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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17:58

書名: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作者:關心則亂
 
作品簡介:
一個消極怠工的古代庶女,生活如此艱難,何必賣力奮鬥。
古代貴族女子的人生基調是由家族決定的,還流行株連,一個飛來橫禍就會徹底遭殃,要活好活順活出尊嚴,明蘭表示,鴨梨很大。
古代太危險了,咱們還是睡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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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19:34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4:12 編輯

卷一:故園今日海棠開,只有名花苦幽獨

第1回

戌時的梆子且剛敲過,泉州盛府陸陸續續點上燈火,西側院正房堂屋內上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手纏念珠,衣著樸素,與週遭的富貴清雅頗有些格格不入,此時屋內下首坐著的正是盛府當家老爺,盛紘。

「祖宗保佑,兒子這次考績評了個優,陞遷的明旨約月底可下來了。」此時初夏,盛紘身著一件赭石色的薄綢夏衫,言語間甚是恭敬。

「也不枉你在外頭熬了這些年,從六品升上去最是艱難,過了這一關,你也算得是中品官員了。這次你升到哪裡,可心裡有底?」盛老太太語調平平,未有波動。

「耿世叔已然來信報知,應該是登州知州。」盛紘向來為人謹慎,但言及此處,也忍不住流出喜色。

「那可真是要恭喜老爺了,素來知州一職多由從五品但當,你一個正六品可以當一州知州,不但是祖宗積德,也得多謝為你打點的人。」盛老太太道。

「那是自然,京中幾位世叔世伯的禮單兒子已經擬好,請母親過目。」盛紘從袖中掏出幾張素箋,遞給一旁侍立的丫鬟。

「老爺這些年處事愈發老道,自己拿主意便是,切記一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銀子要使的得法,禮數要周全,不卑不亢且要親近,那些老大人一輩子都在官場上打滾,煉的個個都是火眼金睛,這些年來他們對你多有照拂,固然是因為你父親在世時的情分,也是你自己爭氣,他們方肯出力。」盛老太太多說幾句便有些喘,身邊的房媽媽立時端起茶杯湊到她嘴邊,一手還輕輕在老太太背上順著。

盛紘見狀,一臉惶然,急切道:「母親千萬保重,兒子能有今天,全依仗了母親教養,當初若非母親大義,兒子這會兒也不過在鄉下渾渾度日罷了,兒子且得孝敬母親呢。」

盛老太太不語,似乎神出,過了半響:「說不上什麼大義不大義的,不過全了與你父親的夫妻情義,總不好讓他百年之後墳冢淒涼,好在……你總算上進。」語音微弱,漸漸不聞。

盛紘不敢接口,堂屋內一時肅靜,過了一會兒,盛紘道:「母親春秋正盛,將來必然福澤綿延,且放寬心,好好將養才是。」說著環顧四周,不由皺眉道:「母親這裡也太素淨了,沒的弄的像個庵堂,母親,聽兒子一句,尋常人家的老太太也有吃齋唸佛的,卻也擺設的熱熱鬧鬧,母親何必如此自苦,若讓人瞧見了,還以為兒子不孝呢。」

盛老太太道:「熱鬧自在心裡,人心若是荒了,裝扮的再熱鬧無用,不過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

盛紘低聲道:「都是兒子不孝,管不住媳婦。」

盛老太太道:「不怨你,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也不用埋怨你媳婦,我本不是她正經婆婆,沒的擺什麼譜,三天兩頭來見,她也累我也煩,你也不用憂心有人說你不孝,我早年名聲在外,不少人是知道我脾氣的,這麼遠著些,大家反倒舒服。」

盛紘急急的說:「母親說的什麼話,什麼叫不是正經婆婆,母親是父親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是兒子的嫡母,更有再造之恩,凡且種種,都是兒子兒媳的錯,母親千萬別這麼說。」

盛老太太似有些不耐煩,輕輕揮了揮手:「這些瑣事,老爺就別管了,倒是陞遷在即,老爺得緊著打點,你當泉州同知這些年,有不少心得之人,走前可得盡了禮數,大家同在一個官場上,今日不見明日見的,不要冷的同僚的心,總得好聚好散才是。」

「母親說的是,兒子也這麼想,憶起當初剛到泉州之時,還覺得這嶺南地帶氣候炎熱,人情粗獷,就算不是個化外之地,卻也不得教化,不曾想這裡風調雨順,百姓純樸,又地靠沿海,得漁鹽之利船務之便,雖不如江南富庶,倒也民財頗豐,這幾年住下來,兒子倒有些捨不得了。」盛紘微笑道。

盛老太太也笑道:「這倒是,我一輩子都住在北方,便是千好萬好的江南我也是不願去的,沒想到這泉州倒住慣了,這裡山高皇帝遠,日子悠哉,臨行前把這大宅子賣了,置辦個山水好些的小莊子,既不招搖,將來也有個養老的地方。」

「這打算極好,兒子覺得妙極,回頭就去辦。」盛紘笑道。

盛老太太規矩極嚴,這番話說下來,滿屋的丫頭婆子竟沒有半分聲響,母子倆說了會子話,盛紘幾次動唇想提一件事,卻又縮了回去,一時屋內又冷了下來,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端著茶碗輕輕撥動茶葉,一旁的房媽媽極有眼色,輕聲招呼屋裡的丫鬟婆子出去,親自把人都趕到二屋邊上,吩咐幾個一等大丫鬟幾句,才又回到正房服侍,正聽見盛老太太在說話:「……你總算肯說了,我原還當你打算瞞我這老太婆到死呢。」

盛紘垂首而立,一臉惶恐:「悔不聽母親當初之言,釀出今日這等禍事來,都是兒子無德,致使家宅不寧。」

「只是家宅不寧?」盛老太太略微提高聲音,「沒想到你如此昏聵,你可知此事可大可小!」

盛紘吃了一驚,作揖道:「請母親指點。」

盛老太太從紫檀軟榻上直起身子:「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厭,你喜歡哪個都與我不相干,你房裡的是是非非我也從不過問,可這幾年你也越發逾禮了,你去外頭打聽打聽,哪個規矩人家有你這樣待妾室的!給她臉面體己,給她莊子店舖,她如今也有兒有女,只差一個名分,什麼不比正經兒媳婦差!你這樣嫡庶不分,亂了規矩,豈不是釀出家禍來!好了好了,今日終於鬧出人命來了,血淋淋的一屍兩命,你又如何說!」

盛紘滿面愧色,連連作揖:「母親教訓的是,都是兒子的錯,兒子糊塗,總想著她孤身一人托庇於我,著實可憐,她放著外頭正經太太不做,寧願給我做小,我心裡不免憐惜了些,加上她是老太太這裡出來的,總比一般姨娘體面些,卻沒想愛之是以害之,讓她愈發不知進退,兒子真是知錯了。」

盛老太太聽見後面幾句,輕輕冷笑幾聲,也不說話,端起茶碗輕輕吹著,房媽媽見狀,便上前說:「老爺宅心仁厚,老太太如何不知,這件事拖了些許年,不說清楚,大家以後過日子總也不順當,老太太是長輩,有些話不便說,今日就讓我這老婆子托個大,與老爺說說清楚,望老爺不要怪罪。」

盛紘見房媽媽開口,忙道:「媽媽說的什麼話,媽媽這些年為盛家鞠躬盡瘁,服侍母親盡心盡力,於我便如同自家長輩一般,有話儘管說。」

房媽媽不敢受禮,側身服了服,道:「那老婆子就饒舌了,那林姨娘的母親與老太太原是在閨中相識的,說起來當時也不過幾面之緣,本就不比另幾個閨中姊妹要好,各自出嫁後更是全無來往,我是自小服侍老太太的,這事最清楚不過,後來她夫家行止不當獲了罪,雖未抄家殺頭,卻也門庭沒落,那年林老太太的當家男人病逝,她又膝下無子,一時沒了依仗,帶著女兒度日淒涼,臨死前她尋到老太太處,只求著老太太看在當日的閨中情分,好歹照料她女兒一二,她那些親戚個個如狼似虎,沒的害了女孩子。老太太是吃齋唸佛之人,心腸最是仁善不過,便應了下來,將林姨娘接進府來。那幾年,我們老太太自問待她不啻親女,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挑頂尖的給,還日日念叨著要給她置辦份嫁妝,尋個好婆家。」

聽到這裡,盛紘面色微紅,似有羞色,房媽媽嘆了口氣,接著說:「誰曾想,這位林姑娘卻是個有大主意的人,給找了幾戶人家她都不願意,卻私底下與老爺有了首尾,老婆子說話沒規矩,老爺別見怪。這整件事我們老太太全然蒙在鼓裡,等到太太怒氣衝衝的哭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這才知道自己身邊養的女孩這般沒有規矩。」

盛紘羞慚不已,面紅耳赤,話也說不出來。

房媽媽溫言道:「原本太太和老太太也不似今日這般,想太太剛過門那會兒,婆媳倆也是親親熱熱客客氣氣的,可那事一出,倒像是我們老太太特意去抹太太的面子,養林姑娘是為了給老爺討小老婆,後來老爺您娶了林姨娘過門,再接著林姨娘生兒育女,日子過的比正經太太還體面,太太不免將怨氣都歸在老太太身上,和老太太也不怎麼來往了,老太太真是涼透了心。」

盛紘噗通一聲,直直的給盛老太太跪下了,垂淚道:「兒子罪該萬死,給母親惹了這許多不快,讓母親心裡憋屈卻有無處可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說著便連連磕頭,盛老太太閉了閉眼睛,朝房媽媽擡了擡手,房媽媽連忙去扶盛紘,盛紘不肯起身,告罪不已,盛老太太道:「你先起來吧,這些內幃中事你一個大男人原也不甚清楚,起來吧,母子哪有隔夜仇的。」

盛紘這才起來,額頭卻已是紅腫一片,盛老太太嘆氣道:「我也知道,你小時候與春姨娘相依為命,日子過的不易,我那時連自己兒子都顧不上,自也不知道下人奴才欺上瞞下的不肖行徑,讓你受了苦,而現如今,你那太太又不是個寬厚的人,是以你總怕林姨娘和楓哥兒受委屈,叫下人欺負受閒氣,給他們房產田地傍身,我如何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這才閉上眼睛合上嘴,這幾年裝聾作啞,權當個活死人罷了。」

盛紘泣道:「如何與老太太相干,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心如明鏡,句句說到了兒子心坎上,兒子就是怕太太……這才寵過了些,壞了規矩,兒子萬死。」

「別一口一個萬死萬死的,你死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依靠誰去。」盛老太太示意房媽媽給盛紘把椅子端過來,扶著猶自涕淚的盛紘坐下。

等房媽媽給盛紘上了條熱巾子,淨面上茶之後,盛老太太才接著說:「且不說天理人情,你也不想想,你現如今剛而立之年,仕途不說一帆風順,卻也無甚波折,當初與你一道中進士的幾位裡有幾個與你一般平順的,有多少人還在乾巴巴的苦熬,眼紅你的,等著挑你的錯處的,那可不是沒有。且衛姨娘又不是我家買來的丫鬟,她也是正經的好人家出身,原本在江南也是耕讀傳家的,她原是要做人家正房太太的,若不是家中遭了難,就是再窮也不肯為妾的,現如今她進門還不過五年就慘死,要是有心人拿此事作伐,攛掇著她娘家鬧事,參你個治家不力枉顧人命,你還能順順當當的陞遷麼?」

盛紘心頭一驚,滿頭大汗:「幸虧老太太明白,及時穩住了衛家人,兒子才無後顧之憂。」

「那衛家人也是個厚道的,知道了衛姨娘的死訊也沒怎麼鬧騰,只想要回衛姨娘的屍首自己安葬,我自是不肯。衛家人連我多給的銀子都不肯要,只說他們沒臉拿女兒的賣命錢,只求我多多照拂明丫頭便感激不盡了,那一家淒惶,我瞧著也心酸。」

盛老太太掏出手絹來拭了拭眼角,房媽媽親自從外面端著茶壺來續水,給兩個潤瓷浮紋茶碗裡都添上水,細心的蓋上茶碗蓋,也跟著嘆氣道:「衛姨娘是個厚道人,她養出來的姑娘也可憐,自打她姨娘沒了,她就連著燒了兩天,燒的糊裡糊塗的,醒過來這些天就一直癡癡傻傻的,連整話都沒說過一句,那日我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瞧她,只看見外面婆子丫鬟嬉笑打鬧,屋裡竟沒半個人伺候,我一進去就看見姑娘她竟自己下床倒水喝!不過四五歲大的孩子,連桌子都搆不著的小人兒,爬在小杌子上踮著腳捧著茶碗喝水,真真可憐見的!」房媽媽也抹起眼淚來了。

盛紘想起衛姨娘往日的柔情良善,心中大痛,慚色道:「我本想把她送到太太那裡去,可這幾天如丫頭也病了,太太那裡也是一團忙亂,打量著過幾天,太太得閒了再送去的。」

盛老太太順勻了氣,緩緩的說:「得什麼閒,明丫頭是要她抱著還是要她背著,家裡丫鬟婆子要多少有多少,凡事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做,不過略費些心思罷了,她推三阻四的不肯養明丫頭,怕是在拿喬吧。」

盛紘拘謹的又站起來,不敢回聲,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聲音帶著些許冷意:「你不敢說她,也說不著她,無非是自己立身不正,被她句句搶白罷了。當初你自己先壞了規矩,把個姨娘寵的沒大沒小,竟跟正房太太一般排場做派,太太說了些什麼我也想的到——怎麼?沒事兒的時候,都是姨娘自己帶孩子養,死了親娘倒想起她這個掛名的嫡母了?這也怨不得太太惱了。以前的事,我全都不管,只問你兩句話,你老實答來。」

盛紘忙道:「母親請講,莫說兩句話,就是千句萬句,無有不答的。」

「第一,衛姨娘這一屍兩命,你是打算囫圇過去算了呢?還是要拿人抵命?」盛老太太目光緊緊盯著盛紘。

「自是要細細算計,家中有這等陰毒之人豈能輕饒,她今天能害衛姨娘和我足了月的骨肉,明日就能朝其他人下手,我盛家門裡豈能容這種人!」盛紘咬牙答到。

盛老太太面色微霽,緩了一緩,接著問:「好,第二,現今家中這樣沒大沒小嫡庶不分的情形,你打算怎麼樣?」盛紘長吸一口氣:「母親明鑑,我回來看見衛姨娘一身都是血的屍首,還有那活活悶死在母腹中的孩子,心中已是悔恨難當,下人們敢如此張狂,不過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著,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出在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

「好,好,有你這兩句話就好,」盛老太太心中微敞,知道盛紘為人,便不再往下說,只連連點頭,「你這官要是想長長久久做下去的,我們盛家想要子孫綿延的,必得從嚴治家,要知道禍起蕭牆之內,許多世家大族往往都內裡頭爛起來的,咱們可得借鑑。」

「母親說的是,前幾日兒子一直為考績之事憂心,現如今心頭大石落下,騰出時間來整頓整頓,先從衛姨娘臨盆當日的那起子丫鬟婆子收拾起來。」盛紘音調平靜,心裡顯是頗怒。

「不行,現在不能查。」沒想到盛老太太一口否決,盛紘奇了:「老太太,這是為何?難道要縱容這些個刁奴不成?」

盛老太太深意的看了盛紘一眼:「你在泉州任同知數年,大傢夥都知根知底,家中女眷都素有交往,一眾丫鬟婆子僕役下人不少都是本地買來的,家裡有個風吹草動,別人如何不知,你雖與僚友大多交好,卻也難保有暗中嫉恨你的人,你前腳剛死了姨娘,後腳就大肆整頓僕役,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擺明了告訴別人你家宅不寧?」

盛紘一警,口中稱是:「虧的母親提醒,兒子險些誤了事,要是在泉州收拾家裡,到時候要打賣人口,怕是全州都曉得了,待我們到了山東,到時候天南地北,我們怎麼發落那幾個刁奴,哪個外人又知道內情了。」

「正是。所以,你這會兒非但不能聲張,還得穩住這一大家子,風平浪靜的到登州赴任,待明旨下來,你拿了官印,咱們一家子到了山東安定下來,你再慢慢發作不遲。」

「老太太明鑑,兒子已經許多年沒和母親說體己話了,今日說了這一番,心裡好生敞亮,將來管家治家還要多依仗老太太了,得讓太太多多來向老太太請教才是。」盛紘誠懇道。

「不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這次要不是動靜鬧大了,我也不多這個事,以後我這邊一切照舊,讓你媳婦每月請安三次即可,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家自己的理,我只清清靜靜的唸佛吃齋就是。」

盛老太太似有些累,靠在軟榻的靠背上,微闔眼睛,聲音漸漸弱下去,屋角檀木幾上擺著一盞紫銅麒麟香爐,靜靜的吐著雲紋般的香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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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21:06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8 編輯

第2回

盛府東側蓮花池旁,此時天日將晚,屋內悶熱,院子裡倒涼風習習,幾個小丫鬟正在院裡嗑瓜子閒聊天,也沒留半個人在房裡伺候,姚依依一個人躺在裡屋的櫸木造的架子床上,半死不活的發呆。

姚依依把肉團一樣的小身體埋在靠枕堆裡,短小的四肢張成大字型,神情呆滯,萎靡不振,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姚依依一直處於這種遊魂狀態,她轉著小腦袋,四下打量屋子,這是一個類似於電視中看見過的古代房間,房間當中放著一個如意圓桌,姚依依看不出那是什麼木料,不過光澤很好,亮堂堂的顯然是好貨,牆邊靠著一個雕花的木質頂櫃,上面的花紋依稀是八仙過海的樣子,還有幾個矮幾和圓墩方凳什麼的。

姚依依覺得有些口乾,光著腳丫下了床,南方人習慣用木板鋪地,所以光腳丫踩在地板上也不覺得冷,來到如意圓桌前,看見桌子下面放著一個小杌子和一個略高於小杌子的圓凳,姚依依覺得很好笑,她踩上小杌子,再爬上圓凳,穩穩當當的夠著桌子,拖過一個沈甸甸的茶壺,對著壺嘴就咕嘟咕嘟的喝起來。

喝完後,順著剛才的順序又爬回床上,忽覺得齒頰留香,姚依依腦子鈍鈍的想到,哦,今天不是白開水了,變成茶水了,似乎還是好茶。

前些日子她也是睡到口乾,自己爬著去喝茶,忽然門外進來了幾個人,領頭的一個老媽媽看見她爬桌子喝水的樣子,好像被雷劈了的震驚狀,似乎深受打擊,當場就把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發落了一頓,對著自己好一頓勸慰安撫,當時姚依依剛來這個世界沒兩天,還完全沒有進入狀態,來到一個新世界後應該出現的父親母親奶媽或貼身丫鬟她一概沒有,每天只是走馬燈一般的進進出出許多人,她連面孔都還沒認全,於是她只能木頭木腦的聽著看著,沒有任何反應,那老媽媽嘆了口氣,說了幾聲『可憐』,就走了。
 
姚依依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被同情了,其實她很想說,沒有人在房裡她更自在,作為一個冒牌貨,要她驚魂未定的情況下鎮定裝樣子,這個…比較難。

她一個人在屋裡想伸腿就伸腿,想趴青蛙就趴青蛙,反倒有利於穿越後初期情緒恢復;那天那老媽媽走後,那些丫鬟婆子立刻改善了服務,在桌子上放著些點心吃食,茶壺內蓄著茶水,昨天還放了一盆新鮮沾水的葡萄,更為貼心的是,她們按照姚依依的身高體型,放了幾把高低不一的凳子墩子,剛好形成階梯狀,好方便她爬上爬下——然後,她們又出去玩了。

姚依依十分感動

屋外的院子裡傳來陣陣說話聲,姚依依不用豎起耳朵,也能聽的清清楚楚。最近這段日子,盛府裡風起雲湧,這個冷清小院裡的丫鬟們抖擻精神,將八卦事業開展的如火如荼。

「今兒早上我聽老爺跟前的來福說,前兒個上頭的明旨下來,咱們老爺這回升了個知州,月底便要去登州赴任了,這幾天林姨娘那裡忙的亂哄哄的,急著要把些鋪子折現,到時好一併帶走呢。」丫鬟A說。

「我的乖乖,你們說這些年來,林姨娘到底有多少家底呀?我瞧著她素日比太太還闊氣,都說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因是仰慕我家老爺,才委屈自個兒做了小的,看來此話不假。」丫鬟B很興奮的說。

「呸!你聽那起子捧紅踩低的胡扯!我娘早對我說了,那林姨娘不過是個破落官宦家的孤女罷了,當初剛來咱們盛府的時候,身邊只帶著一個小丫頭和一個老媽子,箱籠包袱加起來統共也不過五六個,身上穿的還沒有府裡一二等的丫頭好,哪來什麼家底?!」丫鬟C有些氣憤。

「呀,那林姨娘現如今可闊氣了,老爺這麼偏愛她,難怪太太總也不順氣,連帶著楓哥兒和墨姑娘老爺都有些偏愛的;這林姨娘真有能耐。」丫鬟D語帶羨慕。。

丫鬟E接上:「那是自然,不然怎麼哄的老爺這麼喜歡她,連太太的臉面和府裡的規矩都不顧了,老太太心裡雖不高興,卻也懶得管,她肚子又爭氣,兒女雙全,自然腰桿子硬;哎,眼瞧著咱們這院子是不行了,衛姨娘在時還好,老爺還時常來,這會兒衛姨娘一去,立時便冷冷清清的,也不知我們姐妹幾個會到哪裡安置,要是能去林姨娘那頭就好了,都說那兒的姐姐吃的穿的還有月錢都比旁處要好。」

「小蹄子,你想得美,我告訴你,林姨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姚依依聽出又是丫鬟C的聲音,她冷笑著說了,「當初她剛進門時還好,待生下楓哥兒後,便不著痕跡的把幾個有資歷的丫鬟婆子都慢慢的貶了出去,我娘,還有賴大娘,還有翠喜的姐姐和老娘,你道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這些人當初見過她落魄寒酸樣兒的!」。

「呀!姐姐說的是真的麼?這林姨娘這般厲害。」想要調職的丫鬟E很是吃驚。


「我要是瞎說,叫我爛舌根!」丫鬟C恨恨的說,「現今到好,有身份的媽媽不會說,會說的都貶出府去了,府裡竟沒有人說她的過去,只有那些個得了她好處的黑心鬼,四處說她的好話,什麼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什麼詩詞歌賦樣樣皆精,心地厚道啦,秉性淳厚啦,我呸!真正厚道淳厚的那個剛剛死了,就是我們頂頂老實的衛姨娘!」。

「崔姐姐你小聲點兒,被聽見你可落不著好!」丫鬟F好心提醒。
 
「哼!我怕什麼?我是早配了人的,且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早就出了府在莊子裡的,前日裡我老子娘已向老太太討了恩典,這次老爺陞遷去登州,我就不跟著去了,在莊子裡幫著做些活,到時候再也不用見這些糟心事兒了。」

原來丫鬟崔C已經找好退路了,難怪這麼不忌憚,姚依依想著。

「咳,要不是這次衛姨娘的事,誰知道林姨娘的心這麼狠,瞧她說話那麼斯文有禮,待人又和氣,誰想得到呀;我們衛姨娘剛死,她就把蝶兒姐姐幾個都給攆走了,連我們姑娘的奶媽都一併給遣了,只留下咱麼這幾個什麼也不懂的三等丫頭……」丫鬟A越說越低聲。

「她們幾個是衛姨娘最得力的,素日也與衛姨娘極要好,自是要攆走的,不然到時候老爺問起來,查出個什麼端倪可怎麼辦?」丫鬟崔C說。

「什麼端倪?你又瞎扯什麼?」丫鬟B輕聲。

丫鬟崔C沈聲說:「哼!我們雖是三等丫鬟,但也不是瞎子,那日衛姨娘臨盆的時候,明明寅時一刻就叫疼了,蝶兒姐姐急著去林姨娘那裡求給叫個穩婆,可那穩婆為什麼拖到快巳時才來,家中的婆子裡也有不少懂接生的,怎麼偏那麼巧,那幾天都放了假,待到衛姨娘熬不住的時候,蝶兒姐姐急著要淨布要開水,怎麼咱們幾個不是被喚去叫人,就是被差遣著跑腿了?要緊的時候,院子裡竟沒一個人好使喚。要知道,老爺和太太是早幾日就出了門的,西院的老太太是不管事的,府裡一干大小事情都是林姨娘說了算,你說有什麼端倪?!老天有眼,老爺突然有公事,早了幾日回府,剛剛看見衛姨娘嚥下最後一口氣,問了蝶兒姐姐幾句,立時發了火;要是再晚幾日回,怕是早被林姨娘收拾的乾乾淨淨,什麼也查不出來了!」。

此話說完,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幾聲長長的嗟嘆,姚依依同學輕輕吐了口氣,換了個姿勢,等著聽下半場,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丫鬟說:「可這十幾日,我也沒瞧見老爺發作?只不過住到書房裡去了,林姨娘也還是好端端的,老爺心中,林姨娘自是比衛姨娘重的。」

丫鬟崔C短短的冷笑幾聲,不再說話。

「要我說呀,林姨娘也是,何必與衛姨娘爭呢?衛姨娘如何比得上她?就像萍姨娘和香姨娘那樣,不搭理就是了。」丫鬟D嘆著氣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萍姨娘和香姨娘如何比得我們衛姨娘,衛姨娘雖不懂什麼詩呀畫呀,但也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丫頭,是正正經經擡進門來的,更何況我們衛姨娘生的極好,又年輕體貼,自打進門後,老爺也多有寵愛,原已生了個姑娘,要是再生個哥兒,也不見得比林姨娘差,可惜了……」丫鬟F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說的就是,聽說那是個極俊的哥兒,眉眼生的和老爺是一模一樣;真是可憐,竟生生悶死在娘胎裡,唉……傷天害理呀。」丫鬟B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就算事情查出來了又怎樣?老爺難不成會讓林姨娘抵命不成,看在楓哥兒和墨姑娘的面子上,也不能怎麼樣,不過拿幾個下人出氣罷了。」

院子裡又是一陣安靜,姚依依點頭,這個丫頭很有眼色,一語中的。

「崔姐姐,還是你命好,老子娘和幾個兄弟都有本事,回頭你出了府,自是有福可享的,就是不知道我們這乾姐妹到哪裡去了,眼看著這個小院子是要散了,也不知道我們姑娘會到哪裡去。」丫鬟E時刻牢記就業問題。

「享什麼福?不過是換個地方做活罷了,不過離的爹娘兄弟近些,能享點兒天倫之樂就是了,你們也別著急,都是三等丫頭,林姨娘再遷怒也算不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換個主子伺候而已。」丫鬟C不無得意的說。

「換個主子,也不知有沒有衛姨娘這麼好說話的,她是個厚道人,從沒對我們紅過臉,那年我妹子病了,她還賞了我幾兩銀子呢。」丫鬟A說。
 
「老實是老實,可也太懦弱了些,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旁人愛來就來,院裡的婆子媳婦也敢暗地裡算計姨娘,她一味的忍讓,也沒落著好,除了蝶兒姐姐,誰又敢為她出頭抱不平,誰又唸著她的好了;我說做主子的呀,就該有些主子的款兒來,想要事事做好,不過是不辨是非罷了。」丫鬟B 說。

這些話題太沈重了,很快丫鬟們就把關注點轉向崔C小姑娘的終身大事問題,一時間院子裡又輕快起來。姚依依同學仰面躺在床榻上,看著雕花架上的青蘿帳發呆,這種沒頭沒尾的聊天,她已經聽了十幾天了,目前她這個身體是盛府裡的六小姐,芳名叫做盛明蘭。。

一個沒了依靠的庶出小姐,如今又似乎有些燒壞了腦袋,呆呆傻傻的不會說話,下人們自然全不放在眼裡,加上這段日子盛府裡雞飛狗跳的,不是忙著搬家,就是忙著收拾銀錢,一些老媽媽和管事媳婦都忙的腳不沾地,就沒人看管這幫小丫頭了,而她們大多是家生子,年紀不大,家長裡短卻最清楚,這些三等丫鬟本就規矩不嚴,閒磕牙時也從不避諱,這倒便宜了姚依依,這十幾天宛如聽連續劇一般,把這盛府裡的雞毛蒜皮聽足了兩耳朵。

盛明蘭的親爹,也是這盛府的當家老爺,名叫盛紘,兩榜進士出身,目前官居正六品,即將陞遷為登州知州,他原是庶出,西院的那個老太太是他的嫡母,他有一妻N妾,不要問姚依依有幾個妾,那幾個小丫頭講故事忒沒條理,聽的她也不甚清楚。

先講那一妻,盛府的正房太太王氏,原是戶部左侍郎家的小姐,這門婚事說起來是盛紘高攀了,王家是世代簪纓的官宦世家,而當時盛家的老太爺,也就是盛紘的老爹已然掛了,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進士。不過沒關係,有盛老太太在,她的出身比王家更好,是勇毅候爺府的嫡出大小姐,加上去世的老太爺曾是名動天下的探花郎,所以王家老太爺抓著頭皮考慮了再三,這門婚事就成了。

婚後王氏育有長女盛華蘭小姐,芳齡剛可以說親事,長子盛長柏先生,大約是小學畢業前後那個歲數,下邊還有個小女兒盛如蘭,好像和姚依依目前的這個身體差不多。

再說那N妾,第一個要講的當然就是名震江湖的林姨娘(鮮花掌聲有請),她雖然也姓林,但卻比黛玉妹妹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她們倆的實力簡直不在一個檔次上,就好像葉玉卿和王祖賢的距離。黛玉妹妹徒有祖母的庇護和老爹的家財,混到最後只落的個香消玉殞,可瞧瞧人家林姨娘,寒寒酸酸的進了盛府,白手起家,硬是把一個受壓迫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建設成為一個初步發達國家,圓滿完成了從一窮二白到小康的轉型,簡直比改革開放的成果還驚人。這位林女士育有一兒一女,盛長楓先生和盛墨蘭小姐,年齡不詳,大約處在盛長柏小和盛如蘭的中間區間。

