樣了……”姒水怔怔的看著她。

  “不一樣?是嗎?”李想自己倒不覺得。

  “是的,你的神態、你的樣子……啊!你手指上那是?”

  “哦,這個?”李想抬起手掌放到鏡子前,有些無奈的說道:“這是指環,我們這邊叫戒指。你那邊又不是沒有。”

  “我第一次見到你身上配戴飾物,而且,它好美,我不曾見過……”

  好美?李想的唇角微微抽搐。這叫美?難道只有她的眼光有問題?為什麼她感覺卻是隨身攜帶著一顆昂貴的電燈泡?

  學校年輕的女老師只看到它的品牌叫蒂芬妮;中年老師看的是它三克拉的車工、淨度、顏色;當然,討論得最熱烈的就是這些種種條件堆積起來的昂貴價格——一百八十萬!

  本來張品曜他爸決定買五克拉,阿公說還是不夠,決定跑到歐洲去訂更大的,說是這樣在婚禮上才有面子。幸好被張品曜及時阻止了,李想也堅定的拒絕,所以失望的阿公只好沉痛買下這只三克拉的“便宜貨”、“小到用放大鏡看都看不到在哪裡的鑽石戒指”,然後抱怨至今。

  這是訂婚戒指,很貴的訂婚戒指。星期天被通知要回家文定,兩個人一身休閑服上台北,被抓去化妝換裝,迷迷糊糊的套戒指、拍一堆相片、吃辦桌,然後據說訂婚就完成了。

  回來後,手上就多了一枚戒指,想脫下來放保險箱,但張品曜請求她至少戴到他把特地訂做的三環戒取回後,再換下來。只要再戴四天就可以解脫了,忍耐吧。雖然說相較於她誇張的婚戒,他手上那只白金素戒是讓人忌妒了些,但想到訂婚那天,阿公打造了一面一斤重的“張家之光NO.36”金牌頒發給他,命令他掛在脖子上現寶給親朋好友看,不得取下,那時他臉上青筍筍的菜色,也足堪告慰她的郁悶了。

  “這是你那邊的主爺送你的吧?”姒水問著,目光迷離的定在李想手上。

  “別叫他主爺,他只是個普通人,人生沒你家主子精彩,一生都會平凡過完。”

  “他並不平凡……”姒水突然直直望著李想。“他也是主爺,一個非常溫柔體貼的主爺。”

  李想心中一突,正色的打量姒水,並不言語。

  姒水被李想探索的目光看得不自在,略略的閃避著目光。

  “姒水,你主子與我男人,只是長得像,並不是同一人。對於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應該犯下胡亂錯認的錯誤,那是對你一片真心的諷刺。”

  “不……不是這樣的。其實……我認為……主爺和張主爺是同一人,只是一個是高貴威嚴的面向,一個則是溫柔多情的面向,所以我……沒有違背我的真心。如同你,是強悍驕傲的我,而我,是溫順忠心的你。我們四人,無論是怎樣的替換,仍是對自己的真心沒有違背的。”姒水堅定的說完,發現李想看她的目光很冷、很沉,令人感覺驚慌,有些無措地問:“怎麼了嗎?你為何這樣看我?”

  李想搖了搖頭,微微嘆道:

  “原來背叛自己真心的理由可以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我沒有背叛,我忠心的、愛的,始終是主爺。”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從來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不相干的兩人,頂多長得相似一些而已,那你輕易對張品曜動心,要做如何的解釋,才能讓你忠心愛主的心意得到合理的說服?”

  “請你不要這麼說!他們都是主爺,只是你拒絕承認而已。”姒水向來溫順的聲音高揚了起來,整張柔美的臉脹紅得像是快要爆炸了。

  李想沒有被她激動的情緒感染,還是冷靜地道:

  “姒水,你是真的喜歡上了張品曜?還是你的主爺要求你去喜歡上張品曜,所以你忠心的執行命令?”

  “我當然是……”姒水脫口而出理所當然的答案,但那話也只衝出了四個字,就戛然而止,被自己混亂的心思給淹沒。頓了半晌,一字一字地道:“他們都是主爺,我愛的、忠心的,是同一人。”

  不是說不通,而是姒水必須這樣對自己催眠,否則她無法對自己的心交待。李想心中嘆了口氣……這姒水,竟是被張品曜迷住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張品曜根本沒跟這兩人見過幾次,而且他對於這種與生活現實無關的鏡花水月靈異事件,不怎麼感興趣,每次來到她這兒,都是拉著她聊天、出門約會,再不就是把他最新迷上的電玩游戲硬教會她——因為她是那種任何東西一上手,隨便玩玩就運氣超好的那類人。所以他總是纏著她陪他練級,或者干脆求她玩他的帳號……生活過得如此充實。老實說,還會掛念鏡子裡的世界的人,就只有她李想一人了。

  陽赫想要得到她,已經很奇怪了。

  而,對陽赫忠心到可以為他死的姒水,會傾心於張品曜,李想無言得連嘆氣都沒力。

  那麼美麗的明淳國,怎麼養出這種對現實生活不滿意的人種?

  “姒水,你們國家有什麼問題?你們對生活有什麼不滿?讓你跟你主子寧願把日子過得這麼不切實際?”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懶得解釋太多,反正企圖扭轉別人的思想本來就是異想天開的蠢事,我也就不浪費時間了。上個月,當我開啟這面鏡子,初初可以看到不同的世界時,我是驚喜又驚奇的,覺得你那邊好得不得了,覺得你很完美、陽赫很完美,你們的國家更是美麗得不可思議,不像我這裡滿世界天災不斷,搞得像是地球下一刻就要毀滅……總之,我曾經非常羨慕你那邊。但羨慕這種情緒,其實只不過是對生活中許多不滿的牢騷,念念也就算了,並不會真的處心積慮去想辦法成為另外一種人,或真的把現在這種平順卻有點無聊的生活改成另一種。這麼說吧:姒水你很好,可是我不會想成為你;陽赫很高貴,但我要的人還是那個不高貴的張品曜。這就是現實,這也叫惜福。你們那邊缺的,就是對現有平靜生活的感恩。”

  “不是的,你不懂——”姒水拒絕被說服,甚至想要說服李想。

  可李想已經不想聽她談話了。

  “姒水,再見。”冷淡的說完,手指點向鏡面中央,畫面消失。

  李想盯著黃銅銅的鏡面,嘆了口氣,覺得這一切變得好餿。曾經以為這是樁奇遇,將享受到一段安全而新鮮的奇幻經歷……雖然她是把鏡子當成電視影集在看的,但因為裡面有姒水、有陽赫,一切都像是美夢那般的理想,所以她非常關心,無比沉迷。

  不過,事情發展至此,她心情很悶,覺得疑惑。自己為了什麼而經歷這一切?她有什麼條件經歷?而這份奇遇又想讓她感受到什麼心得?

  “那聲音”曾在她的夢中自吹自擂說這是幸運的機緣,要她好好享受把握。把握什麼?難不成是說可以將這經歷化為現實?還是要讓她年輕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在真實的驗證之後,學會認命,學會珍惜平凡嗎?

  無論怎麼說,都不對勁,顯得走調了。

  算了……

  沒有必要多想。反正這些事,再也與她無關了。

  叮叮叮——手機的和弦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李想正要將梳妝台裝箱打包的動作。

  “我是李想,哪位?”

  “小慧,啊,不是,是李想,對不起,我又忘了。”

  “隨便啦,我已經無所謂了。”李想現在已經不再那麼介意被叫的是哪一個名字。“孝琳,你回國了嗎?”

  “是啊,我昨天晚上到家,剛才睡飽了才打開電腦,收到你的郵件,就馬上打電話給你了。你說那座梳妝台壞了?是什麼情況?你失手砸了它嗎?”王孝琳急切又肉痛的問著。

  “沒有。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她揚眉,從老同學急切的語氣中,嗅聞到一直以來隱隱覺得不對勁的氣息……那銅鏡絕對是有來歷的,所謂的有來歷,就表示那可能是以“百”為計年單位的古物。想到這裡,李想拉長了聲音:“孝——琳——”

  “小、小慧,雖然說鬼月快到了,不過你可不可以不要玩女鬼的角色扮演?這聲音讓人聽起來很毛耶。”發抖的聲音。

  “孝琳,你老實說,這座梳妝台真的是仿貨嗎?”

  “……不是。”不敢欺騙。聲音回得不比蚊子大聲。

  “是真貨?真的是古董?”雖然不意外了,但還是感到很不對勁。

  “……是。”

  “價錢多少?”

  “確切的數字我不知道,不過二十五萬應該跑不掉……”

  “什麼!要二十五萬?!那你賣我八千是什麼意思?”

  “又不是我買的……”

  “王孝琳,你不要再吞吞吐吐的了,把話全給我說清楚。”低喝。

  “……在我坦白之前,小慧,你可下可以先告訴我一下,你……最近,跟品曜的關系怎樣?”

  李想一驚,聲音高揚半度——

  “你不會是想要告訴我,那是張品曜買來放你那裡,讓你賣給我的?!”

  “啊,哈哈哈,你猜到了哦,那我就不用多說了,可見你近來跟他感情突飛猛進。很好很好,恭喜恭喜。哈哈哈。”干笑完,決定閃:“欲知詳情,請洽你的青梅竹馬,我去忙了。”

  “等等!八千塊還我!”李想趕忙叫。

  “作夢!那是我的勞務費、情報費、仲介費、紅娘費,不還!”說完,不留情的掛斷。

  “發什麼火啊……”李想訕訕的收線,搔了搔頭。看向桌上那面鏡子,與箱子裡的那座梳妝台,覺得一切好……好荒謬?還是好神奇?“居然是他買的。啊,是了,他說過回來之前去了趟北京,買了一些不知真假的古董,看來這也是其中一樣了……不,應該說,他是為了買它而跑過去的。”她笑了笑,低頭看著右手上的訂婚戒指,輕道:“難怪原本說不可能有貨,後來竟是調到了,還這麼精美……這個小物件,竟然要二十五萬元?不,一定不止,那是專家可以買到的價格,至於凱子嘛,沒有花到五十萬就算他好運了。”

  手機再度響起,這次音樂是“張三的歌”,是他。她懶洋洋的接起——

  “喂?”

  “小慧,你現在在干嘛?”

  “我現在……”她還是看著戒指,輕聲道:“在想你……”

  

  ***        ***      ***

  

  很熟悉的夢,雖然熟悉,卻沒有見到“老朋友”的歡樂感。李想只想嘆氣。

  她已經告訴張品曜,不想將這個靈異的骨董放在家中,請他盡快拿走。雖然全世界六十億人口裡,確實沒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機緣可以看到另一個空間的風景,所以她有幸看到,應該感恩。但她卻是覺得索然無味了,不想再看見那銅鏡,也決定忘掉明淳國的種種,陽赫、姒水這些人,都當是一場幻夢吧。

  ……你不想知道那是真實的世界,還是純屬你潛意識裡的幻想嗎……

  “不想。”李想回道。

  ……你是本使見過,欲望最少的人……如果本使告訴你,這是一面可以心想事成的鏡子,只要你願意,裡頭的一切都會是真的,你可以過去,你將會享受到身為一個女性最尊榮的一切,名利、地位、專寵、子孫滿堂皆有成就……

  “你一定活了很久了吧?”李想完全把那聲音的誘哄當成耳邊風,反而問道。

  ……以人類的算法而言,本使可說是幾乎存在了永恆……

  “難怪你的思維如此陳舊。”

  ……怎麼說……(不悅的口氣)

  “如果你對現代的情況有所了解,就該知道這個年代就算當上了皇後王妃,也不能說是一生尊榮與幸福的代表。去查查英國的黛安娜王妃、去看看日本的雅子妃,你就會知道陽赫身邊的位置,對於我們這邊的人而言,並不是那麼吸引人。”

  ……雖然不太了解你們這邊的情況,不過我可以理解為:你不為名利所動是嗎?……

  “我是個教師,當然重名,希望自己有一生清譽;至於利,當然也重,不過錢財這東西,我可以自己賺,就不用麻煩白馬王子施舍了。”

  ……這應該就是陽赫不管怎麼請人施法,都無法將你的魂魄轉換過去的原因吧?李想,你實在是個太任性、太固執的人了……

  “如果您已經沒事的話,可否離開我的夢境了?”李想客氣的下逐客令。

  ……不急,在享用了明見心鏡的功能之後,你不會以為不想要它了之後,就能輕易甩開吧?你們這兒有句話叫“使用者付費”,也就是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該明白……

  “什麼意思?”李想立即警覺起來,嚴肅問著。

  但那聲音再也沒有回應,像是已經飄遠……

  “喂?!”李想叫。

  “小慧!”張品曜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李想發現自己“存在”了,她看得到自己了,也看得到別人了,一身西裝筆挺的張品曜正朝她走來,模樣像是剛下班趕來台中。

  不過,周遭都是灰蒙蒙的顏色,證明此刻她仍然在夢中。她眨了眨眼,還是沒辦法讓視線更清晰一點,當她正想朝張品曜走過去時,後面突然傳來另一道張品曜的聲音,也相同的在喚她——

  “小慧。”

  她倏地轉身,看到了另一個張品曜,從穿著到聲音,全都絲毫不差,那個張品曜也正向她走近。

  她一怔,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腦海中就浮現“那聲音”不懷好意地說道:

  ……任何事都有其規矩,你就好好的選擇你未來的人生伴侶吧……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李想本想走動,卻發現自己雙腳好像被三秒膠給黏住,竟然一時無法移動。她詫異的低頭,看到自己雙腳站在一個紅色的圈圈裡。這是怎麼一回事?!

  ……謹慎些呵,李想。這兩個男人,你只能選一個,選完後,就一生再不能更改……

  “不要做這種無聊事!”真不敢相信這種老掉牙的爛把戲,竟被這個老古董拿來玩她!

  ……怎麼會無聊呢?這可是攸關著……你醒來之後,人是在明淳國的陽赫身邊,或是台灣的張品曜身邊呢……很有趣……不是嗎……

  “你——”李想氣到連話都罵不出來。

  ……再見了,李想……你是本使遇過最難纏的寄主……但願下一個能正常些,也好讓本使滿足一下被敬畏崇拜的感覺……

  那家伙是在抱怨嗎?李想沒好氣的想。

  ……還有,李想,本鏡叫明見心鏡,不是電視螢幕,做人不要太過分。有生之年,若你為著你的生活不順遂而感到後悔時,記住這一切都是你活該!本來你可以經由本鏡而美夢成真的,這種數十億分之一的幸運,竟就被你揮霍掉了,你要一輩子在後悔裡反省!……

  腦海中的聲音漸遠,但留下來的火氣旺到讓李想覺得整個腦袋都燒得發痛。

  說到底,那聲音是個什麼東西,她至今搞不清楚,也許是鏡子上的鏡靈吧,一個很後悔被她與張品曜喚醒的鏡靈……

  算了,那個已經不重要了,還是眼前的事情比較麻煩。

  如果那鏡靈說的是真的的話,那麼眼前這兩個張品曜,其實有一個是陽赫。如果她抓住的是陽赫,那麼等她醒來,將會身處明淳國……

  那麼……李想忍不住要想:此時的張品曜,在他的夢中,是否也被相同的試驗所困擾著呢?

  在他夢裡,是不是也有兩個李想,正等著張品曜選對或選錯……

  思及此,李想發現自己手心涔涔的直冒汗。

  如果這是那面鏡子對她將它當成電視螢幕的報復,而且詛咒她會為此後悔的話……是的,她後悔了。果然這種靈異的東西,沾上了都不會有好下場。

  她發誓,若她還有機會在自己的房間醒過來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那梳妝台拿去灌成水泥柱,沉到太平洋海底,讓它再也不能出來禍害世人!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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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節,闔家團圓烤烤肉、吃吃月餅的節日。

  中秋節,闔家團圓提燈籠、賞燈會,抬頭順便看看嫦娥今天當不當值、玉兔有沒有認真搗藥、吳剛與桂樹的恩怨情仇到底寫到完結篇了沒的節日。

  中秋節,這個國人永遠記得要歡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的節日裡,張品曜與李想結婚了。所以從今以後的每一個中秋節,也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張品曜對這個日子沒有意見,這麼好記的結婚紀念日,多麼省事,每年都不會忘。就算忘了紀念結婚,也可以借著吃月餅來達到慶祝的目的,多好不是?!

