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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身為「雲錦紡織」的女兒,艾織心非常清楚自己能做的事與該做的事,
她已決心放棄女人的幸福,拿自己的婚姻來拯救岌岌可危的家族事業,
就算必須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但換來夫家在財力上支持自己,也值得;
但一切計畫卻被這個突然闖入婚禮的男人給毀了──十年沒消沒息,
季石磊憑什麼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設計一出「落跑新郎」的可笑戲碼,
逼她這個被丟在神壇前的新娘履行當年欠他的承諾,「立刻」跟他結婚?!
難道是特地來當新郎候補?他這位前男友,現在非要當她的現任老公,
她搞不懂他心裡到底在打算什麼,對她又有什麼企圖,
但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只會一直纏著他鬧脾氣的小女生;
他不讓她好過沒關係,她也會讓他「刮目相看」,
如果要休了這個老公也不是不可能的……
序曲
大清皇朝底,民間霸主起。
天下船運一統漕行。
大觀戲班藝蓋四方。
江南織造重現錦繡。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各界翹楚,一展雄風,擄獲佳人芳心。
商事卓絕,綻放風華,享盡繁榮勝景。
百年基業,盛極一時,盡入紅妝掌中。
峰迴路轉,去弊振興,風雲再起即榮。
第一章
中東。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一望無際的沙漠。
塵土飛揚,漫天黃煙下,矗立著幾座煉油塔,工人頂著烈日工作,揮汗如雨,為了提振精神,偶爾會彼此開黃腔,說著不入流的笑話。
季石磊坐在一頂帳篷下,週遭朗朗笑語不斷,他卻置若罔聞,眼睛專注地盯著筆記型電腦螢幕。從外表上看,西裝筆挺的他似乎有些鶴立雞群,與往往滿身髒污的工人們相比,顯得太乾淨,太有品味,太難以相處。
簡而言之,就是惹人厭。
半年前,他初次率領一組從美國來的菁英團隊加入這家石油公司時,招來的便是公司員工異樣的眼光,無論白領或藍領,辦公室裡或辦公室外,他們都不受歡迎,處處招嫌。
就連公司的中階主管們也私下非議,不明白為何高層堅持從美國請來這群管理顧問,而且一個比一個年輕。
「呿!這些毛頭小子懂什麼?老子在鑽油井的時候,他們還在哇哇大哭地找媽媽的奶頭呢!」
但就是在這樣充滿敵意的環境下,季石磊再度創造了奇跡,在短短六個月內,對這家老舊的石油公司實行了全面性的企業流程改造(BPR),從電腦系統的導入,到簡化不必要的工作程序,整整削減了將近百分之四十的營運成本,救回百分之七十無端被浪費的原油。
實力證明一切,當成果逐漸展現時,非議的音量自然降低了,盛怒的咆哮不再,頂多是幾句喃喃的抱怨。
而員工們也發現,季石磊跟他的團隊都是些非人哉的工作狂,為了解決一個作業上的盲點,不僅可以連續開十幾個小時的馬拉松會議,通宵不睡的能力更是「基本配備」。
在如此過度使用下,腦子還能正常運作嗎?
眾人很懷疑,但偏偏他們還真能保持清醒,尤其是季石磊。一個員工曾偷偷計算過,在每天只睡兩個小時的情況下,他可以寫出一套完美的程式,將它導入系統,教會大家運用,講解的時候邏輯清晰,條理分明。
真神人也!
眾人咋舌之餘,不覺也對這群年輕的管理顧問升起幾分敬意,某個週末,總經理夫人生日,他們更驚覺原來這些工作機器也懂得何謂狂歡,拚起酒來氣魄不輸當地男子,跳舞跳很瘋,耍寶的時候逗得所有人呵呵大笑。
其實不難相處嘛!
從此以後,大夥兒不再排擠季石磊的工作團隊,更樂意配合他們提出的改造計劃,因為削減成本等於增加盈餘,而公司賺的錢愈多,表示能分給股東跟員工的紅利也愈多,人人有獎,誰也不落空。
「喲,我說Stone老兄。」一個資深工頭特意走過來,拍了拍季石磊的肩膀。「聽說你們下禮拜就要回美國了,是真的嗎?」
「是啊。」季石磊揚起頭。「這邊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這幾天我們會再做最後測試,如果沒問題,就會離開了。」
「既然這樣,大夥兒說要給你們開歡送會,怎麼,參不參加?」
「歡送會?」季石磊訝異,眼見一個個經過的工人都對他咧開熱情的笑容,不禁也微微一笑。「好啊,那就謝謝你們了。」
「我們會邀請一些妞兒來。」工頭神秘地眨眨眼。「說實在的,你們在這裡待半年,應該很寂寞難耐吧?聽說其他人放假的時候還會到酒吧喝喝酒、把把妹,而你唯一的娛樂就只是睡覺,不覺得很無聊嗎?年輕人這樣不行,精力壓抑太久了,不發洩出來很不健康。」
意思就是要他跟女人一起「做運動」吧?
季石磊自嘲地扯唇,正想婉謝工頭的好意時,另一道清朗的嗓音揚起。
「我看你們不必麻煩了,你們介紹的那些妞兒,Stone肯定看不上眼啦!」
「大老闆!」工頭看清來人是誰,驚駭地脫帽行禮。「不好意思,我先回去工作了。」
「幹麼那麼緊張啊?」被工頭敬稱為大老闆的男子望著屬下倉皇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蹙眉。
「你要他怎麼不緊張?」季石磊好笑。「你是這家公司的大股東,又是出身高貴的王子,他見到你,沒有鞠躬叩首就不錯了。」
「王子又怎樣?王子也是人啊!而且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國家,王子特別多。」穆罕默德王子聳聳肩。
他的全名很長,但他只喜歡人家叫他「穆罕默德」,因為他非常崇仰這名回教先知,並且自戀地認為自己肯定擁有先知的血脈。
「怎麼有空到這裡來?」季石磊打量王子,他穿著一襲很顯眼的白西裝,結著顏色花俏的領帶,臉上更掛著一副騷包的墨鏡,與這艷陽高照的沙漠百分百地格格不入。「我記得你說過,你討厭來工廠。」
「你以為我愛來嗎?」王子瀟灑地推推墨鏡。「我是專程來找你的,Stone。」
「有何指教?」
「這個,是我們王室舞會的邀請函。」王子遞出請帖,最高級的紙質,燙金邊,還鑲著幾顆碎鑽──不愧是阿拉伯王室的手筆。
季石磊接過,默默地在心底吹了聲口哨。「時間是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
「明天?可我們現在正忙著做最後測試,我可能沒空──」
「唉,就休息一個晚上會怎樣?」王子打斷他。「我就不懂了,你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是啊,他究竟為何如此拚命?