好像還有一個萍姨娘和香姨娘,其中香姨娘有個兒子,叫盛長棟,年齡還是不祥;至於其他沒有子女的姨娘,姚依依就不知道了,請不要責怪姚依依這樣消極怠工的穿越態度,實在她的穿越著實悲催了些。

看過《壹號法庭》系列港劇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愛恨情仇,多麼有挑戰性的職場,看見那個身披律師袍的美女了嗎?不,不,姚依依不是那個律師。看見律師前方那個剛正不阿的法官了嗎?不,不,姚依依還沒這個資格,請大家順著視線往下移,法官右下方有個埋頭打字寫東西的哥們,對了,姚依依就是一個光榮的人民法院書記員。
 
從XX政法大學畢業後,姚依依參加了公務員考試,殺過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終於成功的進入一個離家很近的地方法院任職,這個鐵飯碗讓要好的女同學們都羨慕不已。法院由立案庭,刑事庭,民事庭,審監庭和執行局組成,姚依依有幸被一位熱衷於組建娘子軍的老太看中,點入最繁忙的民事庭裡當書記員。

法院的工作和港劇裡完全是兩碼事,姚依依在庭上不需要說話,不要判斷,除了不斷記錄列證,她幾乎可以算是隱形人,不過最後判決書上倒會有她的名字,經手事務中最多的就是分家產和爭遺產,這讓姚依依年輕的心靈飽經滄桑。

不過偶爾姚依依也會遇見一個帥帥的律師哥哥和很有氣質的檢察官哥哥,可惜在氣勢淩人的美女律師面前,姚依依絲毫沒有發光的機會,於是在那兩位哥哥雙雙傳來有女朋友的那天,心靈得到昇華的姚依依英勇的向法官老太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去支邊一年。

有一種叫『馬上法庭』的,對於那些貧困山區而言,交通極其不方便,進城去一次得好幾天甚至一星期,如果原告沒有秋菊女士的毅力,通常會息事寧人,於是就有了這種『馬上法庭』,早期的時候,敬業的法官會帶著小組成員,牽著幾匹馬或騾子,抗上所需的文件印章等東西,徒步走村串嶺去那連車子也開不進去的地方,按照傳票去當地開庭,總而言之這是很苦的差事,當地的法庭往往人手不夠,於是需要周邊城市的法院支援。

姚依依的頂頭上司老太,差一口氣就能評上副廳級幹部,於是她咬著牙要去,可單位裡其他女孩子可不願意,沒有男朋友的急著找,有了男朋友了緊著盯梢,誰也不肯去,這時姚依依挺身而出,老太頓時感動的內牛滿面。

當了十幾年婦女主任的姚媽一聽見女兒這個決定,當場就要拉女兒去醫院檢查腦子,在大城市打拚事業的能幹哥哥往電話裡一通爆吼,只有政府單位的姚爸思想崇高,覺得女兒十分有理想有道德,細細分析了支邊的利弊之後,姚媽才緩過來。
 
其實姚依依並不是衝著一年後有可能的升職機會去,她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太一板一眼了,完全按照國家規定的計劃,讀完小學中學大學,然後工作,將來結婚生子,一輩子都在一個按部就班的環境中生活,日子固然舒服,可卻少了必要的人生閱歷,她希望能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走走,瞭解和自己生活的不同世界的人們。

一年後,姚依依吃盡了苦頭,帶著滿心的滿足和驕傲,終於可以回城的時候,當地突然連日暴雨,好不容易一天雨晴了,老太連忙帶上組員開著一輛面包車急忙趕路,途中,她們遇到了天殺的泥石流。

躺在床上,換了殼子的姚依依同學只想說:保護山林,人人有責,亂砍亂伐,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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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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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回

泉州地處閩南,民豐物饒,盛紘在這裡任同知數年,協理分掌地方鹽、糧、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多有政績,這幾年知府換了三任,他卻在原任上升了品級,盛紘頗會做人,與當地士紳官吏多有交好,聞得盛大人要陞遷,這幾日便人人爭著給他設宴踐行,盛紘不便推脫,連日應酬,把家中收拾行裝舉家遷移之事託付於太太王氏。

幾日來府中僕婦管事如過江鯽魚般穿梭於王氏所居的東院之中,王氏一掃幾年來的郁氣,忙的個不亦樂乎,這天午後王氏堪堪將事情料理個大概,叫幾個貼身丫頭點算剩下的名目,便與劉昆家的進了內廂房說話。

內裡靠牆置放著一張四方大臥榻,鋪著細織蓉覃,堆著錦緞薄綢,上面並排沈沈睡著兩個五歲上下的女孩,兩個大丫鬟守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給兩個女孩輕輕打著扇子,見王氏進來,她們連忙起身行禮。王氏揮揮手,做意不要出聲吵了兩個女孩午睡,徑直走到榻邊去看,只見一個女孩圓胖富態,睡的嬌憨可人,王氏不禁眉頭一鬆,眼中頗有笑意,再看另一個女孩,生的倒是眉目秀美,就是面孔蒼白,顯是氣血不足,整個人瞧著便是羸弱不堪,在睡夢中也皺著小小的眉頭,王氏輕輕嘆了口氣,給兩個女孩掖了掖身上錦煙薄毯,然後走到一張籐椅上歪著。

劉昆家的叫兩個丫鬟出去看著門,自己也走到王氏跟前,尋了一把小圓凳坐下,卻被王氏拉住,請她也坐到旁邊的籐椅上,劉昆家的辭了辭,便坐下了。

「太太這幾日受累了,裡裡外外的忙,眼瞧著東西都是收羅的差不多了,今早登州那邊傳信來,說是那邊的府衙內宅也都收拾出來了,只等著老爺太太過去便可住了。要說呀,這維大老爺與我家老爺雖是堂兄弟,竟比尋常親兄弟還要好呢,也不知花了維大老爺多少銀子,這情面可大發了。」劉昆家的熱絡的說起來。

「維老爺的爹與我那過世的公公是同胞兄弟,老爺與維老爺年齡相仿,當初是一同依附在令國公的家學裡讀書的,後出了家學又一同拜在楊閣老門下,哦,那會兒楊閣老還在翰林院當侍讀;伯老太爺那時正寵著一個姨娘,全然不管維老爺母子過的淒涼。我家老太太頗為看顧那位老嫂子和侄子,又因我們老爺原是庶出,沒被老太太養之前也頗過的不易,這不和維老爺同病相憐,兄弟倆湊到一塊兒最是親厚不過。維老爺雖未出仕,卻理家得當,家財極厚,錢財於他並不放在眼裡,老爺與我娘家哥哥都做著官,將來也能照拂他的子孫,費他幾個錢也沒什麼要緊的。」王氏頗有得色。

「太太心裡這麼想,當著老爺的面可千萬別這麼說,定要多多感謝維老爺的厚意才是,也別老是提太太娘家怎樣怎樣了,可別忘了當初林姨娘是怎麼煽風點火的。」劉昆家的見王氏老毛病又犯了,連忙提醒。

王氏不悅:「那個讒言可惡的狐媚子!」

劉昆家的不好接話,便岔開話題,笑著說:「六姑娘在太太這裡可好?聽著那日老爺親自抱著她一路從蓮花池畔走過來,我就知道六姑娘定是要跟了太太的。」

王氏看了一眼臥榻上的女孩,道:「這丫頭沒了親娘,遲早是要歸到我頭上,這我也知道,卻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當初姓林的賤婢生了兒女,老爺怎麼不想著我是嫡母,怎麼不把孩子歸到我這裡來養,說什麼骨肉親情難捨,便讓林姨娘自己養了。現如今衛姨娘一死,他倒記起我是嫡母了,我本想吊他一吊,拖個幾天再說,誰知那天剛下了明旨,老爺就氣勢洶洶的抱著這丫頭到我屋裡來,二話不說把孩子放下,我被唬了一唬,便沒敢多說,收下了這個孩子。」

劉昆家的念了句佛,笑著說:「太太慈悲為懷,這才是正理,不論老爺有幾個姨娘,太太總是嫡母,這名分是越不過去的,之前是林姨娘狐媚矇蔽老爺,這才渾了規矩,太太只管好好理家教子就是,我瞧著這回老爺是要整治林姨娘了,太太這頭可得穩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家氣派來,千萬別亂了陣腳。」

「整治什麼?不過雷聲大雨點小,那賤婢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捨得?」

「太太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瞧著這回不對勁。」劉昆家的搖頭,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太太可還記得衛姨娘跟前的蝶兒?」

王氏點頭:「那丫頭倒是烈性,竟敢當面質問林姨娘,她這樣為主子出頭,也不枉衛姨娘與她姐妹一場;後來也不知怎麼樣了。」

劉昆家的低聲說:「我男人從外頭打聽來,說林姨娘前腳將蝶兒攆到莊子裡,後腳老爺身邊的來福便將人帶走了,然後放到西院,老爺空了後細細的盤問了蝶兒足半個時辰,之後蝶兒就由老太太做主,不知送到哪裡去了。」

王氏大感興味,問:「此話當真?既如此,怎地老爺全無動靜。」

劉昆家的起身取過一把扇子,站到王氏身邊為她輕輕的搖著,說:「怕只怕那林姨娘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又把老爺給哄心軟了,不過就算只打賣幾個下人,殺殺林姨娘的威風也是好的,太太正好乘機作為一番。」

王氏不語,心中暗自籌算,劉昆家的看見王氏神情,躊躇著開口:「只是有些話,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說了怕太太怪我沒規矩,不說又愧對老夫人的囑託,心中不安。」

王氏忙握住劉昆家的手,柔聲道:「你說的什麼話?我與你吃同一個人的奶水一起長大,本就親如姐妹,你早我幾年嫁了人,本當把你整家做陪房帶了來,可你婆家是母親得力管事的,這才分開了幾年,你有什麼話盡可說來。」

劉昆家的笑著又坐到王氏跟前:「瞧太太說的,老夫人最是心疼太太,當初太太出嫁時,多少得力的人都陪送了過來,只是我家公公是老夫人用慣了的老人,這才留在王府養老,那年老夫人一聽說林姨娘生了個哥兒,就急的整晚睡不著,連夜把我找了去,細細的吩咐囑託了半天,然後把我們兩口子帶幾個小的都送了過來。為的是什麼太太心裡不清楚?不就是怕太太在婆家受欺負,怕柏哥兒受冷待麼?真是可憐天下慈母心。」

王氏嘆氣:「都是我不孝,這般歲數了還要母親操心。多虧你來,日日勸著我,我這才收拾了倔脾氣,與老爺和了好,你又教我給老爺納妾,挫挫林姨娘的氣焰,說起來那衛姨娘也是你找來的,你看人的眼光不錯,貌美卻又翻不出幺蛾子來,她進門幾年林姨娘可消停多了,這次更是多虧了你,那賤婢才著了錯處。」

「這都是太太的福氣,與奴婢什麼相干,只是衛姨娘這一死,不過八字才一撇,且還差著一捺呢;老爺怎麼處置林姨娘且不得知,興許被哄過去了沒未有可知,咱們可不能鬆了這口氣。」劉昆家的說。

「哼!老爺要是不處置那賤婢,還像往常那樣寵著護著,那我也不要臉面了,索性把事情捅了出去,叫御史言官參老爺個寵妾滅妻且枉顧人命,看他還如何做官!」王氏拍著案幾到,冷哼著。

「哎喲,我的太太喲,老夫人就怕您這個犟脾氣,這才整夜睡不著!千萬別說這種氣話,這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喲!」劉昆家的忙擺手,急急的勸道,「你這麼一來,與老爺夫妻還做不做,柏哥兒前程還要不要,將來日子怎麼過?」

王氏立刻洩氣了,咬牙道:「那你說怎麼辦?沒出嫁時母親只一味教我怎麼管家理事,卻不曾說過如何管治姨娘,偏這林姨娘又不是尋常偏房,打不得賣不得,還是從老太太那裡出來的,真憋屈死我了。」

「太太且喝杯茶消消氣,聽我慢慢說來。」劉昆家的倒來一杯溫溫的茶水,遞到王氏手裡,「老爺固然是行事不當,但老夫人說太太也有不是之處。」

「我有什麼錯處?難不成給老爺包戲子買粉頭才算是?」王氏猶自忿忿。

劉昆家的笑道:「瞧太太又說氣話。那日舅老爺府裡,老夫人細細問過太太身邊的幾個大丫頭,便對我說太太您有三錯,要奴婢回頭與太太說,奴婢斗膽,今天便當了這個耳報神。想當初太太剛出嫁時,太太二話不說就把老爺的兩個通房丫頭給遣了,老爺和老太太可是半句話都沒有,那幾年太太一人獨大,別說老太太待太太是客客氣氣的,老爺與太太也是相敬如賓。太太這第一錯,就是日子過的太順心了,不免自大忘形,你內事要管外事也想管,老爺的銀子人事你統統都要做主,素日行事言語說一不二,開口閉口就是王家如何老太爺和舅老爺如何的,這叫老爺心裡如何舒坦?男人誰不喜歡女人做小伏低,誰不想要個溫柔可心的婆姨,老爺又不是個沒用窩囊的男人,外頭誰不說咱們老爺大有前途,太太你一次兩次的給老爺臉子看,時不時的下老爺面子,老爺如何與你貼心,如何不起外心?」

王氏頹然靠在椅背上,想起新婚時的旖旎風光,不由得一陣心酸,當初閨中姐妹誰不羨慕她嫁的好,夫家雖不是位高權重,卻也財帛富足,家世清貴,她一不用給婆婆站規矩,二無妾室來煩心,夫婿人品俊偉,才識出眾,仕途順當,將來做個誥命夫人也不是不能想的。不知何時起,老爺與她越來越淡漠,貼心話也不與她說了,而她也只顧著抓尖要強,想要裡外一把拿,把盛府牢牢捏在手心裡,正值興頭時,冷不防斜裡殺出個林姨娘來,接下來她便一步錯步步錯,直讓林姨娘一天天坐大。

劉昆家的冷眼看王氏神情,已知有眉目,就接著說:「老夫人說,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依附夫婿的,太太不緊著攏住老爺的心,卻只想著一些銀錢人事,這是本末倒置了。」

過了半響,王氏點點頭,緩緩喝了一口茶。

劉昆家的放心了,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慢慢搖了起來:「太太本是心直之人,哪知道那些個狐狸精的鬼蜮伎倆,讓林姨娘和老爺暗中有了私情卻懵然不知,要是早發覺了,乘著事情沒鬧大,偷偷稟了老太太,將林姨娘立時嫁出去,老爺是發作不得,偏偏等到事情鬧的不可開交之時,太太就是再鬧也不頂事了,這是太太這第二錯。」

王氏苦笑,這事她當初何嘗不懊悔,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從來不去管婆婆那頭的事情。

劉昆家的繼續說:「最後,也是最要緊的,老婦人說,太太你自己也是規矩不嚴禮數不周,因此在老爺那裡也說不得嘴。」

王氏不服,立時就要辯駁,被劉昆家輕輕按住肩頭,安撫道:「太太別急,聽我慢慢傳來。老夫人說,您當兒媳婦的,不在婆婆面前立規矩不說,不說晨昏定省,每月居然只去個三兩次,每次去也是冷著臉,說不上幾句話。婆婆的吃穿用住全都自理,你概不操心張羅,這說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太太您在老爺那裡便是有一百個理,只此一條您就沒嘴了不是。不論老太太如何冷情,不喜別人打擾,您總是要把禮數孝道給盡全了的。」

王氏不言語了,這句話正中要害,其實這泉州地界裡也有不少人暗暗議論過她們的婆媳關係,幾個要好的太太也與她說過此事,勸她得多多孝敬婆婆,免得被人指摘,她當時並不放在心上,老太太免了她每日請安,她樂的從命。

劉昆家的看王氏眼色閃爍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悠悠的說:「孝順婆婆總是有好處的,第一便是太太的名聲,當初維大老爺的爹也是鬧的寵妾滅妻,可是維老太太將婆婆服侍得全金陵都知道她的孝心,維老太爺便也奈何不得了。」

王氏覺得大有道理,便不做聲了,劉昆家的再說:「這其次,老爺有些事情做的不合禮數,您說不得他,可是老太太卻盡可說得,當日老爺要給林姨娘擡舉莊子店舖,您一開口,人家未免說您嫉妒,容不下人,可要是當初老太太肯說兩句,今日也不至於如此了。」

王氏一拍籐椅的扶手,輕呼道:「正是如此,當時我也真是暈了頭,只知道和老爺老太太置氣吵鬧,卻沒掐住七寸,只是鬧了個無用,平白便宜了那個賤婢從中取利,虧得你今天點醒了我,我才知道這般原由。過去種種,果真是我的不是。」

劉昆家的連忙添上最後一把火:「太太今日想通了就好,前頭的事咱們一概不論,往後可得好好謀劃謀劃,不可再稀里糊塗叫人算計了去才是。」

王氏長長舒了一口氣,握住劉昆家的手,哽咽道:「我素日裡只知道耍威風逞能耐,這幾年不意竟到如此地步,往後的日子你還得多多幫襯著才是。」

劉昆家的連忙側身說不敢當,這主僕二人正你客氣來我感激去,躺在四方榻上的其中一個小女孩微微動了動,姚依依同學鬆了鬆躺的發麻的腿,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旁邊睡的像隻豬的小女孩,盛如蘭小姑娘,她正微微的打著小呼嚕,看來這個是真睡著了。

姚依依向泥石流發誓,她絕不是有意偷聽的,她早就醒了,只是懶得動彈也不想說話,於是閉著眼睛繼續躺著,誰知這兩位歐巴桑居然把這裡當聊天室了,從搬家養女兒一路談到愛恨情仇,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投入劇情,姚依依反而不好意思醒過來了。

只聽見那劉昆家的還在說:「……咱們老爺又不是個糊塗蟲,他在官場上順順當當,心裡明白著呢?太太切不可和他耍心眼,反倒要壞事了,您是個直腸子的人,如何與林姨娘比那些彎彎繞的狐媚伎倆,您當前要緊的呀,就是賢惠和順,對上您要好好孝敬老太太,我瞧著老爺對老太太極是敬重的,您就算不能晨昏定省,也得隔三岔兩的去給老太太問安,噓寒問暖的,就是擺樣子也得擺的像模像樣,這對下您要好好撫育六姑娘,老爺對衛姨娘多有歉疚,您對六姑娘越好,就越能讓他想起衛姨娘是怎麼死的,還顯得您賢惠慈愛,日子長了,老爺的心也就攏回來了。」

姚依依覺得這劉昆家的說話忒有藝術性,她要勸的話歸納起來無非是:太太呀,你拿鏡子照照自己,咱要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您和林姨娘去比女性魅力和嗯嗯啊啊,那是基本沒戲滴,不過別擔心,當不了劉德華,咱可以當歐陽震華,你就好好伺候婆婆帶帶孩子,咱打親情牌品德牌,走走老媽子路線,那還是很有贏面滴。

那劉昆家的還沒說完:「……六姑娘這幾天不怎麼吃飯也不說話,太太得多上心了,這六姑娘是個丫頭片子,又分不著家產,回頭置辦一份嫁妝送出去就是了,也礙不著太太什麼事,還能給五姑娘做個伴不是?」

姚依依閉緊眼睛,她更加不願意醒過來了,想她一個有為青年淪落到這種地步,簡直情何以堪呀,況且這層皮子和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諧,讓她一直病歪歪的,甚至不怎麼覺得餓,拒絕接受現實的姚依依目前依然消極怠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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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22:30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8 編輯

第4回

盛府下人中有不少是本地買來的,那些捨不得離開故土親朋的下人都被盛府放了,還發了些遣散銀子,眾人交口稱讚盛大人仁厚愛民。盛紘挑了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一大清早帶著閤家大小出發,盛府上下幾十口人外加行禮輜重足足裝了七八船,盛紘擔心太過招搖,便遣可信管事押送著其中幾條行李船先行北上,同時也好提前打點宅邸。

姚依依跟著王氏住在船舷右側,身邊丫鬟婆子又換了幾張新面孔,她也懶得記了,依舊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不了許多卻睡的過頭,除了先頭幾日有些暈船之外,和她一道的盛如蘭小姑娘都十分興頭的觀看水上風景,一邊看一邊蹦蹦跳跳的來與自己這個『不會說話得了傻病』的六妹妹講。

如蘭小姑娘估計沒怎麼出過門,哪怕就是飛起一隻大老鴰,她也能興奮個半天,揮舞著胖手指一路大驚小怪的,王氏看不下去時便喝斥她兩句,小如蘭鬱悶,不敢老是趴在舷窗上,只要來和姚依依說話,每次她嘰嘰喳喳個半天,姚依依就有氣無力的嗯一聲或點點頭。

「娘,我瞧六妹妹是真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六歲的小如蘭對於新夥伴表示不滿。

「四妹妹,休得胡說,明蘭是病了,昨兒個我就聽她說話了,她比你小一歲多,又剛沒了衛姨娘,你可不許欺負她。」十二歲的盛長柏坐在窗邊看書,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昨日她只說了四個字——『我要方便』,大姐姐你也聽見的。」小如蘭扯了扯姚依依的辮子,姚依依紋絲不動的靠在軟榻中,好像又睡著了。

「好了,如蘭。」十三歲半的盛華蘭小姐正是亭亭玉立的時候,出落的像一朵剛出箭的白蘭花一般嬌嫩漂亮,她挨在軟幾旁翻看著刺繡花樣,「沒的吵什麼,一路上就聽見你咋咋呼呼的,一點大家規矩都沒有,你再吵鬧,當心我去回父親,叫父親罰你抄書,看你還有沒有閒心去管旁人,自己玩你自己的去。」

小如蘭撅撅嘴,似乎有些怕長姐,不甘願的跳下姚依依的軟榻,到一邊和丫鬟翻花繩去了,走到盛華蘭身後時,還朝她扮了個鬼臉。

過不多久,華蘭身邊的大丫鬟進來了,華蘭放下手中花樣,問:「怎麼樣了?」

那丫鬟抿嘴一笑,回道:「果不出小姐所料,那頭正熱鬧著,因是在船上,鬧將不起來,這會兒正抹淚呢,我本想多打聽兩句,被劉大娘攆了出來。」

華蘭笑了笑,心裡高興,長柏放下書卷,皺眉道:「你又去打聽了,父親已經吩咐不許多問,你怎麼總也不聽,成日打探像什麼大家小姐的樣子。」

華蘭白了弟弟一眼,說:「你囉嗦什麼,我的事不用你管,讀你的書罷。」接著又自言自語的輕輕說道:「……她果真是惹惱了父親,可究竟是為什麼呢?今晚非得問問母親不可……活該!」

姚依依眯著眼睛裝睡,作為在場唯一知情的人,她覺得這幾天船內可比船外的風景精彩多了,剛開船十天,盛紘就在泊船補給的碼頭打發了兩三個管事,請注意,他們都姓林。

他們原是投奔林姨娘來的落魄族親,這幾年他們做了林姨娘的左膀右臂,在外面管著鋪子莊子,在裡面包攬採買差事,人前人後都威風八面的,這次盛紘要攆人,他們自然不肯,求到林姨娘面前,林姨娘大吃一驚。她心思慎敏,知道事情不對,立刻到盛紘面前去求情,可這次不論她好說歹說盛紘都冷著臉,不去理她,偏偏又是在船上,主子下人首尾相聞的,她也不好拿出彈琴吹簫西施垂淚那一整套功夫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去了臂膀。

王氏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不敢稍有透露,只得苦苦繃住臉皮,不敢當眾流露喜色,撐著極是辛苦,她心情愉快,行事也大方起來,待姚依依愈發親厚,吃的穿的都照自己親女置辦,一停船靠岸就去請大夫來給姚依依診脈,看看是不是真傻了,可惜姚依依不配合,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吃不了幾口飯,倒成日睡的昏沈沈的。

盛紘常來看姚依依,每看一次就更擔心一次,每次抱著女兒掂掂份量,眉頭都皺的更緊些,便催著船伕快行疾走,想著快點到登州,安定下來之後得給女兒好好看看。

初夏南風正勁,由南向北行船十分順利,待到了京津地帶,盛紘帶著幾個幕僚自行了下了船,走陸路去京城吏部辦理陞遷手續,還要叩謝皇恩以及拜謝一干師長同僚,其餘親眷則由長子領頭依舊往北先去山東。

盛紘這一走,林姨娘愈發老實,乾脆連面都不露了,只在自己船艙內教養兒女,船上眾僕婦船工及別家船舶駛過,常能聽見林姨娘艙內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都紛紛讚歎盛府是詩書傳家,果然家學淵源,王氏又氣憤起來,逼著長柏也讀出些書聲來讓旁人聽聽,長柏哥哥為人寡言穩重,聽的母親如此要求,頓時小白臉漲成了個期期艾艾的大茄子。

姚依依曰,茄子更加不會讀書。

姚依依睡的昏頭昏腦,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等到如蘭小姑娘坐厭了船,長柏哥哥看完三卷書,華蘭大小姐繡完了四塊手絹時,大家終於停船靠岸,碼頭上已經有管事帶一干僕役等著接人了,灰頭土臉的岸上人和頭暈腦脹的船上人都沒啥好說的,直接換乘了車駕,接著又是顛顛簸簸了好幾天,還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顛斷的氣的時候,大家終於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麼暈船,卻狠暈馬車,吐了好幾天的黃水,幾乎連膽汁都嘔了出來,這次不是裝睡了,而是直接暈死在一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懷裡,被抱著進了家門,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個什麼樣子,等到有些緩過氣來的時候,已經在炕床上了,每次睜開眼睛來,都能看見一個大夫在旁邊搖頭晃腦的,第一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叔叔,第二次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大爺,第三次是個鬚髮皆白的老翁,按照中醫大夫年齡與醫術成正比的定律,這大夫應該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連著請了三個大夫,都說盛府幼女病況堪憂,不是醫藥不好,而是問題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王氏看著小女孩只瘦的皮包骨頭,心裡開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紘剛有些關係緩和,盛明蘭又是盛紘親自抱到她處來養的,倘若盛紘回來看到小女兒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攬功不著反添堵了。

盛紘回來看見女兒孱弱成這個樣子,對林姨娘愈發上了怒氣,白日裡處理公務,下了衙回府就發落下人,盛府初來登州,無論買人賣人外邊都不知道內情,只當是新官上任,內府下人也多有調整而已。盛紘心裡有氣,避著不見林姨娘,連著兩日將她房裡的幾個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發了,或貶或攆或賣,還夜夜歇在王氏房裡,王氏心裡幾乎樂開了花,拿出來給姚依依補身體的人參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塞似蘿蔔大的人參只看的姚依依心裡發毛。

這邊春光明媚,那邊卻淒風苦雨,林姨娘幾次要見盛紘,都被下人攔在外面,不過她究竟不是尋常人,這一日晚飯後,盛紘和王氏正在商量著盛明蘭的病情,幾個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還昏沈沈的躺在臨窗的炕床上,夫妻兩個一邊一個挨著炕幾,說著說著話題就繞到在登州置辦產業的事上了,突然外面一陣喧嘩,傳來丫鬟們喝斥阻止聲,王氏正待打發身邊劉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陣風動,湖藍軟綢的薄簾子被一把掀開,當前進來一個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誰?