  李想對此就有一點意見了。她討厭節日,尤其討厭元宵節、中秋節這種在晚上熱鬧的節日。

  不過少數服從多數,李想還是只能在這一天披上婚紗,成為張家三嫂。婚姻這事,從來就不是小兩口的私己事,他們早就認了,隨便大人高興啦。

  阿公與她老爸還真請人從鄉下運送了兩頭牛和兩輛牛車上來,將亮晶晶的豪華嫁妝擺在上頭,就這樣牽著牛車,繞著飯店廣場走了無數圈,風光無限;不止經過的路人都特地停下來拍照,後來居然連記者都來了!簡直把天生愛現的張家老太爺給樂壞了,覺得這輩子就今天最風光。

  “我看阿公快醉趴了。”喜宴才剛開桌,但從早上見人就大喊“干一杯”的阿公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張品曜偷偷湊到李想耳邊道。

  李想從敞開的大玻璃窗看出去,阿公竟然跑去牽著正要下台一鞠躬的牛只,說他要唱歌,然後就咿咿呀呀的扯喉唱著——一只牛要賣五千塊,五千塊要買一只牛……

  “他說要幫阿財伯把牛牽去賣。”

  “牽去哪裡賣?”李想偷笑問。

  “北京。”

  “為什麼?”噴笑,驚問。

  “因為阿公說,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那就不用擔心會變成豬了,價錢差很多呢。”忍住笑,保持著一本正經的菁英樣子。

  “請問一下,牛牽到什麼地方會變成豬?”阿公果然醉了。

  “誰知道,等阿公酒醒之後,再問他老人家好了。”

  由於親人們都跑到飯店外面去制止阿公的行為,所以他們身邊的家人桌一時全都清空,都在外頭演起三立的八點檔了,玩得不亦樂乎,不時擺pose拍照一下,都忘了要回來。被遺忘的新郎新娘倒是沒怎麼感覺到哀怨,自個兒閑談起來。

  “品曜,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改名嗎?”

  “因為你的名字先是因為‘元宵燈會’、‘中秋燈會’被同學笑。後來咱們有個總統叫李登輝,不幸與你的名字有諧音之緣,從此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你這麼驕傲的人,是無法容忍被人取笑的。可你的成績實在太好,對此很介意的同學也只能抓著這點氣你了。”說到這裡,張品曜對她揚了揚眉,問:“怎麼?還是想要測試我是不是正牌的張品曜嗎?”

  “當你穿得太正式,打扮得很光鮮時,我總會想到陽赫。因為這是他的形像,不過我還是知道你就是你,不會是別人。”她拍拍他。

  “當你打扮得很美時,我可不會想到另外一人。”他哼。

  不給他醋意發作的機會,接著道: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改名叫李想嗎?”

  “我想了很多年,從你二十歲改名字那年開始想。”他看著她:“剛開始,總不免臭美的幻想著:你是不是在想我——唔!”被槌了。“我就說是幻想嘛,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想想也不行嗎?”

  她瞪他。這人,如果是陽赫假扮的,那就見鬼了。

  “後來,從你只報考中南部高中的教師征聘,而完全不考慮北部,我就隱約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討厭那個被取笑的名字,你更討厭在張李兩家中,李家所擔當的身分表征——被幫助的、依附別人的、沒有自我的……”

  “家僕。”李想點頭。

  他搖搖頭,無言。就算他否認這個說法一萬遍,她還是這麼認定也沒用,所以就不說了。

  “你想要成為不須要被幫助的人、你想要獨立、想要和張家徹底切割、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感覺自己找回了身為人的尊嚴與自信。所以,你,李想,告訴自己,這一生的夢想就是這些,你將為它們而努力。”

  “是個怪名字吧?”她眨眨眼,覺得眼睛潮潮的,水氣好重,所以垂下頭,想要將上湧的激越情緒給默默眨掉。

  “是,比李燈慧這名字更怪。”他將她摟進懷中,沒看她的臉,知道她此刻不會希望被任何人看見。

  “呿!”她唾他。

  “小慧,我不會讓你後悔選我的。我不會成為陽赫,但是我會成為最好的張品曜。我知道當你決定跟我結婚,就表示放棄了你長期以來所追求的目標,但我不會抱歉,我只會努力讓你不後悔。”

  “也不算放棄,我以後還是會賺錢買登記在自己名下的房子,我還是能擁有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現在,也不過是多了個你,你是我的,我名下的所有物只有更多,沒有減少。”她抬高下巴宣告,要他搞清楚狀況。

  “是!你說的對!”他只能堅定的點頭,表示對她這番發言的擁戴。

  怎麼有人可以在一本正經的同時又欠扁成這樣?李想瞪他。瞪著瞪著,也只有笑了。

  “吃些東西吧,你一整天都沒吃什麼。”他幫她挾了些好入口的菜到她的盤子裡。然後把無錫排骨這種她很愛、啃起來卻會弄糊唇妝的美食給叉來自己盤中,將骨頭挑掉,仔細切割成適口大小,才放到她的盤子裡。

  李想享受著張品曜的服務,還是忍不住問道:

  “那時,你怎麼發現站在你身邊的是姒水?”

  “還有什麼好問的?”張品曜看了她一眼,“就算她穿著你的衣服、學著你的說話口氣,簡直像是真正的你,但我就是知道她不是你。當她開口說第一句話,我就更確定了。”

  “她說了什麼?”對於一個月前那場莫名其妙的試煉,雖然只歷時了一天,但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輩子。

  “她當時開口對我說:‘品曜,我要吃上次你買的銅鑼燒,現在就要吃。’”

  李想低聲“啊”了下。

  張品曜笑道:

  “你這輩子從來沒有對我開口說出‘你要’什麼,我就知道她不是你。雖然她將你那種即使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口氣,學了個十成十,但姒水不知道,你這輩子最痛恨向別人開口要東西。”以前他要送她東西,還得想各種理由,最後結局都是他被她氣個半死。

  “可是你還是帶她去買銅鑼燒了不是嗎?”怪聲怪調。

  “因為我把她當成你的妹妹。而且我希望滿足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之後,看在我招待她台中一日游的份上,乖乖回家去吧。你跟姒水算是朋友,她也不是個壞人,我不能讓她怨恨你,那樣,你會不開心。”他輕撫她。

  “她最後是自己願意回去的?”李想最好奇的是這一點。

  “嗯。她說,她喜歡這裡,但這裡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所以她回去了。”

  “你說得真含蓄。”李想看著他不自在的表情,緩緩糾正道:“姒水說的應該是:她喜歡你,但你的心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對吧?”

  “她沒說得這麼明確,你又何必把她代入這個語意裡?她反正是回去了,再也與我們無關了。”

  李想聽他這麼說,為自己的咄咄逼人感到羞愧。她確實不應該這樣,即使吃醋也不應該……

  “我們應該感謝她,如果她打定主意不回去,那面鏡子還不知道會再弄出什麼事端呢。”

  提到那面銅鏡,李想就沒好氣。

  什麼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享受過魔鏡的好處之後,就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還在夢中警告說她要慎選出對的張品曜,不然醒來之後就只能面對選錯的後果。

  結果咧?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夢境只是個障眼法,是那面銅鏡隨便說來唬弄人的。害她在夢裡焦慮老半天,對著兩個張品曜無從下手,後來竟然就耗到兩個都沒選,她就醒了。

  醒來之後,她人還是在台中,在她的床上,一切都很尋常,但她卻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然後,門打開了,幫她買了早餐進門的張品曜對她微微笑,說道:

  “小慧,來吃早餐吧。”

  “陽赫?”李想皺眉地問。

  就見那個張品曜身子一僵,沉靜的盯著她,許久,問:

  “為什麼叫我陽赫?”

  “因為你是。”她肯定道。

  那是個奇特的一天。她與張品曜就像被丟入兩個不同空間的相同地方,她面對著陽赫,而張品曜面對著姒水,同樣在台中的小窩與街上度過了一天。她領著陽赫游遍台中,當然,張品曜也領著姒水到處觀光。也許四個人在相同的時間逛華納威秀影城、科博館、百貨公司、去洲際棒球場看同一場比賽,甚至坐在相鄰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不會見到另外兩人。

  為什麼會這樣?那鏡靈最後一次出現在李想夢中時,好心的做了解說。它說——

  歷來擁有明見心鏡的人,會從鏡中看到他心目中理想的世界。一個人對生活有多少不滿,所看到的世界就會有多美好。當然,這樣的美好會讓人產生無比的向往渴望,恨不得能投身於其中。明見心鏡當然不是平白給人看著玩的(說來說去,就是記恨李想的不惜福),它照見人心的夢想,它可以給誠心想要改變現有生活的人一個機會。

  鏡子裡的世界,可以是幻,亦可以成真。只要你成功過去,那就會變成真實的世界;若失敗了,那它就是幻想出來的產物而已。

  而,每一任擁有者,都必須經歷一場試煉。擁有者若想要到那個理想世界過新生活,那麼明見心鏡會讓那人以黃梁一夢的方式去經歷那個他所向往世界最幻滅的種種打擊,一夢終生。若能挺過來,那他會被明見心鏡送過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成功的心想事成,也是明見心鏡歷來的工作模式。

  但是,但是李想與張品曜偏偏是兩個怪胎,他們兩人讓明見心鏡發現世上竟然有如此難搞定的人類,讓它既定的工作程序完全脫軌,無法執行。

  可是,即使如此,當鏡子的擁有者對它的使用期限已經結束時,它還是得做他該做的工作——讓向往的一方,到他們渴望的地方過生活,雖是一夢,但夢裡卻是一生——

  但是!又來一個但是!

  不合作的李想與張品曜竟然打一照面就將夢中的陽赫和姒水給點醒。本來鏡靈已經將兩人催眠,讓他們相信自己已經成了張品曜與李想,如果沒人叫出他們真實的姓名,他們在夢裡的這一生,將有幾十年可以過。

  結果,幾十年變成一天。然後就被打包送回去了。

  李想後來確定那鏡靈之所以還會跑到她夢中,不是為了解惑,而是為了抱怨。因為它在述說事件的原由時,都是從抱怨起頭的。

  總之,那兩人都回去了,回到了那個不知道是幻想出來還是真實存在的明淳國。

  姒水很喜歡這裡,但她因為喜歡張品曜而決定回去。

  陽赫對這個世界也非常驚訝與著迷,但他之所以會回去,不是因為成全,而是他無法忍受自己在一個先進的地方成為文盲,成為一個無助的人下人。所以他決定回去,帶領他國家未來的發展,向李想宣誓說百年之內,這個世界有的東西,明淳國也一定會發展出來!

  於是,事情就這麼落幕。很不精彩,是明見心鏡接過最無聊、最脫軌的個案。那面鏡子抱怨完就閃了,留下那座失去銅鏡的紫檀木梳妝台座。

  李想仍然對這類古董很不喜歡,所以後來張品曜就把台座送給了他們的紅娘王孝琳,讓她自己再去找面鏡子裝上。

  處理完後,他們終於與那些靈異事件都再也沒有關系了。

  “喂,新郎新娘坐在那邊說什麼悄悄話?敬酒了,要敬酒了!來干一懷,大家都干啦!”遠處,終於被勸回來的阿公歪歪斜斜的向這邊走來,身邊一堆家人小心扶著,但都被老人家推開。“不要扶啦,我沒醉!”

  才說著「碰”地一聲,整個人在地毯上五體投地,撞出好大聲響。

  “阿公!”所有人都驚呼,全衝了過去。

  “沒事,沒事——”阿公大嚷。

  “都流血了還沒事,快拿急救箱來——”

  “什麼急救箱?快叫救護車——”

  “你們干脆叫葬儀社的人來好了!”阿公不爽了。

  “哎啊,阿爸!今天是品曜和小慧的好日子,你不要亂說話啦!”

  然後,所有人再度鬧成一團。

  李想與張品曜也跑了過去,確定坐在地上的阿公還能說笑喝酒,額頭上只是碰出了一個包後,松子口氣的互看了眼,笑了。

  “其實,我們家發生的事,比鏡子裡的影集精彩多了。”李想道。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人生,這樣就很美好了。不需要進入夢裡去追尋,那其實是對自己生命的否定。”

  他將她一只手牽住,十指緊扣。雨人相視而笑。

  他們不否定平凡的人生,他們喜歡這一生都將這麼平凡過完。

  只要,兩個人一起牽手度過,就是最完美的幸福。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ici33
大公爵 | 2009-4-16 12:41:30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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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師——”有人在遠方呼喚。

  李想終於上完了今天的課,向教學組長打了聲招呼後閃人,正趕著回家,步伐非常快,快到幾乎可以去報名參加競走。

  “李想老師,等一下啦!喂!李——想——老——師——”後頭的嬌呼聲鍥而不舍的追趕著,在連呼數聲得不到關愛的回眸之後,那呼喚聲開始連名帶姓的叫了個綿綿長長,讓聽到的人全身上下毛細孔都為之站立起來。

  李想不是沒有聽到,而是希望自己可以借口距離太遠,讓人以為自己沒有聽到,就此作罷。

  可是,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更別說她最近大走衰運,是不該對自己的運氣有太美好的期許。

  該認命的事,就得認命。唉!

  當那名嬌美的女老師終於追上她,並揪住她衣袖大口大口喘氣之後,她認了。

  “劉老師,怎麼喘成這樣?我在趕時間,如果有其它課程上的問題的話,下星期一的教學研討會議上,我們再討論好不好?”

  “不、不是教學的問題……呼呼——”好喘。

  “那,是國語文競賽的籌備事宜嗎?這個也一並在星期一討論吧——”

  “不是啦!”有點緩過氣來的嬌美女老師以她特有的柔中帶嬌的嗓音,微嗔的制止了李想的胡亂猜測。“人家要問你的不是那個啦!”

  我當然知道。李想在心底嘆了口氣,從善如流的問道:

  “請問你要問的是什麼?”

  “就是那個啊……”扭捏了下,眼光開始迷離而游移,以夢幻的聲音發出一堆虛詞:“就是、那個嘛……哎啊,你知道的,反正就是……唉,叫我怎麼說呢……”什麼話都沒有說也就算了,最後竟以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李想,道:“反正你自己知道我要問什麼,你就別為難我開口了,人家會不好意思啦!”

  靠,真見鬼了。李想默然無語,覺得自己會霉星罩頂成這樣,若不是那鏡子引發的效應,就是張品曜那家伙天生帶塞,如今居然連最不對盤的女人也主動跑來煩她,真是太不可思議,也太過分了。

  “不好意思,我不會讀心術。如果我讓你有這樣錯誤的認知,那很抱歉。”

  “哎啊,李老師,你真討厭!”

  無緣無故被討厭,真倒楣。

  更倒楣的是在沒應付完這個怪女人之前,她走不了。對於自認為正常的李想而言,性格外表都像朵溫室嬌花般夢幻的劉小喬老師,根本是個異類,八成是外星人投胎的——當然,她也知道,對劉小喬而言,她李想也是個異類、外星人。

  她們雖然同為國文老師,但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朋友,這是兩人甫見面時,就產生的共識,一直以來也就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安無事至今。不過,也就真的是“至今”了,明天以後,她要煩的人物,搞不好就多了一個。唉!

  “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她淡淡道。

  劉老師覺得李想這個人就是太嚴肅了,難怪學生都怕她,沒人敢跟她講心事或約出去聚餐。不過現在不是好意糾正她的時候,看著李想一副隨時打算以最快速度走掉的樣子,劉老師也就不稍作耽擱,繼續以她夢幻的聲音,十足期待的道:

  “那個,昨天早上……還有今天早上,那個開車送你來上課的人……你說是你以前的同學,沒有什麼交情的那個……”那個男人長得好體面啊,真是讓人一見面就印像深刻,恨不得能多了解他一些。

  果然是那個男人給她招禍了。李想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意外,從昨天劉老師痴痴看著張品曜的眼光裡,就能知道這個雖然正被許多男人追求中,也常常是相親常勝軍的美女老師,被愛神的箭給射中了。

  當然,李想也必須承認,張品曜這人比起劉老師曾經認識的那些適婚對像——老實型的老師與宅男型的工程師們而言,氣質與穿著上是很有差別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商業雜志上形容的那種白領菁英,所以能卓立於劉老師的擇偶雷達裡,迅速得到關注。

  “嗯,然後呢?”李想完全不具備善解人意的特質,問得冷淡且直接。

  “:。你……”劉老師當然知道李想這分明是明知故問,心中有點生氣,但為了自己的幸福,她在心底為自己打氣,一定要好好努力——“我的意思是,嗯,我想問你一下,他……他有沒有女朋友?還有……他是做什麼工作的?當然,我還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果然是個全心於創造愛情機會的人。老實說,李想有點佩服她。這個今年才二十六歲的劉老師,也不過才畢業沒多久,就已經把戀愛與結婚當成這兩年內務必要達成的人生重大任務,也努力的身體力行,遇上了不錯的對像,都會試著了解一番,很認真的在尋找著相伴終生的另一半。

  雖然很佩服劉老師的努力,可是並不表示她願意成為被探詢的對像——尤其問的那個人又是張品曜那家伙……她,實在很不想說。

  “他的事我並不清楚。”

  “那就說你清楚的部分就好了嘛。”劉老師拒絕被拒絕。

  “不經他人同意,我不能隨意公開別人的資料。”

  “哎……你!我又不是問他的隱私,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基本的啊,你又何必這麼不近人情?”劉老師蓮足微頓,嗔怨的看著李想。

  李想看了下手表,對她道:

  “我們邊走邊說吧,我要搭三點半的公車,可不想錯過。”

  劉老師見李想轉身就走,當然也只能跟著,一邊探道:

  “你何必搭公車?你那個同學不是會來載你嗎?對了,我今天早上有注意到,他那輛車好像是租車公司的車牌。怎麼,他沒有自己的車嗎?用租的多貴啊,一天好要幾千呢。就算不喜歡搭公車跟人擠好了,總可以搭計程車嘛,不是嗎?”

