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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3 17: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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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蔣勝男
知名女作家,編劇。溫州市藝術研究所戲劇編劇,國家二級編劇。2014年1月7日起,擔任浙江省網路作家協會副主席。
晉江原創網開山駐站作者之一,晉江網第一篇VIP文即蔣勝男的《鳳霸九天》。

作品有小說、散文、雜文、詩詞、戲劇等,題材有歷史、言情、武俠、玄幻等。出版有武俠小說《魔刀風雲》、《洛陽三姝》、《鷹王》,玄幻小說《紫宸》、《古董雜貨店》(與人合著),現代都市小說《太太時代》,歷史長篇小說《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羋月傳》,歷史評述《歷史的模樣》(壹•夏商周卷》和《權力巔峰的女人》等。作品多與歷史有關,風格嚴謹,在網路小說中獨樹一幟。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內容簡介】:是蔣勝男所著的一部女性大歷史小說。

戰國時期,羋月是楚威王最寵愛的小公主,但在楚威王死后生活一落千丈,母親向氏被楚威后逐出宮,羋月和弟弟羋戎躲過了一次次災難和危機。羋月與楚公子黃歇青梅竹馬,真心相愛,但被作為嫡公主羋姝的陪嫁媵侍遠嫁秦國。羋姝當上了秦國的王后,羋月不得已成為寵妃。原本的姐妹之情在羋月生下兒子嬴稷以后漸漸分裂。諸子爭位,秦王嬴駟抱憾而亡。羋月和兒子被發配到遙遠的燕國。不料秦武王嬴盪舉鼎而亡,秦國大亂。羋月借義渠軍力回到秦國,平定了秦國內亂。羋月兒子嬴稷登基為王,史稱秦昭襄王。羋月當上了史上第一個皇太后,史稱宣太后。

她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傳奇女性。「太后」一詞由她而來。太后專權,也自她始。

她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高祖母。她沿著商鞅變法之路,奠定了日后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到現在都還有學者堅信,兵馬俑的主人其實是她。

大爭之世,群雄逐鹿,轉眼成敗,她是如何走向了歷史巔峰?

宮廷紛爭,九死一生,又有著怎樣曲折幽婉百轉千回的情感糾葛?

蔣勝男,編劇、作家,愛生活,好旅遊, 喜讀史,善於透過文字表象捕捉歷史真實,見解獨到,形諸文字則筆法犀利而睛味雋永,令人玩味徘徊。 興趣廣泛,小說、散文、雜文、詩詞、戲曲、影視、歌曲,無不涉獵。 寫作博雜,歷史、言情、武俠、玄幻、都市,色色齊備。 尤擅用深入淺出、情理兼融筆法演繹歷史傳奇。

【其他作品】:
《魔刀風雲》,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
《洛陽三姝》,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2004年
《鷹王》,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
《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章獻皇后劉娥傳(上卷)鳳潛花蔭卷》,遠方出版社,2007年
《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章獻皇后劉娥傳(下卷)鳳翔九天卷》,遠方出版社,2007年
《女人天下:中國歷史上的執政太后》,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
《紫宸》,朝華出版社,2008年
《太太時代》,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
《歷史的模樣》(壹•夏商周卷),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1年
《權力巔峰的女人》,九州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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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4:33:21

羋月傳 第419章 歸去來 (大結局)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氣陰寒。

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

羋月十餘天前偶感風寒,病勢自此纏綿不去。

此時,文狸在章台宮廊下煎著藥,內殿窗戶緊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羋月昏睡著。

魏醜夫跪于她衾邊,為她掖好被子,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面心神不定地聽著外面的雨聲。

雨點打在簷上。

咸陽大街上,行人變得稀少。

一隊隊黑甲兵士跑過,行人紛紛走避。

黑甲兵士疾行于秦宮宮巷,控制一個個要害。

咸陽宮,嬴稷高踞於上,看著魏冉:“穰侯年紀大了,寡人不敢再勞煩穰侯,欲以範雎為相,諸卿意下如何?”

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

嬴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確已經老了,應該養老去了。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長居咸陽,封地無人管轄,實為不利。自今日起,各歸封地。你們這就收拾行裝,出關去吧。”

羋戎、嬴芾、嬴悝大驚,一齊出列質問:“大王何出此言?”

一陣兵戈之聲傳來,一隊隊黑甲武士沖上殿來,占住各個方位。

嬴稷冰冷地目視下方群臣道:“諸卿以為如何?”

範雎率先下拜道:“大王萬歲!”

王稽等幾名心腹之臣也隨之下跪道:“大王萬歲!”

嬴稷看著庸芮等人:“庸大夫,你們還有何事要說?”

庸芮顫聲問他:“大王,太后何在?”

嬴稷道:“太后年邁,當尊養內宮,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擾。”

庸芮看了看左右,見其他臣子都已經低下了頭,再看到滿宮的武士,長歎一聲。

嬴稷道:“寡人欲立安國君為太子,我嬴氏江山,自此儲位得安,江山無憂,眾卿之意如何?”

群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看眾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萬歲!”

庸芮終於也跪下道:“大王萬歲!”

章台宮內殿,羋月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周圍道:“什麼時候了?”

魏醜夫顫聲道:“太后,過了午時了。”

遠處的喧鬧山呼之聲,隱隱傳來轉生之九天幽歌。

羋月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麼聲音?”

魏醜夫支吾著:“應該是外面校場練兵的聲音吧!”

羋月道:“這時節練什麼兵?練兵的聲音怎麼會傳進這兒來?”

魏醜夫道:“臣、臣也不知道!”

羋月道:“扶我起來看看!”

魏醜夫道:“太、太后,您病體未愈,這天下著雨呢,還是等過幾日吧!”

羋月道:“扶我起來!”

魏醜夫不敢違拗,只得扶羋月起來,薜荔拿著外衣為羋月穿上。

薜荔和魏醜夫扶著羋月,慢慢走出內殿。

廊下的文狸連忙上前行禮,神情有些驚惶:“太后,外面、外面……”

魏醜夫驚恐:“慎言,不可驚擾了太后!”

羋月問:“外頭怎麼了?”

文狸低下頭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對。”

魏醜夫道:“太后,外面下著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來回稟於您。”

羋月道:“不必了,只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

羋月往前走去。

魏醜夫不敢硬擋,薜荔使個眼色,文狸連忙跑進側殿,取了華蓋出來,遮住羋月頭頂,一齊向外行去。

章台宮大門打開,外面卻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長戈對準了門內。

羋月看著外面如臨大敵的兵士們,笑了。

她推開攙扶著她的魏醜夫和薜荔,從薜荔手中接過拐杖,向外走去。

黑甲軍官壯著膽子道:“太后有疾,請太后回宮靜養。”

羋月微笑著,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持戈的兵士滿臉惶恐,一步步後退著。

黑甲軍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護太后靜養,若太后離開章台宮,誅臣等所有人全族,請太后勿與臣為難,否則,臣要失禮了!”

羋月卻理也不理他,拄著拐杖自那跪著的軍官面前走過。

落在羋月身後的軍官咬了咬牙,站起來,將劍拔了一半出鞘,厲聲道:“太后,請留步。”

羋月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軍官忽然間膽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后!”

羋月繼續向前走去。

薜荔與魏醜夫等人匆匆趕上,想要攙扶,卻被她推開王爺,我是你後媽。

薜荔顫聲叫道:“備輦,備輦!”

內侍們抬著步輦從內宮出來,來到羋月面前。

黑甲軍官眼神遊移地看著步輦,慢慢上前一步。

羋月看也不看那步輦,伸出拐杖一掃,示意步輦退開,自己拄著拐杖,仍一步一頓往前走去。

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擋在她的前面,卻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一點點退開去。

秋雨綿綿。

咸陽宮內,魏冉等人已經不在場。

範雎排在群臣第一位。

嬴柱跪在嬴稷面前,解下七旒冠,嬴稷將象徵太子的九旒冠戴在嬴柱頭上。

嬴柱站起,轉向眾臣。

範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子。”

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兩列,正要跪倒行禮。

忽然外面一陣齊呼:“太后駕到!”

嬴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轉頭看向殿外。

羋月的拐杖聲自遠而近,一聲聲打在人們的心頭。

終於,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羋月出現在眾人面前。

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參見太后。”

羋月走入殿內,站在正中,看著嬴稷。

嬴稷看著殿外畏縮的黑甲兵士,長歎一聲,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到羋月面前跪下。

嬴稷道:“兒臣參見母后。”

羋月舉目一掃,問道:“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何在?”

嬴稷道:“穰侯已卸相位,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出函谷關,各歸封地。”

羋月道:“把他們叫回來。”

嬴稷看著羋月的臉,又看看範雎和嬴柱道:“恕兒臣不能遵命。”

羋月平平掃過眾臣道:“我沒叫你。國相何在?”

範雎上前道:“臣范雎見過太后。”

羋月道:“你是何人?”

範雎道:“國相範雎。”

羋月道:“無名之輩,何堪為相?庸芮——”

庸芮上前,深施一禮道:“太后——”

庸芮看著羋月的眼睛,輕輕地搖頭。

羋月舉目望去,眾臣見了她的眼光,紛紛低下頭去情殤妖姬。

羋月冷笑一聲,看向嬴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們追回來,若是追不回來,你也不必再回來了!”

嬴柱無比惶恐,哆嗦著一步步退後。

嬴稷上前一步,擋住羋月道:“母后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賜死兒臣吧!”

羋月指著嬴稷道:“你——”話音未落便暈了過去。

嬴稷抱住羋月,連聲呼喚道:“母后,母后——”

雨過天晴,整個秦宮在陽光下更顯肅穆輝煌。

章台宮內殿中,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羋月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見了床前的庸芮。

羋月長歎一聲道:“庸芮,我沒有想到,連你也會背叛我。”

庸芮道:“整個秦國,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沒有一個人會背叛太后。”

羋月冷笑道:“那現在這種情勢,又算是什麼?”

庸芮道:“太后依然還是太后,穰侯依然還是穰侯,大王依然還是大王,而安國君乃嬴氏王胤,成為儲君,亦屬分內之事。”

羋月隱隱威懾:“我這一生,隨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會改了這性子!”

庸芮暗含勸誡:“太后這一生隨心所欲,因為太后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能力。”

羋月道:“我現在失去這個能力了嗎?”

庸芮苦笑道:“不,太后這一生都有這隨心所欲的能力。只是太后,你我再沒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壽命了。”

羋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哈,所以你選擇退讓了?”

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此謂凡事不可太盡。如齊桓公、趙武靈王等君王,于天下諸侯之間馳騁自如,何等霸氣,可卻沒有想到禍患起於肘腋之間。臣以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將十分的力氣用於隨心所欲。行事當留三分餘地,方是長久之道。”

羋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拿手帕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道:“先王臨終之時,遲疑反復,我曾因此輕視於他。如今看來,他是悟得比我深啊!”

庸芮道:“太后深諳老子之道,臣只是班門弄斧。”

羋月道:“我只是不明白,安國君有何能耐,群臣這麼快就順從了?”

庸芮道:“在太后的眼中,安國君與涇陽君、高陵君並無區別,可是秦國畢竟還是嬴氏江山!群臣選擇的是順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亂。”

羋月道:“這天下,原不應該是有才能者居之嗎?”

庸芮道:“涇陽君、高陵君若非太后親生兒子,太后還會這麼執著地選擇他們嗎?”

羋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執迷,卻忘記自己是另一種執迷了。”

庸芮暗暗松了一口氣。

羋月閉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大王在外面嗎?”

庸芮道:“是。”

羋月道:“他不敢進來,所以叫你先進來當說客?”

庸芮道:“太后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個兒子的慈母,如此,則三子皆安。”

羋月嗤笑道:“你這個麵團團糊四方的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進來。”

庸芮微笑道:“臣遵旨。”

庸芮走出章台宮殿外,早已經等在那兒的嬴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

庸芮道:“太后有請大王跋扈七皇妃。”

嬴稷精神一振,轉身欲入內。

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

嬴稷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庸芮。

庸芮鄭重一揖道:“臣邁出這道門以前,勸太后做慈母,臣做到了。邁出這道門以後,臣勸大王做孝子,大王可能允臣?”

嬴稷鄭重地點頭,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記得你的勸告。”

嬴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進章台宮內殿中。

羋月在席上倚著枕頭,一頭白髮格外刺目。

嬴稷走到羋月身邊,一時百感交集,撲過去抱住羋月雙腿縱聲痛哭起來。

羋月看著嬴稷走進來,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兒子,卻不防嬴稷竟抱住她大哭。聽著嬴稷的哭聲,羋月的神情從驚愕漸漸到無奈,終於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髮。

羋月道:“子稷,子稷……”

嬴稷哽咽著道:“母后,你打兒臣一頓吧!”

羋月笑了道:“打掌心,還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歲了,不是五歲多!”

嬴稷道:“兒臣對不起母后,兒臣傷了母后的心。”

羋月輕歎道:“世人都是這樣。說的是孝道大於天,當重父母多於兒女,可實際做起來呢,在父母和兒女中間,終究都是選擇了顧全兒女。我也說不得你,我也是為了兒女,辜負了不應該辜負的人。”

嬴稷哽咽道:“不是的。兒臣願意為了母后做任何的事,兒臣寧願死,也不願意違拗了母后,讓母后傷心。可兒臣,不僅是母后的兒子,更是嬴氏子孫,嬴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萬臣民在下。兒臣若不是這個秦王,兒臣可以為母后而死,可兒臣做了這大秦之王、嬴氏子孫……母后,母后,兒臣這一生,都唯母后是命,只有這一件事,兒臣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羋月長歎一聲道:“你這孩子啊……”

嬴稷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羋月拿著手帕,慈愛地為他一點點擦去眼淚,嬴稷像一個孩子似的,任由母親擦拭。

嬴稷道:“兒臣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國時候的情景……雖然當時艱苦無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脫離。可如今想來,也就是在那時候,你我母子親密無間,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兒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羋月道:“那時候我病著,大冷的天,你抄書抄得手上都是凍瘡,我看著不知道有多心疼。”

嬴稷道:“母親給我呵著手,給我搽藥的時候,眼中都有淚水……”

羋月長歎一聲道:“子稷啊……”

母子相偎,靜謐溫馨。

羋月坐在輪車上,魏醜夫推著羋月,走在章台宮庭院中,金色的銀杏葉片片落下情殤妖姬。

一片黃葉飄到羋月的膝前,羋月輕輕拾起葉子,忽然歎道:“葉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

魏醜夫停住腳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著她道:“太后何出此言?銀杏葉子落了,明年還能再長出來。臣還想陪著太后明年夏天一起去划船採蓮呢!”

羋月微笑道:“你當真願意一直陪著我?”

魏醜夫道:“是。”

羋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時,以魏子為殉,你可願意?”

魏醜夫臉色不變,深情道:“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

羋月微笑點頭道:“好,好!”

魏醜夫依舊笑著,如常與羋月遊樂,似乎剛才兩人說的事情,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樣。

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陰影。

過了數日,太子嬴柱邀了上大夫庸芮遊園,閒談中,玩笑般說了這件事。

庸芮一聽便即明白,當下笑道:“太子這是為魏子請托了,不知太子與魏子是何交情,竟有這份善心?”

嬴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還魏醜夫這個人情,當下只得道:“我與魏子並無交情,此事我也只是略有耳聞。之所以過問此事,為的也不過是不忍之心。”

庸芮詢問式地挑起眉頭:“哦?”

嬴柱知道庸芮是極聰明的人,只得挑明瞭原委:“太后畢竟是我嬴姓家婦,這種事不足為外人道,因此請庸大夫幫忙,也是我等子孫一點私心罷了。”

這個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當下微微點頭道:“這倒也是。”

嬴柱見狀,長揖為禮:“此事不敢言謝,算我欠庸大夫一個人情如何?”

庸芮撫須笑道:“老臣老矣,縱有什麼人情也於我無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為他人請托,太子可允?”

嬴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畢竟是太后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這份人情,我用於涇陽君、高陵君,如何?”

庸芮看著嬴柱,緩緩道:“還有華陽夫人。”

嬴柱聞聽此言,怫然作色:“孤之愛妻,還用不著別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視我為何物也?”

嬴柱固然知道自己娶羋葉,有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這一點他有意忽視的小事,一旦被人當面揭穿,竟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憤怒和難堪。這個老奸巨猾的臣子用一副了然的神情看著他的時候,他要用極大的力量去控制才能讓自己不會狠狠地揍這老頭一拳。

他握緊雙拳,為防自己失態,竟是顧不得禮儀拂袖而去。

庸芮看著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嬴柱眼中有他不曾預料到的真摯和憤怒,他撫須微笑,心中暗道:“太子,為了你這句話,老臣願意替你還這個人情。”

他站起來,拂了拂衣袖,道:“進宮九天傾歌之亂世繁華。”

他在章台宮早已經熟不拘禮,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去自如。

羋月穿著常服就見了他,笑問:“庸卿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

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來會更有空找太后聊天了。”

羋月歎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

庸芮道:“大王對老臣說,太后若是願意,可以召涇陽君與高陵君回來侍疾。”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來回折騰,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寧了。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事。”

庸芮道:“大王要的只是收回王權,並不想傷了親情。穰侯出關的時刻,千乘馬車盡是珠寶,富可敵國啊。”

羋月斜視他一眼:“你是羡慕,還是嫉妒?”

庸芮呵呵一笑:“以穰侯之軍功,這等財富,也是應得的,這說明我大秦軍功封賞之厚。我這個文官,羡慕不來啊。”

羋月道:“你那庸氏祖傳的封地再加上我這些年所賞賜的,也不少了。”

庸芮笑了:“這倒也是。”

提到魏冉,羋月便想起來:“冉弟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告訴大王,在我的陵寢邊,給穰侯留一塊地。”

庸芮便趁機道:“驪山腳下的陵寢,好像修了有十幾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征了數萬民夫在趕工。”

羋月道:“嗯,那是大王繼位三十年的時候就開始修了。呵呵,六十來歲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為就要這麼去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夠本了。庸芮,咱們君臣一輩子,到時候我先走,我在陵寢邊給穰侯留塊地,也給你留塊地。”

庸芮道:“呵呵,太后以為,人死了,還能有知覺嗎?”

羋月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知覺?”

庸芮道:“那太后何必計較,葬得與誰近,與誰遠,將來誰會陪葬,誰會殉葬呢?”

羋月聽到“殉葬”兩字,眉頭跳了一跳:“醜夫來找你了?”

庸芮搖頭:“不是,是有人聽到這件事,覺得於王室不太好看,所以來找我。太后,若人死後無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後有知,太后帶著魏子於地下,豈不令先王動怒?”

羋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

庸芮見羋月陷入了呆滯中,不禁叫了一聲道:“太后,太后——”

羋月猛回過神來道:“哦,怎麼了?”

庸芮道:“太后剛才似乎走神了!”

羋月輕歎一聲道:“是啊,我似乎忘記先王的樣子了。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與先王的恩怨糾葛,竟不像是真的發生過似的,或者,像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庸芮道:“是臣的過錯,不應該提起先王。”

羋月擺了擺手道:“罷了,不怪你。”

庸芮走了,然而,他的話,終究還是擾亂了羋月的心。

這一夜,她沒有睡好。

睡夢中,她仿佛進入了黑漆漆的世界,只在遠處有一束光,她身輕如燕,朝著那道光飄飄然就去了。

前面卻有一個人,沖著她笑,看她的眼神溫柔無比。羋月細看之下,竟是羋葉,不由得詫異道:“阿葉,你如何會在這兒?”

那人卻笑道:“我兒,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羋月一驚,從腦海的深處找到了記憶,這不是羋葉,而是她的母親向氏。她驚呼道:“母親,母親,你在哪兒?我找了你很久了!”

向氏卻輕飄飄地飛起:“我走了,孺子,看到你生活得很好,我很欣慰。”

羋月急忙去拉她,一迭聲道:“母親你別走,你留下來,我想你,戎弟、冉弟也想你……”

但她觸到向氏身體的時候,卻如同觸到一片虛空,只見向氏如同輕煙一般,轉眼消失了。

羋月急得大叫,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她,聲音極為熟悉:“孺子,怎麼急成這樣?”

羋月急忙轉身,卻見一個身著楚國王服的人站在她身後,看著極其眼熟,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火影兌換系統。

那王者忽然問她:“你忘記我了嗎?”

羋月登時想起,失聲叫道:“父王,你是父王……”

楚威王卻問他:“孺子,楚國現在怎麼樣了?”

羋月怔住:“楚國,楚國現在……”

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釋,眼前的人忽然一變,衣著依舊,面容卻成了楚懷王,他渾身是血,伸出手去掐她,叫著:“你還我楚國,還我楚國……”

羋月一驚,用力一揮手,便將楚懷王遠遠地揮走了。她見了父母變得脆弱,及至見了她看不起的人,頓時又強硬起來:“咄,你個無用的懦夫,你活著的時候不能拿我怎麼樣,死了還能作什麼怪!”

背後忽然一聲輕歎,羋月轉身,看到了秦惠文王嬴駟。

但見嬴駟微笑著問她:“羋八子,寡人的王后在哪兒,寡人的妃子們在哪兒,寡人的兒子們在哪兒?”

隨著他的話語,他的背後出現了一排血淋淋的人,有羋姝,有魏琰,有其他的妃子,還有嬴華等兒子,都伸著手向羋月飄來,爭相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羋月看著鬼魂們飄來,忽然笑了:“你們這些死鬼,活著的時候鬼鬼祟祟,死了之後也是這麼毫無膽氣。想要我的命,何必躲在大王的身後?若是人死了都可以追魂索命,那三皇五帝、夏禹商湯周武王這些人,會有多少死鬼去找他們索命呢?”

嬴駟喝道:“他們生為君王,死有國祀,身懷天命,已成神明,你一介婦人,也敢與他們相比?”

羋月哈哈大笑:“我橫掃六國,將奪周室之天命,為何不敢與他們相比!我率百萬之軍,戰無不勝,黃泉之下自有百萬曾為我效命的大秦兵馬,不管你們成神還是成鬼,我有此百萬舊部,便是斬鬼滅神,亦無所懼!”

鬼魂們厲嘯一聲,向著羋月圍過來。

羋月立而狂笑,就在鬼魂們纏到她身上的時候,忽然從身後沖出無數鐵甲兵馬,與鬼魂們混戰起來……

此時,文狸正坐在榻邊值夜,忽見躺在榻上深睡的羋月劇烈掙扎,發出夢囈:“大王,我不怕你,你們這些無用的鬼魂,都滾開,滾開……”

她近來常常多夢易驚,文狸見狀連忙掀開被子,用葛巾為她擦拭額頭的汗珠,叫道:“太后,太后,您怎麼樣了?您快醒醒!”

石蘭早在文狸為羋月擦汗的時候,就把各處的燈都點亮了。

羋月睜開眼,眼前大放光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這是哪兒?”

文狸道:“這是章台宮,您的寢宮。”

羋月左右看了看,才“哦”了一聲道:“是嗎?”

文狸道:“太后,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羋月“嗯”了一聲道:“嗯,是啊,做了一個夢重生之意嘉。”

文狸勸道:“太后,夢都是不可信的。要不然,咱們明日叫個巫師進來驅驅鬼?”

羋月搖頭:“不,這個夢是可信的。”

文狸道:“您做了什麼夢?”

羋月問:“文狸,你說人死後,還會有知嗎?”

文狸搖頭:“奴婢不知道。”

羋月喃喃道:“人死後若有知,怎麼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們?人死後若無知,那為什麼帝王將相的墳墓中要帶著這麼多生前喜歡的東西下葬?”

文狸遲疑道:“可能……有吧……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

羋月道:“是啊,也許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文狸,你說人死以後,會帶什麼東西下去?”

文狸想了想,道:“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還能夠……帶些人俑下去服侍吧。”

羋月“哦”了一聲,又問道:“什麼樣的人俑呢?”

文狸細數道:“有奴婢之俑,有歌舞之俑,還有,還有……”

羋月道:“有沒有兵馬為俑呢?”

文狸怔了怔,有些不確定地搖搖頭,回答:“奴婢好像沒有聽說過。或許,有吧。”

羋月輕歎:“是啊,人死了,既然要奴婢服侍,要歌舞欣賞,怎麼能夠沒有兵馬護衛呢?”

文狸不由得點頭道:“太后說得是,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羋月放鬆地倚著隱囊:“是啊,正應該有兵馬護衛……”

章台宮側門外,魏醜夫神情狼狽而瘋狂,在側門外走來走去,待要進門,卻被兵士擋住。

自從庸芮向羋月求情後,羋月便下令,賜其百金,令其出宮。

此後,他就再也沒能踏入章台宮一步。

他並沒有想到這個結果,他以為,自己只是逃過了一場死亡,其他應該一切如常,可他卻沒有想到,死亡和權勢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

他需要太后,也需要章台宮的生活。他在雲端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什麼,一旦離開雲端跌回地面,就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他發現自己無法再過一種被人忽視甚至是無視的生活了。

此時,他在這宮外,已經等候很多天了,也看到過許多相熟的宮女內侍進出。他們曾經恭敬地向他俯首,討好於他,可是此時,他們看著他,就如同看著空氣一樣。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時候,他終於等到了他要等的人,那個有權力帶他重新進入章台宮的人:“薜荔,薜荔——”

薜荔走出章台宮時,被魏醜夫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

魏醜夫急切叫道:“薜荔,你帶我進去,讓我見見太后,我要見太后,我要見太后——”

薜荔看著他,神情平淡:“魏子,你求仁得仁,太后已經赦你不用殉葬,你還是回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魏醜夫瘋狂地抓住薜荔的手,叫道:“我願意,我願意為太后殉葬。我求求你,你帶我去見太后,我要親口告訴太后,我離不開她,我願意為她而死。”

薜荔搖了搖頭,歎息:“魏子,不需要了。大王已經燒制了數萬兵馬俑,為太后陪葬。太后說了,活人生殉是不仁的,你還是回去吧。”

魏醜夫絕望地跪下:“不,不,你讓我見太后,她會改變主意的。”

薜荔搖了搖頭,看著魏醜夫的神情有些憐憫:“太后現在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醜夫震驚:“你說什麼?”

薜荔道:“太后已經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記得你是誰了!”

魏醜夫震驚地鬆手,倒退兩步:“怎麼會?她怎麼會忘記我,她怎麼會不記得我是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薜荔走了進去。

魏醜夫跪倒,捂住臉嗚咽。他以為離開她,還能有無限的未來,他早就為自己鋪了路了,不是嗎?他還應該是大王或者太子的功臣,不是嗎?

然則此時他才知道,離開了她,他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薜荔說得沒有錯,羋月的病,已經是越來越重了極品廢材駙馬。或許是因為離開權力這強心劑以後,羋月徹底放鬆了自己,什麼也不想,再也不需要時時刻刻想著天下局勢,想著秦國後繼之事,想著戰爭宏圖。

她開始變得懶散,變得真正像一個高齡的老人一樣,所有老人應該有但之前被她強大的意志所壓制住的狀態一一浮現。

她開始變得耳聾、眼花,甚至漸漸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

秦王嬴稷看著眼前的母親,這才真正確認,她的確是比他年紀更大的老人。

此前,他憂慮著自己會走在母親的前頭。但此刻,他更憂慮母親的狀態繼續惡化。

他天天來章台宮,親自侍奉她。只要不處理朝政,他就來守著她。

他們之間,相依為命已經五十多年,此刻,他最大的恐懼,是失去她。

她對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就算她忘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唯一還能記得的人,一定要是他,也必須是他。

最後,他甚至將朝政全權交由太子嬴柱處理,一心一意陪著羋月。只有在羋月昏睡的時候,他才會出來處理太子呈報的政務。

羋月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嬴稷一步也不敢離開她,生怕一離開,就會是永遠的遺恨。

這一日,羋月醒的時間比較長,她看著嬴稷笑道:“子稷,看來我是快不成啦……”

嬴稷顫聲道:“母后,您撐住啊,兒臣已經讓芾弟和悝弟趕回來了,您要見見他們啊!”

此時,羋月能夠記住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是魏冉、羋戎、白起幾個近臣和嬴稷、嬴芾、嬴悝這三個兒子。她已經完全不認得唐八子和嬴柱等嬴稷的妃嬪子嗣。

聽了嬴稷的話,羋月搖搖頭:“不行了,等不了啦!”

嬴稷道:“兒臣已經讓黃歇從楚國趕過來了,母后,您要撐住,您要撐住!”

羋月半閉著眼睛,喃喃道:“子歇,要來了嗎?”

嬴稷勸道:“是,子歇要來了,您要撐住。”

羋月道:“我怕我等不到了。”

嬴稷道:“兒臣已經派人去問罪周王,叫他去掉王號。兒臣已經派人去取周天子的九鼎了,九鼎今日就要進咸陽了。母后,您不想看看九鼎放到咸陽殿前的樣子嗎?”

羋月喃喃自語:“九鼎,什麼是九鼎——”

嬴稷的心都涼了,她畢生的追求,都要忘記了嗎?好在過了一會兒,羋月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眼睛睜大了:“九鼎,周天子?我,帶我去看看。”

嬴稷大喜:“好,兒臣這就帶您去看。”

九座大鼎擺在咸陽殿前,閃閃發光重生系統之風水道士混娛樂圈。

羋月倚在步輦上,眼睛似乎也被這金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嬴稷俯身在羋月耳邊輕輕說道:“母后,您看到了嗎?這就是九鼎,周室已滅,秦將一統。您看到了嗎?”此時的羋月已經極度虛弱,嬴稷甚至不敢再把她扶下步輦了。

羋月嘟噥:“真亮啊,我什麼也看不見,就看到一片金光閃閃。”

嬴稷道:“是,今天的太陽很亮,看上去都是金光閃閃的。”

豎漆疾步跑來道:“大王,楚國春申君黃歇到了。”

嬴稷一喜,俯下身子對羋月說:“母后,母后,您聽到了嗎?子歇來了。”

羋月含糊道:“在哪兒呢?”

黃歇此時亦是白髮蒼蒼,自接信之後,馬車一路不停,直入咸陽。此時他輕輕走到羋月面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皎皎,我在這兒。”

羋月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她懊惱地嘟噥:“我看不清你了,子歇,我看不清你了!”

黃歇蹲在她的步輦旁,低聲對她說:“可我看得清你。皎皎,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

羋月忽然笑了,聲音又變作嬌嗔:“‘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子歇,你要早來,不要等梅子落了啊!”

黃歇泣不成聲:“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嬴稷顫抖著伸出手來,在羋月鼻下一試,大驚跪下道:“母后——”

嬴稷的身後,嬴芾和嬴悝也一齊跪下,大放悲聲道:“母后——”

群臣盡皆跪下,大放悲聲。

秦太后羋月死後,諡號為“宣”,史稱宣太后。諡法曰:“聖善周聞曰宣。”

宣太后執政41年,平定季君之亂,重新穩定巴蜀,任用李冰修建都江堰,併吞義渠,任用白起、魏冉等大將,打了秦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數個大勝仗,佔據楚國大部分疆土以及韓、趙、魏等無數城池,將秦國版圖擴張數倍。

她執政之前,秦是七雄之一,她執政之後,秦國已經成為壓倒六國的絕對霸主,奠定了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在她死後第五年,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大敗,自此無再戰之力。

她死後十九年,其玄孫秦王政繼位,再過25年,秦王政滅六國一統天下。當時,離宣太后死,僅44年。

數千年以後,秦兵馬俑被發現,初時被認定為秦始皇陪葬俑,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人認為,兵馬俑或許是宣太后的陪葬。

一個女人,生前擁有一個龐大帝國的兵馬鐵騎,死後也仍然會帶著這樣的鐵騎下葬,護衛她千秋萬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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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4:27:20

羋月傳 第416章 安國君

章台宮內殿,羋月躺在毛毯上,蓋著錦被,微閉著眼睛。

羋葉坐在她的腳邊,輕念著竹簡:“臣以為,閼與之戰,乃胡陽輕敵之故也。趙奢屯兵二十八日,以痹秦軍。胡陽乃認為閼與可輕取,不加防備……”

嬴稷走進來,聽到了羋葉的朗讀之聲,不由得僵了一僵,表情尷尬。

羋葉連忙停下,站起來行了一禮:“大王!”

嬴稷道:“免禮。”

羋月睜開眼睛,道:“子稷,坐下吧!”

她揮了揮手,羋葉退出。

嬴稷坐到羋月身邊,關切地問道:“母后昨日幾時安歇,今日幾時起身,膳食進得如何?”

羋月坐起道:“我歇得好,進得好。你放心,還是跟以前一樣。”

嬴稷扶著羋月坐起,道:“如此兒臣就放心了。對了,唐八子前日訓了一班舞樂伎,母后可還喜歡?”

羋月道:“知道你們孝順,這班舞樂挺好的,我還學了她們幾個動作呢。”

嬴稷笑了:“甚好,等到中秋宴時,兒臣與母后一起歌之舞之!”

羋月哈哈一笑:“好好好,歌之舞之!”

嬴稷道:“母后,閼與之戰,實是兒臣之誤,特向母后請罪!”

羋月拍拍嬴稷的手:“誰還能百戰百勝不成?用錯一個胡陽罷了,下次換個人用便是神雕生活錄。”

嬴稷道:“論及用人,兒臣還是不及母后。母后用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與六國征戰,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便是上溯數百年,也沒有這樣的戰功。”

羋月道:“穰侯老了,脾氣也不好,也就我手裡頭用用罷了。倒是白起,還能夠再立大功,我還能留給你繼續用。”

嬴稷道:“嗯,兒臣聽說白起近年來頻頻向趙國派出細作,想是為伐趙做準備了。”

羋月道:“趙國,是六國剩下的最後一塊硬骨頭了,不過,也就這麼幾年的事了。平定趙國以後,一統天下,就只是日程上的事了。不過我怕我是看不到了……”

嬴稷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母后把列國的硬骨頭全啃光了,當真要收拾起來,只怕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恐怕兒臣也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羋月道:“是啊,還得一切都順順當當才是。所以,秦國將來的君王,身負大任,要慎之又慎。你看這數百年間,前世的君王開創霸業,因為子孫不肖、一著不慎就全盤皆輸的例子,也不鮮見啊!”

嬴稷試探著問:“母后……不看好子柱?”

羋月微笑而不答。

嬴稷試探道:“芾弟倒是很能幹……”

羋月打斷了他的試探:“你還有什麼事嗎?”

嬴稷滯了一下,才繼續道:“母后,可還記得和氏璧嗎?”

羋月臉色一變:“和氏璧?你怎麼會提起這個?”

嬴稷道:“子柱聽人說,趙國的宦者令繆賢,以五百金購得一塊玉璧,據說就是傳說中的和氏璧。寡人想發兵趙國,奪回和氏璧以博母后一笑。”

羋月道:“你覺得這會是真的嗎?”

嬴稷道:“真假並不重要,而是這正好是我們伐趙的理由,此乃一舉兩得也。”

羋月搖了搖頭道:“趙國的力量,不可低估,你忘記這次閼與之敗了?趙國過去有廉頗,如今又有了個趙奢,不易取啊!”

嬴稷道:“以母后之意?”

羋月伸過手去,撥弄著銅制蓮台,機括收縮,藏在花心中的隨侯珠緩緩升上。

羋月道:“當年楚國為了得到這靈蛇珠,滅了隨國。你去跟趙國說,我要這和氏璧,叫他把玉璧送到咸陽來,秦國願以十五城交換。”

嬴稷吃了一驚道:“十五城?”

羋月看著嬴稷,微笑不語。

嬴稷醒悟道:“兒臣明白了,關鍵不在於這十五城,而在於他們交不交這和氏璧。若是交了,便是自泄了底牌,那就是他們沒有和我們交戰的底氣。”

羋月微笑。

秦人欲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趙人不敢違命,只得命藺相如送璧入秦。

藺相如手捧玉匣,肅然走進章台宮,向秦王呈上玉璧特工代號431。旋即,這一方玉璧,便被送入了後宮,送到了羋月面前。

章台宮內殿,玉匣打開,寶光瑩瑩。

唐棣接過玉匣,仔細檢查以後,拿出和氏璧,又反復檢查,再放到錦墊之上,雙手呈給羋月。漆黑的錦墊映著白玉璧,更是顯得瑩白剔透。羋月拿起和氏璧,仔細看著,神情無限感慨。

唐棣道:“母后,這是真的嗎?”

羋月點頭道:“是真的。”一時間,過去種種,閃回眼前。

羋葉好奇地伸過頭來:“真的嗎,我可以看看嗎?”

羋月看著眼前的臉龐,一時竟有些恍惚。

唐棣嚇了一跳:“葉兒,不要魯莽。”

羋月回過神來,道:“沒事,你看看。說什麼價值連城的國寶,其實本質上,也不過是塊玉璧而已。”

羋葉笑得燦爛:“多謝祖母。”

唐棣道:“小心些,別摔了。”

羋月有些疲倦,揮手道:“好吧,你們玩賞著,我想休息一下。”

唐棣扶著羋月躺下,才轉身與羋葉一起把玩。忽然聽到腳步聲響,嬴稷身邊的近侍豎漆匆匆進來,行禮道:“奴才參見太后,見過唐八子、華陽夫人。”

唐棣“噓”了聲:“輕些,太后剛歇下。”

豎漆看了看閉目養神的羋月,表情猶豫。

唐棣低聲問:“怎麼了?”

豎漆也壓低了聲音:“前頭趙國使臣說,那玉璧上有瑕疵。”

唐棣失聲:“怎麼會?”

羋月已經睜開了眼睛,問:“出什麼事了?”

唐棣連忙恭敬回復:“母后,前頭大王派人傳話,說趙國使臣指出玉璧上有瑕疵……”

羋月半閉著眼,“嗯”了一聲:“那又如何?”

豎漆猶豫一下,才繼續道:“大王想拿回玉璧,看看到底哪兒有瑕疵。”

羋月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盯住豎漆。

豎漆不知所措,嚇得膝蓋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羋月忽然神秘微笑:“是嗎?這趙國使臣,可知來歷如何?”

豎漆膽戰心驚道:“奴才聽說這趙國使臣叫藺相如,原是宦者令繆賢的門客,之前默默無聞,此番聽說是自請來護送和氏璧入咸陽,這才成為使臣。”

羋月道:“有趣,有趣!”

唐棣道:“母后,什麼事情有趣?”

羋月道:“我很懷念張儀和蘇秦最強都市霸主!唐八子,你說自白起以後,這天底下可還有說客縱橫的餘地嗎?”

唐棣不解其意,揣摩著回答道:“雖有洪水一瀉千里,但只要有縫隙的地方,總還會有遊魚穿梭。妾身以為,只要列國尚在,說客不死。縱橫的餘地,方寸可行,倒不在乎大小。”

羋月縱聲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其實,遊魚阻擋不了大勢,但卻可以為大勢所用啊!繆辛,把和氏璧給豎漆吧。”

豎漆莫名其妙地接過玉氏璧,裝回玉匣,一頭霧水地捧著出去了。

唐棣道:“太后……”

羋月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唐棣只得領著羋葉等人退出去。

羋月道:“繆辛——”

繆辛道:“老奴在。”

羋月道:“你派人去前面看著,過幾天若大王要殺那藺相如,你就想辦法擋上一擋,速來報我。”

繆辛忙應諾。

三日之後,咸陽殿上。

藺相如昂然直立。嬴稷已經大怒站起:“藺相如,和氏璧何在?”一時氣氛緊張。

藺相如道:“大王,秦國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守約定之人也。因此臣前日已經令人持和氏璧潛歸,如今已經到了趙國。大王,秦強趙弱,大王若真要以十五城換璧,那就請大王先割讓十五城,趙國斷不敢毀約不交寶璧。強要趙國先送玉璧到秦,足見秦無誠意。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自請就鑊鼎。”

嬴稷大怒:“藺相如,你敢欺寡人,當真以為寡人不會殺你嗎?來人,舉鑊鼎!”

殿外內侍高呼道:“太后駕到——”

整個殿內頓時平靜下來。

羋月拄著拐杖,在繆辛攙扶下,走進殿中。

群臣躬身相迎:“參見太后。”

嬴稷已經走下臺階,攙扶著羋月道:“今日並無大事,何以驚動母后?”

繆辛退後一步,嬴芾剛想上前,嬴柱已經躥出來搶先一步,扶住羋月另一邊。

羋月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藺相如面前,仔細打量著他。

藺相如鎮定地向羋月行禮道:“外臣藺相如,參見秦太后。”

羋月看著藺相如,點點頭,讚歎道:“真國士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當年的張儀啊!”

藺相如按捺住激動道:“張子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臣怎敢與張子相比?”

羋月轉頭看向嬴稷道:“大王,今日縱殺了藺相如,也不能拿回和氏璧,反而令得秦趙失歡。此乃真國士也,人才難得,我想請你赦免於他。”

嬴稷道:“既是母后吩咐,寡人自當遵命。”

羋月轉頭看向藺相如,微笑道:“我老了,今日還能夠再見到年輕的國士,實是不勝欣喜。秦國求賢若渴,藺君這樣的大才,留在秦國才是相得益彰。”

藺相如恭敬地行禮道:“臣一粗陋之人,能夠得太后國士之譽,實是三生有幸。只是趙王拔臣於寒微,臣不敢有負趙王。臣奉趙王之命,出使秦國,當全始全終,還請太后、大王赦我回趙國,當不勝感激。”

羋月長歎道:“可惜,可惜!大王,你要好生禮遇藺君,務必要令天下之士,知我秦國求才之心。”

嬴稷恭敬道:“是,兒臣遵命。”

秋夜,章台宮內殿,羋月倚在枕上,嬴稷與嬴柱、嬴芾、嬴悝分坐兩邊侍奉。

嬴柱恭敬道:“祖母,您若當真對那藺相如有求才之心,孫兒一定會想辦法為祖母留下他。”

羋月輕哼一聲:“不過一個說客罷了,我留他何用?”

嬴悝不解地問:“那母后今日為何對那藺相如格外禮遇?”

羋月笑而不答,看向嬴稷。

嬴稷此時已經有些回過味來,道:“母后曾經對燕人說過千金市馬骨的故事,莫非,這藺相如乃是馬骨?”

羋月道:“倒有些挨近了……”

嬴稷皺起眉頭,叔侄三人都陷入深思。

嬴芾想了想,向羋月賠笑道:“兒臣等不及母后智慧高深,還請母后教我。”

羋月嘴角現出一絲微笑:“子稷,你替我發一封信函給趙王。”

嬴稷一怔:“給趙王?寫什麼內容?”

羋月道:“聽聞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深諳兵法,我想以千金為聘,請他入秦,為我秦人傳授兵法。”

嬴稷怔了怔道:“兒臣聽說那趙括在趙國雖然被稱作兵法大家,有人贊他的兵法造詣還勝過其父趙奢,但是畢竟年紀尚輕,恐怕……”

他才說了一半,嬴芾卻笑了起來。

嬴芾拊掌道:“母后高明!”

嬴稷也醒悟過來道:“母后的意思是,為那藺相如、趙括等人造勢?”

羋月點了點頭,看向嬴芾道:“芾兒,你說。”

嬴稷看向左邊,卻見嬴柱仍然是一臉茫然;再看右邊,卻見不但嬴芾表情興奮,連嬴悝也露出微笑來,不禁黯然一歎。

嬴芾道:“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軍事上已經成為六國最強者。但自趙武靈王死後,趙國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堅持推行胡服騎射,另一種卻極力反對。因為大量投入兵馬,最耗費國力。不像我大秦自推行新法,廢井田開阡陌,重農尊戰,再加上我西有義渠良馬,南有巴蜀糧倉,供應源源不絕白富美重生記。所以從長久來看,趙人在兵力上必將無法與我們匹敵。”

嬴悝介面道:“而趙王何不像他父親趙武靈王一樣有極強的尚武之心,想那廉頗是百戰名將,功勳卓著,可到現在還沒得到封爵。若是那藺相如、趙括之輩因母后的造勢而在趙國得到重用,勢必在趙國掀起一場武將不如辯士的風波。”

嬴芾又介面道:“那就可以將趙武靈王當年胡服騎射的尚武精神給摧毀掉。如果趙國好任用口舌之才,將來交戰的時候,秦國必勝。”

嬴柱這才明白過來,不禁擊掌道:“祖母當真深謀遠慮,無人能及。”

嬴稷沒好氣地呵斥道:“到此時你才明白,當真是愚鈍不堪!”

嬴柱被父親呵斥,怏怏地低下頭來。

羋月道:“好了,他終究還年輕,要給他成長的時間。你們在他這個年紀,也未必就比他高明了。”

嬴柱抬起頭,感激地看著羋月。

羋月和藹地微笑,取過一塊玉佩遞給嬴柱道:“你在這個年紀已經不錯了,這塊玉佩是祖母賞給你的。”

嬴柱道:“多謝祖母。”

羋月道:“好了,你們都下去,今天的事,好好思索,回頭都寫篇策論給我。大王留下。”

嬴芾等三人站起,行禮退下。

嬴稷看著三人退出的身影,有些出神。

羋月道:“子稷,你在想什麼?”

嬴稷欲言又止,換了個話題道:“兒臣在想……母親,那和氏璧是真的嗎?”

羋月點點頭道:“嗯,是真的。怎麼?”

嬴稷道:“母后以前跟兒臣說過和氏璧的故事,兒臣知道,和氏璧對母后非常重要。可是這次母后似乎根本不在意和氏璧。”

羋月道:“和氏璧已經是我囊中之物,只不過在趙國多放幾年罷了,何必在意。”

嬴稷道:“兒臣明白,母后的心裡,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可兒臣想知道,在母后的心中,除了江山社稷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

羋月道:“曾經我將這塊玉璧視若性命,因為這是我曾經受到過的寵愛和保護的證明。在我孤獨飄零、寂寞無助的時候,我很想握有和氏璧,來慰藉我的心靈……一晃就六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再也不需要這塊幼年時的寶物,來慰藉心靈。”

嬴稷道:“和氏璧曾經是冬天的炭火,可是母親現在自己就是那太陽,又何必再需要小小的炭火呢?”

羋月微笑道:“不對,和氏璧並不是沒有用了,只是我想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

嬴稷問道:“什麼?”

羋月道:“等我們打敗趙國,到時候,也可以讓周天子徹底不復存在了。”

嬴稷一驚道:“母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將來就沒有周天子,只有秦天子了炮灰女配的無限逆襲。”

嬴稷肅然作揖道:“兒臣當不負母后苦心。”

羋月道:“這和氏璧,就用來雕刻秦天子的玉璽吧。”

嬴稷忙應道:“是。”

嬴柱與魏醜夫走在廊橋上,誰也不知道兩人是何時結交上的。

嬴柱歎息道:“孤能做的都做了。唉,不知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始終不鬆口?”

魏醜夫左右看了看,神秘地說:“君上有所不知,太后前些日子,寵信一個巫師。那巫師說……”

嬴柱一驚道:“說什麼?”

魏醜夫故作為難,看看嬴柱道:“臣不敢說。”

嬴柱道:“可是與我有關?”

魏醜夫點點頭。

嬴柱道:“醜夫,你儘管大膽地說,縱然有詛咒誣陷之言,也是那巫師言說,與你無關。我還要多謝你告訴於我。”

魏醜夫咬了咬牙,在嬴柱的耳邊迅速說了一句話,向著嬴柱惶恐行禮道:“君上勿怪,這等胡說八道,就當大風吹去了吧。”

嬴柱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裡一字字進出話來:“多謝魏子轉告,大恩不言謝,必有後報。”

承明殿中,嬴稷用力擊在幾案上,幾案上竟出現裂紋。

嬴稷道:“你說什麼?”

嬴柱委屈地紅了眼:“若不是魏子暗中相告,兒臣當真是到死都是個冤死鬼。那巫師竟然對祖母說,我無人君之相,若是為君,活不過一年。”

嬴稷咬牙道:“妖人無禮,竟敢詛咒我兒!”

嬴柱撲在嬴稷腳下哽咽道:“必是祖母聽信那巫師的話,所以才遲遲不立兒臣為太子。父王,你要為兒臣做主!”

嬴稷扶起嬴柱,鐵青著臉道:“我兒放心,為父必當為我兒做主。”

當夜,羋月身邊寵信的羅巫便失蹤了。

次日,羋月叫來了嬴稷,道:“聽說,你把羅巫抓去了?”

嬴稷跪在下首,表情平靜:“兒臣向母后請罪。”

羋月冷冷道:“你有什麼罪?你是大王,我身邊的人,你想抓就抓,想拷問就拷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嬴稷道:“兒臣這就放了羅巫。”

羋月道:“你不用避重就輕,你不就是想拷問羅巫,到底是誰指使他說這樣的話嗎?不必問了,你直接來問我,我就是那個唯一可能支使他的人。你還想問出什麼人來,嗯?”

嬴稷低頭道:“兒臣沒有這麼想,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羋月道:“是啊,都是別人的錯。你從小就是這樣,太有心思,私底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惹出事來,自然都由我這個老母親為你收拾。我老了,還能拿你怎麼樣?我怕等不到我閉眼,你就要收拾起自家兄弟來了吧!”

嬴稷伏地道:“母后多慮了。”

羋月看著嬴稷一臉的敷衍,怒從心頭起,冷笑道:“我是不能拿你怎麼辦,可我要辦別人,還是容易得很。來人,擬旨,讓安國君出趙國為質!”

嬴稷慌了,膝行上前抱住羋月手臂道:“母后,母后息怒,都是兒臣的錯,母后要罰就罰兒臣。此事與子柱並無關係,母后何必遷怒于孩子!”

羋月傷心道:“人這輩子,只知道為子女操心費力,我是這樣對你,你也這樣對你的兒子,這並沒有錯。可你為了你的兒子,就忍心傷自己的母親,傷自己的兄弟,你也太過了。”

嬴稷道:“母后,兒臣沒有想過違逆母后,也沒有想過傷及芾弟、悝弟。只是母后,兒臣已經年老,兒臣想不通,母后為何不肯立子柱為太子,如今朝臣們都在議論紛紛……”

羋月厲聲道:“議論什麼?我是賞罰不公還是處事不決了?王家之事,有什麼輪得到他們議論的?你的心思放正些,你是秦王,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滿腦子只有那個王座,鬼鬼祟祟來探聽我宮內的事。你以為一個巫師就能夠左右我的心思?你以為芾兒、悝兒會用這種下作手段謀求大位?我看不上你那個兒子,就是因為他眼睛裡沒有社稷、沒有天下,只會弄這種後宮的妾婦之術,滿腦子的旁門左道。我如何放心把江山交給他,把一統天下的大業交給他?”

嬴稷被她一句說中心思,低頭道:“母后,兒臣知錯了!”

羋月斥道:“你以為我不立太子,是和你一樣,懷著私心嗎?我告訴你,是因為你那個兒子,我不放心。我不怕我一閉眼,子芾、子悝就要跟我到地下,但怕我一生的心血會毀在你那個蠢兒子手中!這江山大位,要傳給有能力把它帶向輝煌的人。周武王封三千諸侯,個個都想著父傳子、子傳孫,可如今還剩下幾個?你扳扳手指頭,都數不滿兩隻手。魯國因何滅,齊國因何興,田氏因何代齊?自己去好好看看史書,好好反省!滾出去!”

嬴稷羞憤交加,重重一磕頭,走了出去。

承明殿,孤燈搖曳,人影幢幢。

嬴稷陰沉著臉。

王稽低聲道:“小臣出使魏國的時候,見到一位張祿先生,實乃國士也。他對臣說:‘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然此事不可以書傳。’臣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因此將他帶回秦國,大王可召他一見。他必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嬴稷皺眉道:“聽起來似乎像個說客,哼,寡人不喜歡說客。”

王稽奉上一卷竹簡道:“大王,這是此人的策論,請大王看看。”

嬴稷不在意地接過竹簡,漫不經心地看著狂寵,爺的廢材王妃。

看到一半,嬴稷微笑點頭道:“此人之言,倒是有些道理。好吧,容他一見。”

張祿者,實魏人範雎化名也。

他奉詔入宮,走下馬車,看著前方。

夜晚,空落落的秦宮似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要把眼前的人一口吞噬。

範雎有些腳軟,他扶了一下馬車的欄杆。

王稽道:“張祿先生?”

範雎定了定神,心中暗道:“範雎,不為五鼎食,便為五鼎烹,到了此刻,你還怕什麼,你還能有什麼退路嗎?”他袖中的拳頭握緊,昂起頭,面帶笑容,邁開大步,走進宮門。

夜晚的秦宮一片寂靜,燈火幽幽,偶爾遠處遠來幾聲梆鼓。

小內侍提著燈籠,在前面引道。範雎走在長巷,只聽得咚咚的腳步聲。

離宮甬道旁,兩排內侍侍立,恭候嬴稷。

小內侍引著範雎侍立門邊,範雎卻拂袖一笑,徑直走到甬道正中大搖大擺往前走。

內侍連忙拉住範雎:“張祿先生,大王來了!”

範雎佯裝左右張望,卻大聲叫道:“大王?秦國有大王嗎?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哪來的大王?”

嬴稷走出來時,正聽到範雎的話,不禁怔住了。

豎漆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膽,將這狂徒拿下!”

嬴稷擺手道:“不得無禮。”向範雎拱手:“先生,請進!”

範雎高傲地一笑,在嬴稷前面邁步入殿。

嬴稷拱手問:“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拱手:“唯,唯!”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雎道:“唯,唯!”

嬴稷臉色沉了下去,複問道:“先生是不願幸教寡人嗎?”

范雎此時方道:“臣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範雎道:“臣羈旅之臣,交疏于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臣知今日言之於前,就可能明日伏誅於後,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憂。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懼?”

嬴稷聽到範雎說到“處人骨肉之間”時,眼神頓時淩厲,看向範雎的神情卻變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麼?”

範雎道:“伍子胥不容于楚,但能夠令吳國稱霸。若能令臣的主張得行,縱然如伍子胥一樣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沒有價值,讓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盡忠而不得善終,因而賢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傾世女梟雄。”

嬴稷一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範雎冷笑,說話更加不客氣了:“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左右保護,終身迷惑,不敢有所舉動,卻不知長此以往,大者宗廟覆滅,小者身以孤危。”

嬴稷臉色大變:“先生危言聳聽了。”

範雎逼近了嬴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國人但知有太后與四貴,而不知有大王,難道這也是臣危言聳聽嗎?什麼是王?能擅國專權謂之王,能興利除害謂之王,制殺生之威謂之王。這幾樣,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還是大王手中?秦國上有太后,下有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等四貴專權。這秦國,還有王嗎?”

嬴稷的手在顫抖,他握緊了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下去。”

範雎道:“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國。’今秦國上至諸大夫到鄉吏,下至大王左右侍從,無不是太后或四貴之人。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單影隻,孤掌難鳴,臣恐大王萬世以後,據有秦國者,非嬴氏子孫也!”

嬴稷一拳擊在幾案上,咬牙道:“那當如何?”

範雎道:“廢太后之政,禁于後宮,逐穰侯、華陽、涇陽、高陵於關外,則秦國能安,大王能安!”

嬴稷整個人跳了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范雎上前一步,聲音堅定:“廢太后,逐四貴,安社稷,繼秦祚!”

嬴稷指著門外,顫聲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堅毅地看著嬴稷,揖手退出,整個人如鋼鑄鐵澆一般肅穆而不可違拗。

室內只餘嬴稷一人,孤燈對映。

嬴稷捂著心口,整個人縮成一團。

夜越發靜了,嬴稷的身影縮得很小很小,隱隱傳來一聲如獸般呻吟的長號。

範雎整個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宮門,走上馬車。

他踏上馬車的時候,竟失足踏空了好幾次,而後才在馬夫的攙扶下撲進馬車內。

范雎在車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陽小巷,馬車疾馳而過。

忽然車內傳出範雎顫抖的聲音:“停、停下!”

馬車停下,範雎撲出馬車,扶住牆邊大吐起來。

好一會兒,範雎才慢慢停止嘔吐。

馬夫扶著他,為他撫胸平氣,不解地問:“張祿先生,您是吃壞了東西嗎?”

範雎搖頭道:“不是。”

馬夫道:“那為什麼吐成這樣?”

範雎看著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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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413章 霸業興

時間如同飛輪轉過,秦國平定義渠之後不久,趙國亦迎來動盪。

趙主父忽然宣佈,欲將趙國一分為二,將劃出來的一半定為代國,賜予長子趙章,封為代君。

消息一出,列國皆驚。

羋月在章台宮苑,與庸芮對弈。

羋月問:“趙主父之意,你可明白?”

庸芮道:“列國皆言,趙主父因早年寵愛韓王后,封其子章為太子。後來又寵愛吳娃,不惜提早傳位於吳娃之子何。如今韓王后、吳娃俱死,臣聽說趙主父雖然已經傳位趙王何,但又對公子章起了憐愛之心,不忍其身為兄長,要終身向弟弟屈膝,於是才要將趙國分為兩半,分一半給公子章,封為代君。臣以為,此事絕非這麼簡單。”

羋月緩緩點頭,道:“正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趙雍此人心懷大志,又豈是個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之人。”

庸芮拱手,問道:“太后可知他的目的何在呢?”