只見她全無環珮修飾,頭上烏油油的綰了一個髻,竟半點珠翠未戴,臉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的風流婉轉,一身暗藍素衣更映的她肌膚欺霜賽雪,一雙彎彎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今日瘦了許多,端的是楚楚可憐。

 外面傳來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聲音,顯是林姨娘帶了一支娘子軍來闖關了,盛紘轉過頭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的拍著炕幾:「你這副鬼樣子,作給誰看,叫你好好待在房裡,你闖進來做什麼?吵的滿屋人都知道,你當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臉呢!你們快把她叉出去!」

說著幾個丫鬟就來推趕人。

「不許碰我!」

林姨娘奮力掙開,噗通立時朝著盛紘跪下了,聲音如鐵器撞刀砧,臉色決然:「老爺,太太,我今日是橫下一條心的,倘若不讓我說話,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裡,好過零碎受罪!」

盛紘冷喝道:「你也不用尋死覓活的,打量著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學那市井婦人,來做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給誰看!」

林姨娘眼淚如湧,淒聲道:「這些日子來我心裡跟熬油似的悶了些許話要說,可老爺卻避著我不肯見,我心裡已是死了好幾回了,可是老爺,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裡就是要辦個毛賊,你也得容人辯上一辯,何況我畢竟服侍老爺這些年,還有養了一對兒女,如今你就是要我死,也得叫做個明白鬼啊!」

盛紘想起衛姨娘的死狀,光火了,一下砸了個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淚滾滾,哽咽道:「……紘郎!」聲音淒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從炕上跳下來,對著丫鬟媳婦吼道:「你們有氣兒沒有,死人呢,還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這般不容我說話,莫非是我怕我說出什麼來?!」

「你滿嘴噴什麼沫子,休的在這裡胡謅!我有什麼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個坑,把話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爺自會明辨。」

王氏氣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猶自垂淚,屋裡一時無話,盛紘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話都說明白,便對叫丫鬟去找管事來福,劉昆家的十分心活,將屋內一干丫鬟媳婦全都叫出屋去,不一會兒來福進來,盛紘低聲吩咐了一番,來福領命,回頭帶了幾個粗使婆子進來,把一干僕婦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裡只剩下盛紘,王氏,林姨娘,劉昆家的並來福一共五人,哦,還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同學,估計這會兒眾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發誓,她並不想留在這裡聽三堂會審,可是……她最好還是繼續昏迷吧。

林姨娘輕輕擦拭著眼淚,哀聲說:「這些日子來我不知哪裡做錯了,老爺對我不理不睬不說,還接二連三發落我身邊的人,先是投奔我來的兩個族親,接著又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前日裡連自幼服侍我的奶媽也要逐出去!老爺辦事,我並不敢置喙,可也得說個青紅皂白呀!」

盛紘冷冷的開口:「好!我今天就說個青紅皂白,我來問你,衛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姨娘似乎並不吃驚,反而慼然一笑:「自那日衛妹妹過世,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當日在泉州之時,府裡的丫頭婆子都隱隱綽綽的議論著,說是我害死了衛姨娘,我本以為這不過是幾個無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爺陞遷在即,我不敢拿瑣事來煩擾老爺,便暗暗忍下了,總想著清者自清,過不多時謠言總會散去,可沒想……沒想,老爺竟然也疑了我!」

說著便滾珠般的淚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來。

盛紘怒道:「難道我還冤了你不成。衛姨娘臨盆那日,你為何遲遲不去請穩婆?為何她院中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為何家裡幾個會接生的婆子都不在?當日我與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你在家,不是你還是誰?」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過面頰,哀哀淒淒的說:「老爺,你可還記得幾年前三姑娘夭折時候,太太說的話,太太說叫我以後少管姨娘們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當日老爺與太太離家後,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裡。老爺明鑑,家裡兩個主子都離了,府中的下人們還不想著鬆快鬆快歇息歇息,偷懶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我進門不過幾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幾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的動?!」

盛紘冷哼一聲不說,王氏轉頭看劉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之色。

林姨娘接著說:「後來下人來報,說衛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連忙叫丫鬟去傳門子,讓他們給叫穩婆來,可誰知二門婆子和幾個門子都在吃酒賭錢,我丫頭求爺爺告奶奶喚了半天,他們才慢吞吞的去了,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我事後也問過那幾個門子,他們只說是路近的穩婆不在家,跑了好幾里地去城西找來的,這才誤了衛姨娘臨盆。老爺,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說的句句屬實,若是我存心要害衛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爺若是還不信,可自去問那日的婆子門子我是什麼時辰去叫穩婆的,自有人聽見的!」

說著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盛紘轉頭,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裡一跳,去看劉昆家的,她朝自己皺了皺眉。要知道,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門的媳婦和門子更是一直由她來管的,就算盛紘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個督管不嚴放縱下人的罪責。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點罪責都沒了?好伶俐的口齒!」王氏也不能多說,顯得她十分清楚內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幾步,爬到炕前,一張清麗的面孔滿是淚水,更如明月般皎潔,哽咽的緩緩訴說:「若說我一點錯也沒有,那也不然;我膽小怕事,不願將事攬在身上,若是我當日親自陪在衛妹妹身邊,指揮丫鬟媳婦,也許衛妹妹也不至於年輕輕就……我不過是怕自己但上責任,怕被人說閒話而已。我是錯了,可若說我有心害死衛妹妹,我就是到了閻王那兒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讀書長大的,難道不知道人命關天的事嗎?」 盛紘心裡一動,默聲坐著。

王氏氣極,正想大罵,被劉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強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兩下,哀聲淒婉,顫聲說:「老爺,太太,我本是一個無依無靠之人,這一輩子都是依附著老爺活著的,倘若老爺厭棄了我,我不如現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老太太要給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臉面,定要賴在盛家,不過敬慕老爺人品。被眾人恥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認了,是我自己甘心情願的。……我也知曉自己惹怒了姐姐,讓姐姐心裡不快,姐姐怨我厭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辯,……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對老爺的一片癡心,當我是只小貓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賞我一個地方縮著,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時時瞧見老爺,我就是被千人罵萬人唾,也無怨無悔!……太太,今日當著來福管事和劉姐姐的面,我給您磕頭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說著,還真磕起頭來了,一下一下的,砰砰作響,盛紘心頭一疼,連忙跳下炕,一把扯起林姨娘:「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麼?」

林姨娘擡起頭來,淚眼婆娑的望著盛紘,千般柔情萬般委屈,凝視了一會兒,卻什麼也不說,轉頭撲在王氏腿邊,一邊哭一邊哀求道:「求太太可憐,要打我罰我都成,就是別把我當那奸邪之人,……我有不懂事的,就叫我來訓斥,我什麼都聽太太的……我對老爺是一片真心的……」

哭的聲嘶力竭,氣息低啞,雙眼紅腫,氣竭的倒向另一邊盛紘的腿上,盛紘實在不忍心,頗有動容,輕輕扶了她一把。

——太給力了!!!

姚依依終於忍不住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去看,盛紘臉上不忍大盛,王氏氣的臉青嘴唇白,卻半句說不出口,渾身抖的好像打擺子,來福看的目瞪口呆,劉昆家的自嘆弗如。

林女士驚人的才華奇蹟般的把一心想要睡死的姚依依同學驚醒了,她捫心自問,一個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雖然落魄了,然養尊處優了十幾年,她有勇氣這樣當著下人的面表決心表癡心,說跪下就跪下,該求饒就求饒,哭就哭,爭就爭,為什麼自己就如此懦弱,不肯面對現實呢?不就是投了一個不咋地的爛胎嗎。

在一個涼涼的夏夜,一位專業過硬技藝精湛的職業二奶終於喚起了姚依依生存的勇氣。
引言 使用道具
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23:09

本帖最後由 水言俞 於 2015-4-14 15:32 編輯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9 編輯

第5回

那天晚上的對話原來明明是在質問林女士罪責的,可這話題不知什麼時候歪樓了,林女士從一個被告變成了原告,上述案件從追究衛姨娘的死因莫名其妙變成了大老婆迫害小老婆事件追蹤調查,過程轉換的若有若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聽眾們不知不覺就被繞進去了,其實明面上聽來,林女士並沒有指控王氏任何罪名,但是她的每句話都似乎在暗示著什麼,連姚依依這樣上慣法庭的專業人才,聽著聽著,也覺得好像是王氏冤枉陷害了她。

林女士的捨身出鏡很快見效,盛紘同志暫停了處罰措施,並且於第二天去林姨娘房裡小坐了片刻,林姨娘屏退眾人,拿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給盛紘沏了一碗釅釅的鐵觀音,正是盛紘素日喜歡的火候,再看林姨娘一身單薄的月白綾羅衫子,滿頭的雲鬢只插了一支素銀花卉絞絲小髮簪,真是楚楚可憐,如花嬌弱,來的時候縱有萬般火氣,也退了一半。
 
「昨日在太太處,我給你留了臉面,照你說的,衛姨娘的死你竟沒有半點幹系?」盛紘冷聲道,他總算是在官場上打滾過的人,好歹還記得自己來幹什麼的。

林姨娘淚光閃閃:「老爺給我臉面,我如何不知,老爺今日獨自來與妾身說話,妾身也索性攤開了說。那衛姨娘是太太給老爺討來的,之前太太又接二連三的弄出了香姨娘和萍姨娘,這全為的是什麼,全府裡上上下下都明白,不過就是看著老爺疼我憐我,太太不喜。我在這府裡人單力微,素日裡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若不置些得力可靠的人手在身邊,且不知如何被人糟踐,我自己不打緊,可我不能讓楓哥兒墨姐兒遭罪呀。這才關緊了門庭,撇清了自己個兒,平日裡凡事不沾身,為了就是保自己平安,衛姨娘那晚出事之時,我的的確確存了私心,不願理睬,可要說我存心害她性命,真是血口噴人了。紘郎,紘郎,我縱然有千般萬般的錯,你也瞧在楓哥兒墨姐兒面子上,前日先生還誇楓哥兒書讀的好呢。」

盛紘心中一動,也不聲響,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林姨娘慢慢依到他身邊坐了,頭挨到他肩上,細訴:「紘郎,我深知你為人,當初你我定情之時,老爺就對我起誓,絕不讓我叫人欺侮了去,這才頂著太太娘家的臉子,給我置辦了田產鋪子,讓我好在府裡挺起腰桿做人,紘郎待我一片厚意,我如何不知,若我做出那狼心狗肺之事,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語音婉轉,千嬌百媚,即便是毒誓發起來也如說情話一般,盛紘不由得鬆開了眉眼,正待伸手攬過林姨娘溫存一番,突然又想起那日與盛老太太說的話,於是縮回手,推開林姨娘。

林姨娘素來拿捏的住盛紘的脾性,沒曾想被推開,臉上絲毫不露,只盈盈淚眼的望著盛紘,盛紘看著林姨娘,沈聲說:「衛姨娘的事就此揭過,我會與太太勒令府裡上下誰也不得提起,但是從今日起,有幾件事我要與你說清楚。」

說著雙手負背站到炕前:「今日之事我也有過,一味憐惜愛重於你,竟忘了聖人之言。所謂,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我們這樣的人家可不學那商賈之家弄什麼平妻來丟人現眼,太太縱有一萬個不是,她究竟是大你是小,你應當盡禮數。從今往後,你撤了那個小廚房,我也停了給你的一應花銷,你院裡的丫鬟婆子當與府裡其他人等一般份例,不得有所厚薄,你若願意賞人,便自己出錢。一應事宜皆按照府中規矩來,想來你這些年來也有不少體己,儘夠用了。以後你要守著規矩,給太太每日請安,若有不適,隔日去也成,但以後叫你院裡的人收斂些,不得對太太不敬,說些沒規沒矩的胡話,若被我知道了,一概打死發賣!」。

林姨娘花容失色,心裡涼了一片,正待辯白,盛紘接上又說:「我也並非不明事故之人,你與太太不睦已久,我也不會想著你和她一日就能姐妹和睦,但你當先服個軟。我也不會收回予你那些產業,那些東西還給你傍身,可管事之人卻不能由你胡亂指派。當日你那兩個族親在泉州每日喝花酒包戲子,排場竟比我還大,以後你指派的管事得由我看過點頭,不許再招那些渾不吝的狗才,沒的敗壞我盛家名聲!……楓哥兒和墨姐兒還留在你身邊養著吧,你若真為了孩子著想,也不至於弄的如此地步,現在你就多想想那兩個孩兒罷。」
 
林姨娘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聽得盛紘最後一句話,卻不言語了,她知道這是盛紘要繼續做官,要搏一個好官聲,就不能讓人抓住了私德上的毛病,盛紘剛才說的不過是要她做小伏低,卻沒有剝了她的產業,也沒有分離她的孩子,這已是底線了。這次衛姨娘的死她終究是大有干係,能夠如此銷案,已是大幸,她是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見好就收,縱然心中有所不甘,也只咬牙忍下,反而打點起精神來與盛紘溫存。

盛紘在林姨娘處軟玉溫香了半晌,之後直奔王氏正房,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來到王氏房中,依舊屏退了僕婦,只留夫妻二人在內室說話,待他把剛才和林姨娘說的話交代過後,王氏粉面含怒:「你的心肝寶貝,我何時敢說什麼了,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如何敢有半個不字!」。

盛紘深吸一口氣:「你也別打量著我不知道,我只問你三句話。第一,舅老爺家無病無災,你早不去晚不去,為何偏要等在衛姨娘臨盆前幾日扯著我去?第二,府裡那些懂得接生的婆子總共四個,其中有三個是你陪嫁來的,她們素日都是聽誰效命的,你比我清楚。第三,我又如何會那般巧的回府,正好瞧見衛姨娘最後一面?」。

王氏心中微驚,嘴裡卻不慌不忙:「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來!那日我走的時候,特意請大夫給衛姨娘診過脈,明明是好端端的,那大夫正是老爺最信的那個廖大夫,老爺不信可自去問他。他說,衛姨娘出嫁前常年做活,本就身體端健,哪怕沒有穩婆也可以自己順產;可我一走,林姨娘卻三天兩頭往衛姨娘飲食裡下些寒涼之物,這才引的衛姨娘生產不順。林姨娘有的是銀子,裡面外面的人手也都盡有,就算我的陪嫁婆子不聽使喚,她難道就沒人可用了?明明是她巧言善辯,老爺老全聽信了,那泉州城裡有多少穩婆,她足足拖了幾個時辰才把穩婆叫來,就算不是她存心,也是她手下的人放縱!哼,我站得直立得正,縱有些花哨伎倆,也不過是想瞧瞧林姨娘如何應對罷了,倘若她沒有害人之心,衛姨娘便是無人理睬,自個兒待在院裡,也能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來的。」

盛紘沒有反駁,反而連連點頭:「這內裡的事情我早已查清,這次的事,林氏大有干係,但要說她真想害死什麼人,卻也不至於,只能說衛姨娘命薄,兩下里一湊,剛好給對上了;你那些陪嫁婆子素日就與林氏鬥氣,也不是有意拖延。事已至此,但不成我還真殺了林姨娘填命不成?那兩個孩兒倘若心生怨懟,家宅如何安寧。」

王氏生氣,扭過身子不理盛紘,氣鼓鼓的拿起手絹絞了起來。

盛紘坐到王氏身邊,輕言細語的勸道:「這幾年我讓太太受委屈了,太太放心,自打往後,我當不再縱容林姨娘,你是大她是小,你是我明媒正娶三書六禮聘來的正房太太,百年後要與我共享宗祠香火的枕邊人,她林氏便是翻了天也是越不過你去的,她自當給你請安問好,打水服侍。」
王氏心頭一喜,回頭笑到:「你可捨得?」。
 
盛紘索性摟住王氏腰,輕輕撫摸:「沒什麼不捨得的,一切當以盛家為重,林姨娘再重還能重過閤府上下的體面?太太,你當拿出大家規矩來,也得記得自己的規矩,你自己不先立的正,如何讓別人服帖?老太太那裡……」。

王氏被他幾下摸過去,身子早就軟了一半,許久沒與盛紘這般親近熨帖,心中柔情大盛:「我知道自己也有不足之處,放心,只要她守規矩,我自不會欺壓於她,也不會再使小性子與老爺置氣,孩子們都這般大了,難道我還會與她爭風吃醋不成?」。
 
盛紘摸著王氏語氣緩和了許多,於是再接再厲,把王氏摟著在耳邊輕輕吹氣,逗弄的王氏粉面泛紅,氣息發燙:「我的好太太,你是大家小姐,自知道家風不正家道不寧的道理,如今我們當往前看,華姐兒眼看著就要及笄了,這說親事就在眼前,要是咱家有什麼不堪的事傳了出去,豈不是連累了華姐兒?華兒是我的頭生女,又是嫡出,我還想著要給她找個千好萬好的女婿,到時候也擺擺那泰山老丈人的威風。」

王氏聽的眉花眼笑,愈加順從:「老爺說的是,我都聽老爺的。」

姚依依同學躺在隔間,她昨天終於破天荒喝了一碗噴香的雞絲粳米粥,今天多少有些精神,歪在軟榻上睡不著,再次不好意思,她又把人家夫妻的話都聽見了。
嗯,這個怎麼說呢?。

盛府的混亂源自林姨娘的崛起,不能不說林姨娘捨棄外面的正頭太太不做,寧願當個姨娘是看準了人,對人下菜碟。她不是稀里糊塗毫的尤二姐,她找了盛紘,是因為知道他是個性格獨立不受妻子箝制的男人,她也知道盛紘早年當庶子時的涼苦,並以此為切入點,為自己在盛府博得了一個不敗之地。

姚依依覺得也不用責怪盛紘老爹,只能說男人對於戀人的原諒是無原則的,而對於沒什麼愛情的妻子的尊重卻是有條件的。盛紘這樣受過教育的封建士大夫,雖然恪守禮法,但作為一個有追求有文化的青年官僚,他對情感畢竟還是由需求的,王氏對他來說可算是包辦婚姻,但是如果婚後兩個人用心經營,包辦婚姻也能生出情深意重的摯愛夫妻來,可惜王氏在這上面多少犯了錯誤。而林姨娘對盛紘來說,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在眾人無所知的情況,兩個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愈是壓制的情感愈是濃烈,那個時候的盛紘,想必是動了真心。

徐志摩對待林徽因和陸小曼的深情厚意,與對待張幼儀的冷酷殘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人,比對徐大才子,盛紘還算有節制的。

應該是林姨娘眼光不錯,運氣更不錯,盛紘不是懦弱昏聵的賈璉,他到底是從庶子爬上今天的地位,他很清楚妾室受正室欺侮的地方無非兩塊,日常生活和子女撫養,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直接給林姨娘獨立的經濟來源,有了錢,自然搖桿就挺了,並且率先破壞規矩,堅持讓林姨娘自己養孩子。

可是這樣一來,規矩就蕩然無存了,隨著時間推移,林姨娘生兒育女,王氏又無法從感情上把丈夫拉回來,林姨娘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她開始培植自己的親信,漸漸與王氏有了分庭抗禮之勢,盛府由裡到外,漸漸形成兩派人馬,且戰火愈演愈烈,而姚依依目前身體的這個生母,衛姨娘,就是在這種妻妾對峙情況下的無辜炮灰。

《谷梁傳》曰:毋為妾為妻。就是說,妾是沒有資格扶正為妻的,有妾無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滿室,也是無妻的鰥夫,要另尋良家聘娶嫡妻。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這只是規矩,並不是律法,所以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例如就有嬌杏這樣被扶正的幸運小妾,雖然這種例子並不多,但不是沒有。

姚依依是學法律的,她知道,從本質上講,封建社會的律法維護的是男子的權益,一旦男子的全部利益歸結到正室以外的女人身上,那麼正室退位讓賢的情況總會發生,這很悲哀,但是還好不多。倒黴的陳世美同學挨了包爺爺一鍘,不是因為他停妻再娶,而是因為他犯了人命案,男人犯重婚罪是不會殺頭的,當然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如果像盛紘一樣想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那就不能因為這個壞了名聲。

剛開頭幾年,盛紘不管不顧,與林姨娘情海無邊,不願上岸,可他畢竟是有理智的封建士大夫,不是以突破封建枷鎖為己任的民國詩人,他對林姨娘的熱情終歸會消退,而王氏的娘家的出手干預加快了這一速度。
 
王家人出人出力,還想出了美人計,這個招數實在不算新鮮,但貴在有效,從古至今,宮廷到民間,屢試不爽。但沒想到林姨娘戰鬥力極強,連著給幾個頗有姿色的丫頭開臉,竟然也沒能拉回盛紘,畢竟林姨娘出身官家,姿色秀美,和盛紘談起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來,連王氏也插不上嘴,何況幾個丫頭。
 
於是王氏劍走偏鋒,找到了正處於困境的平民女子,衛氏,她雖然並沒有很好文學教養,但她擁有一個所有女人最直接也是最立竿見影的優點,美貌。

果然,真愛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盛紘一看見衛氏就被迷倒了,她不識字,沒關係,他來教她,她不懂詩詞書畫,沒關係,他來點撥,耳鬢廝磨紅袖添香,何嘗不樂;加上衛氏性情溫柔惇厚,盛紘倒也真喜歡上她了。

這下子林姨娘急了,她所依仗的無非是盛紘的寵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絕不允許有人踩進她的地盤,她要折騰衛姨娘,一開始倒也沒想要她命,只是希望把胎兒給弄沒了,最好把她的身體也給弄垮了。

可是衛姨娘特別點背,立時就一命嗚呼了。

衛姨娘的死,讓盛紘陡然清醒了,縱然沒有像對林姨娘那般情義,終歸也是同床共枕過的女人,看見她死在一攤血泊中,盛紘終於意識到家庭內部的矛盾已經激化了,作為一個常年外放任實差的官員,盛紘如何不明白衛姨娘的死其實是府裡規矩敗壞的結果。。

妻妾鬥爭的慘烈讓盛紘不寒而慄,,於是他下決心整頓了,要恢復良好的家庭等級規矩,就得放棄對林姨娘的過度偏愛,從情海中爬上岸,站在大家長的角度,公平持中的管理家庭。
不過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不敢把林姨娘和她的孩子完全交到王氏手中處理,他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嫌隙怕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抹平的。

王氏這次基本上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就算她依然在愛情上鬥不過林姨娘,至少也獲得了在家庭中唯一的女主人地位,正房妻子對妾室始終是提防的,尤其是面對貴妾時,更有危機感,就像黛玉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寶玉他媽對趙姨娘那樣無所謂的態度是建立在兩者實力懸殊太過的情況下,一個是豪貴的王家,一個則全家都是奴才,連自由人都不算,自己還是家生子。

而王熙鳳之所以會那麼忌憚尤二姐,卻不把秋桐放在眼裡,就是因為尤二姐是貴妾,而且她自己出嫁多年,都二十多歲了還一直沒有生兒子,本就屬於犯了七出,沒有不讓納妾的道理,只不過有娘家撐腰才一直無人說她,一旦尤二姐生出了兒子,不說會取代她,至少也會危及她的地位,所以當王熙鳳一聽說尤二姐的事情,就立刻把劍出鞘。

妻妾之爭,是一個很複雜的命題,包含了智慧,毅力,膽量,家庭背景,個人性格,當然還有運氣,種種因素在裡面發生作用,只能說優勢基本上還是在妻子這一邊,妾室哪怕有二房奶奶的地方,但殺出重圍被扶正的可能性也還是並不高。

整部紅樓夢這麼多倒黴女子,也只有一個嬌杏有這養的運氣,平兒和香菱後來到底有沒有被扶正還兩說,就算被扶正了,也是薛蟠和賈璉落魄之時了,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而這位可憐的衛姨娘不過是眾多倒黴小妾中的一位,她的死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微小浪花,雖激起過一些動靜,卻最終被無聲無息蓋過。爾後,盛紘和王氏為了家族體面,逐一替換府中僕婦下人,而林姨娘自己當然不會提,漸漸的,盛家無人再提起衛姨娘的死,甚至沒幾個人知道當初這位慘死的美麗怯弱的女子。

姚依依想到這裡,又沒有生存意志了,她既沒有實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將來在盛府的地位會很微妙的,她這次投胎實在是雞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卻沒余出多少。

怎麼做才能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呢?五歲快六歲的盛明蘭開始嚴肅思考生存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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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24:47

本帖最後由 水言俞 於 2015-4-14 15:33 編輯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9 編輯

第6回

盛紘同志新官上任,新任期新氣象,他有心打造登州第一家庭的良好形象,給全州老百姓做一個父慈子孝全家和樂的好榜樣,為建設封建社會良好風貌的新登州做出貢獻,於是在上任交接完成之後,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帶著王氏並三子四女和幾個丫鬟婆子,聲勢浩大的來給盛老太太請安。

進了壽安堂正廳,盛紘和王氏向盛老太太行過禮,分別坐在羅漢床兩邊的方椅上,接著讓僕婦領著幾個孩子按著次序一一行禮,先是三個嫡出的,再是四個庶出的,沒有妾室。
 
明蘭,就是姚依依同學,清早起床渾渾噩噩,連早飯都沒吃,就被抱出房間,被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領著行禮,她排行倒數第二,輪到她磕頭時,已經有些醒了,這頭一磕下去,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結結巴巴的跟著說了句:「給老祖宗請安。」

很久沒說話,又怕說錯話,明蘭一開口就是語音稚弱,說話不利索,立刻引來幾聲輕輕的嗤笑,明蘭轉頭去看,站在一邊的如蘭小姑娘正輕輕掩著嘴,她身邊站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看著似乎稍微大點兒,估計是排行第四的墨蘭小姐,她頭戴一對點翠的白玉環,身穿湖綠色的細紋羅紗,站姿規矩,頭微微下垂,溫婉又恭敬。

盛紘微微皺眉,去看王氏,王氏立刻瞪了如蘭身邊的媽媽一眼,那媽媽惶恐的低下頭。
瞧著如蘭和墨蘭兩人,盛老太太心中嘆息,又再看看呆頭呆腦的明蘭,被人笑話了也不知道,還傻傻的站在當中,一副懵懂迷茫的樣子,她不動神色的呷了口茶,眉目低垂,等到最小的盛長棟也行完了禮,她道:「我素日清淨慣了,不喜人多熱鬧,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禮,還照往常,只每旬來請安罷。」

王氏粉面泛紅,估計昨晚睡的很好:「瞧老太太說的,在您老面前盡孝原就是晚輩的本分,前幾年是我不懂事,疏忽了孝道,前兒被老爺說了一通,媳婦已經知錯了,望老太太瞧在媳婦蠢笨的份兒上,莫要與媳婦一般見識,媳婦在這兒給您賠罪了。」

說著便站起來給盛老太太跪下,盛老太太看了盛紘一眼,盛紘連跟著一起說:「母親,莫說這晨昏定省,就是時時給您端茶遞水都是她應當的;若是母親不允,兒子只當您還在生媳婦的氣,御家不嚴都是兒子的不是,兒子自當去父親靈前領罪。」

說著也給盛老太太跪下了,王氏用帕子抹了抹臉,紅著眼睛道:「母親,兒媳真知錯了,往日裡在娘家時,兒媳也學過百善孝為首,自打進了盛家門後,卻被豬油蒙了心,左了性子,疏忽了對您的孝道,老太太儘管罰我就是了,千萬莫要往心裡去。老太太若是怕人多嫌吵鬧,往後我們分著來請安就是了。」
說著低聲啜泣,盛紘也雙眼紅了起來。

明蘭站在左邊最後一個位置往前看,心裡暗想,這夫妻兩人不知不是不昨晚連夜排練的,一搭一唱配合的十分到位,說眼紅就流淚,明蘭懷疑的目光不免溜向他們的袖子,難道是洋蔥?正想著,對面的三個男孩子和這邊的女孩子們已經齊齊跪下,紛紛懇求盛老太太,一個個言辭懇切,好像盛老太太如果不答應他們來請安,他們就立刻要心碎難過的死掉了一樣,如蘭小姑娘慢了一拍,被身後的媽媽推了一把,也跪下了,明蘭一看,也後知後覺的跟著跪下,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老太太見狀,長嘆一聲,也不再堅持,揮揮手讓丫鬟把盛紘夫婦扶起來:「既如此,就依你們吧。」說著,又看了呆呆的明蘭一眼,瘦弱的小姑娘又是最後一個自己站起來。
盛長棟年紀太小,站都站不穩,磕過頭後就被婆子抱走了,剩下的人都依次坐下。
 
明蘭以前一直不怎麼清楚請安是怎麼回事,從字面意思來說,請安就是問老太太一句『how are you'的事,頂多加上兩句『will you die'或者『are you ill'之類的,但看著小丫鬟們給幾個少爺小姐分別端上圓墩杌子之後,明蘭覺得自己應該更正觀念了。
請安,是古代內宅很重要的一項活動,管事的媳婦對婆婆匯報最近的工作情況,或者請示將來的工作計劃,如果孩子是養在婆婆跟前的,那就抓緊機會看兩眼自己的娃,免得回頭都認不出哪個娃是哪個肚皮生產的,如果孩子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就拿出來給祖父祖母看看,搞點兒天倫之樂,或扯些家長裡短,逗老人家開心。

可惜王氏很久沒有幹這份工作了,口氣熟絡不好生疏也不好,更加掂量不好和盛老太太說什麼,所以今天盛紘同學特意陪著來請安,充當和事老之外,還要負責率先打破冰面。
 
「母親,這幾天住的可慣?這登州天氣和不必泉州溫暖濕潤。」盛紘道。
「是涼了些,不礙事。」盛老太太道。
「我到覺得這登州比泉州好,大山大水的,高高闊闊的,臨海近氣候也不干,我說老爺是得了個好差事,不寒不燥的。」王氏笑道。
「我一個老婆子倒沒什麼,不知幾個小的覺得如何?可有不適?」盛老太太說,眼睛望向左右兩排的孫子孫女。
王氏熱切的目光立刻掃向盛長柏,長柏哥哥規規矩矩的站起身,微微躬身:「回老太太的話,孫兒覺得很好。」
結束,十二個字,簡明扼要,然後坐下。
 
盛老太太放下茶碗,看了看盛紘和王氏,然後去看剩下幾個孩子,盛紘沒有什麼反應,王氏好像有些尷尬,偷偷瞪了兒子一眼。
第二個說話的是盛長楓,他生的與胞妹墨蘭頗為相似,圓潤白淨的小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聲音清亮:「泉州溫軟,登州大氣,一地有一地的好處,我朝天下焉有不好?孫兒前幾日讀到杜子美的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分割曉』,山東既出聖人,又有泰山,真是好地方,哪天老祖宗有興致,咱們還可以去看看那封禪之山呢。」

話音朗朗,吐字清楚,看的盛紘連連點頭,眼露滿意之色,盛老太太也忍不住多看他兩眼,道:「楓哥兒好學問,都說楓哥兒讀書是極好的,詩詞文章頗得先生誇獎。」
一時壽安堂內氣氛融洽起來了,盛紘更是高興,幾個小的也鬆了口氣,只有王氏笑的有些勉強,明蘭偷眼看去,發現她正死死的揪著手絹,好像在卡著盛長柏的喉嚨,好讓他多吐出兩句話才好。

華蘭看了看王氏,轉頭向上座嬌嗔道:「老祖母盡誇著三弟,可是嫌棄我們這些丫頭了。」
盛老太太和煦的笑著:「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你小時候是老爺手把手教的讀書寫字,又特意為你請過先生,誰敢嫌棄我們家大小姐?華丫頭大了,反倒愈發淘氣了。」