仔細想想,自從十年前離開台灣到美國後,他似乎不曾真正休息過,身不閒,心也難閒。
胸口沉沉地壓抑著什麼,他搖搖頭,逐去那不知名的陰鬱,強迫自己微笑。「別忘了,我可是在為你的公司賣命,你應該感激才對。」
「就因為是我的公司,我才有資格要求你放假啊!」王子嘻嘻笑。「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不過我一年也只過一次生日,你一定要賞臉。」
「是你生日?」
「沒錯,不過重點還不是我生日,重點是我會在舞會上選妃。」
「選妃?」季石磊古怪地揚眉。「你不是已經有三個妃子了?」
「所以說,我今年都滿三十歲了,也是時候娶第四個老婆了啊!」王子說得很理所當然。
三十歲,第四個老婆。季石磊莞爾,在腦內玩味這其中是否真有任何相關性。
「我可以看出來你心裡在想什麼。」王子瞇起眼,翹起一根手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Stone,我們中東人跟你們美國人是不一樣的,娶四個老婆是很平常的事,而且我是王子啊,又不是養不起。」
「我不是美國人,正確來說,我是台灣人。」季石磊更正。
「對喔,台灣,我之前聽你提起過。」王子心生嚮往。「你說台灣風景很美,姑娘很漂亮。」
「你想來台灣玩嗎?我過陣子就要回去了。」
「你要回台灣?」王子眼神興奮地閃亮。「回去找台灣姑娘嗎?你年紀比我大,卻連個女朋友也沒有,也該是選妃的時候了,這樣吧,我去那邊幫你辦一場舞會──」
「不用了。」季石磊連忙阻止王子的大發善心。「我不是王子,不需要選妃,而且我們台灣人也不流行在舞會上找老婆。」
「那多可惜!」王子懊惱地撇嘴。「舞會可是最能見到漂亮美眉的場合啊!」
「但不一定能找到真愛。」
「真愛?你是說像我那個跑到俄羅斯餐廳吃飯,結果把人家女服務生給娶回來的堂兄嗎?嗯,沒錯,那樣也挺浪漫的。」
「是很浪漫。」季石磊同意。不過嚴格說來,他並不是那意思,但他想王子不會在乎其中微妙的分別。
「所以Stone,你是打算回台灣找真愛嗎?」王子好奇地猜測。
季石磊一凜,怔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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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台灣,是為了尋找真愛嗎?
季石磊接過一杯服務生遞來的法國紅酒,獨自倚在落地窗邊,靜靜啜飲。
這場王子的慶生舞會,辦在世界馳名的帆船飯店,燈紅酒綠,極盡奢華,貴客們個個卸下面具,縱情狂歡,昂貴的地毯上,處處可見砸碎的水晶杯盤。
似乎每個人都情緒沸騰了,就連翹首盼望著王子能選中自己的美女們也持不住端莊,纖足隨著音樂點著節拍,狂野地起舞。
只有季石磊,照例是唯一的異類,冷靜得不像存在這星球上的人,他斂眸沉思,想的是遙遠的家鄉。
以及那個曾與他私訂終身的少女。
織心。
不曉得她怎樣了?是否,已經忘了他?
剛離開台灣的時候,他經常寫信給她,她從來不回,好不容易捎來一封,卻是將他送的定情戒指退還給他,要他別再打擾她,因為她已經移情別戀,有了新男友。
他接到信,頓時慌了,急如星火地趕回台灣,她怎麼也不肯與他見面,後來可能是知道他在她家門外淋了一夜雨,才勉強接他的電話──
「我們分手吧!」她開門見山,就撂下這麼一句,砍得他心頭血流不止。
「就因為我去美國工作,不聽你的話,你就要這樣懲罰我嗎」他嘶啞地咆哮。
她默然不語。
「艾織心,你說過要嫁給我的!我們說好了要結婚──」
「我不嫁了,我要跟你分手。」她無情地撂話。
他抓狂了。「你就非這麼任性不可嗎?好,你贏了,我認輸!我留在台灣,不去美國可以了嗎?」
「你不用勉強。」她嗓音仍清冷,話鋒依舊犀利傷人。「就算你留下,我也不會改變心意。」
「你這是在跟我賭氣嗎?織心。」他心痛難抑。「我都已經答應你要留在台灣了,還不行嗎?」她還要他怎樣做?她希望他像條狗,一輩子跟在她身邊團團轉,他認了,這還不夠嗎?她要怎樣才肯放過他?
「總之我決定的事,就不會再更改。」她澀澀地聲明。「我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多保重。」
電話斷線,斷了他與她的聯繫,也斷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知道,他的初戀結束了,而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如此刻骨銘心地去愛一個人,愛到願意為她捨棄男人的尊嚴,她卻不屑一顧。
除了她,他還能再愛上誰嗎?
季石磊苦澀地抿唇,拉回迷濛的思緒。
經過十年努力不懈的奮鬥,他總算事業有成,可卻失去了最初或許也是最珍貴的愛情。
值得嗎?