羋月道:“列國都知道變法的好處,卻都扛不住變法的代價。趙雍早有心變法,只是趙國上承晉制,古老頑固。趙國想要改革,比我們秦國更困難百倍。他費盡心機,讓位于次子趙何,全力投入兵制改革,才弄出個胡服騎射,雖然與列國相比,優勝不少,可是與我們秦國全面變法相比,卻只是隔靴搔癢,擊不中要害。所以他想要二次變法,利用扶植趙章之際,劃出趙國一半土地,進行全面革新。”

庸芮一驚:“他若成功,那于我秦國才是真正的威脅。”

羋月冷冷道:“那就讓他這個計畫胎死腹中最強都市霸主。”

庸芮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冷笑:“趙雍未免想得太美。哼哼,他兩入咸陽,興風作浪,若是讓他就這麼得意,豈不讓趙人笑話我們秦國無人?來而不往非禮也,庸芮,這件事交給你去辦。”

庸芮肅然拱手:“是。”

羋月的聲音冰冷,似從齒縫中透出:“要讓那趙章以為趙雍支持他去爭整個趙國,讓那趙何害怕會失去王位;更要讓趙國的卿大夫們知道如果趙雍繼續變法,他們將會失去什麼……”

看著庸芮領命而去的背影,羋月冷冷道:“趙雍,我等著你的死期。”

或許,趙雍是個太過聰明也太過自負的君王,這樣的人在列國馳騁自如,自然認為在自己君權之下,兒子和臣子更是他指間掌控之物。他卻不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最輕視的地方,反而是最容易失控的。

趙王何可不管他父親趙雍的宏圖大志,對他來說,本來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卻硬生生要被奪走一半,贈給曾經跪伏在自己腳下的敗將,他實在是萬般不甘。

一時之間,趙王何拉攏宰相肥義、王叔公子成、大將李兌,公子章收羅重臣田不禮,趙國上下,劍拔弩張。

趙雍眼看著“棋子”要掙脫自己的手掌,一怒之下,決定採取行動。他以在沙丘選看墓地為名,下旨讓公子章與趙王何隨行。趙王何無奈,只得在重臣肥義和信期的陪同下隨行。到沙丘後,趙王何居一宮,趙雍與公子章另居一宮。

而此時,秦人細作通過對田不禮施加影響,煽動他向公子章進言,借用趙雍令符請趙王何到主父宮議事,一舉拿下趙何,奪取政權。

趙王何早有準備,豈肯自投羅網,便由宰相肥義代他前去。肥義進了沙丘宮,即被田不禮下令殺死。趙王何又驚又怒,以王令指揮軍隊圍剿公子章,公子章無奈,逃入趙雍宮中。

趙王何知道自己與公子章已經不死不休,但公子章逃入沙丘宮,必受趙雍庇護,而自己擅動兵馬,亦不敢去見趙雍。索性聽了公子成的話,將沙丘宮全部封死,令兵馬團團圍住,只圍不戰,斷水斷糧。自己卻遠遠躲開,不敢走近。公子成本就因為胡服騎射之事,與趙雍早成政敵,他對趙雍知之甚深,防之極嚴。

可歎趙雍英雄一世,卻被圍在這沙丘宮中,米糧斷絕,縱有驚世之才,無所施展,只能活活餓死。

及至三個月之後,公子成料定趙雍必死,這才打開被封死的沙丘宮。此時宮中諸人,皆成白骨。只能夠從屍骨身上的衣飾中,辨認出趙雍之屍來。

趙王何自始至終,不敢進來,只遙遙對著沙丘宮三拜,才下令厚葬趙雍,追思其平生功業,諡其為“武靈”二字。諡法曰:“克定禍亂曰武,死而志成曰靈。”

後世即稱趙雍為趙武靈王。

消息傳到咸陽,羋月素服,來到麗山腳下義渠王陵墓前為他祭奠。

她站在墓前,默默道:“阿驪,今天是你的祭日,我來看你了。害你的人,我已經讓他付出代價了。我把你葬在麗山腳下,如今這座山,會改名叫驪山,我想你會知道我的意思。我開始在山腳下興修陵寢,從我開始,秦國的歷代君王,都將葬在這驪山之下特工代號431。百年之後,我跟你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趙武靈王死後,趙國政壇震盪,自趙武靈王而起的擴張之勢,一時停歇。

次年,魏韓兩國畏秦國勢大,聯兵伐秦。羋月起用白起為帥,在伊闕之地,大敗兩國聯兵,擄聯軍統帥公孫喜,占垣城、新城等五座城池,斬首二十四萬人,舉世震驚。

這一戰之下,韓魏遭受重創,白起繼續進攻,又占宛城、鄧城。韓魏兩國被迫求和,魏割河東四百里地,韓割武遂兩百里地與秦國。

然而秦人並未因此停下進軍的腳步,白起與司馬錯等繼續率軍攻魏,攻陷魏國大小六十一座城邑。三年後,魏國再割舊都安邑求和。秦軍入城,驅盡魏人,只占城池。

次年,蒙驁之子蒙武率兵,攻陷齊國九城,以報當年齊國毀諾之仇。

卻說那年秦國攻楚之時,本是楚人煽動五國攻秦,以解楚人之圍,不料關鍵時候,羋月派人遊說齊國拋開五國,與秦國一起稱帝,又有蘇秦慫恿,齊王地貪圖秦國之利,竟中途撤軍,自己回國去了。此等背盟的行為,卻是大大得罪了諸侯。

此後,秦國與齊國一齊稱帝,秦稱西帝,齊稱東帝。

這是繼五國相王之後,諸侯進一步給自己提高規格,讓周天子蒙受屈辱,周天子身份再一次被踩低。

但齊國很快發現自己上了秦國的當,秦國伐楚本已處於諸侯的集體輿論攻擊之中,這次與秦國一齊稱帝,竟是把自己也變成了諸侯輿論靶心。齊王地醒悟過來,急切之下又接受了策士的勸說,忽然宣佈去帝號,又率先跳出來指責秦國不應該稱帝。

他卻不知,這種自以為是首鼠兩端的行為,教他失盡了人心。起先接受合縱之議,與諸侯攻打秦國,就已失了一部分連橫派臣子的心;及至到了函谷關前,又毀約先行撤退,再失合縱派與諸侯之心;且勞師遠征耗費巨大,匆忙後退,軍功上未見獲利,國內已經有了怨聲;後與秦國一齊稱帝,秦國的利益未到,他自己先變卦撤了稱帝之議,令得國中僅剩的擁護他的爭霸派也對他充滿怨言。

他這主張變來變去,實是為君大忌。因眾臣每一派政策都會有其謀劃甚深的策士安排計畫,都有忠貞不貳的臣子相輔推行。他每變動一次,就丟掉一批謀士和忠臣,而他又永遠認為自己最聰明,所做的決定正確無誤,不聽勸諫。到了最後,除了一批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外,誰也不願意再對他這樣的人推心置腹了。

蒙武攻齊,只是秦國出擊的第一步。

次年,燕國上將樂毅集秦、趙、韓、魏五國聯兵,大舉攻齊,陷齊國七十餘城,將齊國打得險些全境覆滅,只餘即墨、莒兩個城池。

若說三晉之國,此時正被秦國打得落花流水,何以又願意與秦聯兵攻齊?一則是畏秦人之強橫;二則也是因為自己城池失得太多,於是想趁火打劫,借著秦燕兩國之勢,從齊國撈些城池來填補虧損;三則齊王田地與他們合縱之時,多次見利毀約,早讓諸國記恨在心。

齊王田地倉皇逃奔衛國,衛君避舍稱臣,但田地死性不改,仍然驕狂無禮,結果遭衛國人的驅逐。後又前往鄒、魯等地,鄒人和魯人也拒絕接納。最後只好投奔至莒地,正遇上楚王橫派來救齊的大將淖齒,本以為可以獲救,不想田地出言不遜,又激怒淖齒,被淖齒下令挑斷腳筋,亂箭射死。一代暴君,死得淒慘,死後亦被追了一個惡諡曰“湣”。諡法曰:“禍亂方作曰湣。”言其為政無方,致令國亂。此即後世所稱的齊湣王。

當此之時,列國再不能與秦國抗衡。於是,秦人終於再度攻楚,此一番揮兵直下,勢如破竹,楚國三分之二的國土,就此落于秦人之手。同年,齊將田單破燕救齊,齊國再度複起,但國力已衰,不復有爭霸之能。

時光荏苒,歲月疾馳,不覺秦王嬴稷在位已是四十年了。這四十年間,雖然依舊還是母后攝政,然而秦人收復巴蜀,併吞義渠,取楚國都城郢都為南郡,取楚地三分之二國土;斬殺韓趙魏諸國兵員數十萬,取百餘城池。至秦昭襄王四十年,戰國局勢已經從七國爭雄,轉入秦國獨霸的局面。

此刻,已經五十多歲的嬴稷扶著七十多歲的羋月緩緩走過章台宮走廊,看著園中景色。

人人皆以為,這位令得六國俯首的秦國君王,當志得意滿。然則,他心中卻是有苦自知。

他在位已經四十年,諸事由母后做主不說,甚至連親生的兒子也保不住。此前,他剛剛得到消息,他與王后羋瑤所生的嫡長子嬴棟,因被羋月派往魏國為質,長年憂病交加,死于魏國。

而當他向羋月提出,立他與唐八子所生的次子安國君嬴柱為太子時,卻被羋月拒絕。

此時,當他扶著母后遊園的時候,他的腳步是沉重的。他的父親惠文王活了四十多歲,他的祖父孝公亦只活了四十多歲,便是宗族中壽數較長的樗裡疾,亦只活了五十多歲,而他近年來,也深覺身體不適,極恐自己的壽數將至。

而他的母后,此刻卻依舊健步如飛,精神矍鑠,健康狀況遠勝他這個兒子。

不知道為什麼,母后非但不喜歡他的長子嬴棟,甚至也不喜歡他的次子嬴柱,然而,他的兩個異母弟弟涇陽君嬴芾和高陵君嬴悝卻深得他母后的喜歡,簡直是寵愛非常。

近年來,宮中亦有流言,說太后出質太子,不喜安國君,乃是有意立涇陽君為儲。

這是嬴稷斷然不能容忍的事。在義渠王死後,他可以埋下舊怨,視嬴芾和嬴悝如親弟,但這大秦江山是他嬴家天下,他是萬萬不能讓義渠血統來玷辱的。

所以,為了能夠讓嬴柱成為太子,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這日他特地陪著母后遊園盡孝,亦是為此。

“母后,子柱已經長大成人,兒臣也已經年邁,群臣紛紛上奏,叫兒臣早立太子。兒臣以為,可立子柱為太子。”嬴姬道。

羋月卻呵呵笑道:“這事兒不急,咱們再看看啊。”

嬴稷臉色變了變道:“母后,國無儲君,只怕人心不穩都市妖孽太子。”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有什麼人心不穩的?就算天下不穩,我們這秦國,還是穩穩的。”

嬴稷沒有再說話。

卻在此時,聽得一聲清脆的歡呼:“姑祖母——”

隨著這一聲歡快的呼叫,華陽君羋戎的孫女羋葉飛奔過來,扶住羋月的另一邊胳膊,撒嬌道:“姑祖母出來,怎麼也不同我說一聲,好讓我來服侍您啊。”

羋月看著這個天真活潑的少女,眼中充滿了對所有孫輩均未曾有過的慈愛,笑呵呵地摸了一把她的脖子,嗔道:“你這孩子,可是又去跑馬了?”

羋葉笑道:“是啊,姑祖母,新到的義渠馬好極了,我喜歡那匹四蹄蓋雪,還有那匹赤兔……”

羋月見她說個沒完,揮揮手道:“你喜歡,都給你了。”轉頭對嬴稷道,“大王有事,盡可去忙,有這丫頭陪我就行。”

嬴稷只得應了一聲:“是。”默默退後,看著羋葉圍著羋月嘰嘰喳喳地邊說邊走遠了。

夜晚,嬴稷倚在榻上,唐棣為他捶著腿。嬴稷長歎一聲道:“寡人老了。”

唐棣吃驚地看著他,叫道:“大王何出此言!”

嬴稷道:“可母后的精神還很足,她如今一頓還能夠吃得下三碗飯,健步如飛。寡人真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走在母后前面。到時候母后若立芾弟為儲君,又有誰能夠阻止?”

唐棣臉色都變了:“大王多慮了,大王還年富力強呢,如何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嬴稷道:“若有這一天的話,寡人就是大秦的不肖子孫,到了地下也難見列祖列宗。”

唐棣道:“不會的,母后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妾身失言,妾身有罪!”

嬴稷搖頭道:“你說的是實話,何罪之有?哼,若母后沒有這樣的心思,為什麼寡人當年立棟兒為太子,她不久就將棟兒派到魏國為人質。這些年來棟兒輾轉列國,母后卻始終不讓他回來,直到他死在魏國……”說到這裡,他不禁老淚縱橫。

唐棣撲在嬴稷的膝上,嚶嚶而哭:“大王,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曾經向母后請求讓子柱代兄出質,可母后不允。妾身應該多求求母后,而不是被拒以後,就不敢再言語了!”

嬴稷歎道:“唉,你多慮了。母后的心性剛硬,她決定的事,又豈是你去求一求就能夠改變的?寡人原以為,母親因為棟兒外祖父的緣故,不願意讓他繼位為君,寡人擅作主張,違她之意,所以才讓她一直針對棟兒。可棟兒死了,寡人欲立子柱為太子,她仍然不允,才不得不讓寡人起了疑心。這些年以來,她始終對芾弟寵愛有加,她、她畢竟七十多歲了,我怕她當真是老糊塗了,只記得芾弟是她的兒子,卻忘記了他終究不是我嬴家子孫!”

唐棣抬頭,溫婉地勸說道:“大王,凡事以孝道為先,母后執政這麼多年,我們不可以跟她硬拗。子柱畢竟是孫輩,不常與母后親近,因此不得母后喜歡。咱們要想辦法讓子柱多討母后喜歡,如果母后喜歡子柱,就不會忍心再委屈了子柱的。”

嬴稷長歎一聲道:“棣兒,你說得對。這些年以來,你一直如此賢慧溫婉,寡人每每疲累的時候,到你身邊就覺得舒心不少我的老婆是唐朝女鬼。”

唐棣勉強笑道:“大王過獎了。”

這一夜,唐棣輾轉難眠,次日便叫來安國君嬴柱,卻不說什麼,只叫他陪著自己逛逛花園。

嬴柱心知其意,陪著她走了一會兒,見侍從們都知機遠遠落後,忙問道:“母親,父王同太后商議的結果如何?”

唐棣歎息一聲道:“太后還是沒有同意。”

嬴柱惱道:“難道太后真的有意立涇陽君為儲君?”

唐棣嚇了一跳,斥道:“住口!這種話,是你能說的嗎?”

嬴柱一臉的不服氣:“何止是兒臣,這些年來,大哥身為太子卻常作人質,等大哥不在了,太后又遲遲不肯立我為太子。她心裡是怎麼想的,群臣難道不明白嗎?早就有人議論紛紛了!”

唐棣道:“你是太后的孫子,當以孝道為先。別人怎麼說,是別人的事,你不可心懷怨念,要記得‘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想要言行上不行差踏錯,你心裡就更應該不怨不惘。”

嬴柱洩氣道:“兒臣有負母親教導了。”

唐棣道:“你待人以誠,自己做足十分,哪怕你不爭,別人也會幫你爭;別人不幫你爭,天也會幫你爭。”

嬴柱道:“兒臣、兒臣還要怎麼做啊?兒臣做得再好,太后眼裡也沒有兒臣啊!”

唐棣道:“我問你,太后最倚重的人是誰?最信任的人是誰?最寵愛的人是誰?誰最能討太后喜歡?誰最能討好太后?太后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太后最想要的東西又是什麼?”

嬴柱道:“太后最倚重的是穰侯和華陽君,太后最信任的是上大夫庸芮,太后最寵愛的是涇陽君與高陵君,最能討太后喜歡的是華陽君的孫女羋葉,最能討好太后的是男寵魏醜夫。太后最喜歡的是那支玉簫,太后最想要的是和氏璧。”

唐棣微笑。

嬴柱眼睛一亮道:“兒臣明白了。”

唐棣道:“明白什麼?”

嬴柱道:“兒臣針對這七件事下手。”

唐棣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你可以努力,有些人,你對他們再努力也是無用。穰侯魏冉和華陽君羋戎,這兩人雖然都是你父王的舅舅,但兩人的偏好不同。穰侯喜歡涇陽君和高陵君,所以你討好他是沒用的。你要討好華陽君,不僅要討好他,更要討好他的孫女葉兒。”

嬴柱一怔:“葉兒?”

唐棣道:“不錯,太后族中孫侄雖多,可她卻獨獨喜歡葉兒。子柱,你可知你的原配死了好幾年,為何我至今未替你再聘下正妻嗎?”

嬴柱興奮道:“母親的意思是……”

唐棣伸手接下一片紅葉把玩著,沉聲道:“我想華陽君若知道自己的孫女將來會成為秦國王後,他一定會站到你這邊的。”

嬴柱頓時明白:“兒臣知道了!”

唐棣道:“此外,魏醜夫此人,雖然只是個男寵,你也要好生籠絡。還有,我聽說和氏璧似乎落在趙國,你派人去好好打探。你若能夠在這三件事上,得到太后的歡心,那麼離太子之位,會更近一步。”

嬴柱一揖到底:“多謝母親。”

唐棣道:“謝我有什麼用,真正能夠為你做主的,是你的父王!”

嬴柱道:“母后的意思是,兒臣將這三件事,稟告父王,得到父王的支持?”

唐棣道:“記住,對這件事,我一無所知。”

嬴柱敬佩道:“是,母親。”

此時,章台宮後院銀杏樹下,也在進行著一場對話。

羋月召來庸芮對坐,一邊弈六博棋,一邊問他:“庸芮啊,這國相之位,你真的不接?”

庸芮道:“臣說過,臣與太后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彼此安全。這國相之位,離太后太近,權勢太大,這就不安全了。臣這一輩子,做到這個上大夫足夠了兌換女神。”

羋月呵呵一笑,指指他,卻也無奈:“你啊,你啊!”

庸芮道:“太后,最近有沒有人在太后耳邊議立太子之事啊?”

羋月道:“有啊,不少人呢,今天連大王都親自來遊說了。”

庸芮道:“那太后為何不肯答應呢?”

羋月道:“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是‘理所應當’要落到誰頭上的。大秦走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哪有幾個人的王位,是‘理所應當’落在頭上的?凡是這樣的君王,不是庸君,就是禍害!”

庸芮道:“有人說,太后不願意立公子柱為太子,是有心扶立涇陽君?”

羋月詫異道:“芾?呵呵呵,有才之人,豈是要人扶立的?要人扶立的,國家交到他的手裡,也堪憂啊!”

庸芮見她說話,忽然道:“呵呵,太后,臣要牽你的魚了!”

羋月大驚:“哎,我看看……庸芮啊你真狡猾,居然引我分神,偷我的棋子!”

庸芮道:“呵呵,這年頭還有什麼事能夠讓太后分神,那不是笑話嘛!老臣不信。”

羋月哼了一聲:“你啊,你這張嘴,善能巧辯,從來不管左右,那道理全是你的。”

三個月後,羋月看著眼前的羋葉,吃驚地問:“你說,你喜歡子柱?”

羋葉扭捏道:“姑祖母——”

羋月目光銳利地看著羋葉:“你想嫁給他?”

羋葉雖然害羞低頭,但還是勇敢地點了點頭。

羋月道:“你嫁給他,是不是以為他將來會做秦王,你就可以成為王后?”

羋葉吃驚地抬頭道:“姑祖母,您怎麼會這麼想呢?我是真的喜歡他啊!”

羋月道:“你就沒有考慮過,若是他將來做不成國君呢?”

羋葉低著頭,輕輕地說:“就算他不做國君,他也是安國君,我與他一生富貴無憂。”

羋月道:“葉兒,你抬頭看著我。你如果想當王后,姑祖母可以成全你,但並不一定要嫁給子柱。”

羋葉急了:“姑祖母,我只想嫁給他,我才不管他將來如何呢!”

羋月看著羋葉清澈的眼睛,笑了起來:“你沒這麼想,可有人這麼想。”

羋葉倔強地說:“我不管誰怎麼想,我只想嫁給我喜歡的男人,這又有什麼錯?”

羋月看著羋葉天真的面龐,她和她的弟弟所生的所有子輩、孫輩中,只有這個侄孫女的面容,酷似她的生母向氏。也因此她對羋葉格外寵愛,千依百順。

她只願她這輩子,只在這張臉上看到笑容,看到幸福,看到歡樂,她不願意這張臉上再有憂愁,有痛苦,甚至是淚水。

這樣的一張臉,已經讓她寵了這麼多年,如今,更讓她不忍心拒絕她提出的任何事夏日的小雨。罷罷罷,不管那個人有什麼圖謀,有自己在,他只能對她好。

看著羋葉的臉,羋月心中酸楚,口中卻緩緩地說:“好,葉兒,姑祖母答應過你,要讓你一生歡喜無憂。你記住自己說的話,你只想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你求的不是王后之位,權勢風光。那麼,我就成全於你,但是從今開始,你也休想到我面前,開口為子柱謀求權力。你可能做到?”

羋葉想了想,還是點點頭道:“姑祖母,我答應您,我說到做到。”

羋月慈祥地笑了笑道:“傻孩子,還叫我姑祖母嗎?”

羋葉羞紅了臉,撲到羋月的懷中羞澀地叫道:“祖母——”

太后下旨,賜華陽君孫女羋葉為安國君夫人。旨意一下,朝中頓時有了許多異動。

魏冉聞聽此事,匆匆來見:“阿姊。”

羋月道:“冉弟來了,坐吧。”

魏冉道:“我聽說阿姊想把葉兒許配給安國君。”

羋月道:“是啊,你以為如何?”

魏冉坐下道:“阿姊是想立安國君為太子嗎?”

羋月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魏冉道:“阿姊這麼做,不是很明顯嗎?”

羋月道:“有什麼明顯的?我只是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事,與儲位何干?你們想多了。”

魏冉道:“阿姊對葉兒的寵愛,人所共知。安國君娶了葉兒,等於得到了華陽君為援助,那麼阿姊原來的考慮豈不是……”

羋月道:“我原來的考慮,也不是完全把安國君排除在外,他畢竟是子稷的親生兒子。但大位不是理所應當就要落在什麼人的頭上,我只是想看看,誰更適合坐這個位子。”

魏冉道:“但上位者的一個舉動往往給臣子們以暗示,會讓他們在私底下進行更多的選擇。如果坐到某一邊的臣子們太多了,他們就會左右君王的選擇。”

羋月沒有跟他爭辯,轉了話題道:“你還記不記得母親的樣子?”

魏冉猝不及防,一時沒回過神:“母親?你怎麼會忽然想到她?”

羋月道:“你還記得嗎?”

魏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不記得了,我當時太小。”

羋月輕歎道:“是啊,你當時還太少,戎弟也太小,你們都不記得了……”

魏冉道:“阿姊是想起母親了嗎?”

羋月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格外寵愛葉兒嗎?葉兒長得很像她……”

魏冉“啊”了一聲:“我倒沒有注意,回頭再仔細看看她的樣子……”

羋月道:“葉兒來求我,說她想嫁給子柱劍斬諸天。我不想在這一張臉上再看到傷心,再看到淚水,那一刻我沒能夠堅持住,答應了她。可這並不代表什麼。葉兒很懂事,她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更有決斷,我很欣慰。就算這一個舉動給了某些人某些暗示,或者影響到了什麼,這點些微的代價,我也不在乎。”

魏冉沉默了。

羋月道:“你去吧。葉兒的婚禮,你這個叔祖,要好好地為她祝福。”

魏冉道:“是。”

鼓樂聲中,酒宴正酣,羋戎樂呵呵地一個個席位敬酒,群臣皆是滿臉堆歡,向他道喜。

羋戎敬完酒,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他的席位與魏冉的正挨著,卻見魏冉正在大口灌酒。

羋戎道:“冉弟,猛酒傷身,慢些喝,我們都上了年紀了,不要太逞強。”

魏冉微微冷笑道:“兄長這一路敬下來,喝的酒也不少啊,豈不更傷身?”

羋戎一怔道:“喂,你怎麼了?”

魏冉道:“我是為您高興啊,您如今成為安國君的岳祖父,與大王親上加親,豈不是可喜可賀啊!”

羋戎不悅,左右看了看,見眾人都在酣飲中,於是壓低了聲音道:“冉弟,我作為兄長,不知道今天說句話,你還能不能聽得進去?”

魏冉道:“還請兄長指教。”

羋戎欲言又止,放下酒爵長歎道:“雖然我功勞不及你,地位也不及你,這些年來,大秦只見你站在朝堂,指手畫腳,可謂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我有一句話還是想勸勸你……”

魏冉道:“勸我什麼?”

羋戎道:“大秦畢竟是嬴氏天下,我們畢竟是嬴家臣子,就算是大王的舅父,在大王面前也要恭敬三分,不要一味剛愎自用,狂妄自大。”

魏冉斜眼看著羋戎,冷笑道:“你只記得你是臣子,卻忘記你自己到底應該是誰的臣子。你我一身富貴權勢,到底是從誰的身上來?量小眼淺,捨本逐末,這才是為什麼你身為兄長,地位權勢卻不及我的緣故。”

羋戎大怒道:“哼,忠言逆耳,不知進退。”

魏冉也站起來道:“哼,首鼠兩端,不知所謂。”

庸芮見兄弟倆似有不和,連忙端著杯子過來打圓場道:“穰侯、華陽君,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您兄弟二位可不要為灌酒逞量,慪氣著惱,不然那可就是笑話了,呵呵,呵呵……”

魏冉放下酒爵,冷笑一聲道:“這裡氣息太濁,我出去透透氣。”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看著羋戎,故作失言狀:“這——呵呵,想是我說錯話了,穰侯惱了我,華陽君,抱歉,抱歉。”

羋戎勉強笑了笑道:“庸大夫,與你無關,我這個弟弟向來氣性大。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

庸芮道:“好好好,請請請!”

一場歡宴重又開始,那些隱藏於潛流之下的鋒芒,似乎都被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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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4:17:17

羋月傳 第410章 人獨行

庸芮正與義渠兵激鬥,見魏冉率人舉著義渠王的屍體出來,令義渠頓時潰不成軍。庸芮心頭一跳,立刻提劍轉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過前殿,便見薜荔等人守在後殿儀門外,滿臉惶恐,卻是一動不動。

庸芮一驚,問道:“太后呢?”

薜荔一臉憂色,朝他擺擺手,低聲道:“方才義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樣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進去打擾她。庸大夫,您看怎麼辦?”

庸芮急道:“我進去看看!”

薜荔大驚:“庸大夫,不可……”

庸芮將手中劍交與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於我吧空間戰爭!”

他推開薜荔的手,走了進去。

庸芮走過天井,推開半掩著的後殿門,見羋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她似乎沒有聽到推門的聲音,也沒感覺到室內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羋月,輕聲喚道:“太后,太后——”

羋月卻似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她坐在地上,已經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舊毫無察覺。只有當她的身子偎依到一個溫暖的懷抱時,才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神情卻猶自游離,似已魂不附體,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脫下了外袍,披在羋月的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只覺得懷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葉子,毫無溫度。

羋月在他的懷中輕顫著,仍喃喃道:“好冷,這裡很冷——”

庸芮心頭一痛,刹那間,積壓了多年的情感,卻似洪水決堤,再也無法抑制。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個叱吒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遠遠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牽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羋月,抱著她輕輕地走過那寬闊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盡是軟羅綺錦的內室,讓她躺到錦褥上,取了一床被子將她裹起來,點燃了銅爐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聲問:“你現在還冷不冷?”

羋月雙目仍然毫無焦點,不知看著何處,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著羋月,長歎一聲,將羋月整個人抱入懷中,低聲道:“別怕,有我在,不會冷的……”

夕陽斜照,羋月靜靜地伏在庸芮的懷中,錦被蓋在她的身上。內室不大,幾處銅爐生火,一會兒便暖了起來。

庸芮緊緊地抱著羋月,他的後背已經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這麼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她的眼睛已經閉上,呼吸也變得平緩起來。

羋月睡著了。

庸芮仍然攬她於懷,一動不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整座甘泉宮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動,沒有人敢在此刻發出一點聲音。

一夜過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宮內室。

嬴稷坐在外殿,他已經等了一夜了。

庸芮見到嬴稷,沉默著上前行禮。

嬴稷並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遙遠的前方,只輕輕問:“母后怎麼樣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經安歇了,還請大王派宮人入內服侍,大約早晨還得請太醫前來診治極品娘親腹黑兒。”

嬴稷緩緩地轉過視線,看著庸芮。他剛剛起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頭髮也是淩亂的,看得出來,他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著。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氣息,卻是純粹而毫無雜質的。

嬴稷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緩緩點頭:“有勞庸大夫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白起和魏冉已經控制了義渠大營。

這些年來,秦人與義渠人一起作戰,一起生活,早已經完成了對義渠人的滲透與收買。義渠人亦是人,誰都想過上好日子,誰能夠給他們好日子,他們就會向誰效忠。義渠王雖然南征北戰,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夠這麼快向義渠臣服,並不只是畏于刀和馬,更是向著給他們提供糧草和牛羊絲帛的大秦臣服。甚至連義渠內部的將領也是如此。

在混戰中,鹿女率一部分義渠兵護著趙雍突圍,同時將這一部分人馬併吞。而老巫亦帶著部分兵馬逃走,找到草原深處某部中昔年義渠王與其他妻妾所生的一個兒子,擁他為主,在草原上與秦人展開周旋。然而義渠大勢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這一部分殘餘人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義渠完滅。

事實上,在義渠王死後,大秦就已經基本完成了對義渠的併吞,不但得到了無盡良馬騎兵,而且從此東進再無後顧之憂。

秋風起,秋葉落,滿地黃葉堆積。

羋戎陪著黃歇走進甘泉宮,沿著廊簷緩緩而行。

廊下,有小宮女熬藥,藥氣彌漫在整個宮中。

黃歇低聲問:“她怎麼樣?”

羋戎歎道:“阿姊病了,這次病得很重。”

黃歇問:“太醫怎麼說?”

羋戎道:“鬱結於心。唉,她不能學普通婦人那樣痛哭長號,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蘭打起簾子,但見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嬴稷坐在一邊,侍奉著湯藥。

看到黃歇進來,嬴稷放下藥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無策,不得已請先生來,多有打擾。”

黃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當。”

嬴稷看了黃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帶著羋戎走了出去。

黃歇坐到榻邊,輕喚道:“皎皎,皎皎——”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了黃歇,她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子歇,是你啊……”她的聲音素來是清朗、果斷的,可是此刻卻顯得喑啞蒼老。

黃歇驚愕地發現,她的鬢邊竟然有了幾縷明顯的白髮。

黃歇心頭一痛,強抑傷感,點頭道:“是我。”

羋月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夢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來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黃歇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著:“是,我來了,我不離開你白金戰士。”

羋月微微一笑,終於睡了過去。

嬴稷隔著甘泉宮內殿窗子,看著室內的情景。

但見羋月沉沉睡去,黃歇伏在羋月的榻邊,溫柔地看著她。

夕陽的餘暉落在嬴稷的臉上,將他的臉映照得陰晴不定。

黃歇在甘泉宮,一直住了三個月。

而羋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復。終於,她搬回了章台宮,開始上朝議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盡頭。

這一日,黃歇被請到承明殿,他溫文鎮定地上前見禮:“參見大王。”

嬴稷滿臉堆歡,親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國來信,說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護送太子完歸國探望。雖然太子完乃是質子,不得擅自離開,但寡人體諒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們歸楚。”

黃歇道:“多謝大王。”

嬴稷看著黃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問問,楚君病勢如何嗎?”

黃歇道:“大王要臣來,臣便來。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黃歇已經看穿自己的心思,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不定。不過,他畢竟身為君王,心一橫,索性不再矯飾,反而平靜下來:“寡人這麼做,也是為了春申君著想。春申君與寡人有舊年情誼,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願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閡。”

黃歇沒有說話,良久,才長歎一聲:“請容臣與太后辭行。”

嬴稷臉色微變,沉聲道:“想來春申君應該知道,當如何說話。”

黃歇道:“盡如大王所願,一切不是,都在黃歇身上。”

嬴稷看著黃歇,忽然覺得羞愧,他知道這個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排斥義渠王,面對黃歇,卻有些心虛:“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說到這裡,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種兩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黃歇輕歎一聲:“臣可以走,只是大王當知道,您不能終此一生,在這件事上與太后作對。大王與太后母子至親,應該深知太后的脾氣。望大王好自為之,不要傷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臉一紅,歎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黃歇長揖一禮,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過頭之事,只怕傷的是您母親的心啊!人心不可傷,傷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著黃歇,鄭重還禮,眼看著黃歇還禮退出,心中隱隱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黃歇回到章台宮,羋月見他回來,便問:“子稷找你何事?”

黃歇沉默良久,緩緩道:“楚王病重,想見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羋月一怔,眉頭挑起:“楚王年富力強,怎麼會忽然病重了?”

以她精於權謀的頭腦,自然一下子就能夠想到原委,可是她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面對。所以,她看著黃歇,希望黃歇能夠給她一個安心的回答。

黃歇面對她探詢的眼神,平靜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羋月聽出了他語中之意,忽然心底莫名一陣惶恐,她抓緊了黃歇的手,凝視黃歇:“我可以讓太子完回去,可是,子歇,你答應過不會再離開我的。”

黃歇歎息一聲,看著羋月輕輕搖頭:“皎皎,不要任性,到這個時候,我留下又有什麼意趣呢!”

羋月固執道:“我不管。如今我既擁有這山河乾坤,難道還不能得個遂心如意嗎?有沒有意趣,是我的事。”她抱住黃歇,將頭輕輕埋入他的懷中,“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心安了前夫,後會無妻。”

黃歇伸出手去,欲去輕撫她的背部,但手還是在觸到她衣服之前,停了下來。他長歎一聲,輕輕地扶起羋月,兩人面對面坐著,這才道:“可我不願意,楚國才是我的歸處。”

羋月臉色十分難看,道:“你是黃國後裔,楚國與你何干?”

黃歇道:“人的歸處不在他出生於何處,而在於這個地方是否有他的志向所系,有他的至愛親朋所在。就如太后也並非秦國人,卻最終為了秦國揮戈向楚一樣。”

羋月看著黃歇,有些惱怒:“我若執意要留你呢?”自生病以後,黃歇搬來甘泉宮照顧她,她的脾氣就開始變得有些任性和喜怒無常,似乎前半生的壓抑統統要在這時候爆發似的。

黃歇知她的情緒為何變化,知道她心傷義渠王之死,而將情緒移於此刻在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所以一直儘量憐惜與包容她。

只是此刻,他卻不得不傷害於她,這個錯,只能他來扛。她恨他,好過她和嬴稷再面臨分歧和矛盾。所有的錯,讓他來扛吧。

黃歇看著羋月,緩緩道:“既如此,那就請太后殺了我吧。”

羋月終於忍不住,拔劍指向黃歇,喝道:“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咬了咬牙,忽然道:“你可以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

羋月手一顫:“你說什麼?”

黃歇道:“挑撥義渠君與大秦不和,雖然起于趙主父,但我知情不報,甚至還推上了一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義渠君。你若要殺了我為義渠君報仇,我無怨無悔!”

羋月怒極,揚手一劍向黃歇揮去,黃歇面對劍鋒,站立不動。

羋月的劍一斜,砍去了黃歇頭上的高冠。

羋月擲劍於地,扭頭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黃歇看著羋月,那一刻劍光揮處,他的嘴角甚至有一絲不自覺的微笑。困於這種選擇之中,一次又一次犧牲忍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可是他背負著家國責任,背負著承諾,無法自己解脫。那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吧,就這樣死在她的手中,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

然而,世間事又豈能盡如人意?這人生最痛苦最艱巨的責任,終究還得由他來繼續背著。

他看著羋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長揖到底,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羋月看著黃歇的背影,渾身顫抖,一腳踢飛了幾案。

文狸聞聲進來,卻見羋月正瞪著她,嚇得連忙跪下:“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喃喃地說:“有何吩咐?有何吩咐?”

文狸自然是看到黃歇出去,忙問道:“要不要奴婢去追回春申君?”

羋月憤然道:“不必了——”

文狸猶豫一下,心中已經後悔自己剛才進來,只得又問道:“那,太后要宣何人?”

羋月渾身顫抖,此時此刻,所有的人一一離她遠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個人,她的手不能空空如也,她坐在席上喃喃自語:“宣何人?宣何人?”忽然想起那寒冷徹骨的一夜,那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溫文隱忍的男子,她顫聲道:“宣——宣庸芮男神同居日常!”

庸芮接詔,匆匆地跟隨內侍走過章台宮曲折的回廊,走進寢殿的時候,大部分的燈已經熄了,只剩下幾枝擺在榻前。

羋月只著一身白衣,坐在席上,自酌自飲。

燈光搖曳,人影朦朧,令庸芮有片刻的失神。

羋月自燈影中轉過身來,沖著他笑道:“庸芮,過來。”

庸芮從來不曾見過羋月這樣的笑容,這笑容神秘而充滿了吸引力,他竟是不能自控,走到羋月身邊,還未行禮,已經被羋月拉住。

庸芮顫聲道:“太后——”

羋月卻用手指虛按住他的唇,道:“噓,別叫我太后,叫我的名字——我記得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以前叫過我的名字的!”

庸芮顫聲,叫出來的,竟是在夢裡叫了千百回的初見面時的稱呼:“季羋——”

羋月歪了歪頭:“好久沒聽人這麼叫我了。好,這麼叫也好,聽著親切。”她舉了舉杯,笑道:“來,我們喝酒——”

庸芮喃喃道:“好,我們喝酒——”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遞給庸芮道:“來,你喝——”

兩人沉默地喝著酒,倒了一杯又一杯。

羋月又倒了一杯酒的時候,手一抖,大半的酒倒在酒爵外。

庸芮見狀,心頭一顫,忙按住她道:“你別再喝了。”

羋月抬起醉眼看著他:“你要阻擋我嗎?”

庸芮僵了一下,緩緩放開手。

羋月呵呵笑著,斜看著他,神情有些嬌嗔又有些自得:“我就知道,你是不會違拗我的。”她舉杯將酒倒入口中,卻大半流下,沿著頸項流入領口。

庸芮拿起絹帕,為羋月拭著唇邊頸中的酒漬。

羋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目光炯炯,問他道:“庸芮,你喜歡我嗎?”

看著羋月的目光,庸芮無法抵禦地點點頭,顫聲道:“喜歡,我喜歡你已經很久了!”

羋月咯咯地笑著,此刻她似乎已經醉意上頭,有些無法控制了,又問道:“你會離開我嗎?”

庸芮凝視著她,緩緩搖頭:“不,我會一直守候著你,就算死也不會離開你。”

羋月的神情有些遊移,又問:“你會違拗我嗎?”

庸芮肅然道:“庸芮此生,只會忠誠於你一人。”

羋月輕笑:“忠誠於我一人?我、我是誰呢?”

庸芮凝視著羋月,鄭重地,如託付一生般真誠地說:“你是季羋,你是皎皎,你是月公主,你是羋八子,你是太后,你是我這一生唯一喜歡過的女人。”羋月眼裡有淚光閃動,她緩緩地貼近庸芮,輕輕地吻上他的唇。

庸芮的表情有些掙扎,但最終還是抱住了羋月,深吻上去。

燭影搖動,過了一會兒,滅了。

*苦短,一縷陽光照入宮闕,映入庸芮的眼中,他忽然醒了。

庸芮睜開眼睛,看著殿中的一切,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昨夜之事,是夢是真。他仿佛跋涉了很遠很遠,以為在走一條永遠不會到達的路,忽然間發現所站之處就是目的地,反而惶惑了,恐懼了,只覺得眼前所見皆海市蜃樓,轉瞬即逝。

他似乎做了很久很久的夢,雖然明明知道是夢,卻不願意醒來。他從來就不夠勇敢,承受不起大喜之後的崩塌和痛苦。

此時,羋月仍然在沉睡中。

庸芮看著羋月,他已經決定遠離,卻又似被她的睡顏催眠,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她的鬢邊輕輕一吻。

羋月微微一動,庸芮一驚。

然而,羋月仍然繼續睡著。

庸芮伸手想為羋月蓋上被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掙扎萬分白富美重生記。

最終,他還是收回了手,悄悄起身,為自己穿上衣服。

羋月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已經衣冠整齊的庸芮,她笑了一下:“你起來了。”

庸芮卻沉默地跪下,叩首:“臣冒犯太后,還請賜罪。”

羋月猛地坐起,聲音頓時變得冰冷:“庸芮,你這是什麼話?是我召你進宮的,你如今卻要請罪,當我是什麼人了?”

庸芮咬了咬牙,再一拱手:“就算是太后召臣,臣也應該謹守臣節才是。”

羋月的聲音更加冰冷,甚至帶著隱隱怒氣:“庸芮,你什麼意思!就算你不願意,也犯不著如此無禮。”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淒然一笑:“如果臣說,昨夜是臣一生美夢所系,太后可信?”

羋月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庸芮。

庸芮苦笑一聲,繼續道:“在上庸城第一次見到太后,臣就已經動心了。因為阿姊的遭遇,庸家本來不願意涉入咸陽的爭鬥,只守在邊城。可是臣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最終還是回到了咸陽,就是希望可以在近處看到太后,能夠有機會幫到太后……”

羋月聽著庸芮的訴說,從不能置信到漸漸感動:“庸芮,你……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在這麼早的時候就已經……”她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問他,“可你為什麼還……”為什麼還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又將自己推開?

庸芮看著羋月,少年時的美夢如真似幻,可如今他已經人到中年了,他賭不起。他坦承:“我承認,我有私心,想更接近太后。在甘泉宮,在昨夜,我明知道這一步步走下來,就是沉淪,就是放縱,可總是覺得,這還是一個安全的距離,還沒有越線。直到昨夜,直到昨夜,月色太好,美酒太過醉人,心底的*再無法控制,我,我……”

羋月握住庸芮的手,柔聲道:“就算越過這條線,又怎樣?你我之間這麼多年來一起走過,將來仍然可以攜手並行。”

庸芮的手猛地一顫,立刻縮回了來,搖頭:“不,不——我不敢,我害怕!”

羋月道:“為什麼?”

庸芮緩緩道:“成為你的男寵,我不甘;成為你的男人,則無法與你共存。”

羋月驚怒莫名:“你這是什麼話?”

庸芮歎道:“你是一個太過強勢的女人,如果僅僅作為男人和你在一起,身為男人的尊嚴和男女的情愛終究不能共存。過於強勢的男人會與你兩敗俱傷,過於軟弱的男人,會教你看不起。這些年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過義渠王,亦看過春申君與你之間的感情糾纏,感同身受,同喜同悲。如果得到過你又失去,甚至讓你痛苦傷心,我寧可就這樣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羋月看著庸芮,冷笑一聲:“什麼叫安全的距離?”

庸芮的聲音痛苦而掙扎,如沉迷美夢不願醒來,卻又不得不清醒面對:“昨夜之美,如同一場夢幻,就當成是我保留在心底永遠的美夢吧。我願與你永遠君臣相對,以臣子之身,離你三步,就這麼保持距離地仰望你,傾慕你,忠誠於你,為你分憂解勞,奔走效力劍斬諸天。這樣的話,我才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你的身邊。我們之間的君臣身份,才是最安全的距離。”

羋月怒極,仰天而笑:“哈哈哈,你想得好,想得太好,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想好了,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我願意與否?”

庸芮跪伏下去:“是,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臣靜候太后吩咐,只要您說,臣一定照辦。”

羋月冷笑:“你既然自稱臣了,我還能說什麼,還能夠期望什麼?”

庸芮抬頭,看著羋月,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還是緩緩磕了三個頭。

羋月道:“庸芮,你出去吧。”

庸芮緩緩退出了殿中。

羋月看著庸芮退出,忽然覺得一陣涼意,她站起來吩咐:“與我更衣。”

侍女們為羋月穿上外衣,一層層華服披就,羋月對鏡,看到的是一個威儀而自信的君王。

羋月走出宮殿,步下臺階。

此時,秋色正濃,花園中紅葉繁盛,金菊滿園,桂香浮動。

金秋季節,不如春日百花齊放般嬌豔奪目,卻更有一種豐盈而充足的燦爛。

花謝花開,皆是過客,永恆的,唯有手中握著的果實。

人生,亦是如此。

長長的走廊,羋月獨自走著。

宮娥站在兩邊侍立,羋月走過的時候,她們一一跪下行禮。

羋月上了步輦,慢慢地行到後山,下了輦,擺手阻止侍從跟隨,獨自一人沿著後山小徑慢慢地往上走。

羋月走到山頂,看著整座咸陽城沐浴在陽光之下。

獨立最高處,卻是最孤獨。

怪不得歷代的君王,都只能稱孤道寡,原來權力的最高處,只有自己一個人,俯視眾生。

可是,縱只有一人,她還是寧願孤獨地站在這最高處。

夜深了,羋月經過長長的走廊,提燈的宮娥們一一跪迎。

走廊的盡頭,有十余名美少年分兩排跪迎。

走到最後,羋月忽然轉頭,抬起一名美少年的下頦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少年燦爛一笑:“臣名叫魏醜夫。”

羋月詫異:“醜夫?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叫醜夫呢?”

魏醜夫道:“臣是醜年生人,故名醜夫。”

羋月放下手道:“原來如此。”

羋月邁步進門,魏醜夫跟了進去。

大門緩緩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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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4:11:16

羋月傳 第405章 情腸斷

咸陽城中,義渠王和秦王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宣室殿中,數名重臣正為此事商議不決。

樗裡疾先道:“義渠人在咸陽如此胡為,已經觸犯秦法,太后若再念及義渠人的功勞不忍處置,只怕會影響到秦國的將來。”

白起卻道:“臣以為,此事還應該從虎威的下落查起。此番混亂來得突然,若不能追根究底,怕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庸芮沉吟:“太后,此事看似突然,實則必然。義渠人尾大不掉,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太后,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魏冉亦道:“太后,如今列國爭戰,我們應該齊心協力,萬不可內部分裂。”

庸芮聽了此言便冷笑:“只恐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魏冉怒視庸芮,問道:“庸大夫,你這是什麼意思?”

庸芮肅然道:“義渠人自一統草原以後,野心漸大,他們已經不滿足于原來跟我們的相處方式。如今,秦國最大的禍患,已經不在列國,而在義渠了。”

羋月見群臣爭執不休,頭痛不已,道:“好了,此事我已經有數。庸芮,我要你去調查虎威之事,等你調查清楚了,我們再來商議如何處置義渠之事。”

庸芮與羋月對視一眼,有些明白,躬身應道:“臣遵旨。”

眾人散去,獨留庸芮,羋月的臉色沉了下去。庸芮見狀,問道:“太后因何事不悅?”

羋月輕歎一聲,道:“蘇秦之死,你可知道?”

庸芮點點頭。蘇秦入齊,表面上是為了齊國的霸業遊說諸侯,行合縱之舉,以齊國為首,聯結諸侯對抗秦國,實際上卻是為了燕國打算,力圖削弱齊國。

蘇秦為人誠摯,舉止謙和,一入齊國便得了齊王田地的信任。田地此人一向自負聰明,最恨比他聰明睿智之人,但又瞧不起笨蛋。謀臣們若展現出蓋世才華,必招他之忌,若是裝作愚笨不堪,更令他暴怒。反倒是蘇秦,外表忠厚甚至木訥,語言雖遲緩但言必有中,田地便以為他是一個內懷才智而不自知之人,認定只有在自己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統禦下方能令其一展所長。剛好蘇秦又深諳人性,能夠將田地腦中未成形的思路說出來並加以完善。田地更認定蘇秦是自己的知己,對其寵信異常。

但這樣一來,卻令得田地身邊原來的一些寵臣十分不滿,他們和另一批已經對蘇秦產生懷疑的人聚到一起,向田地進讒,但田地此時只信蘇秦。那些寵臣無奈,竟派刺客暗殺蘇秦。蘇秦自知田地為人猶豫反復,有自己在,他聽不進其他人的話,但若自己死後,難保自己明輔齊國暗助燕國的行為不被有心人察覺,而令齊王改變主意。於是蘇秦在臨死之前,又施一計,告訴田地若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自己屍身車裂,兇手必會現形。

齊王田地果如其言,以蘇秦為燕國奸細的罪名將其屍身車裂馭畫師。這時齊國便有人出來邀功,表明自己是因為覺察了蘇秦是燕國奸細,所以派人殺死蘇秦。田地大怒,當即將此人處死。從此以後,便是再有人同他說蘇秦乃燕國奸細,其所作所為乃是害齊助燕,田地都為蘇秦臨死之言所惑而不為所動。蘇秦死後,他的許多行為漸漸掩蓋不住,由此齊人皆知蘇秦為燕人奸細,獨田地一人執迷不悟。

此事諸國皆知,庸芮見羋月問起,不由得又將此事細細思量一回,才道:“太后問臣此事,可是此事另有內情?”

羋月抬眼,文狸便將一直捧著的魚匣打開,內中有尺素。羋月拿起那尺素道:“這是孟嬴臨死前給我寫的信。”

庸芮一怔:“燕易後死了?”

羋月點頭:“燕國報喪的文書,當還在路上。這是她讓青青送來的。”

庸芮詫異道:“燕易後為何要給太后寫信?”

羋月冷笑一聲:“你可知,蘇秦之死,與燕王職有關?”

庸芮大驚:“當真?”

數月之前,孟嬴因為蘇秦之死大病一場,燕王職在病榻前侍奉,十分盡心,整個人瘦了一圈,差點就病倒。

孟嬴身體好轉之後,有些不放心兒子,這日便要青青扶了她去看望燕王職。她原是從後殿進去直入內室,不想卻聽得外頭燕王職正與郭隗說話。

只聽得郭隗道:“蘇子之死,唉,委實太慘。大王,來日我等當為蘇子致哀追封。”

燕王職亦道:“唉,蘇子于我母子有功,如此下場,寡人實在於心有愧!”

孟嬴本聽得君臣議事,就要退出,可聽見他們正在說蘇秦,便不捨得離開,就此駐足聆聽。

不想郭隗話鋒一轉,卻道:“唉,大王,我們當真錯了。本以為蘇子功成歸來,又恃易後之寵,必會驕矜傲上,恐成子之第二。所以想讓他功成之日,身死齊國,我等為其追諡紀念,恩蔭親族也就是了。不想蘇子便是臨死,寧可令自己受車裂之刑,也仍在為我燕國打算。思及此,老臣椎心泣血,夜不成寐。與蘇子相比,老臣真成了卑鄙小人。老臣無顏立於朝堂,請大王准老臣辭去相位,終身不仕。”說罷,便脫冠置地,磕頭不已。

燕王職忙下座相扶,泣道:“夫子如此自責,教寡人如何能當?當日之事,乃是寡人授意。夫子今日辭官,那寡人豈不是也要辭去王位了?”

郭隗只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萬事皆是老臣之罪,實不忍見大王再內疚自損。”

兩人正爭議時,忽聞內室“咚”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而後便聽得宮女急叫:“易後,易後,您怎麼了……”

燕王職大驚,搶入內室,便見孟嬴已經口吐鮮血,昏倒在地上。

自此,孟嬴不飲不食,拒與人言,只一心待死。

直至孟嬴氣息微弱之時,燕王職伏於她身邊痛哭:“母后,母后,兒臣錯了,您要兒臣做任何事,兒臣都答應。母后若不能原諒兒臣,兒臣願與母后一起,不飲不食,向蘇子以死謝罪。”

孟嬴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燕王職一眼又閉上,說了她平生最後一番話:“你是我兒,我能對你怎麼樣?我恨我自己軟弱無能,坐視悲劇的發生溫馨如昨。你不欠蘇子的,但我欠他……”

燕易後孟嬴卒,遺願僅為以蘇秦當年一襲黑貂裘隨其下葬,燕王職默允。

孟嬴死後,其侍婢青青帶著她的遺書,悄然回秦。

羋月手撫尺素,心中隱隱作痛。尺素所書,字字血淚:“若吾心愛之人,與吾子無法共處,吾當何往,吾當何存於世間?”

她不會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孟嬴,她更不會容得有任何“郭隗”敢在她母子中間挑事。

羋月看著庸芮,冷冷道:“做兒子的長大了,自以為身為人君就能干涉母親的事了,甚至想控制母親,暗中下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庸芮,你是我的心腹之臣,你當知道我為何指定你去查虎威之事?”

庸芮心中一凜,忙俯首道:“臣知道。”

羋月冷冷道:“我不是孟嬴,誰也別想把我當成孟嬴。”

羋月懷疑此事背後另有黑手,而黃歇亦在懷疑。

這日他約了羋戎出來,走在當日虎威出事的那條市集中,也說起此事來。羋戎歎息道:“如今咸陽的事情一片混亂,那虎威究竟去了何處,竟是無人知曉。”

黃歇道:“依你之見,這件事,會是大王所為嗎?”

羋戎搖頭道:“我倒認為,大王會將虎威斬首以示威,而不是將他藏匿。倒是大王懷疑是義渠君劫走虎威,故意生事。”

黃歇卻搖頭道:“我認為義渠君不是這樣的人。”

羋戎問黃歇:“子歇,你是極聰明的人,那你認為虎威去了何處?”

黃歇卻沉吟道:“難道會有協力廠商的勢力作祟?”

羋戎思忖:“那會是誰呢?”

黃歇問他:“現在這件事如何處理?”

羋戎道:“阿姊讓庸芮去查虎威的下落,說是查到人再決定如何處置義渠。”

這時候一個侍從自後面追來,向羋戎行了一禮,道:“華陽君,太后有旨,召您入宮。”

羋戎問他:“可有何事?”見那侍從面有難色地看了黃歇一眼,頓時沉下臉來道:“我叫你說,你便只管說。”

那人口吃道:“這……是虎威將軍的遺體被發現了……”

羋戎吃了一驚:“虎威死了?在何處發現的?”

黃歇暗忖,果然不出他所料。當日他聽了經過,便知虎威必死無疑,否則又如何能夠挑起秦王和義渠王之間不死不休的爭鬥呢。想來此時這虎威屍體的出現,必也是在與某個秦國重臣相關的地方吧。

果然那人又道:“是在庸芮大夫舊宅之中。”

羋戎大吃一驚,不及與黃歇再說,匆匆道:“子歇,我先入宮見太后,你自便。”

黃歇微一拱手,看著羋戎匆匆出去,不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拉住一人問道:“義渠大營在何處?”

那人指了指西邊,道:“自西門而去,往北而行十餘裡,便可見義渠大營。公子,如今那裡甚是混亂,你可要小心啊。”

黃歇謝過,便騎馬一路出了西門,往北而行,直至遙遙看到義渠大營,這才停住。但見秦人的禁衛軍大營亦駐紮在此,與義渠大營形成對峙之態,看來這爭戰之勢,一觸即發。

黃歇看了許久,撥轉馬頭,沿著來路慢慢行走,一路觀察。這咸陽城日漸繁華之後,人群也日益增多,城內住不下,便有許多人住到城外郭內,郭外又有郭,形成了數層城郭。這些城郭越往週邊,便越是貧困下層之人居所,魚龍混雜,即便秦人所推行的戶籍制度,在這種地方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黃歇走進外郭,自外層開始,慢慢地走著、看著,走到第三層時,忽然停了下來。

便是這等郭外之郭,也是有些酒坊與賭場的,越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越是需要這些場所來麻醉自己,忘卻痛苦。

黃歇停在一間酒坊外,凝視半晌,走了進去。

裡面熙熙攘攘,多是些底層的軍中役從與混跡市井的野漢,也有一些落魄流浪的策士雜坐其間。黃歇這一身貴公子打扮,倒與眾人格格不入。

那跑堂見他氣宇不凡,忙從人群中擠出來先招呼了他,點頭哈腰道:“公子,請上座。”

黃歇跟著他的引導,走到里間坐下。

便有掌櫃出來問他:“公子要什麼酒?”

黃歇看那掌櫃半晌,從頭看到腳,才點頭道:“要一壺趙酒。”

掌櫃怔了怔,左右一看,壓低了聲音道:“公子如何知道小店有趙酒?”

黃歇卻微笑道:“我還要一份熏魚。我有一位故友,向我推薦過你們這裡有邯鄲東郭外熏魚和燕脂鵝脯。”

掌櫃的臉已經僵住了,只機械道:“是!是!”

黃歇坐在那兒,看著那掌櫃倉皇退下。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布衣文士自內掀簾出來,走到黃歇的席上坐下,他身後的侍從迅速送上黃歇剛才點過的酒肴。

文士端起酒壺,倒了兩杯酒,送到黃歇面前,笑道:“這家的酒不錯,公子也是慕這家的趙酒而來嗎?”

黃歇端起酒杯,輕嘗一口,笑道:“果然還是上次嘗過的味道,看來我並沒有找錯地方。”

文士臉上的肌肉抽搐兩下:“公子如何知道這裡有好酒?”

黃歇搖頭道:“我並不懂酒,只是上次在城內一家酒肆,有位朋友請我嘗過那裡的趙酒,還有熏魚和鵝脯,我覺得很好吃。不過那家店不久之後就關了,沒想到搬到這裡來了。”

文士笑容一僵:“公子又如何知道這店搬來了此處?”

黃歇向內看了一眼,微笑:“我那位元朋友走到哪裡都會留下蹤跡,我跟著他的蹤跡過來,就能找到末世奶媽向前沖。”

文士連笑也笑不出來了,眼神不由得順著黃歇的眼光看向內室,立刻又轉回來,強笑道:“您那位朋友也是趙人?”

黃歇道:“是啊,他也是趙人,閣下也是嗎?”

文士搖頭道:“不,我不是,我是中山國人,不過我以前也曾在邯鄲住過。”

黃歇道:“哦,這家店你常來嗎?”

文士道:“是啊,所以可以給公子推薦一些他們家的招牌菜。”

黃歇道:“嗯,但不知這裡的羊肉做得怎麼樣,我以前在義渠草原上吃過一味羊骨湯,味道真是不錯呢。”

文士臉色大變,佯笑道:“公子如何會在趙國風味的酒家,點起義渠風味的菜肴來?”

黃歇道:“是嗎?我還以為這裡有呢,看來我得去城外的義渠大營拜訪一下了。”

文士拱手站了起來,失聲道:“公子,您、您……”

黃歇微微一笑,忽然內室簾子掀開,那掌櫃走出來,向著黃歇行了一禮,道:“公子,鄙主人說,他剛要殺一只好羊,燉一鍋好羊骨湯,欲與公子共嘗。不知公子可有興趣入內,與鄙主人共分一隻羊腿。”

黃歇看著那掌櫃,忽然一動不動,良久才道:“貴主人何以見得,我會願意和他共分一隻羊腿呢?”

那掌櫃的賠笑道:“鄙主人說,公子家前不久也遭了事,公子如今來這裡,不是要和人分羊腿,難不成還幫助他人打劫自家不成?”

黃歇忽然笑了起來:“我不要這只羊腿,但是,我想跟貴主人說一聲,天底下不止一個聰明人,讓他好自為之吧。”說完,便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那文士也站起來,與那掌櫃面面相覷,眼看著黃歇頭也不回,出了酒肆,騎上馬往北而去。

那文士臉色一變,疾步入內,向主人行禮道:“主父,不好,黃歇此去,會不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趙雍冷笑一聲:“他不會的。”

文士一怔,不解:“何以見得?若是如此,他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趙雍卻皺著眉頭,掐著指尖推算,半日,放下手點了點頭:“好個黃歇,好個黃歇,果然是聰明絕頂之人。這是所謂旁觀者清嗎?他竟是一開始就沒往城裡找,而是因虎威之事,直接從義渠大營推斷出我們所在的方位來。”他瞄了那緊跟著進來的掌櫃一眼,冷笑道:“他懷疑寡人在這裡,所以試探於你。而且提醒我們,他已經懷疑到義渠人的事情與我們有關,那麼別人也一樣會懷疑到。”

文士道:“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惡意?”

趙雍冷笑道:“如果那個女人有生命危險,他會去救她。但為了楚國,對秦國的王圖霸業,他是一定會想辦法破壞的。因為如果秦國出事,楚國就可得以喘息。”

黃歇一路疾馳,來到義渠大營之外,卻不入內,只馳馬一圈,又去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坐下來,取出玉簫,緩緩吹奏龍霸天外天。

過得不久,義渠大營中一匹馬疾馳而出,直上小丘。義渠王下馬走到黃歇身後,只叉手站著,也不言語。

黃歇亦不理他,一曲吹畢,方站起來向義渠王拱手為揖道:“義渠王,好久不見了。”

義渠王有些敵意地看著黃歇,問:“你來做什麼?”

黃歇道:“秦楚和議,我陪太子入秦為質。”

義渠王哼了一聲:“楚國的人都死光了,非要你來不可?”

黃歇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到我,我也不喜歡看到你。但是,今日我卻是非要見你不可了。”

義渠王道:“你見我何事?”

黃歇道:“你是草原上高飛的鷹,她是咸陽宮中盤踞的鳳凰,你離不開草原,她也離不開咸陽。我曾經以為,你的到來至少能夠讓她不再孤獨,可如今我發現我錯了,你的到來讓她陷入了無奈和痛苦。”

義渠王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如今還要與我爭奪她?”

黃歇搖頭:“不,我與她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你再留在咸陽,卻只會傷害於她。你的人亂了秦法令她的威望受損;你的驕傲讓她陷於你和她的兒子中間左右為難。你若真的愛她,就當放手成全於她。”

義渠王冷笑道:“別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東西來說服我。你是個懦夫,不敢承擔起對她的愛,丟下她一個人逃掉了,讓她傷心孤獨。她是我的女人,我是不會放手的。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有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江山,誰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黃歇道:“那子稷呢,你就沒有為他想一想嗎?”