盛華蘭出生在最好的時候,那時王氏與盛紘新婚燕爾,與盛老太太婆媳和睦,沒多久又有弟弟出世,盛華蘭嬌美討喜,作為嫡出的大小姐真是集千萬嬌寵於一身;她在盛老太太跟前也養過一陣子,因為王氏不捨得,又給送了回去,但已是孫輩裡和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了,相比之下,一母同胞的如蘭小姑娘出生時就沒那麼風調雨順了。

「父親教過姐姐?那為什麼不教我?我也要請先生!」果然,如蘭跳下矮墩,跑到盛紘身邊,拽著袖子撒嬌道
王氏把如蘭扯到自己身邊,斥道:「不許胡鬧,你父親如今公務繁重,如何能陪你玩,你連描紅都坐不住,請什麼先生!」。

如蘭不肯,跺腳撅嘴,王氏又勸又哄,盛紘已經沈下臉來了,盛老太太微笑著看,這時一直安靜不語的墨蘭突然說話了:「五妹妹年紀小,描紅又最要耐性子,自然無趣,不過學些詩詞道理卻是好的,我覺著也不用請先生了,大姐姐學問這樣好,不如請她來教,豈不正好?」說完,抿嘴而笑,斯文天真。
盛紘見女兒說話周到,態度柔雅,忍不住讚道:「墨兒說的好,女孩子家不用科舉仕途,自無需認死理的練字,不過讀些詩詞文章陶冶性情卻是不壞,華兒得空教教如兒也好,身為長姐自當教導弟妹。」
王氏臉上一曬,不予理睬,華蘭微有不屑,盛老太太卻在看唯一沒說話的盛明蘭,她正傻傻的看著墨蘭,心中又是嘆息。

東拉西扯幾句之後,王氏慢慢把話題帶到華蘭的及笄禮上去,沒說兩句,盛老太太就發話讓媽媽在這裡擺早飯,分擺兩桌,一桌在正房,三個大人吃,次間擺一桌,孩子們一起吃。
早飯端上來,出乎意料的簡單,即使是不甚瞭解情況的明蘭也覺得有些寒酸了,一個大瓷盤裡面盛著白饅頭和香油花捲,外加白粳米熬的清粥,還有幾個小菜。

明蘭擡頭,看見長柏哥哥神色似有歉然,長楓和墨蘭神色如常的起筷用餐,華蘭和如蘭則齊齊撅了撅嘴,雖然動作幅度不一,但角度如出一轍。
明蘭由丫鬟服侍著也慢慢吃著,回想這幾天在太太屋裡吃過的早餐,蓮藕蜜糖糕,奶油松釀卷酥,炸糕,肉鬆香蒜花捲,蜜汁麻球,棗熬粳米粥,紅稻米粥,臘肉蒸蛋,燕窩燉蛋,乾絲清炒牛肉脯,麻油涼拌燻肉絲,十六樣各色小菜拼成的什錦醬菜八寶盒……。

大戶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何況他們兄妹六人來自三個不同的生產廠家,這之前連話都沒說上幾句,這會兒就更是只聞得調羹筷子輕動聲。

吃完早餐,盛紘趕緊去上衙,王氏回自己院子,幾個孩子吃完後也都被不同的媽媽接走了,負責明蘭的那個媽媽在抱廈還沒來,明蘭就跳下凳子,到門口望瞭望,對於陌生的地方她不敢亂走,但是沿著門口的走廊散散步應該沒關係吧。

北方的建築和南方就是不一樣,高闊的廊柱,方正的石板條凳,沒泉州府邸那麼精緻秀氣,卻也大氣明朗,明蘭扶著牆壁一邊走一邊看,不知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個房間,越看越搖頭。這裡房舍空闊,擺設簡單,除了必要的家具,一應金玉古玩全無,僕婦婆子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只有幾個小丫頭在灑掃漿洗,看著比別處的丫頭寒酸,院子裡無花無木,只是簡單的修剪了下,門庭頗為寥落,活脫脫一個苦寒窯。
 
明蘭暗想:看來傳聞是真的。
 
這位盛府老太太出身勇毅候府,生性高傲,年輕時目下無塵,早年最喜歡折騰,據說把夫家和娘家都得罪了,後來盛府老太爺過世,她守了寡也轉了性,待到盛紘成年娶妻之後,盛府的產業她一點沒留全交給了盛紘,自己卻沒剩下多少體己銀子。

她唸佛吃齋,與世隔絕,整個壽安堂的下人也都跟著一起出了家一般,平常飯菜簡陋,差事沒油水,日子清淡,有一陣子甚至連院子大門都關上了,似乎完全和人氣旺盛隔離開來,下人們都不願去壽安堂受苦,所以這裡使喚的也都是當初跟著老太太陪嫁過來的老人。

明蘭總結:冷門單位,效益不高,福利稀薄,領導沒有進取心,職員缺乏積極性。

走到又一個拐角,明蘭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頓時呆了,這味道宛如來自她記憶的最深處,她本已打算忘記的過去,她順著香氣來到一個房門口,推門而進,一個小小的房間,正對面是一個長長的紫檀案幾,上面只放著幾卷經書,向左進去是兩個如意紋方凳,旁邊是一張靈芝紋紫檀方桌,再往裡去,明蘭看見了一座小小的佛龕,上懸著秋香色烏金雲繡紗帳,下面是一張香案,正中擺著白玉四足雙耳貔貅臥鼎,鼎中正緩緩燃著香菸,明蘭聞到的原來是檀香,香台左右各設一座,中間下方是一個蒲團,原來這是一間內設的佛堂。
 
香台上供奉著一尊小巧的白玉觀音,明蘭擡眼望去,只見那觀音端莊肅然,眉眼卻慈悲,彷彿看盡了人世間的苦難,明蘭忽然眼眶一熱,忍不住掉淚。她想起姚媽在她下鄉前,特意買了一個玉觀音的掛墜,去廟裡開了光,諄諄教唸著女兒帶上,好保佑此去一路平安。當時姚依依不耐煩聽母親嘮叨,急急忙忙爬上了車子,現在卻是想聽也不能夠了。

現在回憶起當時失去意識前,她依稀記得外面有人在撬車門,看來是救她們的人來了,也不知法官老太和其他同事獲救了沒?難道只有她一個因公殉職了嗎?想到這裡,她頓時悲憤不已,悲憤過後是木然,木然之後是消極,她沒有特別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她認為老天虧待了她,如果死亡是注定的,那她也應該投生在一個更好的身體裡才是,憑什麼華蘭如蘭甚至墨蘭都能夠千嬌萬寵,她卻要重新開始奮鬥人生?她要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去討好並不是她親生母親的王氏,估計忍氣吞聲是免不了的,受些委屈也是正常的,。學著去看人臉色,重新學習古代女子的生存技能。
而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女人生存的世界。

很久之前看《藍色生死戀》時,朋友們都為恩熙跌宕的命運哭的死去活來,可姚依依獨獨同情那個心愛,在女主角定律下,恩熙顯得那麼美好善良,而心愛卻有心機又刻薄,所有人的情感都朝向恩熙那一邊,可是大家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出生在富裕家庭當大小姐的原本就應該是心愛,她生來就屬於那個溫暖舒適的家庭,而恩熙本來會生活在那個骯髒糟糕的小店里長大,被兄長欺侮,忍受的母親的脾氣。

在姚依依看來,是心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如果心愛一開始就在人人呵護的溫暖環境下長大,她也許就沒必要長成斤斤計較的刻薄脾氣,因為這段倒黴的經歷,她即使日後回到了父母身邊,也和母親有了隔閡,無法像親生母女一樣親密。心愛這筆賬又跟誰去算呢?。
看到最後男女主角雙雙死去,姚依依甚至惡毒的想,恩熙好像是注定去那家討債的,她因為白血病肯定是要死的,她不但平白獲得了十幾年原本不屬於她的幸福生活,還把養父母唯一的兒子一起捎帶著進了黃泉,而最後留在那對養父母身邊盡兒女義務的孩子,反而只剩下了那個一直不受疼愛的心愛。

恩熙當然很可憐,難道心愛不可憐嗎?。
 
現在姚依依也是這樣,她原來美滿的人生被偷走了,換成了一個可憐女孩的人生,如果她投胎在一個千嬌萬寵的女孩身上,那麼她也許會很心虛,但矯情幾下之後,她也會接受算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歷史的倒退。

她原本的生活雖然沒有丫鬟婆子伺候著,可那時她的生命是自由的,她已經熬過了高考和求職,人生艱難的第一關已經過去了,她擁有好的工作和溫暖的家庭,記得泥石流發生前兩天,姚媽還打電話說有上好貨色等著她回去相親,只要不發生小三二奶絕症車禍等狗血事件,她將像大多數普通女生一樣,平凡充實的過完一生

而現在的明蘭小姑娘呢,親媽是小妾,而且已經死了,估計這會兒正等著投胎,老爹有三男四女,看似也不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庶女,還有一個沒有當聖母打算的嫡母。好處是她不用考試考公務員考職稱,壞處是她將來的丈夫人選她沒有權利發表意見,將來的人生她只能碰運氣,有家暴她不能找警察,自己抹點兒紅花油湊合,有小三小四甚至小N她也不能吵鬧,得『賢惠』的當自己姐妹,丈夫差勁猥瑣的實在過不下去了,也不能鬧上法庭。

哦,對了,還有更糟的,她也許會連個正房也湊不上,庶女向來是做妾的好材料呢。
這樣富有挑戰性的人生,叫姚依依如何甘心。
可她只能甘心。
 
她學著母親當初禮佛的樣子,恭敬的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祈求,祝禱那個世界的母親兄長平安康泰,莫要牽掛女兒;從今天起,她也會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河流和大山,認真努力的生活下去。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的湧出來,她無聲哽嚥著,淚水順著略顯瘦弱的小臉,滴落在淺青色的蒲團上,有些滲入不見了,有些滾落到地上,與塵土混為一體,晨早的光線透過藕荷色的紗窗照進佛堂,光彩清朗,柔光明媚。

明蘭小小的身體伏在蒲團上,心裡前所未有的寧靜平和,她發自內心虔誠的低聲祈禱,願觀世音菩薩慈悲,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願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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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35:15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9 編輯

第7回

「明蘭,小丫頭你給我拿個橘子過來,要剝好皮的。」如蘭小姑娘坐在鞦韆上。

明蘭呆坐在石墩上看天,沒有動靜,如蘭又叫了幾聲,見明蘭還是沒反應她就順手撿起一個小石子丟過來。明蘭肩膀一疼,吃痛的轉過頭,看見如蘭小姑娘笑的齜牙咧嘴的:「你這個小傻子,還不快給本小姐剝橘子去!」 。

明蘭無語的望天,慢吞吞的走到一旁的小幾邊,拿起一個橘子正要剝,卻被斜裡伸出的一隻手擋住了,那隻手嬌嫩漂亮,十片尖尖的指甲上還染著淡紅的鳳仙花汁。
「如蘭,你又欺負六妹了!你給我下來!」華蘭大小姐怒氣衝衝走過去,一把把如蘭從鞦韆上扯下來,「前兒個父親怎麼說來著?姊妹中,六妹年紀最小,我們當姐姐的要多體貼她關照她,你倒好,一天到晚欺負她!當心我告訴父親去!」

「誰欺負她了?我不過叫她剝個橘子!」如蘭小姑娘挺著小肚皮叉著小蠻腰。

「下人都死絕了,叫主子剝橘子?!還是你身邊的丫頭尤其金貴,竟使喚不得了?!」華蘭漂亮的大眼睛瞪過去,本來侍立在一旁看笑話的三四個丫鬟都紛紛垂首,惶恐的縮在一旁。「瞧見六姑娘要動手剝橘子,你們一個個都死了啊,不會攔著麼?!好得力的丫頭,如今竟然看起主子的笑話來了,趕明兒我回了老爺太太,讓你們自出去回家,整日看笑話去!」華蘭大小姐言辭尖利的訓斥起來。

如蘭立刻不依了,上前扯著姐姐的袖子,大叫道:「大姐姐你不許欺負我的人,我告訴母親去!你為了一個姨娘生的小傻子為難自己親妹妹!」。
「去告去告!我早就想去告了,什麼姨娘生的,六妹妹就是我們的妹妹,況且父親把她抱來母親這裡,就是我們的親妹妹!你再說什麼姨娘生的混賬話,仔細父親打你板子!」華蘭食指用力戳著如蘭的腦門。

如蘭氣鼓鼓的,又反駁不出來;明蘭低著頭,裝傻,不言語。

華蘭和如蘭雖是同胞姐妹,但長相卻不一樣,華蘭長的像盛紘,明媚秀美,眉宇間英氣勃勃,如蘭長的像王氏,圓盤子臉,眉目端正,姿色不免平凡了些,不過將來長大了,也許能往端莊上發展。造物主顯然沒有公平對待這對同父同母的姐妹,不論容貌才能還是父母寵愛,妹妹統統不如姐姐,明蘭只希望如蘭的心裡不平衡不要愈加嚴重就好了。
 
其實在王氏身邊討生活並沒有那麼難,華蘭姐姐和長柏哥哥早就有自己的院子了,長棟小弟弟還處於流口水的階段,明蘭需要應付的只有如蘭小姑娘。如蘭其實人並不壞,只是喜歡使性子耍威風,恨不得天天被人捧著,可是她上頭一姐一兄她都惹不起,林姨娘那裡的一兄一姐她又惹不到,連站都站不穩的長棟小弟弟她惹著無趣,於是只剩下一個倒黴的明蘭可以讓她呼來喝去了。
每當這個時候,華蘭大小姐就會像齊天大聖一樣從天而降來主持正義,她未必喜歡明蘭,但卻看不得如蘭囂張的樣子,作為得寵的長女,她在盛府的權威僅次於三個長輩,訓斥妹妹,處罰下人,做起來得心應手,說起來頭頭是道。

明蘭心裡十分感謝這位又漂亮又威嚴的大姐姐,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容貌家世魄力無一不有,她真心希望這位大姐姐將來永遠能這樣幸福驕傲。

現在每天早上,明蘭被媽媽抱著和王氏她們一起去給盛老太太請安,那之前各房妾室已經先給王氏請過安了,林姨娘請安的間隔很有規律,大約是三天請安兩天告假,原因很萬金油——身體不適,如果前晚盛紘在她房中過夜,她就會扶著腰說身子累,如果前晚盛紘沒去,她就會扶著胸口說心累,林姨娘每次來請安王氏就要心理建設半天,免得自己暴怒起來撲上去劃破林姨娘那張楚楚動人的臉蛋兒,極端挑戰王氏的修養。

反觀小明蘭,不過五六歲,沒有得寵的親媽,年紀幼小又鈍鈍的,王氏沒有欺負她的必要,當然也不會去特意照顧,反正是與如蘭一道吃睡,但是細心的人還是能看出不同之處。

每頓飯擺的都是如蘭喜歡的菜,明蘭跟著吃,沒有挑菜的權力;如蘭的衣裳都是新的,明蘭穿剩下的,雖然也是九成新;有什麼新鮮的果子糕點,當然是緊著如蘭先吃,剩下的給明蘭;至於什麼金銀玉的鎖呀鏈呀之類的首飾,明蘭是壓根沒見過,不過每次出門王氏還是會給她脖子和頭上弄點東西帶著去充充門面。

明蘭為自己設定的職業規劃路線是,當裝傻時得裝傻,當告狀時得告狀,迎春姑娘的遭遇告訴我們,不是一味忍氣吞聲就可以安享太平的,一個沒有什麼依仗的庶女,倘若自己都不為自己出頭爭氣,還有誰會理你,所謂天助自助者。

明蘭身邊的媽媽是一個懶憊大意的婆子,要東往往給西,多差遣兩聲,就嘟著嘴巴不樂意,小丫頭們有樣學樣,也都是懶散不得力的,還常常用明蘭聽得見的聲音說『悄悄話』,什麼『左一次右一次的,沒個完了,真把人折騰死了』,『擺什麼主子款兒,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千金大小姐,不過是個姨娘生的罷了』,『趁早消停些罷,誰耐煩伺候她』之類的。

明蘭一句不吭,當做沒聽講,照舊使喚,因為盛紘對王氏還沒有完全放心,所以時不時會去看看明蘭,這時明蘭就會老實不客氣說:「晚上口渴,媽媽不給我水喝;……您上次給我海棠露了嗎?我一點也沒見著……太太給的點心?媽媽說她小孫子喜歡吃,就給拿走了……媽媽說,等她空了再給我補衣裳上這道口子。」

盛紘臉色立刻就放下了,王氏也尷尬不堪,她最近正忙著辦華蘭的及笄禮,哪有功夫管明蘭,她一生氣就把丟了她面子的丫鬟婆子統統罰了一頓,一開始丫鬟婆子不服,照舊給明蘭小鞋穿,明蘭也不當回事,繼續告狀,不過兩次,僕婦們都老實了,明蘭的日子也好過了。

其實告狀是個技術活,現代職場和古代盛家都一樣,告的好能夠改善自己的生活,告不好卻適得其反,這裡面是有訣竅的。首先告狀對象要準確,明蘭一開始就知道王氏沒把她放在心上,只要養著不死就行了,盛紘倒還記著衛姨娘的好處,內疚她年輕輕就沒了,所以明蘭的告狀對象是盛紘;其次,告狀的目標要明確,明蘭只告丫鬟婆子的,卻半句不提王氏,反而常常說王氏給這給那的,是下人偷懶耍滑,王氏一邊聽著倒也還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要裝傻,明蘭從醒過來開始,就一直呆呆傻傻的,說話不利索,反應也遲鈍,完全沒心機的傻樣子,反而安全。

漸漸入夏,日頭炎熱,暑氣灼熱著人的皮膚,這一天明蘭在內屋午睡,兩個小值班的小丫頭在外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

「大小姐的及笄禮可真氣派,據說太太把登州有些臉面的太太夫人都請來了,門口光是轎子就排了兩排,為了怕外客熱,太太還一口氣買了幾十車冰塊鎮著,流水價的往裡送冰碗子,老爺也特意回府觀禮。」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鬟。

「太太特意從翠寶齋定製了一套頭面首飾,媽媽說那可是京城第一珠翠樓,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還有大姑娘身上那條襦裙,媽媽說那上面的刺繡是流觴繡,走動起來上面每一條紋路都會動似的,那時太太娘家老太太送來的,大姑娘的命真好,小梅姐姐,你說我們姑娘將來……」一個圓臉的七八歲小女孩說。

「哎,我們姑娘怎麼能比,大小姐可是嫡出的……」。

明蘭躺在裡屋聽著丫鬟的對話,這兩個小丫頭王氏分給她貼身使喚的,大點兒的叫秋雨,小的叫小桃,前者原來是王氏房裡的三等丫鬟,後者是剛剛從家生院裡提拔上來的,說是和六姑娘年齡相仿好相處——想到這裡,明蘭無可奈何的鼓鼓臉。

因為要整頓盛府內宅,盛紘恨不得把所有的下人都汰換一遍,除了個別太太和林姨娘的得力心腹,其他二三等的灑掃丫鬟幾乎全都倒騰了一遍,然後又從家生院裡選些新的來補充,那些模樣伶俐的,都是先給了前頭幾個少爺小姐,輪到明蘭時,只剩下這個傻傻的小桃。
不過……也好,明蘭把小小的身體在蓉覃上翻了個身。

盛華蘭的及笄禮明蘭並沒有看見,但可以想像那場面,她並沒有特別羨慕嫉妒的,只是睡的迷迷糊糊之際會想,盛華蘭這樣的出身才是穿越女應該投的胎呀。

完成了及笄禮,王氏立刻以無限的熱情投入到尋找大女婿的工作上去,時不時的要和盛紘和盛老太太交流意見,每當這個時候,華蘭就會一臉嬌羞的掩面回屋。明蘭不由得感嘆,社會果然進步了,想當年姚媽舉著照片給姚依依說相親對象時,姚依依可是全程參與的,並且擁有最終否決權和決定權。可這裡即使是盛華蘭這般受寵,她的婚事自己也無法插手,明蘭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麼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經過一段時間的商議,盛紘夫婦手裡留下兩個最終候選人,令國公府第五個孫子和忠勤伯府的次子,還沒等夫妻商量出結果來,時任開封府尹的邱敬大人來為兒子提親了。

「原本華兒剛剛才及笄,也不急著選婿,可邱大人這一提親,我們卻不得不快了,要麼應了邱大人家這門親事,若是不應也得有個說法。」王氏坐在一張蝙蝠流雲烏木桌旁,面前堆放著幾張大紅洋金的帖子,頭上龍鳳金簪的流蘇不住抖動。

「邱兄是我的同年,我們兩家原也知根知底,本來結成這樁婚事也無不可,可是……」盛紘手握著一把黃楊木骨的摺扇,在屋裡走來走去。
「可是什麼,老爺快說呀。」王氏急道。

盛紘坐到王氏對面,端起桌上的白瓷浮紋茶盞淺啜一口,道:「那邱二公子我是見過的,模樣品行都配得上華兒,本來我就不喜華兒嫁入王公府邸,那裡雖然富貴,終究門庭深鎖,華兒又心高氣傲,真嫁入了那地方也未必如意,我們與邱家那是門當戶對,也不怕華兒受委屈,可是這次我去京城,瞧著不妥。」

王氏聽到華蘭嫁入公侯之家的難處時連連點頭,聽到最後,還執起手中團扇給盛紘輕輕打扇。盛紘緩了緩,湊過來低聲說:「當今皇后沒兒子,論嫡是不成了,而接下來最長最貴的,無非是德妃淑妃所出的三王爺和四王爺兩位皇子,聖上遲遲沒有立太子,不過是因為三王爺身子孱弱,且年過四旬尚無子息,而有子嗣的四王爺卻偏偏晚了半天出世,如今聖上身子尚且硬朗還好,將來萬一有個山陵崩,那些王爺身邊的近臣怕是有事。」

王氏於朝堂之事一竅不通,茫然道:「這與大丫頭的婚事何干?邱敬大人是個外官呀。」
「可邱敬的長兄卻是三王爺的講經師傅!」盛紘怫然,他其實也很想和妻子推心置腹,可妻子的思想總和他不同步,林姨娘倒是和他很同步,卻偏偏是個妾。

王氏想了想,不由得大驚失色:「老爺,這的確不妥,不論聖上是不是立三王爺,只要三王爺生不出兒子來,將來這皇位也得給人家呀!我聽說那四王爺可不是個吃素的。」

看妻子總算上道了,盛紘點點頭,又嘆氣道:「我也時常勸說邱敬兄,像我等外官暗暗結交些京官內臣也就算了,可千萬莫要牽扯進立儲大事中去,京城裡那麼多公侯伯府,都門兒精,有幾個摻和進去的!當初先帝爺即位也算順當了,可也奪了好幾個沒眼色的爵位,撤了不知多少一二品的大員,何況我等。我勸了幾次,邱兄都聽不進去,反而和他長兄加倍親近三王爺,我也知道三王爺為人宅心仁厚,明德賢孝,可是,可是……」。

「可是他沒有兒子!」王氏及時給盛紘補上,「沒有兒子,三王爺再賢德也沒用,邱大人也太糊塗了,儲位之爭豈是鬧著好玩的,我瞧著四王爺一準能上位。」
「那也不一定。」盛紘突然殺了個回馬槍,「邱兄以及三王爺身邊一干僚臣也不全糊塗,他們知道三王爺若非子嗣問題,早就立了儲的,於是就想出一個點子。」
王氏道:「什麼點子?」。

盛紘愈發壓低聲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他們攛掇了幾個大臣在外頭鼓吹著,要效仿宋英宗故事。」

王氏絞著帕子,憤懣的嗔道:「老爺就別和我拽文了,我大字都不識一筐的,如何知道什麼宋英宗故事。」
盛紘含蓄的嘖了下,無奈的解釋道:「那就是說,如果三王爺即了位後卻始終沒有兒子,就讓他從兄弟那過繼個兒子過來,聖上兒子可不止這兩位王爺,下面幾位年少的王爺不都有兒子嗎,反正論起來都是聖上的孫子。」

王氏笑著拍手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那幾個小王爺母族卑微不說,聖上也不大上心,皇位是無緣了,過繼他們的兒子最是妥帖;可…這能成嗎?四王爺能答應?」。

「誰說不是?如今鼓吹過繼一事的幾個早已成了四王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倘若將來是四王爺即位,那邱家……」盛紘沒說下去,但王氏也全明白了。

「這就是個賭注,賭贏了邱家雞犬升天,賭輸了,邱家一敗塗地,可何必要賭呢?邱家現已是富貴雙全的了。」盛紘喟嘆道。

「——老爺,邱家的婚事咱們不能答應,他邱家願賭,咱們可不能拿華兒來賭,要是弄個不好,咱們全家被牽連也是有的。」王氏的思路突然清晰起來了,她從腰下又拿出一條絳紅底繡葵花的汗巾細細摁著額頭,忽擡頭轉而又問:「老爺素日在官場上為人厚道,常與人交好,如今就沒一個可以結親的?」。

盛紘道:「不是沒有。還在泉州時,我就細細盤算過我那群同年同科好友,都不合適。」
 
「都不合適的?」王氏疑道。

「你那日是怎麼說挑女婿的?」盛紘看了她一眼,學著王氏的口氣慢悠悠的說:「要門第好,家底厚,人口簡單,公婆妯娌好侍弄,最最要緊的是人家後生要有能耐,要麼讀書有功名,要麼會辦事的有產業,要麼有武功爵位。我素日結交好友大都是書生,與我同年同科的,官位高的不多,官聲好官位高的,又家底單薄,可家底厚的,自是早就被長輩定好了的。大理寺的柳兄倒合適,可他家嫡子還小,將來倒可以給如蘭說道說道。唉——」。

王氏神色有些尷尬,訕訕的笑道:「老爺不必憂心,這不還有別家嘛,我瞧著令國公府就很好,他們雖是降等襲爵,從太祖爺封爵至今不過才第三代,那忠勤伯府倒是原等襲爵,可他們家如今的光景不好,早被聖上厭棄了,還是不要的好;令國公府好,赫赫揚揚,家世鼎沸,又風光又旺盛。」

「…這可未見得。」盛紘慢條斯理的打開摺扇,慢慢搖著:「我幼時隨著老太爺和老太太在京城裡住著,與維大哥哥在令國公府家塾讀過書,那家人我很是瞧不上;外邊看起來光鮮,內裡卻汙穢不堪,那家塾也腌臢的很,我與維大哥哥只讀了半年就出來了。這次我到京城辦事時,聽聞令國公府愈加不堪了,家裡人口眾多,主僕上下,安富尊榮,幾個小爺們,不過和長柏大小,屋裡竟有二十多個媳婦丫鬟伺候著,如此窮奢極欲,大的小的全都揮霍無度,鋪張奢靡,出的多進的少,內囊早就空了。我不過稍稍與耿世叔透露華兒及笄在即,他們就找了來與我說,言談之中流露出有結親之意。」

王氏嚇了一跳:「你是說,他們瞧上了大丫頭的嫁妝?」。
「難說,何況他們家貪了媳婦嫁妝的,又不是一次兩次了。」盛紘不屑。
王氏猶豫道:「可那終歸是國公府呀,那樣排場風光的人家,若不是現在有難處,也輪不上我們華兒。」

盛紘冷笑道:「若只是短了銀錢,我也不至如此,只是那家子孫實在不肖,偌大一家子裡,讀書武功籌謀計劃之人竟無半個,老國公夫婦自己倒還好,可膝下幾個兒子……哼!大房驕奢淫逸,父子素有聚麀之誚,二房,哦,來提親的就是這房次子,那二房的一把年紀了還不停的討小老婆,將房裡的丫鬟媳婦將及淫遍,我在京城時聽聞,他連兒媳婦房裡的貼身丫鬟都討去睡了,真真辱沒斯文,敗類之至!」 。
 
王氏聽的魂飛魄散:「我說他們堂堂一個國公府怎麼上趕著來我們一個六品知州家裡提親,怕是京城裡的體面人家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吧?」。

「太太這次說對了。」盛紘收起扇子,搖頭道。

「那也不能是忠勤伯府呀,他袁家如今門庭冷落的緊。」王氏氣憤道。

「這倒不是。」盛紘終於來了興致,熱切的說「我這次特意去拜訪了忠勤伯府,見了老伯爺的幾位公子,嫡長子是早聘了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家的千金,那次子我瞧著倒好,沈穩識禮,威風凜凜,年紀輕輕就在五城兵馬指揮司裡謀了個差事,我又特特去向竇指揮使打聽他的人品才具,那竇老西你也是知道的,素來狂傲,可他也把那袁文紹結結實實誇了一頓,還嘆氣說,那少年郎因被家世連累,一般的官宦世家都不敢與他們結親,差些的人家他們又瞧不上眼,好端端的一個後生拖到快二十了還沒成家,大約是我在竇老西面前顯了意,第二天,袁家就託了人來說項。」
王氏猶自繃著臉:「你也說了,一般的官宦世家都不敢與他們結親,他們如今要勢沒勢要錢沒錢,我們幹嘛上趕著去!」。
 
「廢話!若不是人家現在有難處,也輪不上我們華兒。」盛紘也用王氏的話反唇相譏,「他家也是倒黴,先帝爺在位時,不慎捲入伊王謀逆案中,連同還幾個世家一起被奪了爵,潦倒了幾年,後來當今聖上即位後大赦天下,翻查了舊案方發現連著忠勤伯府在內的幾個公侯伯府著實有些冤枉,算是被牽連的,遂起復了四五家,他家就在其內,可還是被斥責了處事不謹行止不端,足足褫奪了十年的銀米俸祿,冷落起來。」