  李想微訝的看了劉老師一眼,事實上要不是劉老師提起,她還真不知道張品曜開的是租來的車。她連他開的是什麼牌子的車都沒注意,又怎麼會注意到車牌上的標志?這劉老師果然細致,才照面那麼幾秒鐘,居然就觀察到那麼多了。

  “那是租來的車嗎?我現在才知道。”李想道。

  “你不知道嗎?”劉老師想了想,微笑起來。如果李想連那名長相體面的男子開什麼樣的車都搞不清楚,可見兩人的交情果真泛泛,不可能是男女朋友的關系,這點讓她終於放下了心,覺得未來很美好,可,還是再確定一下好了——“啊,那也沒關系。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你不關心也是正常的……嗯,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李想不耐煩的道:

  “我昨天就說過了,不是。”干嘛一再探問啊!看上那個男人就去追啊,有本事就把他征服於石榴裙下,男未婚女未嫁的,就算她胡謅說張品曜是她的男友,就能阻止愛慕他的女人向他追愛嗎?

  “那,你可不可以把他介紹給我?”劉老師也不啰嗦,開門見山道。說完,臉蛋又紅成了番茄,逕自嬌呼道:“哎啊,真不好意思。”

  就算再怎麼不好意思,你還是明白開口了。李想不知道自己該佩服還是該唾棄,但內心深處湧上的第一抹感覺,竟然是——不悅。

  搖了搖頭,企圖將那個不應該的感覺給甩去,開口道:

  “這我不能決定。這樣吧,你把手機號碼給我,如果我再遇見他,就把號碼給他,他有意願的話,會跟你聯絡。”

  “他今天不會來接你嗎?”劉老師不太滿意李想提出的方案,比較希望李想做好媒人的角色,給男女雙方一個美好而積極的開始。

  “不會。”李想猜測張品曜可能已經回台北了。這些天兩人碰頭時,他的手機老響個不停,都是台北打來的催促。

  這時,一道和弦鈴聲從李想的手袋裡響了起來。李想一怔。

  “咦,你換新手機了?是和弦鈴聲呢。”劉老師好訝異,就她記得的,李想老師用的手機之古董,已列為學校十大不可思議事件中。別人的手機有和弦鈴聲不稀奇,李想的手機可以傳出這種音樂就很奇怪了。

  李想直覺將手探進袋子裡,當她手摸到那款本來屬於張品曜的手機時,突然不想在劉老師面前將它拿出來。這手機就是他原本遺落在她住處的那支,那天他沒有拿走,反而將她的Sin卡換過來,擺弄了一番就擱她那兒了。他知道要她收下別人的東西,絕對需要理由,所以就當成對她收留他住下的感謝禮了。

  如果是別人這樣說,她也是不會接受的。但那天……他先是拯救了她的飢餓,而後又陪她度過最恐懼的那一夜,加上……又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攪得她大腦當機,無法正常運作,竟也就這麼由著他了。

  “快聽啊,電話一直在響呢。”也讓她看看是什麼機型的啊。

  當然,只能掏出來接聽了。

  掏出來的超炫手機令劉老師哇哇低叫:“哇!是Nokia  N95  HSDPA高速機!有2G的記憶卡,五百萬畫素的蔡司鏡頭相機,可以無線上網,還可以全球衛星導航……現在買超貴的,你怎麼買得下手?”

  李想聽了傻眼,但無言以對,只好不理,專心應付來電——

  “我是李想,請問哪位?”

  “是我。”張品曜的聲音打那頭傳來。

  李想楞了下,這才想起方才那個鈴聲音樂正是那首“張三的歌”,思及此,真是好氣又好笑,這人居然把自己的來電鈴聲設為這首,真是奇特的幽默感。要知道,在十年前,如果有人敢在他面前唱這首歌,是會被他記恨上的。

  “什麼事?”好笑歸好笑,語氣仍是冷淡。

  “我現在在你學校大門口,你接下來不是沒課?我可以送你回去。”

  “你怎麼還在台中?不是該回台北了?”李想發現劉老師滿臉熱切,似乎猜到與她通話的人正是她心儀的那一個。

  “嗯,我晚上回去,要不要一同走?”今天是星期五,接下來是兩天的假期。

  “我有事,不回去。”說到回家,就忍不住想到母親幫她安排的相親,似乎就在下星期的樣子,真頭痛。

  “嗯,我看到你了,你正要回家吧。快過來,這裡是紅線區,不能停車太久。”

  李想看向大門口,果然看到張品曜正靠著一輛轎車,形狀悠閑的與她通著電話,見她目光放過去,抬起一只手向她搖了搖。

  “你——”李想不知道該怎麼說,既想罵他過來干嘛,又氣他出現得不是時候,心情又氣又急又尷尬,臉上熱辣辣的。

  “哎,是他!我們快過去。”在李想還沒決定該怎麼做時,劉老師已經一把挽著她,將她往校門口拖去。

  真是天賜良機!劉老師喜孜孜的滿眼冒著粉紅色泡泡。

  李想瞪著張品曜,想著怎麼從來沒發現這個男人居然長得如此招蜂引蝶!明明,只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純褲不是嗎?

  又沒有比別人帥,也沒有比別人有錢,更別說事業上的成就根本還沒有,事實上他能在美國讀完研究所、拿到文憑,李想就已經覺得他的祖先對他很保佑了。總而言之,在她的記憶中,張品曜就是一個很不出色的人,這輩子若能抱著家裡分給他的錢好好的吃祖產過完一生,不要想著成為什麼商業鉅子,胡亂投資惡搞,就算是一生平安幸福了。

  結論:張品曜就是一個平庸的男人,志大才疏,而且還有點討人厭的少爺習氣。這種男人通常是言情小說中被女主角唾棄的配角,用來彰顯男主角英明神武用的。

  可怎麼,在別人眼中,他好像很好的樣子?身為相親專家兼常勝軍的劉老師,也算是閱男無數,對男人有精准的認識了,可是對於尚不知底細的張品曜,竟然光見上那麼兩面,就心儀了,這會不會太草率了一點?

  她眼中所看到的張品曜,與別人眼中所看到的,竟有那麼大的不同嗎?

  到底是誰的眼光有問題?

  

  ***          ***           ***

  

  “你為什麼一直看我?”車子停在紅燈前,張品曜問道。

  李想還是在看他,本來是不時的橫過去看一眼的,但現在他既然挑明問了,那她也就大大方方的看著。就從發型開始看起——

  他有一頭自然好整理的發型,應該是花了不少錢請造型師設計出來的,因為隨便一撥,都顯得很清爽好看,層次分明,不會有凌亂感,發質也不毛燥,所以不需要發膠來定型輔助。而這樣的發型正好配合他略顯得方正的臉型,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很協調,要達成這種效果,可不是隨便花三五百元就能剪出來的。

  他長得很帥嗎?應該不至於吧?劉老師會覺得他好看,可能是因為就她目前的經驗值中,沒有見過太多個平頭整臉的男人。張品曜長得就只能算是端正吧?

  他膚色偏白,膚質尚可,眉目英氣,鼻梁直挺,嘴唇厚薄適中,呈淡淡的粉紅色,各自分開來看,也說不上哪裡特別出色,組合起來有點奶油小生的味道,可一點也不娘,因為他有一雙神氣的眼,那點傲然,就把奶油氣給化掉了,所以可以說是長得還算順眼。

  這樣就叫帥嗎?她不覺得。因為她見過真正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那種好看,是打一照面就驚艷得像被雷劈了似的震撼,那才叫真正的帥極了吧?

  真要比長相,張品曜也只能是她心中排名中等偏上的路人甲等級。

  不過,出國多年,他還是有些長進的。比起以前那副明明拙得要命卻又自以為時尚的打扮強太多了。

  以前是刻意,而現在是自然。

  能讓人看了感覺舒服合適體面,才是衣著打扮的最高境界。如今他終於做到了。

  “你看夠了嗎?”他問。

  “還可以。”李想手肘抵在車窗邊緣托著面頰,問他道:“你在美國讀的是造型設計嗎?”

  張品曜一楞,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當然,更沒想到,她對他這些年來的事,竟然一無所知到這個地步。明明白白的表現出對他的忽視,也不怕傷了人。

  “不是,我讀的是商業管理。”他笑了笑,有點赧然又像是忍不住愛現的耙了下頭發:“我可以把你的問話當成是恭維嗎?”。    “當然可以。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沒有以前那麼慘。”她是到現在才發現的,對於自己的遲頓,感到訝然。

  “在你眼中,我總是一無是處。”他淡然道。綠燈亮,車子繼續往她的住處開去。

  “不是一無是處,是平凡。我們都只是平凡人,不出色是正常的,可是你總覺得自己很不凡,又愛跑到我面前現,我當然只能讓你面對現實。”

  “是啊……那時候希望自己是英明神武的,最好是可以厲害到拯救世界、征服宇宙什麼的,學到一點新東西、聽到一些新資訊,就非得讓你知道,希望被你崇拜一下……嘿,人在少年時期總會有一些幼稚的幻想,你知道。”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點頭承認。

  “不過,你現在這樣好多了。”坦然,平和。

  “是嗎?怎樣的好法?”他揚了下眉。

  “才說你好了一點,就迫不及待要逼我收回這句話了?”她橫他一眼。虛榮的男人,老愛別人稱贊他。

  “想要從你口中聽到好一點的評語,簡直太過困難,所以希望你多說一些、說明白一點不為過吧?”理直氣壯的。

  “無聊。”她別開眼,不承接他拋過來的眼光。

  “小慧,我很在意你的評語,任何一句即使是無心的話,也教我放在心中。”他口氣感嘆,似乎有些自憐。

  她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他繼續說道:

  “這可能就是我小時候一直對你不好的原因。你的優秀傷害到了我,你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來看不起我;我也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我更加的對你壞。當然,你也沒讓我好看過。我們就這樣一路積怨的成長過來,現在想想,真是不堪回首。”

  “哼。”這不是個好話題,她一點也不想談,也沒想到他會挑明了說出來。這種心結,她以為兩人終其一生都不會拿出來討論,可是他卻說了,證明這些年,這男人真的成熟很多。但她寧願他閉嘴,真的。

  不談,就能讓一切都繼續淡下去,最好淡到成了彼此人生中的空氣,輕松的兩兩相忘,再不會有所交集、無須交集。她與他會各自好好的過完自己人生,再不糾纏。

  而,一旦談了起來,人生再度接續連貫,就會沒完沒了,這不是她要的,雖然……可能是他要的。他先前發表的那些宣言,一直擱在心底困擾著她,完全不希望兩人會有什麼更進一步的事發生,可是他不會放棄的,所以她心煩意亂,每每想起,就一個頭兩個大,心中沒個主張。

  所以,她不要談這個!

  換話題!

  “剛才那個劉老師,是我們學校的第一美女。你覺得她怎樣?”胡亂抓了個話題來說,但脫口而出之後,才發現自己怎麼會談起這個?!結果搞得自己更加心煩。

  他一楞,想了兩秒才記起她提的人是誰,點頭:

  “嗯,她長得不錯。”淺淡的印像中,知道是個宜室宜家的美女。

  她撇撇嘴,平平板板道:“看來你們彼此很有好感,應該會有個美好的未來。”

  張品曜回頭看了她一眼,不語。

  李想沒來由的心一虛,又見他沒接話,質問地道:

  “你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你心中在亂想什麼?”

  “小慧,我不是你見過最出色的男人;你也不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

  話沒說完,竟然就沒了,李想一顆心被吊起,靜靜等待。但他似乎不肯再說,於是覺得已經用沉默等了一輩子的李想終於斥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最出色的那個男人不會屬於你,最美麗的那個女人我也從不仰望。我們已經成熟到足以明白:我們不需要最好的那一個,只需要彼此最適合的那一人。”

  她一怔,不自在的閃躲他的眼,哼道:

  “可別說你適合的那個人是我。”

  他也不生氣,知道她此刻晚娘面孔下的心情,實際上是尷尬無措得不得了。對付她這種人,臉皮厚點是必須的,這樣才不會輕易被她銳利的唇槍舌劍給扎成刺蝟,流血陣亡。他太知道她的厲害了。

  “李想小姐,你說出了正確解答,所以我打算——”車子停在她住處樓下,沒給她反應過來的機會,雙手將她摟進懷裡,笑出一抹無賴:“賞你一個吻。”

  然後,又被吻了。

  ***             ***              ***

  深夜十一點半,世界一片寂靜。

  “真的不跟我回去?”實在不想走,但明天一大早還有事得辦。

  “滾吧!”就說有事不回去了,還要一問再問,煩死人!

  “那我再留一會兒,五點再開車回去吧。”張品曜想了想,道。然後,本來打算起身的動作,立即作罷,又躺回她身邊,一把撈住那個將涼被蓋滿全身上下的身子。“唔!”悶聲痛呼一聲,他的胸腹被一肘子頂了下,即使在這種情況,她的攻擊力還是非常的強悍。

  “放開!”露出一雙眼,怒瞪他。

  “不要。”他已經安全的摟住了她,讓她雙手再沒機會使壞,怎麼可以輕易放開?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敢放開,接下來就是被踹下床的命運了。

  “你想怎樣?”有本事他就這樣一直抱著別放開,不然等她獲得自由之後,定會教他好看。“你要的已經得到了,還留下來做什麼?”

  “你以為這種話還能再輕易激怒我嗎?”張品曜輕哼,臉色不善。他當然還是被這話給激怒了,可是離暴走還很遠,很抱歉教她失望了。

  “如果你希望在我這裡得到比床伴更高的地位,勸你少作夢。”

  “愛情本來就是一場追夢的過程。”不理會她的惡聲惡氣,以很講理的平和口氣道:“小慧,你盡管去否認一切吧,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在我們分別的這七年裡,你沒有愛上別人,就表示我們注定要在一起。”

  “這是什麼爛結論?你又知道我沒有愛上別人了?”當她醜到沒人追嗎?她現在單身,可不表示這七年來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我當然知道。我沒有你的冷血,我沒有辦法真的做到對你不聞不問,這幾年來,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情況。”

  “你跟我媽打聽我?”她微訝,不相信地問道。依她母親的個性,如果張品曜曾經打聽過她,媽媽怎麼會不告訴她?除了自己老媽,她還真想不出他要打哪兒得知她的情況。但沒聽媽提起過啊。

  “不用我打聽,李媽就當成閑聊全說了。我每次回台灣都會給她帶禮物,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由於老媽對張品曜這個一手奶大的家伙有著特別的感情,加上張品曜從小就愛在大人面前裝乖,所以很有長輩緣。他身上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母親只要逮著了她回台北的機會,總會抓著她滔滔不絕的說著。面對這種強迫行為,李想早就已經練成了左耳進、右耳出的特異功能,對他的事還真的沒記住幾件。

  “我媽又不知道我的感情情況。”

  “除了李媽,四年前大意到美國進修,住在我那裡,我從她那邊也聽到不少你的事。”

  李想的大姊——本名也不甚高明,不過沒膽去戶政單位改名,只要求親友諱之。因為妹妹叫小慧,所以便對外自稱李大慧,後來大家都這樣叫了。當年大慧聯考失利,重考一年之後,最後吊上了高雄餐旅學院的車尾,姊妹倆就在高雄租屋生活了一陣子,所以大慧對李想的感情生活還是知道得多一些的。

  “她才跟我生活了兩年,我真正被追求的時候,她已經回台北就業了。”她哼道。

  “即使你在這七年裡談過幾段感情,但現在,你單身,這就好了。”以他對李想的了解,他不認為她談過什麼像樣的感情,可是如果直言的拆穿她,只會讓她惱羞成怒,到時就不好收拾了,還是別逞口舌之利吧。他現在是在追求她,而不是在挑釁她,沒必要惹她不快。

  “我單身是我的事,不表示我就會接受你。”她揚起下巴,很跩道:“告訴你,我這輩子不想嫁人,尤其不想嫁你!”

  “哼。”這女人!“你還沒被我追到,就已經在考慮嫁不嫁我的問題了嗎?”忍不住又與她拌嘴起來。

  “你——”這家伙!“你給我滾!”踹人了!