義渠王道:“他既然不想與我做一家人,那我就與他分了營帳,也不算虧欠於他。而且他的父親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我不信在她的心中,那個男人的分量會比我們父子三人更重要。”

黃歇看著眼前這個自負的男人,心中無奈歎息。眼看一場悲劇就要發生,可是他卻不能說出來。他此刻到這裡來,也是盡最後的努力去阻止對方。只不過對方明顯沒有打算成全他的努力。

他搖了搖頭,道:“你錯了。”

義渠王冷笑:“我錯了什麼?”

黃歇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走了,還能夠保全你自己和你的部族。”

義渠王哈哈大笑:“胡扯,你以為,她會對我下手?”

黃歇緩緩搖頭:“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不會在秦王稷和公子芾、公子悝中做選擇,她要的是全部留下。大秦的國土,她更是不容分割。”

義渠王聽到黃歇的話音中竟似有無限悲涼,他欲說什麼,最終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那我就讓你看看,誰說了算。”說完,他轉身騎上馬,朝著咸陽方向絕塵而去。

黃歇看著義渠王的身影沒入夕陽之中,只覺得這半天晚霞,已經變成血紅之色。

義渠王闖入章台宮的時候,天色已晚,羋月正倚在榻上休息。義渠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問道:“我問你,我、芾和悝加起來,和你那個秦王兒子,你選擇誰?”

羋月驟然驚醒,努力平息怦怦亂跳的心以及被吵醒後自然升騰的怒火,令嚇得跪地的宮女們退下後,才甩脫義渠王的手問他:“你怎麼會忽然問這種話?”

義渠王卻執著地問她:“我只問你,你選擇誰?”

羋月本能地想回避,然而看到義渠王此時的眼神,她知道已經不能回避,直視著他,一字字道:“我誰都不選擇白金戰士。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人。”

義渠王坐在那兒,整個人忽然沉靜下來,那種毛躁的氣質頓時從他的身上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抬起頭,深沉地看著羋月:“你是我的妻子嗎?”

羋月道:“當然。”

義渠王問:“那麼,你願意跟我走嗎?”

羋月道:“不。”

義渠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此時看上去有些駭人,他忽然笑了:“其實,你一直在騙我,對嗎?”

羋月道:“我騙你什麼?”

義渠王道:“秦國從來就沒有屬於過我,對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越來越近的臉,直至距離不足一掌之時,終於說了一個字:“是。”

義渠王縱聲大笑:“果然,老巫說的是對的,你這個女人,根本不可信,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我。”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義渠王,臉上平靜無波。

義渠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來,半晌,才漸漸止了笑,道:“好,你既無心我也不必強求。我與你之間,各歸各路吧。”

羋月問他:“你想怎麼樣?”

義渠王抓起羋月的肩膀,逼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忽然冷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但是,我要毀了這咸陽城,毀了你的江山。”

說罷,他將手一松,羋月跌坐在席上,看著義渠王大步走了出去。

天邊的夕陽只餘一縷光線,等到義渠王的身影消失,天色就此黑了下去。

章台宮的消息很快傳入承明殿,嬴稷興奮地站起來,在殿內來回走動,叫道:“好,太好了,寡人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唐棣在旁侍候,此時也忙笑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嬴稷腳步停住,扭頭看向唐棣,忽然道:“寡人記得,你父親乃是墨家鉅子,墨家子弟擅長機弩之術……”

唐棣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妾身不明白……”

嬴稷上前兩步,按住唐棣的肩頭興奮道:“你去告訴你父親,讓他想辦法,若幫寡人除去義渠君,寡人就封你為王后!”

唐棣瞪大了眼睛,眼中有一絲興奮閃過,但隨即又變成驚恐。她退後一步,伏下身子磕頭道:“大王,妾身沒有這樣的野心,妾身之父亦是大王的臣子,大王有事盡可當面吩咐於他。”

嬴稷看著她,緩緩收回手,冷冷地問:“這麼說,你不願意?”

唐棣磕頭道:“大王,墨家機弩之術,用於守城,用於護民,不曾用於暗算[網王]地球的死法。妾身做不到,妾身之父亦做不到,求大王明鑒!”

嬴稷話語冰冷:“看來,你是不願意為寡人獻上忠誠了。”

唐棣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大王不信妾身,現在就可以讓妾身去死,我父女皆可為大王去死。墨家沒有這樣的能力,妾身更不敢欺君,大王明鑒!”

唐棣不斷磕頭,嬴稷看著她的樣子,不知道是失望還是灰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所有的侍從都隨著嬴稷離開,一室皆靜。

只剩下唐棣的貼身侍女扶桑扶起唐棣,叫道:“夫人,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棣抬頭,額上已經是一片血痕,她雙目紅腫,癱坐在扶桑懷中,卻微微笑了。

扶桑不解地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大王既然要您效力,還承諾封您為王后,您為何要拒絕此事,還惹得大王動怒?”

唐棣搖搖頭道:“你不明白的。”

扶桑無奈,只得轉身去拿水盆打水,為她淨面重新上妝。

直至室內空無一人,唐棣才忽然低低地笑了。此時,她的自言自語,只有自己聽得到:“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在太后和大王之間,我們唐家只能做純臣。我今日助大王暗殺太后的人,異日大王會就懷疑我們有暗殺他的能力了。這個燙手的後冠,我不能要。”她撫著自己的腹部,這裡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在兩個聰明絕頂的權力巔峰人物面前,她一步也不能妄動。

章台宮,庸芮接詔,匆匆入宮。

羋月問他:“義渠之事,到底怎麼樣了?”此時此刻,她不能不有所行動了,不能再任由嬴稷和義渠王之間的矛盾激化,必要的時候,不管傷害了誰,她都要把這件事按下去。

庸芮剛剛從拷問犯人的現場接詔出來,聞言跪下磕頭:“臣有罪。虎威的屍體,是在臣的老宅中發現的。臣那老宅本已多年不曾居住,只留了幾個老僕日常打掃,沒想到滿城搜索虎威不見,卻在那裡發現虎威的屍體。臣已經查到那日虎威出門,到那商販死亡,中間似有人故意做了手腳,那商販之死,也是極有疑問的……”

羋月打斷他,沉聲問:“你查到了什麼?”

庸芮道:“臣以為這次行動很可能與趙國人有關。臣一路追查,發現西郭外有一個趙人經常落腳的酒肆,誰知道等臣率兵過去的時候,那酒肆裡面的人已經逃走了。臣抓獲了外面那些酒客,經過拷打,有人招認說,曾經看到過容貌酷似趙主父的人進出……”

羋月拍案而起,咬牙道:“趙雍,他還敢再來咸陽。立刻派人去給我搜,務必將人拿下!叫人去函谷關外,張貼畫像,凡見趙雍者,皆有賞!”

庸芮伏地不動,不敢說話。趙雍此人膽大妄為,又神出鬼沒,最喜白龍魚服,潛行各處,近距離窺探各國國君行事風範。此人身邊似有精擅喬裝改扮的門客,自己又極有這方面的天分,所以他這些年扮過策士,扮過軍漢,扮過強盜,扮過侍從,扮過商販,亦扮過胡人,卻是扮什麼像什麼,人皆只在他走後,才發現是他。想要捕獲他,卻是難如登天極品娘親腹黑兒。

羋月想起趙雍數番入秦的險惡用心,以及無禮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齒,強抑怒火問道:“還問出了什麼?”

庸芮微一猶豫,還是立刻回道:“甚至還有人招認說……”

見他頓了一頓,羋月便知有異,追問道:“說什麼?”

庸芮只得坦言:“說在這家酒肆中看到了春申君。”

羋月聽了頓時失態,叫道:“子歇?不,這不可能!”

庸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羋月。

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細忖了忖,還是搖頭道:“不,黃歇不會算計於我。他可能是猜到了什麼,但沒有說出來罷了。”

庸芮問她:“太后就這麼有把握?”

羋月道:“是。”

正在此時,羋戎匆匆而入,叫道:“太后,不好了。”

羋月道:“怎麼?”

羋戎道:“義渠君率兵來到西門外,要大王交出蒙驁與庸芮,為虎威償命。”

羋月道:“大王呢?”

羋戎道:“大王也是剛得到消息,已經帶著兵馬出宮了。”

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這一生,從未像此刻這樣絕望,這種分裂之痛,痛徹心扉。她退後一步,搖晃了一下。

羋戎扶住了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她:“太后,你沒事吧?”

羋月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子戎,你去告訴義渠君,三日之後,我會給他最後的答覆。”

羋戎一怔:“是。”

看著羋戎走了出去,羋月怔怔地發呆,半晌,轉頭對繆辛道:“你……明日去請黃歇入宮。”

章台宮,假山下。

黃歇自回廊繞過來,看到羋月一身白衣,獨立樹下,似要隨風而去。

看到黃歇走來,羋月笑了一笑,道:“子歇,你還記得這裡嗎?”

黃歇抬起頭,看著那一座小小的假山,輕歎:“原來這座假山,這麼小啊!”這一處地方,便是仿他們初見面時的那座假山而造,只是昔年天真無邪的小童,再也找不回來了。

羋月淡淡一笑,兩人沉默著。

半晌,羋月忽然道:“你還記得,當時我們說了什麼話嗎?”

黃歇低聲道:“記得。”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得,刻骨銘心。

羋月低聲道:“贈玉之禮,是嗎?”

黃歇低聲道:“是。‘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

羋月淒然一笑,也低聲道:“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她說到這裡,忽然哽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來,道:“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這塊玉,正是當年黃歇與她做贈玉之禮遊戲的時候送給她的。

黃歇沒有接,他身上,也掛著羋月當年送的那塊玉,可是他沒有拿下來與她交換。他只是輕歎一聲,上前將羋月拿著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聲道:“你的手好小!”

羋月的一滴眼淚滑下,落入塵埃,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笑中帶淚:“是,現在你已經很厲害了。”

羋月從黃歇的手中,緩緩地抽出手來,她的手仍然握著那塊玉佩,握得極緊,忽然說:“子歇,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黃歇一怔:“什麼?”

羋月含淚問他:“你是怎麼能夠下了決心,可以斬斷情緣,與我為敵?”

黃歇看著羋月的眼神,忽然無法說話了:“我……”

羋月繼續道:“你盜令符救楚懷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拋下我去楚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成為楚國春申君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寫信給五國讓他們與秦為敵的時候,是怎麼想的?你發現了趙人酒肆,卻決定不告訴我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黃歇聽著她泣淚相問,只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將他的心一刀刀地淩遲著。他不忍再看她,扭頭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羋月道:“我想知道。”

黃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羋月道:“因為你的回答對我很重要異界重生之打造快樂人生。”

黃歇長歎一聲道:“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我想從你的身上,得到割斷情絲的力量!”

黃歇慘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腸。”

羋月道:“因為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還是先王,還是義渠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了我而退卻一步!”

黃歇看著羋月,伸手想撫摸她的鬢髮,手到了發邊卻又停下,終於轉身,用力握緊拳頭,硬聲道:“因為如果我們是為感情而退讓的人,你反而未必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羋月怔住,忽然間笑了起來。

黃歇背對著她,緊握拳頭:“大秦的太后,又何時願意為感情而退讓,而停下你鐵騎鋼刀?”

羋月憤怒地叫著他的名字:“子歇,我們本可以攜手共行,是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可你為什麼寧願選擇做我的敵人,也不願意做我的伴侶!”

黃歇猛地轉回身,直視羋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為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我是個男人,義渠君也是。”

羋月胸口起伏,怒氣勃發,良久,才緩緩平息下來,忽然道:“你昨天找過他,為什麼?說了些什麼?”

黃歇看著羋月,道:“我希望他能夠離開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糾纏於咸陽的事情,否則只會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傷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義渠君之間,最終走到無可收拾的結局。”

羋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對於秦國,將更不可收拾。”

黃歇亦是苦笑:“只可惜,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會明白,更不會接受。”他看著羋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然而,她卻有著比任何男人都要剛硬的心腸。“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絕處。”

羋月兩行眼淚落下,這一次,是她轉過身去:“子歇,你走吧!”

黃歇看著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劃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終還是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羋月獨自走在長長的秦宮廊橋上,看著西邊漸落的太陽。

斜陽餘暉照耀著這一片宮闕,萬般勝景,金碧輝煌。

她站在宮牆上,看著遠方。

嬴稷走到她的身後,想要解釋:“母后,兒臣……”

羋月疲憊地擺了擺手:“你什麼都不必說了,這個時候,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羋月走下宮牆,嬴稷想要跟隨,羋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讓嬴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羋月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宮牆。

樗裡疾遠遠地走來,走到嬴稷身後。

嬴稷一動不動,樗裡疾亦不動獸人大陸的平凡日子。

半晌,樗裡疾歎道:“大王,你現在什麼也不必做,等太后自己下決斷吧。”

嬴稷問:“母后會有決斷嗎?”

樗裡疾道:“會。”

嬴稷道:“真的?”

樗裡疾道:“因為義渠君已經變成秦國最大的隱患了,推動著他走到今天的,不僅是大王與他的恩怨,還有義渠人越來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來,也退不回原來的位置,更不可能就這麼回到草原。這一點,太后看得比誰都清楚。”

義渠王站在營帳外,看著黃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靜靜地站在一邊:“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宮嗎?”

義渠王點頭:“是,怎麼了?”

老巫道:“我怕,她會對您不利。”

義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會!”

老巫道:“人心叵測,我希望您不要去。”

義渠王道:“我終究是要與她坐下來談判的。秦國和義渠之間的恩怨,總是要我與她兩人才能夠解決。”

老巫歎了一口氣:“是啊,終究要坐下來談判的。我們義渠人是長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內鬥,我們早應該建立我們的國了。如今長生天保佑,您一統了草原,就應該擁百座城池,建我們自己永久的國,與大秦分個高下。是您一直心軟,遲疑不決。如今虎威的死,是長生天給您的警示,我們應該下定決心了。”

義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點齊兵馬做準備,待我與她甘泉宮見面以後,我們就殺回草原,建城立國。”

老巫道:“是。”

夜色降臨,營帳內點起燈光,義渠將領各自清點兵馬,檢查武器。

章台宮側殿中,嬴芾和嬴悝並排躺著,睡得正香甜。羋月坐在榻邊,看著兄弟二人,輕輕地為他們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聲道:“太后!”

羋月手指橫在唇上,搖了搖手。

薜荔沒有再說話,她站起來,輕輕吹滅了其他的燈燭,只留下一盞在榻邊。

羋月站了起來,低聲說:“過了明天,他們就將真正成為嬴氏子孫,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他們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動,薜荔驚詫地抬頭,看到羋月的臉在陰暗的燭光下變得扭曲。

羋月站起來,整個人向前踉蹌一下,薜荔連忙扶住了她。她輕輕推開薜荔,走到榻邊,伸手撫了一下嬴芾和嬴悝的小臉龐,依依不捨地親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羋月走出寢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來行禮:“太后。”

羋月冷冷道:“都準備好了?”

白起道:“是。”

羋月道:“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不准動手。”

白起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還想,再勸一勸他!”

甘泉宮。

這座宮殿,是羋月這些年來與義渠王避暑之所,兩人在此,共度了不知道多少晨昏。

魏冉站在宮外,向率著兵馬到來的義渠王行禮道:“義渠君,裡面只有太后一人。”

義渠王看了看左右,揮手道:“你們就在外面等我吧。”

義渠將領大驚,叫道:“大王!”

義渠王道:“裡面只有她一人,難道我還要帶兵馬入內嗎?”

義渠將領只得應道:“是。”

義渠王問魏冉:“我要解兵器嗎?”

魏冉忙道:“不必。”

義渠王更不客氣,大步入內。

他走過天井,殿門大開,羋月端坐殿中,她前面擺著幾案,上面有酒,有肉。

義渠王走進去,坐在羋月對面,解下刀,放在一邊。

羋月倒了兩杯酒,舉杯道:“請。”自己將酒一飲而盡。

義渠王也將酒一飲而盡。

羋月低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義渠王道:“記得,你穿著大紅的衣服,一路自亂軍中殺出,還射了我好幾箭。我當時想,怎麼會有這麼兇悍的女人,連我義渠女人都沒這麼兇悍。”

羋月笑出了聲,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我當時就想著,我活不了,那我也不讓別人好過。可我沒想到,我不但活了下來,還活到了今天。”

義渠王凝視著她:“當時,你說你喜歡黃歇,你不做秦王的妃子,你不嫁給我。”

羋月苦笑道:“是啊,結果我和黃歇有緣無分,做了秦王的妃子,也嫁給了你。”

義渠王長歎:“長生天主宰我們的命運,有時候不由人做主。”

羋月道:“可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想叫時光倒流,我想讓你我之間,仍然像過去一樣[清穿]末世而來。”

義渠王心中百味雜陳:“你的心裡,真的還有你我之間的感情嗎?”

羋月歎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認為我騙了你。阿驪,我沒有騙你,但我的確誤導了你。秦國和義渠的規矩不一樣。草原上以力量為尊,草原部族的首領死了,你娶了他的遺孀,把他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就可以繼承這個部落。可秦國,是以血統為尊,先王去世了,人們只會擁戴他的兒子為王,哪怕他是個孩子,他也是秦王。秦國從來都不屬於你,它屬於子稷。”

義渠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羋月按住他的手,求道:“你別這樣。阿驪,如果我想留下你,我應該做些什麼?”

義渠王“哈”了一聲,看著羋月,問道:“你說真的?”

羋月道:“是。”

義渠王就問:“你這裡有地圖嗎?”

羋月點點頭,地圖已經擺在案幾上了,她伸手取過展開給義渠王。

義渠王只看了一眼,拔刀將地圖割為兩半,將其中一半扔給羋月道:“咸陽以東,給你兒子,咸陽以西,由我立國。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占大散關以西,大散關以東到咸陽給芾和悝,如何?”

羋月接住地圖,苦笑道:“我用了三年,將一個四分五裂的秦國合併在一起,才能夠以此為基礎,這些年裡東進魏韓,南下楚國,西出巴蜀,將秦國變成諸侯中最強之國,甚至有可能取代周王室一統天下。現在你要將秦國分裂,那麼秦國又將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再無機會一統天下。”

義渠王搖頭:“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凡事憑我的刀和馬,自由自在,對得起他人,對得起自己,更要對得起部族。”

羋月定神看著他,忽然慘然一笑:“好,我們再喝一杯。”

義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羋月也倒了一杯酒,兩人默默對飲。

此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聲音越來越響。

義渠王聽了聽,問道:“什麼聲音?”

羋月平靜地道:“是魏冉在解決你的護衛。”

義渠王按刀躍起,看著羋月驚怒交加:“你、原來你——”

羋月凝視著他,平靜地道:“我對不起你,你若要殺了我,我也無怨言。”

義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羋月咽喉。羋月神情平靜,看著他淒然一笑。

羋月的神情沒有變,義渠王的手卻有些顫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搖了搖頭道:“我不會傷你的。”說完,便提刀轉身疾走出去。

羋月張嘴,失聲叫道:“阿驪,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讓悲劇發生。

可是,義渠王不會因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腳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鷹,註定不會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變方向,停下腳步[陸小鳳]姑娘,求娶!。

義渠王的手觸到了門環,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忽然停了下來,只餘一片死寂。

義渠王冷笑一聲,用力打開殿門,陽光射入殿中。

無數箭矢亦同時射入,義渠王站在殿門,以刀擋格飛箭,卻擋不住如雨的利箭,身體頓時成了箭靶。

羋月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義渠王身中數箭,渾身鮮血如泉噴出,終於忍不住厲喝道:“住手,住手……”

她沖到門口,看著義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懷中。

弩箭的射擊頓時停下,有一兩支收手不及,亦射到羋月身上,卻又跌落在地。

羋月抱住義渠王嘶聲叫道:“阿驪,阿驪——”

義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軟甲。”

羋月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義渠王的臉上,哽咽道:“你可以回來抓我為人質,你為什麼要硬闖?”

義渠王笑道:“我怎麼會抓女人做人質?更何況,還是我的女人。”

羋月嘶聲道:“為什麼,既然你寧可死都不願意傷我,為什麼不能夠為我退讓?”

義渠王凝視著她:“我可以為你而死,卻不能只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生命卻已經停止。

羋月崩潰地伏在義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驪——”

圍在外面的眾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頭,不敢再發一言。

白起心中暗歎一聲,悄悄地走了出去,其餘將士也跟著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卻站在那裡不動。甘泉宮外,咸陽城外,甚至更遠處,激戰未息,此時此刻,只有義渠王的屍體才能夠平息這激戰,死更少的人。

而此時,原來那個應該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人已經崩潰,伏在門內痛哭。

她緊緊抱著義渠王的屍體,誰也不敢上前。

魏冉閉了閉眼,一步步走到羋月面前,跪下輕喚:“太后!”

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開羋月的手,從羋月懷中抱過義渠王的屍身。

羋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抓到了義渠王腰間玉佩的絲絛,玉佩落地,碎為兩半。

羋月坐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魏冉抱起屍體,走了出去。

整個大殿內,只剩下羋月一個人,坐在血泊之中,手執著半塊玉佩,似已完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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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402章 至絕境

這虎威原是義渠王手底下數得著的大將,雖然性情魯莽,但卻屢立戰功。義渠王聞聽他在市集與人爭執打死了人,竟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頭火起,氣衝衝來找嬴稷。

此時的嬴稷卻在校場上,好整以暇地帶著嬴芾和嬴悝練習箭術。

但見嬴芾一箭飛出,射中箭靶,卻射在紅心邊圈上。嬴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悅。

嬴稷笑著走到嬴芾身後,托起他的手,指點道:“芾弟你剛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緊一點,看准了,手不要繃得太緊,放鬆些,好,射!”

嬴芾聽了他的指點一箭射去,射中紅心,只是離正中稍微差一點,高興地沖著嬴稷笑道:“多謝王兄。”

嬴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練。”

嬴悝見狀,亦拖著弓跑到嬴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

嬴稷拿起他的弓,從袖中取出手帕仔細擦拭乾淨,才還給嬴悝,教訓道:“弓箭、兵器、馬鞍,是我們在戰場上最好的夥伴,要好好愛護它們,不能隨便損壞。它們能夠在戰場上救我們的命,知道嗎?”

嬴悝天真地點點頭應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嬴芾教訓嬴悝道:“你應該說多謝王兄教誨。”

嬴悝乖乖地點頭:“是,多謝王兄教誨。”

義渠王怒氣衝衝地走進來,看到這個場景,強抑怒氣,站在一邊。

嬴稷早知內情,見狀亦微笑道:“義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義渠王滿腔怒氣,當著這兩個年幼的兒子的面,又不好發作,只冷笑道:“好啊!”說著接過嬴稷遞來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擲到地上道:“太輕,換把大弓來。”

嬴悝見狀卻跑過去,拾起那弓,認真地對義渠王道:“阿耶,阿兄說了,弓箭、兵器、馬鞍,是我們在戰場上最好的夥伴,要好好愛護它們,不能隨便損壞,它們能夠在戰場上救我們的命……”

嬴芾機靈,見義渠王的臉色已經黑得要滴出墨來,連忙一把掩住這個傻弟弟的嘴,哄勸著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們去別處玩。阿娘那裡備了好糕點,你再不去我便要將它吃光了……”

嬴稷忍笑,見嬴芾哄勸著嬴悝迅速走掉,才看著義渠王笑吟吟道:“義渠君有事找寡人嗎?”

義渠王卻不答話,只接了大弓來,一連十發,箭箭皆入紅心,這才將弓箭扔給內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馬說了算。大王以為如何?”

嬴稷負手而笑:“弓馬雖好,卻只能在我王旗指揮之下進退衝鋒,如此方成大業。”

義渠王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強壓怒氣:“如若沒有弓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們不是曾經有過周天子嗎?你會在他的王旗之下聽令?”

嬴稷向義渠王笑著搖搖頭:“看來,義渠君以為,有弓馬就行了?”

義渠王不理會他的假模假式,他發現這種口舌之爭毫無意義,當下直接道:“我有個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誤傷了人,被廷尉抓走了爾虞我詐(復仇高幹)。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說這是你的吩咐。”

嬴稷點頭道:“不錯。在秦國之內,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邊的人,也不例外。”

義渠王冷笑:“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以前大營中去接人都只要繳了贖金便成,何以這次不放人?看來你是成心要跟我為難了。”

嬴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殺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繳了贖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殺人,寡人只能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義渠王怒道:“就算是殺了人,那又怎樣?一個卑賤的小販,怎麼能夠讓我義渠的勇士抵命?”

嬴稷冷冷道:“再卑賤的人,也是我秦國子民。我身為秦王,就要為他們做主。”

義渠王道:“看來你是不肯放人了?”

嬴稷道:“不錯,就算你搬來母后,也沒辦法改變秦法。”

義渠王怒極反笑:“剛長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來?還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親分上,才對你再三容忍,看來是我給了你一個錯誤的信號。”嬴稷索性也不再客氣:“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對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這裡是大秦,不是義渠,這裡我說了算。虎威觸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經下旨,讓廷尉府議罪處死。”

義渠王大怒:“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是我讓你做這個秦王,你才能夠做這個秦王。如果我不答應,你就做不成這個秦王。”

嬴稷亦怒:“寡人乃嬴姓血胤,繼承祖業,做這個秦王怎麼需要你來答應?真是笑話。”

義渠王怒道:“你對父親如此無禮?”

嬴稷聽了此言,頓時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親乃是先惠文王,你一個蠻夷之輩,也敢自居為父?”

義渠王冷笑一聲,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親拜過長生天,祭過祖宗,成過親,生下了孩子,我們原本就是一家人……本來這麼多年,我也的確是想把你當成我們家的一分子,我們草原上收養別人的孩子,也是視同一家的。可惜養了你這麼多年也養不熟,你依舊視我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強你。你要從我們的家裡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營帳吧!”

嬴稷知道與義渠王翻臉,他必講不出好話來,然而聽了此言,亦是崩潰。他指著義渠王,顫聲道:“你胡說什麼?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這戎狄野人,好不要臉,分明是胡說,胡說!”

義渠王鎮定冷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去問你母親吧!”

嬴稷手按劍把,似乎就要拔劍而出。

義渠王滿不在乎地看著他。

嬴稷拔劍至一半,忽然按下劍轉身疾走瘋婦。義渠王看著他倉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嬴稷朝著章台宮一路狂奔,諸宮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禮,嬴稷毫不理睬,徑直沖入宮中。

此時羋月正與庸芮商議軍事。三晉借秦國伐楚不義為名,要聯兵征伐秦國,兩人對著地圖,考慮對魏國襄城的進攻路線,忽然聽到聲響,卻是嬴稷沖進門來。

他沖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門上,撞著了額頭,捂著額頭臉皺成一團,卻不呼痛,只是眼睛發紅,神情激動,怒氣衝衝地叫道:“母后——”

羋月一驚,舉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見嬴稷沖到羋月面前,又叫了一聲:“母后——”聲音中充滿了委屈,這種委屈的語氣,自嬴棟出生之後,他再沒在羋月面前顯露過。

羋月吃了一驚,問道:“子稷,你怎麼了?”

嬴稷喘息了幾下,待要說什麼,卻實在說不出口,努力幾次,才艱難地問她:“母后,您、您和那義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必是義渠王對他說了什麼讓他不能接受的話,嗔道:“這個渾人,素來喜歡逗你,你又何必死拗著他?”

嬴稷羞憤交加,叫道:“誰要死拗著他,是他死拗在我們中間好不好?”

羋月長歎:“他又說了什麼?”

嬴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個戎狄野人,他說,他竟敢說,您是他的妻子……”

羋月心中一驚,暗惱義渠王不知分寸,亂了大計,臉上卻是極為鎮定,哈哈一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呢,你這麼急著趕過來。坐下吧!”

嬴稷被羋月的鎮定所感染,終於慢慢坐下來。

羋月倒了一碗湯遞給嬴稷:“先喝口湯吧,緩緩氣。”

嬴稷捧著碗,卻無心喝下,只執著地盯著羋月:“母后,您說,您說……”

羋月鎮定道:“我的確與義渠君,行過義渠的婚禮。”

嬴稷手中湯碗落地,羞憤欲絕,嘶吼起來:“您,您——可您是秦國太后——”

羋月鎮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養男寵,卻不好再嫁人,我也沒打算昭示天下。”

嬴稷怒道:“可您為什麼非要成這個親?”

羋月抬眼看他:“因為那時候我獨身逃亡義渠,我要回來救你。”

嬴稷頓時怔住了,好半日,才緩緩坐下道:“便是那時候,是權宜之計,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會兒,道:“後來也不必再敷衍於他。”

羋月緩緩搖頭:“我不是敷衍於他,義渠君於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義。我與他是夫妻,我們不止在神前行禮,祭告過天地,我們還有一對兒子。子稷,你的父親娶過庸夫人,也娶過魏王后,再娶羋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婦人為何不能再嫁?”

嬴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羋月:“我確是你的母親,也是芾和悝的母親。子稷,我希望你能夠記住這一點。”見嬴稷低頭不語,她站起來,道:“你跟我來。”

她站起身來向外走,嬴稷跟在後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黃葉滿地。

兩人下了輦車,羋月踏著落葉走進院子,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歎息道:“原來這個院子這麼小。”

嬴稷跟著羋月走進來,驚詫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寧殿去,早已不記得此處了。

羋月亦是看著蕙院,一步步走進內室。這裡因是嬴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來都有人維護,恢復了他搬離時的原樣。

可是此時的故居,在羋月眼中,卻顯得陳舊簡陋、矮小昏暗。她坐下來,不禁感歎:“這裡原來這麼暗,這麼簡陋!”

嬴稷詫異地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羋月歎道:“你不記得了,是啊,你在這裡也沒住過多久。子稷,這裡是你出生的地方。”

嬴稷坐下來,打量著這簡陋昏暗的室內,詫異道:“我就出生在這裡啊?”

羋月道:“是啊,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媵人,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這宮裡最僻靜最狹小的院落來。當時,我還以為我可以出宮去呢……”

嬴稷一怔:“出宮?您出宮做什麼?”

羋月笑道:“因為我從前並不曾想過,要當你父王的妃子。當時我只想出宮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這深宮之中,與一堆女人爭一個男人的寵愛。”她輕歎,“我那時候太年輕,太天真,不曉得這世間不是有單純的願望就可以獲得安寧的。子蕩的母親想拿我爭寵,子華的母親又抓了冉弟來要脅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人,有再高的心又能怎麼樣呢?想要不被別人欺負,不被別人要脅,就要倚仗一個強者的幫助。”

嬴稷怔怔地聽著,心中只覺得大受打擊。原來,他的父親和母親,並非一開始就相親相愛,甚至是……

他忽然問:“您對父王……”話說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說不下去了。

羋月知道他要問什麼,搖頭道:“一開始並不是,但……”她看著嬴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柔地說,“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聽過他的名號,都會對他動心異世悠閒人生。更何況他聰明絕頂,通曉人心,在他身邊待過的人,沒有不對他衷心相從的。我一開始並不愛他,但是,後來我愛上他了。”

嬴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簡陋的環境,如果他的母親愛他的父親,那麼他的父親一定不會讓他的母親繼續住在這裡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後,我們就搬離了這裡?”

羋月點點頭:“是啊,因為我生你的時候,差點死在了這裡……”

嬴稷臉色一變,只覺得遍體生寒,羋月說話從來都不誇張,甚至是儘量輕描淡寫,能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必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這裡?”

羋月淡淡道:“我懷了孩子,就招了子蕩母親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獵的時候,讓人給我下了藥,催我提前發動,又在那天讓女醫摯出城。當時我半夜難產,死去活來,整個宮中卻求救無門。薜荔跑到王后宮中,卻被關了起來……”

嬴稷驚呼一聲,恨恨道:“那個毒婦!那後來呢……”

羋月道:“後來……是黃歇發現女醫摯被人綁架,救下女醫摯,懷疑宮中可能有變,於是帶著女醫摯夜闖東郊行宮,驚動了你父王,連夜回城,召來太醫,救下了我一條命,也救下了你一條命!”

嬴稷一怔:“黃歇?原來他在寡人出生之時起,就救過寡人的命!”

羋月輕歎一聲:“子稷,你來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險些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你說,我如何會不重視於你……”

嬴稷哽咽道:“母親——”他停了停,輕輕道:“兒臣明白!”

羋月道:“你父親有無數兒女,而我卻只有你一個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長,若是無人做伴,終究太過孤單。我覺得對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夠再為你生一個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時候,傷了身子,後來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沒有懷上孩子,我本以為,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嬴稷心情激動,握著羋月的手,顫聲道:“母后……”

羋月輕輕拍著嬴稷的手道:“後來,我發現我居然再度懷孕了,我真是喜出望外。他們叫我打掉胎兒。怎麼可能?就算我死,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

嬴稷心情複雜地說:“所以您一定要生下他們?”

羋月道:“芾和悝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們來,不是為了給義渠君生兒子,是為了我自己。如同我當日捨命生下你,也不是為了你父王。後宮的女人生孩子有些是為了給君王續血脈,有些是為了拿孩子來爭寵。我生下你們,是因為你們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同當日我母親為了我們姐弟受盡苦難也要活下去,我也是做了母親以後,才更能夠明白一個母親可以為了孩子付出什麼……”

嬴稷將頭伏在羋月的膝上,沉默片刻,道:“兒子也願意為母親而死,母親能夠為兒子做到的,兒子也能夠為母親做到……”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髮:“芾和悝於你,就如同小冉、小戎於我一般。我能夠給他們富貴,可只有你才能夠給他們以信任,你們是真正一母同胞的手足,可以相依為命,可以性命相托……”

嬴稷低聲道:“兒臣會的武道獨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緩緩地站起,嬴稷扶著羋月,走出蕙院。

羋月回頭再瞧了瞧那個曾經留下過生命重要記憶的小院,輕歎一聲,她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母子別過之後,羋月回到章台宮,文狸便悄悄稟報:“義渠王剛才怒氣衝衝,已經等了太后很久了。”

羋月點頭,走進後殿,果然義渠王見了她,便問:“你去哪兒了?”

羋月道:“我帶子稷去舊宮了。你下午為什麼要對他說那番話?他還小,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夠了,何必去刺激他?”

義渠王走到她面前坐下,冷笑道:“他可真不算小了,有些事,做出來比我們還狠。”

羋月見他如此神情,十分詫異。虎威之事她還未曾得報,先見了嬴稷生氣,她還惱義渠王為何故意去撩撥他,如今見了義渠王神情才覺有異:“怎麼了?”

義渠王冷笑道:“他早就長大了,而且眼中已經沒有你我。哼,他以為他是秦王,就敢看輕我。好,他如今已經長大,娶妻生子,你對他也已經仁至義盡了,我們跟他分帳吧!”

羋月詫異:“什麼分帳!”

義渠王道:“我們草原的規矩,孩子大了,就分給他牛馬財物和手下,讓他自己去另立一個營帳。我們也不叫他吃虧,他父親留給他多少,就分給他多少。把咸陽也留給他,我們帶著芾和悝走吧。”

羋月一驚,問道:“走?去哪兒?”

義渠王道:“隨便哪兒。你喜歡跟我去草原,那就去草原;你喜歡回楚國,那就去楚國……你我打下的土地這麼多,隨便想去哪兒都行!”

羋月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你的意思是,把咸陽留給子稷,那其他的土地……”

義渠王道:“他登基的時候,他名下多少土地,就給他多少土地。”

羋月道:“你的意思是,巴蜀、楚國,還有自韓、趙、魏等國所奪得的近百餘座城池,都不給子稷?”

義渠王冷笑道:“這些城池,是你、我以及你的弟弟們打下來的,與這小兒何干?”

羋月心中暗驚,他話說到這一步,顯見事態嚴重,當下柔聲勸道:“阿驪,我們是一家人,合起來就是無敵的力量,若是分開來,那就會被敵人各個擊破。這麼多年我們不是相處得很好,為什麼要把家拆了?”

義渠王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總是希望所有的至親骨肉都能夠聚在一起,所有的力量都握在手心裡。這麼多年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可有管過?可現在不是我要把家拆了,而是你兒子想把家拆了,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芾和悝。他只想唯我獨尊,從沒有把我們看成是一家人。”

羋月扶住頭,歎道:“阿驪,你讓我想想,我會勸子稷讓步的。事情沒有到最後的關頭,你別太固執,就當看在我的分上吧。”

義渠王沉默片刻,終於道:“這件事,你如今已經管不動了。”

羋月勸道:“再聽我一回,好嗎?”

義渠王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羋月安撫住了義渠王,轉頭便去查問事情來龍去脈,卻聽得虎威集市殺人,被廷尉所捕,而義渠王為此事與嬴稷大鬧無果。

嬴稷只口口聲聲說秦法自有鐵律,若是義渠人殺人便可橫行,他也不要做這個秦王了。義渠王卻是暴跳如雷,說虎威是他的勇士,救過他的命,勇士死于戰場,絕對不能夠讓庸人去處死。

羋月無奈,只得下令讓蒙驁去提虎威及相干人等入宮,由她親自審問。

不想蒙驁所派之人才從廷尉押著虎威出來,迎面就射來一排亂箭,眾軍士應聲倒地。

待蒙驁得報沖到現場,看到的只有一地秦軍死屍,虎威卻已經不見人影。經人驗看,這批箭頭標號,卻是出自太后分撥給義渠軍營的批次。

羋月無奈,令庸芮以此事問義渠王,義渠王卻勃然大怒:“你倒敢來問我,我們義渠人從來光明磊落,便是我要去救虎威,也是堂堂正正去帶著他見太后,如何會不承認?”

庸芮只得問:“只是這批弓箭乃出自義渠軍中,您看,誰有此可能?”

義渠王怒道:“一定是那個小東西搞的鬼,是他在栽贓陷害!”

庸芮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說大王?”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他慣會兩面三刀,此時咸陽城中,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

庸芮無奈,只得報與羋月。

羋月卻是不肯相信:“子稷雖然不喜歡義渠君,但若說是他對義渠君栽贓陷害,我卻不相信。”

庸芮猶豫:“是,臣也不敢相信。不管義渠君和大王,臣以為,都是被人利用了。只是臣疑惑,如今的咸陽城中,還有誰會有這樣的心思,又有誰會有這樣的能力?”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可還記得昔日的和氏璧一案?”

庸芮一驚:“太后是說,楚人,還是魏人?”

羋月搖頭:“未必就是這兩國,但我懷疑,這裡頭不止一國,聯手做局。”

庸芮細一思忖,驚叫:“好狠。”

但是,不管最後此案能不能查清,現在這事情已經挑起了秦王嬴稷和義渠王的積年舊怨,把深埋的矛盾擺到明面上,而且已經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時就算是找到虎威,嬴稷和義渠王之間的矛盾只怕也不容易化解了。

見羋月心情低落,庸芮想起一事,遲疑道:“太后,還有一件事……”

羋月道:“什麼事?”

庸芮道:“楚國求和,已經同意太后提出的全部條件萌寵變夫君。”

羋月有片刻失神:“這麼說,子歇他快到咸陽了!”

黃歇輔佐楚王橫,力抗秦人;又聯手蘇秦,遊說列國抗秦;同時上書給秦王,獻上先取三晉和齊國之策,建議秦人在繼續攻打楚國已經無法得利的情況下,轉圖江北列國。

秦人考慮權衡,終於暫時撤軍,與楚國和談。楚王派其相黃歇陪同太子完入咸陽為質。

楚懷王死後,黃歇輾轉數年,再度來到咸陽城。

此時,他牽著才六歲多的楚太子完走下馬車,看著眼前的咸陽大街,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上一次來,他也是陪著太子為質,只是當時那個太子,是如今這位小太子的父親。

上一次來,咸陽大街上剛剛清洗完季君之亂後的血腥,而這一次來,咸陽大街上又是一片新的血腥了。

太子完看著這陌生的街市、肅殺的場景,不禁心生害怕,躲在黃歇的懷中,怯生生地問道:“太傅,這裡就是咸陽嗎?”

黃歇點頭:“是,這裡就是咸陽!”

太子完問:“秦人是不是很可怕?”

黃歇安慰道:“太子放心,有臣在,一定能護你周全。”

他把太子重新抱入車中交給傅姆,轉頭尋了一個過路的老者問道:“這位老丈,前面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咸陽街頭會有人打鬥?”

那老者顯然是個“老咸陽”人了,見鬥毆嚴重時,會機靈地閃到遮蔽處,等人群打遠了,便又出來瞧熱鬧,還喜歡評頭論足,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聽得黃歇詢問,又看看他的服裝打扮和身後馬車及從人,笑道:“公子可是從楚國來?”

黃歇知道這些各國都城的老土著們,皆是長著一雙利眼,笑著點頭道:“是,我們是從楚國來的。”

那老者笑道:“那正好可以看熱鬧。嗐,您可不知道,這幾天義渠人和廷尉府的人,在咸陽打得可厲害了!”

黃歇問道:“秦法嚴苛,怎麼會有當街鬥毆之事?”

那老者道:“這鬥毆還是小事呢,聽說昨天大王都要調動禁衛軍去攻打義渠大營了,幸好太後手令到了,才沒有打起來。但現在禁衛軍還圍著義渠大營呢,我看啊,打是遲早的事。”

黃歇一怔,路人走開了,他還陷在沉思中。太子完在馬車中等了半晌,見黃歇不動,怯怯地又拉開車簾,叫道:“太傅,太傅!”

黃歇回過神來,笑道:“太子。”

太子完問:“太傅你怎麼了?”

黃歇道:“沒什麼……太子,也許這裡有我楚國的一線生機啊!”他坐上馬車,將太子完抱至膝上道:“走,我們先回驛館,回頭再仔細打聽魔君的寵後武則挪。”

及至驛館,安頓好了,黃歇便派人遞了奏書與秦王,又遞了名刺與向壽、羋戎等人。次日羋戎果然匆匆趕來,見了黃歇便道:“子歇!如今這個時候,能夠看到你真好。”

黃歇苦笑道:“這對於楚國,對於我來說,卻未必是好。”

羋戎道:“秦楚和議,秦國撤兵,楚國也能夠緩和一口氣。”

黃歇道:“秦楚和議,楚國向秦稱臣,娶秦女為王后,楚太子入秦為質,如今楚國也只能算是稍喘得一口氣罷了。”

羋戎點頭道:“那也是你寫給阿姊的伐五國之策取得了成效,所以阿姊才指定你要與楚國太子一起入秦。”

黃歇卻道:“如今看來,咸陽再度不穩,太后也未必有心情征伐五國了。”

羋戎道:“你錯了,咸陽、秦國,包括天下,一直在阿姊的掌控之中。”說到這裡,不由得頓了一頓,笑道:“你今日來,可曾聽說過,前日齊國的孟嘗君剛剛逃走。”

黃歇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當下羋戎便細細說明了經過。

孟嘗君田文,乃列國諸公子中,賢名最盛之人。他與齊王田地算是堂兄弟。田地剛愎自用,將昔年齊宣王在時稷下學宮所招攬的名士氣得出走了七八成。田文卻謙辭厚幣、恭敬待人,將這些意欲出走的策士,還留了三成下來,這一來,頓時列國人人稱賢。

臣子之名賢于君王,這原是大忌,以田地之為人自然不能相容。此時秦國便派人大張旗鼓,來請孟嘗君入秦為相。孟嘗君猶豫再三,儘管有門客再三勸阻,但終究還是難以抵擋此等誘惑,毅然入秦。

他本是抱了雄心壯志而來,不想見了秦王和太后兩面之後,再無下文,困居客舍,整整一年,無所事事,又聽得齊國欲與列國聯手攻秦,他唯恐自己會被秦王遷怒,死於咸陽,趁秦王與義渠王交戰之時無暇他顧,便以“雞鳴狗盜”之術,逃出咸陽。

卻不知羋月請田文入秦為相,原是一計。田文與他的一堆門客,見識既廣人脈又足,頗有左右齊國局勢的能力,將他拖在秦國一年多,便可由蘇秦安然完成在齊國的佈局。此時佈局已完,正好讓田文回國,促使發動。

此中情由,羋戎自不會說出,只找了個民間新編的段子笑道:“太后聞說孟嘗君大名,原以為他也是如平原君、信陵君那樣的美少年,因此想召來一見,不想他卻是醜陋的矮矬子,故而全無興趣,將他置於館舍一年,卻不是想為難他,原是忘記他這個人了。不想他卻如此膽小,自己倒嚇得跑了。其實大可不必,只要向太后稟報一聲便可放行,倒難為他如此費盡心機地出逃。”

這種話,別人會信,黃歇卻是不信的。羋月大費周章將孟嘗君弄到咸陽,卻冷落一年,必有用意,只是見羋戎不惜拿這種民間流言說事,自也知道此中意味深遠。

只是他們卻不知,田文出了函谷關,一路逃亡,到了趙國得平原君趙勝接待,正欲休息數日,不想這流言跑得比人快,竟在田文停下之後便傳到了他的耳中。這田文雖然貌似恭謙下士,但內心的驕狂暴烈之處,卻與田地這個堂兄弟不相上下。只是素日以教養掩蓋得甚好,此時聽了趙人以輕薄言論譏笑他的身高和相貌,還譏笑他自作多情狼狽出逃,不由得怒氣沖霄,竟令門客將這一縣議論他的人都殺了。這一氣殺了數百人,才又倉皇逃離趙國,回到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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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98章 夫與子
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歸,諸侯俯首。

羋月下旨,大封親族,軍功最高的弟弟魏冉為穰侯,另一個弟弟羋戎為華陽君,將公子芾封為涇陽君、公子悝封為高陵君。同時,封白起為武安君,向壽、公子奐、公子池等亦得封賞。

因為太子嬴棟降生,也因為義渠王一統草原後歸來,羋月決定遷宮於剛落成的新宮殿章台宮,並舉行家宴。

但這個消息,卻令得嬴稷大為憤怒:“家宴,什麼家宴?寡人豈能與戎狄野人為一家?”

嬴稷一怒之下,掀翻了豎漆手中的託盤,冠服滾落一地,他怒氣不息,順手拔劍將幾案砍為兩半,幾案上的竹簡散落一地。

豎漆嚇得不停磕頭,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嬴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國之主,威震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於寡人。可寡人、寡人雖然站在這高臺之上,受萬人朝賀,實際上呢,實際上呢……”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自他繼位以來,雖然大事由母后執掌,但羋月亦一直在注意培養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務,也是由他去辦。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萬人俯首,他卻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狄戎野人在他的宮中大搖大擺地出入,旁若無人。他越不想面對這種難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嬴稷舉目看去,此時宮中只有幾個心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頓生淒涼之感。他一腳踢飛了半張幾案,頹然坐下:“可寡人發個脾氣,也只能對著你們幾個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謁者王稽膝行上前勸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滿,只是,公子芾與公子悝畢竟也是太后親生的兒子啊!”

嬴稷臉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們是誰家的公子?他們不過是義渠的野種罷了……”

王稽的臉都嚇白了:“大王,噤聲!”

他不勸還好,越勸嬴稷就越加惱怒,叫道:“寡人為何要噤聲,寡人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寡人為王這麼多年,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教群臣與諸侯恥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卻是毫無顧忌啊,公然就把他們二人分封為君冷宮皇后奮鬥記。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與戰功赫赫的白起並稱為君,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勸道:“大王當知道,穰侯與華陽君雖然也是因戰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太后的至親,是因親而封,因親而貴。俗雲‘親親’、‘尊尊’,自周以來便有‘分封親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親,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涇陽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為……義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義渠君了,所以轉封二位公子,也是為二位公子亮于人前,證明身份。”

嬴稷冷笑:“證明什麼身份?證明我的父王在死後英靈不散,又為我生了兩個嬴姓的弟弟嗎?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真當天下人不知道嗎?而今還要寡人與那野人、與那野種共用‘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豈不傷了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冷哼一聲。

王稽道:“大王,來日方長啊!”

嬴稷怒斥:“滾!”

正在嬴稷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這是怎麼了?可是我來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頭來,見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禮,不敢抬頭。

唐棣笑吟吟地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卻一腳踩到滾落地上的玉帶。她俯身拾起冕服,遞給後面的侍女,道:“豎漆,你真不會辦事,這套冠服大王不喜歡,還不快快換套新的來?”

見唐棣使個眼色,眾人忙退了出去。嬴稷沒好氣地坐下道:“你也想來勸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嗎?”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嬴稷身邊,笑著勸道:“大王,太后常言,鯤鵬想要高飛於九天、遨遊于四海,就要讓自己的雙翼有足夠的力量。太后對義渠君格外看重,為的也是義渠君擁有一支無敵的騎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裡最看重的人,難道不是大王嗎?大王如此猜忌,豈不會讓太后傷心?”

嬴稷神情漸漸緩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義渠君,只不過是義渠君有可用之處?”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義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嬴稷看著唐棣的神情,陰晴不定,半晌,終於站起來道:“好,寡人去。”

此時章台宮裡,歌舞酒宴,說不盡的華麗。

廊下樂工奏樂,殿中歌姬獻舞。羋月坐在上首,她的左邊空著一個幾案,右邊下方擺著三個幾案。

嬴稷邁步向前,走到羋月身邊的幾案,習慣性地正待坐下,不想還沒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嬴稷怔住了,他抬起頭來,見不讓他坐下的人,正是義渠王。

他臉色漲得通紅,不能置信地看著義渠王,這個野人好生大膽,他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在他面前如此無禮!

義渠王卻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親身邊,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們坐那邊吧困死沙漏的妖精!”說著,一指羋月右邊的那三個幾案。

嬴稷又驚又怒,看向羋月,叫道:“母后!”

羋月看了一眼,義渠王滿不在乎的表情下,盡是強勢的佔有欲,而嬴稷的表情更是驚怒交加中帶著一點求助。可是此時此刻,她當真不能讓這渾人鬧騰起來,只能讓子稷稍作退讓吧。他是國君,這點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須比這渾人知道進退。

羋月只得輕描淡寫地對嬴稷笑道:“這是家宴,不必拘禮。我與義渠王好久不見了,有些話要同他說。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敘敘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縱些,多喝些酒。”

嬴稷想要說些什麼,羋月卻已經逃避似的轉頭,令道:“奏樂,獻舞!”

頓時樂聲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場上的熱鬧掩蓋了上首的暗爭。

義渠王直接坐進位子,舉杯向羋月笑道:“太后,我們共飲此杯。”

嬴稷臉色極壞,卻克制住了憤怒,沒有發作,他冷著臉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嬴芾見狀,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時嬴芾已經九歲,嬴悝八歲,多少有些懂事了,這些年來也出落得乖巧可愛。嬴稷雖然極為排斥義渠王,但因為經常去羋月宮中,也算得親眼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對這兩人還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雖然背地裡惱怒痛駡義渠王的時候,也會對這兩人口不擇言,但於內心,多少還是把這兩個年紀接近于他兒子的弟弟半視為弟,半視為子的。

嬴稷握緊拳頭,又鬆開,緩緩地接過酒來,勉強道:“芾弟,你還小,少喝些酒。”

羋月一直暗中觀察著嬴稷,見到嬴芾出來打圓場,嬴稷終於平靜下來,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長子也歷練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義渠王見羋月一直看著嬴稷,心中微有些彆扭,忙用銀刀割下一塊肉,遞到羋月面前道:“皎皎,你嘗嘗這塊炙鹿肉。”

羋月橫了他一眼,這人某次聽到黃歇喚她“皎皎”,便厚起臉皮,也要如此稱呼於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總是不理會。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心中雖暗惱他順杆爬的臉皮越來越厚,可當著三個孩子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過銀刀上的肉:“好,我嘗嘗。”

嬴稷沉著臉,看兩人眉來眼去的,忽然站了起來,舉杯叫道:“義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義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來道:“好。”一飲而盡,轉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兩人舉杯飲酒。

嬴稷舉袖掩盞的同時,也遮住了眼中的殺機。

兩人居然就此你來我往,灌起酒了。

羋月這下可當真惱了,知道嬴稷是又犯了倔強,要與義渠王鬥酒。可義渠王的酒量,又怎是嬴稷能比的?這麼大的人了,沒個正經,居然也與孩子鬥氣。見嬴稷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義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樣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盞,惱道:“你帶兩個孩子先進去,一股子酒氣,待會兒當心他們不與你一起玩耍。”

義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揪著嬴芾、嬴悝甩上肩頭,大叫一聲:“跑啊!”

羋月嚇了一跳,剛想罵他沒輕沒重,那兩個孩子被他揪到肩頭,卻不但不怕,反而興奮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腦袋亂叫:“跑啊,騎大馬啊!”

一串銀鈴般的孩子笑聲隨著義渠王的腳步遠去了。羋月看著這父子三人,無奈地歎了口氣,親自接了侍女遞上來的熱巾帕,遞與嬴稷。

嬴稷其實一喝起來,便知不對了,自己喝得越來越暈,這義渠王喝起酒來,卻如飲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虧。然而見羋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當下接過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藉口要到花園中走走,散散酒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羋月見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園中,便見嬴稷在花徑中慢慢踱步。園中原是養了錦雞孔雀,並不避人,只是此時不知是他身上酒氣重還是殺氣重,連這些鳥雀都遠遠避開了。

羋月走到他的身後,叫了一聲:“子稷。”

嬴稷似怔了一怔,回頭勉強一笑:“母后——”

羋月笑道:“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嬴稷陰沉著臉:“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羋月輕歎一聲,走上前拍拍嬴稷的手,勸道:“義渠君不太講究禮數,你不必放在心上。”

嬴稷冷笑一聲:“他不識禮數?當年他也曾入過咸陽,難道在先王時,他也敢這樣對待秦王?”

羋月嗔怪道:“子稷——”

嬴稷反問:“我大秦今日,還有什麼原因要一個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臉色?是虧欠了恩義,還是遜色了武力?”

羋月沒有說話。

嬴稷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虧欠了恩義,這些年給義渠人的優容,甚至是大量的軍械、財物、糧食已經足以補償。若是不夠,寡人還能夠再給他們幾個城池。若是遜色了武力,那我們也不必再去伐楚、征東,先把這臥榻之邊的猛虎給解決了才是。”

羋月聽他言來殺氣騰騰,不由得震驚:“子稷,義渠君雖然禮儀有失,但對我大秦不但在過去、現在、甚至在將來,都有極大的幫助,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時之氣,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

嬴稷卻道:“如果長城礙著我們的腳了,那就是築錯了地方,讓我們畫地自囚了。”

羋月已經不想聽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鎮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獨。等你冷靜了,以一個君王的思維想清楚了一切,再來同我說話。不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顧前不顧後。”說完,便拂袖而去。

嬴稷恨恨地一跺腳,也轉身離去,可內心的殺機,卻是怎麼也無法按下去了絕少毒寵千面妻。

羋月離了嬴稷,走進章台宮後殿內,看到屏風後的身影和傳來的水聲,想是義渠王正在沐浴。他剛才喝多了酒,渾身酒氣,知道羋月必是不喜,故而與孩子們玩耍一陣之後,便去洗漱了。

羋月看看站在屏風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連忙屈了下膝解釋:“是義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羋月揮手令侍女們退下,自己走進屏風後,見義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愜意放鬆。

羋月走到他身後,拉好系帶挽起袖子,拿起浴巾為他擦背。

義渠王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他也猜到了是誰,不禁笑了。他頭也不回,從背後握住了羋月的手道:“哎,幫我擦擦這邊,有點癢。”

羋月看到他的背後,輕歎:“怎麼又多了幾道傷口?這傷口還沒完全好呢,自然還有些癢,不許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義渠王由她擦著背,十分舒服,不由得發出一聲愜意的歎息:“唉,還是你這裡舒服,讓人住下來就不想走了。”

羋月道:“不想走就別走了,每次回來就多幾道傷痕,你就這麼喜歡馬背,捨不得離開?”

義渠王卻笑著擺手道:“哎,你屬於宮廷,我屬於草原。我沒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別勉強我一定要住到這四方天裡頭來。”

羋月一邊幫他擦背一邊勸道:“難道這裡不好嗎?離開我這麼久,你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想兩個兒子?你年紀也不輕了,何必還要自己上戰場,讓白起、魏冉幫你的忙不好嗎?”

義渠王自負地笑了笑:“義渠人的兵馬,只能義渠人統率。”

羋月不語,義渠王見她不語不動,只得自己從水裡站起來,歎息道:“你啊,當久了太后,什麼都要自己說了算,如今竟是越來越難說話了。罷罷罷,我答應你,這次出征之後,回來就不走了。”

羋月轉嗔為喜:“真的?說話算數。”

見義渠王從水中站起,羋月轉頭去拿起衣服給他穿上,為他擦乾濕漉漉的頭髮。

義渠王倚在羋月膝上,讓她為自己擦著頭髮。他不但不喜歡閹奴服侍,便是連宮女服侍,也不甚喜,寧可自己動手。羋月無奈,有時候也摒退宮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兒。義渠王卻說,這樣才是一家子的感覺。

此時他聽了羋月的話,笑道:“這次我再出去,就帶著芾和悝,讓他們跟我一起上草原。他們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教會他們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來我就不走了,讓兩個兒子代我去打仗。”

羋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邊,不悅道:“芾和悝還小呢。再說,他們是秦國公子,我已經給他們封了城池,他們麾下自有百戰之將,何必他們親自去草原打仗!”

義渠王見羋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頭髮,歎道:“慈母多敗兒,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給你養成屋簷下的小家雀了。我義渠的兒郎,哪有不騎馬、不打仗的?”

羋月壓下不悅,勸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沒想勸你,沒想能夠說服你。可是義渠人要學中原人傳千秋萬代,就得學會定居一方,學會遵守規則凡女傾天下之鳳凰印。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馬刀和弓箭去解決,兒郎們不必從生到死都在馬背上……”

義渠王聽得不順耳,便諷刺道:“就跟你兒子似的,看我的眼睛裡都能飛出刀子來,卻什麼也不敢表示。這要是我們義渠兒郎,早八百年就已經拔刀決鬥了!”

羋月惱了:“什麼我兒子你兒子,子稷又有什麼不好?他懂事知禮,倒是你身為長輩,故意惹他生氣,有點長輩的樣子嗎?”

義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當成兒子一樣,就算撩撥他、惹惹他,也不過是當個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沒有半點善意。你自己說說,他有把我當成父親嗎?”

羋月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他父親長到他十多歲的時候才走的,他心裡記他生父,不容易轉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計較什麼?”

義渠王搖搖頭:“他若是個小孩子,我自然不計較。可一個已經生了兒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會仍然當他是個孩子。”

羋月生氣了,一拍義渠王,惱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嗎?”

義渠王放下粗巾,坐到羋月的身後摟住她,笑道:“哎,別以為我多事。我這雙眼睛看過勝利者也看過戰敗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氣。你這兒子,心思多,不馴服,遲早會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裡會飛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沒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帶走。”

羋月不悅道:“你別胡說,子稷的性子是獨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怎麼會沒有兄弟之情?”

義渠王坦率地說:“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隻老狼王,也不容許小狼在他面前挑釁的。”

羋月無奈,只得轉頭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放心。”

義渠王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他從身後親了親她的頰邊,笑道,“想不想我?”

羋月輕笑一聲,轉臉反親過去:“你說呢?”

風吹帷幔,旖旎無限。

表面上看來,義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羋月的努力下,已經暫時被壓下,呈現出和樂融融來。可是只有兩個當事人才明白,義渠王一統草原氣焰日益張狂,秦王稷年紀增長帝王心思滋長,兩人已經無法共存了。

樗裡疾府書房裡,嬴稷陰沉著臉,焦躁地來回走著。

樗裡疾並沒有問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

嬴稷忽然止步,問道:“王叔就不問問,寡人為何而來?”