「老爺既然說的頭頭是道,何必還要和他家結親?」王氏扁扁嘴。
 
「你懂什麼?像這種有爵位在身的王公家出來的子弟,大都顢頇無能,因祖上有蔭,顧不思讀書,不想習武,不求進取,兩三代之後便不成樣子了,可這袁家因為遭過難,他家子孫便比一般的能幹懂事,有過磨難的方知立業之難,我瞧著袁文紹很好。」

王氏還是不豫,轉過頭去不說話,盛紘走過去扶住王氏的肩膀,細聲說:「華兒是我們的頭生女,我如何會委屈了她,記得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候補知事,又被指派到那苦寒之地,華兒出世時,我們竟連一個像樣的奶媽子都尋不到,我一邊讀書備考一邊當差,你又要管家又要服侍我和老太太,華兒那時乖的讓人心疼,從不哭鬧惹事,稍大一點了,還能幫你理事,說句誅心的話,這許多子女裡,我最疼者就是華丫頭。」

王氏想起當初那段艱難的日子,眼眶就紅了,盛紘聲音也微微顫抖:「當時我就想,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了華兒,我不指著用華兒攀龍附鳳,只希望她能嫁個有擔當的男人,夫妻和睦,琴瑟和鳴,將來生兒育女,一生平順。」

言語殷殷,一片慈父心腸,王氏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忙低頭拭淚,盛紘又道:「袁家再不好,終歸有爵位護著,若是仕途不順,至少有個伯府可以依附,若是袁文紹爭氣,將來一樣有榮華富貴等著華兒。」

王氏早就被說動了,一邊用手絹角拭淚,一邊嗔道:「呸,一個潦倒貨也被你說的跟朵花似的,老爺見事比我明白,且再讓我打聽打聽那袁文紹的品性如何,都二十歲了,也不知他房裡有幾個人,要是有那淘氣跋扈的,我可不依,我的華兒可不是嫁過去受罪的。」

「好好好,都依著娘子。」盛紘親熱的摟過去,「那小子要是貪花好色,我第一個不答應,我們定要細細思量,給華兒找個頂頂好的女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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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36:32

本帖最後由 lycee 於 2012-12-5 13:39 編輯

第8回

夏末秋至,北地不比南方,天氣漸漸干涼起來,盛府免不了煮些甜湯來潤肺止咳,明蘭自來這裡後大半時間倒是病著的,這一變天就更加虛弱起來,常常幹咳氣喘,請大夫來不過開些滋補之藥,偏偏明蘭最厭惡中藥的味道,她急切的思唸著川貝枇杷露和咳喘寧,越這麼想就越抵制中藥,喝一碗倒要吐半碗,整日裡病歪歪的,半點力氣也提不起來,曾經身板壯壯還練習過防身搏擊術的明蘭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盛紘和王氏斟酌再三,又四處打聽袁文紹的人品才幹,最後還是定了他,這就過了納彩之禮,送出了華蘭的生辰八字遂行問名禮,王氏的思路非常神奇,居然分別請了一個得道高僧和一個有為道士來合八字,這一僧一道都說是雙方是百年好合的八字,王氏這才放了心,盛紘瞧王氏房中的香幾上,左邊擺了一個拂塵右邊立了一個木魚,不由得失笑:「太太這到底是信佛呢還是信道,也說個準數,對準了拜方靈驗些呀。」

王氏知丈夫是在調侃自己:「哪個靈驗我就拜哪個,只要華兒好,讓我拜牆根草也成。」

盛紘容色一斂:「我知你是一副慈母心腸,最是好心,最近我瞧著明兒不好,你也多留些心,這麼咳下去,莫送了一條小命。」

王氏道:「昨日京裡來信,忠勤伯府這幾天就要來下小定了,華兒見我忙的焦頭爛額,就自己把明丫頭的事兒給攬過去了。」

盛紘搖搖頭:「華兒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你還是自己過問牢靠些。」

王氏笑道:「瞧老爺說的,華丫頭哪裡是小孩子了,要是諸事順當,不是明年底就是後年初便要嫁人了,將來要服侍公婆夫婿,也該學著照看人了;這幾天,她把自己份例的雪梨羹和杏仁湯都送給了明丫頭,還天天拿眼睛死盯著明丫頭吃藥,吐半碗就要加一碗,明丫頭嚇的都不敢吐藥了。」

盛紘心中大慰,連連點頭:「好好,姊妹間本就該如此,華兒有長姐風範,很好很好。」

華蘭大姐姐是個嚴格執行的負責人,溫情不足,威嚴有餘,明蘭但凡流露出一點不肯吃藥的意思,她就恨不得撩起袖子親來灌藥,明蘭嚇的出了一身汗,病倒好了一大半。華蘭又捉著她天天踢毽子。明蘭猶如被押解的囚犯一般,在華蘭的監督下,立在院子裡一五一十的踢著毽子,每天要踢足三十個,每三天要累進五個,華蘭大姐姐居然還拿了個冊子做明蘭的鍛鍊日誌,一臉獄卒相的天天勾對記錄,少踢一個都不行。

華蘭是個大姐姐型的女孩,內心充滿長姐情結,可惜她同胞的弟弟妹妹都無法滿足她這個需求,長柏秉性老成穩妥,華蘭不要被他訓去就燒高香了,而如蘭卻任性刁鑽,桀驁不馴,華蘭素與她不和,說她一句倒會還嘴三句,王氏護著,她又不能真罰如蘭;而林姨娘那裡的兩個她不屑插嘴,長棟又太小,所以她一直沒什麼機會擺大姐姐的譜。

明蘭脾氣乖順和氣,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說她兩句也不會犟嘴,只會怯生生的望著你,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偶爾還發個小呆,華蘭對這個小妹妹很是滿意,幾乎比自己妹妹還要喜歡些。

忠勤伯府動作挺快,沒過多久就來下小定,因為袁文紹年紀著實不小,他們指著明年中就能完婚,盛紘拿出當年考科舉時的文章架子,寫了些雲山霧罩的託詞在信裡,也不知人家是不是能看懂,大約意思是女兒還小,不忍早嫁,言辭懇切的表達了慈父愛女之心,那袁家立刻又加了不少聘禮,還請了鴻臚寺的一位禮官來下聘,盛紘裡子面子都賺足了,也很上道的又加了些嫁妝,並把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兩家都很滿意。

之後,華蘭就被鎖進了閨房繡嫁妝收性子,明蘭鬆了口氣,她現在已經累積到每天要踢65個毽子,踢的她腿直抽筋,這下看守自己被關起來了,她也可以再次回到了吃吃睡睡的小豬生活,當然,時不常的要被如蘭騷擾一下。

天氣漸漸轉寒,春夏秋都還好,這一入冬,南北氣候差別就立刻顯現出來了,各房紛紛燒起了地龍,各色土炕磚炕,還有精緻漂亮的木炕——就是把寬闊舒適的床和炕結合起來的寢具,明蘭本是是南方人,從不知古代北方竟然還有這樣既保暖又舒服的炕床。估計是踢毽子的功勞,天氣這樣冷明蘭竟然沒有感冒生病,不過,別人病倒了。

盛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且南北遷徙太遠,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入秋之後也開始咳嗽了,她素來威嚴,屋裡的丫鬟婆子不敢逼她吃藥踢毽子,所以病根一直沒斷,一入冬就時不時的發低燒,這一天突然燒的渾身滾燙,幾乎昏死過去,大夫來瞧也說凶險的很,老人家最怕這種來勢兇猛的寒症,一個弄不好怕是要過去,這下可把盛紘夫婦嚇壞了。

盛老太太要是沒了,盛紘就得丁憂,華蘭就得守孝,那袁文紹已經二十了,如何等得了,盛紘夫婦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同心同德,齊心協力,日夜輪流去照看盛老太太,每一副方子都要細細推敲,每一碗藥都要親嘗,險些累的自己病倒。不過這副孝子賢婦的模樣倒是引得全登州官宦士紳競相誇讚,也算歪打正著了。

幾天後,盛老太太終於退了燒,緩過氣來,算是撿回一條命,盛紘夫婦不敢放鬆,緊著把庫房裡的各種滋補藥品送到壽安堂裡去。對明蘭來說,再名貴的滋補藥也是中藥,那味道高明不到哪裡去,心裡不免暗暗同情盛老太太,還沒同情兩天,壽安堂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是盛老太太年老孤寂,想要在身邊養個女孩兒,聊解冷清。

消息一傳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先說歡喜的。

「娘為何叫我去?都說老太太脾氣乖戾,性子又冷漠,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那屋裡簡陋的很,沒什麼好東西,況老太太一向不待見你,我才不去自討沒趣。」墨蘭窩在炕上的被籠中,身上披著一件栗色點金的灰鼠皮毛襖子,懷裡抱著個橫置的金葫蘆掐絲琺瑯手爐,小小年紀已經出落的清麗儒雅。

林姨娘瞧著女兒,又是驕傲又是擔憂:「好孩子,我如何捨得你去受苦,可咱們不得不會將來做籌謀,你可瞧見了你華蘭大姐姐備嫁的情形,真是一家女百家求,何等風光!等過個幾年你及笄了,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什麼光景?」墨蘭欠了欠身子,調子還是那麼斯文,「娘莫再說什麼嫡出庶出的了,父親早說了,將來絕不委屈我,他會這樣待大姐姐,也會這樣待我的,我自有風光的日子,況且娘你手裡又有產業,我有什麼好怕的。」

「我的兒,你知道什麼?你華蘭姐姐今日如此風光,一是你父親做官暢達,官聲素來不錯,來往交際也順遂,二是咱家多少有些家底,不比那些沒家底的清貧小吏,三是那華丫頭是個嫡出的,她有個世代簪纓的舅家,這最後一處你如何比的,況且你與那如丫頭只差了幾個月,將來怕是要一同論嫁,那時能有好的人家留給你?」林姨娘拿過女兒手裡的暖爐,打開來用手邊的銅簪子撥了撥裡面的炭火,蓋上後又遞了回去。

縱是墨蘭素來早慧,聞言也不禁臉紅:「娘渾說什麼的呢?女兒才幾歲你就說這個?」

林姨娘籠住女兒的一雙小手,秀致的眉目透出一抹厲色,沈聲道:「當年的事我從不後悔,給人做小,得罪了老太太,不容於太太,這些我一概不怕,你哥哥到底是個小爺們,不論嫡出庶出總能分到一份家產,將來自有立身之地,我唯獨擔心你。」

墨蘭低聲問:「娘別往心裡去,父親這樣疼我,幾個女孩兒除了大姐姐就是我了,將來總不會虧待我的……」

「可也厚待不到哪裡去!」林姨娘一句話打斷了女兒,往後靠在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堆裡,闔目慢悠悠的說,「你如今七歲了,也該曉事了。我七歲上時,你外祖父就敗了家世,那以後我不曾過過一天像樣的日子,你外祖母沒有算計,全靠典當度日,那時她總嘆氣她沒能嫁到體面的人家,當初明明是一起嬉鬧玩耍的小姊妹,有的就披金戴銀榮華富貴,有的卻落魄潦倒,連娘家人也不待見。總算她臨過世前做對了一件事,把我送到這盛府來。」

屋內靜靜的,只有地上的熏籠緩緩的吐著雲煙,林姨娘微微出神,想起第一天進入盛府的情景:那時盛紘雖然官職不大,但盛祖太爺卻掙下了大份的家業給子孫,老太爺又是探花郎出身,盛府自然氣派,那樣精緻漂亮的花園子,那樣描金繪銀的用具家什,綢緞羽紗四季衣裳,她一輩子都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樣富貴的日子,這樣養尊處優的生活,那時盛紘又斯文俊秀,文質彬彬,她不由得起了別的念頭……

墨蘭看著母親朦朧秀麗的面龐,突然開口:「那娘你又為什麼非做這個妾不可呢,好好嫁到外頭做正頭奶奶不好嗎?惹的到處都是閒話,說你,說你……自甘…..」

林姨娘忽的睜開眼睛,炯炯的看著她,墨蘭立刻低下頭,嚇的不敢說話,林姨娘盯了一會兒,才轉開眼睛,緩緩的說:「你大了,該懂事了。……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有一樣,老喜歡絮叨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老太太是候府嫡*****出身,自不知道外面貧家的苦楚。一個廩生一個月,不過六七斗米及一兩貫錢而已,我們府裡的頭面丫頭月銀都有八錢銀了,單你身上這件襖子就值五六十兩,你手爐裡燒的銀絲細炭要二兩紋銀一斤,加上你日常吃的穿的,得幾個廩生才供得起?」

墨蘭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來,林姨娘苦笑著:「況且,難道貧寒子弟就一定品行好嗎?那時,我有一個表姐嫁了個窮書生,原指著將來能有出頭之日。可是,那書生除了能拽兩篇酸文,科舉不第,經商不成,家裡家外全靠你表姨媽張羅,她陪著夫婿吃盡了苦頭,為他生兒育女,還攢下幾畝田地,那一年不過收成略略好些,那窮酸便要納妾,你表姨媽不肯,便日日被罵不賢,還險些被休;她抵受不住,只得讓妾室進門,不過幾年便被活活氣死,留下幾個兒女受人作踐。哼!那書生當初上門提親時,也是說的天花亂墜,滿嘴聖人德行之言,什麼好生愛惜表姐,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呸,全是空話!」

墨蘭聽的入神,林姨娘聲音漸漸低柔:「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靠個男人,男人是個窩囊廢,再強的女人也直不起腰來,那時我就想,不論做大做小,夫婿一定要人品出眾,重情義,有才幹,能給家裡遮風避雨……跟了你父親,雖說是妾,卻也不必擔驚受怕,至少能有一份安耽日子可過,兒女也有個依靠。」

母女倆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林姨娘輕笑著:「老太太當初給我找的都是些所謂的『耕讀之家』,她自己又固守清貧,如何給我置份體面的嫁妝?呸!我到底也是正經官家出身的*****,要是指著吃糠咽菜,還進盛府來做什麼?真真可笑。」

「那你還讓我去老太太那兒,她能留我?」墨蘭忍不住出聲。

林姨娘笑意溫柔:「傻孩子,這是你父親在擡舉你呢!我再體面也還是個姨娘,你又不是養在太太身邊的,倘若能夠留在老太太跟前學些規矩禮數,以後站出去也尊重些,將來議親時自比一般庶女高些。老爺說是讓老太太自己挑個孩子,其實你想想,華蘭要嫁了,如蘭太太捨不得,明蘭是個氣懨懨的病秧子,幾個小爺們要讀書,剩下的還有誰?」

墨蘭又驚又喜:「父親果然疼我,可是…我怕老太太……」

林姨娘捋了捋鬢髮,眼波流動,笑道:「老太太這個人我還是知道的,她秉性高潔耿直,更喜歡憐憫弱小,雖然傲慢了些,但卻不難伺候。明兒一早開始,你就去老太太跟前請安服侍,記得,要小心溫順,做出一副歉意內疚的樣子來,千萬不要再外頭叫我娘,要叫姨娘,有時損我兩句也不打緊,嘴巴甜些,動作機靈些,想那老太太是不會把我的賬算在你頭上的。唉,說起來都是我連累了你,若你投生在太太肚子裡,也不必巴巴的去討好那老婆子了……」

「娘說的什麼話?我是娘血肉化出來的,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墨蘭嗔笑著依偎到林姨娘懷裡,「有娘在旁教導,女兒自能討老太太歡心,將來有了體面,也能讓娘享些清福。」

林姨娘笑道:「好孩子,等將來老爺再升品級做官更大些的時候,保不齊你能比你大姐姐嫁的更體面些,到時候還有天大的福分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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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4 15:37:32

第9回

「彩環,快去催催大姐姐,別磨嘰了,老爺已經等著了。王氏站在一整面黃銅磨的穿衣鏡前,一邊轉身,讓兩個小丫鬟上下拾掇,身上穿著一件絳紅色金銀刻絲對襟直襖,頭上斜斜綰了一支金累絲花卉的蜜蠟步瑤。

「母親莫催,我來了。」隨著笑聲,華蘭掀開簾子,鬢邊插了一枚和母親同色紅寶石鑲的喜鵲登梅簪,身上一件玫瑰金鑲玫紅厚綢的灰鼠襖映著少女的臉龐紅潤明媚,「母親,剛才我瞧見明丫頭身邊的媽媽急匆匆的往房裡去,莫非您要把明丫頭也帶上?還是免了吧,她身子不好,吃過晚飯就歇下了,這會兒沒準都瞌睡著了。」

「歇什麼歇,今兒她非去不可。」王氏冷聲道。

華蘭看著王氏,低頭沈吟,輕聲屏退那兩個小丫鬟,然後上前一步到王氏身邊,試探著問:「母親莫非是為了老太太要養女孩兒的事?」

果然,王氏冷哼一聲:「你老子好算計,打量著我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剛剛壓制了那狐狸精沒兩天,這會兒又想著怎麼擡舉她了!我原先不說話,是想著老太太這麼多年都不待見她,想也不會要她的女兒,誰知……哼!真是龍生龍鳳生鳳!你那好四妹妹,這幾天日日服侍在老太太身邊,端茶遞水,低聲下氣,可著心兒的陪小意,哄人開心,如今壽安堂那裡裡外外都把她誇上了天,說她仁孝明理,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孝順的孫女。我估摸著,今晚你父親又要催老太太下決心了。」

華蘭神色一重:「所以母親打算把明蘭推出去,讓老太太養她?」

「便宜誰也不便宜那狐狸精!」王氏啐道。

華蘭想了想,高聲道:「彩佩,進來!」

一個身著寶藍色雲紋刻絲比甲的小丫頭進來,躬身行禮:「姑娘什麼吩咐?」

「去,告訴劉媽媽,給如蘭姑娘也收拾一下,待會兒我們一塊兒去老太太那兒探病。」華蘭說道,王氏面色緊了緊,彩佩應聲出去。

王氏忙責道:「讓如蘭去幹什麼?」

「母親知道我要幹什麼?」華蘭靜靜的。

王氏看著女兒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我自是知道明蘭是不頂用的,可,可我如何捨得如蘭去,她的性子早被我嬌養壞了,還不曾好好教導,怎麼能去老太太跟前吃苦。」

華蘭暗自咬了咬嘴唇,湊到王氏耳邊輕輕說:「難道你想看那女人得逞。」

王氏咬牙,華蘭看母親心動了,說:「母親就算把明蘭推到前面,只消父親一句話便會被擋回來,『讓老太太養女孩兒不過是聊解寂寞,送個病秧子過去沒的累壞了老太太』,那時太太如何說?只有如蘭去方行。一則,太太把親生女兒送給老太太養,在父親面前可得個好,博個賢孝之名,二則如蘭性子驕縱,在老太太跟前也可收收性子,三則,倘若老太太養的是墨蘭,沒準幾年後又和林姨娘親上了,要是養著如蘭,如何與太太不親;這可一舉三得。」

王氏面色一動,似乎猶豫,華蘭又說一句:「壽安堂就在府裡,太太要是想如蘭了,盡可時時去瞧,要是不放心,但指些可信得力的媽媽丫鬟就是了,難不成如蘭還會吃苦?」

王氏在心裡踱了幾遍,狠了狠心,出門時,就把如蘭和明蘭一起帶上,盛紘正在外屋等著,看見出來大大小小好幾個的,有些驚愕,王氏笑道:「今兒個聽大夫說,老太太大好了,趁這個機會,把幾個小的也帶上,也好在老太太跟前盡盡孝心,棟哥兒太小,就算了。

盛紘點點頭。

一行人離了正房,前後擁著丫鬟婆子,當中兩個媽媽背著如蘭和明蘭,步行來到壽安堂,看見房媽媽正等在門口,盛紘和王氏立刻上去寒暄了幾句,隨即被引入房裡。

屋裡正中立著一個金剛手佛陀黃銅暖爐,爐內散著雲霧,地龍燒的十分溫暖,臨窗有炕,炕上鋪著石青色厚絨毯,盛老太太正歪在炕上,身後墊了一個吉祥如意雙花團迎枕,身邊散著一條薑黃色富貴團花大條褥,炕上還設著一個黑漆螺鈿束腰小條幾,幾上放著杯碗碟勺,另一些點心湯藥。

盛紘和王氏進門就給盛老太太行禮,然後是幾個小的,盛老太太受完禮,讓丫鬟端來兩張鋪有厚棉墊的直背交椅,還有若干個暖和的棉墩,大家按次序坐下,盛紘笑道:「今日瞧著老太太大好了,精神頭也足了,所以帶著幾個小的來看看老太太,就怕擾著您歇息。」

「哪那麼嬌貴了,不過是受了些涼,這些日子吃的藥比我前幾十年都多!」盛老太太額頭戴著金銀雙喜紋深色抹額,面色還有些白,說話聲也弱,不過看著心情不錯。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太太一向身體硬朗,都是這次搬家累著的,索性趁這次機會好好休養休養,多吃幾貼強身健體的滋補藥才是。」王氏笑道。

「我倒無妨,就是連累你們兩口子忙上忙下的,這幾日也沒睡一天好覺,瞧著你們也瘦了一圈,這是我的罪過了。」盛老太太淡淡的說。

王氏忙站起來:「母親說這話真是折殺兒媳了,服侍老人伺候湯藥本是為人媳婦的本分,談何最後,兒媳惶恐。」盛紘見王氏如此恭敬,十分欣慰。

盛老太太微笑著擺擺手,眼睛轉向窗櫺:「這兩天委實覺得好了,今天還開了會兒窗,看了看外頭的白雪。」

華蘭笑道:「老太太院子裡也太素淨了些,要是種上些紅梅,白雪映紅梅,豈非美哉!小時候老太太還教我畫過紅梅來著,我現在屋裡的擺設都是照老太太當初教的放的呢。」

盛老太太眼中帶了幾抹暖色:「人老了,懶得動彈;你們年輕姑娘家正是要打扮侍弄的時候呢,如何與我老婆子比。」

正說笑著,門簾一翻,進來一個端著盤子的丫鬟,身邊跟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王氏一眼看去,竟是墨蘭,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

只見墨蘭巧笑嫣然的上前來,從丫鬟盤子裡端下一個合雲紋的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笑著說:「老祖母,這是剛燉好的糯米金絲棗羹,又暖甜又軟乎,且不積食,您睡前潤潤肺最好。」說著端到盛老太太身邊,房媽媽接手過來。

看見她這般作為,王氏覺得自己的牙根開始癢了,盛紘卻覺得眼眶有些發熱,華蘭不屑的撇了撇頭,如蘭和明蘭一副瞌睡狀。

盛老太太吃了口燉酥的蜜棗,微笑著說:「瞧這孩子,我說她不用來,她非要來,天兒怪冷的,就怕凍壞了她,可憐她一片孝心了。」

房媽媽正一勺一勺的把蜜棗送上去,一邊也笑著說:「不是我誇口,四姑娘真是貼心孝順,老太太一咳嗽她就捶背,老太太一皺眉她就遞茶碗,我服侍老太太也是小半輩子了,竟也沒這般細心妥帖呢。」

盛紘欣慰道:「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墨兒的福分,終歸是自己的孫女兒,累著點算什麼,墨兒,要好好伺候的老太太。」

墨蘭俏聲答是,笑的親切可人,王氏也笑道:「說的也是,到底是林姨娘在老太太身邊多年,墨兒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老太太的嗜好習性,自然能好好服侍老太太。」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是一怔,屋內氣氛有些發冷,墨蘭低下頭不語,眼眶有些發紅。

盛紘不去理王氏,把身體朝前側了側,徑直了說:「之前和老太太也說了,您年紀大了,膝下淒涼,不如養個孩子在跟前,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盛老太太搖頭道:「我一個人清淨慣了,沒的悶壞了孩子,不用了。」

「母親這樣說,兒子更加不能放心,」盛紘接著說,「這次母親病了一場,登州幾個有名望的大夫都說,您這病一大半是心緒鬱結所致,您常年獨居,平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肝脾郁堵,愁緒不展,太過寂寞了對老年人不好,不能總關著院門;所以保和堂的白老爺子才說,讓您養個乖順的孩子承歡膝下,一來可以排遣寂寞,二來也不會太累著您老人家;何況您飽讀詩書,能夠得到您的提點,是孩子的造化。」

盛老太太見不能推脫,便嘆了口氣,看了這滿屋子的人一遍,似有些無奈:「你覺著哪個孩子來我這兒好?」

盛紘大喜:「這自然由老太太自己挑,找個乖巧妥帖的,合您心意的,也好讓您日子過有滋味些。」

王氏微笑著,接上:「是呀,家裡這許多女孩兒,總有一個您可心的,華兒能有今天的見識,多虧了在老太太身邊待,現下里如兒頑劣,明兒無知,要是老太太能點撥點撥,那可真是她們的造化了。」

盛老太太看了看表情各異的夫妻倆,抻了抻身子,略微在炕上坐直了些:「還是問問孩子吧。」說著,先看向墨蘭,問:「墨姐兒,我問你,你願意跟著我住在這裡嗎?」

墨蘭紅著臉,細軟著聲音回答:「自是千般願意的。且不說老太太是老祖宗,孫女理應盡孝,再者,老太太見多識廣又慈心仁厚,對墨兒有莫大的恩惠,墨兒願意在老太太跟前受些教誨。如今,除了大姐姐,我算是姐妹裡最大的,沒的我不出力,反讓妹妹們受累的。」

王氏笑道:「墨姐兒真長進了,一忽兒功夫想出這許多由頭。」

盛老太太點點頭,又轉過頭去看如蘭:「如丫頭,你來說,你願意跟著祖母住在這裡嗎?」

如蘭小姑娘正在打瞌睡,猛不丁的被點到了名,慌慌張張的站起來,四下看了看,一臉茫然,王氏頭上冒冷汗,後悔剛才出門時沒有好好教女兒說辭,真沒想到老太太會當眾發問,這下只能看女兒自由發揮了。

盛老太太看如蘭一臉懵懂,笑著又問了一遍,如蘭一邊轉頭去看王氏,一邊期期艾艾的:「……為什麼要住過來?……太太也住過來嗎?我的屋子…能全搬過來嗎?」

盛紘雖然內定了人選,但還是看不得如蘭這樣,呵斥道:「老祖宗要你過來你擡舉你,怎麼這般沒體統?!」

如蘭被父親罵了,當下眼眶裡轉了幾轉淚珠,小臉漲的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王氏心疼,卻不敢當著面去哄,華蘭輕輕過去,把妹妹領回來,掏出手絹給她擦臉。

盛老太太笑著擺擺手,又轉頭去看最後一個:「明兒,你出來,對,站出來,別怕老祖母問你,你願不願意住到這裡來,和老祖母一起住呢?」

冒牌的明蘭小同學,其實剛才也在打瞌睡,但是這會兒已經全醒了,和如蘭的狼狽不一樣,她是具有長期的瞌睡經驗的,讀法律的人都知道,政法不分家,政治課那漫長的戰線上,處處留下了她戰鬥的口水印;修煉到第二學期,神功初成,她可以做到即使在瞌睡中被隨時叫起來,也能清楚的回答問題。

所謂技多不壓身,沒想到上輩子大瞌睡的功夫這輩子也能用上,被叫到名字後,明蘭很淡定的挪到前面,答道:「願意。」

就好像人家問她是要豬後腿肉還是豬前腿肉呀?她很鎮定的回答,要豬頭肉。

盛老太太似是沒料到,頓了頓,看向眾人,盛紘夫婦和幾位*****的表情都一樣,顯然六姑娘呆傻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人劉德華從偶像派轉型為實力派還出了幾張通告呢,這六姑娘怎的也不事先拍個預告片?