「……Stone,你不跳舞嗎?」王子發現孤寂的他,嘗試將他拉入人群裡。
「不了。」他搖頭。今天的他,沒心情跳舞。「怎麼?你有看上哪個漂亮美女嗎?」
「說也奇怪,今天美女是不少,可卻沒有一個能令我動心。」王子不明所以地皺眉。
「也許她們跟你沒有緣分吧?」
「那你呢?她們也跟你無緣嗎?還是你的緣分在台灣?」
季石磊淡淡一笑。他的情緣,也許哪裡都不在。
王子深思地注視他。「Stone,你──」
一串古典樂鈴打斷王子說話,季石磊對他說聲抱歉,接起手機。
「是我。」線路另一端跳來清悅的聲音粒子。
「予歡?」季石磊認出對方是他大學時代的死黨程予歡,驚喜地揚眉。「好久不見,你怎麼會忽然打電話來?」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程予歡不囉唆,果斷地切入正題。「石磊,我記得你之前在E-mail裡跟我提過,等你手上這個案子結束後,你打算回台灣一趟?」
「是啊,我想休長假。」
「什麼時候回來?」
「怎麼?你很想念我嗎?」季石磊開好友玩笑。「我這邊案子差不多OK了,下禮拜就會回美國報告,然後就回台灣了。」
「這麼說,至少還得兩個禮拜……」程予歡沉吟。
季石磊聽出他口氣不對勁。「是不是有什麼事?」
「嗯,我的確有件事想跟你說,我想你在那邊,一定沒什麼機會知道台灣的消息吧?」
「到底什麼事?」
程予歡沉默片刻。「我聽說她要結婚了。」
「她?誰啊?」起初,季石磊還問得漫不經心,然後胸口驀地震動。「是──織心嗎?」
「是。」程予歡證實他的猜測。「對象是張家的長孫,張世展。張家是開連鎖珠寶店的,在台灣、香港跟日本都有據點,跟艾家算是門當戶對,聽說台灣商界很看好這樁企業聯姻。」
「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季石磊握緊手機。
「明天。」
「這麼快?」季石磊駭然。「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也是今天晚上才聽說的啊。」程予歡喊冤,頓了頓,試探地問:「我想,你下禮拜應該不打算飛回美國了吧?」
他料得不錯,一掛電話,季石磊馬上急著訂機位,連問好幾家航空公司,合適的晚班機位都已客滿。
「你這麼急著回台灣,是為什麼啊?」一旁的王子見他難得失去冷靜,也感染了他的焦急。
「我的女人要嫁給別人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麼」王子愣住。「原來你早就心有所屬……」事不宜遲,他立刻揮手招來下人。「馬上把我的私人飛機準備好。」
於是,在王子的友情贊助下,季石磊召來他的團隊成員,交代一些注意事項後,便迅速收拾行李,坐上豪華專機直飛台灣。
王子笑稱,這是一架尋找真愛的專機,是一隻愛之鳥,載著有情人飛越汪洋大海。
愛之鳥。
季石磊俯瞰機艙外連綿起伏的雲海,但願自己也能擁有王子如此天真單純的浪漫。
若是他真能愛得那麼單純,當年他絕不會捨得離開自己珍愛的女孩,他告訴自己,他需要一把劍來保護心中的公主。
現在,他手上終於握著寶劍,打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下,可他的公主,卻已琵琶別抱了。
季石磊黯然閉眸,心海波濤起伏,洶湧著難以形容的情感,過了許久,他才赫然領悟到,那是──恨。
他恨她,恨她能果決地斬斷與他的情緣,恨她不給他任何挽回的機會,恨她,不願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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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厭!等等啦……你不能這樣偷襲人家!」
少女的嬌嗓,在庭園裡輕快地迴旋著,時高時低,伴著少年溫潤的笑聲,宛如一首彼此應和的賦格曲。
「是誰偷襲誰啊?是誰在行禮還沒完之前,就搶先出招的?」少年手上握著一把細長的劍刃,毫不留情地往少女身上招呼。
「慢一點、慢一點啦!」少女明顯跟不上少年用劍的節奏,嬌聲討饒。
少年聞言,果然放慢了速度。
機會稍縱即逝,少女一個箭步上前,劍尖直指少年胸部。「還不投降?」她神氣地擲話。
少年淡淡一笑,很有風度地垂下劍刃。「是,大小姐,小的認輸。」
「YA!我贏了!」少女歡呼,開心地又蹦又跳,及肩的長髮在燦陽下閃著亮麗的光澤。「石頭跪下,跟你的女王跪安吧。」
「女王?」少年劍眉一揚。
「你忘了嗎?我們艾家可是有清朝皇室的血統,是順治皇帝的後代,所以我來當你的女王,也是剛剛好而已。」
呵,這千金小姐還真能吹噓!
少年好笑地勾唇,懶得跟自我陶醉的少女計較,屈膝半跪,行騎士禮,而她也模仿歐洲宮廷的女王,握著西洋劍,劍尖分別輕點他兩側肩膀。
這個少年是季石磊,他今年十七歲,而他一心效忠的「女王陛下」,才只是個不滿十三歲的少女。
她是艾織心,艾家大小姐,對他這個艾家前管家的兒子而言,原本該是個高不可攀的對象,她卻從小便喜歡纏著他,賴著他玩,為他取了個很不好聽的綽號「石頭」,可每回總是用那種很親匿很撒嬌的口氣喚著,柔柔地震動他胸膛。
「石頭,來,我們再比一次。」艾織心端著西洋劍,擺起有模有樣的架勢。
又要他輸一次是嗎?