樗裡疾道:“大王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跟老臣說。”

嬴稷道:“如今能夠讓寡人來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幾件?”

樗裡疾道:“大王指的是……”

嬴稷已經焦躁地自己說了出來:“義渠君!”

樗裡疾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動手?”

嬴稷道:“是。”

樗裡疾道:“大王是秦國之主,只要大王一聲旨意,老臣願意為大王撲殺此獠。”

嬴稷卻沮喪地坐下,搖頭道:“寡人不能。”

樗裡疾輕歎一聲,勸說道:“大王,您才是一國之君。”

兩人目光對視,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

嬴稷卻搖搖頭道:“不,寡人不能——”

樗裡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嬴稷忽然暴躁起來:“寡人知道王叔是什麼意思。義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涇陽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統的恥辱。我身為先王的兒子,您身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這種恥辱的存在。”

樗裡疾道:“大王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執政了。列國都沒有成年的君王依然還讓母后繼續攝政的先例。”

嬴稷頹然道:“是,王叔是旁觀者尚覺得不服,難道寡人就不想親掌權柄,號令天下?這樣的想法,在寡人心中,過了百遍千遍萬遍,可……寡人不能!”

樗裡疾道:“大王是怕傷及母子之情?”

嬴稷卻反問:“王叔不是我,不怕傷及與母親的感情。可王叔為何不質問母后,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裡疾默然。

嬴稷冷笑道:“因為我們都目睹了那一場季君之亂帶來的災難,有生之年絕對不想讓大秦再遭受那樣的災難。列國爭雄,虎狼環伺,如若再內部分裂,那才是親痛仇快。與江山社稷比起來,義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樗裡疾沉默良久,才苦澀道:“不錯,與江山社稷比起來,這些都是小事一樁。可這江山,終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為大王當初年幼,代為攝政而已。”

嬴稷也苦澀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為攝政而已。可這世間的權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會這麼輕易易手。寡人沒有足夠的實力,又如何能夠從母后手中接過這江山來?寡人還掌控不了魏冉、白起這樣的驕兵悍將,還不能與趙主父雍那樣翻雲覆雨的老手對弈天下。寡人還需要母后,秦國還需要母后!秦國赫赫威名,秦王于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實都是母后的。”

樗裡疾亦是無奈歎息:“是啊,有時候細想想,太后若是沒有這麼驕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對決天下的強悍和手段世界第一馴獸師。所以我們想要秦國強大,就不得不承受統禦之人的專橫和氣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讓,但是大王卻不一樣啊!”

嬴稷反問:“如何不一樣?”

樗裡疾目光炯炯,充滿了煽動之力:“臣等能退讓,大王卻未必要退讓。人壽有定,大秦的江山終究要屬於大王。大王越早能夠承擔事情,就越早能夠得到掌控的權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鎮壓。大王做了,卻是一種成長和嘗試,太后是會寬容大王的。”

嬴稷看向樗裡疾,心頭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裡疾道:“大王或許暫時無法接過全部的權力,但卻可以嘗試著踏出一步兩步來。只要大王做得夠好,就能夠得到更多擁戴、更多機會。”

嬴稷沉吟著,來回徘徊。

樗裡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嬴稷忽然停住,問道:“寡人當如何著手?”

樗裡疾心中一喜,道:“從義渠入手,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之局。”

嬴稷問:“何謂天時?何謂地利?何謂人和?”

樗裡疾道:“當日季君之亂,若是太后不安撫住義渠君,西北發生變亂,五國圍城,大秦將不堪設想,所以必須要對義渠諸般退讓。然此時大秦如日中天,已經沒有必要再對義渠退讓了,此天時也。本來義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們亦拿他無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樣子似要在咸陽久留,一隻老虎離了巢穴,入了我們的地盤,此便為地利也。太后執政以來,推行商君之法,而義渠君這一路東行入咸陽,義渠人時有犯法之舉,此時我們制服義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夠讓各郡縣借此整肅風氣,取得地方上的擁戴,此人和也。”

嬴稷緩緩點頭:“如此,我們就要找一個機會,除掉義渠君。”

樗裡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製造一個除掉義渠君的機會——秦王若沒有,我們就要幫助他一下。”咸陽城郭,一個戴著斗笠的大漢負手立於小土坡上,悠然地說。

在他的身後,數名隨從低頭應道:“是。”

那大漢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風,拿著斗笠遙指前方道:“那個方向,便是義渠大營吧。聽說秦太后令義渠人不得出營,一應用度,皆由太后之人運至營中。這些義渠勇士,刀裡來劍裡去的,受此拘束,豈不苦悶?”

隨從中卻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輕笑一聲,道:“主父既然來了,又何必說這樣的廢話呢?”

那大漢哈哈一笑,道:“此事,卻須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趙邊境挾持羋月未遂的趙主父雍了,他身後的女子,卻是東胡公主鹿女。

她當年與義渠王成親,為的乃是部族利益,後來義渠王為了羋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義渠兵馬相助,回到東胡,奪了她異母兄長的王位,另挑了個年幼的弟弟為東胡王,自己便成了東胡真正的統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與義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趙雍既然心懷大志,早看出將來的戰爭決定因素必在騎兵,趁著季君之亂時,搶佔了秦國的榆林之地,收林胡、東胡等族,訓練趙人進行騎戰。

他既有這等心思,又豈能容得秦人收納義渠部落,大肆訓練騎兵?他所收諸胡人之部落雖然不少,但終究不如義渠已經立國,且如今差不多已經蕩平了秦國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馬之盛,無與倫比。

此番他再入咸陽,便是圖謀義渠而來。他手底下既有東胡部落,又有曾經與義渠關係頗深的鹿女,如此好棋,豈能不用?於是便將鹿女一起帶了出來,讓她成為自己與義渠部落的橋樑,以便溝通。

但他亦知在秦趙邊境試圖劫走羋月的行為,已經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衛亦不是吃素的,何況他此來主要目的就是針對咸陽城外的義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鎮指揮,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脫身。

他這邊一一分派,鹿女與其他趙國暗衛便分頭行事。

過了數日,咸陽市集來了一行義渠兵,大搖大擺地逛著看著。

市集商販初時與義渠人有過爭執,但後來太后把義渠人全部約束在義渠大營,只叫這些商販送貨過去,時間久了熟悉了,他們也知道這些胡人雖不懂禮數不識規矩,卻並非完全蠻不講理。商人重利,既然這些人做買賣倒還爽氣,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爭執,拉去義渠軍營外秦人專設的管理小吏處說個明白便是。

義渠人生性豪放,教他們當真在大營只進不出,豈不拘束?有些中上層的將領,便私下三三兩兩地出來逛咸陽城,只要不出事兒,上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日虎威受與義渠人有貨物來往的嚮導煽動,說今日乃是十五會市,十分熱鬧,便起了好奇之心,前來觀看。果然這一日市集十分熱鬧,人頭攢動,貨物也比平時多了許多。

見虎威興致勃勃,買了許多東西,還要去酒肆痛飲,他身邊的副將忙低聲勸道:“虎威將軍,大王吩咐過,讓我們待在大營中,不要隨便出去,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吩咐他們送到大營裡。我們現在私自出來已經是違令了,還是早出早回的好。將軍若是要喝酒,不妨買了我們回營再喝[綜]追妻攻略!”

虎威惱道:“怕什麼?我們義渠的勇士,以刀馬說話,何必要遵守那個女人的規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麼都聽她的,可是這繁華的咸陽城近在眼前,憑什麼不讓我們進來?我們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這份爽快勁!”

那煽動虎威出來的嚮導忙賠笑道:“虎威將軍說得是啊,咱們是草原上高飛的鷹,不是關在籠中的小雀。我們用刀馬追逐獵物,砍下敵人的頭顱,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女人盡歡,又怎麼能與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裡刨食的秦人相比?”他與義渠人混得好,便是說話時也常常將自己站在義渠人一邊,教人聽得十分順耳。

虎威大喝一聲:“說得正是。”便要去飲酒,無奈副將苦勸,又抬了義渠王出來,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買了酒,又由那人引著,在市集中取樂。

不覺來到一家店鋪中,那家賣的是齊紈,染作繽紛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潔白如雪,撫之光滑柔順。虎威頓時來了興致,他與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這幾日重續舊歡,便要買下這些齊紈送與那心上人。

不想那嚮導一摸口袋,卻叫道:“將軍,不好,這市集上有盜賊,將我的錢袋都摸了去。”

義渠人素來習慣以物易物,待羋月約束他們以後,又賜下大批金帛。似虎威這等高級將領出來逛街,自有知機的手下幫著準備錢袋。虎威嫌麻煩,一路行來,便扔給那嚮導,不料卻在集市中遺失。

虎威大為掃興,踹了他一腳罵道:“你是死人嗎?”

那嚮導見他發怒,忙上趕著討好贖罪,又勸虎威將帶來的五張狼皮與那店主交易。誰知那店主卻不願意,說只肯收銅錢,不要臭烘烘的狼皮。兩人便爭執起來。

鬧得凶了,便見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緩緩過來,副將急得額頭冒汗,勸虎威道:“將軍,休要生事,回去再說,再叫人拿銅錢來罷了!”

虎威哼了一聲,將錦緞扔回給那店主道:“還給你。”

那店主卻是個細緻人,接過錦緞細看,發現上面已經出現道道劃痕,一匹素紈上還沾染了幾個黑乎乎的手印,十分顯眼,頓時拉住虎威道:“你把我這錦緞劃壞了,你們賠我,你們賠我!”

不問可知,那嚮導乃是趙人所派暗衛,早就暗做手腳,當下假意勸道:“分明是你這奸商故意損壞錦緞,想訛詐我們。不要以為將軍為人實誠,就可以任由你們訛詐!”

眾人正在糾纏間,忽然從遠處隱隱傳來鼓聲,副將叫道:“糟了,閉門鼓開始了,我們得在關城門前出城回大營去。”

虎威急著要走,見那商販還拉著他,一揮拳道:“滾開!”那嚮導也跟著推了一把,叫道:“滾。”

那店主被打得飛起,跌落在貨攤上,一動不動。

忽然間人群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叫喊:“殺人啦,殺人啦,義渠人殺人啦——”頓時整個街市的人四散逃開,那嚮導亦裝作膽小,混入人群逃開。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幾個義渠兵將孤零零站著。那看管市集的秦軍校尉見勢不妙,忙敲起鑼來,召得巡邏的秦兵四面包抄,與虎威交起手來。

虎威辯解無效,只得與秦人交手。他雖然勇猛無比,但終究寡不敵眾,還是被押走關入了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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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3:55:12

羋月傳 第394章 殺機現

章台宮後殿庭院中,四個身著楚服的女巫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吟唱著《招魂》之辭,行著招魂之祭。

一女巫站于東方祭曰:“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于南方祭曰:“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于西方祭曰:“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營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一女巫站于北方祭曰:“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罷,齊叫喚曰:“魂兮歸來!”

羋戎自廊下走過,看到這一場景,不由得輕歎一聲,卻腳下不停,一路直至羋月寢宮前。

侍女雲容打起簾子,羋戎還未走進,便覺一股藥氣撲面而來,抬頭,正見羋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邊的幾案上擺著一卷竹簡。

當日羋戎帶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帶來了屈原的這篇名為《哀郢》的絕命之辭,羋月便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可便是在病中,她依舊緊握這卷《哀郢》之辭,手不釋卷。

此刻羋戎見到這一情形,不禁皺了皺眉頭,走到羋月榻邊勸道:“阿姊,你病了這麼久,應該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這篇辭賦?”

此時氈簾放下,將外頭的女巫作法之聲隔絕了大半,只有隱約聲響傳入。

羋月搖搖頭:“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羋戎小心翼翼地將新得到的消息稟告羋月:“阿姊,據楚國傳來的消息,楚王橫追諡楚王槐為懷王,拜黃歇為令尹,賜淮北地十二縣,封為春申君。”羋月沒有說話,卻拿起了竹簡。

羋戎不安道:“阿姊——”

羋月輕聲吟著:“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緩緩落淚,“屈子寫的這篇賦,我這樣的鐵石心腸,也看一次就傷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黃歇的,一定是更加讓他無法拒絕的。我與子歇,這一生,緣盡於此了。”

羋戎勸道:“阿姊,楚國之滅乃是註定,阿姊不必為此事掛心。”

羋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白起入楚,沒有逞暴吧?”

羋戎道:“阿姊預先吩咐過,他不敢的。”

羋月放下竹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與魏國、韓國交戰,坑殺士卒。”

羋戎賠笑道:“為這件事,阿姊打也打過,罰也罰過了,只是此事須不能全怪他系統之花瓶女的學霸人生。三晉與秦有仇,當年秦人東進,在崤山受了晉人暗算,白骨如山,這是秦人百年之戰,所以與三晉交戰,雙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囑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與一些楚國封臣有了聯絡,他們紛紛投效,戰事進行得很順利,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大傷亡和怨氣。”

羋月道:“魏冉與白起在軍中日久,素有軍功,部屬甚多。你來秦國資歷尚淺,手底下沒有足夠的部屬,這批楚國降將降卒,就交給你與舅舅。”

羋戎道:“是。”

羋月道:“魏冉到秦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對楚國沒有太多感情。我把這些楚國舊部交給你,我知道你能夠妥善安置他們的。”

羋戎道:“是。”

羋月便道:“你去吧。”

羋戎走了,文狸進來,悄聲道:“大王來了。”

羋月一怔:“哦,他來何事?”

秦王嬴稷卻是為了羋瑤所生的嬰兒而來。

他本擬令唐八子照顧這個嬰兒,不料唐棣卻推辭了,反要他另擇一妥善之人照顧小公子。他不解,唐棣並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會不善待這個孩子。

可是,唐棣卻拒絕了,她說大王親許王后,此子將來為太子,且大王又已經令她主持後宮。後宮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嬴稷知道唐棣經常會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還是震驚了,甚至為她的心胸和氣量而自愧不如。在準備將這個孩子交給唐八子的時候,他是有過猶豫,有過猜忌的。畢竟,在先王的後宮,他見識過太多醜陋和爭奪。

然而,這個聰明的女子,在幾乎權傾後宮,乃至離後位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抵住了誘惑,選擇退後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間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來,他便只能求助於母親了。

嬴稷走進章台宮廊下,兩邊宮女紛紛行禮。

這時候,廊下煎藥的宮女正熬好了藥,文狸迎出來,端了藥站起來屈一下膝道:“大王。”

嬴稷擺手道:“免禮,母后怎麼樣了?”

文狸道:“太后這些日子已經好多了。”

嬴稷接過藥碗,嘗了一下,放下,接過託盤道:“寡人給母后送進去吧。”

雲容打起簾子,嬴稷走進去,為羋月奉上藥:“母后,請用湯藥。”

羋月嫌惡地往後退了一下,擺了擺手拒絕道:“罷了,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嬴稷勸道:“良藥苦口,母后罷朝已經好幾個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羋月拍了拍嬴稷的手,安慰道:“其實我並不是病了,只是想放縱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縱一下自己的脆弱罷了。”

嬴稷不解:“兒臣不懂,如今大爭之世,列國環伺,如行於虎狼群中,我們難道不應該隱藏自己的脆弱嗎?”

羋月輕籲一聲,淡淡道:“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麼可能一直強撐著?只不過,母后有足夠自信,可以放縱自己的脆弱罷了[末世]被飼養的人生。國之大事,在祀與征,這兩件事,我心裡有數,其餘的內政,交樗裡子盡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裡,放一放,才是長久之道。”

嬴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后執政,已入化境,兒臣……只怕還做不到。”

羋月不在意地勸道:“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學習和進步。”

嬴稷想了想,道:“兒臣聽說,母后要調白起回三晉的戰場。”

羋月道:“是啊。”

嬴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說,白起與三晉作戰,有些過頭,容易結下死仇……”

羋月道:“秦與三晉,有崤山之仇,本來就有百年之恨。”

嬴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會更好些?”

羋月卻搖頭道:“稷兒,天地生萬物,都有其作用。身為君王,要懂得包容萬物,駕馭萬物。我秦國自立國以來,每當國勢擴張時,所用者都非尋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邁、商鞅之酷烈、張儀之放蕩、白起之殘忍……為君之道,豈可只求良馬馴駑?你更要懂得駕馭包括像白起這樣的孤狼、張儀這樣的狡狐、商鞅這樣的鷹鷲,甚至像夜梟、長蛇、螻蟻之類的惡獸,他們的才能亦不是不能為君王所用……”

嬴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應該禮賢下士,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的眼中,臣子們不但可以是良馬馴駑,或者是烈馬慢駑,原來竟然可以是狡狐鷹鷲、孤狼夜梟,想到這裡,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兒臣慚愧!”

羋月道:“慢慢學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的。”

嬴稷緩緩點頭,回味著羋月說的話。

他做了這些年的國君,亦不是沒有帝王心術,可是每每站在母親面前,卻總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來。他跟著太傅學習,樗裡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導於他。但是很多時候,他摸不清母親的思路,那樣隨心所欲卻又深通人性之隱秘所在,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導,由各自的君父指點,但她的思考方式卻是天生的。所以,這些年來,她能夠看透列國君王的心思,而他們卻往往敗在她的手中。

一時室內俱靜。

半晌,羋月忽然問:“孩子怎麼樣了?”

嬴稷一怔,好一會兒方省悟過來,忙道:“我暫時讓唐八子照應,只是她卻對我說……”

羋月問:“說什麼?”

嬴稷搖頭,有些沮喪:“唐八子卻向我請辭,說她已經代為主持宮務,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羋月聽得微微點頭:“唐八子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說得對。我讓薜荔去照顧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無恙。對了,孩子叫什麼名字?”

嬴稷道:“叫棟,棟樑的棟。”

羋月也不禁有些唏噓:“那孩子,也可憐。好生準備她的後事,以國母儀,令朝野服喪。”

嬴稷知道她說的是王后羋瑤,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動尊,您還病著,兒臣原怕衝撞了您……”

羋月擺擺手道:“我豈是她能夠衝撞得了的,她年紀輕輕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嬴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運嗎?”

羋月微微坐起:“怎麼?”

嬴稷看著羋月,只執著地問:“母后信嗎?”

羋月看著嬴稷,半晌,搖了搖頭,緩緩道:“我不信。”

嬴稷苦笑:“您不信嗎?兒臣還以為……”

他還以為,她是信的。他不敢說,關於她的讖言,他也曾經隱隱聽到過。他以為她應該是信了這個,才會屢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這樣的性情、這樣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麼?

而羋瑤,就是那種命中註定的可憐之人吧。

或許只有這麼想,他才會覺得心安些。

羋月看著嬴稷,肅然道:“我告訴你所謂的讖言天命,只不過是心虛者的理由、失敗者的藉口、失勢者的安慰罷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來,你曾經聽說過,我上承天命的預言?”

嬴稷臉一紅,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能低下頭去。

羋月輕歎:“我這一生,只有在燕國最落魄最艱難的時候,才會拿這句話來給自己打氣。因為我為這句讖言,受了太多不應該受的苦,當時與其說是倚仗著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撐自己活下來,倒不如說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淪,不甘心讓仇人歡笑,不甘心屈膝服輸!可一旦我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以後,我就根本不會再去想這樣的事。人不能倚仗縹緲無根的命運而活,更應該去征服命運,超越命運。”

嬴稷震驚地抬頭,看著羋月,久久不語。

而此時,唐八子宮中,唐棣與父親唐姑梁並坐。

從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呈給唐姑梁:“父親。”

唐姑梁飲了一口酒,點頭道:“老臣聽說夫人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會滿意夫人識大體、知進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聲:“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我拒絕世界第一馴獸師。這是個好機會,我若再進一步,就能夠成為王后了,甚至將來還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畢竟年輕,面臨如此大的誘惑,還是會猶豫,會動搖。既然父親將她送進宮來,是為了影響秦國將來數十年的國政,那麼讓她更早攀到這個位置,難道不是更好嗎?

唐姑梁卻搖頭道:“夫人,在太后、大王這兩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個有名有實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唐棣一震,頓時清醒過來,恭敬行禮道:“請父親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們墨家經義的核心是什麼?”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愛’和‘非攻’,可是,這與我如今有干係嗎?”

唐姑梁撫須微笑:“世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樣,好的理論可以用於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後宮之中,也有‘兼愛’和‘非攻’嗎?”

唐姑梁笑了笑:“雖然于先師的理論來說,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這四個字去對照自己的行為。所謂‘非攻’就是你從此以後,只准防守,不可進攻,可以自衛,不能反擊。”

唐棣詫異地問:“大爭之世,若是只守不攻,豈不是自斷手足,坐以待斃?”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誰,都是挑戰權威;同時,誰又能夠在這樣的天威下攻擊你?輕舉妄動,才是自尋死路。”

唐棣語塞,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可我就這麼一直待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嗎?從來日不恒升,花無常豔,父親應該明白男人的好色,我焉敢以為大王會一生一世,就只喜歡我一人。如若是尋常人家,我倒也不懼,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約於他……”既是面對父親,她自然直言不諱,甚至隱隱有些挑釁。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後宮只當成後宮,世間每一處地方,都是人間。你能兼愛世人,也當兼愛你在這四方天裡見到的人,而不是把她們當成情敵。所謂的‘兼愛’,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對待後宮每一個人。只要你廣施恩惠,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人幫你,助你,為你說話……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沒有一個男人想對自己的床頭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歡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線,不犯錯不出圈,善解人意,就會招人疼愛,讓人離不開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歡,只要你不犯錯,就只會是別人犯錯……”

唐姑梁微一停頓,唐棣已經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為苦澀:“父親,我明白了。你、你當真只是個男子啊!”

唐姑梁微閉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話語中的苦澀,轉了話題:“墨子先師遊說楚王救下宋國,歸宋時遇雨,求在閭中避雨,卻被人拒之門外。墨子並沒有告訴閽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門外淋了一夜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為善不為人知,方是為善。為善若為人知,那便是偽,便是為了求名,是最令人討厭的。夫人廣施恩惠,要出自內心,不能是為了揚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壺來,緩緩傾出,眼見酒盞已滿,他卻仍未停下,繼續倒著。唐棣不禁叫道:“滿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壺盛世女官錄。

唐棣卻知道他從來不做多餘的事,怔怔地看著食案上的酒漬,忽道:“滿則溢,所以,不管名聲還是善行,都不可過滿。為善若是為了揚名,人助你揚名,便是報了你的善心。名滿則溢,你若以名挾人,反會招致怨恨。為善若不為揚名,受惠之人無以為報,才會記掛於心,危難時才會有人助你。”

唐姑梁微笑點頭。

唐棣想了想,又道:“父親的意思是,太后、大王在上,我在他們眼皮底下,只可心地無私,善解人意,不可妄圖攬權求名。”

唐姑梁點頭。

唐棣沒有再說話,好一會兒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父親說的是至理,只是,兒等年輕氣盛之人,終究意難平……”

唐姑梁撫須微笑:“難道你認為自己比太后、大王更聰明更強勢嗎?”

唐棣搖頭道:“不能。”

唐姑梁道:“所以,你就只能等,不能爭。”

唐棣終於平心靜氣地朝唐姑梁行了一禮:“謝父親教我。”

唐姑梁亦恭敬還禮道:“夫人任重道遠,老臣謹致祝福。”

唐棣道:“父親,朝上最近有什麼事情嗎?”

唐姑梁道:“聽說,周天子將要派人來咸陽。”

唐棣詫異:“周天子?他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秦人忽然扣留楚王,又借此叩開關卡,攻入楚國。此舉重擊了楚國,也令得其他五國頓時有了兔死狐悲之心。

此時周天子的使臣入秦,實質上卻是受了其他五國的支持,以殘存的天下共主之名義,對秦國進行打壓和道義上的討伐。

雖然這些使臣俱是號稱奉周天子之命,只可惜,此時政出兩門,東周公和西周公都愛借著周天子的命令撈好處。

此番便是西周公所派使者。據衛良人對羋月分析,西周公素來不安分,仗著周天子在他城中住,一心要與行使權令的東周公爭個高下,他又愛爭名聲出風頭,常給三國當槍使。這回來,必也是韓趙魏這三晉在背後支使。

西周使臣趙累入咸陽,昂然走上正殿。

羋戎在殿外擋住了他,喝道:“使臣登殿,不卸劍履,實為無禮!”

趙累高傲道:“我乃天子使臣,代表天子而來。秦君難道不是天子之臣嗎,豈可卸我劍履?”

羋戎冷笑道:“縱然你是天子使臣,要見諸侯,豈可無禮?卸了劍履。”

趙累針鋒相對:“若卸劍履,有失天子威儀,將軍不如先殺了趙某再說。”

羋戎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眼見兩人僵持,便聽得殿內傳話,太后吩咐:“容他上殿。”

羋戎冷哼一聲退後,趙累哼了一聲,昂然直入。

登殿這一番較量,實是趙累有意為之,卻見羋月渾不在意,自己先有些心虛,壯著膽子昂首走到階前,並不行禮,只是微一拱手,高聲道:“周天子遣下臣趙累來問秦君:‘自武王分封,諸侯皆各自有疆域,大勿侵小。而今秦君將楚王掠至咸陽私下囚禁,又入侵楚國,改郢都為南郡,可曾請得周天子的許可?如今秦君私下興兵併吞諸侯,破壞武王的分封之策,是要與天下諸侯為敵嗎?請秦君退出楚國,送還楚王,並向周天子請罪。否則天下諸侯將共討之!’”

朝堂兩邊圍坐的眾臣嗡嗡聲起,看著趙累的眼光充滿了輕蔑之意。趙累昂然不懼,他此番來已經得了列國好處,只消將周天子之詔宣佈,再激怒秦人,便可以讓諸侯聯手,以“周天子之令”討伐秦國。

不料羋月卻不惱怒,笑道:“使臣既來,請前坐,與朕說話。”

趙累一怔,心中卻是不懼,當下便走上前來,坐在羋月下首特設的席位。

羋月微笑問道:“聽說周天子寄居西周公城中,不問外事,趙子前來,想是奉了西周公之命吧炎黃龍神!”

趙累一驚,小心地繞過了這個話題的陷阱,道:“臣奉的是周天子旨意,詔書上蓋的是周天子之璽。”

羋月“哦”了一聲,道:“怎麼我聽說,西周公雖然奉養周天子,可與諸侯往來,應該是東周公的事才是。可真不巧,我這裡倒有東周公送來的賀表,上面也蓋著周天子的玉璽。不知道使臣手中的詔書,是經過東周公府頒發的正式詔書,還是西周公弄出來的私詔?”

趙累臉色頓時變了:“東周西周,皆為侍奉天子的卿士,天子之旨,不管出自東周還是西周,都是周天子的旨意。聽說楚王死于咸陽,秦君擅殺諸侯,難道不應該給天下一個交代嗎?”

羋月笑了笑,卻道:“楚王做客咸陽,偶染小疾,以至天不假年,怎麼能說秦國擅殺諸侯呢,這是誰放出來的謠言?”

趙累見羋月顧左右而言他,怒道:“秦君是當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嗎?”

羋月卻笑了,看著趙累道:“楚懷王年老體弱,病死客途,難道不是很正常嗎?說起這件事,我秦國倒有一件事想問問西周公。先武王蕩,年富力強,出於對周天子的崇敬,不遠千里去洛邑向天子問安,為什麼忽然就被害身亡了呢?這件事,倒請西周公給我秦國解釋解釋!”

趙累聽到此言,心中一驚,知道不妙,勉強回答道:“秦君蕩妄圖舉起九鼎,卻不知九鼎乃我大周國器,天命所歸,是他自不量力,被鼎砸傷,與我周人何干?”

羋月指著趙累,笑得停不下來:“西周公是當天下人都是傻子瞎子嗎?我秦國有數十萬甲士,一聲號令之下,千軍聽命,何必自己效匹夫之行,親去舉鼎?你啊,連說謊都說不像。”

趙累怒道:“此事乃千萬周人與秦軍親眼所見,秦君親去舉鼎而被鼎砸傷,不治身亡。”

羋月微笑道:“人死無憑,隨你們怎麼說罷了。可是我們武王的確是因你們周人而死。為臣子的,自然不敢問周天子的過錯,可是除周天子之外,其他人的責任,你們不給我們一個交代,那是說不過去的。”

趙累大怒,長身而起:“你這是無中生有,蓄意挑事。”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們不挑事,可也不怕來挑事的人。”

趙累面對這樣信口雌黃的回答實在忍無可忍,怒道:“周天子雖然失勢,可他的身後,卻是天下諸侯。你們秦人不要太過分了。”

羋月詫異:“趙子此言何意,我們安敢對周天子不敬?天下皆知,我秦國世代對周天子之忠誠于諸侯之中也無人能比。當年西京為戎狄所據,我秦國先祖仲公,為保護天子西遷,為西戎所殺。我秦國列祖列宗,奉周天子之令,為奪回西京,竟有七世先君死于戎狄之手。若論為周天子犧牲的先君之多,何人敢與我秦國相比?使臣信口雌黃,質疑我秦國對周天子的忠誠,實是辱我秦國列祖列宗,秦人凡有三寸氣在,必殺你闔族老幼,以雪此仇!”

羋月越說聲音越高,這厲聲斥責令得趙累也不禁退後兩步。

趙累暗悔失言,只得伏地請罪:“臣絕無此言,秦國歷代先君對周天子的忠心,天下皆知,臣絕無辱及之意,還望太后不要誤會。”

羋月假意以帕掩面,泣道:“嗚呼,先王啊,我秦國歷代先君在天之靈,看到如今群小挾制天子,詆毀我大秦世代忠良,於靈寢中也會不安的……”

趙累低頭暗翻白眼,抬頭卻一臉誠摯想再做努力:“太后,今日臣奉周天子之令,議的乃是秦國無端侵佔……”

羋月立刻截斷了趙累的話:“秦人愛戴天子,至忠至誠。誰承想天地間竟有不忠之臣,輕慢天子。我聽說西周公偽稱侍奉周天子,卻只是為了貪圖諸侯獻與天子的財物,對周天子卻輕慢不恭。聽說周天子衣食不周,不得不向人借債來維持生活,以至於如今負債累累,甚至還有無禮的債主登門索討,令得周天子不得不築高臺以躲債。堂堂天子,淪落至此,實是令人驚駭不已。所以……”

趙累大驚起身:“太后意欲何為?”

羋月笑吟吟道:“我秦國願接周天子到咸陽來,築以瑤宮,奉以旨酒,飾以錦繡,侍以美姬,實不忍周天子在西周公手中,受此虐待。”

趙累本以為秦太后不過一介婦人,自己一張利嘴,說遍諸侯,此番入秦,自然是片言可折。不想對方巧舌如簧,指白說黑,翻雲覆雨,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說翻臉就翻臉,竟是逼得他一身本事,無從發揮。眼見自己步步敗退,不禁惱道:“此誣衊之詞也,我要抗議,我要抗議!”

羋月笑吟吟看著這個原本一臉自負的辯士一敗塗地的樣子,擺擺手道:“使臣還是先回去與西周公商議我秦國接周天子到咸陽的事情吧。至於其他的,我想你們此刻,也顧不了的。”

趙累無奈,狼狽地一拱手:“臣告辭!”便倉皇而出,兩邊的秦臣們發出哄笑之聲。

趙累走後,羋月立刻召集重臣商議,樗裡疾歎道:“看樣子,戰爭又將開始了。”

羋月道:“三晉和燕齊從來都不是一條心的,現在又少了周天子這面旗幟,就算是再度聯手,想要在他們中間離間也是容易的事農家商女。”

樗裡疾道:“太后看似胸有成竹。”

羋月道:“齊王貪婪,燕國與齊國有仇,這兩個國家都不足為慮。”

樗裡疾道:“那楚國呢?”

羋月並不想回答:“楚國之事,我自有主張。”

樗裡疾道:“太后不認為,如今的情景,有楚國在背後搞鬼嗎?”

羋月淩厲地看向樗裡疾:“國相此言何意?”

樗裡疾呈上一份竹簡道:“這是楚國令尹黃歇寫給太后的信。”

羋月接過來,打開竹簡,黃歇的字跡躍然簡上,曰:“太后若欲學伍子胥滅楚,臣唯學申包胥救楚。若秦國不肯收手,楚國將戰死至最後一人……”

羋月重重地擲下竹簡,怒道:“難道就憑這一封書簡,便要朕收手不成?”

向壽上前一步,跪下稟道:“臣請太后審時度勢,不如就此撤軍為上。”

羋月一怔,凝視著向壽,緩緩地問:“舅父何以也言撤兵之事?莫不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向壽聽了這話,知道羋月疑他為屈原、黃歇起了退意,當下忙解釋道:“太后若真要拿下楚國,臣等也會誓死相拼。只是如今楚人的反抗變得激烈,滅楚之戰久攻不下,戰爭再拖延下去,讓大量軍士滯留楚國,軍費開銷龐大而戰場收穫卻甚少,得不償失。戰線拉得太長,還容易令楚人有反撲的機會。太后,我們已經失去快速滅楚的機會,而三晉虎視眈眈,倒不如暫時緩一緩,先得楚國十五城池站穩腳跟,再逐步蠶食。我大秦的兵力可以轉向三晉的戰場,先拿下其他國家,再圖謀楚國。臣以為,楚國已經是砧板上的肉,什麼時候吃都可以,若是太過心急,燙著自己的嘴,反而不好。”

庸芮亦贊同道:“臣認為向壽將軍此言有理。臣聞蘇秦遊說五國,聯合攻秦,不可不防。”

羋月聽著眾人之言,神情慢慢地平靜下來:“那諸卿以為,我們下一步,是要對付哪個國家呢?”

群臣對視一眼,庸芮道:“太后,臣以為,齊國勢大,又與楚相交,我們若繼續攻楚,不可不防他們突然背後襲擊,到時候怕我們首尾不能相顧。為今之計,不如利用燕國人對齊國的仇恨之意,聯燕滅齊!”

羋月輕敲幾案,沉吟:“如今蘇秦遊說齊國……”

樗裡疾道:“正是,蘇秦已經遊說得列國擁齊,除秦國外,蘇秦已經得到六國相位。若這六國聯手對付我們秦國,不可不防,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羋月點頭:“所以,必要先除去齊國,對嗎?那朕就來助蘇秦一臂之力吧。”

群臣一怔,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蘇秦與燕易後的情事,自然也不知道,蘇秦入齊,為的並不是令齊國強大,而是使其消亡。

羋月站起身,點頭道:“好吧,叫他們撤軍。”

群臣亦站起,一齊道:“太后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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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90章 郢都滅

秦軍伐楚,兵分兩路。一路由司馬錯率領,借送秦女入楚嫁與公子蘭之名,混於嫁妝隊伍中,一路上騙開關卡;另一路則由白起率軍,自巴蜀順烏江而下,過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軍攻入郢都,直抵章華台下。

白起、魏冉與羋戎率領手下站在章華台高高的臺階前,看著巍峨的宮殿,大步進入。一路上,見到無數宮女內侍倉皇奔逃。

羋戎更不理會旁人,率兵直入章華台。這個地方,他只有小時候來過,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後濫施淫威,當著他姊弟的面,杖責女葵。

此後,他被送到泮宮學習,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時那種恐怖的感覺,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揮之不去。

雖然離開了那個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還在那個惡婦的手下受苦,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恐懼和壓力之中。他知道她親眼看見生母的慘死,她曾經被這惡婦暗算過無數次,溺水、下毒……無所不用其極。

他想起自己的養母莒姬,他本以為浴血沙場之後能夠接她出宮安享晚年,沒想到那惡婦卻無緣無故地將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這裡,羋戎更不猶豫,一腳踢開大門,大步邁進。

兩邊的宮娥內侍正在亂跑亂叫,看到這黑盔黑甲滿身殺氣之人,率著一支隊伍兇神惡煞地破門而入,竟是嚇得不敢吭一聲,俱都跪了下來。

羋戎冷笑一聲,長劍拔出,指向一個內侍,喝道:“威後何在?”

那內侍戰戰兢兢地指了指內殿,羋戎再不停頓,大步走到門前,一劍削下簾子,闖入內殿。

但見楚威後身著黑色寢衣,披散著滿頭白髮,倚在幾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經聽不到外面的喧鬧聲了。門被打開,刺眼的陽光猛然射入,驚動了她,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滿臉殺氣的羋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這老邁遲鈍的腦子,一時還回不過神,拍了一下幾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膽子,竟敢闖進這裡來……”

她身邊的侍女女嵐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後,不好了,是秦兵攻進來了。”

楚威後睜著老眼問:“你說什麼?”

女桑附在她的耳邊大聲說:“秦兵攻進來了!”

楚威後猛地坐起來,厲聲喝道:“你胡說,秦兵為什麼要攻進來?秦國、秦國不是姝在做母后嗎……”

羋戎大笑一聲:“老毒婦,你那小毒婦女兒,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經被處死了!”

楚威後大驚站起,又跌坐在地,失聲驚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羋戎看著楚威後,想起昔年這毒婦高高坐在上首,威儀十足,任意發威,如同神祗。可是眼前的楚威後,一身皺巴巴的黑衣,滿頭白髮散亂,蒼老不堪,形如鬼魅。

楚威後直瞪著羋戎和隨後跟入的魏冉,似乎沒有反應,好一會兒才忽然嘶聲叫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入章華台,給老婦滾出去,滾出去!”

她摸索著拿起拐杖,壯膽似的虛揮一下敲在席面上系統之金手指。

魏冉看著楚威後,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嫗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頭猶豫地問羋戎:“她就是……楚威後?”

羋戎神情複雜地看著蒼老不堪的楚威後,點頭道:“是。”

楚威後有些驚惶地看著兩人,問:“你是誰,你們是誰?”

羋戎輕歎一聲道:“沒有想到,你居然已經這麼老了!”

楚威後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復:“你們真是秦兵?我的姝怎麼樣了?對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頓時想起了一切,不禁拍著幾案大哭起來。

羋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與威後視線持平,放緩了聲音問她:“你還記得向氏夫人嗎?”

正在號哭的楚威後一下子僵住了,她渾濁的眼中忽然現出一絲驚恐,在席上不斷後縮,不斷搖頭:“你說什麼,你們到底是誰?”

羋戎上前一步,放低了聲音道:“王后不記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兒子。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親被你趕出宮後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兒子……”

楚威後失聲尖叫起來,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不……為什麼我還沒有殺死你,為什麼我還沒有殺死你們……”

羋戎的聲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還記得,當日您在這間宮殿裡,將我的養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這個位置呢?我要不要在這個位置,也給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嘗嘗,那毒酒穿腸的滋味如何?”

楚威後渾身顫抖,叫道:“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錯了東西,我沒有殺她,我沒有殺她!”

羋戎的聲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您最寵愛的女兒公主姝,是她下旨賜死的;您最得意的兒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陽正受苦呢!”

楚威後掩著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羋戎繼續道:“我們奉了太后的命令,是為滅楚而來。我們要滅了楚國,占了郢都,毀了這座宮殿。再把你這個毒婦,帶到我母親的墓前,由我們兄弟,親手砍下你的頭顱,祭過母親以後,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後驚恐地不停後縮:“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你們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們的嫡母,你不可以殺我的……”

羋戎哈哈大笑:“楚國都滅了,你還是什麼王后,還是什麼嫡母啊?”

女嵐正縮在一邊瑟瑟發抖,卻見楚威後正退往她這邊來,頓時尖叫一聲,推倒楚威後,連滾帶爬到另一邊,叫道:“奴婢只是宮女,求公子開恩,求公子開恩。”

楚威後被女嵐推倒,頭撞在幾案上,撞出血來,她尖叫一聲,咒駡道:“女嵐,你這賤婢,你敢推我——”

羋戎輕歎了一聲:“女嵐,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你幹過什麼事吧!你自幼便監視我阿姊,欺負我阿姊。我養母莒夫人與你何冤何仇,你為何要挑唆這毒婦鴆殺於她……”

女嵐尖叫一聲,爬起來就準備向外逃去老爺爺在神雕世界。

羋戎劍一揮,鮮血飛濺。

血澆了楚威後一頭一臉,女嵐的人頭滾落到楚威後面前。

楚威後看著人頭,瘋狂大叫。

忽然間她的叫聲停頓了,一口濁血噴出,整個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動。

羋戎的劍指在了楚威後的脖子上,喝道:“毒婦,現在該輪到你了。”

卻見楚威後一動不動,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後的脖子,抬頭厭惡道:“她死了。”

羋戎恨恨地一揮劍,楚威後的人頭飛上半空,羋戎將她的屍身踢開,恨恨道:“便宜這毒婦了。”

魏冉冷笑一聲道:“教她這一生狠毒殘暴,臨老卻被子孫拋棄,又得知女兒死於非命,兒子也將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報應。”

羋戎大喝一聲:“拿火把來。”

手下奉上火把,羋戎將火把往帷幄上一擲,冷笑道:“便讓這罪惡之地,就此一把火燒了吧。”

大火沖天而起,這章華台,連它深藏著的種種罪惡,自此不復存在。

而此時被楚王橫流放的屈原,正蓬頭垢面茫然走在汨羅江邊。

江邊的老漁父看著他走過,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認:“咦,您是……您是三閭大夫,您是屈子,您怎麼會在這兒啊?”

屈原長歎:“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漁父詫異道:“為什麼,您這樣的好人,為什麼兩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滿朝文武呢,難道沒有人說話嗎?”

屈原慘笑:“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漁父拍了拍大腿:“嗐,那您就跟他們一塊兒混濁,一塊兒醉唄!”

屈原搖頭:“我不能。”

老漁父不解問他:“為什麼?”

屈原道:“一個沐浴乾淨的人,怎麼能願意跳進污泥裡?一個心靈乾淨的人,怎麼去附和混濁的世間?”

老漁父聽不明白,但仍問道:“那您怎麼辦?”

屈原剛要說話,忽然遠處傳來陣陣馬蹄,伴隨著隱約的叫聲:“屈子,屈子,您在哪兒?”

屈原站住,喃喃道:“難道是子歇回來了,難道是他救回了大王……還是新王終於明白了那些人的奸謀,有心振作?”

老漁父見狀忙道:“不管怎麼樣,有人找你,就是好事。”連忙揚聲叫道:“屈子在這裡……”

轉眼,便見羋戎率著手下騎馬自遠處而來:“屈子——太好了,終於找到您了!”

屈原看著他們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們是秦軍,這裡是楚國,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的?”

羋戎下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國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陽。”

屈原怔怔地看著羋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信息,震驚地倒退幾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沒有理會羋戎,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貪婚亂嫁之老公太腹黑。

羋戎叫著他:“屈子,您要去哪兒?”

屈原搖頭喃喃地說:“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滿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兒……”

羋戎的副將見狀上前問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羋戎跪著不動,冷冷道:“讓他去,讓他親眼看到,就會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卻只見滿目瘡痍,頓覺天旋地轉,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汨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鬱結紆軫兮,離慜而長鞠。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於汨羅江。

黃歇聞聽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馬疾馳,自秦入楚。

沿途但見斷壁殘垣,昔年的楚國,已經盡在秦人鐵蹄之下。曾經繁華無比的郢都城,亦成為一片廢墟。

他沖過長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個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還保持了原來的風貌。

黃歇沖入庭院,倉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終於回來了!”

黃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頓時跌坐在地,顫聲問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將手中木匣捧給他:“夫子臨死前,還念叨著你,讓我把這信交給你。”

黃歇顫抖著接過木匣,打開,裡面是數篇竹簡、一封帛書,他哽咽著問:“夫子,他、他是怎麼去的……”

女媭閉目,流淚:“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於汨羅江。”

黃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歎道:“先生哀郢都之災,痛君王之陷,自知無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國,唯望他的死,能夠喚醒君王之沉睡,能夠喚起楚人抵禦外敵之心,亦望子歇能夠承他遺願,救楚報國。”

黃歇只覺得天崩地裂,整個人魂不附體,茫然無措。夫子就這麼走了,竟連他也不等一等,可是,為什麼要把這麼一項難於登天的重任交給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還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往何處去哭求啊!

此時,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著,登上章台宮的高臺。

太后羋月已經在臺上置案幾,自斟自飲。

楚王槐此時已經完全放棄了,也不再困頓,只揮了揮袖子,走到羋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問道:“你意欲何為?”

羋月道:“我準備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興嗎?”

楚王槐搖頭道:“你寧死都要殺了寡人,現在卻說要送寡人回楚國,回郢都?寡人不信凡女傾天下之鳳凰印。”

羋月道:“因為我們已經攻下了楚國,攻進了郢都。”

楚王槐整個人如被雷擊,倒退三步,失聲驚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們楚國,立國八百年,從周天子到晉國到諸侯,沒有人可以過江東,沒有人可以……”

羋月道:“我的兵馬,自巴蜀順烏江而下,過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愛妃鄭袖、愛子子蘭,一路為我們打開關卡……”說著,她將身邊幾案上的一個木匣打開,推到楚王槐面前,“認得這顆隨侯珠嗎?”

木匣內,一顆徑逾盈寸的圓珠,發出碧綠色的瑩光,楚王槐顫抖著手接近圓珠,快碰到的時候卻又觸電一樣縮了回來,驚叫道:“母后的靈蛇珠,這是母后的靈蛇珠……”他抬起頭來,看著羋月,眼神變得兇惡,“你、你把我母后怎麼樣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兇惡,於羋月來說,也是毫不足懼,她搖搖頭道:“和氏璧與隨侯珠,是楚國列祖所傳的國寶,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更不屬於你母親。”

楚王槐卻恍若未聞,只問道:“我母后呢,你殺了我母后嗎?”

羋月道:“郢都城破的時候,你的兒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卻沒有人告訴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間他抬頭怒視羋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後悔,沒有聽母后的話,母后早就說要殺了你,殺了你的……”

羋月忽然笑了:“你當真信那個預言?”

楚王槐反問:“難道你不信?”

羋月搖頭道:“我的確不信。今日的結局,皆出於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沒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樣會落入今天的結局中!”

楚王槐憤怒之至,喝道:“你胡說!”

羋月毫不客氣,一一歷數:“你繼位之初,有先王餘威,還有令尹昭陽能征善戰,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國,所以楚國一時呈興旺之勢,甚至成為六國合縱之長。只可惜,你信佞臣,寵奸妃,貪小利,少謀略,將先王創下的大好基業,步步斷送。”

楚王槐聽著這一句句誅心之語,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聽聽,寡人輸在什麼地方!”

羋月道:“你聽從張儀的勸誘,與齊國斷了邦交,失信于齊國;與秦國開戰意氣用事,失漢中,敗藍田,國勢至此日漸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張了張口,意欲反駁,竟是無言以對,咬咬牙還是硬撐著君王威儀:“是,那又如何?”

羋月道:“昭陽、屈原圖謀巴蜀,已經做好了準備,可你理政無方,坐視良機喪失,反讓秦國得了巴蜀,才能夠令我秦軍從巴蜀之地順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寵信靳尚,有違與韓魏的聯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貪圖小利而不知大勢,得罪于諸侯,最後使楚國眾叛親離。你寵信鄭袖,在子橫與子蘭間搖擺不定,令得這兩人各懷私心。子橫沒有告訴你秦國的內情,子蘭打開城門引進了秦兵,最終導致了楚國的毀滅。其實有沒有我,你都註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絕少毒寵千面妻。”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來都是寡人的錯,都是寡人的錯。”

羋月厲聲道:“你對不起先王的在天之靈。待我進了郢都,我會把你押回去,把你關在陵園之中,日日向先王懺悔,讓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場!”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

羋月坐下來,看著他發狂。

楚王槐止住笑聲,道:“你說得是,寡人的確有負江山,有負列祖列宗。不過寡人是一國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不會任你羞辱,苟延殘喘地存活。”

羋月道:“那你還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來整整衣冠,向著楚國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孫槐,昏聵失德,有負社稷,有負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國,向我羋族列祖列宗謝罪!”

他跪叩畢,忽然沖上欄杆,縱身躍下。

羋月跑到欄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宮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竅流血,已經死去。

羋月閉眼,片刻睜開,緩緩道:“將楚王槐的遺體,送回南郡。”

楚王槐遺體被送回楚國,以國禮安葬。他雖然舉政失措,但君王死于異鄉,卻是國家之恥,國人之悲。楚人追其諡號為“懷”,諡法曰:“慈義短折曰懷。”史稱楚懷王。

就在楚懷王死去的次日,秦宮之中,也因為他的死,而出現了另一場紛亂。

王后羋瑤因為聽到了父親的死訊,驚恐哀絕之下,竟是忽然早產。

椒房殿外室,一陣又一陣的痛呼從內室傳出,嬴稷急匆匆進來,喝問:“怎麼回事?”

豎漆忙回報:“大王勿憂,王后早產,御醫已經在裡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會無事的。”

嬴稷問道:“王后還不到產期,怎麼會忽然早產?”

豎漆低聲道:“聽說是……王后聽到了楚王的死訊,動了胎氣。”

嬴稷大怒:“身邊侍候的人呢,是誰膽敢把這件事告訴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見他盛怒,豎漆頓時不敢說話,屋內一片嚇人的安靜,只餘內室羋瑤痛呼之聲,與女巫吟念之聲。

唐棣匆匆趕到,看到這種情景,也站在門口,不敢挪動也不敢發出聲音,她身後跟著的諸侍女更是不敢動上一動。

忽然一陣嬰兒的啼哭從內室傳了出來,豎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來了……”

嬴稷一喜,正準備往內室而去,便見乳母抱著繈褓從裡面走出來,向嬴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王後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氣,邁過門檻進來,率眾跪下賀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嬴稷接過繈褓,卻焦急地問:“王后怎麼樣了?”

乳母猶豫了一下,嬴稷喝道:“說!”

乳母撲通磕了個頭,哽咽道:“王后難產,血流不止……”

嬴稷一驚,抱著嬰兒就向內沖去,豎漆一邊叫著:“大王,血房不吉,不可進去啊……”一邊也跟了進去。

乳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唐棣已經站起身,冷靜地吩咐乳母:“你快進去,幫大王抱著孩子。”

乳母茫然地站起,急忙奔進去。

唐棣身後的傅姆道:“夫人,您……”這時候,作為一個聰明的妃子,應該跟進去討好和説明,以顯示存在啊。

唐棣卻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這時候,我不便進去。還是在外頭多照應著些吧。”

嬴稷抱著嬰兒沖進椒房殿內室,見侍女女醫俱跪下了,急問:“王后怎麼樣?”

女醫歎息著搖了搖頭,嬴稷疾步上前,掀起床帳,只見臉色慘白的羋瑤已經陷於半昏迷狀態了。

嬴稷將嬰兒交給侍女,撲上前抱起羋瑤,叫道:“王后,王后……”

羋瑤閉著眼,似已陷入昏迷之中,任嬴稷怎麼叫喚,就是一動不動。

嬰兒忽然大聲號哭起來,這哭聲終於將羋瑤喚回,她微微睜開眼睛,吃力道:“孩子,孩子……”

嬴稷伸出一隻手,侍女連忙把嬰兒遞過去,嬴稷把嬰兒捧到羋瑤面前,忍悲含笑道:“王后,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們的孩子。”

羋瑤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嬰兒,露出一點喜悅的笑容,旋即淚如雨下。

嬴稷用力抱緊羋瑤,努力用歡欣的語氣說道:“是個男孩,王后,你為寡人生了個兒子。寡人會立他為太子,你想不想看到他立為太子的典禮?”

羋瑤哽咽道:“想,可惜妾身看不到了……”

嬴稷心頭一痛,再也裝不出歡快的語氣了,哽咽道:“不會,不會的,你要撐下去。棟兒才剛出生,沒有母親會活不下去的。”

羋瑤喃喃道:“棟兒?”

嬴稷道:“寡人早就想好了他的名字,叫棟,棟樑的棟,要讓他將來作我大秦的棟樑一覺醒來,遍地是外掛。你說這名字好嗎?”

羋瑤不住地落淚,不停地點頭道:“好,好……”忽然她整個人身體一軟,向下滑去。

嬴稷一驚,忙把嬰兒遞給侍女,雙手抱住羋瑤叫道:“王后,王后……”

羋瑤奄奄一息,氣息微弱地說:“大王,大王,我不成了。棟兒以後,就只能拜託大王多加憐惜了。”

嬴稷哽咽不已:“王后……”

羋瑤嘴角忽然露出一個極微弱的笑容,道:“我單名一個瑤字,母親小時候叫我阿瑤。”

嬴稷點頭:“我知道……”

羋瑤努力睜開眼睛,這麼一個極微小的動作,對於此時的她來說,亦是極吃力的。她看著嬴稷,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愛戀:“大王,您一直叫我王后,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嗎?”

嬴稷顫聲叫:“阿瑤……”

羋瑤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道:“大王,我覺得此生最幸運的事,就是嫁給了您……”

嬴稷扭頭拭淚,哽咽道:“你別說了,我、我對你……”

羋瑤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卻還努力地想再看看他:“大王,您對我一直很好,哪怕我的母族一落千丈,可您一直保護我,不讓我受到別人的欺負。”

嬴稷只覺得胸口堵得緊,悔恨交加:“不,阿瑤,我應該對你更好的。”

羋瑤輕輕搖頭,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母親早亡,我在楚宮受盡冷落,這一生唯一對我好的人,就是您。我一直告訴自己,應該滿足的……可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我想任性一回。我知道大王是個君子,您對我好,因為我是王后,是您的妻子。可我還想問問您,在您心中,這份好,可有一絲是給阿瑤,給我這個人的?”

嬴稷抱緊了羋瑤,溫柔地輕聲道:“在成親之前,我只知道要娶一個王后,並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在新婚之夜,我看到的是一個令人憐愛的女子,她叫阿瑤。從那一天起,到現在,我眼中看到的你,都是阿瑤,而不僅僅是王后……”

羋瑤臉上陡然煥發出光彩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眼睛也放光了,她綻開一絲笑容,吃力地說:“謝謝……”

這一刻,是羋瑤這一生中最美的時候。

轉瞬之間,羋瑤的笑容就凝滯在臉上,眼中的光彩一閃而沒,眼睛已經閉上。

黃歇自離郢都,一路收羅失散的楚國兵將,又打聽羋橫等人的下落,方知羋橫等楚國君臣,因郢都被攻破,逃到陳地,倉皇棲身。

所謂的新王宮,不過是原來的舊郡守之府,狹小陳舊,完全不能與郢都高大的宮殿相比。然而在這樣狹小陳舊的屋舍中,各派爭權奪利之烈依舊不下於郢都的章華台。

因廳堂太過狹小,廡廊窄到沒有辦法坐人,便是開一個所謂的朝會,亦只有楚王橫、鄭袖、公子蘭、靳尚、昭雎等六七個人在敞開的廳堂中跪坐爭辯,其餘諸人不得不在院中呈兩排站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系統之花瓶女的學霸人生。

此時,鄭袖尖厲而極具壓迫性的聲音幾乎劃破鼓膜:“與秦人交戰,真是笑話!子橫,你拿什麼交戰?還能夠調集多少兵將?依老婦之見,不如早早歸降,以保全宗廟,也免得黎民受苦。”

靳尚也跟著勸道:“夫人之見有理,請大王決斷。”

昭雎卻怒道:“大王,我楚國立國八百餘年,不曾言降。我大楚地廣五千里,帶甲百萬,而今讓秦人佔據山河,挾持君王。凡我楚國男兒,皆當泣血執刃,以報國仇,豈可言降!”

公子蘭不以為意:“不降又能如何?難道昭雎將軍就拿我們這些人,去和秦人決一死戰?這與送死何異?”

昭雎膝行向前,朝楚王橫伏倒,泣告道:“大王,老臣叔父一生忠心報國,含恨而亡。請大王堅定心志,休受奸人蒙蔽,莫讓我楚國列祖列宗於九天含恨。”

公子蘭冷笑道:“大膽昭雎!你說誰是奸人?我母親乃大王的長輩,我是大王的親弟弟,是楚國令尹。你不過是個莽夫,貪酷粗鄙,屢犯律令,每每仗著先令尹而逃脫法紀。當真要我一一說出來不成?”

昭雎頓時語塞,他雖有昭陽之脾氣,卻無昭陽之能力,這些年來貪戀楚威後、鄭袖等財色等賄賂,竟是落了不少把柄在對方手上,此時見公子蘭威脅,又氣又怒,卻只說得“你、你、你——”再也說不出話來。

公子蘭見壓下了昭雎,與靳尚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一齊上前勸說楚王橫:“王兄,我們從郢都逃到陳地,住在這麼破舊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驚懼,苦不堪言。強撐著這個虛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將到,這個破城能抵擋得住嗎?到時候那些兇殘的兵士可無從分辨您是大王還是黔首,若是亂軍之中刀箭無眼,豈不冤枉?”

楚王橫聽他語含威脅,明知他不懷好意,竟是不敢拒絕,只臉色慘白道:“你們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鄭袖劈頭斥道:“子橫一向優柔寡斷,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結果。既然戰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應,還想什麼想?”

楚王橫受迫不過,滿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夠為他解圍。只是此時能逃出來的群臣,不是鄭袖黨羽,便是畏她歷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猶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橫不是個能頂事的主公,也都對他灰了心,此時此刻,自然不願意跳出來替他杠上鄭袖等人,當下皆回避著他的目光。

鄭袖見楚王橫惶恐無助,眾臣俯首,不禁得意,當下發號施令道:“子蘭,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請大王用印。靳尚,你升為左徒,與秦國議降。”

她話音剛落,便聽得一個冰冷的聲音自外面傳來:“楚國危難之時,敢言降者,當以賣國之罪論處!”

楚王橫正自絕望之時,聞聲頓時驚喜地跳了起來:“子歇——”

眾人立刻看向外面,卻見黃歇一身戰甲,帶著一群衣甲破舊、猶帶血跡但氣勢昂然的兵士大步闖進,一直走到廳前,方才跪下道:“臣黃歇救駕來遲,還望大王恕罪。”

楚王橫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迎上去扶起黃歇。他激動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子、子歇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鄭袖見狀,卻是又驚又怒:“大膽黃歇,竟敢披甲帶劍直入宮中,你這是要謀逆嗎?”

黃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歸降,要讓楚國覆亡,有什麼樣的謀逆之罪比這個更大?”

鄭袖大怒,連屈原都被她施計放逐,連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頭,區區黃歇竟然敢對她無禮?當下擊案尖聲叫道:“大膽黃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對夫人我如此無禮,難道不怕大王回來要你闔族性命嗎?”

黃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這天了。先王在秦國聽說夫人與令尹子蘭為迎秦人的嫁妝開了郢都城門,怒而殉國了。”

鄭袖聞聽此言,頓時怔住了。半晌,才顫抖著伸手指向黃歇,尖叫道:“你、你說什麼,大王他……”

黃歇冷冷道:“秦人要將先王遺體送回楚國安葬。夫人,您如今是個寡婦了,當摘了笄釵簪珥,下去換掉這紅衣豔妝才是。”

鄭袖整個人都呆滯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黃歇一個眼色,楚王橫身邊兩名乖覺的宮女連忙將她扶下。

鄭袖回過神來,尖叫掙扎道:“你們、你們敢對我無禮!來人,來人,你們是死人嗎……”

鄭袖身邊原也有不少宮女內侍,本不應該讓她這麼輕易被楚王橫身邊的宮女挾走,只是她身邊的宮女內侍皆是知機之人,見那黃歇渾身殺氣進來,三兩句話便控制了局面,竟是無不膽寒,均縮成一團不敢吱聲。

公子蘭看著鄭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兩步,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母親——”

靳尚見勢不妙,連忙叫道:“大王,我們當備靈堂,為先王大祭。”說著便要拉了公子蘭下去,準備召喚自己心腹之人前來相護。

黃歇卻喝道:“慢著——”

靳尚往後一縮,賠笑道:“子歇還有何事?”