老太太沈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明兒倒是說說,為什麼願意到我這兒來?」

王氏有些緊張,老太太和這個傻丫頭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明蘭如何解釋,總不能說她們祖孫倆心有靈犀,所以情比金堅吧。

明蘭她很不願意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那樣太假,可是人類最大的優點就是向現實妥協,哪怕她是火星人,這會兒也得入鄉隨俗。

於是,明蘭忍著心底自鄙的呼號,糯聲糯氣的磕磕巴巴著:「父親說,老太太生病是因為沒人陪著,有人陪著,老太太就不會生病了,生病很難受,要吃苦藥的,老太太別生病了。」

這個回答非常完美,兼具了藝術性和實用性,屋裡一片安靜,盛老太太有些窩心,盛紘再次欣慰了,王氏舒了口氣,華蘭暗暗希冀,墨蘭驚覺姐妹裡還臥虎藏龍,如蘭又開始瞌睡了,而明蘭被自己酸倒了牙。

她衷心崇拜那些四十大媽還堅持要演十八姑娘的實力派女演員們,她們的精神和牙齦一定都異於常人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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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09:44

第10回

盛老太太問完了三個孫女的話之後,就說乏了,讓兒孫們都自回屋裡去,老人家要歇息了,盛紘本來還想為墨蘭說兩句話,也只好憋著回屋了。

剛回屋,還沒寬衣洗漱,老太太身邊的房媽媽突然來了,盛紘夫婦忙請她進屋,房媽媽是府裡的老資格了,她說話利索,三言二語把來意講明了——老太太把明蘭姑娘要過去。

此言一出,盛紘夫婦兩個立刻天上地下,王氏大喜過望,恨不能立刻去燒兩柱香還願,盛紘則有些沮喪,覺得老太太終究不肯待見林姨娘。

「老爺,您的一片孝心老太太都領受了,老婆子在這裡替老太太道謝了,…太太,煩勞您抽空給六姑娘收拾下,回頭傳我一聲,我就來接人。」

房媽媽素來為人爽利,說完後,便躬身回去了。

「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咱們家裡的姑娘,除了華兒就是墨兒最大,自然是長姐服其勞,難不成讓個不懂事又病弱的孩子去?」盛紘張開雙臂,讓王氏解開衣服,他怎麼想也覺得墨蘭比明蘭更合適,「更別說這些日子墨兒一直在老太太跟前服侍,人皆道她孝順妥帖,老太太還在猶豫什麼?」

王氏正身心舒爽,笑道:「這是老太太在挑人,您覺著好沒用,得她自己個兒願意才成!我也常跟華兒說她穿亮色些更顯得鮮嫩,可她偏喜歡淡色衣裳;老爺啊,凡事兒得人家心甘情願的才好,總不能您覺著好,就給硬安上一個,老太太瞧在老爺的面子上,自不會駁您,可她心裡未必舒服。所以啊,您且放寬心,不論老太太挑哪個孩子,不都是老爺的閨女?如今老太太發話了,您照辦就是了,老太太也合心意,您也盡了孝心,不是兩全其美?再說了,老太太慈心仁厚,她必是瞧著衛姨娘早亡,明兒又病弱懵懂,想要擡舉她也沒準呢。」

盛紘覺得這個理由比較靠譜,越想越覺得可能性高,他就算再想擡舉墨蘭,也不能逼著老太太接受她;不過林姨娘與自己是真心相愛的,墨蘭算是個愛情結晶,為了這結晶,他打算再去努力一把。

第二天盛老太太剛起床,房媽媽正捧著個銀絲嵌成長命百歲紋路的白瓷敞口碗伺候老太太進燕窩粥,外頭的丫鬟就朝裡面稟報:「老爺來了。」然後打開靛青色的厚絨氈簾子讓盛紘進來,盛老太太微瞥了他一眼,嘴角略揚了揚,讓房媽媽撤下粥點。

「這麼大清早來做什麼?天兒冷,還不多睡睡。」待到盛紘行完禮坐下,盛老太太道。

盛紘恭敬的說:「昨兒個房媽媽走後,我想了一宿,還是覺著不妥。我知道老太太是憫恤明兒,可是您自己身子還不見大安,若是再添一個懵懂無知的稚兒,叫兒子如何放得下心來?不如讓墨兒來,她懂事乖巧,說話做事也妥帖,服侍老太太也得心,老太太說呢?」

「此事不妥。盛老太太搖頭道,「你心雖是好的,卻思慮不周。孩子是娘的心頭肉,當初我抱華兒過來不過才三天,媳婦就足足瘦了一圈,幾乎脫了形,她嘴裡不敢說,心裡倒似那油煎一般。我也是當過娘的人,如何不知?所以當初即使你記在我名下了,我也還是讓春姨娘養著你。雖說太太才是孩子們的嫡母,但那血肉親情卻脫不去的,讓墨兒小小年紀就離了林姨娘,我著實不忍,……當初你不就是以骨肉親情為由,沒叫太太養墨兒嗎,怎麼如今倒捨得了?」說著斜睨著盛紘。

盛紘扯出一絲笑來:「老太太說的是,可是明兒她……」

盛老太太淡淡的接過話茬:「如今明蘭在太太處自然是好的,可太太既要管家,又要給華兒備嫁,還要照料如兒和長柏,未免有些操持太過了;況她到底不是明蘭的親娘,行事不免束手束腳,正好到我這兒來,兩下便宜。」

盛紘被堵的沒話,乾笑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只怕明兒無知,累著您了,那就都是兒子的罪過了。」

盛老太太悠悠的說:「無知?……不見得。」

盛紘奇道:「哦?此話怎講。」

盛老太太微微嘆了口氣,扭過頭去,旁邊的房媽媽見色,忙笑著接上:「說來可憐。來登州後,老爺頭次帶著妻兒來給老太太請安那回,用過早膳,旁的哥兒姑娘都叫媽媽丫鬟接走了,只六姑娘的那個媽媽自顧喫茶,卻叫姑娘等著。六姑娘四處走動間摸到了老太太的佛堂,待我去尋時,正瞧見六姑娘伏在蒲團上對著觀音像磕頭,可憐她忍著不敢哭出大聲來,只敢輕輕悶著聲的哭。」

盛老太太沈聲道:「都以為她是個傻的,誰想她什麼都明白,只是心裡苦,卻不敢說出來,只能對著菩薩偷偷哭。」

盛紘想起了衛姨娘,有些心酸,低頭暗自傷懷,盛老太太瞅了眼盛紘,略帶嘲諷的說:「我知道你的心有一大半都給了林姨娘,可墨兒自己機靈,又有這麼個親娘在,你便是少操些心也不會掉塊肉,倒是六丫頭,孱弱懵懂,瞧在早死的衛姨娘份上,你也該多看顧她些才是,那才是個無依無靠的。」

盛紘被說的啞口無言。

送走了盛紘後,房媽媽扶著老太太到臨窗炕上躺下,忍不住說:「可惜了四姑娘,且不說林姨娘如何,她倒是個好孩子。」

盛老太太輕輕笑了:「一朝被蛇咬,我是怕了那些機靈聰慧的姑娘了;她們腦子靈心思重,我一個念頭還沒想明白,她們肚子裡早就轉過十七八個彎了,還不如要個傻愣愣的省事;況她不是真傻,你不是說那日聽到她在佛前念叨著媽媽嗎,會思念亡母,算是個有心的孩子了;就她吧。」

……

王氏神清氣爽,事情朝她最希望的方向發展,那狐狸精沒有得逞,如蘭不用離開自己,還甩出了個不燙手的山芋,這登州真是好地方,風水好,旺她!於是第二天,她也起了個大早,指揮著丫鬟婆子給明蘭收拾,打算待會兒請安的時候就直接把人送過去。

眾人忙碌中,華蘭威嚴的端坐在炕上,小明蘭坐在一個小矮墩上,聽大姐姐做訓示——不許睡懶覺,不許偷懶不鍛鍊,不許請安遲到,不許被欺負……華蘭說一句,她應一句,早上她本就犯困,偏偏華蘭還跟唐僧唸經似的沒完沒了,明蘭就納悶了,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居然比她當年女生宿舍的管理員阿姨還嘮叨,委實是個奇葩。

「你聽見沒有?整日頭傻呵呵的想什麼呢。」華蘭蔥管般的食指點著明蘭的腦門。

明蘭清醒過來,喃喃感慨道:「他可真有福氣,有大姐姐這般體貼照顧著。」

「誰?」華蘭聽不清。

「大姐夫呀。」明蘭努力睜大眼睛,很呆很天真。

屋裡忙碌的丫鬟婆子都捂嘴偷笑,華蘭面紅過耳,又想把明蘭撕碎了,又羞的想躲出去,明蘭很無辜的眨巴眨巴大眼睛瞅她,用肢體語言表示: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王氏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帶動出手爽,為了顯示她其實個十分賢惠慈愛的嫡母,她給明蘭帶去十幾幅上好的料子,緞面的,絨面的,燒毛的,薄綢的,綾羅的,刻絲的……因是直接從華蘭的嫁妝中拿來的,所以十分體面,還有幾件給如蘭新打的金銀小首飾,也都給了明蘭,足足掛滿了一身。

請安後,明蘭被媽媽領著去看新房間,如蘭蹦蹦跳跳也跟著去了,而王氏和華蘭繼續和盛老太太說話,王氏猶如一個送貨上門的推銷員,因為擔心被退貨,所以對著盛老太太沒口的誇獎明蘭如何老實憨厚如何聽話懂事,誇的華蘭都坐不住了,笑道:「老太太您瞧,太太她生怕您不要六妹妹呢,可著勁兒的誇妹妹。」

一屋子主子僕婦都笑了,盛老太太最喜歡華蘭這副爽利的口齒,笑著說:「小丫頭片子,連自個兒親娘都編派,當心她剋扣你的嫁妝,回頭你可沒處哭去!」

華蘭再次紅透了臉,扭過身去不說話,王氏滿面堆笑:「老太太說的是,我就擔心這丫頭在家裡沒大沒小慣了,回頭到了婆家可要被笑話了。」

盛老太太朝著王氏側了側身,正色道:「我正要說這個。自打華兒訂下婚事,我就寫信給京裡以前的老姐妹,托她們薦個穩重的教養嬤嬤來,那種從宮裡出來的老人兒,有涵養懂規矩的又知書達理,讓到我們府裡來,幫著教華丫頭些規矩,只希望太太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王氏大喜過望,立刻站起來給老太太深深拜倒,帶著哭腔道:「多虧老太太想的周到,我原也擔心這個,若是同等的官宦人家也算了,可華兒許的偏偏是個伯爵府;雖說咱們家也算得上世家了,可那些公侯伯府裡規矩大套路多,一般人家哪裡學得,別說那忠勤伯府,就是將來交往的親朋顧交怕不是王府就是爵府,華兒又是個直性子的,我總愁著她不懂禮數,將來叫人看輕了去!老太太今日真是解了我心頭上的大難題,我在這裡給老太太磕頭謝恩了!來,華兒,你也過來,給老太太磕頭!」

王氏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華蘭忙過來,還沒跪下就被盛老太太扯到懷裡,老太太一邊叫房媽媽扶起了王氏,一邊拉著大孫女,殷切的看著她,哽嚥著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你爹爹為你的婚事是到處打聽比量,那後生的人品才幹都是數得著的,你上頭有老候爺護著,下邊有夫婿娘家,將來要懂事聽話,等過幾日那嬤嬤來了,你好好跟她學規矩,學行事做派,將來到了婆家也能有個尊重;啊……想那會兒你還沒一個枕頭大,這會兒都要嫁人了……」

華蘭忍了忍,淚水還是淌了下來:「老祖宗放心,我會好好的,您也得好好養著身子,孫女將來要常常來看您呢。」

盛老太太心裡傷感,朝房媽媽點了點頭,房媽媽從裡頭取出一個極大的扁形木盒子,木質看起來有年頭,但是盒子四角都鑲嵌著的鏨雲龍紋金帶環紋卻華麗生輝,房媽媽把盒子送到炕上,盛老太太接過,對華蘭說:「你的嫁妝幾年前在泉州就打造好了,你爹娘都是盡了心力的,也沒什麼缺的了,這副紅寶石赤金頭面是我當初出嫁時陪送來的,今兒就給了你了。」

盒子打開,屋內頓時一片金燦流光,那黃金赤澄,顯是最近剛剛清洗過的,紅寶碩大閃亮,每顆都有拇指那麼大,大紅火熱,耀眼奪目,連出身富貴之家的王氏也驚住了,有些挪不開眼,華蘭更是怔住了一口氣。

房媽媽笑著把盒子塞進華蘭手裡:「大*****快收下吧,這上面的紅寶可是當年老候爺從大雪山那邊的基輔國弄來的,打成一整副頭面給老太太做嫁妝的,從頭上的,身上的,到手上的,足足十八顆,用赤足金仔細鑲嵌打造出來的,兩班工匠費了三個月才打好的,就是戴著進宮裡去參見貴人也儘夠了,大*****呀,這可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快收下吧。」

華蘭一時激動,埋在老太太懷裡哭了起來,一邊謝一邊哭,王氏在一旁也抹著眼淚,這次的眼淚絕對貨真價實。

……

老太太要養六姑娘的事已然定下,一上午就傳遍了盛府,林姨娘聽聞後,當場摔了一個茶碗,墨蘭坐在一旁抹眼淚,哭的淚水滾滾:「我說不去不去,你非讓我去,瞧吧,這回可是丟人現眼了!」

一旁幾個貼身的丫鬟都不敢吭聲,整個盛府都知道這幾天墨蘭在老太太跟前慇勤服侍,都以為去的人會是墨蘭,誰知臨門變卦,這次可丟臉可丟大了。

林姨娘站在屋中,釵鐶散亂,秀麗的五官生生扭出一個狠相,恨聲道:「哼,那死老太婆要錢沒錢,又不是老爺的親娘,擺什麼臭架子,她不要你,我們還不稀罕,走著瞧,看她能得瑟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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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0:09

第11回

明蘭並不一直都是這麼消極怠工的,想當年她也是一個五講四美勤勞刻苦的好孩子,戴紅領巾,入少先隊員,入共青團,她每回都是頭一批的,從小到大雖沒當過班長,各種委員課代表卻常常當選,當宣傳委員時的黑板報得過獎,當組織委員時帶領大家看望生病的老師,當英語課代表時帶領大家每天早讀,當學習委員時她還成功組織過一條龍抄作業活動,除了五年級那次當文娛委員被中途轟下來之外,她基本上還是老師喜歡同學信任的好學生。

沒曾想到了這裡,明蘭的際遇一落千丈,這次她從王氏那搬到盛老太太處時,竟然只有一個比自己更傻的小桃願意跟她去,其他的丫鬟一聽說要跟著去壽安堂,不是告病就是請假,再不然托家裡頭來說項,那個媽媽更是早幾天就嚷著腰酸背痛不得用了。

「小桃,你為什麼願意跟我?」明蘭希冀的問。

「可以……不跟的嗎?」

滄海桑田,一種落魄潦倒的空虛感迎面而來,明蘭拉著小桃的手,灰頭土臉的離開,她覺得這是非戰之罪,好比你被分進了一家任人唯親的家族企業,再怎麼賣力幹也還是二等公民,又何必上進呢,哎,還是去看看新單位吧。

壽安堂的正房有五間上房,正中的叫明堂,兩旁依次過去是梢間和次間,前後還有幾間供丫鬟婆子值班居住用的抱廈,這是典型的古代四合院建築,明堂有些類似現代的客廳,梢間和次間是休閒間或睡房,老太太自己睡在左梢間,把明蘭就安頓在左次間,因為中間隔的是黃梨木雕花槅扇,明蘭住的地方又叫梨花櫥。

昨晚房媽媽剛收拾出來的,擺設很簡單樸素,一概用的是冷色調,石青色,鴉青色,藏青色……,唯有明蘭睡的暖閣用上了明亮的杏黃色。

剛安頓好,老太太房裡的丫頭翠屏就來傳話,說老太太要見明蘭,明蘭便跟著過去,看見老太太披著一件玄色八團如意花卉的厚錦褙子,半臥在炕上,炕幾上放著一卷經書和幾掛檀木數珠,還立著一個小小的嵌金絲勾雲形的白玉罄。

她看見明蘭,招招手讓她過來,明蘭請過幾次安,知道禮數,先行過禮,然後自覺的站到炕旁以45度角立在老太太跟前,擡頭等著訓示,盛老太太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拘謹樣子,笑著把她拉上炕,溫言道:「你是我養過的第四個孩子,前頭三個都和我沒緣分,不知你又如何?咱們來說說話,你不必拘著禮,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也不打緊。」

明蘭睜著大大的眼睛,點點頭,她也沒打算說謊,和這些一輩子待在內宅的古代女人相比,她那點兒心機真是連提鞋都不夠。

「可讀過書嗎?」盛老太太問。

明蘭搖搖頭,小聲的說:「大姐姐本來要教我《聲律啟蒙》的,剛教了頭兩句,她就被關起來繡嫁妝去了,劉媽媽看的嚴,大姐姐溜不出來。」

盛老太太眼中閃了閃笑意,又問:「可會寫字?」

明蘭心裡苦笑,她原本是會寫的,可這裡就不一定了,於是小小聲的說:「只會幾個字。

盛老太太讓翠屏端了紙筆上來讓明蘭寫幾個瞧瞧,墨是早就研好的,明蘭往短短的胳膊上捋了捋袖子,伸出小手掌,微微顫顫的捏住筆,她小時候在青少年宮混過兩個暑假的毛筆班,只學到了一手爛字和握筆姿勢。

她用五根短短的手指『按、壓、鉤、頂、抵』,穩穩的掌住了筆,在素箋上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字,然後又寫了幾個簡單的字,『之,也,不,已』等等。

老太太一看明蘭這手勢,先心裡暗暗讚賞,這孩子年紀雖小,但胳膊手腕卻姿勢很正,懸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專注,但因人小力弱,字就不大雅觀了。明蘭把記得起來的二三筆畫的字都寫完了,最後又寫了橫七豎八的墨團團,老太太湊過去仔細辨認,竟然是個筆畫複雜的『盛』字。

「誰教你寫字的?」老太太問,她記得衛姨娘不識字的。

明蘭寫的滿頭大汗,用小手背揩了揩額頭,道:「是五姐姐,她教我描紅來著。」

盛老太太笑出聲來:「教你描紅?怕是讓你替她寫字,她好去淘氣吧。」

明蘭紅了臉,不說話,心想這群古代女人真厲害。

「這個『盛』字又是誰教你的?描紅貼上沒有罷。」老太太指著那個辨認不清的墨團問。

明蘭想了想:「家裡到處都有,燈籠上,封貼上,嗯…..還有大姐姐的嫁妝箱子上。」

盛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去摸了摸明蘭的小臉,一摸之下立刻皺了眉頭,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但凡能吃飽,都是臉頰胖乎乎的,可明蘭的小臉上卻擰不出一把肉來,於是板著臉道:「以後在我這兒,可得好好吃飯吃藥,不許渾賴。」

明蘭覺得必須為自己辯解一下,小聲說:「我在吃的,也從不剩飯,就是不長肉。」

盛老太太目光溫暖,卻還是板著臉:「我聽說你常常吐藥。」

明蘭覺得很冤枉,揉捏著自己的衣角輕聲分辨:「我不想吐的,可是肚子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呀,這個……吐過的人都知道!」

老太太目光中笑意更盛,去拉開明蘭的小手,幫她把衣角抻平,平靜道:「不但你的肚子不聽你的話,怕是連你的丫鬟也不聽你的話罷;聽說這回只有一個小丫頭跟著你來了?」

盛老太太孤寂了很久,今日接二連三的動了笑意,不由得調侃起來,沒想到面前那個瘦弱的小人兒竟然一臉正經的回答:「我聽大姐姐說過,水往低處流,人卻是要往高處走的,不論我去哪兒,也沒什麼人願意跟我的。」

「那你又為什麼願意來?我吃素,這裡可沒肉吃。」老太太問。

「不吃肉打什麼緊,能安心吃飯就好。」明蘭大搖其頭。

童音稚稚,余意悵然,老太太看著小女孩一會兒,然後也搖起頭來,摟著明蘭嘆氣道:「只剩一把骨頭了,還是吃肉吧。」

其實老太太心裡的話是,她們都一樣。

盛老太太給明蘭指了個新的老媽子,姓崔,團團的圓臉,話不多,看著卻很和氣,抱著明蘭的時候十分溫柔;老太太看小桃和明蘭主僕倆一個比一個傻,又將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丹橘給了明蘭。丹橘一來,小桃立刻被比的自慚形穢,她不過比明蘭大了一歲,卻穩重細心,把明蘭的生活照顧的周周到到。小桃是外頭買來的,丹橘卻是家生子,她的老子娘都在外頭管莊子田地的,因家裡孩子多,爹娘看不過來,所以小小年紀就進府了,後被房媽媽看中,挑來壽安堂伺候。

盛老太太是候府出身,雖然生活簡樸,但規矩卻很嚴,一言一行都有定法,這裡的小丫鬟老婆子都瞧著比別處老實些,明蘭是個成年人靈魂,自然不會做淘氣頑皮之態,崔媽媽剛接手就對房媽媽說六姑娘性情惇厚好伺候。

晚上睡覺前,丹橘早用湯婆子把被窩烘暖了,明蘭讓崔媽媽換好了褻衣,抱著直接滑進了暖洋洋的被窩,然後輕輕拍著哄著睡覺,夜裡口渴了或是想方便了,明蘭叫一聲便有人來服侍。第二天早上明蘭一睜開眼,溫熱的巾子已經備好,暖籠裡捂著一盞溫溫的金絲紅棗茶,先用巾子略敷了敷額頭和臉頰,待醒醒神後,崔媽媽又摟著迷迷糊糊的明蘭喝下後,再給她洗漱淨面穿衣梳頭,小丹橘就在一旁服侍衣帶扣子著襪穿鞋,再出去給盛老太太請安。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妥帖,絲毫沒有生硬之處,小桃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一點也插不上手,明蘭直到站在老太太炕前要行禮時都還沒回過神來,直覺胃裡暖洋洋的,身上也穿的厚實,大冬天早起一點也不難受。

老天菩薩,明蘭來這個世上這麼久,第一次享受到了這種一根指頭都不用動的尊榮,腐敗啊,墮落啊,明蘭深深懺悔自己的腐朽生活。

給老太太行禮請安後,老太太又把明蘭摟上炕,讓她暖暖和和的等眾人來請安,過不多久,王氏帶著孩子們來了,中間缺了墨蘭和長楓,說是病了,王氏一臉關心狀,明蘭偷眼看去,只見老太太神色絲毫未變。

「兩個一塊兒病了,莫不是風寒?這病最易傳開了,我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了,只希望佛祖保佑,兩個孩子無事方好。」王氏憂色道。

明蘭在心裡悄悄豎起了大拇指,這一年來王氏演技見長,那眼神那表情,不知道的看見還以為長楓和墨蘭是她生的呢。

盛老太太忽道:「回頭讓老爺親去瞧瞧,兩個孩子擱在一塊,得病也容易染上,楓哥兒也大了,不如趁早分開好些。」

王氏嚇了一跳,心頭卻一喜,驚的是老太太已經多年未曾計較這個了,這會兒怎麼突然發興了,喜的是由老太太給林姨娘顏色瞧,總比她自己出手正道些,連忙道:「老太太說的是,楓哥兒和墨姐兒最得老爺歡心,這次一塊兒病了,老爺是得去瞧瞧。」

盛老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低頭喝茶,王氏笑著轉頭去看明蘭,只見她身著一件簇新的桃紅色羽紗襖子,整整齊齊的站在一旁,又噓寒問暖了幾句,明蘭談幾句搬新家的感受,華蘭又插科打諢了幾句,大家樂呵呵的笑了一陣後,便回去了。

人走後,房媽媽立刻領著一串捧著八角食盒的丫鬟從外面進來,她自己扶著老太太下炕,崔媽媽領著明蘭來到右梢間,看見丫鬟們已經把食盒裡的早餐擺上了一張黑漆帶雕花六角桌,等老太太坐下後,崔媽媽把明蘭抱上圓墩;明蘭剛一坐上,看見桌上的早點,就下了一大跳——不會吧,鳥槍換炮呀!

豐盛的一大桌子,紅沈沈的棗泥糕,紫釅釅的山藥糕,一盤熱氣騰騰的糖霜小米糕香氣四溢,酥脆金黃的炸香油果子,捂在蒸籠裡的小籠包子,居然還有一碗撒了香菜末子的蕎麥皮餛飩,面前放的是甜糯噴香的棗熬粳米粥,旁邊擱著十幾碟各色小醬菜。

明蘭握著筷子,有些發傻,她對那次壽安堂的寒酸早餐印象十分深刻,她擡眼看了看老太太,輕聲說:「……這麼多呀。」

老太太眼睛都沒擡,開始細細品粥,房媽媽眉開眼笑的接上話:「是呀,今兒個老太太突然想嘗嘗。」她勸了那麼多年都不肯聽,這會兒算是託了六姑娘的福,老太太終肯停止過那麼清苦的生活了。

明蘭心裡感動,又看了看老太太,小嘴巴動了動,低下頭,又擡頭小小的看了她一眼,低低的說:「謝謝祖母,孫女一定多吃長肉,給您長好多肉。」

老太太聽到前半句時只是心裡微笑,聽到後半句時,忍不住莞爾,什麼『給您長好多肉』,當她養小豬麼?房媽媽更是側過頭去捂嘴笑。

早飯過後,祖孫倆又回到炕上,盛老太太拿出了本《三字經》出來,讓明蘭念兩句來聽聽,看她認識多少,明蘭十分心虛的拿過來,決定給自己抹黑,於是一開口就是:「人之刀,生木羊,生木斤,習木元……」

老太太險些一口茶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明蘭嚇了一跳,連忙繞過炕幾去給老人家拍背順氣,一邊順一邊還很天真惶恐的問:「老太太,我唸錯了嗎?」

老太太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看著孫女一臉懵懂,強撐著道:「你唸得…很好,只是錯了幾個字而已,不妨事的,慢慢學就好。」

十二個字只對了兩個,不足20%的正確率,明蘭內心很憂傷,想她堂堂一大學生裝文盲容易麼?

當天憂傷的不止明蘭一個,傍晚盛紘下衙回家後,王氏立刻把盛老太太的原話加上自己的理解匯報了一遍,盛紘連官服都沒換,黑著一張臉就去了林姨娘處,關上門後,外頭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只依稀聽見哭鬧聲,咆哮聲,外加清脆的瓷器摔破聲……

大約半個時辰後,盛紘臉色發青的出來,丫鬟進去服侍時,發現林姨娘房裡狼藉一片,林姨娘本人匍在炕上,哭的海棠帶雨,幾乎昏死過去。

得知這個後,王氏精神振奮的連灌了三杯濃茶,然後分別給元始天尊和如來佛祖各上了一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即使知道盛紘去了書房睡覺也沒能減低她的好心情;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王氏決定以後要加倍孝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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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1:20

第12回

第二日請安時,長楓和墨蘭兄妹倆果然『病好了』,王氏拉著他們兄妹倆噓寒問暖的,一會兒問是什麼病,一會兒又問病好的怎麼樣了,長楓還好,墨蘭卻是羞紅了臉,眾人按次序給老太太行過禮後,長楓兄妹倆雙雙給老太太請罪。

「讓老太太掛念了,我們原也沒什麼病,只是前日晚睡著了些涼,昨日早起便覺著頭重腳輕,本也不打緊,可我想著老太太剛才大好,要是被我過了病氣可怎麼是好?又因三哥哥與我住的近,林姨娘恐病氣也傳給了哥哥,所以索性連哥哥也留扣下了。」

墨蘭細聲細氣的說,臉色憔悴,身姿嬌弱,看起來似乎真是病了一場,長楓白淨的小臉有些訕訕,跟著道:「也不知怎麼了,昨日一早起來,妹妹就病了,我也不讓出門,讓祖母操心了,老太太可別怪罪。」

說著連連作揖,明蘭在一旁看著也覺得不似作假,盛老太太看著一臉惶然的長楓,面色微霽,溫言道:「楓哥兒快十歲了,該有自己的屋子和使喚人了,也好便利讀書,沒的整日和婦孺一起,耽誤了功課。你大哥哥明年打算去考童試了,現下正用功呢,連太太妹妹也不多見。雖說我們這樣的人家捐個生員也就是了,可到底不如考出來的好,你也要好好上進,將來或光宗耀祖,或自立奉親,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這番話不但是說給長楓聽的,也是說給林姨娘聽的,真真是肺腑之言,長楓立刻就肅容直立,恭恭敬敬的給老太太拱手作揖;那邊的王氏聽老太太提及長柏,喜上眉梢,得意之情無可掩飾,長柏還是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眉毛都沒擡一下。

老太太又拉著長楓說了幾句話,始終沒理墨蘭,她的小臉慢慢漲紅了,窘的手足無措,盛老太太這才看了看她,慢慢的說:「墨丫頭這次受風寒,大約是前幾日在我跟前孝敬時落下的因頭,天寒地凍的,你身子又弱,自然抵受不住。」

墨蘭含淚答應,小臉側擡,看著老太太淚汪汪的,又是可憐又是委屈,道:「不能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終是我沒福氣,這幾日心裡難受,才會著風寒的。都是孫女的錯,孫女想左了,請老太太責罰。」說著就跪到炕前,小身子搖曳顫抖,屋裡的丫鬟婆子也看著不忍。

盛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讓翠屏把她扶起來,拉到身前,溫和道:「墨丫頭呀,我沒讓你來這兒,你不用往心裡去,不過是太太身邊事多孩子多,我替她看一個,好讓她輕省些;你一個小姑娘,切不可心思過重,累及身子便不好了;還是要多養養,將來還要學女紅針鑿規矩禮數,且得受累,便是你六妹妹我也是這麼說的。」

墨蘭淚珠在眼眶裡轉了轉,便沒掉下來,點點頭,依偎到老太太身前,華蘭見狀也過去輕輕勸慰,王氏轉頭去看看如蘭,不由嘆氣,如蘭正不耐煩的點著鞋子,一雙眼睛巴巴的看著外頭;再轉頭看明蘭,發現她只呆呆的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又覺得自己女兒也還好。

眾人回去後祖孫倆照舊自用早飯,今天的早飯又多了一樣新鮮狍子肉和江米熬的肉糜粥,明蘭從沒吃過這種肉,覺得特別香,不禁多吃了一碗,看小女孩鼓著臉頰吃得香,老太太也忍不住也多用了些,一旁的房媽媽看的也高興;明蘭覺得吧,吃飯這種事是需要氛圍的,對著個病懨懨扒米粒的林黛玉,就是八戒也會沒胃口的。

吃完飯,老太太又叫明蘭脫鞋上炕,這次她給了明蘭一本描紅冊,讓她伏在炕幾上描紅,寫一個字認一個,一邊寫,老太太一邊輕聲指導,沒多久,盛老太太就發現明蘭記性甚好,一上午可以記住十幾個字,儘管人小力弱,字大多歪歪扭扭的,但一筆一劃卻頗有章法,起筆劃橫時,自然的會向左先一傾,然後再穩穩的朝右劃過去。

這一來,盛老太太就教出了興趣,她怕一整天都叫明蘭習字小孩兒家會悶,又拎出一本詩集,挑了幾首朗朗上口的短詩,一句一句唸給明蘭聽,第一首就是那著名的《鵝》,一邊念,一邊解釋詩裡面的字意。明蘭有些囧,但還是裝模作樣的跟著念,兩遍跟過之後就會『背』了,盛老太太愈發喜歡,把小女孩摟在懷裡親了一親,老太太年輕時頗有才名,所以當初才會頗看顧林姨娘的,明蘭被摟的頭髮散亂,誇的臉紅心跳,不過駱賓王七歲能作詩,她六歲背首詩應該很正常吧。