季石磊苦笑,習慣性地接受大小姐任何要求,輸贏無所謂,只要她高興就好。
兩人比劃了一陣,還未分出勝負,身後忽然傳來嘹亮的嬰兒哭聲。
艾織心垂劍,秀眉一顰。「弟弟又哭了。」
季石磊也跟著撤劍,目光一轉,落向一位抱著嬰兒的老婦人,她步履蹣跚,有些力不從心地哄著寶寶。
「奶媽,弟弟又怎麼了?」艾織心不悅地問。
「我剛剛餵過他喝奶,他有些打嗝,可能不太舒服吧!」奶媽笑著解釋。「大小姐別擔心,我哄哄他就沒事了。」
「我才不是擔心呢!」艾織心否認。「我是覺得煩。」
「大小姐!」季石磊朝她投去不贊成的一瞥。
她看出他眼底的責備,櫻唇一抿,丟下劍。「我先回房了!」
季石磊目送她背影,輕聲歎息。
「你別怪她,石磊。」奶媽看出他的懊惱。「我相信大小姐不是真的討厭她弟弟,只是因為夫人在生這孩子的時候難產去世,所以她難免會有點怨恨吧?」
「我知道。」他能理解艾織心失去母親的痛苦,只是她依然不該將這一切怪罪在一個嬰兒身上。「我去勸勸她。」
「你勸歸勸,話別說太重。」奶媽叮嚀他。「女孩子家,難免會驕縱一點,何況大家從小又都最疼她。」
就因為她受盡驕寵,才更應該學會包容與體諒,他不希望她成為那種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
季石磊追上二樓,來到艾織心閨房門外,輕叩門扉。「大小姐,請開門。」
「我不開!」艾織心耍脾氣。「你是來罵人的對吧?我才不聽!」
他苦笑。「我怎麼敢罵你?」她是小姐,他只是前管家的兒子。
但艾織心可不這麼認為,在房內跺腳。「你怎麼不敢?你最知道怎麼氣我了!你剛剛看我的眼神,明明就是在罵我。」
「我沒罵你,我只是希望你對自己弟弟別那麼冷淡。」
「我不喜歡他,不行嗎?」
「他是你親弟弟──」
「可是他害死了媽媽!」艾織心尖銳地抗議。「如果不是他,媽媽現在還活著,媽媽、她……」
一聲哽咽,細細的,聽不分明,卻如一枚小石子,準確地投入季石磊心湖,泛開圈圈心疼的漣漪。
她在哭嗎?
「大小姐,你別難過,我知道你很想媽媽。」就像他也很思念死去的父母一樣。
「你才不知道……」她低低地嗚咽。「你只會罵我對弟弟很壞。」
「你是應該對他好一點。」季石磊很坦白,或許他該油嘴滑舌一些,說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話,討好這個氣悶的女孩,但他不喜歡說謊。
在某些時候,他的確很像一顆「石頭」,固執得不知變通。
「你都快十三歲了,還這樣跟一個小嬰兒計較,不覺得自己很小氣嗎?」他柔聲揶揄。
她卻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幽默。「對啦!我就是小氣怎樣?可你憑什麼這樣教訓我?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你沒資格管我!」
他是沒資格。
季石磊無語。雖然他相信她並非有意刺傷他,但心口仍隱隱疼痛。
他默然離開,回到主宅邸後方一棟三層樓高的小屋,這裡除了他,還住著幾個艾家的傭人。
他的祖父跟父親,都曾擔任艾家的管家,在他十歲那年,他因父母意外雙亡成了孤兒,幸虧艾老爺收留了他。
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寄人籬下的食客。
若非艾織心從小就愛黏著他,他根本不會允許自己跟她多說一句話,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
偏偏她總是賴著他,總是用那雙清澈無辜的大眼睛瞅著他,總是甜甜地喚著他,甜甜地對他笑,教他不自覺地越了分際。
或許他以後該離她遠一些。
季石磊告誡自己,但隔天下午,他放學回到艾家大宅,才剛踏進庭院裡,便聽見艾織心驚慌失措地朝他直奔而來,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嬰兒,正是她弟弟艾璇風。
「石頭、石頭!你回來了,怎麼辦?怎麼辦?」她仰頭望他,臉蛋雪白,明眸噙淚。
他心跳乍停。「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弟弟跌到床底下了,他被我摔壞了!」艾織心歇斯底里地哭喊。
季石磊一凜,急忙接過她懷中的嬰兒,仔細檢視,除了一小部分的頭皮微微泛紅,其他並無大礙。
「他從嬰兒床上摔下來了!」艾織心緊張地解釋。「奶媽說她身體不舒服,司機載她去診所看病,她要我幫忙看著弟弟,可是我在看卡通,沒理他,結果他不知怎地打開嬰兒床的門,跌到地上了!怎麼辦?石頭,我們是不是應該帶他去看醫生?」她激動地拽住他衣襟。「弟弟剛才哭得好凶,他一定很痛,你看他有沒有流血?」
「他沒流血,也沒受傷。」他沉聲撫慰她。
「可他被我摔壞了!你說,他會不會變笨?怎麼辦?都是我害了他!」艾織心急得團團轉。
見她慌成這樣,季石磊不禁想笑,這女孩平常口口聲聲說討厭這個弟弟,可一旦出了事,卻比誰都擔憂。
「放心吧,你弟弟不是瓷娃娃,沒那麼容易﹃摔壞」的。」話說她用的這個形容詞也真妙。「他剛剛會哭得那麼厲害,我想只是因為他嚇到了,現在應該沒事了。」
「真的沒事嗎?」她不敢輕易相信。「他真的不會變笨?」
「那張嬰兒床並沒有很高,我想他不至於摔成腦震盪吧?你瞧他現在不是笑嘻嘻的?」
「嗄?」艾織心愣住,瞧了瞧季石磊懷中的嬰兒,果然見他咿咿呀呀玩著他衣領,樂得很。「他真的沒事?」
「我想應該是。」
「不會變笨?」
「不會。」
「喔。」艾織心芙頰染紅,似乎也察覺自己方才過於激動,窘迫地別過臉。「沒事就好,呿,害我白擔心!」
她驕傲地埋怨,明明還牽掛著弟弟,卻假裝滿不在乎,率先走回育嬰房。
季石磊小心翼翼地將小嬰兒放回床上,艾織心輕輕敲了敲弟弟的頭。
「你這笨蛋!以後不許在我面前隨便亂哭了,不然我絕對會給你好看。」