黃歇從自己身後護衛手中接過一個木匣,擲在靳尚面前,匣子裂開,滾了一地的珠寶。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記把您府中的珠寶還有與秦國往來的書信帶走,我給您帶來了天絕俠客。”

靳尚臉色大變,連忙擺手否認:“沒沒沒,這些不是我的……”

黃歇繼續將一疊木牘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氣呢?您受了秦人的賄賂,遊說先王入秦,以至於先王被秦人扣押,讓秦人長驅直入。您又欺哄公子蘭和鄭袖夫人,讓他們以為秦人會助他們奪位,甚至不惜假傳令諭,為秦人一路打開城門,以至於郢都被破。這些信裡還提到,您與秦人商議好,哄了大王投降,獻上楚國,秦人就會授你上爵,賜你封地……”

靳尚已經癱坐在地,渾身冷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黃歇沒有理他,轉向楚王橫道:“臣請大王下旨,將賣國通敵的靳尚當殿處死!”

楚王橫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靳尚忽然蹦了起來,尖叫道:“黃歇你竟敢要脅大王,來人,來人,將帶劍擅闖朝堂的黃歇——”他才一張口,黃歇忽然拔劍,一劍刺中他心窩。

靳尚撲倒在地,斷斷續續地說完最後兩個字:“拿……下……”這才咽氣。他的腦袋就倒在公子蘭的膝蓋邊,卻是雙目圓睜,死不瞑目,身上鮮血蜿蜒著流了一地。

公子蘭看著面前的頭顱,短促地“啊”了一聲,雙手向後撐地,膝行退了幾步,嚇得顫抖不已。那鮮血沾染了他的膝蓋、手掌,一股腥惡之氣撲面而來,只覺得雙手黏滯,那血氣似要自他手掌滲入骨髓中去。

黃歇收劍,吹了吹劍鋒上的血,冷冷地看著公子蘭道:“公子蘭身體欠佳,看來不適合再擔任令尹一職。大王,您說是嗎?”

楚王橫看著羋蘭,恐懼中交織著興奮,顫抖著聲音道:“子蘭,你是不是要向寡人請辭——”

公子蘭已經渾身哆嗦,他雖然一向驕橫,但也不過是恃著楚王槐和鄭袖寵愛,若遇上事情,還有靳尚出謀劃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黃歇一來就押下鄭袖,殺了靳尚,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腦袋糊成一團,見黃歇朝著他一瞪眼,頓時嚇得險些尿了出來,只應得一聲:“是,是——”

黃歇立刻拄劍跪下,對楚王橫道:“請大王下旨,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楚王橫一把抓住黃歇的臂膀,站了起來,亢奮道:“有再敢與秦人言降者,殺無赦!”

庭院中所有的將士一齊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橫看著眼前所有伏倒的頭顱,聽著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長期以來備受鉗制的這個君王,此刻才終於有了身為一國之君的驕傲。

群臣散去,內室中唯黃歇與楚王橫對坐。

楚王橫身體前傾,緊張地問道:“子歇,寡人當如何處置子蘭?”

黃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當恩養公子蘭,令其閉門讀書。”

楚王橫怔了怔:“就‘閉門讀書’?那讀到什麼時候?”

黃歇意味深長道:“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情,公子蘭喜歡鑽研學問,就讓他閉門讀書一輩子吧。”

楚王橫懂了,又問:“那鄭袖夫人呢……”

黃歇微帶厭倦:“大王也說了,鄭袖不過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重生之難得門當戶對。如今先王已去,她自當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後,再為先王終生守陵。”楚王橫頓時松了一口氣:“如此,大善。”看到黃歇會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釋著:“寡人知道應該處置他們……可寡人怕,怕別人說先王屍骨未寒就……後世之人未必知道他們之惡,人人都只會同情敗落之人……”

黃歇輕歎一聲,抬手阻止楚王橫再說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連今世都不得自主,哪裡還管得了後世?”

楚王橫臉一紅,拱手道:“子歇說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顧忌太多……”

黃歇看著眼前懦弱又好虛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滅,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來,所見的民生之哀,忽然覺得極度疲憊。他抬起手,已經不想再聽他繼續解釋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為惡的當是奸臣靳尚,鄭袖夫人和公子蘭不過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靜養、公子讀書便罷了。”

楚王橫頓時放了心,看著黃歇充滿希望地問:“子歇,你來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說,既不能降,又無力戰,如今這楚國應該如何?”

黃歇道:“降是萬不能降的,我們只能以戰促和。”

楚王橫一怔:“以戰促和?”

黃歇道:“楚國八百年王業、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過是打我們一個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渙散,潰不成軍。若是大王堅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橫一路逃亡,心膽俱喪,能夠偏安一隅便是萬幸,聽黃歇說到擊退秦人收復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們真的能夠回郢都嗎?”

黃歇見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歎,口中卻道:“只有將秦人打痛,讓秦人知道,滅楚付出的代價太高,才能夠使他們為了減少損失與我們談判。大王別忘記了,秦人不止我們一個對手,他們背後還有三晉和齊燕五國,如果楚國之戰拖長了時日,兵力都陷在楚國的話,那其他五國未必不會在背後伸手……”

楚王橫自郢都逃出,但見兵敗如山倒的情況,早已嚇得鬥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蘭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犧牲品而使他們自己得利,他也不會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處,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聽得黃歇分析,頓時又信心大增:“子歇說得是。”

黃歇道:“大王放心,萬事都交給臣吧。”

楚王橫不斷點頭:“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還能倚仗誰呢?”

秦人攻楚,楚兵潰敗,楚王橫拜黃歇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馬,再抵秦軍攻擊。

黃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劍走過陳地新宮長廊,兩邊的侍從紛紛行禮:“君上。”

黃歇目不斜視,走進他所居的書房中,推窗而望,但見長天一色,心中感慨萬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沒有秦廷可哭,沒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國的救兵,我只能憑自己的雙手,去匡扶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能夠容忍任何蠹蟲擋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絕不會再讓他們用對付夫子的手段對付我。將士衝鋒在前,就不允許背後射來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為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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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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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85章 邊城險

楚國所發生的一切,黃歇並不知情。

他在咸陽仍然積極行動,一方面遊說秦國的臣子們,一方面積極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終於打聽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宮殿章台宮之中。

他遠遠地站在離章台宮不遠的一個小土丘上,看著章台宮,想著如何能夠混進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夠解決太子橫的危機,才能夠破解楚威後、鄭袖的威壓,才能夠阻止子蘭、靳尚的賣國行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後,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卻不得不想辦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勢發展下去,秦楚兩國將會演變成更激烈的戰爭,他不能坐視它發生。

他已經站在這裡,觀察了好幾天。

忽然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去,見羋月沿著小土坡走上來。

羋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麼?”

黃歇退後一步,看著羋月表情複雜:“皎……太后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登上土坡,指著章台宮道:“你看,這座宮殿是不是很像我們楚國的王宮?”

黃歇看著眼前熟悉的宮闕,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宮,覺得那宮殿高得似在天邊一樣,為了那麼美的地方,他可以去奉獻一切。那一次,他親見一個驕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孤獨地站在高臺上叫著:“為什麼我不可以是鷹?”

如今,她已經一飛沖天,她甚至給自己複製了一座宮闕,再複製一份童年。

羋月負手站在土坡上,遙指章台宮,道:“我將它起名叫章台宮,為了紀念父王的章華台。以後我會搬進這裡來,把它當成我的主殿,以慰我的思鄉之情。”

黃歇卻尖銳道:“太后寧可造一座假的宮殿來慰自己的思鄉之情,也要摧毀真正的故園。臣,當真不知道當如何言說了。”

羋月看著遠方,神思悠悠,如今的她,已經不再尖銳,不再憤怒,只微笑道:“這裡面是我的故園,也是你的故園。它裡面的一切,就像父王生前一樣,沒有被後來那些不堪的人破壞。子歇,我的故園只在我六歲之前,此後,我待在那裡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每一天都懷著想把它一把火燒掉的願望。那些人佔據了我的故園,毀掉了我的故園,他們待過的地方,我只想一把火都燒掉。子歇,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園,它不在了,我可以重建它。”

黃歇看著羋月,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伸到一半卻迅速收回了手,扭頭道:“我先走了,太后慢慢看吧。”

羋月道:“你要不要與我一起進去看看?”

黃歇道:“你邀我進去?”

羋月道:“你在這裡看了好幾天了,難道不是想進去看看嗎?”

黃歇一驚,終於咬牙道:“好玄變天地。”

兩人同行,走入章台宮。看著舊景處處,竟恍若隔世。

這宮中,也有回廊處處,也有高臺樓宇,也有繁花遍地,也有百鳥飛舞。連地磚的紋路,也是熟悉的蔓草紋;兩邊的壁畫,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廊上的木柱懸頂,也是同樣的飛鳥紋;那章台宮主殿上的,也依舊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燈。

整個主殿的風格,一如楚威王舊時,羋月指著某一處,說這是她小時候捉迷藏爬過的,又指著另一處,說柱子鬆動可以旋轉。黃歇看著她一處處數來,輕歎:“看來你於這宮殿,花費了不少心思啊。”

他此時已經明瞭,楚王槐必不在這裡了,從羋月對章台宮的傾心用情來看,她也不會將楚王槐長囚於此。她一定覺得,他不配。

縱然他曾經被帶到過此處,黃歇相信,也頂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一處廊橋上,羋月指著遠處笑道:“那邊就是陽靈台。我記得那次,你們泮宮大比之後,從陽靈台出來,就走過這裡。我們就站在橋上,向你們投香囊、荷包還有手帕……”

黃歇看著橋下,輕聲道:“如果這裡還是楚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好!”

只可惜,一切都已經不能重來了。

他與她近在咫尺,卻隔得比天涯還遠。

她邀請他游遍全宮,送他走出宮殿。他看著她一步步走進秦宮宮闈,九重宮闕,次第關閉。

從此,便是陌路了,是嗎?

夜深了。

一燈如豆,遠處秋蟬鳴叫聲隱隱傳來,楚王槐整個人憔悴不堪,癱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雙目無神。

一個侍童坐在他的榻邊,打著瞌睡。

忽然窗上出現刀尖,輕輕撥動閂子,一會兒,窗子開了,一個蒙面人躍入,一掌擊暈侍童。

楚王槐差點驚叫起來,那人忙拉下蒙面巾,俯身行禮道:“大王勿要聲張,臣是黃歇。”

楚王槐的眼睛驀然瞪大,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子歇,是你,你是來救寡人的嗎?”

黃歇道:“是,臣是來救大王的。”

這些日子,經過多方打探,他終於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這座秦孝公時代的離宮,如今囚禁著楚國的前王。

楚王槐站了起來,一把抓住黃歇,叫道:“快、快帶寡人出去,寡人一刻也不能繼續在這裡待著了。”

黃歇按住了楚王槐,勸道:“大王,請少安毋躁。臣只是一個人,現在沒有辦法帶您出去,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楚王槐泄了氣,跌坐在榻上,掩面恨聲道:“這樣的日子,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寡人要離開,要離開……寡人給你諭旨,你快叫昭陽發兵,來救寡人離開榮歸。”

黃歇道:“大王,老令尹已經……侍奉先祖去了。”

楚王槐大驚,跳了起來:“怎麼會,怎麼會?那現在呢,現在楚國是誰在做主?”

黃歇歎道:“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後,秦國攻打我楚國,連下十五城。國家危亡之際,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為人質,他臨終前扶立太子……”

楚王槐頓時緊張起來,急問道:“怎麼樣?”

黃歇道:“太子已經登基!”

楚王槐癱坐在榻上,忽然捶榻放聲痛哭起來:“逆子,逆子,寡人憐惜他失母,三番五次不捨得廢他,可如今寡人落難,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謀朝篡位。他、他這是要寡人的命啊!”

黃歇心中厭憎,卻不得不勸道:“大王,噤聲,若是叫人聽見,只怕會對您不利。”

楚王槐一下子停住聲音,驚恐地張望,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一把拉住黃歇,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子歇,你帶寡人出去,寡人要回楚國去。寡人才是大王,對不對?”

黃歇道:“大王放心,臣一定會想個周詳的計畫,把大王救回去的。”

楚王槐神經質地點頭道:“對,你是忠臣,等寡人復位以後,一定會大大地封賞於你。”

黃歇不能置信地站起,看著楚王槐道:“大王,您說什麼,復位?”

楚王槐一昂首道:“寡人當然要復位!寡人才是一國之君,寡人不能讓逆子就這麼奪了王位。子歇,你是忠臣,只要寡人一回國,就廢了謀朝篡位的太子橫……昭陽,老匹夫,寡人還以為你雖然剛愎自用,至少對寡人還是忠心的呢,沒想到你竟然忘恩負義……”

黃歇不禁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楚王槐,冷冷道:“大王可知,秦人的軍隊,如今還佔據著楚國的城池?外敵虎視眈眈,國家危亡之際,大王心心念念的,只是您的王位嗎?”

楚王槐怔了一怔,惱羞成怒道:“那是因為太子橫得位不正,臣民不附,執政無能。寡人自繼位以來,四夷無不臣服……”

黃歇道:“大王自繼位以來,只有頭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那也是因為先王的餘威尚在,老令尹南征北戰。可後來,大王聽信張儀之言,貪圖小利而撕毀與齊國的盟約,以至於數次興兵皆勞而無功喪師辱權,讓楚國在列國之中地位一落千丈;您信任靳尚,任由他排除異己,以至於仁人志士遠離朝堂;您寵愛鄭袖夫人,以至於聽信公子蘭慫恿,上了秦人的當。大王,楚國今日之禍,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

楚王槐大怒:“住口!”

黃歇緩緩跪下道:“臣出言冒犯,請大王恕罪。”

楚王槐看著黃歇,眼中殺機湧現,卻雙手握拳,硬生生忍住,強笑道:“子歇,你罵得好,寡人深感慚愧,一直以來驕傲自滿,竟不知道步步踏錯。你是忠臣,才會進諫寡人,縱然出言冒犯,也是出於好意。寡人納了你的忠言,當改過從善。太子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寡人甚為欣慰。只是太子畢竟太過年輕,難以懾服老臣。如今楚國危亡之際,寡人恨不能插翅飛回,以救國難。子歇,子歇,你若能救寡人回國,寡人當封你為令尹。”

黃歇緩緩伏下叩首道:“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君王蒙難,是楚國的恥辱,更是我們為臣子的恥辱。救大王脫困,是我們為臣子的本分。黃歇不敢邀功,不敢領賞,只望大王回國,能夠拯救國難,收拾民心。”

楚王槐滿口答應道:“好,好,寡人答應你老爺爺在神雕世界。你快快請起。”

黃歇站起來道:“臣先走了,請大王安心,臣一定會儘快救大王回去的。”

楚王槐看著黃歇蒙上臉,躍窗而去,握緊了拳頭,滿臉殺氣。

宋玉焦急地在驛館房間裡來回走動。

門外傳來敲門聲,宋玉受驚地跳起來,叫道:“什麼人?”

就聽得有人道:“是我,開門。”

宋玉聽出聲音來,忙打開門,便見黃歇疲憊地走進來,急問道:“子歇,怎麼樣了,找到大王了嗎?”

黃歇點了點頭道:“找到了。”

宋玉道:“大王怎麼樣了?”

黃歇沉默著,沒有說話。

宋玉急了:“你說啊,大王怎麼樣了?”

黃歇掩面,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我當真沒有想到,我們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大王……”

宋玉一驚:“怎麼?”

黃歇歎道:“國家危亡之際,他沒有懺悔自己的錯誤,沒有關心楚國的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他想著回國復位,要報復現在的大王。甚至到了最後,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納諫了,後悔了……可是,不過是玩弄權術罷了,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宋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若是這樣的話,他回到楚國,又是一場禍患。我們怎麼辦,真的要救他嗎?”

黃歇苦笑:“這樣的君王,何堪我們效忠?這樣的國家,實在是前途渺茫。”

宋玉道:“那你……不回楚國了?你要去哪裡,留在秦國嗎?”

黃歇搖頭道:“子玉,我、我不知道。”

宋玉歎息道:“如今的楚國,一敗塗地,只怕以後根本沒有機會與諸侯爭勝了。至少這一二十年,是無法恢復元氣了。你我有志之士,不應該陷在這個爛泥潭中。你若真的要換個國家,還不如就留在秦國,必能夠得到重用,一展所長。”

黃歇沒有說話。

宋玉道:“得了,我知道你心裡轉不過這個彎來。你不就怕人家的閒話,說你是仗著與師妹的舊情……”

黃歇道:“閉嘴。”

宋玉道:“師兄,男子漢大丈夫,想的是令諸侯平天下,建功業留萬世,何必計較區區小事?”

黃歇沉默片刻道:“我把大王救出去,就當還了大王、還了夫子的情分,從此以後,各歸大道。”

宋玉道:“也好,秦國扣著大王,無非是想借戰爭的勝利勒索更多,他們終究還是要放了他的。”

秦宮紅葉林中,羋月與黃歇對坐,幾案上一壺酒、兩隻漆杯,還有一盤橙黃的橘子。

黃歇道:“我聽到消息,說屈子又被流放了[綜]放蕩不羈。”

羋月道:“楚國在這群人的手中,是無可救藥了。王槐如此,子橫更如此,我聽說連子橫的兒子,都是懦弱不能擔當之人啊!”

黃歇將手中的杯子放下,歎道:“我想回去看望夫子。”

羋月問他:“然後呢?”

黃歇一怔:“然後,然後……”

羋月問:“你是回來,還是繼續待在楚國,侍奉這些昏庸的君王,浪費你的才智能力?”

黃歇沉吟不語。

羋月拿了個橘子,剝開後自己先吃了一瓣,又將剩下的遞給黃歇。黃歇心不在焉地吃了。

羋月問他:“你覺得這橘子的味道如何?”

黃歇“嗯”了一聲,細品之下,倒有些詫異:“這橘子……是從南方運來的嗎?”

羋月道:“不,是我們秦國出產的。”

黃歇一怔:“秦國出產的?秦國也有這樣甜的橘子了,我以前怎麼從未吃到過?”

羋月微笑:“是啊,你以前自然沒吃到過,這是新培育出來的。我記得以前夫子寫過一篇《橘頌》,頭三句是:‘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他們跟我說,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長,到了北方就很難成活,縱然活了,長出來的果子也是苦澀難吃,沒有南方的果子那樣酸甜可口。我不信這個道理……”

黃歇沒有說話,卻又拿起一隻橘子,仔細看看外皮,又剝了一瓣放到嘴裡慢慢品味著。

羋月道:“我讓他們移植了很多橘樹,在秦國統轄的各個郡縣都種上,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能不能還是那樣酸甜可口。後來他們說,在關中以南、商洛等地都能種,只要防止冬害、保持潮濕,精心照顧下就能夠種出酸甜可口的橘子來。果然不錯。”

黃歇道:“你派人去遊說屈子入秦了?”

羋月笑了笑:“子歇不愧是子歇,深知我心。”

黃歇道:“屈子沒有答應?”

羋月自信地微笑:“我能夠種活橘樹,就有把握讓屈子、讓子歇都能來到咸陽,與我重敘舊日之情。你看,我已經重建了章台宮,裡面佈置得跟楚國舊宮一樣,我能夠讓橘樹在秦國種活,就能夠讓楚國之材為秦所用。”

黃歇道:“你當真執念如此?”

羋月道:“這不是執念,而是目標。”

黃歇凝視羋月道:“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然後……也許我會再回到咸陽。”

羋月驚喜道:“子歇……”

黃歇輕歎一聲:“你說得對,楚國君王如此,有才之士懷志難伸,楚國的確已經不是可留之地了。”

羋月握住了黃歇的手:“子歇,我等你回來[綜瓊瑤]大姐來襲。”

黃歇既準備回楚,羋月便派人送來通關令符。令符裝在一個木匣裡,黃歇打開,一枚銅制通關令符擺在正中,發出燦爛的金光。

黃歇接了令符,對宋玉道:“令符已經到手,我們可以救主父了。”

秦楚之戰陷入膠著,他的憂心也可以暫時放下來了。他救了楚王槐回楚,就當還楚國、還夫子、還新王橫的人情,也同時阻止了秦國的攻勢。

從此之後,他就留在咸陽,留在羋月身邊,只站在近處,看著她吧。

宋玉卻遞過來一隻魚形匣道:“楚國送來魚書。”

黃歇開了封印,打開帛書,看完以後放下。宋玉道:“信裡說什麼?”

黃歇道:“是大王寫過來的。他說,是威後出面,迫使他放逐屈子,封子蘭為令尹。子蘭如今主持國政,為求接回主父立功奪權,對秦人的要求無所不從,罷將領,撤城防,步步退讓。他希望我能夠救回主父,好打壓子蘭的氣焰,也可以此功勞接屈子回朝。”

宋玉也不禁輕歎一聲:“大王其實心裡還算個明白人,就是南後早亡,他在主父和鄭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讓做孝子,以致心志不夠堅韌,性情也不夠強悍。”

黃歇道:“也罷,我也就全了這份君臣之情,還大王自小伴讀之誼,了夫子一份心願吧。”

宋玉道:“你打算如何做?”

黃歇道:“隨主父入秦的楚國將士被安置在俘營中,到時候你想辦法讓他們沖出俘營,引開秦人的注意力。看守主父的是向壽,我到時候會請他飲宴,想辦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救走大王,再以此通關令符助大王逃走,而我則引開追兵的注意……”

宋玉輕歎一聲道:“可你這麼做了,豈不是傷了師妹的心……”

黃歇也輕歎一聲,看著木匣上雕刻著的蓮花圖案,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這種蓮花一樣,春天的時候趕不上百花爭豔,秋天的時候等不到百果飄香,不尷不尬地夾在兩個季節之間,嚮往著清澈的水面,卻擺脫不了根中的污泥。想事事如意,卻處處適得其反。”

宋玉同情地歎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向壽接到了黃歇的信,說是臨回楚國前,要來與他共飲一場。

府中桂花樹下,向壽與黃歇對飲,不知不覺間,兩人雙雙醉倒在一起,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

待侍人走後,黃歇忽然坐起,看著手中的一枚令符。南郊行宮的兵士是由向壽掌管的,而憑著這枚令符,便可進入南郊行宮。

以他黃歇的身手,可以潛入南郊,但卻無法將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動聲色地帶出行宮,因此,只能借助向壽的令符了。

剛才,他趁向壽酒醉之時,在他身上取得了這枚令符,此時便是得用之機了。黃歇當下便與服侍他的隨從更換了衣服,那隨從扮了他依舊臥在房間“醉酒”,而他換了侍從的衣服,借送信回館舍的理由,出了向府。

南郊行宮,一輛馬車馳近,停下之後,兩名隨侍的軍官掀起簾子來,一名內侍下了馬車,捧著令符道:“太后有令,傳旨楚王。”



楚王槐已如驚弓之鳥,大驚上馬道:“快走。”

三人飛馳於草原上,天色暗了下來,後面追擊的秦兵卻是越來越近。

羋月已可看清楚王槐三人的衣服了,見三人仍在縱馬狂奔,她卻勒馬道:“拿弓來!”

身邊的護衛遞上弓箭,羋月彎弓拉箭,一箭射去,正中楚王槐的馬頭。那馬中箭,長嘶一聲,楚王槐便落馬摔在地下。

楚王槐抬頭,看到秦軍已經將他團團包圍,羋月一揮手:“綁了。”

正當羋月抓獲楚王槐時,遠處隱隱又傳來馬蹄之聲,羋月臉色一變。

一名玄鳥衛從後面越眾趕上前道:“太后,趙人追來了。”

羋月一驚:“有多少人?”

那玄鳥衛臉色慘白,道:“是我們的數倍。”

羋月臉色一變,此時一名護衛忙道:“太后,此去不遠,便有一座行宮,我們可到那裡暫避,並點起烽火召喚附近援兵。”

羋月苦笑一聲,烽火召援兵,實不是良策,但此時卻只能如此了。

當下一行人疾馳,終於在趙兵追上來之前,進了秦國行宮。

此處行宮建在一座小小的城堡內,羋月人馬前頭方入,後頭趙兵已經沖上來,兩邊殺成一團靈墟仙路。

行宮是一座高臺,一層層分別設卡,確是一處進可攻退可守的要塞。這原是昔年秦王親率大軍對敵決戰的指揮前線,或召集部族之人聚會飲宴之所,因此佈置得易守難攻,雖然秦軍人少,趙軍人多,一時之間,竟也難以攻破。

當下雙方便在這行宮內外,展開了浴血廝殺。

秦人悍勇,但趙兵越來越多,原來是趙主父在附近練兵,聽說秦太后到來,便親自率了人前來追捕。

秦人抵擋了一天一夜,烽火燃起,附近的守軍俱來救援,但趙主父親自訓練的百戰之師兵強馬壯,趙人又反過來佔據了城堡。如此,羋月被困在行宮,行宮週邊城堡之內,是趙人軍隊,城堡之外,又是趙人軍隊和趕來救援的附近守軍。

這一天一夜的混戰之後,又有無數趙軍和秦軍聞訊趕來,兩邊的兵馬越來越多,直要演變成一場秦趙之間的大戰了。

此時便有將領請趙主父先行離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果秦軍持續到來,很可能難以抵擋。

趙雍便問:“你們可打聽得清楚了,裡面確是秦國太后?”

副將道:“臣已經打聽清楚了,裡面的確是秦國太后。”

趙雍便微笑著往前走:“寡人與秦太后一別數年,當親自請她到邯鄲一遊。秦太后敢到趙國邊城一遊,寡人若是畏戰先走,豈不遺憾得很?”

趙國數名將領相視一眼,實是無奈,當下只能加緊攻打,若在秦軍大部隊到來之前生擒秦太后,則滿盤皆活。

在趙人的攻擊下,數道防線皆破,幾名玄鳥衛掩護著羋月沖進行宮角樓,守在外面道:“太后請上角樓,臣等會在此誓死把守。”

楚王槐卻似看到了希望,掙扎著道:“寡人不走,寡人寧可死在這兒也不走了。”

羋月將劍架到楚王槐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線,冷笑道:“你不走,朕現在就殺了你!”

楚王槐驚恐地被羋月拖著走進角樓,一層層走到頂層。

玄鳥衛便拿著弩弓守在角樓外,一層層的樓梯上都立滿了人。

羋月拖著楚王槐走上頂層,將楚王槐往牆角一推,拄著劍喘息。

楚王槐狼狽地摔在一邊,看著羋月卻呵呵笑了:“呵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一心想要抓我回咸陽,必是沒有料到,趙侯雍會在這兒等著你吧。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

羋月冷笑道:“朕要做的事,是不會後悔的。朕要掌握的人,也不會讓他脫出手心來。你是跑不了的,就別做夢了。”

楚王槐惱怒萬分:“就算寡人無意害死你的母親又能如何?寡人是一國之君,你母親不過是個媵女,難道還要寡人替她抵命不成?況且,也不是寡人要她去死的。她淪落市井,還不是生不如死?”

羋月呵呵冷笑:“呵呵,我問你,她的痛苦是誰造就的?是你母親,對吧?”

楚王槐動了動嘴,想說什麼,在羋月的眼光中竟說不出來了。

羋月道:“她想活,她受了你母親加諸身上的那麼多苦難,生不如死,可她還是想活下去,因為她不放心她年幼的兒女,再痛苦,為了兒女她也要堅持熬下去。可是你再次把罪惡加之於她,她到死都沒有釋懷不能放心!你讓她那麼多年的痛苦都白白煎熬了。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全無心肝,全無悔意,甚至連我母親的死,也未曾留下記憶!”

楚王槐咆哮道:“可寡人乃是君王,寡人失去了尊嚴,失去了王位,難道還不夠嗎?”

羋月道:“不夠!”她盯著楚王槐,如同盯上了青蛙的毒蛇,“我還要你失去國家,我還要你母親償命!”

楚王槐縱聲大笑:“可惜,你都辦不到了。趙雍就在門外,等到他攻進來的時候,你的命運不會比我好多少。”

羋月面無表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你。至於我與趙雍的對決誰勝誰負,你是看不到了。”

兩人坐在地上,聽得趙主父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又聽得秦軍一陣陣的慘呼之聲,知道這角樓也將守不住了。

楚王槐又喜又懼,一面覺得自己將要脫困,一面又怕羋月發起狂來,最後關頭殺了自己,當下縮在一邊,一聲也不敢出,深恐惹得羋月起了殺心。

忽然聽得樓梯上有聲音傳來,羋月一驚,劍架在了楚王槐的脖子上。

卻見黃歇渾身浴血,執劍沖上來叫道:“皎皎——”

羋月一驚,推開楚王槐,看著黃歇,悲喜交加:“子歇……”

此時此刻,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又是他適時出現相救。看著黃歇,她整個身形不禁搖搖欲墜。

黃歇大驚,急忙沖到羋月面前,扶住羋月:“你沒事吧?”

羋月神情複雜地看著黃歇:“你,你怎麼來了?”

黃歇道:“我知道你隻身帶人去追……”他看了楚王槐一眼,“大王……卻深入秦趙邊境。我、我聽說趙主父在邊城練兵,深恐你遇險,所以就趕了過來。”說著不禁歎息,“趕到邊城時便聽到了你的消息,我深恐趕不上。真是少司命保佑,我總算及時趕到了!”

他被向壽抓回,卻聽到羋月親自追趕楚王槐的消息,忙與向壽一起趕往秦趙邊境冷宮帝妃。不想到了邊境,卻聽說趙主父在邊城練兵,暗叫不妙,當下奪了向壽一匹快馬,一路疾行,日夜不停,只恐來遲一步,終於在趙人完全控制宮殿之前,趕到了行宮中。

他一路砍殺進來,在倖存秦兵的指引下,趕到角樓下,又殺了幾個趙兵,方沖入角樓。此時秦趙兵力懸殊,全憑幾個秦兵在角樓以地利優勢,再加秦弩淩厲,方才保住角樓未失。他沖上樓,見到羋月仍然無恙,心底一口氣才松了下來。

羋月把劍收回鞘內,推開他的手,惱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來幹什麼?”

黃歇跟上前一步,無奈哄道:“我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更要來。”

羋月轉頭問道:“只你一人來?”

黃歇忙道:“舅父帶著兵馬隨後趕來。”

羋月聽了此言,忙走到角樓邊從視窗往外看了看,卻見整個宮殿黑壓壓的都是趙兵,有些憂慮:“整個行宮周圍都是趙兵,舅父的兵馬還不知道在何方呢。”

黃歇走到她的身後,搭住她的肩膀勸道:“你放心,有我在,便是我死,也必保你平安!”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黃歇,又怨又愛,歎道:“你這又是何苦!”

黃歇聽得出她的意思,卻歎道:“大義當前,不得不為。情之所至,不能不來。”

羋月坐下,盤算著:“不知道是趙雍先進來,還是舅父先趕到。”

黃歇也坐下,讓她倚向自己的肩頭,道:“不管什麼情況,我都會擋在你的前面。你現在累了,在我肩頭歇一歇吧。”

羋月靠著黃歇的肩頭,放鬆地籲了口氣,沒有說話。

楚王槐瞪著他們,眼珠都快進出來了,指著他們,手指抖得厲害:“你,你們……”

羋月斥道:“閉嘴。”

楚王槐閉上嘴,眼中透出了然的神色來。只是他不解,既然黃歇與羋月如此情深義重,為何又要冒險救自己,羋月甚至不惜親身追趕,將自己置於險地。

這樣的情感,他這一生,也是不會懂的。

黃歇解下腰間的水囊,問道:“你要不要喝口水?”

羋月接過水囊喝了幾口,又放下遞給黃歇道:“你也喝一些吧。”

黃歇喝了幾口道:“夠了,接下來你喝吧。”

羋月看了看楚王槐,楚王槐的嘴角已經有些脫皮了,正渴望地看著水囊,見到羋月的眼神,又轉開頭。

羋月將水囊扔給楚王槐,斥道:“你喝吧。”

楚王槐接過水囊,有些吃驚地看著羋月,又看看黃歇,猶豫道:“你……”難道她不殺自己了?

羋月冷冷道:“若是趙雍先進來,我還是會先殺了你。若是舅父趕到,你的命運仍然不會有改觀。不過,我不屑於在這種小事上虐待你。”

楚王槐舉起水囊喝了幾口,歎息道:“你何必執念太重,若你不是親自來追我,也不至於有此之困。你縱然有再多設想,若是落于趙雍之手,也是枉然。”

羋月道:“人若無執念,與行屍走肉何異?”

忽然樓梯上有人大笑道:“說得好。”

羋月一驚站起,黃歇劍已經出鞘。

卻聽得樓梯上步履聲響,趙雍獨自一人,提劍一步步從樓梯走上來,笑道:“咸陽一別,秦太后安好?”

羋月一驚,耳聽得樓下果然已經沒了廝殺之聲,想是趙雍的兵馬已經控制了角樓。只是這樓梯狹小,只能容一人上來,趙雍自恃已經控制局面,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見他衣不沾塵,劍不染血,端的是風度翩翩,氣派雍容。羋月想到此人之前種種所為,心中暗惱,冷笑道:“趙主父走得匆忙,害得朕來不及送別,實在深為遺憾。”

趙雍看了一下周圍環境,微笑著收劍入鞘道:“太后實在客氣,還派人在秦趙邊境強留,使寡人差點不能回趙。太后如此盛情,令寡人常掛于心,得知太后來到邊城,實是欣慰異常,也想請太后到邯鄲一行,讓寡人盡一下地主之誼。”

羋月冷冷道:“三年前主父趁我秦國大亂方定,奪我榆林之地,收林胡部族,致使我大秦失去東邊的牧馬之地;去年喬裝入秦,窺我國政;今年與我爭代地,奪樓煩部族;而今又困朕於此,樁樁件件,不敢相忘。”

趙雍卻仍微笑道:“太后當年入燕,是我趙國一路護送。太后自燕國歸秦,更是我趙國一力支持。這樁樁件件,太后也不要忘記才是。”

羋月道:“函谷關外,趙人撒手,使我孤身入秦;季君之亂,趙人趁火打劫,秦國亦已經付足代價。”

趙雍語帶威脅:“太后有經略之才,若是秦國無太后,不知道將會怎樣?”

羋月反唇相譏:“秦國經歷變亂,肅清隱患,就算無我,國政亦將在我的預設之中步向輝煌。但主父執掌趙國,外盛內虛,新政舊人尚未理清。恐怕不等主父離去,趙國就將爆發大亂。主父此時來劫持我,豈不是本末倒置?”

兩人唇槍舌劍,毫不相讓,趙雍哈哈大笑:“楚主昏庸,齊主暴虐,魏主無能,韓國軟弱,燕主年幼……這天下能與寡人對弈者,唯秦太后也重生天才鬼醫。我趙國自寡人手中崛起,如今若論兵強馬壯,也唯有秦國堪可比擬。若趙國去了外患,寡人厘清內政,乃舉手之事!”

羋月卻搖頭:“錯了,你和先惠文王一樣錯了。唯國有外患,才能夠上下一心,若國無外患,內患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趙雍拱手道:“聽太后一言,勝讀萬卷書。寡人真盼望從今日以後,能夠與太后日日相見,時時交談。今寡人特來相請,太后,請吧。”說著,將手一擺,便要將羋月帶走。

羋月卻退後一步,笑道:“我說過,沒到最後一步,我是不會束手就擒的。”

黃歇適時上前一步,執劍抱拳道:“在下黃歇,見過趙主父。”

趙雍見狀,微笑著拔出劍來,彈了彈劍,歎道:“真可惜,公子歇為人,文質彬彬而後君子,可是如今又何必負隅頑抗,徒勞無益。”

羋月冷笑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所以不必跟你講君子之道。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輕易認輸。”

趙雍道:“看來,寡人也是需要向太后展示一下劍術了。”

說著,一劍朝黃歇揮去,黃歇迎上,兩人交起手來。

兩人均在劍術上有著深厚造詣,趙雍固然是沙場百戰,黃歇也歷經陣仗,你來我往,過了數十招,依舊不見勝負。黃歇雖然一路趕來疲憊不堪,然而存拼命之念,趙雍自恃勝券在握,欲要姿勢好看,一時竟是拿他不下。

正當兩人陷於膠著之時,忽然兩名趙將沖上樓叫道:“主父,不好,秦國援兵到了。”

兩人一驚,收劍跳後一步,形成對峙之態。

趙雍眉毛一挑,一指羋月吩咐道:“把他們都帶走!”

那兩名趙將卻急了,叫道:“主父,不行,秦國兵馬比我們多,我們得趕緊走。”

角樓狹小,樓梯只能一人通過,若是秦太后已經受擒,倒也無妨,可是此刻情勢逆轉,半點也延誤不得。為安全計,只能以脫身為上,若是再圖挾持秦太后,只怕秦兵趕來,自己倒脫身不得了。

趙雍恨恨地跺了一下腳,暗悔自己剛才過於托大,卻彬彬有禮地向羋月拱手笑道:“太后的屬下實是擾人興致,今日看來請不得太后去邯鄲了,咱們後會有期。”

羋月看著趙雍,冷冷道:“彼此,彼此。”

趙雍看著兩人,長歎一聲:“可惜,可惜!”深知今日事已不可為,乾脆收起長劍,轉身就走。

此時,大批秦兵已經源源不斷地趕來了。

過得不久,便聽得外面有人齊聲道:“臣等救駕來遲,請太后恕罪。”

羋月走下角樓,走到向壽麵前,問:“今天是幾號?”

向壽一怔,旋即會意,看向羋月的眼中有一種興奮的光芒,道:“五月初一。”

羋月眼睛一亮:“五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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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81章 申包胥

趁楚國群龍無首之際,羋月任白起為左庶長,與司馬錯、魏冉等迅速發動對楚國的攻擊,猝不及防的楚國一敗塗地。白起斬首五萬,取十五城,楚國政局面臨崩塌。

楚國大殿,朝臣亂成一團絕世獨寵妃要休夫。

鄭袖帶著公子蘭坐在上首泣道:“大王被秦人扣押,如今國家危亡,怎麼辦啊?”

群臣面面相覷,剛剛被令尹昭陽自流放地召回的三閭大夫屈原上前一步,昂然道:“秦國背信棄義,扣押大王,偷襲奪關,我們必須立刻整頓兵馬,迎戰秦人。”

靳尚見屈原上來,暗道不妙,壯著膽子上前道:“三閭大夫,如今大王尚在秦人手中,誰來號令三軍?”

屈原目光如劍,盯著靳尚道:“那以靳大夫之見呢?”

靳尚搓手笑道:“上策自然應該是先迎回大王。所以,為了保障大王的安全,我們不可以做出觸怒秦人的事情來。”

屈原凜然道:“就是因為你說的不可觸怒秦人,以至於我們三關洞開,秦人長驅直入。是不是要等秦兵到了郢都城下,我們還是抱著不可得罪秦人的想法,把都城宗廟也獻給秦人?”

靳尚既尷尬又惱怒,冷哼一聲道:“那依屈大夫之見呢?”

屈原道:“秦人扣押大王不放,為的就是挾持大王以勒索我楚國。我們對秦國退讓越多,秦人越不會放了大王。唯今之計,只有另立新君,讓秦人知道就算是挾持了大王也無濟於事,那時候我們再與秦人談條件,才能夠迎回大王。”

靳尚立刻道:“若立新君,則當立公子蘭才是。”

屈原道:“太子明明已立,何以提公子蘭?”

鄭袖一聽大怒,尖叫道:“若不是太子在秦國為質殺人潛逃,又如何會惹怒秦人,扣押大王?似這等不忠不孝不義之輩,如何能夠再為儲君?大王入秦之前已經對我說過,要廢太子,另立子蘭為儲。”

屈原立刻質問鄭袖道:“口說無憑,大王可有詔書留下?”

鄭袖頓時語塞:“這……”

靳尚見狀不妙,忙道:“太子尚在齊國為質,如今秦人攻城,火燒眉毛,遠水不能解近渴啊。”

屈原道:“誰說太子尚在齊國?”

屈原話音剛落,便見黃歇陪伴著太子橫從殿外走進來。

靳尚驚呆了,看著太子橫,又看看黃歇,口吃了:“你、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鄭袖已經回過神來,尖叫道:“太子在秦為質,私逃回國,招來滔天大禍。如今太子在齊為質,又私逃回國,難道還要為我楚國再招來大禍嗎?來人,快來人,將這逆子拿下!”

靳尚也立刻跳了起來,叫道:“夫人有旨,將逆臣拿下。”

卻聽得一個聲音斷喝道:“誰敢動手!”所有的人都聽出這個聲音是誰,頓時怔在當場。

便聽得殿外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叟由兩個老僕扶著搖搖擺擺地進來,沉聲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向齊國遞交國書,請太子回國的。”

此人正是數月前氣得病倒的老令尹昭陽,誰也想不到,在這關鍵時刻,他又強撐病體上朝來了非君勿擾。

鄭袖跳了起來,叫道:“老令尹,你這是什麼意思?”

昭陽顫巍巍地由兩個老僕扶著走進殿來,便有昭雎等數名昭氏子侄搶上前來,扶著他一路走到王座邊坐下,奉方早機靈地捧了座席來候著。

昭陽坐下,想要張口,喉嚨裡卻是咕嚕嚕響了幾聲,有機靈的內侍早奉上了漱盂來。昭陽喉頭咕嚕半天,終於費勁地吐出一口濃痰,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難,兵臨城下,楚國危亡之際,當令太子繼位,主持國政。”

鄭袖早在他吐痰的時候就已經嫌惡地掩袖避到一邊,此時聽他說出這話,跳了起來道:“老令尹,你、你難道無視大王的旨意嗎?”

昭陽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

他積威數十年,這一喝之下,鄭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時語塞,終究還是頓了頓足叫道:“這、這是大王口諭……大王去秦國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太子失德當廢,要立子蘭為太子。”

昭陽斥道:“這是朝堂,豈容婦人指手畫腳!咄,你以為秦國出了個奪嫡的攝政太后,就想在楚國也效仿嗎?來人,請鄭袖夫人回宮!”

鄭袖被兩個內侍上前一挾,就直接向後殿拖去,掙扎不脫,急得大叫起來:“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嗎?”

靳尚壯著膽子上前,賠笑道:“老令尹,夫人畢竟是夫人,您這般無禮——”

昭陽輕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兒,若不滾開,老夫就將你當殿擊殺!”

靳尚嚇了一跳,他可知道這老東西如今已經活得毫無顧忌,他一條寶貴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費在這兒,聽得此言,頓時顧不得鄭袖呼叫,連忙把自己縮到一邊去了。

黃歇抓住太子橫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

太子橫蒼白著臉,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

公子蘭上前一步想說什麼,卻被黃歇一把拉下臺階。

昭陽顫顫巍巍地扶著昭雎的手,欲站起來行禮,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努力,只將自己鳩杖放倒,雙手扶地率先行禮道:“臣等參見大王!”

黃歇將公子蘭用力拉倒按住,與其餘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參見大王。”

太子橫暗中攥緊了拳頭,戰戰兢兢地壯著膽子道:“眾卿平身。”

眾人皆站了起來,昭陽卻沒有動。

黃歇與屈原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刻搶上前去,與昭雎各扶住昭陽一邊,將他扶起。

昭陽倚在昭雎懷中,睜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動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說道:“是我私心太重,貪戀權勢,所以聽任靳尚坐大,鄭袖胡為,排擠屈子。卻沒有想到,如今竟然是養虎為患,造成今日楚國莫大的禍端啊!屈子,我如今讓子歇請你回來,當面對你說一聲對不住……”

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從沒怪過您,是我脾氣不好,不曾與您好好溝通。您一定要撐住啊,如今楚國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

昭陽勉強抬起眼,握著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無力說出話來天驕很忙。

眾人靜等著昭陽說話,卻半晌沒有聲響。

黃歇一探昭陽的鼻息,跪倒驚呼:“老令尹——”

眾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

黃歇伏地,聽著兩邊的痛哭聲,心緒複雜。楚王陷秦,昭陽身死,這風雨飄搖的楚國,將比以往更加危險。

因楚王槐入秦被扣押,太子橫在令尹昭陽的支持下登基為王。屈原主政,下令陳兵邊境,又交聯列國,欲合力逼秦國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勢,一時受挫。

看著前線傳回的奏報,羋月召群臣商議道:“你們有何良策?”

庸芮毫不猶豫道:“依臣看來,若要伐楚,必須先除去屈原。”

大夫寒泉子聽他這一說,嚇了一跳,忙咳嗽一聲,示意庸芮去看羋月的臉色。

羋月沒有表情,只是看著竹簡。

庸芮若無其事地轉了一個彎,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間大才,若是能夠為我秦國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見,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入楚,離間楚國君臣,讓屈子對楚國離心離德,到時候我們再曉之以利,動之以情,請屈子入秦。太后以為如何?”

羋月搖了搖頭道:“他是不會離楚入秦的,他對楚國一向忠心耿耿……”

庸芮道:“試試又有何妨?”

羋月輕歎一聲道:“你說得對,試試又何妨呢?”她苦笑,“雖然我明知道,這是緣木求魚啊……”

楚國,屈原府。

屈原身著戎裝,看著手中的寶劍,神情複雜:“這把劍還是老令尹當年留下的……”

黃歇也有些唏噓:“老令尹這一生,雖然剛愎自用,但在關鍵時刻,也虧了他力挽狂瀾啊……”

屈原卻道:“我現在要趕赴邊關,但還有一件比親上戰場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來辦。”

黃歇躬身道:“夫子但請吩咐。”

屈原道:“我要你作為楚國使臣入秦。”

黃歇道:“夫子的意思是……”

屈原道:“如今秦軍突然襲擊,連下十五城,雖然我們暫時抵擋住了他們的攻擊,但是目前楚國人心渙散——當然,太子繼位能夠暫時聚攏人心,使秦國挾大王以為人質的企圖落空,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但若真要與秦人相比,楚國兵力相差懸殊——若是陷於苦戰,人心將不可收拾。”

黃歇道:“所以我們是借此勝戰,以戰促和。”

屈原道:“對,只有在軍事上狠命打擊秦人,讓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價太大,才會坐下來商議和談。”

黃歇道:“夫子讓弟子入秦,是為了和談?”



黃歇心一沉:“你沒有看完。”

羋月搖頭:“不必看了,我能夠明白屈子要說什麼。”

黃歇袖中拳頭握緊,問她:“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屈子帶我們去放鷹台看前朝遺址嗎?”

羋月點頭:“記得。”

黃歇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那時候,我們曾經談論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重生天才鬼醫。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嗎?”

羋月看向他:“那麼你會做申包胥嗎?”

黃歇回避了羋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羋月道:“子歇,你來是為了什麼?”

黃歇將手中另一個竹簡交給羋月,肅然拱手:“為了遞交國書。”

羋月沒有看,放到一邊。

黃歇道:“你為什麼不看?”

羋月道:“我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

黃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國願意付出什麼嗎?”

羋月微微一笑:“這裡面能給我的,不及我從戰場上得到的多。”

黃歇心頭絞痛,他知道羋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後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國人,難道心裡真的沒有故國嗎?”

羋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裡說的那樣,我身為楚女,若用秦軍鐵蹄踏碎楚國,如何對得起我的血統和歷代先王?呵呵,對不起歷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于地下有靈,他會懲罰誰?天地若有靈,為惡當受報應。若天地不報,那就讓我代天地行報應。”

黃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國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國五千里山河。”

羋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國,又在何方?周天子佔有天下,分封楚立國於丹陽,乃是子爵之位,地不過五十裡。而今,楚國開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卻連五十裡都不到了!子歇,從前你是黃國人,我母親是向國人,最後都變成楚人。韓、趙、魏三國,當初都是晉人。可是如今晉國安在?魯國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終,天下歸一,再也沒有秦國,也沒有楚國——”

黃歇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天下歸一?皎皎,你以為你是周天子嗎?”

羋月自負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兒孫,必將取代周天子,成為天下主!”

黃歇震驚地看著羋月,那一刻他被震懾住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讓他久久不能說話。

忽然間黃歇笑了起來,他試圖用狂笑衝破那種恐懼:“哈,哈,哈哈,皎皎,你在開玩笑?天下歸一?幾百年來,多少英雄豪傑、明君聖主,終其一生的追求,也不過是稱霸而已。天下歸一,取代周室?最瘋狂的人,都不敢有這樣的妄想。”

羋月靜靜地看著黃歇,等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平息,才慢慢地說:“他們不敢想,所以天下幾百年未曾歸一。我會先征服疆域最廣大的楚國,然後打敗武力最強盛的趙國,再併吞勢力最弱的韓國,然後是魏,再是齊國,最後是燕國。只要有這樣的目標,朝這個目標前行,終我一世不能,我的兒子能,我的孫子能……我現在,就在走第一步。”

黃歇搖頭:“我不信。”

羋月走到幾案前,打開一個精美的匣子,裡面是一個絹包,她把絹包打開,裡面是一抷黃土。

黃歇看著這抷黃土,問道:“這是……”

羋月道:“這是我當年離開楚國的時候,取的一抷楚國之土。女葵跟我說,若離了故土,去了異鄉,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鄉之土,每日取少許混在水裡飲下,就能夠解思鄉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許,度過了剛開始最難熬的一段時光,這些土就留了下來,一直放在這裡。這次我回到宮中,發現它們居然還在。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黃歇不由道:“我也是。當日初次離開楚國四處遊歷,也是帶著這樣一包故土,可是後來……卻不知道遺失到何處了。”

羋月語聲緩慢,似在述說著很久遠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時候,楚國威揚天下,國人精神振奮。可我離楚的時候,看到襄城滿目瘡痍,百姓苦於戰爭,田園荒蕪。後來我到了秦國,秦國在先王治下,國勢日盛。但我從燕國初回函谷關,看到的卻是內亂頻生,長街橫屍……”她在房間中緩步走動著:“子歇,你記得貞嫂嗎?”

黃歇點頭:“記得。”

羋月道:“她是燕國人,她家原是一個大院子,每個房間裡都住著人,可到頭來,那個大院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等死而已……”

黃歇知道她說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戰亂……”

羋月驟然回頭,看著黃歇,一字字道:“戰亂不是我掀起的,列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今日你強勢了,就去攻打別人,他日別人強勢了,就來攻打你……原來在長江以南,楚國舊地,有數百個國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後來漸漸都被我們楚國併吞了,合一了,於是戰爭就不再發生了。若是秦楚合併,那麼秦楚之間,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幾百年的安定了。”

黃歇道:“這是你的狂想,而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秦楚之間永無休止的戰爭,這些你想過嗎?”

羋月搖頭歎息:“子歇,上古的賢君明主,誰能高過黃帝?可是黃帝為什麼要與炎帝交戰,為什麼要打蚩尤?在黃帝之前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這樣混戰,而黃帝之後,戰爭停息了摘星之旅。”

黃歇想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嘶啞,他退後一步,只覺得莫名的恐懼:“你以為你是黃帝?”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讓。你不應該讓‘不可能’三個字橫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於人為,任何事皆可以去設想。”

黃歇道:“天地間有大道,行之有道,綱常不亂。若是人人都肆無忌憚,那天下就會大亂。”

羋月搖頭歎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亂了。子歇,我曾經去過招賢館,聽諸子百家論盡天下,儒家說克己復禮,道家說小國寡民,法家說嚴刑峻法,墨家說兼愛非攻……對亂世人人都有想法,卻人人都沒辦法。子歇,我曾經疑慮過,我們的路應該怎麼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麼走,只想著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發伐商紂,天下歸心,止戈為武,他的征伐結束了戰爭,被諡為武王。然後才有周禮,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學說爭獻于諸侯之門,而周天子之後,就只有周禮才是正道。”

黃歇額頭的汗珠隱現:“看來我無法說服你了。”

羋月看著黃歇微笑:“看來我也無法說服你了。”

黃歇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皎皎,你不像過去的你了。甚至……”

羋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個女人了,是嗎?子歇,人首先要為一個人,然後才能夠為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為一個獨立的我,然後,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親,秦國的太后……”

黃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宮巷,落日餘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

他越走越快,走到後來甚至是近乎在跑,當他跑進驛館院子,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來,扶住黃歇,驚詫道:“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著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經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猶在爭權奪利,醉生夢死。

章華臺上,靳尚等人圍著楚王橫一齊勸道:“大王,秦國有意和談,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可不答應。”

黃歇不在,屈原只能獨戰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計,秦國素無信義,如今和談,須防有詐。”

靳尚奸笑一聲:“屈大夫,你有意製造秦楚兩國的敵意,挾敵恐嚇大王,難道不是為了想當令尹,以擁威權嗎?”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這奸賊!當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還敢再立於朝堂,為秦國當說客,當內奸不成?”

公子蘭卻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執己見,如今卻是對楚國最大的妨礙。王兄,秦國勢大,若是我們再堅持下去,惹怒秦國,局勢將不可收拾啊,難道就不怕秦國先拿父王洩憤嗎?”

楚王橫不禁猶豫:“這……”

忽然聽得一個蒼老而專橫的聲音怒斥:“誰敢阻攔我兒回來……”

眾人怔住了。

楚王橫轉過頭去,但見已經老邁不堪的楚威後在鄭袖和女嵐的攙扶下,拄著鳩杖從後殿走出來。

楚王橫連忙站起來相迎:“威後您如何來了,有何事叫孫兒過去說話便是。”

楚威後冷笑一聲,道:“誰教我養不得好兒子,教我這把年紀,還要為了他而擔驚受怕,看人臉色。”

楚王橫不敢言聲,欲去扶楚威後,鄭袖卻趾高氣揚地擋在他面前,殷勤地扶著楚威後在上首坐下。

楚威後坐定,劈頭就問楚王橫:“子橫,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國?”

楚王橫又急又惶恐,含淚伏地道:“孫兒不敢。祖母,孫兒比誰都盼著父王回來。”

楚威後一頓鳩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與秦國議和,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橫只得磕頭道:“是,孫兒遵祖母旨意。”

楚威後又問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讓何人為令尹?”

太子橫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猶豫道:“這……”

楚威後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看這楚國上下,也只有我這個孤老婆子,是真正盼著你父王回來的人。”

公子蘭上前兩步跪倒,討好賣乖地哽咽道:“祖母,孫兒願意為了接回父王,親去秦國,哪怕那兒是虎穴龍潭,也在所不辭。”

鄭袖不防兒子竟如此說話,不由得失聲道:“子蘭——”話到嘴邊,卻看到靳尚丟來的眼色,頓時把後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後雖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這些人的神色,但她終究是人老成精,況且她不在乎也懶得理會這些人的各懷心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自然莫過於她恃以橫行半生的兒子能安全回來,至於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後當下也不理會鄭袖失聲尖叫,只冷笑一聲,伸出手指指公子蘭,又指指楚王橫道:“你們心裡有什麼樣的算計,我這雙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給我討好賣乖,你們兩個用行動給我看,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子橫,你還是大王,子蘭,你做令尹,你們兄弟同心,把你們父王給接回來重生之月白風清[娛樂圈]!”

太子橫與公子蘭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楚威後看向屈原,老眼中透著深深的憎恨,若不是這個人庇護羋月教導羋月,她早就將羋月殺死了,何至於有今日之禍。她越想越恨,揚起鳩杖指著屈原怒駡道:“屈子,是你護出了一頭豺狼,害了我的王兒。你給我滾,老婦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邊所有的人頓時都閃開了,只留下他一個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憤地獨立。

屈原強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後,國難之際,您切不可意氣用事,害了楚國,害了大王!”

楚威後卻不理他,轉向楚王橫厲聲呵斥道:“子橫——”

太子橫左右為難,然而,從小到大懾于楚威後之威,迫于鄭袖的壓力,讓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來支持屈原。他雖然明面上已經是大王了,可是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這上面兩層的長輩悍婦,拿禮法都能壓死他。

他終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國,並無傳位詔書,是昭陽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陽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後雖然年邁老朽,蠻不講理,但以祖母之尊,積威多年。如果他敢違她之意,他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讓子蘭成為新王。

他沒有同他們對抗的實力。

猶豫再三,楚王橫只得艱難下令:“將屈原逐出朝堂,終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憤地向天而號:“威王啊,您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楚國,要亡在他們手中了!”

鄭袖尖厲的聲音在殿中迴響:“將屈原逐出去——”

汨羅江邊,屈原一身淩亂,孤獨而愴然地走著,口中低聲念著《涉江》詩篇:“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騎飛馳而至,向壽跳下馬來,走到屈原身邊。

向壽道:“屈子——”

屈原卻視若不見,茫然向前走著:“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向壽道:“屈子,您為楚國立下如此大功,卻遭楚王這般對待,實是叫天下人為之悲憤灑淚。”

屈原沒有理他,蹣跚前行:“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壽上前兩步,擋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國太后之命而來,請屈子前往咸陽,秦國相位虛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覺被擋住了路,不耐煩地抬手揮開向壽,繼續向前:“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向壽看著屈原越行越遠,站在當地,沮喪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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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3:38:06

羋月傳 第377章 伐楚國


樗裡疾冷笑道:“如果大秦有足夠的實力,說什麼話諸侯都必須要相信,那自然是無妨,可如今,大秦還沒這個實力。”庸芮說的是無賴之言,也是真話,可是,秦國如今還沒有說這種狂妄真話的實力。

樗裡疾看著羋月,羋月明白他的意思,輕歎一聲。

白起見狀,上前一步,叫道:“臣願為太后打退所有敢於侵犯的敵人。”

魏冉亦上前一步,低聲道:“太后,機不可失!若是放虎歸山,只怕我們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樗裡疾頓足,怒道:“太后,為了私怨令秦國四面受敵,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

司馬錯低聲緩和雙方道:“臣以為,扣楚王在手,可以令楚國以城池贖罪。”

羋戎卻叫道:“不行,殺母之仇,焉可作為交易!”

向壽咬了咬牙,出列跪倒:“太后,請以國事為重。”

羋月吃了一驚:“舅舅。”

向壽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只有他最知道羋月的心思,此時此刻,也只有他才能夠勸羋月退讓:“太后,就算是阿姊有知,她也是會希望……太后能夠過得更好啊,而不願意太后因此而陷於困境!”

羋月震驚地站起,也不禁落淚:“舅舅!”

向壽看了魏冉和羋戎一眼,命令道:“你們,也跪下!”

羋戎動了動嘴唇,終究敵不過向壽眼神的壓力,無奈只得出列跪在了向壽的身邊。

魏冉雖然是自幼由向壽養大的,舅舅的威嚴,在他面前比羋戎更甚,然而他終究是這些年獨斷專行慣了的人,被向壽眼神一逼迫,卻激起了逆反情緒,站起來一跺腳,叫道:“不,我不跪!”說著,轉身跑出殿外。

樗裡疾與司馬錯對望一眼,也出列跪下勸道:“請太后以國事為重!”

眾臣皆出列跪下道:“請太后以國事為重。”

羋月看著眼前黑壓壓的群臣,看到向壽無奈而痛苦的眼神,看到樗裡疾顫巍巍的堅持,心中只覺得沉甸甸似大山壓著,她站起來,長歎一聲道:“你們不必再說了,容我三思。”

此時朝上的群臣中,只有白起和庸芮未曾加入相勸的隊伍中,見羋月如此,白起眼神閃爍,庸芮陷入沉思。

群臣散後,白起卻未隨眾而出,他握著一卷地圖,去了宮門重新求見。

他走在宮巷中,躊躇滿志。

此時,羋月坐在常寧殿庭院銀杏樹下,吹著嗚嘟,曲調肅殺。

白起走進來,不敢驚動,只悄悄站在一邊。

一曲畢,羋月放下嗚嘟,沉聲問道:“阿起,你有什麼事?”