「明丫兒,知道這詩的意思嗎?」盛老太太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祖母說了裡面的字後孫女就知道了;……從前有三隻鵝,它們彎著脖子朝天唱歌,白色的羽毛浮在綠色的水上,紅紅的鵝掌撥動清水。」明蘭朗聲答道。

「可喜歡這首詩嗎?」老太太聽的笑容滿面。

「喜歡,這詩裡既有顏色又有聲音,就是沒見過鵝的人也好像看見了那三隻大白鵝了一樣。」明蘭努力用幼兒語言來解釋。

盛老太太指著明蘭笑道:「好好好,三隻鵝…沒錯,就是那三隻呆鵝!」

兩天處下來,盛老太太覺得這個說話都不利索的小孫女實是個妙人,她也不似華蘭那般能言會道,也不似墨蘭那般知情識趣,看著呆頭呆腦的,偏偏有一種不可言表的意趣,她說的孩子話,乍聽都沒什麼錯,還很一本正經,小臉一派認真,可總讓人有些想捧腹的意味。

一上午的腦力體力雙重勞動之後,盛老太太中午胃口大開,趁著高興多吃了一碗飯,明蘭為了向新老闆表現出願意多長肉的誠意來,也奮力吃了一整碗飯,那碟油光水滑的冰糖紅燜袍子肉因為賣相甚好,居然被祖孫倆同心協力一起拿下了,房媽媽看的目瞪口呆,偷偷吩咐翠屏去準備雙份消食的陳皮醃酸梅泡的神曲茶。

吃完午飯,祖孫倆坐在靠窗的一對寬大的黑檀木鏨福壽紋圈椅上歇息,打算消消食再去睡午覺;此時冬季已近尾聲,冰消雪融,午間陽光暖意融融,明蘭被曬的暖洋洋的,像只毛茸茸的小貓咪一樣蜷縮在鋪著錦緞棉椅套上,中午吃的很飽,小孩兒紅彤彤的稚嫩喜人,盛老太太看著眼睛漸漸眯攏的小孫女,突然問道:「…明兒,你覺著你四姐姐真的生病了嗎?」

這句話問的有些玄。

明蘭本來昏昏欲睡,聽這問後,努力把眼睛睜大一些,神情有些茫然,說的顛三倒四的:「不…不知道,我本來覺得四姐姐是惱了羞了,所以裝病不肯來的——老爺每次來查五姐姐功課時,她就裝病來著;可是今早看見四姐姐,又覺得她是真生病了。」

老太太聽了這大實話,微微一笑,對上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攏了攏她頭上的碎頭髮,摸摸頭上圓圓的小鬏,道:「若你四姐姐真是裝的呢?咱們該不該罰她。」

明蘭挨著祖母的溫暖的手掌,搖搖頭,伸出白玉般的一對小爪子,巴住老太太的袖子,輕聲道:「不能來老太太這邊,四姐姐就算身上沒病,心裡也是難受的,必是有些不妥當的,也不算裝病,大姐姐那會兒天天押著我踢毽子,我倒是真裝過病來著。」

明蘭其實挺同情墨蘭的,估計之前林姨娘得寵時,也經常這樣耍脾氣,所以當墨蘭被拒絕時林姨娘立刻反射性的給老太太臉子瞧,可惜這次撞到了槍口上。

要知道,盛紘自從陞官來登州之後,已經下定決心要整頓門風,他的確喜歡林姨娘和她的孩子,也願意擡舉她們,可是他更喜歡自己的家族和社會地位。老太太前腳剛拒絕墨蘭,林姨娘後腳就讓一雙兒女裝病不去請安,這是擺明了下老太太的面子,也是明刀明槍的告訴整個盛府,她林姨娘腰桿硬著呢。

而老太太立刻的反擊,是在逼盛紘在寵愛林姨娘和家族體統之間做個選擇,孝字當頭,盛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這就好像買股票不能光看公司的運行狀況,還要多看國家形勢,現在盛府的形勢是,盛紘願意護著林姨娘,但林姨娘必須謹守做妾的本分。

老太太覺得這個小孫女見事明白,微微有些意外,又溫和的問道:「那明兒覺著你四姐姐錯在哪裡?」

明蘭晃動小腦袋,有模有樣的說:「讓誰來老太太這邊,本就是我們的孝心和老太太的樂意,四姐姐不該因為沒遂成心願就來裝病來讓您操心。」

老太太滿意的笑了,把明蘭抱過來坐在自己膝蓋上,摸著她的小臉道:「我的六丫頭呀,你說的好。要知道,在老祖母這裡識字學女紅都是次的,咱麼第一緊要的就是學著明理知事;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遂心的和不遂心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強求,要惜福隨緣,不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老太太看見小孫女一臉懵懵,表情似懂非懂,覺得自己說的也太深奧了,就不再說下去了,叫崔媽媽來把明蘭抱進梨花櫥去睡午覺。

其實明蘭都懂,盛老太太這人挺悲催的,當初她養林姨娘吧,原想養出個高潔的林黛玉,沒想到卻養出個彪悍版的尤二姐,心機重戰鬥力強,把盛府鬧了個天翻地覆,而這一切原由概因一個『貪』字。這次她養的是個庶女,倘若因為跟在她身邊就心高氣傲起來,還有了不該有的指望,那反而是害了她,所以老太太在這兒未雨綢繆呢。

躺在暖和的炕上,明蘭小小的嘆了口氣,其實盛老太太不用擔心,從接受這個身份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想過自己的將來了。顯然這是個很正常的古代世界,森嚴的等級制度,明確的封建規則,沒有一點YY的社會環境,她不可能離家出走去當俠女,也不可能異想天開去創業,更加不敢想像去宮裡討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經營好自己的生活。

人類的幸福感是通過比較得來的,如果周圍人人都比你慘,哪怕你吃糠咽菜也會覺得十分愉快,庶女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一起長大的嫡出姐妹往往會有更好的人生,看著一個爹生的一起長大的姊妹處處比自己強,心裡不痛快是必然的。

但是,如果不和嫡女去比較呢?明蘭假設自己出生在一個食不果腹的農家,或是更差,生在一個命不由己的奴僕家呢,比起這些,她已經好很多了,目前的生活讓她至少衣食無憂,還算是微有薄財;父親也不是賈赦之流亂嫁女兒的爛人,家庭也還算殷實。

像她這樣的古代女孩,人生已經被寫好軌跡——按照庶女的規格長大,嫁個身份相當的丈夫,生子,老去;除了不能離婚,很可能得接受幾個『妹妹』來分老公之外,和現代倒沒很大的區別。有時,明蘭會很沒出息的想:這樣也不錯。

如果生活不順遂,老天硬要給她安一個悲慘的人生,哼,那就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真的無路可走,她也不會客氣;她不好過,也不會讓虧待她的人好過,到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魚死網破,誰怕誰,她可是被泥石流淹死過的人!

想到這裡,明蘭心裡反而通透了,舒展著小肚皮,沈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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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2:11

第13回

又忽忽過得十幾日,待到一日冬雪初晴,王氏期盼已久的孔嬤嬤終於翩翩而至,據說她原是山東孔府旁支後人,從宮女升做女官;這幾十年皇帝換了好幾任,她卻一直安然在六局女官的位置上輪換著,前幾年病老請辭出宮後,一直在京中的榮恩觀養老。

時下,不少公侯伯府或世家望族時興請些宮中退出來的老宮人到家裡來教養女兒規矩禮儀,明蘭的理解是增加女孩的附加值。

這位嬤嬤前後已在英國公府、治國公府還有襄陽候府教養了幾位千金*****,都說她脾氣溫厚,教規矩的時候耐心細緻,不像別的嬤嬤動不動就要罰要打的,卻又能把禮數規矩教到位。王氏沒想到盛老太太這麼有面子,居然能請到這麼有檔次的嬤嬤,又到壽安堂謝過幾次。

能在宮裡當足幾十年女官而沒有發生任何作風問題,明蘭估計這位嬤嬤長的很安全,見面之後,果然如此。孔嬤嬤大約比老太太小幾歲,體型消瘦,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團團的一張大餅臉瞧著很和氣,穿著一件銀灰色素面織錦褙子,只在袖口鑲著茸毛皮邊,頭上也只簡單的綰了支斜如意紋的白玉扁方,一身顯得很素淨。

她原照著宮中的老規矩要給老太太行禮,忙被老太太扶了起來,她們是舊識,便一同坐在炕上聊了起來,這樣長相平凡的一個人,一說起話來卻讓人如沐春風,一舉手一投足都大方流暢,謙謹端莊。盛紘和王氏笑著陪坐在一旁,華蘭興奮的小臉紅紅,收斂手腳,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墨蘭坐的雅緻,保持完美的微笑著聽兩位老人說話,王氏怕如蘭不懂事,丟了盛家的人,所以根本沒讓她來。

「盛大人為官明正,治理德方,在京中也素有耳聞,如今兒孫滿堂,府上的少爺*****都芝蘭雪樹一般,老太太真有福氣。」孔嬤嬤含笑著說。

「居然能把你這大忙人請來,我是有福氣;我這大丫頭可交給你了,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打罰,不必束手束腳的。」盛老太太笑著指了指華蘭。

「老太太說的什麼話,我今日雖有些體面,不過是諸位貴人給的面子,說到底我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奴婢;照我看呀,規矩是用來彰顯德化,明正倫理行止的,不是用來折騰人的;規矩要學,但也不用死學,用心即可,況且老太太的孫女能差到哪兒去。」孔嬤嬤一邊說,一邊隨意的看了眼了華蘭,華蘭似乎受了激勵,端端正正的坐著,腰背挺的筆直,目光期盼,彷彿用肢體語言表決心一般。

「嬤嬤此次能來,真是託了母親的福,回頭嬤嬤教導華兒得空時,也與我們說些京裡頭的事,好讓我們這些個常年在外的鄉下人長長見識。」王氏道。

「泉州到登州,從南至北,物寶民豐,天高海闊,太太既見過高山大川,又曉得天南地北的風土,見識當在我這一輩子不挪窩的老婆子之上,太太過謙了。」孔嬤嬤謙和的微笑,這番話說的王氏全身汗毛孔都熨帖舒坦,笑的更加合不攏嘴。

這位孔嬤嬤話說的很慢,但沒有讓人覺得拖沓,話也不多,但每句話都恰到好處,讓旁人都能聽的進去,恭敬又適意,明蘭在一旁看了很是佩服。王氏和華蘭本來以為會來一個嚴厲的教養嬤嬤,已經做好吃苦的準備,沒想到孔嬤嬤居然如此和氣可親,高興之餘,更感激盛老太太。本來王氏早已備下了孔嬤嬤住的屋子和使喚的下人,可孔嬤嬤委婉的表示想先在壽安堂住一夜,好和老太太敘敘舊,王氏自然從命。

當夜,孔嬤嬤睡在盛老太太暖閣裡。

「你居然肯來,我本來可不敢請你。」盛老太太道。

「我真是厭煩那些權貴之家了,每個人都有千張面孔,面上肚裡彎彎繞繞的算計個不歇,我這一輩子都是猜人心思過來的,連夢裡都思量著那些貴人的肚腸,本想著請辭後能過幾天舒心日子,沒曾想還是不消停,索性借了你的由頭逃出京來,好過幾天清淨日子;再說我也老了,總得落葉歸根。」孔嬤嬤一改剛才的不慌不忙,一副疲憊狀。

「落腳的地方可找好了?若是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定找我。」盛老太太目露傷感。

「不用了,早找好了,我還有個遠房侄子在老家,他沒父母,我沒子嗣,整好一起過日子,況且你也知道,我這身子骨也沒幾天活頭了,不想再拘束了。」孔嬤嬤一副解脫的樣子。

盛老太太微有憐意,低聲道:「你這一輩子也不容易,當初你都訂親了,入宮的名牌上明明是你妹妹的名字,卻被你後娘拿你硬冒名頂了進宮,耽誤了你一輩子。」

「什麼不容易?」孔嬤嬤豁達的笑了,「我這輩子經歷的比常人可精彩,不說吃過的用過的,就是皇帝我就見了三個,皇后見過五個,后妃貴人更是如過江之鯽,也算是開眼了!還能衣食無憂的活到花甲,沒什麼好抱怨的;倒是我那妹妹,嫁人,偷人,給妾室婆婆下毒,被休,一輩子弄的聲名狼藉,我那後娘為她傾家蕩產,最後潦倒而死,我可比她們強多了。」說著呵呵笑起來,「當初聽到這消息時,我可偷著喝了一整瓶老窖慶祝!」

盛老太太笑道:「你還是老樣子,瞧著恭敬,內裡卻落拓不羈。」

孔嬤嬤微有傷感,道:「不這樣,怎麼熬得過去。」說著,突然沖老太太怪聲怪氣道:「倒是你,怎麼修身養性的如此地步?當年你那派頭哪裡去了?」

盛老太太搖了搖頭,無奈道:「紘兒終歸不是我親生的,何必討人嫌;況且我也乏了,當年折騰的天翻地覆又如何,還不是一場空空。」

孔嬤嬤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當初靜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難多了,兒子死了兩個,女兒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合縭走人,她又能如何?太宗爺寵她,她高興,冷落她,她也高興。當年她怎麼對咱們幾個說的,『女人這一輩子順心意的事太少了,出身嫁人又全不由己,當需給自己找些樂子,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她雖不長命,可卻天天活的開心過癮,薨逝後,太宗爺日日思念,後來一病不起……」孔嬤嬤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光惘然,都想起了那個肆意昂揚的灑脫女子。

孔嬤嬤籲了長長的一口去:「好在先帝爺最終還是立了她的小兒子,她也算留了後,我就聽她的話,從不把噁心的事放在心上,當裝傻時得裝傻,該卑微時就卑微,該吃吃,該享受就享受,也不枉這一輩子。當年進宮的人要是你這個倔性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回憶起自己嬌憨的青春,一片悵然,半響,甩甩頭,岔開話題道:「好了,別說了,你瞧瞧我家怎麼樣?」

孔嬤嬤翻白眼道:「一塌糊塗,沒有規矩;最沒規矩的第一個就是你!」她似乎在京中被悶了很久,終於逮到個機會暢言,盛老太太無法,只得讓她接著說。

「你家老太公倒是個人物,掙下偌大的一份家業,三個兒子中也有兩個成器的,臨終前親自把家給分了,可壞就壞在他走後沒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個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給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這份產業能留的下來?你當時要錢有錢,年紀還輕,勇毅老候爺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難事,縱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闊找個遠處去過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兒子一生,自己過小日子,豈不美哉?!你偏要給你那沒良心的守節,把庶子記到名下,撐起整個盛家,接著給他找師傅,考功名,娶媳婦,生兒育女,然後呢,你功成身退,縮到一角當活死人了?簡直不知所謂!」孔嬤嬤差點沒把手指點到盛老太太臉上。

「你雖不是他的親娘,可卻是他的嫡母,對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挺直了搖桿擺譜,有什麼好顧忌的?告訴你,兒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樂得把你撇邊!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點忤逆,他就別想在官場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過舒坦些,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得為了你的那寶貝兒小丫頭。」孔嬤嬤說著,朝梨花櫥那頭努了努嘴。

盛老太太被噴的一頭一臉的唾沫,又無可辯駁,終於有個話題可說,忙道:「對了,你瞧我那明丫頭怎麼樣?」

孔嬤嬤側著臉,沈吟了會兒,方道:「很不錯。」

看盛老太太一臉期待的樣子,又加了幾句:「那孩子一雙眼睛生的好,淡泊,明淨,豁達,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卻又不清冷,還是開開心心的,穩重守禮,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強;不枉你心肝肉似的待她。」

盛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什麼心肝肉?幾個孫女我都是一般的。」

孔嬤嬤不耐煩的揮手:「少給我裝蒜,適才一頓晚飯,你往她碗裡添了幾次菜?隔一會兒,就囑咐一句『明丫兒,多吃點兒』,再隔一會兒,再一句『不許挑食』,她往哪個菜多伸一筷子,你身邊的房媽媽就暗暗記了,你當我是瞎子!才兒她睡覺,你把我撂在這裡半響,定要看著她吃藥就寢,估計等她睡著了才來的吧。」

盛老太太莫可奈何:「那孩子睡的不少,卻老也睡不踏實,一晚上得醒過來幾次,有時半夜還哭醒過來,我知道,她是心裡悶著傷心卻說不出來;夜裡折騰,白天還沒事人一般,照樣跟著我讀書識字,乖乖的坐著聽我這老太婆說古;說來也怪,她不如當初的林姨娘識文斷字能寫會畫,也不如華丫頭伶俐討喜哄我開心,可我反覺得她最貼心。」說著悵然。

「那是你長進了,冤枉了半輩子,終於知道看人要看裡頭貨,外邊再花裡胡哨也不如人品惇厚要緊;也是你獨自太久了,如今有個孩子日日做伴,再怎麼端著,也忍不住要當心肝。」孔嬤嬤目光犀利,說話一語中的。

盛老太太指著她罵道:「你這老貨,這張厲嘴,怎麼沒死在宮裡?讓你出來禍害人。」

孔嬤嬤瞪眼:「那是自然,沒聽過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麼?」

說著,兩個老人笑在一起。

笑了半響,盛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伸著脖子往梨花櫥那裡看,被孔嬤嬤拉住:「別看了,吵不醒你的小孫女,她不是喝了一整碗安神湯麼?要是醒了早有聲響;快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盛老太太想想也是,便轉了回來,孔嬤嬤正色道:「我是山東民女,你是金陵的候府千金,因了靜安皇后,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有些話我要勸你。」

盛老太太正色點點頭,孔嬤嬤方道:「我知道你冤枉了半輩子,奮力拚搏卻也不過是人亡情逝,因是涼透了心,也不肯再嫁,只守著盛家過日子。可我問你,你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孔嬤嬤見盛老太太神色傷懷,接著說:「靜安皇后臨終前說了一番話,我今日送給你——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做女人的一輩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後頭如何就看老天爺的意思了;父母生養不易,咱麼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這一世,該怎麼好過就怎麼過,有一天日子便要過好一天。你既然還有口氣在,就得好好過下去,看見不平就說,瞧著不對就罵,把你金陵徐家大*****的架子端出來,把府裡的規矩振一振,不說你自己能過的舒坦些,也能給你盛家子孫留個好樣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盛老太太眼圈紅了,拿帕子輕輕拭著眼角:「到底是老姐妹,現如今也只有你與我說這番話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領了;……好歹我也得撐到明丫兒出閣。」

孔嬤嬤眼見勸成,大是欣慰:「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六姑娘還小,日後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她大富大貴,能順遂的找個好人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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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2:34

第14回

次日一早,明蘭端著習字帖去老太太跟前,打算這幾天把沒剩下多少的《千字文》一鼓作氣拿下,以後就不用裝文盲了,正當她邁著小短腿來到正堂,卻沒想王氏一大早就來接孔嬤嬤了,活脫脫是來領救濟糧的災民生怕晚些來就沒了。

她坐在下首,恭敬的聽盛老太太說話:「……昨夜我撂下老臉求了孔嬤嬤,讓她勞累些力氣,在教大丫頭時,把其餘幾個小丫頭也捎上,雖然她們年紀還小,但跟著聽些看些,也好增長些涵養……」王氏自然願意,本來她就覺得難得請到個這麼高規格的家教,怎麼也不能浪費,於是明蘭的習字課只好先行中斷,一吃完早飯就被崔媽媽送到華蘭處。

繞過點熙橋,穿過半片小園子,來到華蘭的葳蕤軒,一看見華蘭,明蘭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今日華蘭身著一件煙柳色的銀錯金雙鳳織錦短襖,下著淺碧色輕柳軟紋束腰長裙,頭上綰著如雲的朝月髻,上只束著一條累金絲嵌寶石金帶飾,整個人如一支白玉蘭花苞一般,真是明媚鮮豔之極,連孔嬤嬤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明蘭心裡暗道:那姓袁的傢夥好豔福。

王氏見長女如此風采,心中驕傲之極,再轉頭去看另外兩個——如蘭明顯情緒不高,蔫了吧唧的站在一旁,墨蘭卻精神飽滿,一看見孔嬤嬤就伶俐的噓寒問暖,引的王氏一陣氣悶,呵斥道:「如兒,見了孔嬤嬤怎地不問好,這般沒規矩,仔細你的皮!」

如蘭聞言立刻嘟起小嘴,低頭忿忿。

王氏離開後,孔嬤嬤開始上課,她把教學重點放在華蘭身上,另外三個屬於陪客性質,學習態度一開始就不端正的如蘭,基本上是摸魚打混,沒一會兒功夫就坐到一邊和小丫頭翻花繩去了;明蘭其實也不想學,但是她沒有如蘭這麼硬的底氣,也沒她這麼強的怨氣,勉強性學習對明蘭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早就習慣成自然,比起現代應試教育體制,孔嬤嬤這點不過是毛毛雨啊毛毛雨。難道姚依依是喜歡三角函數,才一遍又一遍的畫雙曲線計算的嗎,難道她是喜歡盎格魯撒克遜的腔調,才天天早起背鳥語單詞的嗎,難道她是喜歡背書,才選擇枯燥無聊的政法專業的嗎——別逗了,混飯吃爾。

如今換了個環境,一樣的道理,明蘭要能在這裡立住腳,也非重頭開始學習不可。

「按說女孩兒家人品德行最重,舉止教養不過都是虛禮,可大凡體面人家偏偏喜歡講這個虛禮,這關係也可大可小,做的好未必有人誇你,做錯了卻不免被人明裡暗裡的笑話,姐兒們都是聰明人,當知道當中要緊。」

孔嬤嬤對著幾個女孩諄諄道,一上來就把學習必要性說清楚了,接下來就好辦了,孔嬤嬤的課講的很好,深入淺出的把要點先點明了,然後示範糾正,還時不時的舉些實際的例子,華蘭墨蘭做不好,她也不生氣,讓女孩們自己慢慢領會。

墨蘭亦步亦趨的跟在華蘭身邊,華蘭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高標準嚴規格的要求自己,還時不時的問『嬤嬤我這樣對不對』,『嬤嬤您瞧這麼著好嗎』,幾乎喧賓奪主的把自己當正牌學生了,華蘭咬著嘴唇,努力忍耐著不在孔嬤嬤面前發飆訓人。

明蘭的學習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上午也跟著練了幾個福禮和走路的姿勢,但總覺得越學越彆扭,她來這個世界不過一年多,倒有一大半日子是躺在床上裝死的,別說大姐姐華蘭,就是和另外兩個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禮數也是一竅不通的,現在一時半會兒的如何能跟得上進度。

於是趁著中午吃飯時讓崔媽媽剪裁出素箋來訂了個小冊子,先把上午的知識點回憶起來記下,然後下午去上課時,讓小桃把自己的小毛筆小硯台小墨錠還有那個素箋小冊子都裝在一個竹編的手提籃子裡帶去,孔嬤嬤再上課時,她就不急著上前去練習,而是在一張松竹梅花梨木小幾上鋪開了筆墨紙硯,然後撩袖子趴上桌,摘起隨堂筆記來。

孔嬤嬤正指點華蘭幾種不同的布菜姿勢,不動聲色的瞥了明蘭一眼。

上培訓課摘筆記,對於明蘭這樣飽受應試教育鍛鍊的同志來說,簡直就是本能,要是老師在上面講課的時候手裡不拿支筆,那簡直活脫脫被老師注意的標靶,一筆在手,心中不愁,明蘭立刻進入狀態,十幾年的素質教育也沒有白瞎,條條款款歸納總結的十分清楚。

所謂規矩禮數,是個很籠統的概念,包括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舉凡行禮,走路,說話,微笑,待人接物,乃至端一杯茶喝一口水都有成例的做法,本來大家*****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養成這種舉止習慣,孔嬤嬤來不過是給女孩兒們提點一下頂層貴族與盛家這種中層宦官人家的禮數迥異罷了,講白了,就是個速成班。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幾個蘭姑娘一通修行,明蘭是先天不足後天正在補,如蘭是力有餘而心不足,三天曬網兩天也沒怎麼打漁,墨蘭雖然聰明可畢竟身型尚小,年齡悟性限制,動作不夠伶俐規整,最後當然是華蘭一枝獨秀,學得快記得牢。

幾天下來就初見成效,華蘭不盛氣淩人了,墨蘭也不扭捏了,如蘭也不撒野了,明蘭也不發呆了,女孩兒們似乎突然間溫婉端莊起來,說話大方得體,行為舉止春風拂柳,看的盛紘大為滿意,連著誇了好幾天,連王氏也真心尊敬孔嬤嬤起來了。

「到底是宮裡來的,就是有能耐;這不打不罵不紅臉的,就把這幾個丫頭給收拾了。」王氏嘖嘖連聲的。

「都是託了母親的福,我聽說孔嬤嬤在京裡時,一般的公侯之家是請不到的,你可不能在她面前擺架子,倒叫人家笑話我們沒見識。」

盛紘為人慎敏,頗有心計,後得盛老太太教養,心胸開闊,目光長遠,他知道這官要做長久,必得耳聰目明,知己知彼,這幾日他時時藉機討教孔嬤嬤一些京城故事,孔嬤嬤看在盛老太太面子上,也把京中權宦貴胄複雜隱秘的關係挑干係不大的略略說了。孔嬤嬤幾十年混跡於深宮內院,往來之人大多是社會頂層人物,見識自也不凡,幾次談話下來,盛紘受教不淺,幾乎將孔嬤嬤當自家長輩了,恨不得把她留下才好;無奈孔嬤嬤惦念故鄉,堅辭不肯;盛紘也只好作罷。

孔嬤嬤的培訓班很人性化,辛苦學了十天後她發話讓休息一天,剛好又趕上個好天氣,華蘭領頭帶著如蘭明蘭去園子裡玩,同樣也休假的孔嬤嬤則到壽安堂找盛老太天嘮嗑。

「我怕是小看你們家六姑娘了。」孔嬤嬤坐在炕上,和盛老太太隔著炕幾而坐。

「怎麼說?」老太太很興味。

孔嬤嬤把茶杯端到眼前,細細觀賞,悠悠的說:「我原先只當這孩子厚道老實,人卻鈍鈍的,沒曾想竟走了眼,原來是個大智若愚的。」

「你沒的又亂扯,不過教了幾天規矩,竟教出個大智若愚來。」盛老太太笑著搖頭。

孔嬤嬤掀開茶蓋,輕輕撥動著碗裡的茶葉,道:「你別不信……這幾天教下來,你家大姑娘還好,聰明伶俐,一點就通,無非耐性欠了些,五姑娘也不說了,人小好玩也無可厚非,四姑娘看似柔弱,實則要強,非要硬撐著學。你也知道,那些子磨人的規矩原就不是小孩子學的,人未長開身量未足,許多動作根本施展不開;四姑娘硬要逞強,光昨兒一天就摔壞了四個茶碗兩個碟子,布菜的時候還掉了筷子。」

盛老太太聽了,不說話,搖搖頭,孔嬤嬤瞥了她一眼,嘴角一彎,又謔聲道:「只有你那寶貝六姑娘,瞧著不聲不響的,卻一上午就把這關節想通透了,頭天下午就帶了筆墨紙硯來,也不來湊著我囉嗦,只把我說的做的及糾正華蘭墨蘭的,撿了要緊的一一記錄在紙上;我偷眼瞧了瞧,嗯,很是不錯。」

盛老太太依舊不信,笑著搖頭:「明丫兒才識得幾個字?如何記得了?你又來誆我。」

「你若不信,且著人把她那冊子取來瞧便是。」孔嬤嬤道。

盛老太太也起了童心,立刻叫房媽媽把明蘭的隨身書盒子取來,房媽媽問崔媽媽要來了書籃子交上去,老太太立刻把那竹編的四方籃子打開,裡頭果然整整齊齊的放著筆墨硯台,另一個小巧的厚白紙冊子,老太太翻開一看,大吃一驚。

冊子上清楚的記錄著這些天上課的內容,還把各項內容分門別類的歸納總結,例如『飲食類』,『休息類』,『日常類』等等,類下列條,條下再分目,用『一二三四』編寫整齊,一條條一句句都清楚明白;大約是因為識字不多,半篇都是錯別字,不是少了筆畫,就是錯了邊框,有些地方還畫了幾個好笑的小圖,例如給長輩布菜時,袖子當如何卷,捲起幾寸,明蘭估計是寫不明白,索性就在那一行字旁畫了條短短的小胖胳膊,上面的衣袖略略捲起,然後用箭頭註上詳細的說明。

盛老太太略略翻了幾頁,覺得又好笑又好氣,越翻到後面大約是內容多了,明蘭還用紅色細線在重要處細細的註上記號,房媽媽湊過頭去看了眼,失笑道:「我說那日丹橘向我要硃砂呢,原來是給六姑娘派這用場的;這法子好,到處都寫的密密麻麻黑壓壓的字,瞧著人眼暈,這注了幾處紅的,又顯眼又明擺,咱們六姑娘想的好主意。」

老太太看見裡頭還有幾個奇怪的符號,指著問孔嬤嬤:「這是什麼?瞧著不像字。」

孔嬤嬤放下茶碗,笑道:「我也問過六姑娘,她說有些字不會寫,就先記個符號預備著,回頭去查了《字彙》和《正字通》,再補上;…你別當她是混塗的,我細細看了看,這些個歪歪扭扭的符號都有講究,自有她的套路,一絲兒也不差。」