  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惹怒她的後果就是——趕人趕定了!

  乒乒乓乓的一陣角力之後,終於將張品曜給掃地出門。

  

  ***                   **               ***

  

  “欠扁的家伙。”李想身上隨意套著浴袍,趴在窗台上,目送著他的車子駛遠,直到轉進大馬路,車燈消失於夜色中,她才喃喃低語著。

  她是很想趕他走,不過如果他真的不想走,她也是拿他沒辦法的。明明就是得走了,還非要惹她打打鬧鬧一番才甘願走人,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有問題。

  低頭看了下自己穿著浴袍的模樣——“唉。”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啊?她也搞不懂自己了。

  他出現時,她知道他不是只來寒暄敘舊而已。

  他住下來時,她知道他要的不止是借宿。

  他與她終於開始重溫打床架事跡時,心裡已然隱隱知道,他們之間,在床上能發生的事,不止是打架而已,還抱括了九年前那段發生於意外、完成於好奇的……模糊懵懂的……初體驗……

  她很討厭他,他對她從來也不喜歡,可是兩個男女之間能發生的事,都發生過了。兩人除了是死對頭之外,還是難兄難妹,又相同的好面子,於是許多沒經驗的事、怕出糗的事,不好找別人嘗試,都會套用在對方身上……

  是怎樣的一筆胡塗帳,連她自己也算不清。從來不敢想、不敢面對,希望一切只是夢一場。她這輩子最想當駝鳥的莫過於這件事。

  如果可以,真希望今生都不要再遇見他。

  但老天顯然不幫忙,因為他出現了,而且竟然匪夷所思的在追求她……

  這讓她有一種雞皮瘩疙爬滿身的感覺。

  不應該的啊,怎麼會是他?他也不可能看上她才是啊。

  希望……他早日恢復正常:希望……他別再來了……

  好煩……

  好吧,把他趕走了,以為天下太平,可以好好占著大床睡個舒舒服服,但她知道,今夜她是別想睡了,她已經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正在想著要怎麼打發剩下的時間,也許上上網、也許改改作文、也許研究一下教案……

  正在東想西想時,眼光不經意移到那面梳妝鏡上。它依然安份平靜。

  不過,想到昨天作的那個夢,總覺得它應該會有什麼不同才是。當她發現牆上的時鐘快要指向午夜十二點正,心中突然產生一抹衝動,於是大步向鏡子走去。雖然心中驚伯,但好奇心仍是占了上風——畢竟那夢裡的聲音跟她保證過這鏡子上發生的異狀不會傷害到她,既然如此,她就可以成全自己的好奇心,而不用擔心因此付出代價,是吧?

  就,試試吧,看看會有什麼不同。

  好奇心在慫恿著她,想到上次發生異變時,就是午夜十二點,眼下天時地利人和皆相仿,就試了吧!

  她終於立在鏡子前,對著黃銅鏡瞪視了好一會。

  沒有變化。

  想到那聲音說過的話,李想伸手輕輕碰觸鏡面,無意識的畫著圈圈,低聲自語——

  “不會是需要我說一聲類似‘魔鏡啊魔鏡,告訴我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是誰’,抑或是‘芝麻開門’之類的蠢話吧?”

  話才說完,就在她瞠大雙眼、滿臉震驚中,鏡子,開始產生變化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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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瞬實業,銷售的產品以飲料為主,規模不太大,屬於台灣數百家中型公司裡的一份子。目前打算申請股票上櫃,正手忙腳亂的動起來,准備在最快的時間內讓公司符合申請的標准。

  六十年前從三坪大的店面賣涼水、青草茶起家,後來正式成立公司之後以彈珠汽水主打市場,深受兒童歡迎,在穩扎穩打的保守經營下,公司發展堪稱一路順風。當全台灣大多數人還在啃菜脯配地瓜飯度三餐時,他們家已經能每天吃白飯,並奢侈的配上一盤肉了。

  在那個年代,土地非常便宜,天瞬企業的創辦人張天順也沒有什麼厲害的投資想法,反正賺了錢就買地——這是中國人永遠不變的執著,有土斯有財嘛。老先生的想法是絕對不去跟人爭那種一坪叫價上千元的黃金地段,對他而言,所謂的都市計畫區沒什麼意義,同樣花上萬元買地,他喜歡看到買來的是一大片土地,而不是連蓋間廁所都勉強的市中心畸零地。

  有錢就買地,買了就出租給人蓋廠房、或租給人耕種,也不轉賣,樂孜孜的作著他的大地主夢。三十幾年前幸運搭上了台灣經濟高度發展的機會,在新竹科學園區成立時,張家的土地有一部分正位於其中,讓他們霎時從一個生活水准算是小康偏上的人家,搭火箭直線升等為台灣富裕族群裡的一員。

  突然有了那麼多錢,讓已經習慣了把日子過得錙銖必較、勤儉節約、餐桌上有魚有肉就覺得很幸福的張家人,好長一陣子都覺得難以適應,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的心態從一個生活還過得去的小生意人嘴臉,給轉變成富豪氣質。

  這真是苦惱萬分哪。所以他們最先做的,就是把那一大堆錢拿去增建工廠,增加生產線,開發多樣飲料品項。然後,就開始在台北買土地,蓋房子,舉家搬了上來——因為有錢人都住台北的嘛。

  身為暴發戶,最怕的倒不是太多錢會引來旁人的覬覦,只怕讓人瞧不起,背後議論紛紛說什麼守財奴、土財主的——因為那是事實,所以更怕人說。所以張家開始學著在物質上享受,吃好穿好住好,總之每一種會讓別人看在眼底的行為,都不可以漏氣就是了。

  張天順老爺子總是邊揮霍邊心痛,而他的獨生子張宏年也跟他一樣,節儉慣了,面對著一大堆錢,總想著放在銀行生利息,再不然就擴廠賺錢,要叫他花錢,簡直是在要他的命。

  幸好張宏年的夫人性格正常,她出身自殷實富農人家,本身雖然不熱衷揮霍給別人看,但倒也很能享受錢財帶來的好處,在家裡還沒因為土地而暴富時,日子就過得很舒坦,好質料的衣服、營養均衡的飲食全都由她去打理。

  有她這樣的母親,她下面的四個孩子當然一出生就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吃喝玩樂都是盡量用最好的——反正錢那麼多,不花在孩子身上,又能花到哪裡去?他們一家子對投資理財沒概念,對那些奢華的珠寶只覺得貴得太離譜,加上本身不識貨,也就不湊這個風雅了。他們張家人,除了買地之外,就只買金條,一切都朝最實際的方面去處理,對於一大堆人上門推銷什麼古董字畫、海外基金、股票投資等等,都無法接受,他們難以理解被吹捧炒作出來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可言。

  這就是張品曜所出生的家庭。

  他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打他們出生時,就過著比別人富足很多的生活。加上祖父與父親老在親友來訪時,端出勞力士表、名牌西裝皮鞋等現寶,把一切為了門面而置辦的東西都呈現出來,就為了博得那些親友們羨慕的眼光,從中得到深深的滿足,並一再印證自己是別人眼中有錢人的事實。這樣的生活模式,讓張家四兄妹一度真的以為自己家裡是全台灣最有錢的!

  後來上了貴族中學之後,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些真正殷實的世家子弟眼中,他們四兄妹就只是口袋裡放個幾百、幾千塊零用錢就自以為腰纏萬貫的土包子。

  可一開始,他們對此卻是渾然不覺的。他們在同學身上知道了全台灣比他們家有錢的人排了一大串,可卻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人在背後譏嘲他們是沒見過世面的田僑仔,才那麼一點點家底,實在連暴發戶也構不上的。

  那些表面對他們微笑的同學,其實心中對他們充滿了輕蔑,就算不輕蔑的,也會冷淡的保持距離。在他們自以為與同學相處得極為友好、已經加入這些富家公子的世界,成為同一種人上人時,根本看不出來,那些人對他們只是禮貌性的應付,而且看他們的眼光,就像在看什麼滑稽的甘草人物。

  也許,永遠不知道真相會比較幸福。或者,知道了真相,但認命,也是不錯的。張品曜不知道兩個哥哥有沒有察覺像他們這樣的身家、以及一點也不貴族卻又自以為貴族的舉止,在那所頂極貴族學校裡,是格格不入的存在、是被暗中排擠的。

  他之所以知道,是國中三年級時,他與李想吵架,被李想一語道破,讓他毫無防備的經歷了生平第一個巨大的打擊,那種難堪,那麼血淋淋、熱辣辣的痛,教他只想讓眼前的一切跟他一同毀滅!

  難以承受的打擊在於:他竟是經由李想的直言,才弄清楚自己心中那一直以來隱隱覺得不對勁的同儕關系是出自什麼來由。而李想講述事實時,從來不委婉,殺得他自尊心千瘡百孔,讓他恨不得當下就死去。

  難以承受的打擊在於:這種被瞧不起的情況已經那麼久了,而且還被李想看在眼底,但他竟一無所知。還常常因為可以去同學家參加慶生會而得意洋洋的向李想炫耀,吹噓說自己有多麼受到那些超有錢同學的看重。

  難以承受的打擊更在於——他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明白,李想果然比他優秀!她不是只會讀書的書呆子而已,她有敏銳的觀察力,她非常的聰明!這已經不是他偷撕掉她一百分的考卷、藏起她第一名的學期成績單、在她模範生獎狀上畫豬頭等等就可以掩蓋掉的事了。而她總是冷眼看著他出醜,不知道在背後冷笑多久了……

  那年,那個十五歲的無地自容的少年,在滿腔氣急敗壞的羞怒中,吼地衝上去,做出了至今都讓他每每想起都羞愧萬狀的事——跟女生打架。

  那一架打得真慘。

  他力氣是比她大的,但國中時期,她樣樣都比他好——成績比他好、發育比他好、反射神經比他好,所以他不是每一拳都能打到她,可是她卻能腳腳踹到他。

  她是一個能做到臨危不亂的人,而且善用自己的優勢,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自己吃虧程度降到最低。打完後,兩人都帶傷,但他豬頭的程度比較嚴重。

  在那之後,他們各自有了新目標:他去全台北最出名的武術教室報名,而她跑到學校附近的跆拳道館去打工抵武學學費,一學都是三年,直到高中畢業。而他之所以能堅持住這麼長的時間,沒在一開始的摔摔打打中打退堂鼓,也是因為她一直都撐著,所以愛面子的他不能漏氣,再痛也咬牙忍下來了。

  對於他這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能學出還算不錯的成果,實在不可思議,全家都為此大大誇獎了他一番。沒人知道他只是為了不想被李想瞧不起,更不想下次再有機會打架時,又成了傷得比較重的那一個。哪裡知道僅是一點點武術上的小成就,讓他高中生活裡有了意外的收獲——無心插柳之下,他得到了同學的尊重。

  人,生下來唯一平等的是生命,但命運的好壞與才智的多寡是絕對不會平等的。

  張品曜國中高中那六年,處在這樣一個貴族而勢利的圈子裡,感受尤其深刻。在這個群體裡,他各方面的條件只能說是中等偏下,人才不怎樣、成績不怎樣、家世不怎樣,外表氣質也只能說尚可,而國中時期張揚的暴發戶拙樣,更成了別人眼中有趣而難以忘卻的笑話。

  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如果你沒有家世,那你最好有某方面出色的表現,若你都沒有,那就乖乖的夾著尾巴,當個沒有聲音的平凡人吧,至少不會鬧笑話。這是在這種環境裡的生存之道。

  他在高中三年,都代表學校參加武術比賽,這種暴力型的運動比賽,一般貴公子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畢竟挨打會痛不打緊,還很丟臉、很不優雅。所以當張品曜自願參加時,每個人都訝異萬分。而他,剛開始只有挨打的份,不出眾人意料外的迅速敗北。但後兩年,他蟬聯了兩屆高中組冠軍,簡直跌破全校上下所有人的眼鏡。

  只要你夠出色,就能得到尊敬,也會得到許多友誼。

  不過,那個時候,能不能與貴公子們交上朋友,已經不在張品曜的心思中了。也許環境對人的潛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大的,他漸漸也變得像那些同學一樣,不會輕易對人交付真心,學會了表面冷淡而不失禮的應酬語,對誰也不示好、不親近,但不介意保持連絡。畢竟以後在商場上八成還會見上面,一切都現實而功利的計較著。

  對!他就是個很會記恨的小心眼男人。他們曾經的嘲弄,他永遠會記在心底,也永遠不需要這樣的朋友。後來連新認識的好家世同學,就算品德上佳,他也不肯交心了,把君子之交淡如水奉為最高准則。

  高二以後,他有很多相處得不錯的同學,但他沒有朋友。

  有一次他與李想又不幸狹路相逢,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竟擋住她的路,讓兩人不得不四眼交接,不得不交談。

  要談什麼?其實他也不知道,覺得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卻組合不出一句能講得出口的話。他不希望再被她視若無睹下去,希望她能看到他的不同。那是發生在他第一次打進總決賽,並且極有希望奪得不錯名次時的事。

  他一直都太平凡,可是虛榮心又那麼強,好不容易有點出色表現,總想從她口中聽到好話、從她眼底看到贊賞……那會讓他覺得很光榮,覺得自己真的變厲害了……

  “我會拿第一名回來的!”他突然很大聲的對李想宣告。其實自己心底根本沒底,祈求她不要聰明的聽出他強橫口氣裡的心虛。

  那時,李想仍然是一副很煩的樣子——她每次見到他,都只有“很煩”的表情。他氣著氣著,也就習慣了。

  “你拿第一名關我什麼事?”

  “我、我不會再打輸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衝口說出這句話,說完就覺得自己超蠢,緊張的立即找話來亡羊補牢:“我現在身高一七六,比你高十二公分!”結果更蠢!

  雖然很蠢,但這也表示他一直很介意兩年前,國三那時候,他比她矮兩公分、又打輸她的事實。

  “那——”她很明顯的深吸一口氣,像在忍耐著什麼,傲道:“那又怎樣?”

  他瞪她,突然訝異的發現,他居然是抬頭看著她的!明明他已經比她高很多了啊,怎麼可以讓她繼續用這樣俯視的角度來睥睨他?不能忍受!絕絕對對的不可忍受!

  往下一看,發現原來她正站在台階上。他想也不想的出手如閃電,滿心只想把她抓下來,讓她好好的腳踏實地,認清她現在已經比他矮的事實。

  “喂!你——”她不欲理他,正想轉身走,一時不防,被他蠻力一抓,驚呼一聲,側身向他撲跌過去。

  還好他這兩年身體練得很結實,下盤夠穩,不然被她這樣一撲,也只有當肉墊的份。所以她只是跌進他懷中,他把她抓得牢牢的,沒有被撞翻。雖然胸口被她肩胛骨撞得有點痛,但這不是問題。覺得很有面子,所以得意洋洋的道:

  “你看,你好矮。”可以低頭看她,真是太美好了。

  她沒有聲音,整個人像是被嚇住了,一動也不動地。他奇怪的看向她的臉,想知道她怎麼了,就見她的臉一片呆滯,正怔怔的盯著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怎麼了嗎?他也跟著疑惑的看過去。然後,他看到他的整只右手掌,拱成了半圓形,它之所以拱成這個形狀,是因為掌下正貼著一只飽滿的物體,於是隨著那物體的弧度自然拱起,就像拱著一只碗……

  那是什麼?

  他的大腦一時失去作用,那只造孽的右手還下意識本能的抓了抓……嗯,軟綿綿的,手感很舒服——

  然後——

  啪!啪啪啪!碰!

  一巴掌,再連著三巴掌,最後是一招跆拳道的招牌回旋踢,他滿眼金星的被放倒打掛。

  然後,第二天,他頂著腫成豬頭的一張臉,殺氣騰騰的將每一個對手當成滅門仇人給狠狠打趴,那副不要命的暴走架式,無人可纓其鋒,於是大爆冷門的得到生平第一個冠軍獎座。那金光閃閃的獎座與紫光滿面的豬頭臉相映成趣,被一大堆人拍了下來,他力阻而無效,醜相永遠的烙印在照片上留存。

  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過往啊……

  “品曜,你在笑什麼?”張家老大張承功好奇的問道。

  “他一定是想起了高中時期的豐功偉業笑的。你沒看他一直在看櫃子裡那堆獎座。”張家老二張仲敏篤定的說道。

  “不是,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張品曜回過神,目光從玻璃櫃裡的獎座上收回,卻又不由自主的盯在自己右手上。臉上微熱,過去的記憶與近期的記憶相結合,雖然才分開六天,但他已經好想她了。不過他想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是一點也不會想他的。右手悄悄蜷成拳,努力轉移心思,企圖忽略掉手掌丘電擊般的那一陣陣動情的微麻戰栗。問道:“這些獎座怎麼會放在公司?”