要怎麼給他好看呢?扁他一頓嗎?只不過從幾公分高的嬰兒床跌落地,就讓她這個做姊姊的慌張至此了,季石磊不相信她真能狠得下心來對付親弟弟。
「以後,你會好好保護弟弟吧?」他柔聲問。
「才不會!」她倔強地否認。
「真的不會?」
她不說話了,眉目之間透著股淡淡的哀怨,畢竟還只是個稚齡少女,不擅長說謊。
「你會好好保護弟弟吧?」他若有深意地追問。
艾織心驀地撇過頭來,與他含笑的雙目對上,粉頰更發燙,為了挽回顏面,她故意冷哼。「要我保護他也行啊,除非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也要保護我。」清靈大眼朝他眨呀眨的,比暗夜星子更淘氣,更璀璨,閃亮他心房。「你要一直留在我身邊,一步都不能走開,不可以讓我遇到任何危險。」
「不是說我沒資格管你嗎?」他故意逗她。
「誰、誰說要你管我的?是保護!保護!」她羞赧地強調。
「保護?」他慢條斯理地揚眉。「而且一步都不能走開?這規定會不會太嚴格一點?」
「不管!」大小姐才不講道理。「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保護我,對吧?」
他不吭聲。
「這是命令!」
繼續保持沉默。
大小姐惱了,藕臂環抱胸前,身高比他矮,卻高高地揚起下巴,以一種囂張的姿態睥睨他。「石頭,我命令你,一定要保護我。」
他微笑。
「你說話啊!到底答不答應?」
「……遵命,大小姐。」他點頭應允,溫柔地許下諾言,永遠在她身邊守護,寸步不離。
可他,沒有做到——
第二章
明天,她就要結婚了。
艾織心從書桌上抬起頭,盯著掛牆的時鐘,指針一格一格地前進,她的心房也宛如沙漏,一點一滴流失著什麼。
終於,時間走過午夜的分界線,她的婚期不再是「明天」,而是「今天」了。
就是今天——
她收回目光,定在電腦螢幕上,複雜的公司報表映進眼瞳,年年虧損的數字教她一個頭兩個大,完全無法執行解析的步驟。
她什麼也看不到。
看到的,只有自己茫茫的未來,看到漫天大霧,掩去前方的路。
但就算霧太濃,路沒了影,她仍清楚知曉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因為只有那一條路,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她沒有選擇了……
門扉叩響,一個身材清瘦的少年不待她回應,逕自走進書房。
「姊,你怎麼還不睡?」少年嗓音爽朗,在靜夜裡顯得格外了亮。
見是弟弟來了,艾織心神智一凜,舒開眉間的憂鬱,刻意展露笑顏。「還問我呢!你這個青少年怎麼也還沒睡?你不是一向最愛睡覺的嗎?你們導師前陣子還跟我抱怨,你動不動就在課堂上打瞌睡。」
「呿∼∼我們班導也太小氣巴拉了吧?這種小事也跑來告狀?」艾璇風笑嘻嘻的,絲毫不以自己的所作所為為恥。
「哇!你這小子,居然還好意思抱怨自己導師?」
「本來就是嘛!」艾璇風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上課打瞌睡的又不只我一個人,『老導』也太大驚小怪了!」
老導?聽聞弟弟毫無敬意地叫自己班導師,艾織心又好氣又好笑。青少年都這樣嗎?她懷疑自己中學時代是否也如此不受教。
「姊,你在幹麼?」艾璇風趕在老姊板起臉說教前,靈敏地轉移話題。「這麼晚了不會還在工作吧?」他湊過來一瞧,見電腦螢幕上果然是公司的報表,大歎。「拜託!還真的是咧!」
「不行嗎?」艾織心拖曳滑鼠,關閉檔案,又隨手收拾散落一桌的文件。「下禮拜要開董事會了,我總是得先做些準備。」
「董事長是老爸,又不是你。」
「你明知道爸爸身體不好,我怎麼能拿這些事去煩他?而且爸爸已經要我暫時代理董事長,我當然要把分內事做好。」
「唉!」艾璇風歎息,雙手一撐,俐落地坐上書桌。「你本來快快樂樂地在畫畫,爸偏要叫你進公司幫忙,一個女人,不眠不休地工作,把青春都葬送在那種無聊地方,這樣好嗎?而且你就要結婚了,人家不是說新娘最需要養顏美容嗎?像你這樣透支精力怎麼行?」
「小大人!」艾織心戲謔地伸指掐了掐弟弟的大腿。「你姊姊夠漂亮了,不需要養顏美容。」
「說真的,老姊你是很漂亮。」這點艾璇風百分之百地同意。「那個張世展能娶到你真是三生三世修來的好福氣。」
哇,不只一生一世,是三生三世呢!
艾織心暗暗讚歎,笑意在水眸盈動。她這個寶貝弟弟真是愈來愈會說話了,舌粲蓮花,以後怕會令一干女子淚流成河吧。
「你還笑得出來!」艾璇風沒好氣地瞪她。「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有那麼開心嗎?」
她驀地一震。「誰——誰說我不愛世展了?」
「是方大哥。」艾璇風神情忽然變得嚴肅,斂去玩笑意味。「他說你跟張世展是商業聯姻,是因為我們家需要張家的資金挹注,你才答應嫁過去。」
「他知道什麼?」艾織心顰眉。「我跟世展已經認識好幾年了。」
「可是你跟方大哥認識更久不是嗎?你們是十年的老朋友了。」
十年。
這猶如魔咒的數字洗去了艾織心容顏的血色,雙手悄悄在書桌下交握。
她認識方斯文的時候,也正是她決定告別初戀的那年——原來,已經十年了,已經好久、好久,久到她幾乎淡忘當時的心痛。
只是幾乎……
「方大哥喜歡你,你知道嗎?」彷彿還嫌擾亂不夠似的,艾璇風又朝姊姊心海投下另一枚炸彈。
艾織心幽幽歎息。「別再說了,璇風,你去睡吧!」
「他喜歡你,只是沒有足夠的錢挽救我們家的財務危機。」艾璇風執意吐露不能說的秘密。「如果他有能力的話,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嫁別人。」
「璇風……」
「姊,我不喜歡這樣!」俊秀的眉宇勾勒著鬱悶。「我不喜歡你為了保住我們家的公司,犧牲自己的幸福,你別嫁給張世展好不好?你現在還來得及取消婚禮!」
來得及嗎?