白起跪下道:“阿姊,白起願為阿姊分憂。”

羋月看向白起,也看到他手中握的地圖,問:“你怎麼為我分憂?”

白起沉聲道:“報仇最好的辦法,不是殺死他,而是要讓他眼睜睜地失去一切,讓他自己了無生機。”

羋月整個人僵了一下,緩緩問:“你的意思是……”

白起眼中精光大熾,野心畢露無遺:“有楚王在手,我們大可以趁如今楚國無主,揮師南下,滅了楚國!”

羋月心頭一震,這正是她的目的,當即欲張口應允,轉念一想,又故意冷笑道:“阿起,你這話說得輕巧,須知楚國立國八百年,周王室自建立以來,就屢次興兵南下,數百年用盡所有的辦法,想滅了楚國,可卻是屢戰屢敗,不但周昭王淹死在江中,周王六師俱垂喪,還讓楚從一個小小的子爵成為與周王相抗衡的楚國。晉楚爭霸三百多年,可是到晉國消失了,楚國還在……”

白起卻是胸有成竹,道:“阿姊賜我白姓,為白公勝之後人。我為此特地去學過那一段的歷史,阿姊,從來列國伐楚,都是以失敗而告終,唯一成功的是伍子胥。”

羋月一怔,記憶中一段往事忽又飄近:“伍子胥……這麼說,你的確是有過考量?”

白起點頭道:“是,北國伐楚,無不失敗,那是因為不熟悉地形末世反派系統。北人騎馬,所以不熟悉水戰。而伍子胥用的是吳國兵馬,熟悉水戰,此其一也。還有,伍子胥伐楚,是利用了楚國君臣不和的機緣,所以楚國的分封之臣根本無心反抗,一擊而潰,此其二也。伍子胥行軍神速,直取都城,都城一破,楚國便潰,此其三也。”

羋月默默點頭,卻又問:“你雖說得有理,然則,具體伐楚的想法,你有了嗎?”

白起道:“我們有舅父向壽,還有子戎皆從楚國歸來,熟悉楚國內情,知道如何分化楚國君臣。司馬錯將軍平定了巴蜀,為我們南下攻楚掃清了道路……”他攤開手中的地圖指點著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由我帶兵,翻越秦嶺正面攻打楚國;而另一路,則可以由司馬錯將軍率領巴蜀兵馬,逆烏江而上攻打裡耶,再順酉水而入沅水,直逼郢都……”

羋月聽著白起的述說,不由陷入深思。

白起感覺到了羋月的走神,停下述說,輕喚道:“太后,太后。”

羋月回過神來:“怎麼?”

白起低頭道:“太后您沒在聽臣說話。”

羋月“哦”了一聲,道:“你繼續說吧。”

白起卻不說了:“太后心裡,恐怕還沒有完全認同臣伐楚的提議,那麼臣說得再多,也是無用。”

羋月看著白起,微微一笑:“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白起欲言又止,磕了一個頭,出去了。

羋月看著白起出去,手中輕輕撫著嗚嘟,卻沒有吹奏,她的心思,的確已經不在白起所說的具體做法上了。她剛才想的,卻是以前種種。

伐楚,伐楚?她真的要去征伐她的母國了嗎?

那些她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她愛過或恨過的人,她已經多年沒有去回想,因為一回頭去想,她就無法一往無前地走下去了。

她想起楚威王當年愛憐地看著幼小的自己,他說,你什麼時候能夠把這盔甲穿上,父王就帶你去打仗。父王,如今我終於能夠穿上盔甲了,可我要攻打的是楚國,你在天有靈,能理解我嗎?

她想起當年初見屈原,他說,雞棲於塒,鷹飛於天。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經比鷹飛得更高了吧。

剛才,白起說到伍子胥,可是,他一定不曾想過,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做伍子胥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就是他的平生知己、救命恩人申包胥會站在他的對立面。她若是伍子胥,那麼誰會是申包胥,是黃歇嗎?

伐楚,對她的心靈是極大的衝擊,她要付出的情感上的代價,又何嘗不大。

然而,她閉上眼睛就能夠看到魏家草棚向氏背上的累累傷痕;在西郊行宮向氏絕望地被強暴;乃至向氏刺喉而死,一身浴血的慘狀,讓她多少次夢中驚醒,永夜難眠。

她不能放棄。昔年她曾經對屈原說過,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

楚王槐必須死[空間]宅女的一畝三分地!

她想到初見貞嫂時那一個空蕩蕩的大院中,無數空蕩蕩的房間裡,都曾經有過活生生的人。她想到初回咸陽時的亂象,想到五國兵困函谷關的情景。

自周平王東遷之後,諸侯之國,已經征戰幾百年了,沒有人願意戰爭繼續下去,可人人卻不由自主地捲入一場場戰爭。

她想到那一夜她對樗裡疾說的話,她要讓天下奉秦,她要讓天下一統,她能夠做得到嗎?如果楚國不再是楚國,而秦國也不再是秦國,當秦楚合一的時候,至少經過這麼一場戰爭,以後就不會再有戰爭了,那麼,這不同樣也是所有人的心願?

她想到她昔年坐在父親楚威王的膝頭,聽著他向自己述說楚國自立國以來,並合數百國家,才使得長江以南,唯楚為大,除了與江北國家之戰外,再無戰事。

漸漸地,羋月握緊了手中的嗚嘟,天下之征,當自楚始。

她回到殿中坐下來,看著地圖,提筆正欲圈點,忽聽繆辛稟報:“太后,庸芮大夫、司馬錯將軍求見。”

羋月點頭道:“宣。”見庸芮和司馬錯同時走進來行禮,便問:“何事?”

庸芮道:“臣與司馬錯將軍商議,欲為太后獻上一策,是關於楚國之事。”

羋月慢慢放下筆,空氣變得凝滯:“哦,原來庸大夫對朕處置楚王之事另有看法。”

庸芮與司馬錯交換一個眼神,上前一步道:“正是。我們可以利用楚國群龍無首之際,攻伐楚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能夠抓住這個機遇,誰就能夠萬世長存。而目前,這個機遇,在伐楚中!”

司馬錯亦獻上所攜地圖:“太后,臣以為,我們可以從巴蜀出兵,沿江而下,直入楚國腹地……”

羋月接過地圖展開,欣慰地笑道:“庸大夫、司馬將軍,朕有你們這樣的良臣,真是朕之幸事。你們來看……”說著,她展開白起所獻地圖,給庸芮和司馬錯兩人閱看。

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頭稟道:“太后,魏冉將軍求見。”

話音未落,便見魏冉匆匆進來,還帶著一絲怒氣:“容臣魏冉不宣而進。”

他一抬頭,才看到庸芮和司馬錯兩人已經在場,不禁愕然。

羋月與庸芮相視一笑,問魏冉:“魏冉,你闖宮何事?”

魏冉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但還是依著原來的計畫道:“臣向太后請戰,攻打楚國。”

羋月問:“你要如何攻打楚國?”

魏冉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照原來的路線正面攻打楚國,另一路從巴蜀順江而下……”

他話未說完,羋月便已經笑出了聲,庸芮和司馬錯也笑了。

魏冉有些不解,等羋月把兩張地圖推到魏冉面前,魏冉也笑了。

羋月笑道:“再宣白起入宮,商議朝政。”

這一商議,直至極晚,眾臣才告辭出宮。

羋月帶著侍從走過宣室殿廊下,正欲回常寧殿,卻見一人忽然自廊後沖出,撲上來跪倒在她面前泣道:“母后,母后,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

眼前的人,挺著大大的肚子,不施脂粉,神情恓惶,正是王后羋瑤,此刻她哭得梨花帶雨,格外令人憐惜。只可惜,這個人卻不包括羋月。她沉下了臉,掃視畏畏縮縮跟在羋瑤身後的諸人,喝道:“王后正懷著孩子,你們是怎麼服侍的,竟讓王后跑到這裡來?”

羋瑤身後侍從嚇得一齊跪下:“求太后恕罪。”

羋瑤含淚抬頭,求道:“母后,不關她們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

羋月低頭看著羋瑤道:“你來做什麼?”這樁婚姻,是她做主定的,但是她卻從來不曾喜歡過羋瑤,甚至不太願意見到她。一見到她,就會讓自己想到,這是楚王槐的女兒,即使再無辜,她也喜歡不起來。

羋瑤也試圖想討她歡心,為她獻過禮物,也想到常寧殿來請安、侍奉。可是禮物她收下,也還以禮物,卻是客氣而疏遠;來請安,也被她以“我每日要上朝,王后還是先服侍好大王要緊”回絕;學唐八子一樣來侍奉,也被她說“你是王后,這些事讓妃嬪們來做就是”。

人人都以為太后是她的姑母,從來不難為她,又肯體諒她,可是她卻是有苦自知。入宮多年,她見到太后的次數,竟是屈指可數,還不如唐八子可以經常討太后歡心。她一直以為是太后嫌棄自己母親出身低微,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不自知,心中惶恐不安。

幸而嬴稷是一個溫厚的夫君,她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一開始並不怎麼喜歡自己,但終究還是在自己的誠摯努力下,漸漸轉變了態度。等到自己懷孕的時候,竟然還破天荒地得到了太后的慰問,甚至派來有經驗的太醫和傅姆來服侍。那時候,她是喜極而泣,感覺終於盼到了命運的轉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是萬沒想到,晴天霹靂突然打在頭上,太子橫殺人潛逃,秦人征伐楚國,楚王前來會盟,竟被太后扣留。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怒火,才會讓太后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可是,她身為楚王槐的女兒,不能坐視不管。她只能強撐著懷孕的身子,前來求情。太后縱不喜歡她,但看在她懷著太后孫子的分上,是不是肯對她多一些寬容呢?

羋瑤伏地苦苦哀求:“母后,我父王年事已高,就算是太子哥哥做錯了什麼事,您也不應該遷怒我父王啊穿越修仙之傾鸞。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若母后當真問責,就讓父王回去以後,送太子來請罪,好不好?”

羋月看著眼前的少婦,忽然起了憐憫之意。她之前從未正視過這個女子,可是如今看來,她又何嘗不是楚王槐作孽的犧牲品呢。罷了,她是她,楚王槐是楚王槐,如今,她已經是嬴稷的妻子了,她願意給她一份寬容。

羋月低頭,抬起羋瑤的下巴,輕輕問道:“我問你,你是誰?”

羋瑤茫然無措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問話的意思。

羋月繼續問道:“你是以楚國公主的身份來求我,還是以秦國王後的身份來求我?”

羋瑤瑟縮了一下,她有些明白羋月的意思了。可是,這個意思是如此可怕,如此令她不能置信:“我,我……母后您……”她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羋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如果你把自己當成秦國王後,就要把秦國利益置於所有的事情之上。如果你要做楚國公主,我只能把你送回楚國去。”

羋瑤癱坐在地上,兩行淚水流下,卻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羋月繞過羋瑤,向前走去。

羋瑤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一刹那間,只覺得整個深宮無比寒冷,伏地大哭。

忽然聽得一聲歎息,一雙溫暖的手將羋瑤扶起,抱在懷中。羋瑤淚眼蒙矓,看到的卻正是秦王嬴稷,她撲在他的懷中,縱聲大哭:“大王,大王……”

嬴稷半跪著摟住羋瑤,輕聲道:“王后,我扶你回宮吧。”

嬴稷扶著羋瑤回了椒房殿,羋瑤一直在嬴稷的懷中打戰,見嬴稷扶著她上了榻,這雙溫暖的手就要離開她,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了嬴稷,淚如雨下:“大王,大王,我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嗎?”

嬴稷心頭一痛,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母后和寡人都盼著這個孩子的降生呢。”

羋瑤顫抖著搖頭,眼神中盡是恐懼:“可是,可是母后囚禁了我的父王,要對楚國用兵。如果秦楚聯盟不在,甚至楚國不在了,那我這個王后,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她看清了太后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對她沒有半點多餘的感情。她心裡很清楚地知道,嬴稷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她,更沒有期待過她的到來。他對她的那點感情,是她一點點努力乞求勉強得來的,是他看在這個孩子的面上施捨的。她這個王后,所倚仗的,也不過是秦楚聯盟的存在而已。

嬴稷感覺到了她的恐懼,想到她這一生不過短短十幾年,卻一直活得如同驚弓之鳥,心中憐惜,坐在她的身邊將她攬在懷中安慰道:“不會的,你放心,有寡人在。你是寡人祭天告廟娶進來的元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寡人都能夠護住你。”

羋瑤看著嬴稷,眼淚流得更多,顫抖得更厲害了:“大王,我、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

嬴稷道:“誰說的?”

羋瑤緊緊咬著下唇,她不想說,但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您看我的眼神,跟看唐姊姊是不一樣的……”

嬴稷聽她提起唐棣,心頭一緊,長歎一聲:“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寡人不會寵妾滅妻,唐八子也不是這樣的人。”

羋瑤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大王,我不在乎,真的。我知道我不如唐姊姊聰明,也不如她與您青梅竹馬,瞭解您的喜好。我很笨,也很膽小怕事,可是我覺得我很幸運。自嫁到秦國,您一直疼我憐我,我沒本事讓您像愛唐姊姊那樣愛我,可是您依舊敬重我,善待我,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榮耀,我已經十分感激了。哪怕知道您不是那麼愛我,可只要能夠讓我愛著您,也足夠了。”

嬴稷動容道:“王后……”

羋瑤泣道:“大王,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樣的話,我只想做您的妻子。可是,我身為人女,這是天倫,是無法回避的血緣。如果父王當真死在秦國,我情何以堪,我何以自處,何以立于人世?大王,您若於我有幾分憐意,我求您救救我父王……”她說不下去了,只能伏在榻上叩首。

嬴稷連忙扶住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哽咽道:“王后,你何必如此?寡人答應你,寡人會去向母后求情。”

羋瑤忽然抓住嬴稷的手,戀戀不捨地看著嬴稷,含淚搖頭道:“大王,若真的無可挽回,妾身求您,不要觸怒母后。妾身微不足道,若是因妾身之事,而傷了你們母子之情,那就是妾身的罪過了。如若,如若真的母后不能答應,那……那您就把我送回楚國去吧……”

嬴稷握緊她的手,心頭絞痛:“王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要記得,你永遠都是寡人祭天告廟的原配王后,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你的身份地位。”

羋瑤含淚搖頭:“不,不……我不是為了這個。在母后面前,我不敢說,不是我貪戀王后的寶座,而是我捨不得離開您……如果父王真的出事的話——不,大王,不管是母后還是您,我都不敢有怨,這是國政,我一個小女子,不敢對國政有意見。可是我畢竟為人子女,我若是對這件事視若無睹,再繼續做秦國的王后,繼續與您夫妻恩愛,那我就太冷血無恥了,我也不配再待在您的身邊……”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伏在嬴稷懷中痛哭。

嬴稷抱住羋瑤,聽著她悲淒的哭聲,神情痛苦而猶豫,好半天才終於下了決心,扶起羋瑤道:“你放心,有寡人在,寡人是不會讓你離開的……”

羋瑤抬頭看著嬴稷,神情既感動又悲愴,更無言以對,只能撲在嬴稷懷中大哭。

慢慢地,她哭累了,終於緩緩睡去。嬴稷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她熟睡,將她緊蹙的眉頭撫了好幾遍,卻見仍不得舒展。

他輕歎一聲,站起來走出殿外。豎漆扶他上了輦,欲往承明殿方向去,他卻頓了頓足,道:“去常寧殿。”

常寧殿中,羋月已經躺下,聽說嬴稷求見,只得重新起來,也不梳妝,只散著頭髮披了外袍,叫了嬴稷進來。

卻見嬴稷一進來,便跪下道:“兒臣求母后放過楚王。”

羋月臉色冰冷,一口回絕:“不行。天晚了,子稷,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嬴稷跪在地下,用力甩開欲扶他的薜荔,抬起頭來看著羋月,他的神情傷心而憤怒,“母后,是不是三年前黃棘會盟的時候,甚至六年前與楚國訂下盟約決定要我娶楚女為後的時候,你就預計到了今天要對楚王下手?”

羋月看著兒子的眼神,狠狠心還是冷冷道:“是妾本容華。”

嬴稷悲憤交加:“母后,你這麼做,置兒臣於何地啊!那是我的元後,那是我的一生啊!”

羋月看到嬴稷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痛,她忽然笑了:“那我的一生呢,我母親的一生呢?子稷,我知道娶這麼一個王后,是母親對不起你。但男人的一生,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你娶錯一個,還能夠有更多的女人可以彌補。而女人的一生,就這麼毀了。哪怕陷入了泥潭,也要笑著爬起來。哪怕迎面一掌掌擊來,仍然要忍著傷痛繼續走下去。要不然,就死在泥潭裡,連死後都不得安寧。我是對不起你,可我這麼做,是為了對得起我那無辜慘死的母親!”

嬴稷看著羋月幾乎要扭曲了的面容,他從來沒有看到自己的母親臉上露出過這種表情來,這麼瘋狂的執念,這麼可怕的仇恨之意。他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寒意,感覺踏入一個陌生的黑域,而這裡的秘密,掀起一角來,都是可怕的。

他想,我應該退下了,可是仍然有些不甘心,想起羋瑤,她花樣年華,就如此瀕臨絕望,他咬了咬牙,昂首質問他的母親:“可王后何辜!”

羋月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嬴稷,忽然冷笑一聲,道:“難道我記錯了,你喜歡的不是阿棣,而是王后嗎?”

嬴稷長歎一聲:“是,兒臣的確更喜歡阿棣。這樁婚姻,兒臣一開始的確是頗為抗拒的。可王后是個無辜的女子,我雖然不喜歡她,但三年的夫妻,她如此癡情對我,我又怎麼能夠不動心。尤其是當她懷上我們的孩子之後,我更是無法將她視為路人啊。母后,你可以認為母仇不共戴天,可王后呢,她又如何能夠和殺父仇人共處?還是你要兒臣做一個殺妻之人?將來我們的孩子面對著父親殺了母親的情況,又該如何抉擇?”

一番話又將羋月激得大怒,她站起來,順手抄起幾案上的一卷竹簡就往他的頭上擲去,叫道:“出去,滾出去!”

竹簡砸在嬴稷的頭上,將嬴稷的額頭劃了一道傷痕,流下一行鮮血來。嬴稷憤然磕了個頭,出去了。

薜荔立在一邊,看到嬴稷受傷連忙追了上去,欲待為他敷藥止傷,不想嬴稷卻掙脫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薜荔只得回來,便見羋月怔怔地坐在案幾後面,心中不由暗歎,柔聲勸道:“太后,你們畢竟是母子,有什麼話不好慢慢講呢,何必對大王動手……”

羋月緩緩地搖了搖頭,仍有些魂不守舍:“薜荔,你不懂,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已經容不得任何人阻擋半步,就算明知道是對子稷的傷害,也必須推行下去。”

薜荔歎道:“可大王畢竟還年輕……”

羋月緩緩道:“他既然是我的兒子,走了我給他鋪好的路,那麼也就必須承受我身上的上一輩恩怨。”

咸陽殿外,臺階下,六軍肅立。

羋月站在高臺上,將虎符和寶劍交給白起,肅然令道:“白起,授此虎符,滅此朝食。”

白起伏地接過虎符:“喏。”

六軍齊呼:“伐楚!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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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73章 謀楚計

而此時,黃歇在宮外被趙國副使趙維約走的消息也很快傳進了宣室殿。羋月微一沉吟,許久以來的疑惑忽然變得清晰了,當下便道:“來人,去趙人館舍,有請公叔維入宮。”

繆辛問道:“太后意欲如何?”

羋月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你們聽我號令,若我擊案,便要將他擒下前妻離婚無效!”

繆辛一驚:“太后猜他是……”

羋月長歎:“但願他就是我猜的那個人,若能夠生擒了他,秦趙格局,當可一變……”她說到這裡,忽然一驚,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門處,關上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城。”

繆辛領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驁便率人去了趙人館舍,聲稱太后有旨,請公叔維入宮飲宴。

果然此人已經不在,平原君趙勝推說趙國剛剛來信,令趙維回去了。

蒙驁心知不對,當下便追去了城門,卻得知在城門關閉前,便已經有一隊趙人剛剛出城。他拿了手令,開城去追,已經無法追上了,無奈之下,只得回報羋月。

羋月得報,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羋月召來,見狀歎道:“這樣看來,他果然可疑。”他看向羋月,問道:“太后以為此人到底是誰?”

羋月後悔道:“我懷疑他就是趙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對方在雲台之上對飲,說起吳娃之事,自己曾試探著問他“吾與吳娃孰美”,他沒有正面回答,卻只說“山妻最美”,那時候自己就應該懷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這種小花槍,氣得擊案怒駡:“豎子敢爾!”

庸芮一驚,也叫道:“當真是趙主父?可惜,可惜沒能將他留下,反而讓他在咸陽城中逍遙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後,會對伐楚之事有所影響。”

羋月道:“事不宜遲,叫蒙驁這邊派兵搜查,另一邊,就動手。”

庸芮道:“是,臣這就去。”

羋月見庸芮遠去,怒氣不息,一捶幾案叫道:“拿地圖來。”看來,對趙國的攻擊,也是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韓國使臣尚靳聽說趙人出事,嚇得連忙入宮求見。

南箕引著尚靳走在宮巷中,尚靳問道:“聽說趙國使館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嗎?”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聽到一些風聲,聽說那個趙國副使,乃是趙主父白龍魚服,喬裝改扮。”

南箕道:“多謝尚子告訴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麼樣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語。

侍女引著尚靳走上宣室殿臺階,坐在羋月的對面。

此時黃歇已去,羋月正自沉吟,尚靳看羋月的臉色不太好,溫柔相勸:“太后的臉色不太好。”

羋月道:“你看出來了?”

尚靳道:“臣願為太后分憂。”

羋月道:“你怎麼為我分憂?”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無不遵從緋聞總裁,老婆重婚吧!。”

羋月道:“還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讓尚子從此留在我的身邊,不要離開,尚子能答應嗎?”

尚靳道:“臣不勝欣喜。只是……”

羋月道:“只是什麼?”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韓王再三托臣轉達他對秦國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國困我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夠後顧無憂,豈有貳心?”

羋月輕笑道:“我對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報的卻是一國之兵啊。這真不公平,難道尚子就不能單就你我之情,給我作一個回答嗎,非要脅著其他的條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為了太后著想,太后反不領情嗎?秦國出兵,非是救韓國,乃是自救啊!”

羋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韓之于秦也,居為隱蔽,出為雁行。臣聽說,當年晉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國,宮之奇曾言‘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韓秦之間,也正如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前車之鑒啊。”

尚靳本就長得唇紅齒白,他說到“唇亡齒寒”四字時,眉梢眼角,唇齒之間,仿佛透著無限暖昧。

羋月緩緩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輕聲呢喃道:“唇齒相依嗎?尚子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給尚子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萬分期待。”

羋月附在尚靳的耳邊輕輕說道:“我當年侍奉先王的時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壓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體微微顫抖,耳朵也燒紅起來,臉色更是白裡透紅,顫聲道:“後來呢……”

羋月道:“我覺得,他真重啊。可後來,他把整個人都壓到我的身上來的時候,我卻不覺得重了。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尚靳的臉更紅了,連脖子都開始發紅,顫聲道:“因為,因為……”

羋月道:“因為那個姿勢,對我有好處啊,讓我覺得開心啊!尚子,你以為呢?”

尚靳的呼吸開始沉重,整個人也癱坐到席上,他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口乾舌燥,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想要緩解一下。他聽得出羋月的意思來,可是,他到底是要答應,還是不答應,是等羋月說出來,還是自己主動邀請呢?

他正在天人交戰之際,羋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凜,猛地抬頭,忽然靈感湧現,入秦以來他與羋月所有的交談往來一一湧上心頭。

也就是這麼電光石火一刹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亂跳的心平靜了下來,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為臣?”

羋月輕歎一聲:“尚子是個君子,韓王不應該派你來。”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為何不該?”

羋月輕歎道:“你說,我若出兵韓國,兵不眾,糧不多,不足以救韓。若想救韓之危,就要有足夠的兵馬糧草首席CEO,馭妻有速。這日費千金,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可言呢?韓國能夠交出什麼,有什麼能讓我開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擊,額頭的汗終於滴了下來,失聲道:“太后是想要……”

羋月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韓國真正的誠意。”

尚靳閉了閉目,又睜開,他已經冷靜下來:“太后要的是城池,還是玉帛財物?”

羋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頦道:“國與國之間,想要得到好處,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與人之間,還是講情誼的。我很喜歡你,只不過不願意你以韓國使臣的身份來見我。你若想離開韓國,可以投我秦國,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憤交加,站起來向羋月一拱手道:“多謝太后教訓,臣——告辭了。”

羋月懶洋洋道:“你要回韓國去嗎?”

尚靳已經轉身往前走,聽到這一句也不回頭,背對著羋月道:“是,臣要回韓國去,去雍城,去作戰。臣在咸陽,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日。”

羋月道:“當真不考慮我的建議?”

尚靳苦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臣感謝太后不嫌臣愚鈍,還肯花費時間逗臣玩。在太后身邊學到的,臣會銘記終身的。”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從後面轉出來,輕歎道:“我這會兒倒有些欣賞他了。”

羋月道:“好了,你也應該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會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質子所居館舍。

此時太子橫尚在為當前事態的變化而高興,正問:“子歇何在?”

隨從回報道:“太子,太后請黃子入宮飲宴。”

太子橫會意地道:“哦,她又請他入宮了……”兩人相視一笑,笑容意味深長。趙國使臣走了,韓國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時請黃歇入宮,是為了何事,實是令人遐想無限。

正在此時,一隨從進來回報:“太子,庸芮大夫來了。”

太子橫知道庸芮是羋月心腹之臣,收過自己的禮,亦幫過自己的忙,忙道:“快請。”

卻見庸芮走進來,笑道:“恭喜太子。”

太子橫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對太子,十分看重。”他雖然口中說著稀鬆平常的話,但神情間的含義,卻遠非如此。

太子橫細瞧他神情,心中一動:“莫不是太后答應……”雖然秦楚聯姻,楚公主已經嫁為秦王后,但秦國這邊卻一直托詞說公主太過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卻說太子橫之婦剛好於半年前病逝,太子橫便有心鑽營,欲娶秦公主為妻,以斷了鄭袖和公子蘭母子奪嫡之念,此時見庸芮神情,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當下心中一喜,低聲問道:“當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處不便,不如我們到外面飲酒如何?”

太子橫亦知自己身邊未必沒有鄭袖細作,忙答應了一聲,只帶了四個心腹,便與庸芮走了出去。他身為質子,秦國自然是負有保他性命的責任,且庸芮亦帶著侍衛,自忖咸陽之內,應該無礙。

兩人去了館舍對面一家昔日去過的酒肆,對坐而飲。

太子橫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陽這些日子,一直多虧庸大夫照顧,橫當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氣了。庸芮只是喜歡交朋友而已,太子龍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時雖然困於一處,將來必會成就一番事業。”

太子橫笑道:“哈哈哈,庸大夫過獎了。”

庸芮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驛館人多嘴雜,不便說話。所以約太子到酒肆,避開閒人,實是有一則要緊事要告訴太子[清穿]丟開皇帝養包子。”

太子橫道:“什麼事?”

庸芮湊近太子橫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鄭袖夫人派人秘密潛入咸陽,想要製造事端……”他正說到此,忽然一把短刀從他們的耳邊飛過。

庸芮驚得站起,就見一群軍官,手中提著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進來,叫道:“掌櫃,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這把刀是誰的?”

一個軍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爺爺的,又怎麼樣?不服,來比畫比畫!”說著,就抽出刀來沖著庸芮砍過去。

庸芮見是個渾人,只得閃身避過,一邊對太子橫道:“太子,我們走吧。”

太子橫連連點頭。不料那軍官本就喝高了,見庸芮閃避,一轉頭刀子又沖著太子橫砍過去。太子橫舉起案幾一擋,那軍官退後兩步,庸芮在他背後踢了一腳,他的頭撞在柱子上,暈了過去。

眾軍官立刻沸騰了,這批人顯見是下級軍官,皆是粗魯無禮的模樣,應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麼從酒宴歸來,猶嫌不夠,一齊擁入酒肆來添酒。此時見同袍暈了過去,便喝道:“好傢伙,敢對咱們動手,弟兄們,上啊!”

這些渾人都是說不清道理的,庸芮與太子橫無奈,只得拔劍與他們相鬥,兩人侍從也加入,頓時變成一場混戰。

混亂之中,忽然有人驚叫道:“殺人了,殺人了,武大夫被人殺了……”

人群散開,就見太子橫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手中的劍血淋淋的,一個軍官倒在了他的劍下。

眾軍官見狀,都慌了起來,立時作鳥獸散。

太子橫慌了,忙扔下劍,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沒殺人啊,此人不知道怎麼就忽然撞到我劍上來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橫道:“快走。”

太子橫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著向外走,一邊還分辯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來分辯一二?我這一走就更說不清了。”

庸芮頓足道:“你傻啊,這群人分明是沖著你來的。”

太子橫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庸芮道:“今日這些渾人來得稀奇,而且擺明瞭是沖著我們來的。我猜這必是鄭袖的陰謀,見你我出門,就讓人通知他們來此。借此製造混亂,再陷害你在咸陽殺人,將你害死在秦國。”

太子橫頓時醒悟,越想越是這麼回事,立刻慌了手腳,叫道:“那、那我該怎麼辦?”

庸芮道:“唯今之計,只有速速離開咸陽,潛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橫大驚:“離開咸陽,潛逃回楚?”他被這一句話打擊得整個人都蒙了,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庸芮道:“正是。否則的話,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亂之中將你害死,豈非有冤無處訴?太子,速速回楚,到時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橫悚然而驚,拱手道:“多謝庸大夫救命之恩網游之劍走偏鋒。”當下匆匆別過庸芮,轉回館舍便要收拾東西,輕車簡從,迅速離開咸陽。

他的隨從不安,問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來再行商議?”

太子橫頓足道:“來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說明情況,叫他隨後追上。”

見太子橫的馬車出了咸陽城,庸芮靜靜地目送他遠去,意味深長地笑了。

黃歇自得知趙雍之事,心中不安,卻又被趙雍拿話逼住,不便直接告訴羋月,正躊躇之時,卻遇到羋月派人請他入宮。他一路走來,已經於走廊上看到羋月調兵遣將之舉,進了殿內,兩人相見,黃歇便問:“你知道了?”

羋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黃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驁找趙維,想來你已經懷疑到他了?”

羋月道:“我猜……他乃是趙主父雍,是也不是?”

黃歇輕籲了口氣,點點頭。

羋月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黃歇道:“今日。”

羋月道:“你今日進宮前被趙雍截走,就是因為這件事?”

黃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懷疑,沒想到他卻自己找上我,還一口說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館舍之後,我聽到蒙驁在搜趙人館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經懷疑,特來證實。”

羋月苦笑道:“你啊!”

黃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時告訴你嗎?”

羋月搖頭道:“不,若沒有你懷疑到他,他也不會這麼快就離開。說起來,你實是幫助了我。”

黃歇道:“他說,秦韓要簽訂盟約,但不是和尚子,而是和韓國下一個使臣。”

羋月歎息道:“看天下諸侯,能與我為敵手者,唯趙主父也。”

黃歇道:“你,要自己多加小心。”

羋月道:“我明白。”

一時之間,兩人竟是無語。

羋月咳一聲,岔開話頭,又說了一些閒話,便令侍女開了宴席,一直飲宴到月上中天。

黃歇一曲玉簫吹奏完畢,望瞭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也應該走了。”

羋月看著黃歇,有千言萬語不能言講。她知道他這一去,也許是永遠不會再見了,依依不捨道:“子歇,你再留一會兒吧。”

黃歇一怔,道:“我明日還能再進宮,今日已晚,我也該走了。”此情既然無法再續,何必徒添曖昧?羋月已經是大秦太后,她要如何做,他管不了,但他至少還能夠管得住自己。

羋月看著黃歇,不勝唏噓:“子歇,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我之間,永遠摻雜著太多太多不能在一起的事情獨寵小玩意。”

黃歇歎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無可奈何。”

羋月語帶雙關,道:“我希望你能夠體諒我的無可奈何。”

黃歇並不明白,亦歎道:“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羋月不語,好一會兒才道:“不知道夫子怎麼樣了,你下次見了他,就說請他原諒我這個弟子吧。”

黃歇已經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詫異道:“怎麼?”

羋月歎道:“不過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可奈何。該做的事,我還是得做。”

黃歇陡然站起來:“你做了什麼?”

羋月也站起來,卻只是轉頭走入殿內:“天色不早了,子歇,你也早些回去吧。”

黃歇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握緊手中的玉簫,不顧宮人引道,自己徑直跑了出去。他出宮上車,一路急急回到館舍,卻發現太子橫及其心腹隨從已經不見,詫異問道:“怎麼回事,太子呢?”

便有留下的隨從答道:“太子已經走了。”

黃歇道:“太子走了,去哪兒了?”

隨從道:“太子在酒肆與人發生爭執,失手誤殺了一名秦國大夫,他恐這是鄭袖夫人的陰謀,要陷他于秦獄……”

黃歇已經明白:“所以他跑了?”

隨從戰戰兢兢道:“是。”

黃歇憤怒地捶向板壁,道:“他這一走,才是真正中了別人的陰謀!”

隨從聽了他這話,也慌了神,問道:“子歇,那怎麼辦?”

黃歇一頓足,道:“我去追他。”

說著就要轉身出門,那隨從忙叫道:“子歇,天色已晚,如今只怕城門已關。”

黃歇一怔,這才恍悟為什麼羋月要留他到月上中天之時才放他離開。然則已經來不及了,她既是存心將自己誘入宮中,再將太子橫逼走,只怕自己此時想要出城,也是不可能了。

他猶不死心,還是走了出去。果然,他往羋戎、向壽、魏冉、庸芮等人府上,欲求出城令符,這幾個素日與他交好的秦臣,俱都表示不在府中。

他再去秦宮,宮門已閉,守衛更是以沒有旨令不敢驚動為名,拒絕傳報。

他只得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門一開,便趕了出去。如此一路策馬疾馳,奔波數日,一直趕到江邊。兩人當日下船的碼頭所備歸楚之用的樓船俱已不見,只剩下幾隻小舟。

留下的一名護衛見了黃歇忙行禮道:“黃子。”

黃歇急問:“太子的樓船呢?”

護衛道:“太子已經坐樓船離開了。”

黃歇心一沉,一路急趕,還是遲了一步。

那護衛道:“太子留下小人,便是等黃子一起回楚國。”

黃歇不禁回頭,遙望秦關道,路途迢迢,遠至天邊。他知道,秦楚的和平期已經結束了,當下歎息一聲,上了小舟,往南而去。

西元前301年,秦國以楚太子私逃為名,撕毀秦楚盟約,聯合齊、韓、魏三國,共同攻打楚國,攻下楚國重丘系統之種田養包子。次年華陽君羋戎率軍再攻楚,陷襄城,殺大楚將景缺,斬首二萬,及後,又攻下楚國八個城池。

楚國瀕臨全面危機。

章華台中,一片驚惶。

鄭袖不住悲號:“大王,大王,您還要庇護太子到何時啊?如今四國聯兵,我們再不想想辦法,就不得了啦!”

楚王槐臉色發白,坐在那兒,不停喃喃罵道:“逆子,逆子!”

靳尚滿頭大汗地進來,叫道:“大王,大王,若再不採取行動,秦人就要兵臨城下了。”

楚王槐長歎一聲:“此事也許尚有可挽回的餘地。靳尚,你去秦國,跟秦人解釋一下。秦楚素來交好,太子之事,實是事出意外,若能夠轉圜,寡人不惜代價。”

鄭袖一甩袖子,哭道:“還解釋什麼?分明是太子闖的禍。太子身為質子私逃回國,這才導致彌天大禍,如今只要把太子送回去就行了。”

靳尚得了秦人私下的資訊,心中計較已定,只是這場戲卻要做得十足,才能如願,當下只抹了把汗,道:“夫人,秦國既然宣戰,這事情就已經鬧大了,光是把太子獻出去是解決不了的。”

鄭袖頓足道:“那他們還要什麼?哎呀,可憐我子蘭婚事在即,卻遇上這種事兒,這教他怎麼辦,怎麼辦啊?他怎麼會攤上如此無良無能的兄長?細想一想,真是叫人肝腸寸斷啊。”

楚王槐只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寡人必不會讓你吃虧。”轉問:“靳大夫,秦人是什麼意思?”

靳尚賠笑道:“秦國使臣說,太后一直從中斡旋,想保住秦楚聯盟。可是秦國朝臣不太相信楚國的誠意,而且太子自到咸陽,一直不肯表現出與秦國的友善來,所以秦國君臣對秦楚聯盟有些猜忌。太后也已經盡力了,無奈此事還得我們楚國的配合。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夠讓兩國國君再行會盟一次,解釋清楚誤會,也省得被人從中做手腳。”

楚王槐一怔,頓時沉吟。

鄭袖拉著楚王槐撒嬌道:“大王,大王,怎麼辦啊……”

楚王槐長歎一聲道:“這個逆子雖然諸事不成,但終究是寡人的兒子,說不得,寡人也只有為他收拾殘局了。”

鄭袖大急:“那就這樣放過太子?”

靳尚眼見鄭袖要壞事,連忙給鄭袖使眼色。鄭袖見狀一怔,便沒有繼續撒嬌,只不動聲色,哄住了楚王槐,便出門徑直去了偏殿。

果然她一坐下,靳尚便匆匆追上來解釋了:“夫人,臣有事要回稟夫人。”

鄭袖看了看,揮手令宮女們退下,斥道:“我說你今天怎麼專與我唱反調,到底是何原因,你須說個清楚!”

靳尚道:“夫人,這件事沒那麼簡單,秦國如今內部亂成一團,太后急需大王前去會盟,證明秦楚聯盟的穩固。所以,大王這一趟,可是必要去的。”

鄭袖不悅:“哼,太子闖下的禍,憑什麼讓大王出面,便宜了太子?”

靳尚道:“夫人,當前必要先解決與秦國的爭端,否則,公子蘭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誤了重生之名媛。”

鄭袖一驚,有些醒悟,但終究還是不甘心:“那太子呢,就這麼放過他?就憑這件事,也應該廢了他。可恨大王對這樣的逆子還是慈父心腸,縱罵了他一百回,到臨下手時,每每不肯,真是恨煞人也。”

靳尚賠笑道:“夫人,臣倒有個主意。”

鄭袖問:“什麼主意?”

靳尚道:“老令尹他……”

鄭袖一聽“老令尹”三字便鬱悶,擺手:“休要再提,這個老厭物,一直護著太子,害我多少次功敗垂成。”

靳尚賠笑道:“臣是想,老令尹是反對我們和秦國聯盟的,這些日子一直提議與齊國結盟,瓦解秦人與其他三國的聯盟。不如夫人就建議大王,讓太子再去齊國為質。”

鄭袖白他一眼:“這算什麼主意?”

靳尚奸笑道:“若是太子在齊國再出點事兒……”

鄭袖興奮地擊掌:“大善!”

靳尚眨眨眼:“就算他命大能夠再逃回來,但一個太子為質兩次,惹翻兩個國家的話……”

鄭袖得意地笑道:“那他也沒有臉再繼續做這個太子了!”

兩人計較已定,便哄勸楚王槐令太子出齊國為質,並同意與秦人會盟,以退為進。楚王槐聽得一不用繼續交戰,二不用殺太子廢太子乃至將太子交與秦人賠罪,頓覺得這主意甚好,皆都允下。

次日旨意一發,群臣皆驚。

黃歇自回來之後,便要將事情稟告楚王槐,無奈楚王槐已受鄭袖之惑,只說黃歇為了維護太子橫而編造理由,反將太子橫軟禁,又令黃歇戰場立功折罪。

黃歇無奈,又去求見昭陽,將秦人陰謀說明。昭陽這時候倒聽進幾句他的話,一邊頂住了朝上廢太子的洶洶之議,一邊堅持不肯與秦人妥協,不料面對戰場上接二連三的敗績,楚王槐終究還是頂不住壓力,直接宣佈要入秦和談。

黃歇此時正在前線作戰,聞訊匆匆回郢都,求見楚王槐。

內侍報進章華台,未到楚王槐耳邊,先報與鄭袖知曉。鄭袖冷笑道:“此必為太子求情。傳下去,以後黃歇若要求見,都說大王沒空。”

一連數次,黃歇求見楚王,均不得入見,直至有內侍善意地提醒:“黃子,您就別等了,您無非是為了太子求情,這事兒,是不會有人給您通報到大王身邊的。”

黃歇頓足道:“我非是為了給太子求情,乃是為了秦國的事……”他說到這裡猛然醒悟,頓了頓足,轉身急忙而去。

他這一去,便直闖入昭陽府。

昭陽身著便服,正在廊下看書,見黃歇闖入,不悅地放下竹簡斥道:“子歇,你太無禮了,當我這令尹府是什麼地方?”

黃歇跪下賠禮道:“是黃歇魯莽,只是事關楚國安危,大王安危,當此之際,唯有老令尹才能夠力挽狂瀾啊!”

昭陽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黃歇直截了當地說:“大王敢入秦,是以為秦太后心系我楚國,所以有恃無恐。可是依臣看來,未必如此。太子殺死秦國大夫,是秦人陰謀,如今秦王送來書信,邀大王前去會盟,必會對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賄賂,鄭袖夫人為了公子蘭與秦國聯姻,都會想盡辦法讓大王赴秦會盟。臣只怕,大王會有危險。”

昭陽就要站起,黃歇連忙扶著他,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麼,扭過頭問黃歇道:“秦國的太后,不是我們楚國的公主嗎,為什麼你會懷疑秦人的誠意?”

黃歇想著向氏之事,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只沉默片刻,才說道:“在下以為,一個人坐到高位上以後,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就只能從她的利害出發,跟她的血統無關,也跟她的感情無關了王妃兇猛!”

昭陽默默點頭,低聲道:“是啊,是這個道理啊!”

黃歇道:“令尹!”

昭陽忽然提高了聲音:“來人,備我的冠服,我要進宮見大王。”

黃歇深施一禮:“令尹高義,黃歇佩服。”

昭陽咳嗽了兩聲,忽然道:“唉,也許我當日贊同靳尚放逐屈子,是個錯誤。”

黃歇驚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陽拍了拍黃歇的手,歎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只有靳尚這樣的人。我會儘量說服大王,讓屈子儘早回朝。”

黃歇長揖到底,知道這個老人雖然曾經貪勢弄權、剛愎自用過,但卻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機,便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當下百感交集,最終只說得一句:“多謝令尹。”

昭陽走進章華台時,楚王槐正展開了秦人遞交的國書審看,見昭陽到來,忙讓人扶他坐下,問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決斷?”

昭陽顫巍巍地說:“大王,但不知這國書寫的是什麼?”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說,秦楚本為兄弟之邦,黃棘會盟出自誠意。但太子殺死秦國重臣而潛逃,伐楚只為朝臣憤怒難平。如今他已經勸服朝臣,欲與寡人在武關會盟,再訂盟約。”

昭陽大驚:“大王,萬萬不可!秦人狡詐,黃棘會盟,在秦楚中界之地,當日秦國元氣未複,大王擁兵往返,自無危險。如今武關已入秦境,且秦國今日已經恢復元氣,若是大王入了秦國,只怕將有不測!”

靳尚卻在一邊勸道:“這次本來就是我們楚國理虧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這才能夠重訂盟約。如果大王不去,豈不是說我們楚人心虛?那時候和秦國的關係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陽驚詫地看著靳尚,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敢反駁他,一時大怒,舉起手中的鳩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賄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來無信,大王,可還記得當年張儀三番五次來騙我楚國,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併諸侯的野心。他們反復無常,絕無誠信可言。臣以為,大王不可去秦國!”

靳尚不敢與昭陽頂撞,只敢躲避著他的鳩杖,求饒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雖然在昭陽面前不敢硬來,卻暗中給公子蘭使了個眼色。於是公子蘭上前,態度輕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張儀那樣的反復小人,這世間能有幾個?而且當初張儀之所以刻意陷害我們楚國,難道不是因為和令尹結下的舊怨嗎?”

昭陽這一生驕橫,連楚王槐也要讓他三分,哪裡受得了一個小輩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還敢揭他的瘡疤,不禁大怒,轉臉斥道:“黃口小兒,也敢妄談國事!”

公子蘭頓時一臉委屈地看著楚王槐,撒嬌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雖然也呵斥公子蘭:“子蘭,你少說一句。”但轉頭卻對昭陽笑道,“令尹,你何必跟個孩子計較。”

昭陽氣得渾身亂顫,大喝一聲:“大王——”

豈料公子蘭見有人撐腰,更加賣乖弄巧,搶著昭陽的話頭叫道:“父王,張儀時我們與秦國雖為姻親,但秦惠文王強勢,王后也是使不上力南宋風煙路。今時不同往日,像張儀那樣的小人已經被逐出秦國。而今秦國執政的乃是我楚國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后還是我們的妹妹,這次來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對我們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們不去,豈不是傷了友邦之心?也許更會令得秦國的反楚力量占了上風呢。”

楚王槐不禁點頭道:“子蘭說得有理。”

昭陽拄著鳩杖在地上用力一頓,厲聲道:“大王,不可去秦國,不可……”不想他畢竟年紀大了,今天又被氣到,這一時氣血不繼,說到一半,已經喘不過氣來,手撫胸口緩緩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見狀大驚,自己先跳了起來去扶住昭陽,叫道:“老令尹、老令尹,來人,快傳太醫……”

昭陽這一昏厥過去,便數日不醒,幸得太醫盡力施救,數日之後才稍有好轉。黃歇心中著急,卻知道如今能夠挽救楚國國運者,唯有這個老人了。當下只盡力在昭陽面前侍奉,以求能夠在他好轉之時,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決危機。

不料這一日黃昏之時,忽然隱隱一陣鼓樂之聲傳來。

黃歇抬頭,詫異地問道:“什麼聲音?”

老僕搖頭道:“不知道。”

黃歇細細辨聽,大驚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王出京了,這是去——去秦國!”

他正欲放下藥碗出門,昭陽也被這鼓樂之聲吵得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遲鈍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黃歇撲到昭陽榻前,叫道:“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國了。”

昭陽一驚欲坐起,卻體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來、來人,取我符節。”

老僕連忙取來銅制符節,昭陽顫抖著把符節遞給黃歇:“快、快追上大王,萬不可令大王入秦。”

黃歇接過符節,狂奔而去。

昭陽向後一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騎馬趕到江邊時,巨大的樓船已經緩緩起錨,楚王槐一行已經登舟,正準備起航而去。

黃歇欲闖進去,卻被外面一重重的兵甲包圍。黃歇舉著符節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見大王,請立刻通報。”

一個軍官看過黃歇的符節,一驚,連忙向內擠過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邊送行的大夫靳尚身邊,低聲稟報。靳尚眉頭一皺,低聲道:“速速將他拿下,不可讓他見到大王。”

黃歇萬想不到,自己盡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會遇到這樣的阻攔。他心中憤慨靳尚、鄭袖這等奸佞的無恥行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樓船緩緩開走。

眾兵將已得了吩咐,見樓船遠去,頓時撒了手。

黃歇跪在江邊,悲呼道:“大王——”他知道這一去,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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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69章 趙主父

三年後,咸陽城的街市上,熱鬧非凡,熙熙攘攘。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走進這熱鬧的街市中,用鷹鷲捕食一樣的眼睛,觀察著這一切。這個人正是剛剛讓位的前任趙侯趙雍,如今的趙主父。

趙人館舍,平原君趙勝恭敬地迎了父親進來:“君父這一路行來,看到了什麼?”

趙雍歎息:“這個女人,不簡單哪。”

趙勝賠笑道:“她縱然厲害,焉能與君父相比?”

趙雍搖頭:“若是讓她再這樣發展下去,只怕將來必成趙國大患。”

趙勝一怔:“君父想除去她?”

趙雍點點頭,坐下,飲了一杯酒,歎道:“當日我認為秦國不宜滅亡,否則齊國就會獨大,趙國就沒有足夠的發展時間。如今看來,趙國有了足夠的發展時間,但秦國也有了發展的時間,而且已經發展到超過我願意看到的情況了。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劍指何處呢?”

趙勝搖頭,苦笑:“兒臣想不出來。”

趙雍道:“是楚國、魏國,還是韓國?”

趙勝道:“韓國嘛……”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趙雍問:“你在笑什麼?”

趙勝道:“楚國倚仗著與秦國結盟,也在跟著征伐諸國,之前在齊國吃了虧,最近想從韓國找補回來。如今楚軍日夜攻打韓國,韓國危在旦夕,這段時間往咸陽派了無數使臣,都無功而回。這次韓王倉真急了眼,父王可知他派了誰來?”

趙雍問:“誰?”

趙勝道:“韓國這次派來的使臣,乃是尚靳。”

趙雍神情變得古怪:“韓國第一美男?”

趙勝道:“正是。”

趙雍縱聲大笑道:“韓王倉真是……越來越下作了。”

趙勝笑道:“非也,美色乃人之所好也。以美男子為外交,或許可以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呢。楚國圍困韓國雍氏之地已經五個月了。韓王倉令使者數番求救于秦,往來的使臣都冠蓋相望了,可是秦國還是不肯出兵,韓國這也是……沒有辦法了。”

趙雍點頭:“韓王這麼做,想來是聽說了秦國太后甚為好色的傳言。據說秦國太后既與義渠王有私,又與楚國質子身邊的黃歇有曖昧,甚至有人說她與朝中重臣也是……”父子兩人不由得交換了一個只有男人才會懂的暖昧眼神,笑了。

趙勝又道:“秦太后如今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人說皆是與義渠王所生,卻都假託秦人之嗣,都姓嬴。”

趙雍哈哈一笑:“哦,看來,這個太后果然甚是風流啊陌上玥影。當年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趙勝見他如此,知道他是想起了當年親率人馬,千里護送羋月母子回咸陽之事。當時只覺得這女子心性堅韌,眼光手段大勝同儕,但如今秦國的發展,卻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當初的預料,甚至讓趙雍隱隱有些後悔,當年的決策,是不是錯了。若不是擁嬴稷母子回咸陽,而是任由秦國季君之亂繼續,是不是對趙國更有好處呢?

此時的羋月,自然不知道趙國人已經在暗中後悔對她的謀算失誤,令她頭大的,卻是眼前的這兩個小魔星。

常寧殿笑聲陣陣,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幄帳內影影綽綽,便見兩個孩子跑來跑去,一群宮女跟在後面跑著。

羋月坐在幾案後,帶著溫柔的微笑,看著宮女們端著木碗,跟在三歲的嬴芾和兩歲的嬴悝後頭跑著餵飯。

嬴芾跑累了,一頭撲進羋月的懷中,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母后……”嬴悝也不甘落後地撲到羋月的另一邊同樣一迭聲地叫著:“母后母后母后……”

羋月被這小魔星雙重奏叫得頭都炸了,一左一右摟住他們,被兩人各在兩頰上親了一下,也顧不得這兩人的油嘴親得她一臉污漬,笑道:“又怎麼了?”

兩個孩子在她身上一滾,又將她身上滾得一團褶皺、油蹟斑斑,幸而她素日與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從不穿有金線或者絲綢的衣服,俱著柔軟的細葛衣,可即便如此也得一天數次地重換。

見兩個孩子撒嬌,她心裡有數,招手令薜荔將飯碗呈上,果見兩隻紅漆小碗中的雕胡飯都還剩了一半,便叫薜荔:“拿來給我。”

兩個孩子睜著黑亮亮的眼睛,賣乖地朝薜荔眨眼。薜荔心中一軟,笑道:“飯都冷了,讓奴婢再去拿熱的來。”轉身重新打了兩個小半碗來,特意給這倆孩子看了看,碗裡的飯確比剛才略少一些。

羋月會意,故意道:“我看看,怎麼好像少了一些啊!”

薜荔對兩個孩子眨眨眼,道:“沒有少,沒有少,是不是,小公子?”

兩個孩子頓時也叫了起來:“沒有少,沒有少。”

羋月便接過碗,拿起湯勺,左一勺右一勺喂給嬴芾和嬴悝。

兩個孩子有些心虛,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張開嘴迅速地吃了起來,唯恐母親察覺飯真的少了。

羋月忍著笑,喂著兩個孩子,此刻她不像朝堂上那個殺伐決斷的太后,而更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

這兩個孩子自出生以來,便鬧勁十足,尤其在嬴悝出生以後,兩個孩子加起來,便是加倍地鬧騰,簡直能把常寧殿鬧翻天去。她對著兩個孩子使出的威脅利誘恐嚇哄勸功夫,簡直比她對著列國諸侯還要多出十倍來。

可是她很開心,她幾乎是溺愛著這兩個孩子。

她在嬴稷身上,並沒有這種溺愛,因為那時候她自己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步步艱難。她克制著自己,也壓制著嬴稷,嬴稷幾乎沒有特別暢快的童年——或許只有在燕國,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不用面對宮廷的爾虞我詐,嬴稷才有過一段特別孩子氣的時間。

有時候她覺得,她和子稷更像是父子,而不是母子穿越之我是毒女小妖。她對子稷有更多的要求、更多的期望。他們不可以任性,只有不斷地努力,不斷地警惕,不斷地面對敵人。

直到如今,她才可以任性地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寵愛著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才可以享受像普通孩童那樣自由自在甚至是蠻不講理的生活。

自然,她是不會像羋姝那樣,把孩子寵得連邊界都沒有,以至於自毀身亡的。她的孩子,可以自由可以快樂,卻不可以真正地任性。

她微笑著,用平生最大的耐心哄著這兩個淘氣的孩子吃飯。繆辛走進來見此情形,便一言不發,站在一邊相候。

羋月恍若未見,直到將兩個孩子碗中的雕胡飯都喂完了,接過文狸遞來的巾子給他們擦過了臉,薜荔再為他們的臉敷了防裂的脂膏,才向繆辛點了點頭。

繆辛此時方敢回道:“太后,韓國使臣已經來了。”

於是兩個本來在亂跑亂叫的孩子也站住了,他們知道,母親這一天可以陪著他們任性玩耍的時間結束了。兩個人都上前來,抱住羋月的腿,挨挨蹭蹭的。

羋月笑著俯下身去,親了兩個孩子的臉頰,站起來道:“更衣,去宣室殿。”她這一身盡是孩子們的飯粒*,自然是要更衣的。

“這韓國使臣,長什麼樣?”一路上,宮女們都在竊竊私語著,打聽著。

“不識子都之貌者,乃無目也。”這是孟子對當年晉國美男子公孫子都的讚美,而如今列國間公認的能與昔年子都比美者,當數韓國大夫尚靳。

此時,楚國圍困韓國雍氏已經五個月了。

韓國使臣尚靳走進秦宮回廊的時候,風度翩翩,令得走廊上的宮女都悄悄側目,有一個宮女看得忘形,竟撞上了柱子。

尚靳聞聲看去,溫和地一笑,那宮女捂著臉飛奔而去。

尚靳又是一笑,走過回廊,竟令得宮中人人都駐足注目,行者忘行,捧者忘物。

當尚靳進入宣室殿時,連羋月也不禁贊了一聲:“尚子一入殿,便連這宣室殿也亮了幾分。”

尚靳似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讚美,只是溫文爾雅地一笑,道:“宣室殿之光明,當是從太后而發。便是天下的光明,也當仰仗太后。”

別人若說了這樣的話,便顯得有意奉承,但尚靳說出這樣的話來,卻是十分自然,如同說天上的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一樣自然。

沒有人不愛美少年的讚美,羋月也粲然一笑,道:“與尚子見,當於花間,于林間;于殿堂見,卻是辜負了尚子風流。”當下一伸手,“尚子請。”

尚靳一笑,便隨羋月出了宣室殿。兩人在侍從簇擁下,一路穿廊過軒,一直走到後山中,但見黃花遍地,夾道紅葉飄落。

尚靳看著景色讚歎道:“臣一向以為秦國西風凜冽,沒想到秋景如此華美。”

羋月道:“能得尚子讚美,這景色也增了榮光。”

尚靳輕歎一聲:“其實,新鄭的景色也很美,臣很想請太后春天的時候到我新鄭賞花,就是不知道那時候新鄭還在不在……”

羋月輕描淡寫地道:“我以為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於殿堂相見,而陪著尚子漫步花間林蔭。不想尚子面對美景,何以說出這樣煞風景的話呢?”

尚靳勉強一笑:“韓國弱小,夾於列強之間,勉強喘息……”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笑指前面道:“尚子,你來看。”

尚靳走到羋月所站之地,剛好是一處平臺,站在那兒看下去,咸陽一覽無餘。

羋月道:“江山如畫,尚子,面對美景,何以掃興?”

尚靳欲說什麼,但羋月始終就美景、詩篇侃侃而談,他竟全無可以插入政局話頭的機會。

到了晚間,尚靳無奈告辭而去。

羋月回轉宣室殿,卻見庸芮已經久候,見了羋月便問:“太后今日與尚子遊,可賞心悅目否?”

羋月哈哈一笑,道:“韓王太小視我,他以為我是個正當盛年的寡婦,就可以用美人計來打動我楊京輝的愛情。”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點實際代價,就想不勞而獲。國與國之間,用這樣的心思,未免太過天真。”

羋月問:“近來咸陽還有其他的異動嗎?”

庸芮道:“昨日趙國使臣到了咸陽。”

羋月道:“哦,是什麼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勝。趙王雍自去年讓位給太子何以後,自稱為主父,將國事都交與趙王何,自己親入軍中,操練兵馬,看來是劍指天下啊。”

羋月輕歎道:“當今之世,韓國庸弱,魏國勢衰,齊王驕橫不足為懼,燕國頂多也只能向齊國報個仇,楚國更是……哼,難道這大爭之世,真正能夠與我以天下為棋盤的對弈者,只有趙主父雍嗎?”

庸芮道:“太后可要見一見趙國使者?”

羋月擺手笑道:“不急。列國相爭,我們正好籌謀。”

一連數日,尚靳日日進宮,羋月卻只與他談風論月,不及其他。

這日尚靳進來時,便被引到常寧殿中,羋月不待他說話,便約了他在銀杏樹下與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連三局下來,尚靳勉盡全力,卻只得一贏。

羋月下了最後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輸了。”

尚靳面帶憂色,卻勉強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藝高超,臣所不及。”

羋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與我一起用膳。”

尚靳內心叫苦。他本就是韓國權貴,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韓王派了這樣的任務出來,內心其實頗為不願。他在國內招蜂引蝶,玩風弄月,那是雅致逸興,可是當真去用這樣的手段迎合別人,又大傷他的驕傲和尊嚴,無奈國勢危急,只得勉強而來。

韓國危在旦夕,他連著數日進宮為的就是求援,不想這秦國太后,似乎當真把他當成風月弄臣了,一到他說正事,便將話題引開,只說些風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時候,對方又是滑不留手,半點縫隙也沒有,弄得他苦惱無比,又不敢發作。見羋月相邀,只得忍氣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時繆辛走進來呈上書簡,尚靳悄悄松了口氣,暗喜他岔開話題。

羋月卻沒有接,只問:“是什麼?”

繆辛道:“趙國使臣求見。”

羋月轉向尚靳笑道:“趙國使臣求見,尚子說,我什麼時候見他們為好?”