  “當然要放在公司,這是我們家的光榮事跡,當然要給大家看到。本來還被爺爺放在會議室的,後來爸爸挪到董事長辦公室來,說是接待重要客戶時,方便介紹。”張承功理所當然的點頭。“你也知道,我們家這四個,除了捐錢大方會得到學校的獎狀外,也就只能拿到全勤獎了。你不知道你高中得到的這些大大小小的獎座獎牌什麼的,有多了不起嗎?爺爺送你勞力士表可不是白送的,那時他多高興啊,才會這麼大方。”

  張家老二在一旁點頭,更想到了一件事,“對了,你有沒有把你那篇得到優秀論文獎的論文給帶回來?還有獎狀和畢業證書也不能忘,回家記得拿給我,我拿去裱框,掛在爸爸辦公桌後面的牆上。那本論文我也會另外訂制個鑲金的櫃子來陳列,一定讓你風風光光的。”

  “對對,這事可不能忘。等這些東西都陳列好了之後,我會把那些重要客戶都約過來看,讓他們羨慕一下!”張家兩兄弟都再三囑咐,覺得這是件大事。

  張品曜有點無言,好一會才開口道:

  “這些我都放在美國,沒有帶回來。不用忙了。”

  “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可以亂放?應該隨身攜帶啊!要是不見了該怎麼辦?”張家老大緊張起來。

  張家老二也急道:“如意現在不是正在紐約游學嗎?我們快聯絡她,叫她快點去品曜的住處把東西收好,收哪都不安全,干脆叫她去銀行租個保險箱——”

  張品曜見二哥已經掏出手機要打電話了,出聲阻止道:

  “二哥,現在美國是凌晨二點,你別吵她。她人在紐約,我住的地方是洛杉磯,你叫她怎麼過去?這種不重要的小事,不要驚動小妹。”

  “什麼不重要——”

  “可是——”

  “大哥,二哥,你們沒忘了我們今天開會的主題是討論上櫃的事情吧?我們還是快點進入正題,不要耽誤了你們晚上的應酬。我昨天印給你們的資料,都看完了吧?”

  說到這個,兩兄弟就煩腦,一時也沒心思跟張品曜盧了。

  “哎,那麼多字,又一大堆英文……反正,那種事,交給你這個專家處理就好了,什麼導入ISO九千還是ISO一萬四的認證,這個我不懂啦,還有昨天你說還要取得中標局CNS的認證,講得我是一個頭兩個大,我們公司得到的認證不是已經夠多了嗎,怎麼好像要永遠認證個不完哪——”張大哥抱著頭哀號。

  張品曜笑道:

  “我昨天只是分析‘國際標准化組織’的意義,以及幾種系列的不同處,這些系列裡,以ISO9001的標准最為高。其實說穿了,就是注重國際品質管理與品質保證制度,而CNS則是我國的國家標准,由中標局委托中研院主導設計的,它是根據ISO9000為標准,為了提升台制產品形像,還規範得更嚴格一些,命名為CNS12680系列,總之這些認證都是為了加強國際競爭力。與我們公司原本就有的各種CMP認證,以及在日本取得的JAS標志認證那些依據個別產品品質證明是不同的。”他看著兩位兄長再度目光呆滯,於是不再講出任何一個與英文字母有關的字眼,只道:“既然我們決定讓公司上櫃,接下來兩年必須做的准備工作有很多——”

  “不管,反正你是公司顧問,老爸說上櫃這種專業的事,全都交由你打理,那個什麼ISO、什麼CSN你自己搞定,我們出錢出力出人,你負責辦好,專業人手不夠的話,你就去找。”張老大很快交付這個重責大任。

  “對對對!我們的專長是跑業務,跟客戶搏感情,喝酒唱歌談生意沒問題,大家分工合作啦。”張老二也支持到底。

  “……好的。”不好又能怎樣?張品曜接著道:“接下來我需要跟會計師合作,也需要看大量的財務報表,加以分析。然後還有贊助公益活動,提升企業形像,成立慈善基金會等事宜,我會一邊進行,並隨時向你們報告。”

  “好好好!那就都交給你了。”張家兄弟聽了大樂。“以後這種專業的事,你就別找我們開會了,反正你做到哪裡,有什麼需要我們配合的就說一聲,我們一定照辦。老爸說這兩年一定要看到公司股票上櫃,你別讓他漏氣,知道嗎?”

  張品曜也只能笑笑以對,沒說什麼。

  “好了,如果沒其它事要說的話,那我要回家睡個覺,晚上還要跟客戶去喝酒呢。沒辦法,一切都是為了那張五千萬的訂單——”張仲敏伸伸懶腰,打個哈欠說道。

  才說完,辦公室的大門被大力推開,走進一名兩只手都掛滿百貨公司紙袋、全身上下都是香奈兒名牌的年輕婦人,嬌聲嬌氣的嚷嚷——

  “張承功,我的卡又刷爆了!叫你給我辦個無限卡,你不要,你看啦,才刷個幾十萬就爆了,害我在百貨公司好丟臉,那時林太太、洪太太都在一邊看著,我被笑了啦,人家氣死了,嗚嗚嗚——呃!”

  張家長媳習慣不分時地的大小聲已經不是新聞,除了在祖父母、公婆面前安分克制之外,對誰都不買帳的。可是在這個英挺出色的小叔面前,卻也是不敢放肆,還知道臉紅,大嗓門當下也變得淑女秀氣——

  “啊,小叔,你在啊,吃了沒?要不要吃下午茶?我有買蛋糕哦!”先是謹慎客氣的問好,接著就很自來熟的親近起來。

  沒辦法,白馬王子啊!再怎麼剛強的女人都會化為繞指柔。

  “不了,我還不餓,謝謝大嫂。”張品曜溫聲婉謝。

  “哎唷,說什麼謝謝,三八才這樣。”連忙揮手,接著又推銷其它下午茶選項:“要不然吃這個吊鐘燒怎樣?很有名、很貴、很好吃的哦!我排了好久才買到一盒,裡面有六個,本來要拿回家跟奶奶婆婆一起吃的。來,給你兩個,剩下的我們家裡女性每人一個就可以了。”說著就忙在一大堆紙袋裡掏來翻去,一時找不到將美食放在哪個袋子。

  “喂,阿麗,啊我沒有哦?”張承功不滿的嘟囔問。

  “你都那麼肥了還吃?再吃下去你都要爆血管了!不給你吃。”口氣完全兩樣,一嗓子就罵了過去。

  “你自己又多瘦了……”小聲頂嘴。

  “你對我這個幫你生了四個兒子的身材有什麼不滿,啊?!”拉高聲音。

  “沒有,我什麼也沒說。”摸摸鼻子。

  “哼!”

  也不知道公婆怎麼生的,老大長得像爺爺、老二長得像爸爸,都顯得平凡而草根氣重,才三十歲上下,身材就因為長期交際應酬而發福,氣色也差。可老三張品曜則不同,他長得也是張家人的樣子,但是改良了一百倍!

  張家大嫂就曾經與張家二嫂呱啦呱啦東家長西家短的品評著自家老公如果花重金去整型的話,應該有機會變成張品曜這個樣子,畢竟模子相同嘛。

  可以說,張家的兩位嫂子都是張品曜的粉絲。瞧,多好的王子條件哪!英俊、身材挺拔,更別說還出國留學,拿到的還是知名大學的碩士學位——光是英文頂瓜瓜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這一家子人感動得要命了,畢竟張家的孩子,不管有沒有努力讀書過,基本上都是學業的絕緣體。

  張老大也留學過,在日本短大混了兩年,回國後還是只會基本的日文會話。

  張老二也留學過,在加拿大讀了四年,雖然也有拿到畢業證書,但沒有人知道那是一所什麼大學。而張老二去了一趟加拿大回來,學到的不是流利的英語,而是很溜的廣東話,這吊詭的情況,讓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香港市場就安心交給他了。

  而最年幼的孩子張如意,申請不到像樣的大學,也不想在野雞大學混日子,目標設定在學英文,所以就在國內讀大學,然後年年寒暑假出國去游學,至今雖然已經大學畢業,但仍然熱哀於此,目前算是有不錯的成果。

  因為全家是這樣的情況,所以張品曜才會備受家人看重,被當成整個家族拿出去炫耀的重量級招牌。因為他擁有的,正是張家人從來缺少又渴望的部分。

  張老太爺與張家老爸甚至在他每每獲得獎項或好成績時,都會打一塊很重的金牌送給他,上面刻著「張家之光”四個大字。累積至今,金牌上的編號已經排到二位數了。而金價,也從當年的每公克二百塊,飆到現在七百五十塊錢天價,可見他的榮譽多麼的有價值。

  這幾年,張品曜已經能夠習慣家人對他的另眼相待,這種以最草根直白的熱情來愛護他,讓他覺得有趣而感動,雖然這同時也顯示出,家人對他太客氣了,把他捧得高高在上,跟他談話時總是刻意注意斯文,簡直像在膜拜偶像。

  “大嫂,先把東西放下吧,我幫你拿,別累著了,有話坐下來慢慢說。來,這裡坐。”張品曜走過去幫大嫂將掛滿兩只手的紙袋都提過來,領著她到沙發上坐下,接著就到吧台區去倒了杯氣泡礦泉水過來給她。“外面很熱吧?你喝口水,解解暑氣。”

  哦……好感動……

  女人一生最美麗的夢,就是能遇到一個英俊體貼的白馬王子,雖然張家大嫂已經嫁人很多年,不過有機會體會一下這種美妙的感覺,人生至此沒白活了。

  “小叔,你人真好!你大哥追我的時候,連車門都沒幫我開過呢。”張大嫂好感動,雙眼冒著小星星。

  張品曜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好帥、好有氣質哦!張大嫂一邊喝水、一邊發花痴,發到一半突然想到,道:

  “對了,小叔,我想到了,婆婆說你這個年紀也該找個對像戀愛了,就趁你這兩年人在台灣,要幫你介紹女朋友。怕你以後又跑到美國工作的話,會娶金絲貓回來,那可不行。所以媽要我跟你二嫂幫你收集一些好條件的女孩子資料,可能這星期天就會安排人到家裡吃飯了哦,到時你可別又跑不見人去了。”

  張品曜錯愕了下,連忙道:

  “不用了,大嫂,這事不用麻煩你跟二嫂了。”

  “不麻煩,不麻煩,你別跟我客氣,重點是媽說不能讓你娶外國人——”

  “大嫂,娶金絲貓有什麼不好?生的孩子超漂亮耶,你看電視上那些混血娃娃長得多好看啊!”張家老二馬上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且我們東方男人如果可以娶到洋妞,你不覺得很光宗耀祖嗎?”

  “對對!更重要的是,美國妞身材超火辣,娶了一定會很性福。”看張老大一臉垂涎樣就知道他說的“幸福”二字正解為何。兄弟倆意會的擠眉弄眼,笑得好曖昧。

  張大嫂跳起來罵道:

  “張承功、張仲敏!你們這兩個沒水准的色鬼,這種話也敢說出來污染小叔!我回去一定要跟媽說,你們等著!”

  三個人開始吵吵鬧鬧的拌嘴,生冷不忌的話都說了出來,還愈講愈粗俗,連家中收藏的歐美A片裡女優的身材也拿出來當證據,討論得太熱烈,口水滿天飛,根本忘了正在開會,更忘了張品曜的存在。

  張品曜等了好一會,發現自己完全插不上話,也確定今天所有公事都到此為止後,默默收拾起散落滿茶幾的文件。

  “大哥,大嫂,二哥,你們忙,我先走了。”收拾好公事包後,他起身對兄嫂道別。

  三人默契非常好的同時住口,一致望向他,由張大哥開口問:

  “你要回辦公室嗎?還是要回家?快要五點了,不如我們一齊回家吃晚飯吧,我打電話叫家裡准備得豐盛一點。”

  “不了,我現在要去台中,星期六會回來,麻煩跟家裡說一下。”

  “你還沒買車,怎麼去?”

  “你又去台中做什麼?”

  “小叔,你可別又去租車了!要不要請李叔開車送你下去?還有,我的賓士車也可以給你開哦!”

  眾人又七嘴八舌的說著問著。

  “不用了,我搭高鐵下去,很便捷。”張品曜看了下手表,道:“五點半有一班車,我得走了,再見。”

  “品曜,你老往台中跑,是有朋友在那邊嗎?”三個人跟著張品曜走出辦公室,朝電梯口走去,張承功好奇問著。

  張品曜點頭,“對,我女朋友在那邊。”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天氣,所以張家三口人乍聽之時,也只是隨意的“哦”了一聲,直到他們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之後,嘩然驚呼時,張品曜人已經走進電梯中,不見了。

  也不管他這隨意丟下的一枚大炸彈,將會在家裡引發多大的震動。

  也許等他星期六回台北之後,會遭受到全家人圍成一圈拷問個沒完沒了,不過眼下他一點也不擔心。

  他現在只想見到她。

  他並且相信,如果周末必然會有一場開庭問審的大戲在家裡搬演的話,那麼李想這個女人,肯定是站在他身邊一同受審的那一個。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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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師,你這麼匆忙,是要趕去哪裡?”辦公室裡有人高聲問。

  “我有事先走了,拜拜,明天見!”五秒鐘收拾好桌面,閃人!

  “李老師——”近在身側的呼喊一下子被遠遠拉長為地球另一端。

  而李想,已經成為肉眼幾不可辨的小黑點,消失在遠方。

  李想現在是一下班就回家。以前還會留在學校改改作業、開開教學會議,或跑到夜市去吃一些小吃美食,把逛街當成運動,不在外頭消磨一下時間,是不會回到她那間貧乏得毫無樂趣的小套房裡的。

  可是如今不同了,布置得極為克難的小套房不再顯得凄涼乏味;缺少家俱的空間也不再那麼沉悶無生氣,在短短幾天之內,她這間小小的套房成了這世界上最能娛樂到她的地方,讓她只要一沒課就往家裡跑,連一些常例性的課程進度會議都能溜盡量溜——實在不是她要批評,這種會議本來就不需要每天開,偏偏打這個星期起,教務主任為了顯示全校老師都熱衷於教學的形像,要求每天下班之後一定要開會。

  拜托,哪有什麼重要事情可以天天討論的!可學校規定一定要開,占用的又是教師每天下班後的時間,實在不合情理。由於平常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討論的,於是這種會議不到兩天就變成東家長西家短的聊天大會;不是比較著自己教的班級成績好壞,就是比較著自家孩子考上了什麼好學校。當然,共同的話題也是有的,就是對教改現狀的批評;覺得教育部被某三只小豬部長惡搞至今未垮,也只能說台灣學生真的很堅強韌命,拿孟子名言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之語套用之,就是——必先苦其教育、勞其教材、毀其學業等等……每天開會就是這樣混著混著,歲月年華就這麼混過了。

  可不管有沒有意義,總之落跑就是不對,所以李想這種行為已經讓教務主任親自跑到她辦公桌前遞送黃牌警告了,畢竟她在主任下達這個“偉大”的命令之後,從第二天就開始溜班,至今毫無悔意,這般藐視頂頭上司的權威,置教務主任的顏面於何地?真是不可原諒!