艾織心掩落眸,羽睫顫動著,她漫然尋思,想起當她點頭許婚時,父親黯淡的面容忽然點亮的喜悅,想起今夜她照顧他喝藥時,他苦口婆心交代自己的話——
來不及了,她的命運已定。
她揚眸,淺淺一笑。「我已經決定了,璇風,你也知道,我決定的事從來就不會改。」
「可是——」
「你忘了我們傳家詩歌是怎麼說的嗎?」她頓了頓,念起一首從大清時便代代流傳於家族的詩歌。「百年基業,盛極一時,盡入紅妝掌中;峰迴路轉,去弊振興……」
「我知道,『風雲再起即榮』對吧?」艾璇風大翻白眼。「這首預言詩我從一出生就聽到現在,都聽爛了!」
「你別一副這麼下以為然的樣子!」艾織心拿原子筆輕敲弟弟掌背。「這首詩可是預言了我們家族事業的未來呢。」
「意思就是,我們家公司的爛攤子非要你這個女紅妝出來收拾就是了。」
「什麼收拾爛攤子?這叫『去弊振興』,懂吧?」
他當然懂,因為這首預言詩,父親將家族「風雲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姊姊身上了,他知道姊姊不會推辭這樣的重責大任,只是,他捨不得,捨不得他的姊姊如此犧牲自我。
「姊,別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這種鬼預言詩,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
「別說了,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艾織心溫柔地握了握弟弟的手,神情堅毅如恆。「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好吧。」艾璇風勸不了她,只能懊惱地轉身離開。「那我先回去睡了,晚安。」
「晚安。」艾織心目送弟弟,那逐漸淡出的背影也同時帶走她臉上的笑意。
她再次瞥向時鐘,怔怔地瞧著,心口隨著指針前進而漏著沙,漏著她原以為此生絕對不虞匱乏的豐沛情感。
她曾以為,她能濃烈地、狂熱地愛某人一生一世,愛他到永遠。
可原來這世間沒有永遠,總有一天到盡頭……
艾織心一陣顫慄,拉開抽屜,暗格裡,藏著一本素描簿,她珍惜地撫摸微微泛黃的封面。
這是她的「遺書」,寫給最親愛的人,只是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看到。
她苦澀地抿唇,緩緩翻開——
一個倚坐樹下的青年男子,對她溫柔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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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好了沒?」前方傳來陣陣催促,如氣笛鳴響的帆船,等不及要乘風破浪。
哼,她才不許他走呢!
艾織心歪著頭,唇角彎起笑,握著炭筆的手仍忙碌地在素描本上揮灑。「還沒,還差一點,你不要動嘛!」
「我已經坐在這裡半小時了。」季石磊似真似假地抱怨。
「才半個小時而已!你怎麼那麼沒耐心啊?」
「我承認自己沒慧根,學不來那些和尚靜心打坐,OK?」
艾織心噗哧一笑。「好了、好了。」她在圖紙上添加最後的陰影。「完成了!」
「真的好了?」季石磊眼神一亮,神采奕奕地走過來。「我瞧瞧。」
「等等,你先不要看啦!」她害羞地將本子藏到身後。「等我回去修飾一下,再給你看。」
「為什麼要修飾?你嫌自己畫得不好嗎?」
「我當然畫得很好啦!」她瞪他。「我的每個繪畫老師可是都誇我很有才華呢。」
「既然這樣,你還擔心什麼?怕我笑你嗎?」
對,她就是怕他笑。雖然她相信自己的確有繪畫天賦,雖然她自覺這張素描畫得不錯,但不夠,她還未完全捉到他的神韻,還不能把內斂在他眸子裡,那股說不出的智慧與情感表現出來。
她還不懂他,掌握不住,雖然她從小便依賴著他,雖然他總是溫柔地包容她,但她還不懂他。
她看著他,望進他眼潭深處,恍惚地陷溺——
「石頭,我今年就滿十七歲了。」
「你是提醒我,該準備送你生日禮物了嗎?」
「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
「是……」艾織心無法解釋,心海澎湃著,鼓動著某種她也不明白的韻律。她驀地起身,別過頭,不敢看眼前這個令她心動的男人。「石頭,大學生活很好玩吧?」
「嗯,還不錯。」
「自從你搬進宿舍住以後,就很少回來了,你很忙嗎?」
「有一點。」他承認。「你知道我除了上課跟社團活動以外,還得去打工。」
「對啊,你還要打工。」她揚起手,拂了拂被風吹亂的秀髮。「爸爸告訴我,你很聰明,工作又很認真,他一直誇你呢,說你以後一定很有出息,他要好好栽培你。」
「是嗎?」季石磊只是淡淡一笑。
這什麼意思?為何他的聲調聽起來一點都不興奮?
艾織心轉頭望他,他墨深的眼潭裡,果然沉潛著她看不懂的什麼。「你不喜歡在『雲錦紡織』工作嗎?你是不是覺得這種夕陽產業未來不會有什麼好發展?」
他訝異地揚眉,眼眸閃過興味。「不簡單,你也知道什麼叫夕陽產業?」
「喂,你把我當笨蛋嗎?」她不滿地噘唇。
他頓時朗笑,伸手揉揉她的頭。「我只是覺得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腦子裡不該想這些。」
「那我應該想什麼?」
「想些風花雪月的事啊,想隔壁班的男生喜不喜歡你。」他深刻地瞅著她,也不知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我以為你們這年紀的少女最喜歡作這些夢,不是嗎?」
什麼嘛!他把她當成那種滿腦子都飄浮著粉紅色泡泡的傻女生嗎?