尚靳賠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干預。”

羋月似含情脈脈地看著尚靳:“我的時間由尚子定,尚子什麼時候無暇陪我,我就什麼時候去見他們。”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趙國使臣來,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羋月笑道:“那好,我就聽尚子的淺語旭。”

尚靳暗松了口氣,便由繆辛引著出去,這邊南箕亦引著趙勝和趙雍走入,雙方在複廊上遙遙相對,只互相打量一眼,沒有說話,把所有的疑問和算計都藏在了心裡。

趙勝在南箕的引領之下走進來,趙雍裝成他的隨從,走在後面,卻左右環顧,睥睨四方。

羋月仍然坐在常寧殿庭院的銀杏樹下,手執棋子思索,銀杏葉片片落下。

趙勝走到羋月面前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擲下棋子,笑著抬手讓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氣。”

趙勝入座,趙雍卻站立一邊。

羋月轉頭看到了趙雍,眼睛一亮:“公叔維好久不見了。”

趙雍抱拳道:“沒想到太后還認得外臣。”

羋月道:“公叔維這樣的英雄人物,讓人一見難忘啊。請一起入座吧。”

趙雍道:“多謝。”

三人面對而坐。羋月道:“可手談一局否?”

趙勝看了看趙雍,趙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賞臣這個榮耀?”

羋月哈哈一笑,揚手示意。

趙雍與趙勝交換了位置,與羋月下起棋來。

羋月一邊與趙雍下棋,一邊與兩人談話道:“平原君出來的時候,好像貴國剛舉行了傳位大典吧。”

趙勝道:“是啊,父王讓位給我王兄了。”

羋月道:“我們聽了都很詫異,趙主父年富力強,何以忽然讓位于太子,莫不是有什麼隱衷?”

趙雍忽然饒有興趣地插話說:“那大家有沒有猜是什麼原因啊?”

羋月歪頭猜道:“莫不是……大權旁落?”

趙雍聽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親在旁,趙勝還不會如此尷尬,此時只恨不得這個話題立刻結束,臉一紅叫道:“太后……”又看了趙雍一眼道,“我們說點別的吧。”

羋月看向趙雍,卻見對方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不禁問道:“公叔的意思呢?”

趙雍反而戲謔地說:“這話題人人感興趣,就算我們避也避不開啊。”

羋月會意一笑:“說得是,你們從趙國來,想必人人向你們打聽了。”

趙雍笑道:“其實,我們更好奇大家怎麼說。”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說法?”

趙雍笑道:“我才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氣。”

羋月大笑擊案:“公叔維想聽什麼不那麼……斯文客氣的?”

趙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千山萬水來愛你。比如說,趙主父色迷心竅,廢長立幼之類的……”

趙勝的臉色都變了,看看羋月又看看趙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趙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趙勝立刻道:“沒有。”

羋月笑看趙雍:“公叔打聽這些,難道不怕惹怒貴國主父?”

趙雍道:“臣打聽這個,正是為了傳給主父聽個笑。”

羋月贊道:“趙主父好氣量。”

趙雍坦然受之:“這也是該有的。”

趙勝見兩人越談話題越不對,坐在這兩個肆無忌憚的人面前,尤其還在人家大談他父親的*時,他這個小輩實是坐如針氈。何況其中一人還是自己的父親!他面紅耳赤,只覺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來道:“太后,臣身體忽然不適,容臣告退。”

羋月明白他的惶恐,趙勝的態度倒是正常的,只是這“趙維”的態度才有些不正常,想到這裡心中一動,暗忖,莫不是此人與趙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機。她本欲與此人深談,見趙勝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懷,忙笑道:“哦,那當真是遺憾之事,平原君身體不適,就先回去歇息著吧。”又轉問趙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會兒?”

趙雍道:“但聽太后吩咐。”

羋月道:“不如請移步雲台,一同飲宴如何?”

趙雍道:“恭敬不如從命。”

趙勝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攜手並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裡,一片黃葉飄下,落在他的頭頂,忽然覺得一股莫名冷風吹來,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趙勝見南箕含笑侍立一邊,正準備引他出去,只好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宮。

此時羋月與趙雍兩人已經移步雲台,天色漸暗,侍人們在四周點上卮燈,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雲端,倍添情趣。

羋月向趙雍舉杯道:“來,我敬公叔一杯。”

趙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羋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為了榆林之地的爭端?”

趙雍道:“大好時節,何必說這些政務,這些待明日平原君與樗裡子說就好。如此美景,應該只談風月才是。”

羋月聽了一怔,這話好生耳熟,卻不正是這幾日自己與那韓國使臣尚靳常說的話嘛。當下便凝神多看了趙雍兩眼,暗忖此人心術,卻是強過尚靳百倍,頓時有棋逢對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說得是,那我們就談風月。”而後頓了一頓,故意問他:“公叔在趙國,見過吳娃嗎?”

吳娃者,乃昔日趙雍之寵妃,當今新任趙王何之生母,據說美若天仙,令趙雍神魂顛倒,竟為了她而拒列國聯姻,將其扶為正室,甚至為她廢長立幼,置原來的長子太子章于不顧,反而立了她的兒子公子何為新君。

要說天下的女子,尤其自負美貌者,若是聽了另一個美女的傳說,那一定是非常有好奇心的。只可惜看趙勝的樣子,必定不敢講。而羋月此問,不僅僅出於好奇,她更想從中看出這個“公叔維”的態度來。

趙雍手中的杯子停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點頭笑道:“吳娃是主父的王后,當今的母后,臣身為宗室,自然是見過的一路上有你(出版)。”

羋月道:“我聽說吳娃美若天仙,可有此事?”

趙雍俊目在羋月身上一轉,談笑風生:“以臣看,太后不也是美若天仙嗎?”

羋月笑說:“聽說趙主父傳位趙王何,是因為他迷戀趙王何的母親吳娃,擔心長子章勢力太大,恐自己死後兩人爭位,為確保吳娃之子能夠順利登基,竟至提前讓位。吳娃有此本事,必是人間絕色。”

趙雍聽到此,亦不禁有些尷尬,當下咳嗽兩聲轉了話頭:“臣聽外面傳言,也說是秦國先王迷戀太后,獨獨為太后留下遺囑以助秦王今日登位。甚至有傳言說,若非當年秦惠王突發急症,只怕在位的時候就已經廢嫡立庶了。臣原來也只當是流言,直至親眼見到太后,才覺得傳言不虛。太后亦是傾城佳人,何必再問別人。”

羋月見他反將一軍,不禁失笑:“多謝公叔盛讚。我有一事,想請教公叔。”

趙雍拱手道:“請太后明示。”

羋月凝神看著趙雍,緩緩道:“敢問公叔,我與吳娃孰美?”

趙雍怔住了,他飛快地看了羋月一眼,見這一張正是人生最成熟華貴時的美豔面容,心頭忽然一蕩,臉也不禁紅了一紅。他努力攝定心神,想了想,才笑著回答:“人皆以近者為美。趙人當以吳娃為美,秦人自以太后為美。”

羋月見他似有一刻失神,轉眼又若無其事,不禁也佩服起他的定力來,心中卻更有些不服氣,笑吟吟地再逼問一句:“人皆以近者為美,當是不曾見過遠者,無法比較。公叔既見吳娃,又見過我,何不能辨個高下?”

趙雍卻不敢再看她,只垂首看著自己手中的酒爵,好一會兒,才抬頭笑道:“人皆以近者為美,乃是人有私心,心有遠近。故而太后問臣何者為美,以臣的立場,只能說一句,臣便是觀盡天下之美人,還是認為臣之山妻才是最美的。”

羋月問:“是何道理?”

趙雍笑道:“其他人再美,又與我何干。”

羋月笑噴,擊案叫絕:“有理,有理。南箕——”

一邊侍立的南箕恭敬地道:“奴才在。”

羋月道:“取錦緞十匹,贈予公叔的‘山妻’。”

趙雍倒了一杯酒奉上,微笑道:“如此小臣代山妻多謝太后了。”

當下兩人又再飲宴,直至深夜,均是酒酣耳熱之際,趙雍方由內侍扶著離開。

秦太后與趙國副使相談甚歡,甚至深夜還一起飲宴宮中,這個消息,令剛剛出宮回到驛館的韓國使臣尚靳心中,實在是五味雜陳。

副使勸他道:“大夫,若是秦太后答應了趙人或者楚人的要求,實于我韓國不利。”

尚靳歎了口氣,疲憊道:“國內的情況如何了?”

副使道:“節節失利,再沒有援兵只怕就要兵臨都城了。”

尚靳捂臉長歎:“我每次一提到此事,她就把話繞過去,我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奉旨七嫁,狂妃貴不可言。真想回去啊,哪怕在沙場拼殺也好過厚著臉皮耗在這兒——”

副使急道:“當初五國兵困秦國,卻人心不齊,被秦國各個擊破。而今各國相互攻伐,只得來向秦國示好結盟。尚子,楚國的副使、趙國的副使都被太后在宮中留宴甚至是留宿,咱們不能……”

尚靳暴躁地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了——”

副使道:“尚子,國事為重啊。”

尚靳看著副使,憤然而無奈道:“好,我明日再進宮去。”

次日,尚靳進宮,卻被告知,今日太后無暇,因為太后與趙國副使打獵去了。

秦國獵場,一隻鹿在奮力飛馳。

兩支羽箭幾乎同時射中了鹿,一箭中首,一箭中尾,那鹿長嘶一聲,不甘地倒地。

羋月和趙雍同時馳馬而至,手中都拿著弓箭。內侍忙將那鹿奉到兩人眼前。

羋月道:“一箭中首,公叔維好箭法。”

趙雍道:“太后亦是好箭法,一箭中尾。這鹿皮可以完整地剝下來,不留痕跡了。”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慢慢馳行。

羋月笑道:“公叔的騎射真不錯,想必是常跟著趙主父練兵吧。”

趙雍微笑:“太后是怎麼看出來的?”

羋月忽然道:“趙主父讓位,是為了去訓練騎兵吧!”

趙雍僵了一下,又恢復了微笑道:“太后能看出來,那是因為太后也在義渠訓練騎兵吧。”

兩人又相視一笑,彼此均有些心驚。

羋月笑了:“看來英雄所見略同啊。”

趙雍歎息:“各國的戰爭將會越來越激烈,過去的戰爭是征服之戰,現在的戰爭是存亡之戰。過去有一千乘戰車就算是難得的大國了,可如今戰車的功能越來越弱。誰先控制更多的騎兵,將來的戰爭誰就有更大的勝算。”

羋月點頭:“所以我真心佩服趙主父,能夠有此決斷。讓位太子,擺脫煩瑣的朝政,專注軍事的提高。如今列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下一場戰爭中如何取勝,與這件事比起來,其他的都是小事了。只不過人人眷戀權位,又對自己的掌控力沒有信心。越是大智慧者,越不容易放下權勢。趙王能夠有這樣的心胸,棄王位而親去練兵,實為當世英雄。”

趙雍亦道:“太后能夠舍成見,力推商君之法,統一度量衡,又與義渠合作練兵,恐怕將來能與我王爭勝者,只有太后了。”

羋月道:“趙王當年先扶燕王繼位,後助我兒歸國,從燕國回兵又滅中山,如今收林胡等族,推胡服騎射,種種所為,佈局于十餘年前。我今方執秦政不過數載,與趙王相比,恐怕未有能及……”

兩人各懷機鋒,拿著朝政諸事,種種探聽、威懾、敲打,卻發現與對方正是棋逢對手,便更加提高了警惕。

但看在外人的眼中,卻是兩人越說越熱烈,越說越投契,甚至到了旁若無人的境地。

獵場遠處小土坡上,嬴稷遠遠地看著羋月和趙雍,臉色陰晴不定,終於,憤而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次日一早,嬴稷便去了常寧殿尋羋月,此時羋月正由薜荔服侍換了一件大紅色的曲裾,對鏡自照,左顧右盼。

嬴稷見狀不禁沉下了臉:“母后打扮得如此華麗,可是又要與誰相會嗎?”

羋月見他如此表情,不禁失笑:“子稷,你這樣子,倒像是一個吃醋的丈夫,哈哈哈豪門盛寵,老婆乖乖的。”

嬴稷問他:“母后,你喜歡哪一個,是韓國尚靳,還是趙國趙維?”

羋月卻笑吟吟地反問:“子稷喜歡哪個?”

嬴稷悻悻道:“兒臣寧可母后當年選了那黃歇,也好過今日流言紛紛。”

羋月問:“什麼流言?”

嬴稷道:“說如今各國派到秦國的使臣,都挑的是美男子,縱然正使不是,副使也要挑選容貌好的。”見羋月聽了不但不惱,反而開心地大笑起來,嬴稷頓足叫道:“母后,難道您不惱這些流言嗎?”

羋月笑道:“我為什麼要惱?這是對我的恭維啊。”

嬴稷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母后,您是想與那趙國副使或韓國使臣也再生一個孩子嗎?”

羋月掩口而笑:“你說呢?”

嬴稷道:“那母后為何近來與那趙維朝來觀花,暮來飲宴,日來共獵,夜來……”他忽然頓住,差點就把宮中的流言全部脫口而出了。

羋月笑了:“就差夜來共枕了,是不是?”見嬴稷臉紅了,她才收了笑,道:“我與趙維這幾日相處的時間是多了一些,因為這是個人才,我想把他留在秦國。”

嬴稷道:“母后就算要把他留在秦國,也不必,也不必……”他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了。

羋月介面道:“也不必如此熱絡是不是?”

嬴稷只得點頭:“是。”

羋月卻搖了搖頭:“可我有些懷疑。”

嬴稷詫異:“母后在懷疑什麼?”

羋月坐下,緩緩地道:“趙國有這樣的人才,絕不在他們的國相公子成之下,當初大可以一爭王位;縱爭不成王位,做個國相或者大將軍也綽綽有餘。可在列國之間,此人的名氣怎麼就不大呢?除非是……”

嬴稷問:“除非是什麼?”

羋月搖頭思忖:“除非是此人有更大的秘密。”

嬴稷詫異道:“莫非母后與此人糾纏,是為了探聽他身上的秘密?”

羋月笑得神秘:“這也算其中原因之一吧。”

因秦太后頻頻召見韓國、趙國使臣,令得楚國質子太子橫十分不安,便與黃歇商議道:“子歇能去宮裡打探一下消息嗎?”

黃歇此時已經做了回楚國的打算,無奈公文往來,卻需時日,好不容易收到了批文,正是準備回去的時候。但他這些日子以來冷眼看著,秦國的確是在做戰爭的準備,他欲歸難歸,心中也是無奈。

這些日子以來關於羋月的流言他也聽到了,此時心中正紛紜複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道:“太子想打聽什麼?”

太子橫憂心忡忡:“楚國與韓國正在交戰,若是秦國接受韓國的求援,必將撕毀與楚國的聯盟,那麼我們作為楚國的人質,就會有危險了前妻離婚無效。鄭袖母子一定會借此機會,利用秦人對我們下手。”

黃歇搖頭:“太子,臣倒不擔心鄭袖母子,只擔心您如今這樣的心態,更容易中別人的陷阱。”

太子橫一怔:“是。”他有些慚愧,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說:“若是子歇能夠打聽到確信,我也好放心一二。”

黃歇歎息道:“好吧,我明日會去宮中打探,也好叫你安心。”他已經收到回楚的公文,也正需要進宮與羋月辭行,當下便定于次日進宮呈文。

次日,他正在宮外相候,卻見一隊人馬過來,停在宮門。一人正好下馬,見了黃歇,主動走到他面前來,沖著他一笑道:“原來是黃子。”

黃歇一怔,兩人卻是見過面的,於是忙拱手道:“公叔維。”

趙雍舉手示意道:“在下久聞楚國黃子之名,不知可否有幸,請黃子一起飲酒?”

黃歇猶豫片刻,答應下來,道:“好。”他曾經見過韓國使臣尚靳,美則美矣,卻可以一眼見底,所以,他對這個深不可測的趙國副使有更多的好奇。看到他的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羋月為何頻頻邀此人進宮,這個人身上有太多吸引力。

當下黃歇便隨著趙雍去了一家趙人酒肆,兩人入座,相互致敬。

三巡酒罷,趙雍直截了當道:“黃子之名,我早有耳聞,做楚國質子的隨從,實在太過委屈了。我王有意招攬天下賢才,欲求黃子入趙,當拜為上卿。”

黃歇聽他之言,霍然而驚,這番言論,讓他忽然想到了與秦王駟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下凜然道:“公叔龍行虎步,必非常人,而公叔之名,臣卻不曾聽聞。莫不是白龍魚服,令世人不知其真形嗎?”

趙雍哈哈大笑,此時他已經不欲再隱瞞,直白道:“黃子不愧其名。實不相瞞,吾乃趙王之父。”

黃歇一怔,起而下拜道:“外臣參見趙主父。”

趙雍道:“黃子請起。”

黃歇道:“不知主父潛入咸陽,所為何事。”

趙雍道:“秦太后上月秘密巡視邊城,實為閱兵。秦國已經練成鐵騎三千,我猜她下一步就是要與韓國聯手,揮兵楚國。”

黃歇謹慎道:“韓國使臣尚靳在秦已經數日,卻遲遲得不到秦國的許諾。依主父之言,難道秦韓就要簽訂盟約了嗎?”

趙雍搖頭道:“不是與尚靳,而是與下一個使臣。”

黃歇道:“主父為何要告訴外臣這些事,難道不怕外臣告訴秦太后?”

趙雍指一下他,搖了搖手指,充滿自信地說:“你不會。”他看著黃歇,說了六個字:“因為,你是楚人。”

黃歇苦笑。

趙雍已經站了起來:“你不會留在秦國,必會回到楚國。我相信,將來趙楚之間,甚至你我之間,還會有更多的合作。你不必送了,如若有事,我自會派人找你。”他龍行虎步,疾行如風,轉眼便已經離去。

黃歇看著他的背影,驚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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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3:20:02

羋月傳 第366章 不能留

秋夜,蟬唱。

向壽帶著兩瓶酒,走入楚國使臣所在的驛館,便聽到了一陣琴聲。

這琴聲他很熟悉,是楚樂,是《少司命》。

君子奏樂,理當哀而不傷,可是此時琴聲中透出的傷感,卻是教鐵石人兒也要心痛。

向壽跟著琴音心中默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兩句時,卻是無法繼續,只是反復迴圈,至於無限。

向壽走進院內,輕歎:“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別離’,人家卻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啊……現在你徒自悲傷,又有何用?”

黃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優柔寡斷,不能痛下決心,斷不得,連不得,心中牽掛太多……”

向壽默然,走到黃歇身邊坐下,將手中的陶瓶遞了一個給黃歇,打開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歎道:“唉,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不管是在燕國,還是在秦國,甚至是在楚國,你都有大把機會,為什麼如此優柔寡斷,把機會錯過?”

黃歇也打開瓶子,大口飲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幾下,黯然道:“總之,是我的錯。”

向壽反問:“為什麼?”

黃歇苦澀地搖頭:“你就別問了。”

向壽瞪著他:“不,我今天還非要問出個為什麼來。否則的話,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難道你就甘心嗎?”對於向壽來說,與那個素不相識的狄戎之族義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寧可選擇這個與羋月自幼一起長大、溫文如玉的黃歇。

黃歇長歎一聲,對著月色,緩緩地道:“我與皎皎青梅竹馬,卻鬼使神差,人生關頭總是陰差陽錯。在燕國的時候,我以為一切的折磨都將結束,誰知道秦國的內亂來了。”

向壽一拍膝蓋,叫道:“我正是要說,那時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時機,你怎麼那麼傻,為什麼要在那時候離開?”

黃歇沉默良久,這件事,卻也是他心頭的痛。在那一刻,他猶豫了、逃避了,於他來說,便成了永遠的錯過。當他後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他黯然一歎:“舅父,你當知道,不管秦國還是趙國甚至燕國,他們希望的是擁著秦王的遺妾遺子回咸陽爭位,並且名正言順,沒有任何被人詬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選擇了回秦,就不能變成她的阻礙。回楚國救夫子,只不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個理由罷了。”

向壽叫道:“可這次你來到咸陽,再沒有什麼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與你再續前緣的,可你又為什麼猶豫反復?唉,你若是早早踏出這一步來,哪怕她懷了義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會視若己出的穿越之絕世紅薔。”

黃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壽急了:“你別這般死氣活樣的啊,我這時候來找你,難道就只為了跟你喝酒嗎?你這時候若不下決心,等那孩子生出來後,這義渠君就趕不走了。”

黃歇沉默片刻,忽然問:“你們是不是在準備伐楚?”

向壽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黃歇見狀,淒然一笑:“果然如此。你們,唉,這也怪不得你們。”

向壽沉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黃歇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歎道:“雖然是宮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後當年執掌宮中,許多*,別人未必知道,卻瞞不過她的眼睛。”

向壽目光閃爍,看著黃歇,試探道:“這麼說,太子也知道了?”

黃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來探過我的口風。”

向壽看著黃歇:“你、你終究是選擇何處?”

黃歇搖了搖頭,艱難地道:“我,不知該從何選擇……”他站起來,拿起酒又喝了好幾口,才艱難地開口:“我來秦國,本來就是想輔佐於她,甚至連策論都備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說客一樣,從招賢館開始也行,只要能夠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邊。可是,走近她的身邊,我卻知道了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選擇啊!”

向壽也站起來,按住黃歇勸道:“你若是顧慮黃氏家族,我可以保證不會傷害他們……”

黃歇忽然大笑起來,推開向壽,搖頭道:“舅父,你今天來,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壽愕然。

黃歇搖頭:“她若是知道,不會讓你這樣說的。若只是為了黃氏家族,我便勸他們潛形匿影,搬來秦國,又有何難處?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於宮廷,離于宮廷,楚宮留給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離開楚國的時候,難道你和子戎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向壽看著黃歇,心中漸漸明白:“你是說……你是為了楚國……”

黃歇苦笑:“呵呵,我是個楚人啊!生於茲長於茲,家族繁衍,親朋故舊,那塊土地上有我太多割捨不下的感情。雖然我知道,那塊土地給皎皎的多半是傷痛和仇恨。但是,我與她固然可以同歡欣、共傷痛,卻沒有辦法與她同仇同恨,我沒有辦法和你們一樣,成為楚王的敵人。屈子是我的恩師,太子橫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與我自幼一起讀書、遊歷……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經于我有賞識之恩。這山山水水,我走過的每一條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這一步,我邁不出去,邁不出去啊!”為此,他反反復複、猶猶豫豫,直到最終再次失去了她。

向壽長歎一聲道:“唉!我能夠明白,你不是我們,若是換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別的選擇。”

黃歇拎著酒瓶,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向壽連忙扶住他:“小心。”

黃歇此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壽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嗎,你能明白嗎?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為皎皎而死,我這一生,都可以交給皎皎,可我卻不能為了皎皎,而抹殺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閃婚後愛之嬌妻難為。你明白嗎?”他大聲問著,問的又豈是向壽,他問的是所有的人,問的是蒼天鬼神,問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壽老淚縱橫,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對你當真何其殘酷啊!

羋月與黃歇對坐。

羋月問:“你真的要走?”

黃歇沉默。

羋月苦笑一聲:“你真的不願意留在秦國嗎?”

黃歇輕歎一聲:“我曾經想過,但是現在,卻不能了。”

羋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傷了你的心。”

黃歇搖頭:“不,是我沒有及時在你的身邊,是我錯過……”他停住,不欲再說,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們只能面對現實,不能再回頭了。”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傷痛:“子歇,我縱然得到世間的一切,可終究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黃歇沒有說話。

羋月試著再努力勸說:“子歇,難道我們不能成為夫妻,就連這樣在近處看著,也不行嗎?”

黃歇搖頭:“可這對我來說,太過殘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寧可在天涯遠遠地想著你,念著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邊,看著你和別人在一起,更不想影響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經選擇了義渠君,就不要再讓自己左右為難。”

他抬起羋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轉身離去。

羋月目送黃歇離去,兩行清淚流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義渠王走進來,見室內只有羋月一人,微怔:“咦,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羋月沒心情理會他。義渠王問了一聲,見羋月不理,也有些訕訕地,不過他素來臉皮厚,坐到羋月身邊,又自說自話起來:“嗯,那個,黃歇走了?”

羋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義渠王有些不安地問:“他、他沒說什麼?”

羋月沒好氣地道:“你希望他說什麼?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國去了。”

義渠王一下子跳了起來:“真的?太好了!”見羋月瞪他,這才又訕訕地坐下:“嗯,我是覺得……我們應該送送他的,他畢竟也是舊友,我上次那樣,有些失禮,嘿嘿……”

羋月本來因著黃歇離開,內心積鬱,是準備拿他當出氣筒的,見他如此,心裡的氣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橫了他一眼,道:“難為你如今也曉得什麼叫‘失禮’了。”

義渠王如今正是滿心歡喜,莫說這小小譏諷,便是羋月當真劈頭罵他一頓,也是毫不在意,當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後這孩子便由你來教,免得像我一樣成了野人。”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來教,你半個人都長在馬身上,還有空教孩子嗎?”

兩人拌了一會兒嘴,就歇息去了。

義渠王便待在宮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著羋月到臨盆之時。

六個月後,羋月在義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醫無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取名為芾。

羋月抱著嬰兒,義渠王坐在她身後,攬著她和孩子。這孩子長得甚好,看上去比嬴稷初出生時更加肥壯。

兩人逗弄著嬰兒,笑成一團。

義渠王看著羋月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

羋月問他:“你怎麼了?”

義渠王卻認真地問她:“你高興嗎?”

羋月看著義渠王,點頭:“高興。”

義渠王問:“因為孩子?還是……有多少是因為我?”

羋月沉吟片刻,緩緩地道:“因為我能夠擁有幸福,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獲得幸福。”

義渠王會心一笑,道:“不錯,只要擁有足夠的力量,就能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羋月微笑點頭。此時薜荔來報,唐八子求見,羋月點頭,義渠王只得避去內室。

但見唐棣走進來,捧著一些嬰兒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賀喜母后。”

羋月知唐棣一向聰明伶俐,也喜她識得進退,善能在她與嬴稷母子之間轉圜,見了她來,也笑著點頭:“我兒,難為你想得周全。”太后這一聲“我兒”,卻是從來不曾給過王后羋瑤的。

唐棣獻了禮物,上前看著嬰兒,滿口誇獎:“這就是王弟,長得真可愛穿越之我是毒女小妖。仔細看看,與大王小時候,還有幾分像呢。”

羋月見她語氣真誠,也微笑,只是沒有說話。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輕笑道:“大王也為母后高興,只是他不好意思來,所以妾身其實是代大王來的……”

她甚是聰明,知道嬴稷不來,怎麼恭敬解釋,只怕羋月心中都是不悅的,如今這一掩嘴輕笑,倒把事情弄得輕鬆了。羋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實母子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聲:“去將新制的玉席拿來。”又對唐棣解釋道:“今年天氣暑熱,我知道子稷畏熱,你捎過去給他,讓他晚上睡這個。”

唐棣忙笑而謝之:“妾身代大王謝過母后。”

唐棣又說了一會兒親熱的話,羋月亦將產孕之事悄悄同她說了,催問她幾時有孕,唐棣羞紅了臉。羋月又將一名得用的太醫撥給了唐棣,叫他為唐棣調理。

過了好一會兒,唐棣圓滿地完成了母子之間彌補促和的任務,這才退下。

義渠王見她走了,這才過來,不悅道:“真是。有事沒事總見她跑過來礙事,如今總算走了。來,我來抱抱我的兒子。嗯,乖兒子,一看就知道我們是親父子,哪兒都像。”

羋月含笑倚著憑幾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誰說的?這孩子的額頭長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義渠王抱著兒子摟住羋月,賠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親,豈有不像你的?”他樂呵呵地將孩子舉到高空,搖了搖,聽孩子咯咯發笑,才道:“兒子,兒子,父王帶你回義渠,我們騎馬,牧羊,遊獵,打仗,我們義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羋月詫異,頓時坐起來問:“你要帶他回草原?”

義渠王毫不在意地道:“當然。我們義渠的小勇士,當然要回到屬於他的草原去。”

羋月不悅道:“孩子還這麼小,當然要留在母親身邊。”

義渠王扭頭看她,詫異道:“那是自然,本來我們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羋月怔住了:“我們一起去草原,那秦國怎麼辦?”

義渠王道:“你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已經成婚了,可以自己統治這一片土地了,我們也可以一家團聚了。”他越說越是理直氣壯,當日與羋月成親,羋月要留在咸陽輔佐兒子,他沒話可說,總不能讓母親離開未成年的兒子。可如今嬴稷已經娶妻,此後還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這一片國土了,而且羋月如今也生了兒子,他自覺有了底氣,便想要帶著羋月回草原去。又道:“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許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沒有人是我的敵手了,你喜歡去哪裡便去哪裡,我給你築一座城。”

羋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義渠王,當真不知如何對他解釋才好,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只搖了搖頭道:“不,他還不行。”

義渠王卻不悅道:“可我不願意住在這兒。”

羋月詫異道:“你不喜歡這兒嗎?”

義渠王“嘿”了一聲,道:“若不是為了你,誰喜歡住在這兒,受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闊,八荒*,邁開步子哪兒都可去得,不管怎麼走都行爹地,媽咪心已死。可這兒,圍牆連著圍牆,一重重的門,一重重的規矩,還有那些……”他嫌惡地皺眉,“被閹割掉的奴僕們。這個地方,感覺一進來就像要一輩子都圈在這個籠子裡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歡這兒。”

羋月心頭震動,想到自己當日進宮的時候,何嘗不是這種感覺。這宮裡,她已經住慣了,可是義渠王這樣的男人,卻當真是一輩子都不會喜歡的。想到他初次住進來的時候,就對用“閹割掉的驢子”來服侍之事大為光火,便要召素日親近的侍從進宮,但樗裡疾如何能讓一堆“義渠野人”進來“穢亂宮闈”,當下只得折中,羋月宮中統統用了宮女,只余繆辛等幾個管事的內侍。

如今聽他再提此事,羋月也是無奈:“是啊,天上的雄鷹喜歡的是自由翱翔,咸陽宮的確不是適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離開草原一樣,我也不適合留在草原,我長在這裡,去了草原,我也同樣會不適應。”

義渠王“哼”一聲,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看在這個孩子的分上,我昨天可能就會殺人了。”

羋月詫異:“怎麼了?”

義渠王坐下來,把孩子交到羋月手中,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道:“我知道,每一片被征服的土地背後都要有一批原來的權貴死去,強者立下新的規則。可是,你這兒,還做不到啊。”

羋月內心隱隱覺得不太好,急問:“怎麼回事?”

義渠王卻不說,只站起來往外走去,走到門邊才說了一句:“你剛生了孩子,如果你不能解決這件事,我可以幫你解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羋月豎起了眉頭,把孩子交給乳母,叫道:“來人,宣繆辛。”

繆辛已知情況,急忙趕到,問:“太后有何吩咐?”

羋月沉聲問:“最近義渠人是不是與我們發生過衝突?”見繆辛似在猶豫,當下沉聲喝道:“你連我也敢瞞著嗎?”

繆辛一驚,忙道:“回太后,近幾個月來,咸陽城中發生過多起義渠王的人馬在集市上買東西不給錢還打傷商販的事,還有街市醉酒、蓄意傷人等事,屢犯商君之法。左相曾經派廷尉圍捕,卻被義渠王支使人打傷廷尉,劫走犯人。京中禁軍與義渠人也發生過多起衝突,甚至如今義渠人一走進咸陽城中就人人喊打……”

羋月問道:“近幾個月?多起?為何無人告訴我?”她便是在孕中,也不曾停止過處理公文,可卻為何沒見過這類公文?

繆辛苦笑:“那時候,太后正是臨盆之時,樗裡子和大王怕您操心會動了胎氣,所以把與義渠人有關的公文都扣了下來……”

羋月掀被坐起,怒道:“召樗裡疾到宣室殿中。”

繆辛見狀嚇了一跳:“太后,您如今的身體還不能出門……”

羋月冷冷道:“那便宣他到常寧殿。”見繆辛還要再勸,她豎起柳眉斥道:“我不過懷個孩子,便成了聾子瞎子,你們想瞞我什麼便瞞我什麼,真當我是死人了嗎?你是我的奴才,居然也要一起瞞著我!你自去領三十杖,不得再有下次!”

說罷,便更衣去了宣室殿,見樗裡疾到來,羋月質問他:“為何發生這種事情你還不告訴我,若是當真演變成激烈的衝突,豈不是不可收拾?”

樗裡疾亦是臉色憤然道:“太后今日不問,臣也是要說了。太后縱容義渠君,還要到何時啊?若是說當日他助大王登基有功,當年禁軍中魚龍混雜之時護衛有勞,那太后以金帛土地封賞之也就夠了。若太后與義渠君有情,單留義渠君于宮禁,縱有風議,也是小節。可如今義渠人在咸陽屢犯商君之法,雖然臣曾經答應過太后輔佐內政,但太后若再這樣縱容下去,臣恐怕就無法再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羋月心中暗歎一聲,果然這些男人自以為是,非要把好端端的事情延誤到如此嚴重才肯說出來。

她倒也奇怪,這兩撥人彼此看對方這般不順眼,卻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有默契,不過懷了孕就當她是個易碎的陶器了,如今等她一生完,便又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為了她忍受了很久。

見樗裡疾氣鼓鼓的,羋月都不忍說這是他們雙方隱瞞導致的後果,只得歎道:“義渠人生長在草原上,放馬牧羊,行獵征伐,全沒有市集交易的概念。他們在外征伐,回到部族之內,大家的東西都是共用的,所以也不懂得在咸陽拿東西是要給錢的。他們習慣了大塊吃肉,大口飲酒,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原也是舊時風氣。若在草原之上,是習俗,可是到了咸陽,才是犯禁,是違法。”

樗裡疾昂然道:“可如今這裡是咸陽,不是義渠。我記得太后曾經說過,秦國推行商君之法,無論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都必須遵守,違法必究。若是義渠人成了法外之臣,這大秦的法度,恐怕會成為一紙空文。”

羋月擺擺手:“我會勸義渠君在咸陽城外設一軍營。義渠人不得擅出軍營,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可以開列單子,由我的內庫出錢購買送到軍營中去。他們自己軍營裡頭,行他們自己的法度,要喝酒要鬥毆,也由他們。我說過,商君之法必須執行,任何人都不可以違背。之前若有違法之事,是我未曾昭示於他們,所以就由我出錢,以錢代罰如何?”

樗裡疾卻不滿意:“太后既言商君之法不可違,為何違法之人,還能夠逍遙法外?”

羋月沉默良久:“你意欲何為?”

樗裡疾道:“將犯法的義渠人一一依法處理,而不是這般輕描淡寫地揭過閃婚後愛之嬌妻難為。”

羋月搖頭道:“我若不同意呢?”

樗裡疾吹鬍子瞪眼道:“這須不是一二樁小事,而是多起惡*件,太后要庇護義渠人,不怕亂了秦法嗎?”

羋月盯著樗裡疾:“義渠人進咸陽,是我同意的,但義渠人在咸陽鬧事,你卻不應該隱瞞於我,以致我不能及時處置。到如今事情越鬧越大,你才告訴我。這是我之過,還是丞相之過?”

樗裡疾臉微一紅,他與嬴稷按下此事,固然有避免羋月孕中受驚的好意,卻也有等事態惡化了趁機收拾義渠人的打算,如今被羋月揭破,反而鎮定下來,道:“太后是大秦太后,自當站在我大秦的立場。義渠人不能成為法外之民,太后的內庫拿來為義渠人償付,這未免是以私情而害公義了。臣請太后明鑒。”

羋月盯著樗裡疾,直到對方不得不低下頭來,才道:“我自然還是秦國太后……繆辛,把上次那個竹簡給他。”

繆辛忙去取來竹簡,遞給樗裡疾。樗裡疾低頭慢慢地看著竹簡上的內容,臉色越來越是嚴峻,他合上竹簡道:“老臣愚鈍,太后之意是……”

羋月冷笑一聲:“樗裡子,我說過,國政交給你,征伐交給我。可你的眼睛,卻不能只盯著國政。我們的鄰居可是一點也沒有鬆懈啊。你看看趙侯雍的舉動吧——三年前,趙國與燕國聯兵擁我入秦,成為這六國中的大贏家。可他們回師途中,又聯手滅掉了中山國。趙國擴張至此,仍不甘休,趙侯雍在國內強勢推行胡服騎射,此後數次戰爭,趙國均未有敗績。為了得到更多的良馬,他收服了林胡和樓煩兩支胡族,並趁我們對付季君之亂無暇分神之際,入侵我秦國榆林之地,得到大批草場和良馬,他意圖何在,你當看得清楚?”

樗裡疾不由得點頭:“車戰亡,騎戰興。趙國如今推行的胡服騎射,對國勢的影響,不下於先孝公推行的商君之法啊!”

羋月點頭道:“三年來我們困于季君之亂,讓趙國占了騎戰的先機啊。如今我們已經失去榆林之地,就不可再失去義渠。樗裡子,過去打仗以兵車為主,有千乘之國才能稱為大國。可是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接下來的戰爭,有多少騎兵才是關鍵。”

樗裡疾肅然:“太后的意思是,要與趙國在騎兵之戰上爭個高下,就必須要有義渠之騎兵?”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我要訓練的是我們秦國的軍隊。從今天起,秦軍要與義渠軍隊一起作戰,學會騎兵之術的運用。義渠人是長在馬背上的民族,但他們雖然是草原的霸主,卻不會利用工具。”

樗裡疾道:“工具?”

羋月道:“不錯,秦人的兵器,秦人的弩箭,秦人的甲胄,與義渠的騎兵結合,必將所向無敵。”

樗裡疾看著羋月良久。他看錯了,眼前的女人,並不是一個剛生下孩子的婦人,也不是一個為情所惑的婦人,而是真正的君王。她有君王之才,更有君王之心,他之前的設想都錯了,他之前的擔心也是多餘的了。

此刻,他終於伏地臣服:“臣明白了盛世嫡謀:臣本紅妝。”

當晚,義渠王亦知道了羋月的處置,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甘地問她:“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

羋月點頭:“是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義渠王悻悻道:“我的兒郎們是自在慣了的,好不容易到了咸陽,現在讓他們全部住到城外……”他的聲音,卻在羋月的微笑中,越說越低了下來。

羋月勸道:“阿驪,秦國和義渠不一樣。我說過,得到秦國,你就有了永久的糧倉,不怕子民們會在冬天的時候餓死,不怕一場戰爭的失利就會讓一個部族十年二十年無法恢復。但是,這個永久的糧倉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它和義渠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把秦國也當成義渠的草場,這樣的話,你就會失去這個永久的糧倉啊!”

義渠王終究還是被她說服了:“好吧,男人外出征戰,女人管理後方。既然秦國是你在管理,只要不讓我的勇士們受委屈,不讓他們前方流血以後到了後方還要流血,我會遷就你的意思。”

羋月微笑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勇士受委屈的。”

義渠王有些興味索然:“你既然已經控制住了咸陽城,那我的兵馬其實也無謂留在咸陽。草原上的部族未曾掃蕩乾淨,我也要帶他們出征了。”

羋月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咸陽一待數月,也是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了。對義渠王來說,他們這些諸侯國的繁華、文明、智慧和綺麗固然是讓人一見之下,心醉神馳,但他最喜歡也最習慣的,仍然是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維,依舊是草原上的思維。

人不能離開他的根,義渠王更是如此。

她喜歡他肆無忌憚的野氣,也喜歡他直爽質樸的心性,他身上的好與壞,她都要一一去接受,去包容,去喜愛。

她凝視著義渠王片刻,笑道:“草原很大,想要剿滅那些部族,非一日之功。我想,讓魏冉和白起帶著我的兵馬,和你們一起去蕩平草原,如何?”

義渠王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歎道:“現在我相信,你的心裡是真的有我的。”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低聲道:“阿驪,早去早回。”

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三年裡,義渠王來來去去,羋月又在次年生了另一個兒子,取名為悝。

這三年裡,義渠王和魏冉、白起等帶著軍隊,在草原上與其他部族的人廝殺,漸漸統一了草原。

這三年裡,秦人學會了騎兵之術,再加上原有的兵甲之利,自此縱橫天下。

這三年裡,秦國攻取魏國蒲阪、晉陽、封陵,韓國武遂、穰城等城池。羋月昔年為釋五國之兵而許出去的所有城池不但完全收回,而且秦國的疆域在此基礎上又擴張了不少。

而這三年裡,趙人推行胡服騎射,奪林胡等地,亦已經訓練成了鐵騎。

諸侯觀望,這下一次爭霸,將會是秦趙兩國之間的騎兵之戰了。

趙侯雍為了親自訓練騎兵,讓位于太子何,時人稱其為趙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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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tw
Crawler | 2017-10-4 03:15:01

第363章 骨肉情
這日早朝羋月根本沒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饒是嬴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終於來了,可是聽到消息的這一刻,嬴稷再度憤怒地掀翻了案幾。

豎漆殷勤地勸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傷了腳。”

嬴稷氣得轉頭踢了豎漆一下,斥道:“連你也要來氣我?”

豎漆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誰敢給大王氣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為大王出這口氣。”

嬴稷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氣得連踢他都嫌浪費力氣,怒道:“你們……你們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們的時候,沒有一個有用的。哼,滿朝文武,袞袞諸公,就這麼屈服了,竟沒有一個敢再去質問的?寡人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豎漆見嬴稷咆哮,也是無奈。他何嘗不知道嬴稷為什麼發脾氣,想要得到什麼,可如今這宮中朝上,都是太后說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別人的,哪有別人拗了太后的。

他這個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諢、取笑逗樂,當個出氣筒,轉移君王的怒氣罷了,還能有什麼辦法。當下只得努力賠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嬴稷抓起幾案上的竹簡扔了過去,氣得發抖:“事已至此,什麼事已至此!只要一天還沒有生下來,我就不可能放棄。”

豎漆討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話,奴才萬死不辭。”

“屁,”嬴稷罵道,“你除了會說這句廢話,還有什麼用。”

豎漆苦笑:“大王,您說叫奴才做什麼,奴才便做什麼。”

嬴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畢竟這個奴才是自己幼時的玩伴,雖然沒用,但終究還是捨不得讓他一條小命就這麼玩完。氣得抓了一把劍,拔出來就要去找義渠王算帳。

豎漆嚇得心驚膽戰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勸。嬴稷鬧騰了一頓,自己倒冷靜下來,又將劍放了回去。道:“不,我現在不能跟義渠王翻臉,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亂陣腳。我若是鬧得凶了,母后就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義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主秦宮了。我是秦王。這裡是我的王宮,我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要像個主人,也要他們打心底承認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豎漆崇拜地看著他,連連點頭道:“大王說得對。”

嬴稷大步向外走去。

豎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兒?”

嬴稷道:“常寧殿。”

他要去勸諫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兒耍賴那樣趕走黃歇和義渠王,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個成年人一樣,像個秦王。用道理說服母親。

他一路徑直到了常寧殿中。此時義渠王不在,羋月正由太醫令診脈中,見了他的臉色,也知道他為何而來,乾脆揮退太醫,問道:“子稷,你來此何事?”

嬴稷直直地跪在羋月面前道:“兒臣請母后收回成命。”

羋月道:“什麼成命?”

嬴稷道:“兒臣是一國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羋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說,你既然打聽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話。你也聽到了。”

嬴稷道:“兒臣不能接受,請母后治庸芮讒佞之罪。”

羋月道:“子稷,當初母親懷上你的時候,也是受了千辛萬苦。有人不想你生下來,為此用了種種計謀來算計、來逼迫,可我終究把你保了下來。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當日我還身處卑微,尚能夠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誰還能再迫使我殺死自己的孩子?”

嬴稷急了:“母后。這是不一樣的……”

羋月截斷他的話:“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你要說,當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順,就可以有將來的榮寵,而這個孩子,不能為我帶來榮寵,只能帶來謗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嗎?子稷,我是一個母親,這個孩子,同你一樣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著那種可笑的顏面,就不能從心底摒棄那些世俗雜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嬴稷怒道:“兒臣是嬴氏子孫,兒臣自有兄弟。”

羋月的神情變得冰冷,厲聲道:“是啊,你的嬴氏兄弟們,一個個都想要你的性命,差點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你寧可認這樣的兄弟,而不願意留下母親腹中的兄弟?”

嬴稷聽著她的呵斥,心中卻是滿滿的不平之意:“母后,難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了嗎?您心裡到底還有沒有父王的存在?義渠君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羋月站起來,走到嬴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認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我要你承認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繞于母親膝下。你選擇認哪一邊的?”

嬴稷眼淚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為何要逼我?”

羋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嬴稷站了起來,叫道:“母后……”

羋月已經斥道:“若是沒有想好,你就出去。”

嬴稷憤然道:“好,兒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麼時候改變主意,兒臣什麼時候起來。”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大怒。她如今懷孕在身,本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對群臣還能夠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分別處置,對著自己的兒子,可就既沒這樣的客觀,也沒這樣的理智了,當即變了臉色:“你這是要脅我嗎?”

嬴稷道:“不敢。母后曾經罰過兒臣,因為兒臣對母后用了心術。可是今天兒臣用的不是心術,兒臣只憑著做兒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變主意。”

嬴稷說完走到常寧殿外面,也不拿錦墊,就這麼沖著硬石路面跪下來。

夏日炎炎,他的臉被曬得通紅,額上的汗一串串流下來,但卻神情堅毅,一動不動。

此時,魏冉與羋戎亦聞訊趕來,欲勸說羋月,不想一進常寧殿,便見嬴稷跪在正中。見此景況,兩人倒為難了,不好大剌剌地就這麼當著他的面走進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倆慪氣,他們這些當舅舅的不出面開解,誰來開解?難道還能裝作看不見,坐視他們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當下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叫嬴稷看見,便如做賊似的從走廊一邊的側門溜了進去,卻見羋月倚坐在榻上,看著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開口:“阿姊。”

羋月回過神來,見了兩人道:“冉弟、戎弟,你們來了。”

羋戎表情複雜地看了看羋月的肚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竟一下子說不出來,頓了一頓,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開口道:“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看到大王跪在門外……”他想問原因,卻忽然間說不下去了。

羋月見狀,苦笑一聲,自己先把事情說了出來:“他想讓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來:“他怎麼如此糊塗?”

羋戎卻帶著一絲不贊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緩了聲音,對羋月勸道:“這也難怪大王,他畢竟年少,遇上這種事的確是難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嗎?難道在你心中,義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嗎?”

魏冉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姊已經懷上了,怎麼可以打掉?婦人墮胎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不顧阿姊安危?”

羋戎急了,橫魏冉一眼,忙對羋月道:“阿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又道,“為阿姊考慮,就算要生下這個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誰敢說什麼。只是事情如今宣揚得這麼大,卻叫人不好辦啊,也讓大王顏面無存。”

魏冉也憤憤道:“是啊,本是內宮的消息,是誰把它宣揚出去的?”

羋月冷笑道:“我獨掌朝政這麼多年,不服氣的人自然很多,只是無可奈何,卻不是甘心臣服。宣揚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來脅迫我讓步,還是挑動子稷與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議未嘗不可,但是卻不是在這個時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羋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羋月冷笑道:“言論洶洶,無非是逼我讓步。那些士族們,擁有封地軍隊,敢與國君抗衡,就算當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讓他們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亂,也把秦國的地方勢力鎮壓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剝奪了他們許多舊有權力。他們如今只是暫時示弱,但隨時會抓住各種機會來打壓我的權威。我退一尺,他們就要進一丈。我若墮胎,那接下來我與義渠君之事,亦成了罪過,無論我做什麼事,都會被指責。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撫養安置,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羋戎也是從楚國的勾心鬥角中出來的,聽到這話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慮不周。”

羋月冷笑道:“魑魅魍魎,最喜人過,專喜窺人陰私,殺人於無形。所以遇上這種事,我從不退讓。你要把陰私之事當成把柄,我就乾脆攤開在陽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錯,天底下的事,再多彎彎繞的心思,終不如以力制勝,以強克弱。周室東遷以後列國爭勝,那幾百個滅亡的國家,就是用在彎彎繞上的心思太多,敢於直面強敵的太少。”

羋戎歎道:“阿姊既已決定,不管有什麼事情,我們都會與阿姊同心協力去面對。只是阿姊對大王也不要如此嚴厲,母子之間若是生分,豈不是得不償失?”

羋月輕撫著腹部,心中也不禁軟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嬴稷跪在外面,還是不能放心:“我這一生,唯有與你們二人,一母同胞,同氣連枝,這種骨肉親情,是經歷多少分合,隔著千山萬水,都斷不了的。”她頓了頓,看著兩個弟弟,誠摯道:“我想留下這個孩子,卻不是為了顧忌和牽制義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賭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子稷太孤單了……”

魏冉已經明白,動容道:“阿姊……”

羋月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弟弟的手,歎息道:“若非母親留下你們兩個,這些年以來,我當真不知道,有什麼能夠支撐我度過這麼多的苦難。所幸我尚有你們二人,可是子稷,我卻只生了他一個瀾瑤公主。我只會走在他前頭,異日在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單一人了。他若有個兄弟,也可扶持一二,減輕些孤單。”

羋戎動容:“阿姊既有這樣的話,為何不與大王細說?”

羋月歎氣:“我哪有機會說啊,我跟他才說了兩句,就沒辦法再說下去了。他現在跟我賭氣,自己在外面跪下來逼我讓步,我能怎麼辦?”

羋戎站了起來,道:“我去跟他說吧。”

羋月道:“好,冉弟脾氣急躁,你脾氣和緩,還是由你去說吧。”

羋戎又想了想問:“阿姊,你與子歇……”

羋月歎了一口氣,輕撫著腹部,有些悵然:“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選擇義渠君。”

羋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過捉弄於他。”

羋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羋戎歎道:“他需要的,並不是我啊。”

見羋月神情鬱鬱,羋戎不好再說,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點頭。羋戎走出常寧殿,走到嬴稷身邊,也跪下來:“大王。”

嬴稷已經曬得滿臉通紅,卻仍然倔強地堅持著:“舅舅。”

羋戎勸道:“大王,這樣頂著也不是辦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從小就知道的,她素來是遇強則強,對她只能以柔克剛,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緩則圓,您跪在這裡,傷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這個情況,脾氣容易暴躁,更難聽得進話去。大王身系一國,身體要緊,不如聽臣一句話,先回去歇息,讓臣幫您轉圜,如何?”

此時嬴稷臉上的汗一滴滴落下,羋戎遞過帕子,嬴稷看羋戎一眼,眼中忽現委屈之色,將頭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羋戎無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頭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著牙要杠到底的,但聽了羋戎提醒,方悟母親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自己這樣硬杠,只怕適得其反,但終究心底不甘。被羋戎這一番溫柔對待,心中委屈忽然似決堤之水湧了上來,終於又叫了一聲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說完,眼眶不禁一紅,他一把抓過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羋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撐了一下,欲待不願,終還是放棄了,任由羋戎將他扶起。

羋戎歎道:“你母親若不關心你,怎麼會讓我來勸你?”嬴稷聽到這句話,忽然倔強勁上來,又想跪下。羋戎扶住他,低聲道:“大王,各讓一步吧。”

嬴稷手一僵,羋戎半扶半攙地將他扶起來,走出常寧殿,便上了輦轎。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內侍扶他下來,方覺得膝蓋抽痛,不禁將臉皺成一團。當時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羋月賭氣,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頭了。

羋戎見狀,忙令人去拿熱水和藥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羋戎卻沉了臉,道:“這須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熱湯,揉開,上藥才行。”

嬴稷見他臉色嚴肅,同時也覺得自己膝蓋疼痛,便不言語了陌上玥影。

羋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擺,兩個已經跪得通紅的膝蓋露出來。羋戎見狀,倒抽一口氣,立刻叫道:“快拿熱水來。”

小內侍迅速頂著銅盆跑進來,呈上熱水。豎漆將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觸到水溫便覺得燙手,只能以指尖輕輕提起葛巾,拈了一點邊兒,一點點擰著。不想卻有一雙手伸過來,從他手中接過葛巾,撚了撚,將葛巾又浸入熱水中,竟是不畏燙熱,直接擰乾水分,就蓋在嬴稷膝上。

嬴稷只覺得一股暖流觸到膝頭,本來又麻又痛的雙膝頓時活泛起來,這種既難受又舒服的感覺讓他不禁呻吟一聲,見羋戎不畏熱燙為他敷揉,心中感動,瞪了一眼豎漆斥道:“你怎麼敢讓舅舅動手?”這邊又忙問道:“舅舅可有燙著?”

豎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卻不敢說自己皮嬌肉嫩怕燙。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麼燙的熱水,似羋戎這樣的貴人如何就能夠毫無感覺地伸下手去。若是說他沒有感覺,卻也不會,他明顯是試了試溫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

羋戎卻笑道:“無妨,這孩子的手太嫩,這麼燙的熱水伸不進去的,可只有這麼燙才對你的膝蓋有好處。舅舅手上繭子厚,不礙事的。”

嬴稷心頭一跳,拉過羋戎的手來,卻見他手中果然佈滿厚厚的老繭,這應是長期刀劍弓馬所留下的痕跡,心頭一痛,忽然想起羋月昔年說過的話“你兩個舅舅,都曾經吃過許多苦”。此時此刻,握著這樣的手,他才明白這句話中沉甸甸的含義。

他自幼便與魏冉親近,知道這是自己的親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強硬,對一個小男孩來說,絕對就是崇拜的榜樣。可是羋戎這個舅舅,雖然才結識不久,人不如魏冉強勢,脾氣也顯得溫和,但是就這番一勸說一敷藥,頓時讓他們之間的情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說一聲“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嬌嫩的雙手,想到眼前的這個舅舅,卻是在比自己還小得多的時候,與自己母親,唯一的姊妹無奈分開,一個人在危機四伏的楚國度過這麼多艱難歲月,頓時無法開口了。對比自己方才與母親的一番賭氣,再說這樣的話,豈不是顯得矯情?

嬴稷想了又想,見侍從已經呈上了藥膏,終於還是訥訥道:“舅舅,這藥膏髒得很,如何能讓您動手?還是讓豎漆來吧。”

羋戎笑道:“不妨事,我行軍打仗,敷藥是常事,算不得什麼。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麼奇怪的?”

嬴稷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羋戎用滾燙的熱水為他敷揉。反復數次之後,羋戎才將藥膏為他敷上,又用細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擺,笑道:“這幾日都不要正坐了。你這孩子,賭氣也不弄個墊子!”

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賭氣,若用了墊子,才叫賭氣呢!”

羋戎不禁笑了。嬴稷見羋戎笑了,也不禁臉一紅,還是揮手令諸人退下,咬著下唇問羋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連“真的”好幾次,也沒將他要說的話說出口來,羋戎卻能夠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輕歎一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母后,是什麼原因讓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過孤單,想要給你一個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嬴稷臉色變得通紅,又褪作蒼白,哼道:“荒唐,荒唐。這樣的話,舅舅你也相信嗎?”

羋戎卻沉聲道:“我信。她若說出其他理由,縱有一百個,我也會為大王駁了她。可是這個理由,我信,我也無言以對。”

嬴稷一怔:“為什麼?”

羋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

嬴稷歎道:“母后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

羋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穫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著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只是因為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著地要生一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

嬴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

羋戎道:“大王……”

嬴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

羋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黑籃]論帝王的勝利。”

見嬴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將嬴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

內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寧殿,還是出宮。羋戎抬頭,見日已西斜,本擬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甯殿見太后吧。”

到了常寧殿中,他便去尋了羋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羋月怔了一怔,看著羋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羋戎點頭,坐到羋月面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為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

羋月開口想說,是為了顏面為了物議為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著羋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為什麼?”

羋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並不一定是為了君王的顏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議。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

羋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會是如此:“你能確定嗎?”

羋戎苦笑一聲,看著羋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為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

羋月看著羋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為嫉妒莒姬對羋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並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羋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

羋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為人夫、為人父了。”

羋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為人夫、為人父了……”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確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儘快為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

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羋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

羋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陽光剛照進承明殿,嬴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羋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麼來了?”又轉頭欲斥內侍如何竟不稟報。

羋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麼關係?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內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

羋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后親自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

“親、親手做的?”嬴稷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吃羋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墨上長歌悠。並非羋月不擅廚藝,事實上羋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羋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

羋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

嬴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羋月牽著手走到幾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著上面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膾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

見羋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嬴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后,為什麼?”

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羋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著生母死在我面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就是為了有一份牽掛,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掛。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不會丟了自己。”

她說得字字入心,嬴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掛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

羋月看著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擺,嬴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著不動,看著羋月輕輕撫著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羋月問道:“疼不疼?”嬴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卻聽得羋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別在母親面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

嬴稷扭過頭去,咬著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羋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為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

羋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為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

她輕撫著嬴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

嬴稷抬起頭來,認真看著羋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為了母親而遷就退讓。”

羋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羋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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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抉擇難

黃歇看著羋月,欲言又止,羋月已經察覺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問:“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忽然有些想退縮,說:“沒什麼。”

羋月卻感覺到了:“不對。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猶豫遲疑過。你,不願意留下來嗎?”

黃歇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我與你之間……”

羋月專橫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天底下還有誰能夠再阻擋我們在一起嗎?”

黃歇看著羋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羋月道:“知道什麼?”

黃歇輕歎一聲,試探著說:“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著楚國質子來的。”

羋月不屑道:“楚國還能給你什麼?楚國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陽專橫昏聵,鄭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橫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國也不能有所作為。不如留下來吧。甘茂已經罷相,我讓你做右相如何?”

黃歇問:“那太子橫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羋月漫不經心地說:“那就連太子橫也一起留下,他現在就算回到楚國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援他成為楚王……”

黃歇猛地抬頭,他從羋月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麼:“這麼說,你要謀楚王之位?”

羋月表情一僵,一陣沉默之後,忽然哈哈一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諸侯謀他國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遠的說,秦穆公曾助晉文公登基;就近的說,趙王雍助燕王職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樁好買賣。”

黃歇看著羋月。長歎一聲:“但願你心中念著的,真的只是一樁買賣!”

羋月笑問:“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看著羋月,似乎要看進她心底去:“皎皎,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不能告訴我?”

羋月看向黃歇:“那麼,你不能告訴我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黃歇沒有說話,忽然緊緊抱住羋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羋月伏在黃歇的懷中,輕聲問:“子歇,你知道了什麼,你知道什麼?”

黃歇忽然放開羋月,轉頭道:“不,我不知道。”

羋月看著黃歇:“你是真不知道嗎?”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兩人立於山巔,良久不再言語。

羋月看著黃歇,他的容顏在這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問:“子歇,你憔悴了,為什麼?”

黃歇輕歎:“相見不能相近,是一種煎熬。”

羋月道:“既然相見,為何不能相近,為何徒自煎熬?”

黃歇長歎一聲:“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是隔了太多的障礙。”

羋月道:“不過是一道門而已,你推開就可以進來。”

黃歇道:“心中的門,推不開。”

羋月道:“是你不願意推開吧。”

黃歇道:“是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事情。”

羋月道:“是你的心中擱著太多不必要、與你無關的事。把這些放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

黃歇道:“怎麼會無關呢?我的根在楚國。若是拔了我的根,種到別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頌》裡說的一樣,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會變了味道。”

羋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況於人。”

黃歇道:“你變了嗎?”

羋月道:“我,我自然是變了。”

黃歇道:“變得多疑,變得不能信任別人了,對嗎?”

羋月忽然惱了。轉身欲走,黃歇連忙拉住她:“你別生氣。”

羋月看著黃歇:“你這算什麼,你指責我多疑,指責我不信任你嗎?那我問你,你向我隱瞞了什麼?”