  身為學校考績優良的冰山美女老師,她在這個學校任職以來,備受尊重,還沒有被上司這麼正面指正過。老實說,她還真的是難以適應,平靜肅穆的外表下,其實偷偷的臉紅。

  不過,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這種沒意義的會議,她還是給溜了。頂多向教學組長正式遞假條,被扣考勤分數,年終獎金拿少一點,她還是堅持在沒什麼要事卻非得留下來參與會議的時候跑回家。

  自從上星期五深夜十二點發生了鏡子異變之後,她的生活便多彩多姿了起來,讓她從來不曾玩物喪志過的心,就此淪陷。

  是的,鏡子果真異變了。

  是的,當異變再次發生時,縱使已經有心理准備,但她心底還是非常害怕。可怕歸怕,事情仍是得弄清楚,就在這樣的信念下,她撐過了所有驚嚇時光。

  就算“那聲音”保證過“那東西”不會跳出來咬人,不會造成她實質上的傷害,這是她幸運的機緣,要她好好把握。但面對這種無法解釋的異狀,相信就算是全世界最有冒險犯難精神的人,也會心驚膽跳不已的。

  一開始,李想還真以為是因為她說出了童話裡的魔鏡專用語或“芝麻開門”這類的通關密語,使得那銅鏡可以啟動出異像,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當然,鏡子也不是只有在午夜十二點才會被啟動。事實上是因為:在某個時間點剛好對上的剎那,她與鏡子裡面的那個世界便正式產生聯系了,而,一旦成功連系上之後,就再也沒有阻隔,可以隨意觀看。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情況,就她的認知來解釋,只能說當她在那一刻,想要透過這面銅鏡去看到一些什麼時,在銅鏡的另一邊(或稱另一個時空),也有人正在對這面鏡子祈願著,時間相契的瞬間,感應產生了,鏡子發揮了它奇特的作用,成了兩個空間互通的窗口。

  當正式聯系上了之後,李想花了幾天冷靜適應這情形,小心翼翼的研究之後,驚訝又興奮的發現——這有點像在看電視耶!而且,這一切果然對她無害。這就像當你看到電視裡上演著天崩地裂、星球毀滅時,自己還是安好的坐在小窩裡吃零食配可樂,一點也不受影響相同。她可以看到那邊的種種事件,但另一面的人卻看不到她以外的種種,而且,當她不想被看見時,那一邊的人就看不到她。

  當然,也許簡單形容這面鏡子像個電視螢幕可能不恰當,但到目前為止,這面鏡子所產生的畫面,就是帶給她看電視影集的感覺。

  而且,這個電視影集有著令她不得不牽腸掛肚的理由。

  銅鏡變成了電視螢幕,播放著另一個空間的人間百態,雖有趣,但不足以抓攫住李想太久的目光。然而,讓李想意外的是,在那個空間裡,她看到一個長得與她一模一樣的古裝女子——李想甚至必須承認,那是一個更美更好的李想,氣質與神情真是美好得讓這邊的她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與那個女孩,恐怕有著某種難以解釋的關聯,不然不會在一同面對這面鏡子時,產生了感應,讓兩人從此可以對話上。

  怎麼形容看到另外一個像自己的人的感覺呢?簡直像是她什麼時候跑去當演員,粉墨登場扮古裝,演了一出連續劇似的。

  也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引發了她對那個世界的好奇與專注,再也不是無關緊要的異變,而那陌生的古代世界,也不再那麼遙遠,可以讓她冷眼以待。事實上,她不僅無法冷淡視之,甚至還愈看愈心驚,不得不密切注意那邊的發展……

  那個長得與她相同模樣的古裝女孩名字叫作姒水,她那邊的國家叫明淳國。那個國家的人民,穿著打扮類似於宋朝風格,而政治制度卻逐漸朝君主立憲的方向演化,有點像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的英國政治環境。

  當她們能溝通時,姒水對她說:她手上擁有的這面鏡子叫作“明見心鏡”,是她家主的傳家寶物之一,被編列在第一寶物庫的清冊上的末尾,屬於不得轉贈變賣,只許世代相傳的種類。所謂不許轉賣的物件,不一定有實質上的價值,有時紀念意義大於金錢價值。

  這面鏡子的最先來處已不可考,並無資料可供探索,所以歷代家主遵於家訓,不曾將之處置過,但也就直接無視,就當是第一寶物庫裡的無用物件吧,反正也不過兩個巴掌大的鏡面,不怎麼占空間。再說了,這東西若拿出去送人,搞不好還會因為禮物太菲薄而得罪人,所以這東西還是繼續在角落放著吧。

  姒水的家主世世代代都是皇親貴族,在公侯伯子男五爵裡,位列最高等級,是個公爵,封地位於全國最肥沃遼闊的盛原,世代被稱為盛原陽家。只要他們所處的明淳國不敗亡的話,其所永享的富貴通常與國祚畫上等號。

  而明淳國建國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皇室始終都姓陽,從未發生過改朝換代的事件,簡直可以把日本皇室的“萬世一系”四個字套用進來。這也是政體逐漸朝更好的制度上去完善的條件之一。坐上皇帝大位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如果因為壞人當皇帝就只能以揭竿起義的方式來處理的話,那麼,換了另一個姓氏上位,也不過是不同名稱的朝代,相同的由清明到敗壞的輪回。

  顯然,明淳國的人民在陽姓家族一千多年的治理下,已經認同了皇室的不可動搖性,不會有人興起“皇帝換人做做看”的念頭,那麼腦筋就只能花在如何讓皇權不要那麼為所欲為之上。幾百年君臣角力下來,有時皇帝占上風,有時皇帝必須被大臣與民意機構牽著鼻子走,到如今就變成了類似君主立憲的體制。

  李想在收集這些資訊時,常常為之驚嘆與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她實在無法想像這些看起來那麼中國的人物,竟會產生君主立憲的制度,放眼中國五千年歷史,簡直是奇跡。雖然中國曾經也差點成為君主立憲國家的,但也就只是曾經而已,不提也罷。

  再說回這面鏡子吧。李想非常肯定姒水手中那塊鏡子,與她現在鑲在梳妝台上這面應該是一模一樣的!經由姒水的形容,她有了這層篤定。她想,這也是她們之所以能夠通聯上的主要原因。

  就因為沒有人知道這面鏡子可以干什麼,所以一直塵封著。這面鏡子本身模糊不清,不具實用性不說,加上銅鏡本身沒有裝飾黃金珠寶,看起來灰灰舊舊的還帶著點鏽斑,簡直可以直接叫破銅爛鐵。雖鏡背上浮刻著葵花百子圖,看起來有點工藝價值,但也就如此而已,這東西拿來打賞給下人都嫌丟主人面子。

  之所以這面鏡子會落到姒水手中,因為這是她自己選的“定禮”。

  姒水是個家生子,打一出生就屬於陽家貴族所有。而家生子的奴僕地位又比一般外姓奴僕高,加上她的父親是陽家的內家管事之一,是上中下三等僕役分級裡,屬於上等那級,所以她雖然是女僕,但從小到大吃穿用度以及所受的教育等等,可比一般小富人家的小姐還高級。

  而所謂“定禮”是指她成為家主的首席貼身人之後,家主賜予寶物一件,充作聘禮,等於算是被公開收房的示意,地位超然。以後若再有收房女性,就不能得到這種恩賜了。

  這一任的家主是個極為大方的人,他讓姒水自己進第一庫房去挑定禮,挑什麼都可以,無任何限制。這可是史無前例哪!歷代以來,從來沒有哪個侍妾可以得到這種待遇。可見姒水這個侍妾有多麼得家主歡心,恐怕其他身分高的姬妾見到她,都要客氣三分不止了。

  姒水對此非常感動,別說一顆芳心早就掛在家主身上,面對這樣絕對的信任,從此更是死心塌地(李想聽到這部分時,非常的不以為然,覺得那個男人實在奸詐,不過看人家女主角被感動成那樣,她又怎好說些冷言冷語滅人喜悅?),自是不敢胡亂挑那些以她身分不該取得的物件,所以進入第一寶庫時,她連地毯都不敢踩,怕將它踩壞了,更怕自己一個動作不注意,就將這房間裡價值連城的寶貝給碰壞了。

  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往裡頭走,就隨便在入口處張望了下,在一件件金光眩目的寶物中,她反而被角落一塊生鏽的鏡子所吸引,也決定拿這塊被寶庫總管批評為廢寶的銅鏡當作定禮。她的選擇,在當時引起了整座宅院的嘩然,都覺得她八成是腦袋壞掉了。

  不過在李想看起來,這姒水,其實也是很有些小女人的聰明心機的。她這樣做,不僅順利通過了家主暗中的測試,更能在家主心目中獲得極佳的觀感……不過,如果遇上的是心機九拐十八彎的男人,可能就會弄巧成拙,把她這行為當成是別有用心,那她就慘了。

  總之,在這六天,李想只要回到小套房,一定是緊盯著銅鏡看,大量的吸收資訊,將一切有系統的組織起來,也就能很快的進入狀況,了解那個世界的種種情況。

  當然,姒水的感情進展是她最關注的。

  她一直未能看到姒水口中那個英明神武、英偉不凡、英雄蓋世、英姿颯爽、英俊瀟灑、英英英英個不停,就算駕鶴西歸也要安個英烈千秋牌區來加身的家主——陽赫。

  在李想的要求下,姒水答應盡量將鏡子隨身攜帶。這個鏡子不過兩個巴掌大,放在袖子中是磕了點、沉了點,但也不算太負擔。而李想發現,即使鏡子被放在衣袖裡,她還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姒水周邊的情況。

  姒水現在有兩個身分,一是家主陽赫的房裡人——這是指她既是侍妾又是主臥房總管,下面統領著十個男女僕役;另一個則是大公爵府裡的采購主事之一,專門負責采購府裡女眷的一切用品所需,所以可以領著一批下屬在外面拋頭露面,而且還相當受到敬重。

  被允許四處趴趴走的姒水,讓李想連帶受惠,每天面對鏡子時,都能看到各樣風光。明淳國是個很美的地方,處處藍天綠地,道路兩旁種植了各種果樹,小鳥、蜜蜂、蝴蝶隨處飛舞,看起來簡直像是哪個旅游勝地拍的廣告,准備在世界各地電視台播放,好賺取源源不絕的觀光收入,可見景致有多宜人。

  另一方面,李想在見識了姒水與商賈做生意談價錢的手腕之後,發現這女孩實在靈巧能干,在柔美的外表下,有著堅定的意志。當她對別人開出的條件寸步不讓時,竟能做到讓對方不感難堪,又不會覺得被公爵府的大門戶給欺壓。

  如今,她只好奇著那個陽赫是什麼模樣,居然能讓姒水這個如此聰慧的女孩,放棄去嫁個好男人的機會,願意當個不算明媒正娶,既是僕又是妻的侍妾。

  當然,李想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以二十一世紀的地球女性觀念來鄙視另一個在截然不同環境下成長的女性,這是不公平的。設身處地的想:如果今天她李想投生的地方是明淳國,她的觀念與處世態度,不一定會比姒水活得更有尊嚴,搞不好更奴性!在女權不顯的國度,出身於下階層的女性仰望雲端的頂極男性,寄托著愛意與未來的依靠是很正常的,就算沒機會去依附的人,也多少會作作夢,因為這是她們唯一的指望。

  沉醉在愛情中的女人都不會覺得自己的委屈是委屈,當她們正在為了成就自己的愛意而奉獻,並感到快樂滿足時,別人也就不好置喙些什麼了。

  所以李想最後還是把神奇的銅鏡定位在“電視”的功能上。

  這樣,可以保持一點距離,不要太關心,就不會太揪心。

  雖然,她已經無法不關心、不揪心了。

  因為……那姒水,與她相像的,不止是長相啊……

  

  ***        ***        ***

  

  “鏡仙子,您在嗎?”

  甫一踏進小套房,就看到書架上的那面銅鏡鏡面上水波晃動,這是姒水在呼喚她的征兆,李想連手袋都來不及放下,快步過去伸手輕點鏡面的中心點,果然就聽到姒水的聲音。她總是叫李想鏡仙子,李想多次請她直呼姓名即可,都沒有被采納,姒水依然尊稱她為仙子,相信她是鏡中神仙,覺得她無所不能且充滿智慧,李想已經無力到不願再去糾正了,隨她吧!

  相較於童話故事中那面被叫魔鏡的鏡子,還是鏡仙子好聽一些,她知道在姒水眼中,她是一面神奇的魔鏡,是一抹鏡靈。李想沒有多作解釋,因為姒水並沒有空間的概念,也無法理解鏡子兩端其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畢竟從姒水那邊看過來,只能看到李想,而無法看到李想身處的環境。

  “我在,有什麼事嗎?”李想將鏡台捧到電腦桌上放好,勾來一張椅子坐好,覺得口渴,從角落紙箱裡摸來一瓶礦泉水,打開就對著嘴灌,咕嚕咕嚕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半。

  “你、你在做什麼?”低呼聲。

  “啊,你看到啦?”李想將水放到一旁,隨意抽了張面紙抹嘴,看到姒水正張大著水眸瞪著她看。她八成是想:怎麼神仙也要吃喝的嗎?而且還這樣大刺剌的在人前做出如此粗魯舉措,真是難以接受。

  “如你所見,我在喝水。”李想聳聳肩道。

  “你怎麼……啊!這莫非是仙水?仙界都是這樣喝仙水的是嗎?我看那瓶子清透別致,是人間不可能擁有的……”姒水難得的有些語無倫次。

  “你剛才一直在叫我,有什麼事?”李想也不好解釋手上拿的是保特瓶,喝的只是普通的飲用水,反正說了也不會被相信,所以就省省吧。

  “啊,是了。是這樣的,仙子,我想了好久,實在於心難安,原先我選這鏡子當定禮,是以為它本身沒有什麼實際的價值的,但誰會想到這是面靈鏡,裡頭還住了個鏡仙子。這樣一來,我無心拿到的,竟可能是全天下最珍貴的神品……雖然您再三要求我不要將這事兒告訴任何人,但是我為此惶惶不可終日,總覺得侵占了不該拿的物件,愈想愈害怕,而且如此神品,本就不是我這等人能夠享有的福氣,無論如何,我都該呈現給主爺,並請他懲治我沒有立即通報之罪。”姒水慢慢說道,一邊整理自己的想法,說到後來,臉色有些惶然與暗淡。

  “所以你還是打算向你主子坦承?”李想雖然並不意外姒水終究會做出這種決定,可是仍然感到失望。“即使你知道坦承的後果是從此不再被信賴寵愛?”

  姒水可憐兮兮的看了她一眼,然後低垂下來,輕輕的點頭。

  她是個忠實又聰明的女孩,難得還守分不逾矩,所以從小就被主人家特意栽培,年紀輕輕便擔當起主管的職務。這種史無前例的重用,當然是因為她本身真的夠出色。

  有時候最大的優點,同時也可能是最大的缺點。

  她很忠心,可是歷來忠心的下屬,通常不會有太美好的下場。李想相信以姒水的聰慧,不會沒想到過當這面鏡子交給她的主人之後,得到的絕對不會是更加的重用或愛憐,反而可能是無盡的猜忌。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麼呼喚我又想干什麼?”李想軟軟的攤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顯得意興闌珊的。

  “請您不要生我的氣。仙子,我是想,您是有著大神通的鏡仙子,如果我自私的將您放在身邊,是無法讓您發揮作用的,這是對您的大不敬啊。您沉睡多年醒來,應是有著偉大的任務與使命——”

  “你不妨直說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把我獻給你主子,好幫助你主子可以成大功、立大業,成為明淳國一代偉人,百年後被塑成神像配享太廟,讓國君與臣民祭拜萬年,生前死後都享盡尊榮。”嗟!

  “仙於!您好厲害!莫非這就是您出現的原因?您的出現,是因為主爺是我盛原陽家千年來最出色的家主,注定了要為明淳國創造出太平盛世。您在寶庫裡沉睡了千年,如今醒來,就是為了輔佐主爺成就功業!仙子,您是因為這樣醒來的吧?”姒水感動得雙手合十,像是正在謝天謝地謝列祖列宗,臉上有一種神聖的悲壯神情,像是在說明:即使因為獻鏡,而從此被王爺猜忌驅離,再不能服侍主爺,都是值得的!比起兒女情長,主爺的人生成就更重要!明淳國的昌盛更重要!

  李想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當魔鏡的潛質,因為姒水什麼話也不必說,她居然就能在她臉上“看”到那麼多心思,實在太厲害了!以後不幸失業的話,可以考慮去當神棍或算命的。

  而,姒水的幻想力也超厲害,一個厲害成這樣的女人,怎麼不去寫言情小說?不然朝奇幻小說發展也是可以的。只當個小小管事,未免太可惜。

  “姒水,你們那邊出版業發不發達?”李想涼涼地問,也不理會姒水還在拼命幻想拼命感動,愈感動就愈幻想,八成已經幻想到她主子腳踩七彩祥雲,位列仙班去了。

  “呃?什麼?什麼版業?”

  “出版業。就是印刷書本在市面上販賣的行當,由書生或才女編寫杜撰的故事,讓出版社印行,發行全國販售。嗯……例如這個。”李想眼睛隨意在周圍搜尋了下,順手撈來一本從學生那裡沒收來的言情小說,放在鏡子前,道:“這是印刷品,內容是愛情小說,專門寫男女兩情相悅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以杜撰出來的故事來賺取女性荷包裡的錢。重要的是,這種文類以白話文書寫,就像我們在對話一樣,簡單易讀,完全不負擔,沒有閱讀障礙,只要識字就看得懂。”李想又指了指封面:“你看,一男一女在接吻,畫面唯美,是不是很引人好奇?是不是恨不得立即翻閱內容?”

  “啊!”姒水被那前衛的親熱畫面驚得雙頰臊紅,連忙躲開眼,但很快又看了回來,雙眼晶亮地問:“這這……書本應該是寫來學習聖哲教誨、應該是學習知識、應該端嚴,怎麼可以印行這種不正經的……”

  “你好不好奇?”李想問。

  “……好奇。”遲疑好一會,終於羞愧的承認。

  “你想不想看?”

  “……會、會被非議的啊。”也就是想看,很想看的意思。

  “你們國家裡的女性,每個人大多識字,但要閱讀古聖賢書就有點困難了是吧?”