她氣惱地拍一下他的臂膀。「就說了不准你把我當笨蛋!」
「我怎麼敢?」他笑著抓住她的小手。「大小姐——」
「不要叫我大小姐!」她尖銳地駁回他未及出口的言語。
他一怔。
「我是說……」血流在體內悄悄地沸騰,蒸紅她粉嫩的臉蛋。「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織心。
她想聽他這樣喚她,用很濃很濃的感情,像呼喚著某個很特別的人,牽緊她心弦,就算因此扯斷也無所謂。
沒關係,她願意為他心痛。
艾織心垂斂眸,雙手緊緊拽著素描本,亭亭玉立於風中,髮絲揚舞,衣袂翩然,美得像一幅畫。
季石磊癡癡地望著。這一刻他還不知曉,這幅畫會那麼深刻地烙上他心版,教他許久許久都不能忘懷。
正當兩人彼此怔忡相凝的時候,春雨毫無預兆地落下了,雷電在天際劈閃,一道一道,朝這邊直擊而來。
艾織心驚駭得尖叫,季石磊一凜,連忙握住她的手,領她躲進附近一座涼亭。
「別怕,只是春雷,一下就過了。l他拂去她頰畔濕透的發綹,掌住她纖巧的臉蛋,安慰她。
他知道,她從小最怕雷鳴了,六歲那年,她半夜遭落雷驚醒,找不到爸爸媽媽,哭著打電話向他求救。
他接到電話,立刻穿過暴風雨,從小屋趕到主宅,抱緊蜷縮在角落顫抖的她。
那時候的她好嬌小,可愛得惹人憐惜。
季石磊胸口一擰,不覺展臂攬緊懷中輕顫的嬌軀,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
但為什麼,他還是覺得她很惹人憐呢?甚至更可愛了,總是拿著根羽毛,搔癢他的心。
他低頭望她,她全身濕透了,如一朵出水芙蓉,玲瓏地偎在他懷裡,挑戰他的慾望底線。
「織心。」他啞聲輕喚。
她一震,忘了驚懼,揚起水濛濛的眸。
「織心,織心,織心……」
她呼吸乍停,春雷依然一聲聲在天空劈響,她卻聽不見,聽見的,只有他情動的呼喚。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她暖熱的胸房,因此融化。
「織心……」
是誰先吻上誰,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只記得,那個織著春雨的黃昏,他們交換了數不清的親吻,啄遍對方每一寸柔軟,吻到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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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猶如一場春天的驟雨,來得如此倉促,教人措手不及,一下便濕透了心,於是不管甜蜜或酸苦,都密密麻麻地滲進內心最深處。
心變得柔軟了,感受變得豐富,天空藍得好透明,陽光溫暖得不可思議,空氣嗅起來,竟好似棉花糖的味道。
好容易笑,一點點小事便幸福得要飛起來;好容易流淚,聽不得情人一句稍稍不中聽的話;好容易陷入愁雲慘霧,只因為對方少看了自己一眼。
容易快樂,也容易受傷,世界不是絕對亮麗的彩色,便是絕對的陰暗。
生活的重心,全繞著他轉,隨他歡喜隨他憂,就算見不到他,也總是思念著他,然後在嘗著相思苦的同時,自虐地感到愉悅。
這就是戀愛?簡直像傻瓜一樣。
但將近半年的時間,兩人就像傻瓜一樣,談著浪漫的、青春的戀愛,他們在月夜做愛,在星星的見證下私訂終身,他買了一隻銀戒,套上她纖細的手指,也套住她的心。
是的,她的心教他鎖住了,乖乖地棲在他掌心,也不怕萬一他沒捧好,摔碎了怎麼辦。
對啊,摔碎了怎麼辦?
偶爾,艾織心會如此擔憂,但不過片刻,她又會笑著嘲弄自己太多慮,季石磊從小便最疼她,怎麼可能捨得她心碎?
她沒想到,那天真的來了,就在他畢業典禮當天——
那天,她偷偷蹺了課,捧著一束鮮花,來到他大學校園,想給他驚喜。
他戴著學士帽,穿著學士服,卓爾昂然的模樣看來好神氣,許多女同學搶著跟他合拍畢業照,她在一旁竊笑,與有榮焉。
她愛的男人,當然會是眾所矚目的焦點。
她不介意別的女孩也追逐他、仰慕他,只是,他不可以太把注意力放在她們身上,他應該只看著她,只想著她。
她朝他揮揮手,嫣然一笑。
他看到她了,先是一愣,才快步走過來。「織心,你怎麼來了?」
「來祝福你啊!」她甜甜地撒嬌,獻上花束。「祝我們季先生畢業以後鴻圖大展、心想事成!」
他沒接過花束。「你蹺課?」
「是啊。」
「過幾天不就是期末考了嗎?你還蹺課?」他責備地蹙眉。
她不高興了。「你幹麼啊?人家也不是常常蹺課啊,是因為今天是你特別的日子,我才想來獻花給你。」真是好心被雷親。
「你不應該蹺課。」石頭就是石頭,明知她是好意,依然不懂甜言蜜語。
櫻唇不情願地嘟起。「好,你不歡迎我,我走就是了!」她不由分說地將花束塞給他,轉身就要走人。
「織心!」他連忙喊住她。
她凝住步履,卻不回頭。「怎樣?」
他歎息。「別走。」
她微笑了,知道他又一次讓步,竊喜地揚唇,旋過身來,卻故意扮出一張冷凝的嬌顏。「你不罵我蹺課了?」
「你肯聽嗎?」他頗無奈。
「知道我不會聽就好。」她俏皮地朝他扮鬼臉,親暱地挽住他臂膀。「你今天畢業,等下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我已經訂好位子了,是一間很棒的餐廳喔!」
「謝謝你。」他寵愛地捏捏她粉頰。「可是我不能去。」
「為什麼?」
「我等下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晚上還要跟同學聚餐。」
「重要的人?誰啊?」
季石磊還來不及回答,一個女同學忽地揚聲喚他,秀顏掛著盈盈淺笑。「石磊,該走了吧?我叔叔在等你。」
「我馬上就好。」他對她比個手勢。
女同學點點頭,眸光若有深意地凝定艾織心兩秒,才飄然調開,與別的同學說笑。
雖然只有短短兩秒,卻已足夠令艾織心感受到屬於女性的犀利敵意,她警戒地顰眉。「那女的是誰?」
「是我們繫上的同學,黎筱柔。」
「黎筱柔。」她咀嚼這十足女性化的芳名,輕哼。「很好聽的名字嘛,長得也挺漂亮的。」
「嗯。」季石磊不置可否地漫應。
「為什麼你要去跟她叔叔見面?」她繼續追問。
「她叔叔在美國投資了很多事業,上個月回台灣的時候,應邀來參觀我們的創業競賽。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們的團隊在比賽裡拿了首獎嗎?他對我設計的程式印象深刻,說想跟我談談。」
「他想跟你談什麼?」
看出艾織心眼裡藏不住的驚慌,季石磊眸光一黯。「他說他很欣賞我的才華,想邀請我去美國工作。」
「什麼?」她緊拽住他。「你不會答應他吧?」
「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
「你不可以答應他,我不准你去美國!」她尖銳地打斷他的解釋,命令似的口吻微微惹惱了他。
「織心!」他收攏劍眉。
「你不能去,我不要你去!」她用力搖頭。從小到大,她習慣了他在自己身邊,這幾年他住宿舍,已經令她很難受了,她不能想像與他相隔地球的兩端。
「織心,你別這麼任性。」
說她任性?難道與她分離,他一點都不難過嗎?在兩人戀愛談得正濃的時候,他捨得拋下她?