黃歇一怔,苦笑:“你看出來了。”

羋月道:“你若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猜到我的心事。”

兩人又沉默了。

山間遠遠地傳來兩聲杜鵑鳥的鳴叫。

羋月打破沉默:“子歇,這是什麼鳥在叫?”

黃歇道:“我當日經由巴蜀,也聽到這種鳥的叫聲,不過那是春天的時候。蜀人說,這是他們蜀國很久以前的一個王,叫杜宇。他死後就化為這種鳥,每年春天到處可以聽到他的叫聲,意思是:‘不歸。不歸。’”

羋月問:“不歸?這是什麼意思?”

黃歇道:“人說杜宇外出不歸而亡,所以死後一直在問:‘不歸?不歸?’他為何不歸,是真不歸,還是假不歸,是歸不得,還是有怨不想歸?”

羋月聽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開口:“我也一直在想念著楚國的山山水水,想著我們楚國為什麼每次的強盛都不能持久,為什麼雖然統治了這麼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著只要楚國多打幾次勝仗就有權臣作亂,想著楚國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為什麼百姓仍然困苦,為什麼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國家攻打,只能被動防衛……”

黃歇怔怔地看著羋月,他沒有想到,她竟是想過這些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變了。”

羋月道:“變得怎麼樣了?”

黃歇道:“你變得讓我陌生,讓我害怕。”

羋月一攤手,無奈道:“那我能怎麼辦呢,難道我能變回來嗎?”

黃歇輕歎:“是,變不回來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羋月道:“我曾經深恨在楚宮的那段日子,只覺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離。可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也是在那兒度過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那段時光裡……”

黃歇感慨萬分:“是啊,如果能夠回去多好。”

羋月道:“不歸?不歸否?不如歸去?不能歸去?這鳥叫了幾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淒婉,他也是一個失敗的君王。我寧願一個人立在這山巔,也不會變成一隻無枝可棲的笨鳥。”

黃歇看著羋月,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天色漸暗,兩人在這山巔站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可是兩顆本來已經漸近的心,卻又不知不覺地遠了。

黃歇回到驛館,滿心悵惘。

秋夜的庭院,草叢中有蟲鳴之聲。黃歇所住的居間,燭光自紗窗透出。

黃歇撫琴的身影投在紗窗上,激昂的琴聲迴響在庭院中。

太子橫推窗,望著黃歇的身影,聽著那琴聲,竟是不敢出門,只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竟是已經太陽高升了。

侍從匆忙跑進來,報導:“太子,不好了,義、義渠君來了!”

太子橫怔了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問道:“義渠君,什麼義渠君?”

那侍從急了,在他耳邊低聲將義渠王與秦太后的關係說了,又道:“那戎狄蠻夷之人,不識禮數,他必是聽說了公子歇與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門來了。”

太子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當真豈有此理,當真是蠻夷之人,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侍從催道:“太子,速作決斷,那蠻夷之人不講理,此事還須太子出面去擋他一擋,否則的話,豈不教公子歇跟著他一起丟臉?況且他手下眾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魚之殃。”

太子橫急出一頭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卻已經遲了。

卻是義渠王在與獫狁征戰的時候,聽說黃歇到了咸陽,與太后要重敘舊情之事,當下丟下戰場給虎威,自己率著一隊親兵疾馳回了咸陽,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時間便直奔黃歇所住的驛館,揪住驛丞便問:“黃歇在哪兒?”

驛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後院,義渠王當即走到後院去,卻見院中無人,房間又都閉著,不曉得哪間才是黃歇的,當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聲道:“黃歇,你給我出來!”

卻聽得一聲歎息,但見黃歇一身白衣,手執玉簫,掀開簾子走出來,慢慢步下臺階,微一拱手道:“義渠君。”

庭院的紅葉飛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顯得他恍如玉樹臨風。

義渠王看著黃歇,更覺得妒意中燒,喝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滾回你的楚國去,這裡不需要你。”

黃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國質子的隨從,奉王命入秦,保護質子。”

義渠王指著他,喝道:“那就讓楚王換一個隨從,你——離開秦國。”

黃歇眉頭一挑:“為什麼?”

義渠王道:“我不喜歡你。”

黃歇道:“秦楚交質,與義渠何干?”

義渠王一時語塞:“你——”他自知說不出理由來,索性拔刀指著黃歇,“上次在武關外與你交過手,可惜沒打個痛快,今日我們索性再來比一場。你若贏了,我便離開咸陽,我若贏了,你便離開咸陽。如何?”

黃歇搖頭:“我不比。”

義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嗎?”

黃歇道:“這裡是咸陽,誰走誰留,不是我們說了算。”

義渠王道:“那誰說了算?”

卻聽得一個聲音道:“我說了算。”

義渠王回頭,見羋月帶著隨從,已經走了進來。

義渠王怔住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羋月反問:“你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義渠王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我只是來看看故人。”

羋月見他如此,輕歎一聲,道:“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走吧。”她說完,轉身向外行去。

義渠王連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門邊,還勝利地向黃歇飛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黃歇撫著玉簫,苦笑站立。眼見著羋月與義渠王雙雙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義渠王,可以這樣公然地將自己的愛與恨說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護衛,去搶奪。

羋月也不理義渠王,徑直上了馬車,回到宮中,義渠王便也忙跟著她回了常寧殿,卻見羋月一言不發,回到殿后,便坐在素日處理公文的地方,專心地看起竹簡來。

義渠王在她的身旁繞來繞去,一臉猶豫想找話題的樣子。

羋月放下竹簡,歎息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義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羋月道:“沒有。”

義渠王頓時有了底氣,提高了聲音:“可我生氣了。”

羋月道:“你生什麼氣?”

義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著幾案,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她:“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羋月笑了笑:“你說呢?”

義渠王卻是越說越生氣:“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陽,你為他精心打扮,你陪著他游湖遊山。甚至就在這樹下,你還和他,你還和他……”

羋月道:“我還在他的懷中睡著了,是吧。”

義渠王一怒砸在幾案上:“我要與他決鬥!”

羋月眉毛一挑:“哦。你還要決鬥?”

義渠王道:“不錯,我們男人的戰爭,你是阻擋不了的。”

羋月放下竹簡,歎氣道:“我不想阻擋你,我懷孕了。想清靜些,你別在我面前講打打殺殺的事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你懷孕了又怎麼樣……”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轉過身來,看著羋月,“你,你說什麼?你懷、懷孕了——”

羋月輕撫著小腹,點點頭。

義渠王驚喜交加,沖到羋月身邊,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羋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

義渠王忽然將羋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躍道:“哈哈哈,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羋月氣得捶他的胸口:“你這渾蛋,把我放下來,我都被你轉暈了!”

薜荔、文狸等也嚇得忙搶上來道:“義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醫說過,太后要靜養。”

義渠王嘿嘿笑著,把羋月輕輕放下,伏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去摸她的肚子,一會兒傻笑連連,滿天酸風醋雨,頓時消於無形。

羋月懷孕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驛館,黃歇聽到消息,怔在當場:“她懷孕了?”

消息是羋戎帶來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黃歇,歎道:“唉。你說,這是怎麼說的呢!這孩子真不應該來。”

黃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噴出,羋戎大驚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黃歇搖搖手,苦笑道:“我沒事。”

羋戎頓時後悔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應該告訴你——”

黃歇搖頭道:“不,是我無能。比起義渠王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確已經不適合在她身邊了。”

羋戎道:“你怎麼這麼說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對我阿姊的好。”

黃歇道:“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羋戎走後,黃歇看著窗外,捂著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其實七分時,他錯過了;三分時,他也錯過了;頃筐塈之時,他又沒有抓到機會。人生際遇至此,夫複何言,夫複何言!

羋月懷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訴嬴稷的,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這件事。

嬴稷頓時跳了起來,膝蓋頂上書案,書案傾斜,上面的竹簡嘩啦啦地倒下來,他也顧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問道:“你說什麼?懷孕?”

唐棣嚇得捂住嬴稷的嘴:“大王,輕聲,此事可不能張揚。”

嬴稷已經跳了起來,四處去尋劍:“是那義渠野人的,還是那個黃歇的?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

唐棣見嬴稷牙咬得咯咯作響,嚇得連忙按住他,撫著他的胸口讓他平心靜氣,勸道:“大王,休要動怒,冷靜,冷靜。太后都已經懷上了,您這時候便是殺了他們,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開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連忙拉住嬴稷:“您別去,上次就為黃歇的事,母后還罰過您,您千萬別去。”

嬴稷怒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母后她、她為別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勸道:“這事兒,您不能是第一個去的。母后畢竟是母后,還是得、還是得讓別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麼可以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不行,絕對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讓母后聽您的嗎?”

嬴稷被她這一句說中,狂怒的情緒平靜下來,轉頭問她道:“那你說,寡人應該怎麼辦?”

唐棣輕聲勸道:“大王,您是秦國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為您分憂啊?您可千萬別自己衝動,傷了您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終於緩緩點頭:“不錯,你說得對。”又轉頭問唐棣,“依你說,要當如何?”

唐棣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番話,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歎道:“關鍵時候,還是愛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臉一紅:“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讓大王避免與太后失和。”

最終,還是由唐棣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唐姑梁。如今能夠勸阻羋月的,便只有樗裡疾這位宗室王叔了。

樗裡疾聞訊大驚:“她當真懷孕了?”

唐姑梁歎氣:“千真萬確,昨日剛由太醫令診斷出來。”

樗裡疾頓足:“這、這到底是哪個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別管是哪個的了,難道你還打算讓她生下來嗎?”

樗裡疾也醒悟了,道:“豈有此理!絕不可以。”

唐姑梁低聲道:“大王年紀尚小,說的話太后聽不進去,只怕還得您出面啊!”

樗裡疾便叫道:“來人,備輦,我要進宮。”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傳與太后時,聽說庸芮大夫已經早他一步來了。

卻是庸芮也聞此訊息,卻不知是從何得知,忙來問羋月。

羋月看著庸芮:“這麼說,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羋月道:“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庸芮道:“臣不知道。”

羋月道:“你認為我應該把孩子生下來嗎?”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親,您要保這個孩子,誰也擋不住您啊。”

羋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這個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羋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幫我……”

正說著,南箕匆匆進來稟報:“太后,樗裡子求見。”

羋月揮了揮手:“你告訴樗裡子,三日後早朝再見。”

南箕一怔,又不敢違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請樗裡子一起相商?”

羋月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以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說著,對庸芮悄悄說了一番話,庸芮的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已經不能言語了。

羋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應一聲啊!此事,你能不能辦到?”

庸芮按著頭,萬分頭痛地應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書。”

羋月道:“都拜託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來有沒有能說得通的例子。”

羋月道:“我就知道,滿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託付的人,第一個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寧可太后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想到臣。”

羋月臉一紅,啐道:“這種事情,同你有什麼相干?”

庸芮發現口誤,臉也紅了,長揖道:“臣一時錯亂,請太后恕罪。”

羋月道:“若用到你時,你可別再給我錯亂了。”

庸芮道:“是。”

當下庸芮匆匆而去,樗裡疾聽了南箕回報,急得跺腳道:“三日後早朝就來不及了,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了。若不處理好,只怕到時群臣能把咸陽殿給掀翻了。”

羋月聽了南箕回報,卻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訴他,咸陽殿,翻不了!”

樗裡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飛報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會前一夜,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來走去,豎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來問……”

嬴稷暴躁道:“叫她滾。”

豎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溫言勸道:“大王,母后既這麼說,必是有了應對之策,大王不必著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會,若是群臣鬧騰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到時候母后如何下臺,寡人如何下臺?”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對樗裡子說這樣的話,那必然是沒有關係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消息。是誰把消息走漏了?是誰?是誰?”

不管嬴稷願不願意,大朝會仍然如期召開了。

清晨,咸陽殿外,文武大臣已經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得起勁。

寒泉子曖昧地對樂池道:“樂大夫,那件事,你聽說了沒有?”

大夫樂池低咳兩聲道:“輕聲,輕聲。”

大夫冷向不屑道:“輕什麼聲啊,這事兒還有誰不知道。”

大夫管淺也不悅道:“唉,這種事,真說不出口啊。”

庸芮帶著微笑,和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態輕鬆,與眾人的劍拔弩張之勢大不一樣。

到殿上鐘磬之聲響起時。大臣們頓時嚴肅起來,整冠理帶,捧著朝笏按照順序魚貫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兩列。彼此交換眼神,堅定信心,一個個昂首挺胸,等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便聽繆辛報導:“太后駕到。”

整個大殿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羋月走到殿中,掃視了周圍一圈。她的目光到處,如風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

羋月拂袖,優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參見太后。”

羋月道:“罷了。”

群臣起身,頭不敢抬。

羋月道:“聽說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熱鬧,諸位卿大夫都在議論紛紛,不知道可否告訴朕,你們在議論什麼?”

群臣唯唯。原來在殿前人人都說得極是起勁,似是羋月一上朝,眾人便都要群起相勸。務必要讓她打消原意,維護大秦王室的體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眾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別人先站出來開口,自己好跟進,竟是誰也不肯做這個出頭鳥。

樗裡疾沉著臉,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個大夫開口,形成眾臣紛議的局面以後。他才好一言定鼎,總不好他自己先站出來進言。可是眼看眾人都是巴望別人出頭,推諉異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壓軸。此時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張口欲言。

卻聽羋月先開口道:“哦,你們沒有事可以告訴朕嗎?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訴諸位卿大夫。”

群臣抬頭,詫異地看著羋月。

樗裡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羋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臉上充滿了為人母的快樂安詳和心滿意足:“朕有一件喜訊要告訴諸卿,朕有喜了。”

群臣譁然。誰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宣佈自己懷孕的消息。

樗裡疾臉色漲得通紅,上前一步大聲道:“敢問太后,喜從何來?”

羋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樗裡疾,仿佛他說了傻話:“朕是大秦太后,懷了嬴氏之後,不是大喜嗎?”

樗裡疾想不到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氣結。

唐姑梁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問道:“太后此言,實在是,實在是……難道先王還能……”

羋月坦然點頭道:“唐卿真是聰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夢見先王,先王傷嬴氏人丁單薄,大王孤單缺少臂膀,故與朕入夢,孕育子嗣。諸卿,不為先王賀,為朕賀嗎?”見群臣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她微笑著站起來,道:“看來各位竟是高興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見羋月站起來,徑直轉身向後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應過來,蜂擁上前試圖阻擋:“太后,太后請留步!”

庸芮卻上前一步,擋住群臣道:“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請聽我一言,聽我一言。”

群臣眼睜睜地看著羋月遠去,將一腔怒火都發到庸芮身上。

樗裡疾怒道:“哼,庸芮,你擋著我們意欲何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麼?”

樗裡疾道:“你說呢?”

庸芮一攤手:“各位爭執了半天,無非就是想要太后給一個交代,如今太后已經給了交代,各位還想要問什麼?”

樗裡疾氣得整個人都抖了,怒道:“哼,這算是交代嗎?先王托夢,太后有娠,直是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兒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麼樣的交代?”

樗裡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脈,豈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麼做?是要逼著一個母親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群臣語塞,眼神中表露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渴望,但卻是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庸芮進逼一步道:“誰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裡疾站住不動外,群臣都膽怯地退了一步,管淺低聲嘟噥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脈啊。”

庸芮道:“既然誰也沒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這孩子生下以後應該姓什麼?姓義渠王的姓嗎?他成年以後,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這封地歸誰,歸義渠?”

管淺連忙搖頭:“不行,大秦將士辛苦得來的疆土,豈能屬於義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淺氣道:“這,斷斷不可。我等身為大秦之臣,若是坐視王家血統淆亂,何以對先王,何以對列國,何以對後人?”

庸芮道:“列國,列國難道就沒有先例嗎?”

管淺道:“胡說,哪來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風上的圖騰,問道:“各位,這是什麼?”

這圖騰眾人自然都識得,這是大秦的圖騰玄鳥。

唐姑梁哼了一聲:“這是玄鳥。”

庸芮笑問:“為何要畫玄鳥?”

唐姑梁忽然意識到一事,當即不言,卻有人還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鳥,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鳥感孕我大秦先祖大業,這還不懂嗎?”

唐姑梁恨不得將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視了一圈卻未發現此人是誰,已經心知不妙,果然聽得庸芮拊掌笑道:“這樣啊,‘天生玄鳥,降而生商’,昔年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問,父在哪裡?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鳥感孕秦人先祖大業,敢問大業之父又是誰?姜嫄踩巨人足跡而生周人始祖棄,則棄之父又是誰?”

樗裡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遠古傳說,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輕鬆地道:“好,始祖們太遠,那就說說今人。當今列國,最強者七國,七國之中,國家能與我秦國相當的,還有齊國,對否?”

樗裡疾已經有些暈了,下意識地點頭。

管淺已經明白,扭頭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裡疾忽然明白過來,渾身一顫,目光銳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說了。”

庸芮沖著樗裡疾苦笑一聲:“樗裡子,今天必須把話說開了啊。”

樗裡疾長歎一聲,拂袖而去。

眾人看看樗裡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著站在那兒的庸芮,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卻多了一句嘴問道:“齊國又如何?”

庸芮道:“齊國原是薑子牙的封地,齊國國君原是代代姓薑,但如今卻為田氏所代,為何?田氏原為齊國之臣,雖然謀得權力,無奈族中人丁單薄,空有野心沒有親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廣納美姬,大招賓客,令賓客舍人出入後宮而不禁,幾年之間,就生了七十多個兒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興,至田襄子時,取代薑氏而為齊國之王。此為榮焉?恥焉?”

群臣此時已經無言以對了,卻聽得庸芮道:“諸位,太后生子,當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艱難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請吧。”

群臣垂頭喪氣,竟是不能再發一言,頓時潰散,三三兩兩轉身出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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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4 03:06:58

第356章 故人意

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

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

楚太子橫和黃歇千里迢迢,進入咸陽。

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咸陽大街,不禁感歎:“真是沒想到,咸陽這麼快就恢復了繁華。”

黃歇輕歎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

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裡的集市就擺開了。”

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裡,被砍了頭?”

路人點頭:“是啊。”

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

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

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

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

太子橫回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麼,子歇,孤只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

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歷這樣的大變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看向遠處歎道:“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

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間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想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后,楚國太子到了。”

便聽得裡面有個女聲,想是女禦發話。道:“請進。”

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面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禮。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

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后。

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

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豔的又怕顯得太過著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

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

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只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麼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

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后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己。”

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

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麼,下意識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

羋月想說什麼,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

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

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

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

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

太子橫恍悟,只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

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

黃歇低聲喚道:“皎皎。”

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

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別哭!”

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甕聲甕氣道:“我沒哭,我只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

黃歇輕歎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

他只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

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

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聲。

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

黃歇點頭:“好。”

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

銀杏葉子落了滿院,飛入他們的衣襟,黃歇抬頭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問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羋月牽著黃歇的手,目光溫柔:“是。”

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併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歎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

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裡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麼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

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

黃歇問:“你要聽什麼?”

羋月低聲道:“《摽有梅》。”

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

他沒有再說話,只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

春風拂過樹梢,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的旋律。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簫聲仍然在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松了一口氣。

黃歇柔聲道:“你醒了?”

羋月問他:“我睡著了?”

黃歇道:“嗯,睡得很香。”

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

羋月一怔:“這麼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有些腹中饑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

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麼了?”
羋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從回秦國開始,每次都睡不足一個時辰。”每天都這樣,睡到半夜,就會醒過來,然後睜著眼睛,無眠到天亮,吃多少藥,用多少安息香,都無濟於事。

黃歇手持玉簫,臉上有心疼和憐惜,他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羋月。

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得門外文狸的聲音叫道:“大王!”

羋月一怔,又聽得薜荔高聲叫道:“大王駕到!”

黃歇不由得鬆開手去,後退兩步,便見嬴稷闖了進來,叫道:“母后!”

羋月臉一沉,喝道:“子稷,來此何事?”

嬴稷看到羋月躺在榻上,臉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黃歇,發現黃歇只是衣冠整齊地坐在旁邊,臉上的表情才輕鬆幾分。

羋月也看到了嬴稷的表情,眉頭一皺。

嬴稷瞧見母親神情,連忙賠笑道:“母后,楚太子已經在宮門外等了多時,詢問黃子何時能夠出宮,所以寡人過來替他看看。”

羋月知道他這話不盡不實,一個楚質子還能夠支使得動堂堂秦王親自為他跑腿不成?當下眉頭一皺,就要說話。

黃歇卻按了一下羋月的手,他看了嬴稷一眼,知道他為何會此時來到,卻寬容地站起來向嬴稷行了一禮:“既如此,臣也該告退。”

嬴稷一直看著黃歇走出門去,臉上不禁露出勝利的微笑。

羋月喝道:“子稷!”

嬴稷轉向羋月,咧嘴一笑,一臉無辜的模樣:“母后。”

羋月沉下臉來,問道:“你滿意了?”

嬴稷連忙裝出一副天真撒嬌的樣子,賠笑道:“兒臣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羋月指了指外面:“不明白,就出去跪著。跪到你明白了再起來。”

嬴稷耍賴道:“母親。”

羋月沉著臉道:“別讓我說第二回。”

嬴稷氣哼哼地一跺腳:“跪就跪。”他站起來,鼓著氣拖了一隻錦墊出來,扔到常寧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卻還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此時已近黃昏,但見夕陽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

薜荔服侍著羋月吃夕食,卻一直不安地看著外面。

羋月道:“你在看什麼?”

薜荔道:“太后。大王他還小……”

羋月道:“他不小了。”

薜荔不敢再說,羋月放下筷子,歎道:“如果還在燕國,他這樣撒嬌耍賴我會心疼他,遷就他。可他現在是秦王了。周圍虎狼環伺,他不能再指望會有人還繼續心疼他,遷就他。”

薜荔勸道:“可太后永遠都會是他的母親。”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戴上這頂王冠,就會擁有一顆帝王的心,然後無限膨脹,無人能夠限制。孩子只想以示弱留住母親,可帝王會想著唯我獨尊,他不僅會示弱,還會用心術去掌控別人,用暴力去碾殺別人。薜荔。曾經我輸了一切,而孟羋擁有一切,可她為什麼最後輸得這麼慘?就因為她失去了為母的本分,沒有用籠頭勒住王位上的野馬,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點葬送了秦國。我不能讓子稷的心也跟著膨脹,最終變成另一個武王蕩。”

薜荔心頭一驚,忙俯首道:“是奴婢淺薄了,太后說得是。”

嬴稷自然知道,自己這般闖入母親的寢宮。實是觸了她的逆鱗,他本以為跪一下做做樣子便罷,誰知道等到夜幕降臨,夕食上來。母親居然還沒有叫他起來。

月亮升上來的時候,嬴稷已經跪得垂頭喪氣,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蓋。

卻看到月色下,一雙銀緞鞋履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抬頭。看到母親站在他的面前。

羋月的臉色看不出喜怒來:“知道錯了嗎?”

嬴稷委屈地扁扁嘴:“母親……”

羋月站住不動。

嬴稷連忙點頭:“母親……我錯了。”

羋月蹲下身子,看著嬴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術和手段,別用在母親身上。”

嬴稷連連點頭。

羋月又道:“更別用在比你聰明的人身上。”

嬴稷頓時變成了苦瓜臉:“是。兒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時,黃歇已經出宮,回到驛館。

但見太子橫像驚弓之鳥,惶恐不安地在房間內走來走去,不停地念叨著:“子歇怎麼還沒有回來?怎麼還沒回來?”黃歇走進來時,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抓住了黃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來了。”

黃歇見狀也甚是驚異:“太子,你怎麼了?”

太子橫神情驚恐地看了看他身後,語無倫次地說:“哦,子歇,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黃歇一怔,上前問:“太子,出了什麼事,你今天遇上什麼了?”

太子橫欲言又止:“我、我……”

黃歇見狀,忙問:“可是秦王對你無禮?”

太子橫連忙搖頭。

黃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麼事?”

太子橫一把抓住黃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黃歇越發疑惑起來,追問:“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橫的臉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秦國太后,她的生母姓什麼?”

黃歇不解,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姓向。”

太子橫跌坐下來道:“果然是姓向。”

黃歇不解,問道:“怎麼了?”

太子橫忽然抓住黃歇的手,驚慌道:“你說,我會死在秦國嗎?”

黃歇詫異:“太子為什麼這麼說?”

太子橫欲言又止:“沒什麼。”他忽然放開黃歇的手,有些慌亂地說:“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說著就向左邊的套間走去。

黃歇叫住了太子橫:“太子——”

太子橫卻沒有停步,反而快走幾步,推開門。黃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門上,肅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橫本能地說:“不,我不知道。”

黃歇嚴肅地說:“太子在楚國已經是危機四伏,若是在秦國會有什麼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說出來,我如何能夠幫助太子?”

太子橫退後幾步,搖頭:“不,我不能說。”

黃歇起了疑心,詐他一句道:“難道向氏夫人的死,與南後有關?”

太子橫馬上回答道:“與我母后無關。”

黃歇道:“那是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驚恐地看著黃歇。黃歇本是詐他,一時竟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當真……與大王有關?”

太子橫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黃歇坐在他的對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勵道:“太子知道什麼?”

太子橫有些語無倫次:“我原也沒想到,今日出宮的時候,在宮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說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對我如此冷酷,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卻原來他今天出宮之時,在宮巷中遇上兩人。他入秦為質,本就是持著多結善緣以得保全的心態,見兩人氣派華貴眾人奉承,但話語中卻帶著楚音,便有心結交,忙問身邊的宮人:“這兩位貴人是誰?”

那宮人詫異地看看他,道:“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應該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橫汗顏,他在宮中,除卻每年廟祭大典之時,確實不曾與這些名義上的叔父見面,而那些時候也通常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過了,飲宴之時又不在一處,自然也是不太認識。

當下也只得厚了臉皮上前請安。羋戎倒還認得他,表情卻是極為古怪,只淡淡地與他敘過禮以後,又介紹了自己身邊的人,說:“這是我舅父向子,諱壽。”

太子橫也只得見過禮,亦覺得向壽與羋戎一樣,神情有些不對,當下只是詫異,回到驛館,便叫來了心腹之人,打聽羋戎等人的事,以便將來更好地與這兩人結交。不想這心腹卻是南後當年留下的寺人,知曉一些宮廷秘聞。

卻原來當年楚威王駕崩之後,向氏忽然被逐出宮去,便是因為楚王槐調戲向氏,楚威後震怒,將向氏嫁與賤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後豈有不知之理?打聽此事的,便是這個寺人。

後來太子槐又為黃歇向羋月求親之事,請南後相助。南後甚是心細,既然準備將黃歇收為太子之用,自然要將羋月身世調查清楚,當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淪落市井,已經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楚王槐調戲所致,去調查此事的,還是這個寺人。這名寺人見太子橫追問,自然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他。

黃歇一怔,想了想還是安慰道:“如今楚國爭儲甚烈,而鄭袖夫人在秦楚聯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蘭還將要娶秦國公主。她是一國之主,自然要以國事為先,不好對太子過於親近。”

太子橫道:“當真不是因為她怨恨父王嗎?”

黃歇一怔,回想起黃棘會盟,他在行宮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長劍,滿臉殺氣。魏冉被繆辛勸走之後,他又聽到充滿殺氣的秦箏之聲……

黃歇心中一凜,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太子橫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卻不欲將那寺人所說之事說出,只托言道:“只是聽我母后當年無意中說起過,她說先王當年有個寵妃姓向,被威後扔到宮外配了人,後來淪落市井,便窮死了。”

黃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羋月後來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養了魏冉,如此說來,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與楚威後作惡,若是羋月遷怒到太子橫身上,卻也未必,他當下安慰道:“想來她身為一國之主,不至於為了此事遷怒於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箏之聲,心中仍然隱隱不安,暗忖羋月雖然不會遷怒于太子橫,但對楚王槐卻未必不存殺心。

太子橫不安道:“子歇,你說她知道嗎?”

黃歇喃喃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橫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沒有辦法活著離開秦國。”他看向黃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訴你一人,你千萬不可告訴她。”

黃歇沒有說話。

太子橫急了,拉住黃歇道:“你若是告訴了她,只怕秦楚之間就要刀兵相見了……”

黃歇握緊了雙拳,可是此事,他又怎麼能夠瞞著她呢?

卻聽太子橫急道:“子歇,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們楚國。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們楚國的命運,都在你的手中了。”見黃歇猶豫不決,心中矛盾,頓時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黃歇大驚,拉起太子橫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橫急道:“子歇,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儘快離開才是。”

黃歇面現猶豫。

太子橫道:“子歇,我知道你對她有情,捨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國太后,已經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來,世人會怎麼看你?你本是國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個國家,都可以大展拳腳,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萬世留名。”

黃歇歎道:“黃歇至今一無所成,何談笑傲王侯?”

太子橫道:“因為你太重情,所以才會為情所縛。為了她你遠走天涯,為了屈子,為了我,你又困守楚國。可是子歇,離我們指點江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父王年事已高……”

黃歇聽他說到這裡,忙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太子,噤聲!”

太子橫殷切地看著黃歇:“子歇——”

黃歇痛苦地扭過頭去。

一支箭飛去,正射中靶心,緊接著,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內侍豎漆已經把手掌都拍紅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嬴稷每日除學習政務以外,也會抽出時間來學習武藝,這日他便在練武場中練習射箭。聽著豎漆的奉承,嬴稷卻忽然把弓箭往下一擲,煩躁道:“區區兩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麼樣?真正到了戰場,連個人都射不死,只夠撓癢癢的。若論武力,我非但不能與武王蕩相比,比那個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豎漆知道他說的是義渠王,這種事他可不敢摻和進來,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強,也只有大王傷他的份兒,他可傷不到大王。”

嬴稷“哼”了一聲。上次他傷了義渠王,反而讓母后每天都繞著義渠王呵護備至,他這虧吃得才叫大呢。豎漆見他不悅,嚇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為他拭汗擦手。

嬴稷忽然問:“你說,母后是喜歡黃歇多一些,還是喜歡那個野人多一些?”

豎漆的臉色都變了:“大王,噤聲。”

嬴稷哼了一聲,道:“怕什麼,難道我不說,這件事就可以當它不存在嗎?哼,不管是誰,都休想從我手中搶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齒,臉上是說不出的陰鬱之色。

嬴稷自然不知道,他還要面對比他母后喜歡上一個男人更大的麻煩。

而羋月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太醫令,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醫令見狀,早已嚇得雙股戰戰,卻強作鎮定,硬著頭皮道:“太后身體強健,臣給太后開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飲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見羋月已經失神,當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個眼色,文狸會意,便出去與那太醫令囑咐幾句,不讓他洩露消息。

此時羋月宮中侍女,依舊取名為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以薜荔、文狸為首。侍女石蘭捧了書簡進來,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過,拆開,再呈給羋月,羋月就著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子歇要見我?”

薜荔一驚:“現在?”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現在又怎麼了?”

薜荔嚇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現在……”

羋月想起方才太醫之言,不禁歎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輕歎:“您跟公子本來就應該是一對……”

羋月悵然:“是啊,我與他,一直都是這麼陰差陽錯。本以為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沒想到又出了這件事——”

羋月將書簡一拍道:“多嘴。”

薜荔連忙跪下請罪:“奴婢該死。”

羋月長歎一聲:“起來吧,給我梳妝。”

薜荔連忙歡喜地站起來:“太后要梳什麼妝?奴婢給您梳一個最漂亮的髮髻。”

羋月沉默片刻方道:“給我梳一個以前在楚國的時候,我常打扮的髮式吧。”

薜荔服侍著羋月更衣,一如昔日羋月在楚宮之時的模樣。

打扮完畢,羋月站在鏡子前,竟有一絲的恍惚,朦朧間,似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和黃歇攜手而立。羋月定睛看去,發現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確,她如今的裝扮,一如當初在楚宮,還是那樣的頭髮、那樣的衣服,可是在鏡子中照過來,卻有一種違和的感覺,歷盡滄桑以後,過去的青蔥歲月,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羋月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說了聲:“更衣吧。”過去只能留在過去了,楚國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她終於還是換了一個素日常服的妝容。如今的她,越來越像一個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適合。

黃歇入宮,一直被引到了秦宮後山下,但見羋月一身素衣,已經等在那兒了。

羋月手一伸,道:“子歇,可願與我一起爬山?”

黃歇點頭。兩人沿山道走著,落葉翩然而下,灑落一身。

今日來見羋月,終究還是為著心頭之事,走了一段路,黃歇便假作無意地問道:“我才到咸陽,聽說太子昨日見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們可還好?若有空,我也想見見他們。”

羋月笑道:“很好,聽說是你把他們找回來的,子歇,我謝謝你,讓我一家得以團聚。”說著,她站住,鄭重地向黃歇行了一禮。

黃歇忙扶住羋月,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羋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間,本不必客氣的。”

黃歇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轉過頭去:“你們親人十幾年不見,如今見面,一定會有許多話要說吧!”

羋月握著黃歇的手:“子歇,其實,在我們的眼中,你也是我們的親人。”黃歇沉默片刻,試探地問:“你昨日對太子橫太過冷淡,他回去之後惶惶不安。皎皎,他,也應該算你的親人吧。”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黃歇心一沉,問:“皎皎,在你眼中,不視他為親人嗎?”

羋月輕笑,漫不在意道:“若這樣也算的話,那我的親人未免太多了,連那威後和姝、茵都算我的親人了。”她反問黃歇:“可她們能算嗎?”

黃歇沒有回應,卻試探地問了一聲:“那大王呢?”

羋月忽然沉默了。黃歇能夠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一下子都變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他能夠感覺到羋月整個人在聽到楚王槐的名字時,態度比說到楚威後和羋姝、羋茵都還要惡劣得多。說到這三人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在聽到楚王槐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無溫度。

黃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對羋月的評價,真是恨不得把這蠢貨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這個蠢貨居然會相信羋月把楚國當成倚仗,甚至讓楚王槐和他周圍的人都相信了這一點。

沉默良久,他問道:“看來,靳尚看錯你了,你從來不曾把楚國視為倚仗吧?”

羋月輕笑一聲:“難道你也相信那個蠢貨?”不待黃歇回答,她自己先說了,“沒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願意張開羽翼,去庇護我願意庇護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黃歇道:“不包括太子橫?”

羋月道:“是。”

黃歇道:“你對楚國呢?”

羋月道:“我們是利益交換,秦楚為聯盟和聯姻的關係,在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共同對抗韓趙魏齊四國。”

黃歇道:“你會遵守盟約嗎?”

羋月忽然抬頭看著黃歇,問:“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只有一夜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態度如此大變?”

黃歇一驚,掩飾道:“沒什麼。”

羋月問:“子歇,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黃歇猶豫片刻,忽然反問:“那麼,你有嗎?”

羋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黃歇欲伸手去撫她的肩頭,不知為何,空氣中有一種讓他不安的氣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羋月看著黃歇,輕歎道:“子歇,有些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黃歇問:“要多久?”

羋月道:“不會太久了。”

羋月忽然拉住了黃歇的手,這時候他們已經攀到山頂了。

羋月指著前面道:“你來看。”此時他們站在後山頂上,迎風而立,秦宮和整個咸陽城一覽無餘。羋月看著黃歇,柔聲道:“子歇,你看這江山,多美。你若願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這朝夕,共看這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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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唐八子

自平定季君之亂,羋月頒下了一系列的法令,整頓內政外交:

“重修商君之法,凡違法者皆依律處置。由樗裡疾主持清理井田,開阡陌封疆;由魏冉主持清查兵籍,確認軍功勳位;由庸芮主持清查戶籍,編訂戶口,重定賦稅;由唐姑梁主持頒佈標準衡器,統一度量衡;由司馬錯主持蜀中事務;由白起主持練兵與戎狄等族易俗等事;羋戎、向壽主持與楚國黃棘會盟之事。”

黃棘,秦楚會盟台。

羋月站在高臺上,看著下麵的軍隊。

魏冉和羋戎率領秦軍站在會盟台下,甲胄如同黑色的海浪。

遠處緩緩而來的楚國軍隊是一片紅色海浪,但見黃歇和楚太子橫騎馬走在前頭,楚王槐由兵馬護衛,坐在廣車之中。

黃歇抬頭,看到羋月獨立高臺,兩人四目相交,不由得微微走神。

太子橫本與他並轡而行,見他落後,不禁勒馬問道:“子歇,怎麼了?”

黃歇斂住心神,道:“沒什麼。”

棘門到了,黃歇與太子橫下馬,楚軍兩邊分開,楚王槐走下馬車,邁向高臺。

此時秦王嬴稷從左邊登臺,楚王槐則從右邊登臺。兩國國君互相行禮,交換玉圭、國書。

鼓樂大作。兩國國君高舉酒爵,祭拜天地。

禮成之後,兩國國君于黃棘行宮飲宴,同時舉行秦楚之間的聯姻。

楚王槐與羋月高坐上首,秦楚之臣坐於兩邊。鼓樂聲起,眾宮女擁著嬴稷和楚公主瑤身穿禮服上來,舉行婚禮。一切器具行止,皆如周禮。

羋瑤手執羽扇,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怯生生的眼睛,在祝人唱辭聲中,嬴稷與羋瑤行禮如儀。

然後是新人先向楚王槐行禮,此時楚王槐已經喝得有些醉意。高興地站起來祝吉道:“好好好,願你們夫妻和睦,秦楚兩國,永為姻親。”

嬴稷和羋瑤站起。又走到羋月面前行禮,羋月亦點頭贊道:“往迎爾相,承我宗事。佳兒佳婦,繁我子孫。”

羋瑤臉一紅,低聲道:“諾。”

行禮畢。嬴稷和羋瑤被擁下去,於後殿入帳。

前殿卻是依舊行宴,羋月舉杯向著楚王槐道:“這杯酒,我敬王兄,將這麼好的女兒,許我兒為婦。”

楚王槐道:“我也要謝謝王妹,將大秦公主許我兒為婦,秦楚親上加親。”說著一擊掌,一群楚國舞姬上來揮著長袖跳起楚舞,奏的亦是一曲少司命之樂。

羋月感慨道:“楚音楚樂。我久已不聞矣,此時再聞鄉音,當真令人愴然涕下。”

楚王槐道:“王妹不必傷感,這群樂姬,當隨公主的嫁妝一起入秦,陪嫁的還有膳夫庖人。王妹以後若是想到故鄉,儘管欣賞鄉音,重溫舊味。”

羋月道:“王兄想得當真周到。”

黃歇沉默地看著這王族兄妹之間的親近之態,卻深深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感。

此時嬴稷與羋瑤已被送入洞房,就在楚樂聲中。羋瑤手中的羽扇一寸寸地拉下,含羞帶怯地看了嬴稷一眼,又迅速轉開,臉卻羞紅了。

嬴稷坐在羋瑤對面。看著她,表情複雜。

女禦與媵女們鋪好枕席,皆施禮退下,眾媵女依例在板壁之外靜候召喚。

兩支燈樹映得室內如同白晝,嬴稷坐在羋瑤對面,卻是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外面的樂聲漸漸變得細弱,羋瑤獨坐了半晌,只覺得身子都要僵了,忍不住想開口,聲音卻細若蚊蚋:“大王……”

嬴稷猛地回頭,看著羋瑤,他的表情很奇怪,羋瑤被嚇住了,不敢再開口。

嬴稷回過神來,看到了羋瑤的眼神,似有所悟,當下扯了扯嘴角,努力展現出笑意來,站起來走了兩步,坐到羋瑤身邊,握住了羋瑤的手,道:“王后。”羋瑤漲紅了臉,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說了兩個字就害羞了:“大王!”

嬴稷知道她在害怕,輕聲道:“你別害怕。”

羋瑤低聲:“原來,原來有些害怕的,不過看到您以後,就不怕了。”

嬴稷只覺得詞窮,搜索枯腸努力找話:“你父王……喜歡你嗎?”

羋瑤不由得搖搖頭,回過神來又連忙點點頭。

嬴稷又問:“嫁這麼遠,會不會想家?”

羋瑤道:“想是想的,可是,從前姑母們也嫁過來了,想想也就不怕了。”

嬴稷聽她提到“姑母們”,臉色微變了一變問:“你,可聽說過惠文後……”他說到一半忽然住嘴,歎道,“算了,你還是不必聽了。”

羋瑤卻遲疑地問道:“太后她……和氣嗎?”

嬴稷一怔:“我母后嗎?”見羋瑤點點頭,期望地看著他,他苦笑一聲,“放心,母后不會為難你的。”

羋瑤低聲問:“你平時喜歡做什麼事,愛吃什麼東西?”

嬴稷詫異:“怎麼問起這個來?”

羋瑤臉更紅了:“如果你愛吃什麼,我給你做。”

嬴稷一怔,反問:“你會自己做菜?”

羋瑤點頭,低聲道:“以前我母親病著的時候,想吃家鄉的菜,可膳房又叫不動,我就自己跟傅姆學著做……”

嬴稷怔了一下,問道:“你不是鄭袖所出?你生母不得寵?”

羋瑤點點頭,有些難堪地說:“鄭袖夫人不喜歡我母親……”

嬴稷有些動容,這場婚姻原非他所願,只是一場政治交易,但他畢竟還年輕,這畢竟是他的嫡妻,沒有男人不對此鄭重以待的。他也曾經充滿憧憬,到如今變成完全的政治安排,一開始不免也有些抵觸。及至入了洞房,見羋瑤單純美貌,不由得略動了憐惜之心,聽她說到往事,更覺同病相憐:“原來,你也吃過這樣的苦啊……”

羋瑤羞澀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夠讓我母親過上好日子……”

嬴稷歎道:“是啊,你也是為了母親……”他握著她的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翻過來攤開她的手掌,卻見掌心有一道極深的傷口,詫異地問:“這是怎麼傷的?”

羋瑤已是羞得想縮回手去,自慚形穢地低下頭,含淚道:“是不小心被木刺紮中,不敢叫太醫,後來就……”她怯生生地抬頭,“大王,您不要看了,很醜的!”

嬴稷將羋瑤擁入懷中,心中只覺得抽痛,歎道:“不醜,不醜,寡人十分憐惜,阿瑤,你也是個可憐的人啊……”

羋瑤被他擁入懷中,只覺得心跳得都要掙脫出胸腔了,她微哽咽,道:“阿瑤不可憐,阿瑤能夠遇上大王,便不可憐了……”

燈影搖動,兩顆少年男女的心,初初接近。

此時的宴殿裡,楚樂變得纏綿婉轉。

羋月和其他臣子都已經離開了,宴殿裡只有樗裡疾陪著楚王槐觀賞歌舞。

楚王槐觀賞著歌舞,縱聲大笑,他的笑聲透過夜空,傳到走廊。

魏冉面含殺機,手按劍柄,在走廊上來回踱步。

黃歇這時候已經從宴殿出來,其他人皆已休息去了,他卻只覺得心頭不安,在廊下慢慢踱步,看到拐角處魏冉轉來,正要上前打招呼,又見繆辛匆匆而來,他腳步一停,退在陰影裡。

魏冉疾走兩步,繆辛卻忽然擋在了他的面前,道:“魏將軍,太后有請。”

魏冉哼了一聲,沒有動。

繆辛再催道:“魏將軍。”

魏冉有些猶豫,頓了頓足,道:“你回稟太后,就說我有要事要辦。”

繆辛不動,道:“太后已經知道魏將軍要做什麼,所以特地來叫奴才請魏將軍回去。有什麼事,太后會當面跟您講清楚。”

魏冉不甘心地向牆內看了一眼,終於還是跟繆辛一起離開了。

黃歇緩緩走出,看著魏冉的背影,再聽到隔牆傳來的絲竹之聲和楚王槐的笑聲,陷入了思索。

魏冉隨著繆辛進入羋月所居之處,在外便已經聽得秦箏之聲,入內一看,正見羋月坐在席上,手中撫著一具秦箏,箏聲高亢而滿蘊殺機。

看到魏冉進來,羋月停下秦箏的彈奏,沉聲問:“你想幹什麼?”

魏冉氣惱地坐下:“你說我想幹什麼?”

羋月冷笑:“我說你想幹糊塗事,幸而我叫繆辛關注你,免得你真的衝動起來……”

魏冉截斷了羋月的話:“他就在這裡,就只一牆之隔,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只要殺了他,只要殺了……”

羋月道:“你若殺了他,我們就會跟他一起完蛋。”

魏冉怒道:“我不怕!”

羋月冷冷道:“你不怕我怕!”

魏冉大怒,質問她:“難道你真的忘記殺母之仇了嗎?”

羋月冷肅地道:“我沒忘,到死都不會忘。所以你更要記住,殺死母親的,不止他,還有他的母親。你放心,他們一個都跑不掉,總有一天,我會讓每一個仇人都無法逃脫。可現在不行,我們歷經了這麼多波折,才能夠一家重逢,我們要報仇,更要活得好好地以後再報仇,這才能讓母親含笑九泉。”

魏冉聽著她的話,慢慢地坐下,問:“那要到什麼時候?”

羋月道:“三年,再給我三年的時候,等我把所有的內憂外患都解決了,我們的兵馬實力足夠強盛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償了夙願。”

魏冉跪在羋月面前,哽咽道:“阿姊,我真是忍不下啊,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了他,我實在是……”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頭,歎道:“忍字心頭一把刀。要想比別人強,要想別人不對你殘忍,你就要先對自己殘忍。忍人所不能忍,成就別人所不能成就的功業,到那時候,你想怎麼快意恩仇都成。”

魏冉深吸一口氣,忽然站起來拔劍道:“阿姊,你為我彈奏一曲吧。”

羋月再度彈起秦箏,魏冉隨著殺氣騰騰的樂聲作劍舞,將一腔殺氣、一腔怒火,盡數泄於其中。

行宮走廊上,外面的楚樂已經停止,夜深人散,黃歇遙遙聽著秦箏錚然之聲,只覺得心驚膽寒,便循聲往前走去。不料在半道上,卻遇上了楚太子橫。

“子歇。”太子橫見了他,倒是一怔。

黃歇也是一怔:“太子,您還沒有休息?”

太子橫點頭:“我睡不著。子歇,我聽到秦箏之聲,這麼晚了,是誰在彈奏?”

黃歇道:“好像是秦人那邊,不知道是誰在彈奏。”

太子橫駐足歎道:“這秦箏殺氣甚重啊!子歇,這次黃棘會盟以後,我就要正式入秦國為質了……我,很是憂慮。”

黃歇勸慰道:“太子放心,我會陪太子一起去的。”

太子橫臉色鬱鬱:“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簡直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前往秦國。接下來,就是子蘭要娶秦國的公主了吧。”

黃歇知道他的憂慮,勸道:“太子,王位不是靠鬼蜮伎倆能夠得到的,沒有實力掌握這一切的人。縱然得到,也會失去。就像……秦國的王位之爭一樣。”

太子橫道:“我不知道這位秦國太后,在我和子蘭之間,會選擇支持誰?與子蘭相比。我能夠倚仗的,只有你,子歇。”

黃歇搖頭道:“不,你唯一倚仗的應該是你自己,因為你是楚國的太子。而我……”他看著遠方。“我只希望這次去咸陽,能夠完成畢生所願。”

一夜歌舞,所有的人都在沉醉中,皆未起身。

天濛濛亮的時候,草上的露珠泛著微光,羋月獨自走在後院,踩著晨露,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轉回頭繼續走。黃歇從另一頭走出來,看到了羋月。羋月似乎也有感應。轉頭,看到了黃歇。

羋月道:“子歇——”

黃歇脫口道:“皎皎——”旋即苦笑一聲,“我現在該稱你為太后了嗎?”

羋月搖了搖頭:“你在我面前,任何時候,都可以稱我為皎皎。”

兩人沉默片刻,羋月又道:“聽說,你這次會和太子橫一起入秦,對嗎?”

黃歇道:“是。”

天色漸亮,遠處的喧鬧聲漸漸傳來。

羋月看著黃歇道:“好,我在咸陽等你。”

黃棘會盟已畢。楚國人馬歸國,秦國人馬也向咸陽進發。

唯有楚國公主羋瑤,沒有隨著楚人回去,如今她已經是秦王后。要隨著秦人回咸陽。她坐在馬車上,走過山山水水,終於進入咸陽城。

下了馬車,看著巍峨的秦宮,羋瑤忍不住頓住腳步,不敢邁出。

嬴稷走過來。伸出手道:“走吧。”

羋瑤慌亂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

嬴稷拉著羋瑤,走進重重秦宮,一直走到為新婚所備的清涼殿,便見一個少婦打扮的十幾歲女子率一群宮女迎上來,笑道:“妾身參見大王,參見王后。”羋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嬴稷,嬴稷介紹道:“這是唐八子。”

羋瑤一怔,勉強露出微笑:“唐妹妹好,快請起。”

唐八子,即唐姑梁之女唐棣,已經在數月前進宮,被封為八子,這些日子在秦宮早已經執掌宮中事務,於行事上十分幹練。

與羋瑤的羞怯相比,她顯得格外幹練爽利,甚至在羋瑤的眼中,有一些幹練過頭,讓她感到有些壓力。但見唐棣站起來笑道:“天氣快熱起來了,這清涼殿就是先王娶楚國王後的地方。妾身聽說王后要來,早兩個月就開始收拾,王后看著哪裡還有什麼缺失,只管跟我說。”

羋瑤蒼白著臉,不知所措,但聽得嬴稷用一種十分熟悉和親昵的口氣對唐棣道:“知道你能幹,王后這裡就交給你了。母后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唐棣笑道:“母后那裡哪敢疏失呢,大王儘管放心好了。”

看著唐棣和嬴稷相處的默契和熟稔,羋瑤只覺得心裡更加慌亂無措了,但見唐棣極為幹練地佈置了清涼殿中的一切,對著嬴稷微微一笑道:“大王與王后新婚燕爾,妾身就不打擾了,就此告退。”

嬴稷看著唐棣的背影,悵然若失。

他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認識唐棣,甚至在周圍人半開玩笑的話語中,聽說過唐棣將來是要嫁給他的。只是後來他為質燕國,自然不再想起此事。

後來他自燕國回秦,爭奪王位,危機四伏時,躲在唐棣家中,是唐棣的父親唐姑梁一力相助,他才躲過暗殺,躲過追捕,直至登上大位。

他自出生以來,便與母親形影不離,只有那段時間,是母親要引開那些追殺之人,不得已與他分手。那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悽惶和害怕,如果沒有唐棣在他身邊相伴,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那些驚濤駭浪的日日月月。

他只道自己登基之後,便可與唐棣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可惜,他是秦王,婚姻之事不能自主。為了退五國之兵,母親安排他迎娶楚國公主,而唐棣,只能是他後宮的一名妃子。唐棣依舊如過去那樣,無怨無悔,依舊那樣熱情地笑著,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甚至擔心他為難,不肯接受高位分的夫人之位元,而寧願屈居八子之階。甚至在他迎娶楚國公主的婚禮上,唐棣依舊操辦著宮中事務,一點一滴用心做到盡善盡美,要讓新王后無半分不適。

唐棣退出,他的視線緊跟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來。

羋瑤看著他的眼神,心碎神失,卻只能依舊笑意盈盈。在楚宮的日子,讓她懂得了,如果你想讓別人喜歡你,就一定要一直保持著快樂和感恩。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滿腹怨氣、委委屈屈的人。

唐棣走出清涼殿,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傅姆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得心疼,為她抱不平道:“夫人,這王后來了,怕是以後又不得安寧了。唉,您和大王青梅竹馬,現在忽然插進這麼一個人來壓到您頭上,真是!夫人也太過謙讓,以鉅子的功勞,您完全可以有更高的位分,您自己為什麼挑中這麼一個低階的八子?”

唐棣冷哼一聲道:“閉嘴。”

傅姆嚇了一跳,忙俯首道:“奴婢該死。”

唐棣冷冷一笑:“鴻鵠之志,燕雀安知?”言罷,拂袖往前,見侍女們都要跟上,制止道:“罷了,我一個人走走,你們不必跟從。”

傅姆有些不安,唐棣冷笑:“便當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就憑你們,也護不住我。”

傅姆知她性子,訥訥不敢言,只得率人退下。

唐棣獨自一人在曲廊上走著,看向天邊飛雲、浩然長空,心潮起伏。

她本是墨家之女,自記事起,父親便是鉅子了。她從小如墨家所有的弟子一樣,受墨家學術之教,習文才武藝,受嚴苛的訓練,她懂得搏擊、暗器、機關、制械等事,甚至是諸般潛伏暗殺、藏影匿形之術。自十三歲起,她便束髮與同門行走列國,鋤強扶弱。

墨家本就崇尚簡樸,胼手胝足不以為苦,她自幼著粗衣,吃糲食,每天堅持六個時辰以上的訓練。她一直認為,自己和墨家的其他弟子沒有什麼不同,或許不能像她的父親一樣成為鉅子,可她自信一定能夠成為墨家重要的長老。在遇到嬴稷之前,她從來未曾想過,她的生命可能會有另一個轉折。

第一次見到嬴稷的時候,她很好奇,她的生命裡從來沒見過如此白白嫩嫩、柔軟富貴的小孩子,他像她吃過的最香甜最柔軟的糕點,讓人見了就不禁感覺軟軟的、甜甜的。父親讓她來陪他,讓她換上女孩子的衣服,可她的衣服還是不及他的那樣柔軟絲滑,她的手掌遠不如他的那樣柔嫩光滑。她喜歡和他玩,因為只有和他玩的時候,她才會如跌進甜糕堆中一樣,盡是柔軟和香甜的感覺。

然後她進宮了,見到了她的姑母唐夫人,見到了大王,見到了羋八子。這種如同放假般悠閒的時光過了一段以後,她又出了宮,回復到墨家弟子往常的艱苦訓練之中。

她在艱苦的訓練之餘,會想到他;在奔走列國執行任務的時候,會想到他。聽說他在大王去世之後,被送到燕國為人質,她心裡是惋惜不平的,他那樣白嫩柔軟的孩子,本來就應該是一生被供在錦繡堆中的,竟也淪落到去吃這樣的苦頭。只可惜,她沒有辦法去燕國救他,去幫他。就算能離開咸陽,也是率著墨家弟子去執行任務,來去匆匆。墨家弟子以身許義,是最忌以私害公的。如果她敢私自去燕國,那麼她就不配做墨家弟子了。所以這樣的念頭,只在她腦海中偶爾閃過,畢竟,她對他的感情還遠不及她對墨家的。

後來。他回來了,父親讓她跟著他,貼身保護他。她與他同行同宿,同飲同食,幾番在危難中,以身相護。她曾經為他受傷,看到他撫著她的傷口淚水漣漣,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傷痛有什麼了不起,倒是覺得他依舊如往日一樣,還是她的柔軟甜糕。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她只當作是生命中偷來的放鬆和快樂。

可是有一天,父親嚴肅地告訴她,她要成為嬴稷的妃子,從此以後,這一生一世,都只能做一件事,就是陪伴著他。她如五雷轟頂,一時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和反應。

她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會讓她的生命和其他的同門有所不同。可是這一天,天地完全傾覆了。她是悲憤的,既然註定她不能飛翔,為什麼要讓她從小到大。以為自己能夠飛翔?她已經養成了鷹的心性,如何能夠讓她折翼歸於雀巢?

可是父親從來不曾將她看成一個女兒,甚至如今也不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她對談。他說,此刻的他,是以鉅子的身份,與墨家最出色。甚至是最能夠改變墨家命運的弟子對談。

從出生時,神靈選擇她是一個女人,在她成長的歲月裡,命運選擇墨家與秦王結盟,而她成為這個結盟最有力的支柱,或許也是命運的決定。

墨家承墨子先師之訓,多年來奔走列國,求解眾生之苦,但爭戰卻越來越頻繁。一時的相助,未必能夠讓眾生解脫,區區墨家弟子的努力,改變不了天下大勢。大國併吞小國,大國互相攻伐,眾人皆苦。唐姑梁一直努力想引導秦惠文王奉墨家之學,並不惜傾力相助。秦惠文王死後,武王繼位,墨家不能與之相和。及至羋月回秦,與唐姑梁一番長談,讓唐姑梁堅信,羋月是能夠繼承秦惠文王遺志之人。

可是新一任的國君呢,他會不會完成墨家輔助王者、一統天下、解民倒懸的心願?羋月已經付出了誠意,除了一個政治交換的王后之位已經許與楚國之外,新王的後宮,便交與墨家。

所以,墨家的弟子,必須入宮,成為新王的妃子,成為影響下一任、甚至是下下任君王的人。

從折翼之痛,到浴火重生,唐棣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後,她成了嬴稷的妃子。

她身邊的傅姆,是唐姑梁特地找來的人,深通宮廷禮儀和事務。她以前雖然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終究只是為著執行任務臨時隱藏身份不出錯所用,粗粗應付尚能不出錯,可真正到了宮廷之內,還是要倚重那個傅姆的。

而這個傅姆,本擬一腔雄心壯志,想要調教出一個後宮的決勝者,等到了唐棣身邊,方才明白,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

唐棣抬頭望著天空,遠處有鳥兒劃過的軌跡,對於心靈飛翔過的人,四方天地,是永遠關不住的。

常寧殿廊下,羋月穿著薄紗常服,搖著扇子慢慢踱步,衛良人跟在她的身後溫聲稟報著宮中事務。

羋月緩緩道:“王后住進了清涼殿?”

衛良人道:“是。”

羋月笑了,看向衛良人道:“還記得我們在椒房殿初見的情形嗎?”

衛良人會意:“如今,又是新的後妃相見,時間過得真快啊。”

羋月輕歎:“是啊,我們都老了。如今是她們爭風斗豔的時代了。”

衛良人道:“太后正當盛年,她們站在太后跟前,還差得太遠呢。”

羋月微微一笑,薜荔從廊下另一頭拐進來,行禮道:“太后,義渠君來了。”

衛良人微微一笑,知機退開道:“太后,妾身先告退了。”

羋月沒有說話,轉身走回屋子。過得不久,便見義渠王全身披掛大步走進內室,道:“我要走了。”

羋月見他滿頭是汗,叫來侍從為他解甲,正舉手為他拭汗,聞聽此言詫異道:“走?去哪兒?你不是在城外軍營中練兵嗎?”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傳訊,獫狁部落偷襲我的城池,這一次我非要把他們剷除乾淨不可。”

羋月停住了手,問道:“你要去多久?”

義渠王道:“不知道,打完仗我就回來。”

羋月輕歎道:“你是天生不能離開戰場的人啊!”

義渠王道:“如果你捨不得,跟我一起走好了。”

羋月道:“你明明知道,秦國離不得我。”

義渠王沉默了一下:“我總覺得,你的心,沒有在我身上。”

羋月道:“別說傻話了,我們畢竟不是十來歲的孩子,還天天在一起情情愛愛的嗎?”

義渠王忽然摸了一下羋月的肚子,羋月嗔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遺憾道:“真可惜,這次你還沒懷上。”

羋月啼笑皆非:“你說什麼啊!”

義渠王道:“老人們都說,女人只有懷上娃娃,心才會被真正拴住。”

羋月歎氣,揮手趕他:“走吧走吧。”

義渠王道:“你如果生一個兒子,這孩子有你的聰明和我的勇力,一定會天下無敵的。”

羋月無奈地笑了:“這種事,怎麼能由著人想要就要呢,這是少司命的安排啊。”

義渠王哈哈一笑,忽然抱起羋月道:“那麼,我們就多努力幾次,讓少司命看到我們的努力,也多賜我們一些機會吧。”

羋月驚呼一聲,捶著他罵道:“你放我下來,你這一身臭汗的……阿驪,你這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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