  “是啊,反正我們又不考科舉,能識字就可以了,不需要捧著典籍研究。”

  “枯燥的典籍有什麼好研究的?還是把時間花在看閑書上有趣。這種東西叫閑書,用來打發時間用的。想想你們那裡女性的娛樂無聊得可憐,不是約著一起繡花、賞花撲蝶,就是投壺、鬥草、調脂粉等等,就這樣過了一生,實在乏味。”

  “那些……並不無聊啊。而且,有些姑娘文采很好,還成立詩社呢!”

  “不管無聊不無聊,總之,看你眼睛亮成這樣,就知道你已經了解這種讀物絕對可以賺大錢對吧?一旦有人開始創造小說這種文類,誰知道明淳國的婦女的休閑活動,從此會有什麼不得了的改變?”李想也只是隨便說說。

  “一定有很可怕的改變。她們會開始買這類的書,而且討論的話題也將不再是誰繡的花好看、誰抹的粉細致。雖然印行這種書籍,定會引發非議,但婦女們卻會非常的喜歡,在閨閣間會迅速流傳開來,人人爭相閱讀討論……”姒水滿腦子已經在思索著如何將這個想法給落實成巨大的財富收入,所以她不斷的問著李想有關於這種小說的詳細內容、運作模式……

  “打住。我提這東西,不是為了給你做生意用的。”李想回答到口干舌燥之後,做出一個暫停的手勢,不說了。

  “仙子,您別謙虛了!”姒水水汪汪的大眼感激的望著李想。

  李想只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跳起來尖叫。畢竟是個與自己這麼像的人啊,做出這種純真又可愛的真摯表情,她看了只想撞牆。要是張品曜看到她做出這種表情,一定馬上找道士來斬妖除魔,深信她被孤魂野鬼附身了。

  “反正你別再問我言情小說的事。”她將手上那本小說隨手甩開。“談回正題吧。你既然已經決定把我交給你主子,我反對也沒用,你想交就交。可是我先聲明:我不一定願意在你主子面前現身,你好自為之。”醜話說在前頭。

  “啊!請您不要這樣,鏡仙子,您會喜歡主爺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對於有大能力的人,他都非常禮遇,定然不會虧待您的——”

  李想聽了好笑,打斷姒水的游說,問道:

  “何謂不會虧待?我只是個鏡靈,用不著你明淳國的金銀財寶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甚至我也吃不了你們祭拜的香火,所以不要承諾我說可以跟著你主子進太廟給人朝拜。你們唯一能想到的,大既是將你手上這面鏡子來個金身大改造,在上頭貼滿珠寶什麼的,不過,這些對我而言,還是不具真實性。”

  “鏡仙子,就算您淡泊得沒有任何欲望,可是您沉睡多年醒來,必然是有使命的!”姒水對於這一點就是深信不疑。

  “姒水,我對於你的幻想力無比的崇拜。”

  “啊?”姒水不解話題怎麼跑來這兒了。

  “所以你應該學著去當一個小說作家。”李想點點頭,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會跟姒水談言情小說了。“我覺得你很會編造、很會想像,這種天賦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所以你要珍惜。”

  “鏡仙子?”

  “乖,去寫小說吧。寫一個鏡仙子橫空出世,拯救明淳國、成就陽公爵不世之功業的故事吧。”

  李想覺得意興闌珊,也不管姒水還被她的話弄得一楞一楞的,打算關機閃人了。切!虧她今天興匆匆跑回來,結果敗興了。當她手指還沒點上鏡面,一旁的手機傳來“張三的歌”鈴聲。

  是張品曜!

  當腦中還沒決定要不要接時,她的手已經動作了——

  “喂?”口氣不怎麼好,其實是氣自己比較多。

  “小慧。好久不見。”張品曜的聲音總是那麼慢條斯理。

  “才幾天而已,哪來的很久?”不等對方回答,就截口道:“你要是打算接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爛台詞,就請省省吧。”

  “我是那麼沒創意的人嗎?”

  “這位先生,麻煩請你從這一生活到現在二十七年的歲月中,隨便舉出一例,證明閣下是有創意的。”打鼻腔哼出不屑。

  “我愛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創意了。”他用好輕松的口氣說道,然後還是那麼平穩和緩的聲音:“今天天氣真好。晚霞很美。”

  靠!“我愛你”這三個字居然與“天氣真好”這種字眼同等級嗎?這個男人會不會太隨便了?她被他這樣隨便愛上會不會太不幸了?

  她李想生平第一次被告白這三個字,都還沒來得及震驚,就被雷到,真是不可忍受!

  “張三!你應該慶幸你現在人不在這裡。”她暗暗咬牙。

  “我在啊。怎樣?”

  啊?!

  “在你門口。我買了必勝客的龍卷風披薩,最新口味,叫‘明太子黃金蝦球’,剛出爐,正熱呼呼的。你聞到香味了嗎?”

  香味?啊!有香味!是披薩的香味沒錯!在門外!她不由自主的衝到門口,在差一點將門拉開時,理智及時回神——

  “張品曜,你又來干什麼?沒事跑來氣我,是你的生活樂趣嗎?”她對著門外喊。

  “我怎麼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你現在就很無聊!你把我愛你和天氣很好放在一起講,就像在拿我做消遣,你是存心氣人的吧。”

  “不,我只是在讓你知道,我愛你,就跟天氣很好一樣,是我們衷心希望,以及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你胡扯什麼?!”

  “不是胡扯。你瞧,天氣好,我們一天的心情都會很好,就跟我每次想到你時,心情也很好一樣。也許這一點也不刺激、不轟轟烈烈,但很實際、很生活,我們可以這樣一直到老。”

  李想很想開口罵他,但一時又想不出什麼話可以罵,只能沉默。

  而門外邊,張品曜嘆了口氣,輕聲道:

  “小慧,你以為我回來台灣、來到你身邊,不需要勇氣嗎?”

  她怔了下,所有莫名升起的火氣,全都在這一刻消蝕不見,堅如冰石的心口,有一角悄悄的被松動了。

  在好一陣沉默之後,他沒再開口,門外依稀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耳朵一尖,對著手機疑問道:

  “你在干嘛?”

  “吃披薩。”含糊的聲音。

  這——家——伙!死張三!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她恨恨的打開大門,就要破口大罵,但也只來得及出口那麼幾個字,就消音了。

  “這口味應該不錯。”他沒有在吃,他手上抓著一片熱呼呼、香噴噴的披薩,放到她嘴邊。“來,張嘴。”

  她忍不住誘惑,大口咬下……好好吃!

  “另一個是什麼口味?”不忘好奇一下。

  “什麼另一個?”張品曜捧著他的通行證——美味披薩,正大光明的登堂入室。而正忙著吃的李想也只能乖乖的跟在他身後,嘴巴忙著吃,更不忘探頭探腦。怎麼只有一個紙盒?另一個呢?

  “買大不是送大嗎?應該要有另外一個披薩的。”

  “哦,我跟他們說不用送了,吃不完浪費多不好。”

  看到張品曜居然還一副等人誇獎的表情,李想只想海扁他一頓。

  “張品曜,你這個敗家子!那個披薩雖然號稱買一送一,但其實是強迫購買兩個的價格!你叫人家不用送,等於花了雙倍的錢買這個貴得要死的東西,你——”

  “是這樣嗎?那我下次會注意。”比起李想的氣急敗壞,張品曜只是沒什麼誠意的聳聳肩。“快趁熱吃。”說著,往她手上那片披薩咬一口。“這口味果然還不錯。”

  “你——”

  “鏡……仙子!”鏡子另一頭,傳來驚訝又不可置信的顫音。

  “啊!”李想這才發現,她還沒“關掉”通訊。

  “鏡仙子,他——”姒水手指抖抖抖的指向李想身邊那個此刻正瞪大眼看著鏡子的張品曜。

  “咦?這是什麼?”同時,張品曜也發出疑問。

  “姒水,你看得見他?!”李想好訝異。

  “小慧,鏡子裡怎麼會有一個穿古裝的女人,而且長得和你這麼像?”張品曜問。

  “你你你,也看得到?!”李想這下子真的跳起來了。

  “他他……主爺!在仙界也有主爺!”姒水驚叫出聲,叫完之後,人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厥了過去。

  啥?主爺?

  李想轉頭看著張品曜,張大嘴巴,突然覺得人生好奇特、好荒謬。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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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姒水見到張品曜的那一天,李想也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主爺——陽赫。

  那時姒水因為看到張品曜太過震驚而暈過去、倒在地上時,李想與張品曜連忙湊上前張望,這時便看到一雙精致的男用小羊皮靴立於姒水身後,然後,鏡頭往上移,就看到了正面無表情望著鏡子裡的他們的陽赫。

  雖然在姒水對著張品曜喊著主爺時,李想已經有心理准備,可是見到了其人之後,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容貌長得與張品曜很像(但是更帥、更細致),可是李想很快就能區分出不同的另一個男人。

  很難想像,僅僅是氣質上的不同,竟然就能讓如此相似的兩張臉,產生巨大的差別。如果他們有機會站在一起,相信沒有人會將兩人錯認。

  陽赫這個人看起來根本就是更權威、更有氣勢、更高貴、更深沉的張品曜。也就是說,如果張品曜投生成古代的皇親貴族,應該就是長成這副模樣。不過,既然出生在現代的民主社會,成長在人人平等的環境下,就算家裡超有錢、就算從政做到行政院長或總統什麼的,也無法培養出那種天生高人一等的氣質。因為在這個時代,所謂做官,也不過是一個職業而已,隨時可以離職,沒空讓你用幾輩子的時間去蓄積聲望財富,實踐“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此等由富到貴的過程,把子子孫孫調教成富貴逼人的樣子。

  什麼叫“富貴逼人的樣子”呢?簡而言之,就是能夠把目中無人的睥睨機車樣演譯得如此理所當然,全然不會讓人覺得超機車超失禮,覺得他天生都是要這麼跩、就該這麼跩,要是不跩,就太失禮、太自我矮化了等等。這種能把高傲拗成優雅還被世人認同的特異功能,就是現代人怎麼也學不來的本事。

  任何性格與氣質的養成都需要環境,沒有人天生就具備了高貴或猥瑣品性。

  李想看到陽赫所到之處,人群像是被風吹過的草原一般,都朝他躬身敬禮,有的還行跪拜大禮——如果再看到有人朝他的步輦底下鑽過去的話,李想差不多要以為這是在媽祖出巡咧。

  打出生起就處於這種被高度崇拜的環境,陽赫也就理所當然養成這樣貴族儀態與做派,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天神以下、凡人之上,注定了一生被仰望崇拜。

  身為一個人上人,若是對一個平凡人有禮周到、青睬萬分,實在不能不教那個平凡人感到受寵若驚,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之。

  當陽赫發現李想這抹“鏡靈”的存在後,很快接受,可見其心理素質之強悍,並且迅速的決定要與她打好關系,她需要什麼,他全都能給。

  所以李想得到他無比青睬的待遇,那男人甚至連自己的魅力都用上了——這肯定是個花叢老手,永遠知道如何發揮自己的特色,來勾逗得女性芳心怦怦跳。可惜李想已經過了滿心幻想白馬王子的那個年紀,再加上他陽赫頂著一張張品曜的臉,擺出那種風流瀟灑樣,手上一柄玉質折扇搖啊搖的,雖然氣質像極了她想像中的三國周郎,可就是怎麼看怎麼想一腳給他踩下去。

  她認識張品曜一輩子,可以接受他有數不盡的缺點,就是無法忍受看到他變成行為舉止充滿貴族作派的樣子!

  即使她曾經以為她會喜歡這種有氣勢的男人,因為打從她中學時讀過蘇軾的那句“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之後,就對強權且能力卓絕的男人有著美好的幻想,這也是她相信自己將一生孤獨的主要原因——她心儀的那種男人,世界上並不存在。當然,即使存在,也不應該頂著張品曜的容貌,這很荒謬!

  再說回陽赫這個男人吧,他是接近於她想像中的那種男人,她應該心動不是嗎?為什麼只有更多的懷疑?還嫌棄他長相不對?甚至還能理智的覺得一切像是“那聲音”的惡劣玩笑?認為一切都該被推翻,都是假的……

  想想也不無可能啊,姒水是完美版的李想;而陽赫,是貴族版的張品曜,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而且身分還雷同成這樣——別想歪,不是指侍妾身分,指的是主僕!巧合得讓人覺得假!

  “你覺得,那裡頭的世界,是不是來自於我們自己的幻想?其實明淳國並不存在,有沒有可能我原先以為那是另一個空間的想法是錯的?”李想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意,即使現在已經凌晨三點,而且她也對張品曜說了一晚上的“魔鏡奇遇記”,照理說也該累得頭昏眼花,直接掛掉。是很累,但無法入睡。

  張品曜轉頭看她,發現她張大眼瞪著天花板,整個人很茫然的樣子。於是側翻了個身,支肘撐在枕頭上,讓自己可以看著她的表情。

  “如果是幻想,也難得能見識到這麼有模有樣的,更別說連我也看得到你的幻想,真是太稀奇了。再說了,鏡子裡的那些事物是出於幻想也好,是真實存在的另一個空間世界也好,你不覺得,都很不可思議嗎?既然都是不可解釋的情況,那你執著於它的真假是沒意義的,反正那終究與你無關。”

  “……我只是不喜歡……如果,當一切結束之後,發現它只是某個東西的惡作劇,可是我卻已經放下了太多的關注……當然,所謂的關注,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對!反正我不會因此得到什麼,也不會因此失去什麼。我這是無聊的閑煩惱!”她煩躁的將涼被一踢,全摞到他腳邊。

  “是沒有什麼了不起。反正不管真假,你也與那世界沒關系。”張品曜伸手將她面頰邊的發絲拂開,她靜靜的由著他動作。

  “你怎麼能說得如此事不關己?”她看他,“你也看到了,裡頭那個有權有勢的公爵跟你長得那麼像,搞不好百年之後回歸地府,你和他還得合體成同一抹靈魂呢。”如果一切出自於想像,那就更天馬行空一點的去想個沒邊沒際吧。

  “那又怎樣?”張品曜有些不悅的指正她道:“我並不覺得那個公子哥兒和我有相像的地方,就連那個姒水,我也不認為她像你。”

  說到姒水,李想來了精神,也側了個身,與他面對面。

  “她是不是你理想中的樣子?”問得興致勃勃。

  “什麼?”張品曜一時不明白她所指為何。

  “承認吧!姒水是優秀了好幾倍的李想。你們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不是正應該如此嗎?你敢說你心中沒有偷偷幻想過我有一天變成那個樣子?聰明、溫順、忠心、全心全意為男人犧牲奉獻,把你捧成天神崇拜。再加上長得美麗迷人溫柔似水宜室宜家——啊!你干什麼!”長串的話還有一大半沒酸完,就被張品曜的動作打斷,害她驚叫一聲,一掌立即拍了過去,比殺蚊子還狠。因為張品曜閑置的左手爬上了李想光裸的手臂,還在上頭輕撫,害她肌膚不由自主的戰栗,不僅癢,連雞皮疙瘩都跳了出來,當然惹來她下意識的攻擊。

  “我在檢查你在說這些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違心話時,你自己是什麼生理反應。瞧,也是一堆雞皮疙瘩。”雖然手背被打了一下,不過這點痛哪能教他輕易放棄這美好的觸感?他那只手依舊故我的在她白嫩的手臂上滑動,有著淺嘗麻婆豆腐的痛快感受。

  “正經點!”又拍了一下。但這次手掌可收不回來了,被他趁機握住。

  “我很正經。”

  “看不出來。跟你談話,一點用也沒有。”她竟然會暗自期待他能說出一些令人茅塞頓開的世界名言,真是腦袋壞掉。

  “怎麼會沒有用?你很有主見,從來不需要別人建議,而我能做的,就是傾聽。我不是聽你說了一整夜了嗎?你把話說完,不就能安心睡個好覺了?”

  是啊……正是這樣。她無言,為著他太了解她而無言。心中升起酸酸甜甜的感受,有些氣悶,又有些溫暖……唉,這是怎麼了,對這個男人……

  見她不語的走神中,他將她的手擱在自己心口,沉聲問道:

  “小慧,你打算就這樣把傍晚的事情混過嗎?”

  “什麼事?”她不是把事情都交待個一清二楚了嗎?哪裡有混?啊,她的手怎麼會貼在他的心口?想抽回,他卻不放。

  “傍晚那時,因為鏡子裡出現男人女人靈異現像,害得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沒有最終定論,你不打算現在把它談完嗎?”

  “這種事需要什麼最終定論?!”她也不扮迷糊,直接問:“你認為我該怎麼回應你的告白?你看就回以‘我不愛你,今夜很熱’怎樣?”