「你怎麼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她顫聲質問。
「我沒有丟下你,我休假時會回來看你,你上大學以後,暑假也能飛來美國看我——」
「我不要那樣!」她反駁他的提議。「那我們要多久才能見一次面?又不是牛郎與織女,一年只能相會一次!」
「這只是暫時的,我總有一天會回台灣……」
「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三年?五年?」她氣急敗壞。
他沉默兩秒。「我還不確定,但我並沒有一輩子留在那裡的打算,我想頂多十年,我一定會回台灣。」
十年?她不敢相信。他捨得離開她那麼久?十年以後,或許人事已全非,誰也不能保證距離不會拆散兩個人相偎的心。
她驀地鬆開他。「你是要跟那個黎筱柔一起去美國嗎?她是不是也打算到她叔叔的公司工作?」
「嗯,她應該也會去。」
她就知道!事情絕不會那麼單純,他會堅持去美國,肯定事有蹊蹺。「你該不會喜歡那個女生吧?」
「你說什麼?」他訝異。「你想到哪裡去了?」
「不然你幹麼非去美國不可?」她狠狠瞪他,話裡浸著濃濃醋味。「爸爸也說過會好好栽培你,不是嗎?為什麼你不能留在台灣就好?我爸爸不會虧待你的!」
「我當然知道董事長不會虧待我。」他蹙擰眉心。「可我總不能一輩子替你們家打工吧?」
為什麼不能?她不懂。為何他不能甘願留在艾家?是看不上她家的產業嗎?還是對她的愛不夠?
「那我跟你一起去美國!我跟爸爸說,我也要到美國去唸書……」
他面色一變。「你爸爸不會答應的。」
「他會的!他最疼我了,我說什麼他一定答應……」
「你別鬧了,就算你爸爸答應了又怎樣?你確定能申請到跟我在同一個城市的學校嗎?我是去工作的,沒辦法分神照顧你。」他重重歎氣,似乎覺得她很無理取鬧。
是,她是無理取鬧,不行嗎?她從小要什麼有什麼,為何留不住自己最愛的男人?
「我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織心。」他柔聲勸慰。
只是暫時?他怎能說得如此滿不在乎?難道他過的不是跟她同一個時間嗎?見不到她的時候,他不覺得一分一秒都是折磨嗎?不覺得思念會啃咬著心,讓人好酸好痛嗎?他是否從沒嘗過相思苦,是否只有她一個癡癡地想著他?
「你怎能這樣做?你答應過我一步都不離開我身邊,你說要保護我的……際說謊、說謊!」
「織心,你聽我說。」她話裡傷痛的意味,令季石磊的心也跟著牽疼。「就因為我想保護你一輩子,所以我才更要去美國,你懂嗎?」
「我不懂,不懂——」為什麼離開她是為了保護她?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你還太年輕,你以為兩個人分分秒秒黏在一起就是幸福,可是織心,如果我手上沒有一把劍,我就沒辦法真正保護你——我需要一把劍,你懂嗎?」
她還是不懂,不懂他複雜的心思,不懂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卻捨得丟下她。
「等我,好嗎?」他誘哄地問,大手深情款款地掌住她的臉。「我答應你,等我事業有成,我們就結婚。」
他以為他是誰?說走就走,憑什麼要她傻傻地等?
「我……不要等。」她淚眼汪汪地瞅著他,還未分離,已然滿腔酸楚。「我為什麼要等?我不要等!」
她負氣離去。
從那天起,她便與他陷入冷戰。戰爭是她單方面挑起的,他幾次想求和,甚至在她房門外枯守一夜,她都狠下心置之不理。
她要他收回去美國的決定,他卻也硬氣,無論如何都不低頭。
僵局彷彿就要如此無止盡地延續,直到某個夜晚,他在電話裡告訴她,他隔天一早就要出國了。
「我會回來看你。」他許諾。
她卻氣惱地嗆聲。「你要走就走,我才不理你!」
剛掛電話,她便後悔了,悔恨的浪濤狂肆地捲過心海,她夜不成眠,抱著枕頭痛哭。
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在乎,淚水卻怎麼也無法乾涸,漫濕枕畔。
天色方亮,她便急著喚醒司機,開車直奔機場。
她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無助地尋找他的身影。她恨自己沒問清他坐哪一班飛機,甚至不曉得他飛往哪座城市,他是去了紐約還是洛杉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錯了,不該跟他使這種小性子,鬧這種無聊脾氣,她明明該好好把握最後與他相聚的時刻,卻浪費了,虛擲了,如今後悔莫及。
「對不起,石頭,對不起……」
她會等他的,多久都會等,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她今生今世都等他!這輩子,她只接受他的戒指,只嫁給他一個人……
可他在哪兒?還沒到機場嗎?或者已經上飛機了?他們該不會從此斷了聯繫?
「季石磊、季石磊——」她顧不得顏面了,在機場裡痛徹心肺地哭喊著,不管來往的人群如何怪異地瞧她,她只想見他一面,親自送他離開。
她太傷心,神智太混亂,忘了可以請機場廣播幫忙尋人,等到恍然想起的時候,已經是好久以後了。
她踉蹌地奔向服務台,請他們廣播,她交握雙手,祈禱有人回應,可誰也沒來,她等不到他。
「這位先生可能已經出關了吧!」服務小姐同情地看著她。
「不,不會的,他一定還在。」她倉皇地搖頭,繼續在茫茫人海裡尋找,她跟一個又一個旅客擦肩而過,偶爾會見到疑似他的側影,仔細一瞧,卻只是個陌生人。
石頭,你等等我,不要丟下我……
她累了,眼皮哭得紅腫,胸口鬱悶地透不過氣,腦袋沉沉地充血,終於,她暈了過去,在合落眼簾之前,最後看見的,是一張年輕男子關懷的臉孔。
後來她才曉得,那個救了她的年輕人,名叫方斯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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