  “這也不錯。”他頓了頓,像是毫不意外她會這麼回答,也沒什麼失望的表情。

  “滿意了?”這麼好打發?敢情這家伙的告白是為了等著讓人丟回臉上去?

  “怎麼可能會滿意?你傻了。”他輕笑,很溫存的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那你干嘛笑得這麼開心?”推了他胸口一掌,順勢收回自己的手。

  “因為現在我們在一起啊。”而且,她也不再因為他的親吻而翻臉扁人了。

  “喂!是你賴著不走的好不好?可不是我請你留下來。”覺得更熱了,脾氣不佳的朝他方向踹去一腳。“別湊過來,熱死了。”

  “怎麼會?雖然是老舊冷氣,聲音很吵,但還挺涼的。不然再將溫度往下調一度吧?”想到她總是怕熱,於是建議。

  “再調下去就會太涼,你明天非感冒不可!”這家伙是涼性體質,嬌貴得很,吹不得涼風,常常在夏天感冒一整個季節,幸好她夠堅強,幾乎沒被他傳染過。

  “我現在好多了,不再那麼容易感冒了。你沒發現我說話已經沒有鼻音了嗎?”他笑得更愉快了。

  啊,是了!就是因為沒有鼻音,所以他的聲音才會轉變得那麼大,變得那麼醇厚迷人,咬字也干淨俐落……終於找到原因了!還以為整形技術已經進步到連聲帶都能整的地步了呢。與現在相比,他以前的聲音真是奶聲奶氣的混濁不堪,許多音節都被鼻音給混得走調,尤其ㄢㄤ兩個音完全無法區分,所以自從被笑過之後,他好長一陣子絕口不說出“船上”、“床上”這些字眼。

  “所以你現在不怕說錯字了。”她脫口道。

  “是啊。所以上床或上船,對我都不再是問題了。”他笑。

  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再笑下去就猥瑣了知不知道啊!

  他的笑實在讓人感到刺眼,刺眼得李想都不想理他了,也不想與他目光對視,翻轉過身,一副要睡的樣子,嘴裡咕咕噥噥道:“笑什麼笑啊,像白痴似的。”

  他也由著她翻身不理人,跟著躺好。不過實在太想與她親近,所以橫過一只手,小心而試探的擱在她腰間,半環著她。

  她動了動,像在考慮要不要采取制裁的動作,不過最終還是作罷,身子放軟,由著他了。

  他微笑,悄悄湊近她,讓她的背貼著他的懷抱,一同入睡了。

  

  ***        ***       ***

  

  “願意談談嗎?”

  銅鏡的另一邊,出現的不是姒水,而是陽赫那個貴公子。而貴公子今天開口說出了近似於低聲下氣的話,而且語句急促,顯得狼狽,想必是生平頭一遭。

  見到此人,李想下意識就想點向鏡面,將畫面關掉。但那名已經被“關”得很有經驗的貴公子,這次很快發出聲音,而不再像之前只是雍容的微笑,目光深沉、氣定神閑的以靜制動,高高在上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他已經太習慣被每一個覲見他的人景仰著、恭敬著,屏氣聚神的靜候他賜予足夠久的沉默,讓其在惶恐中煎熬得夠了,才緩緩的開口說話。要他突然轉變這模式,改成像平常人一樣的說話,也真是夠委屈了。

  大人物氣勢那一套對李想沒用,所以當大人物罕見的低聲下氣時,自然也無法感動她。她從來不服權威,以前在家裡時,就把像征權威不可侵犯的張品曜給修理得金光閃閃,雖然自己因此沒少被媽媽追著打,但她還是照扁不誤。

  連張品曜這個在現實生活中與她有著真正利害關系的人,她都沒給他好看過了,更別說眼前這個貴族了,理他呢!

  他再強、再橫、再有權有勢,又能拿她怎樣?

  她既享用不到他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因為他的不悅而遭罪,自然更沒有甩他的理由。所以每次李想“打開”鏡子時,要是見到的人是陽赫,通常二話不說的關掉,明白抗議著他將鏡子占為己有的土匪行為。每次都留他傻傻的在黃銅銅的銅鏡前,對著鏡子裡自己英偉的大人物姿態欣賞個夠,當然,欣賞的同時,也不妨礙他顧影自憐。真是一兼二顧,其樂無窮哪。

  見李想在他懇求下,很給面子的沒即刻消失,陽赫好看的唇形拉出一抹英俊得不得了的淺笑,語氣仍是輕緩,但又充滿了沉穩的力道,因為他打算說服她面對現實——

  “總不能每次看到是我,就以消失的方式面對。鏡仙子,你屬於我陽家所有,是我陽家的傳家之寶,即使你認了姒水為王,但姒水的主子是我,就表示你也是我的。算起來我們更是一家人,所以應該好好相處。”

  抽空瞥了他一眼,沒作聲,眼睛在小套房裡東看西看,想著要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

  他接著道:

  “你好不容易被觸動醒來,不希望從此又被鎖入不見天日的寶庫裡,全然無用武之地吧?姒水說你非常喜歡讓她帶著出門逛,可見你寂寞太久了,這兩天,我帶著你四處走動,你雖然影像沒出現,但想必是知道的吧?我能走動的地方更多,更精彩有趣,跟著我,你應該不會感到委屈。若有什麼不足的地方,你隨時可以提出來,我會滿足你。”

  聲音感性而誠懇,加上俊美的容貌、高貴的氣質,相信任何人若蒙他如此垂青,一定馬上感動得掏心挖肺以報答他的降尊紆貴。不過,那是指明淳國的人——例如姒水,而非生長在鏡子另一頭的李想。

  嗟!一副講理的樣子,其實宣告的內容真夠霸道的。這個男人不知退讓為何物,他的人生字典裡,用得到退讓字眼的,當然是他以外的別人。

  “姒水呢?”和外星人是沒辦法溝通的,李想也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上頭。既然要談,那當然就談她想知道的。

  “她出門忙活去了。”他沉靜的說道。

  “你不打算讓我見姒水了嗎?”

  “這是你唯一關心的事?”

  李想橫了他一眼,隨口應道:“當然。除此之外無大事。”不是很有心情應付他,所以終於找到事做,將電腦桌上的作文本子整疊抱過來,放在膝上,接著拿了枝紅色自來水筆,開始批閱。

  那頭靜了好一會,也不知道在干嘛。不過李想也樂得清靜,一口氣改了三本作文之後,那頭才又發出聲音——

  “你長得如此像姒水,是否因為姒水喚醒了你,於是你的靈體便以她為模型,塑成了相似模樣?”

  “……很有創意的想法。”反正在明淳國人有限的認知中,她不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只會是依著某種天命而下凡佐明君賢臣的靈體。

  “跟我談話,令你感到乏味嗎?還是我允諾你的種種,不被你相信?”

  李想抬頭看了鏡子裡的男人一眼,假假的笑了一下,以很矯作的熱絡口氣道:

  “怎麼會?很有趣啊。還有,您說的我都信。”就是敷衍你,怎樣?

  沒辦法,看到那張“張品曜”臉,還這麼高高在上,不酸上一酸,實在全身不舒服。

  陽赫似乎努力在適應著她無禮的言語,李想仿佛可以在他力持平靜的臉上看到忍耐兩個字。真是不容易,好委屈哪。

  他的忍耐力真不錯,不會被情緒左右了他想處理的事。就見他繼續照著他想問的思路道:

  “鏡仙子,姒水說,你的仙名叫李想,是嗎?”

  李想又改完一本作文,抬頭看他,微微皺著眉問:

  “是的,我叫李想。你打算把我對姒水講過的每一件事,都說出來跟我印證?會不會太無聊了點?姒水不會對你說謊,而你現在這行為,簡直是對姒水忠誠的侮辱。你再問下去,會讓我為姒水感到不值。”

  陽赫被堵得頓了一下,之後,口氣仍然平緩有禮,但額頭上好像有一條青筋在啵啵啵地跳著,表達著他的抗議。

  “這只是談話的開場白,並無它意,你如此詆毀我的人格,真是太失禮了。”

  “我只是說出事實,要是你感到受傷,那真是抱歉了。”李想聳聳肩道。

  “雖然你道歉了,但看不出誠意。”淡淡的指控。

  “那我收回。”李想膝上的作文本子已經改得剩下五本了。“不過,就算不是為姒水叫屈,我也不耐煩重溫曾經與姒水說過的內容,勸你別問那些有的沒的了。你干脆點,把真正想問的問出來吧。”她好心的建議。

  “我問了,你就肯回答?”不太相信的質疑。

  “當然不是。不過你可以試試,若是問到我願意回答的,你就賺到了。”

  那頭,又沉默了好一會(也許正在心裡對她釘草人),才又說話:

  “或許你沉睡得太久,對世間的人情世故種種都已生疏,我原諒你的無禮。”他做出艱難而大度的決定。

  李想忍住噴笑的情緒,將手上的作文全部改完,收攏在一起,放回桌子上後,才道:

  “真是寬宏大量,那謝謝了。”

  顯然她的表情與她的道謝,讓人聽起來很火,所以他再度無言,默默深呼吸,暗自調適好心情後,道:

  “好,不談那些了,我也不再問你對姒水說過的事。可否請你回想一下,你上次被喚醒時,是我陽家哪一代家主在位時?你是如何成為我陽家的傳家之寶的?”

  “我只是一面鏡子,你不會期待我是個無所不能的萬事通吧?”

  “你這是在暗示我,你沒有任何奇特的能力,你最大的能力只是浮現影像,讓人能看見?”聲音冷了幾分。他如此誠懇,卻不斷的得到敷衍與奚落,這令他再也按捺不下怒意,但仍然盡量保持平靜語調。

  “哪需要暗示?這不是擺明著的嗎?我唯一會的確實就是出現與消失,其它例如飛天遁地、移山倒海等等的特異功能,我完全不具備,請不要將自己的幻想加諸在別人身上,然後指責別人竟然不符合你的期待。說到鏡子,我不曉得鏡子為何會成為你家的傳家寶物,也不知道上回這鏡子顯靈時,出現的人是誰、看到的人是誰,這是實話。”她說完,將雙手手指掰得喀喀作響,不懷好意的望著銅鏡:“好了,今天說得太多了,我關了。讓你氣了這麼久,就放你去休息吧。”

  “等等!李想——”陽赫不是個能被隨便打發的人。

  李想的手指頓在銅鏡前方一公分處,沒點下去,不是因為陽赫的呼喊感動了她,而是在這一刻,她的注意力被轉移,因為她聽到開門的聲音。

  “小慧,我買了星野銅鑼燒,快點來吃!”

  “張品曜!你怎麼會有我的鑰匙?!”李想跳起來質問。

  張品曜晃了晃手中的那把鑰匙,“這是你藏在鞋櫃最下面那格的備份鑰匙,你的老習慣還是沒有變。”

  “不告而取是為賊!”

  “小慧,跟你說一下,我拿了你家的鑰匙。”亡羊補牢是一種美德。

  “拿了才說有什麼用?!我不會原諒你!”她瞪他。

  他雙手將美食捧在身前,向她走近。“這個是冰淇淋夾心,夏天吃最好,尤其今天這麼熱。”將紙盒放在桌上,從裡頭取出一個銅鑼燒,撕開包裝紙,遞到她嘴邊。

  她一直在瞪他,不過此刻視線已然被美食占滿……星野銅鑼燒哪,台中這兩年超有名的美食,每天一大堆人排隊搶買,因為限量發售,所以買不到的人總是占大多數,網上罵聲一片。她聞名很久了,但拒絕去當排隊的呆瓜,所以待在台中二年以來,始終無緣吃到它……

  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好吃嗎?

  “咬一口。”他下指令。

  她依令行動,大口咬下,閉上眼睛細細品味這個傳說中的美食……

  張品曜微笑的看著她吃,眼角余光不意瞄到銅鏡裡有個男人,是那個小慧說和他長得很像的家伙……也就是說,在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他在跟小慧聊天?

  兩個長相極之相似的男人,此刻四目相對,眼中各自有著謹慎的評量。

  身為男人,而且是個正在追求李想的男人,對於任何可能存在的情敵,都是極其敏感的。雖然那個男人的心思藏得極深,但一個如此位高權重的人,沒事杵在鏡子前討好一抹鏡靈,若不是想要將她收為己用,就是對她有著特別在意的情緒。不管出自於哪一個目的,張品曜都很不爽。

  所以他空出一只手,攬住李想的腰。

  “你做什麼動手動腳?”李想睜開眼,就要罵人。

  “噓。今天早上出門忘了吻你了。”他淺淺吮了下她的唇,嘗到了冰淇淋的甜香味。“現在補吻回來。”滋味真好,接著深吻下去。

  “去你——”哪有這回事!見鬼了!她根本沒接受他的告白,他怎敢自任是她的男朋友?而且現在她滿口食物耶,他就這樣吻下去,惡不惡心啊!但她的罵語沒機會說完,就被吻住了。

  李想氣壞了!當她發現吃了一半的銅鑼燒被兩人相貼的身體擠壓成碎塊散落,而且裡頭的紅豆泥與冰淇淋更是一路從衣服沾滑到地上,她再也無法忍受。

  親吻也是需要情境營造的,而現在,她沒心情!

  所以,拉住他一只手,側轉身,一記過肩摔,將張品曜給擺平在床上。他的悶呼聽起來真迷人。李想正想得意的笑一下時,猛然發現張品曜身上的紅豆泥沾在她才剛新換的床單上了!氣得她撂狠話——

  “張品曜!看你干的好事!你要是沒把床單洗回白色,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裡了!還有我這件衣服,你也要洗!”雖然只是沾到一點,但還是很討厭。

  “不可能洗回白色,這是米黃色的。”張品曜不敢馬上起身,仍然必須做出一點痛楚的表情,不然李想會很不爽。

  “你——反正你要給我洗干淨就是了!現在就去!馬上去!還有,地板也給我拖干淨,黏黏的,惡心死了!如果我這裡開始茲生蟑螂老鼠的話,那你就死定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是是是!我的女王陛下,小的馬上行動。”張品曜慢吞吞的起身,眼光瞥到銅鏡,看到那個男人仍然還杵著沒動——也許是嚇呆了,一時動不了吧。總之,目光有些木木的,顯得有點傻氣。

  他將李想拉到屋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好,把整盒點心放在她手上。

  “這裡不髒,你就好好坐著吃點心。我馬上拖地、洗床單,洗完之後就接著洗我們這兩件衣服,一定做到你滿意為止,你就邊吃邊監工吧。”

  “哼!”她當然要邊吃邊監工。

  張品曜安頓好李想,發現李想壓根兒忘了還有個她口中“絕品張品曜”版本的男人,還在一邊苦苦等她青睬。

  真是個沒有存在感的男人。切!還貴族呢!

  不想再讓那男人看到李想,所以他悄悄伸指點向鏡面,學李想做過的那樣點著,想試試看自己是否也有“關機”的能力。

  鏡子裡的男人像是發現了他的企圖,正想發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張品曜點上鏡子中心點之後,原本像個電視螢幕的鏡面,霎時變回了一面普通的黃銅鏡。

  滿不錯的嘛,原來他也可以關機。

  張品曜滿意的暗自點點頭,覺得這樣也合理,畢竟這鏡子與他有著淵源。

  “喂!快點行動!我們等會還要一起回台北,你不會忘了吧?”這男人慢吞吞的是在孵蛋嗎?太陽都快下山了!

  “當然不敢忘。等會我洗完,我們就走,我已經買好高鐵票了,四點半的車。”

  李想很想罵他浪費的,但想了一下,自己沒搭過高鐵,有機會搭一次也不錯,也就不說話了,悶聲大口吃著她的銅鑼燒。

  張品曜充滿笑意的看著她乖巧的頭頂心。這個女人在面對他時,永遠是下巴朝天,從來不肯屈低下她高傲的頭,所以有機會站在這個角度俯視她,感覺真新鮮。

  “對了,小慧,這鏡子我們一齊帶著走吧。把它當電視影集看,也挺有意思的。”

  李想思索了下,點頭。姑且不說它的特殊功能,光是看在這梳妝台是她這屋子裡最有價值的家俱的份上,隨身帶著走總是安心一些。

  提到鏡子,她才想到剛才好像沒有關機的樣子,不知道陽太少爺還在不在線上?回頭看過去,見銅鏡裡沒有人,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的聳聳肩。

  眼下比較令她放在心上的,是今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母親安排她相親的事。好煩……

  目光跟著張品曜勞動的身影移動,心中默默想著:他知不知道她明天被安排了許多場相親?她那個凡事都傾倒給張品曜聽的老媽,有沒有漏說了這一條?

  應該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的話,不應該是這種表現的。

  太鎮定了。

  思及此,對於明天的相親,她倒是有些期待了。

  不知道為什麼笑了出來,可就是很想笑,看向張品曜的目光裡,帶著她自己所沒有發現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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