老太太看的有些傻眼,又望向孔嬤嬤,只見她笑著搖頭,嘆著:「我當初在老尚宮那兒學東西時也摘過小抄,可也沒這麼好的,規整的這般細緻清楚,足見她腦子裡想的明白,想必將來行事也爽利乾淨,且她性子又溫婉和氣,唉…可惜了,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頭……」

老太太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日子好壞不在富貴,她若能想明白這一層,將來自有舒心的好日子可過。」

孔嬤嬤緩緩的點頭:「我瞧這丫頭不糊塗,定能明白你的苦心。」

……

隨著培訓班繼續開展,與學習成績進步成反比的,是直線上升的姊妹矛盾,越到後來墨蘭越跟不上華蘭的學習速度,這是很自然的,小學生和初中生的接受度原本就不一樣。可墨蘭看似柔弱實則要強,拼著命的擠在華蘭身邊,纏著孔嬤嬤問這問那,有時候華蘭明明可以學下一部分了,可為著墨蘭,孔嬤嬤只好放慢進度。

華蘭忍了又忍,回去向王氏不知告過多少次狀了,王氏也無奈,跟盛紘說了後,不過惹來一句『墨兒也是好學,姊妹自當親和』之類的廢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變態,古代沒有安定醫院,所以華蘭姐姐選擇爆發。

這一天下午,天有些干冷,孔嬤嬤剛講完一段,就有些喉乾氣燥,於是讓幾個女孩兒練習給長輩安泰,她自回裡屋去用幾勺茯苓膏潤潤肺,華蘭看著墨蘭嬌喘籲籲的坐到錦杌上歇息,心裡一陣一陣的憋氣,忍不住冷笑:「四妹妹可真賣力,按說用的著這些繁瑣的規矩禮數的地方也不多,妹妹今日這般用心,倒似將來一定用的上一樣。」

墨蘭臉上一紅,細聲細氣的說:「嬤嬤說了,這些雖是虛禮,寧可學著不用,也不能不會被人笑話了去;妹妹愚笨,又怕將來丟了家裡的臉,索性多賣些力氣。」

華蘭到底是大姑娘,稍稍出口氣後,也不願和小孩兒一般見識,獨個坐到窗邊扭頭去看風景;可如蘭就不一樣了,這些日子她聽王氏叨咕,正是一肚子火,當即跳出來,一把接過吵架接力棒,冷聲道:「四姐姐既知道自己愚笨,那便要識相些,別一天到晚纏著孔嬤嬤,倒拖累了大姐姐。」

墨蘭一臉惶恐,爭辯:「我如何纏著孔嬤嬤了,只是父親吩咐我要好好跟嬤嬤學,回頭他要一一考我,我不敢不從,不懂的地方自得問清才是。」

如蘭鼻孔裡哼出一股氣來,輕蔑的看著墨蘭:「你少拿父親來壓我。孔嬤嬤是老太太特意為大姐姐請來的,大姐姐才是她的正經學生,教我們不過是捎帶上的,你天天搶在大姐姐頭裡,礙著大姐姐好好請教孔嬤嬤,難不成還有理了?!哼,真不知跟誰學的下作手段,見著別人的好,就喜歡搶別人的!」

墨蘭一下子臉漲紅了,淚珠在眼眶裡蓄起來,顫聲道:「五妹妹說的是什麼?我全然不明白。什麼下作手段?什麼搶別人的?都是一個爹生的,不過欺我是庶出的罷了!好好好,我原是個多餘的,何苦留在這世上礙人眼睛,不如死了乾淨!」說著便伏案大哭起來。

如蘭急了,衝到墨蘭跟前,大聲道:「你又哭!你又哭!回回有事你便掉金豆子來裝相,叫孔嬤嬤瞧見了,又說是我欺負你,好叫父親罰我!你,你,你……」她又氣又急,跺著腳又說不出來,華蘭看不能不管了,也過來不冷不熱的道:「四妹妹快別哭了,我們以後可不敢惹你,一有個什麼,便哭的跟死了親娘一般,我們可怕了你了。」

墨蘭聽了,哭的更加傷心,越哭越厲害,漸漸有些喘不上氣來,身體一抽一抽的;如蘭跺腳,華蘭冷笑,明蘭正在整理剛才筆記,看著旁邊一出活劇,很是頭痛,可如果此時她置身事外,回頭也有苦吃,只得抓抓腦袋,跳下圓墩,來到墨蘭身邊,輕輕道:「四姐姐,別哭了,讓孔嬤嬤瞧見了可不好,她還以為咱們咱麼盛家女兒無家教呢。」

墨蘭不理她,繼續哭泣,哭的聲嘶力竭,好似非把事情弄大一般,明蘭學的是法律專業又不是心理,悲涼的在心裡嘆氣,還得繼續,於是過去扯著墨蘭的袖子,又道:「四姐姐,我且問你一句,孔嬤嬤能在咱家待多久?」

墨蘭雖然大哭,但聽力無礙,聽到明蘭莫名其妙的問了這一句,便稍稍緩了哭聲,拿眼睛看她,明蘭搖晃著腦袋繼續說:「我聽老太太說,待到一開春,天氣暖和些,冰融雪消好上路些,孔嬤嬤就要走了,這算算也沒多少日子了;四姐姐,我問你,在剩下的日子裡,是讓孔嬤嬤多教些好呢,還是少教些好呢?」

墨蘭哽嚥著,睜著紅通通的眼睛看著明蘭,氣噎聲堵的不說話,明蘭看她總算擡頭,忙勸道:「我知道四姐姐想讓孔嬤嬤多指點一二,可是若照著你來教,一則大姐姐受了拖累,二則孔嬤嬤也教不了多少;不如四姐姐委屈些,先囫圇記下孔嬤嬤教的東西,回頭得空了慢慢自己琢磨,既不傷了姐妹和氣,又能多學些東西,豈不更好?」

說完後,明蘭大覺驕傲,以她的口才當法院書記員真是浪費了,應該去當律師才對。

聽的明蘭如此說,墨蘭漸漸不哭了,眼看局勢控制住了,沒想到如蘭又天外飛來一句:「何必這麼費力巴腦的呢?大姐姐嫁的是伯爵府,難不成咱們人人都有這個福分不成,我說四姐姐呀,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癡心妄想的好!」

火上澆油!

墨蘭奮力站起,指著如蘭和明蘭,氣的渾身發抖,恨聲道:「好好,你們打量我是庶出的,左一個右一個的拿言語來糟踐我,不拿我當人看!我何必多餘活在世上!」說著又伏在桌子上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明蘭仰天長嘆,她也是庶出的好不好,幹嘛把她也算上呀!

此時,身後聽的簾聲響動,孔嬤嬤回來了,她讓隨身的小丫鬟扶著回來,瞧見屋內的情景,正是一臉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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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2:58

第15回

孔嬤嬤臉色十分難看,冷笑連連的掃了四個女孩一邊,目光瞬的銳利起來,肅殺寒冬般的視線掃過她們,四個女孩不禁都縮了縮,不自覺的安靜起來,老實的恭立一旁,心下都有些惴惴的。

一時間,屋裡裡只聽見墨蘭微微的抽泣聲,她一邊拿帕子哭的梨花帶雨,一邊偷眼去看孔嬤嬤,等著嬤嬤來問她的委屈,誰知孔嬤嬤根本沒理她,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坐在正座上,叫小丫鬟端來四副筆墨紙硯和四本《女則》,一一攤擺在四個女孩面前。

女孩們惶恐的用手指扭擰著帕子的互相對看,孔嬤嬤一臉冰凍般的寒氣,半絲笑容也無,冷冷的道:「每人五十遍,抄不完以後也不用來學了。」

如蘭不服,剛想開口辯駁,驀地被孔嬤嬤威嚴悍烈的目光一瞪,訕訕的縮了回去,華蘭咬了咬嘴唇,提起筆就抄了起來,明蘭暗嘆著氣,也跟著抄了,只有墨蘭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孔嬤嬤,眼淚也不流了,呆呆站在當地。孔嬤嬤看也不看她們幾個,自顧自的拿起一卷佛經看了起來,墨蘭無奈,也抄寫起來。

這一抄,就抄到黃昏西下,眼看到了晚膳時分,孔嬤嬤依舊不動,叫丫鬟點了燈,一言不發的讓女孩們繼續抄,明蘭已抄的手臂發麻,頭昏腦脹,擡頭看了一圈難友們,個個也都是一副黃連面孔,其中尤以如蘭小姑娘為甚,不斷伸著脖子朝外頭探著看。

外面等了好幾個丫鬟婆子,是各處派來接*****去吃晚飯的,已經輕輕的問了好幾聲,女孩們又餓又累,都期盼的擡頭往上看,誰知孔嬤嬤恍若未聞,只讓小丫鬟出去說了一聲『還未下課』,四個女孩齊齊頹然低頭,明蘭暗中腹誹不已——她是無辜的呀無辜的!又過了一會兒,孔嬤嬤看了看銅漏壺,便對另一個丫鬟吩咐:「去請老爺夫人另林姨娘過來。」

這一下,四個女孩都怕了,心知事情要鬧大,華蘭尤其不安,墨蘭也偷眼去看孔嬤嬤,如蘭最怕盛紘,手中的毛筆都抖了起來,明蘭手中不停,繼續抄寫,但也暗暗發慌,這情景有些像她小時候被老師犯錯被留了課堂,一臉凶神惡煞班主任等著家長來贖人,沒想到重新投了次胎,明蘭又享受到了這般待遇,頗有些他鄉遇故知的熟悉感。

過不多久,盛紘夫婦和林姨娘都到了,四個女孩被父親嚴厲的眼神掃過,都齊齊縮了脖子,孔嬤嬤起身把上首的正座讓給盛紘和王氏,盛紘先辭過,後才與王氏坐下,孔嬤嬤自端坐到旁邊的灰鼠靠背大椅上,又給林姨娘端了個矮腳凳放在下首,林姨娘略略欠了欠身,沒有坐下,只在一旁站著。自從離了王氏處,明蘭許久沒見林姨娘,只見她苗條身段,盈盈婉約,一身木蘭青雙繡梅花錦緞外裳,清雅秀麗,頭插一支點翠白玉響鈴簪,走動間輕聲叮咚作響,甚是好聽好看,生生把一旁珠翠環繞的王氏比了下去。

「孽障,自己闖了什麼禍,還不說來?!」盛紘一看就知道女兒們惹了事,低沈喝道,一邊歉然的去看孔嬤嬤;王氏焦急的看著兩個女兒,卻也不便多說,林姨娘倒沈得住氣,低頭站著不動,四個女孩誰也不敢吭聲。

孔嬤嬤見眾人坐定,揮揮手,她身邊四個小丫鬟倒似訓練有素,整齊利落的行動起來,兩個出去把外頭的丫鬟婆子隔出幾米遠,兩個把葳蕤軒正房的門窗都關好,只在屋內留下幾個心腹貼身的服侍。

一切佈置妥當,孔嬤嬤才朝著盛紘微笑,溫道:「今日叨擾大家了,原本這事也無需驚動著這許多人,但既老太太託了我,我也不敢綏委延誤,這才驚擾老爺太太,且墨姑娘是養在林姨娘屋裡的,便連林姨娘一同擾了。」

盛紘立刻拱手道:「嬤嬤有話請說,定是這幾個孽障不省事,惹了嬤嬤生氣。」說著又去瞪女兒們,四個女孩縮在一邊不敢說話。

孔嬤嬤和煦的搖了搖頭,輕聲道:「說不上生氣,只是姑娘們大了,有些是非卻得辨一辨;煙兒,你過來,把今兒下午的事清楚的回一遍。」說著,孔嬤嬤身後走出個小丫頭,走到當中福了福,便把下午的吵架事件清楚的複述了一邊。這丫頭年紀雖小,卻口齒伶俐,聲音脆亮,把四個女孩吵架時說的話一一轉述,一字未減一字未加,幾個蘭聽見了,都臉紅羞愧,不聲不響。

聽完了,王氏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妹間吵架罷了,可盛紘越聽越怒,待到聽完,大力拍著案幾,怒喝道:「你們幾個孽障,還不跪下!」

女孩們嚇的連忙要跪下,卻被孔嬤嬤叫住了,道:「天冷地寒,別把姑娘們的膝蓋凍著了。」誰知孔嬤嬤叫丫鬟拿出四個錦緞厚絨的蒲團並排放在地上,然後點點下顎,示意現在可以跪了;女孩們一字排開的跪下;明蘭對於下跪是個生手,跪的東倒西歪,孔嬤嬤很好心的幫她糾正姿勢。

盛紘把案幾拍的啪啪響,吼聲幾乎震動屋頂,指著下首跪著的女孩道:「孽障,孽障,你們如此不知禮數,胡言亂語,與那粗俗村姑何異,有何臉面做盛家後人,還好你們是姑娘家,這要是兒子,將來免不了要爭家奪產的,豈不即刻便是兄弟鬩牆之禍,罷罷罷,不如現下打死了了事!」

說著便要去取家法,明蘭沒見過家法,如蘭是無知者無畏,華蘭和墨蘭卻嚇的哭起來,王氏原想要求情,看著盛紘極怒,絞著帕子不敢開口,拿眼睛去求孔嬤嬤,孔嬤嬤笑著擺手道:「老爺不必動氣,一味處罰也不好,總得讓她們知道自己哪裡錯了;我忝為幾個姐兒的教養嬤嬤,託大些說,也算半個師傅,不如讓我來問問她們。」

盛紘氣急敗壞,歉意的對著孔嬤嬤道:「嬤嬤涵養學問都是一流的,當初便是宮中的貴人您也是問得訓得,何況這幾個孽障,嬤嬤但問無妨。」

孔嬤嬤眼光一溜四個跪著的女孩,道:「你們可知錯了?」幾個蘭立刻都說知錯了,孔嬤嬤又問:「那錯在哪裡?」女孩們臉色變化,咬牙的咬牙,抹淚的抹淚,賭氣的賭氣,傻眼的傻眼,華蘭咬著嘴唇,首先開口道:「女兒錯了,不該訓斥妹妹,沒的惹出事端來,讓父親母親生氣操心了。」

王氏不知如何,去瞧盛紘,盛紘面無表情,孔嬤嬤微微一曬,去看墨蘭,墨蘭抖的如風中柳絮,顯是又害怕又傷心,哽咽道:「女兒也錯了,不該與姐姐頂嘴。」

孔嬤嬤嘴角微微挑了下,接著是如蘭,她心裡不甘,只說:「我不該與姐姐吵架。」

最後輪到明蘭,明蘭真是欲哭無淚,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憋了半天,憋的小臉通紅,怯怯的說:「我,我…我真不知道呀。」

盛紘略略緩了氣,剛才聽小丫鬟複述事情經過,怎麼聽明蘭都沒錯,沒吵架沒挑頭沒煽風點火,倒是好好勸了幾句,卻也被連累跪在地上,看那小人兒稚氣可憐的樣子,心裡甚是同情,又掃了墨蘭哭的悲慼,想起華蘭如蘭的冷言冷語,怒氣又冒起來;指著華蘭罵道:「你是長姐,年歲又比她們大許多,原指著你能照拂幼妹,以正範例,沒想你竟如此刻薄,一點也不待見妹妹,將來嫁出去了,也是丟我們盛家的臉!」

華蘭心中火燒般的氣憤,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倔強的低著頭,一句也不分辨,盛紘又指著如蘭罵道:「你小小年紀也不學好,什麼胡言亂語都敢說出來,什麼叫『跟誰學的下作手段,喜歡搶別人的』?墨姐兒是你姐姐,有做妹妹的這般和姐姐說話的嗎?瞧著姐姐哭的厲害,也不知讓一讓,我沒和你們講過『孔融讓梨』嗎?沒教養的東西!」

如蘭本就性子爆,聞言,立刻頂嘴:「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給她嗎?去年舅舅託人捎了一塊上好籽玉給我做玉鎖,可被四姐姐瞧見了,她哭了一頓,說什麼自己沒親舅舅,爹爹就把那玉給她了!還有那回爹爹特意給大哥哥帶了方田黃石做印章,也是半道被三哥哥截了去!爹爹為什麼老是要我們讓她?我不服,就是不服!」

盛紘氣的手臂不住顫抖,當即就要去打如蘭,被王氏攔住,她抱著盛紘胳膊哭著求:「老爺好偏的心,這回孩子們犯了錯,孔嬤嬤都是一視同仁,你卻只罵我生的那兩個,老爺可是厭恨了我,不如我這就求去了吧?」

一時間,屋子鬧做一團,林姨娘低著頭輕輕抹眼淚,墨蘭也哭的傷心,孔嬤嬤看了她們娘倆一眼,目光似有嘲諷,然後放下茶碗,站了起來,笑著朝盛紘道:「老爺請先彆氣,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錯,只不過我正當著教養差事,分內要理一理,今日讓老爺太太這般動氣,倒是我的不是了。」

盛紘連連搖手:「嬤嬤,哪裡的話,都是我治家不嚴,叫嬤嬤笑話了,好在嬤嬤與老太太是故交,於我們便如長輩一般,……好,還是請嬤嬤說吧。」

孔嬤嬤站在上首,對著四個女孩朗聲道:「這世上的事大多都逃不出個理字,我素不喜歡當面說一套背後說一套,沒的把話給傳誤了,今日當著幾個姐兒的面,在你們父母面前一次把話說個明白;適才你們都說知錯了,我瞧未必,現下我來問問。」

女孩們都不做聲,孔嬤嬤又道:「好,咱們先從因頭上說起;四姑娘,你擡起頭來,我問你,五姑娘說你處處搶著大姑娘的頭,還拖累了大姑娘,你可認?」

墨蘭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哀哀淒淒道:「都是我不懂事,我原想著孔嬤嬤難得來,想要多學些東西,給爹爹爭光,給家人長臉面,沒想竟惹的姐姐妹妹不快,都是我的錯……」

盛紘聽了面有不忍,想起王氏往日的抱怨,心有不滿的又看了華蘭一眼。

華蘭心中大恨,幾乎忍不住撲上去把這巧舌的妹妹掐上一把,王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孔嬤嬤輕輕短笑了幾聲,聞言道:「四姑娘,你為人聰明伶俐,說話處事周全,可我今日還是要勸你一句,莫要仗著幾分聰明,把別人都當傻子了;須知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言一出,墨蘭當即停住了哭泣,睜圓了一雙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孔嬤嬤,隨即又委屈的去看盛紘,盛紘也有些不明。

孔嬤嬤若無其事,繼續道:「你有兩錯,一是言錯,你與姊妹拌嘴,不該開口閉口就是庶出嫡出的,我雖來這家不就,可四姑娘摸良心說說看,盛老爺待你如何,你一句不合,便開口要死要活的做撒潑狀,這是大家小姐的做派麼?」

墨蘭輕輕抽泣,林姨娘有些坐不住了,輕輕挪動身體,哀求的看著盛紘,盛紘卻不去看她,他似被孔嬤嬤說動了,一直仔細聽著。

孔嬤嬤道:「第二是你心裡念頭不好,你口口聲聲想學東西,想為家人爭光長臉,難道盛府裡只有你一個姑娘?難道只有你長臉了,盛府才算有光彩?那你的姐妹們呢,她們就不用學東西長臉?且不說我原就是為著你大姐姐來的,你也不想想,你大姐姐還能和你們一處幾日?再幾個月她便要出門子了,偏她結的親事還是個伯爵府,學規矩禮數正當要緊,你就算不念著姐妹間的謙讓,也當念著大姐姐的急難之處。我聽說林姨娘原也是官宦人家出來的,難道她沒有教過你,縱算不論長幼嫡庶,可也得分一分輕重緩急?!」

盛紘本是個明白人,但因分外憐惜林姨娘,一顆心也多少偏向墨蘭了些,此時聽了孔嬤嬤的說道,心裡咯噔一下,暗道:此話不錯,如此看來,倒是墨蘭偏狹自私了;看向墨蘭和林姨娘的目光就有些複雜了;明蘭跪在地上,偷眼看了林姨娘一眼,只看見她一雙纖細的手緊緊的抓著帕子,手背上青筋根根浮起。

孔嬤嬤又道:「四姑娘,我知道你素來拔尖,可各人有個人的緣。今日之事看似大姐兒挑的頭,實則你大有干係,這十幾日你處處爭強好勝,事事搶頭,一有不如意,便哭天抹淚怨怪自己是庶出,你這般作為,可念得半點姐妹情分,念的半絲父親恩情?」

一連串問話聽著溫和,卻處處中了要害,墨蘭被說的啞口無言,臉上還掛著眼淚,張口結舌說不出來半句,轉眼看盛紘也不悅的看著自己,目光指責,再轉頭去看林姨娘,見她也驚怒不已,卻不能開口相幫,墨蘭心頭冰涼,委頓在地上,輕輕拭淚。

孔嬤嬤轉過身子,對著盛紘福了福,溫言道:「適才老爺說我與老太太是故交,我今兒也厚著臉皮說兩句,兒女眾多的人家,父母最要一碗水端平才能家宅寧靜;雖說姐妹之間要互相謙讓,但也是今日這個讓,明日那個讓的,沒的道理只叫一頭讓的,日子長了,父女姊妹免不了生出些嫌隙來。老爺,您說是不是?」

她身形老邁,聲音卻溫雅悅耳,且說的有條有理,聽的人不由自主就信服,自然心生同感,盛紘想起自己往日作為,女兒還好,要是兒子之間也生出怨懟來,那盛家可不長久了,更何況嫡有嫡的過,庶有庶的活,他一味厚待林姨娘那房的,怕也有禍事出來,想到這裡,不由得背心生出冷汗來,對著孔嬤嬤連連拱手稱是。

這時,倔強的華蘭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王氏拿帕子抹著眼睛,母女倆一起萬分感激的望著孔嬤嬤;明蘭聽的兩眼冒光,對孔嬤嬤佩服的五體投地,這般犀利直白,真真痛快淋漓!

孔嬤嬤說完了墨蘭,轉頭向華蘭,這會子華蘭心也平了,氣也順了,身子跪的直挺挺的,服氣的看著孔嬤嬤,等她訓話。

孔嬤嬤正色道:「大姐兒,你是盛府的大小姐,原就比幾個妹妹更體面些,老爺太太還有老太太也最寵愛你,日頭長了,便養出了你的驕嬌二氣來,平日裡心頭不滿,便直頭愣腦訓斥妹妹,也從無人說你;更何況你這十幾日一直心裡憋火。」

華蘭困難的點點頭,孔嬤嬤看著她,語重心長的說:「大姐兒呀,說幾句不中聽的。女兒是嬌客,在家裡千嬌萬寵都不在話下,可一旦做了人家媳婦,那可立時掉了個個,公公婆婆你得恭敬侍候著,夫婿你得小心體貼著,妯娌小姑你得慇勤賠笑著,夫家上上下下哪一個都不能輕易得罪了,一個不好便都是你的錯,你連分辨都無從辯起!你四妹妹縱然有錯,你也不該冷言冷語的傷人,當大姐姐的應當想出個妥帖的子來,既讓妹妹知道錯處,又不傷了姐妹和氣才是。」

華蘭忍不住道:「四妹妹從不聽我的,軟硬不吃,嬤嬤你說該如何辦?」

孔嬤嬤冷冷道:「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你今日連自己親姊妹之間都料理不好,它日出了門子,東邊的公婆,西邊的妯娌,北邊的叔伯兄弟,南邊的管事婆子,一屋子隔著血脈山水的生人,你又如何走的圓場面?難不成還讓你爹娘來給你撐腰不成?」

華蘭聽的傻了,還自出神,王氏卻是過來人,知道這是孔嬤嬤的貼心話,連聲謝道:「嬤嬤真是肺腑之言,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我家華兒一定牢牢記下,華兒,換謝謝嬤嬤。」華蘭已經呆了,被旁邊的劉昆家的壓著給孔嬤嬤磕了頭。

見孔嬤嬤幾句話就收服了兩個姐姐,如蘭早已經乖乖的低著頭,孔嬤嬤瞥了她一眼,半分好氣都沒有,呵斥道:「今日五姑娘真是好威風,原本你兩個姐姐不過拌了兩句嘴,揭過去也沒事了,你卻唯恐事情鬧不大,不好好勸著,還竄上跳下,煽風點火,雖說年紀小,卻也不該口沒遮攔,渾說一氣;適才你爹爹說了你兩句,便是有不中聽的,你也不該如此忤逆頂嘴,照我說,你當比姐妹們罰的更重些才是!」

如蘭正要叫屈,盛紘凶巴巴的眼睛立刻逼過來,她縮著腦袋,連連磕頭認錯:「我錯了,我錯了,爹爹饒了我吧,我下回不敢胡說了!」

看如蘭服軟,盛紘多少解了些氣,他原就知道這個女兒心思單純,性子卻不馴,如今也老實了,倒也不怒了。

最後,孔嬤嬤目光停在了明蘭身上,明蘭腦門一緊,連忙乖乖跪好,勇敢的擡起頭來,孔嬤嬤看著明蘭一雙澄淨的眸子:「你定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不該受牽連,是不是?」

明蘭猶豫了下,堅強的點點頭,孔嬤嬤平靜的道:「我今日告訴你一個道理,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同氣連枝,榮損,即便你一個人沒有錯,但是你三個姐姐都錯了,你沒錯也錯;所以待會我要一同罰你,你可服氣?」

明蘭張大了嘴,一轉眼就看見孔嬤嬤身邊的丫鬟的已經端著幾條戒尺過來了,幾乎要暈過去,這這這,這就是紅果果的株連呀?!媽媽呀,這叫什麼事兒呀,可是這是古代,不服不行,明蘭只得哭喪著臉點點頭。

倒是盛紘覺得明蘭可憐,忍不住為她求情:「嬤嬤,明兒到底沒做錯什麼,況她年紀最小身子又弱,不如訓斥幾句就算了,她一向聽話懂事,下次一定會牢記的。」

誰知孔嬤嬤鐵面無私,搖頭道:「不成,若單饒了她,下次豈非助長了哥兒姐兒置身事外的風氣,將來手足有事,都隔岸觀火了如何辦?非罰不可;今日明蘭這頓板子,就是讓幾個姐兒都明白什麼叫做一家人!」

明蘭心裡哀嚎:為毛要用打她板子來給大家說明這個問題呀!

孔嬤嬤走出幾步,靜靜的說:「你們姊妹平日裡鬧,我從不置喙,十幾天來裝聾作啞,不過是想著你們到底是親姊妹,總能自己和好,因此等著你們自己把事給了了,沒曾想,你們姐妹爭執,與那缺吃少穿的小家子裡頭爭果子吃爭衣服穿的有何兩樣?大家小姐的氣度一點也無,令我好生失望。須知一個家族想要繁盛,必得兄弟姐妹齊心協力才是,許多大家族往往都是從裡頭敗起來的,望各位姐兒深鑒。」

盛紘聽的連連點頭,覺得極有道理,要是將來進了京城,別鬧笑話才好;孔嬤嬤今日真是金玉良言,連他自己一同受教了,到底是宮裡出來的。

孔嬤嬤最後判決:「現罰你們每人十下手板,回去把那五十遍《女則》抄好,明日誰沒抄完,便不用來見我了!」

說著便舉起托盤裡的戒尺晃了晃,只見那戒尺以老竹製成,柔韌勁道,在初點的燈光下泛著淡紅的光澤,揮動間呼呼有聲,光是聽聲音就先把人嚇倒了,如蘭軟了一半,哀求著去扯王氏的衣裙,墨蘭又開始淒淒的哭起來,華蘭倔著脖子咬著嘴,明蘭呆滯狀。

孔嬤嬤緩了緩口氣,眼珠在屋內寥寥數人身上轉了一圈,又道:「不過你們終究是嬌小姐,今日受罰後,此事不必外傳,也可保全了姑娘們的名聲。」

說著便讓四個丫鬟每人持一條戒尺,站到小姐們身邊去,王氏看著那戒尺也有些不忍,正想求情,忽聽一聲嬌柔的聲音——「嬤嬤請慢」。

大家回頭去看,原來是林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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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3:18

第16回

只見林姨娘裊娜的走到當中,先給盛紘福了福,然後對著嬤嬤輕聲婉婉而道:「請嬤嬤勿怪,這裡原本沒有我說話的地方,可我心中愧疚,有話不吐不快,萬望嬤嬤見諒;今日之事,說到底都是墨兒不懂事而引出來的,說起來她才是因頭,尤其六姑娘,小小年紀就被拖累挨打,我心中著實過意不去,不如六姑娘的那十下板子就讓墨兒替了吧…」

林姨娘本就看著柔弱,此時她目中含淚,語氣歉然,真誠之至的看著盛紘,盛紘頗有些感動;轉頭去看墨蘭。]墨蘭到底年紀小,一時沒想明白,吃驚的看著林姨娘,倒是華蘭把脖子一梗,大聲道:「我是長姐,妹妹們有錯也都是我的錯,六妹妹的板子我來領好了。」

明蘭心裡暗嘆,堅強的拒絕道:「別,別,大姐姐還要繡嫁妝呢,板子我自己挨吧……」華蘭感動的去看她。這時墨蘭總算反應過來,連忙搶著說:「還是我來吧,我來……」

一時間替明蘭挨打成了熱門職業。

見女兒們如此,盛紘才覺得氣順些,心裡對孔嬤嬤的手段更是佩服,感激的又向她拱了拱;孔嬤嬤頷首回意,但卻絲毫不為所動:「林姨娘此話差矣,我將姐兒們一齊罰了,原就是為了彌補姊妹情分,今日她們一同挨了打,以後便能揭過重來,若是厚此薄彼豈非更生嫌隙?林姨娘用心很好,但欠些道統了。」

林姨娘雙手緊握著帕子,眼中似有點點淚光,淒聲道:「孔嬤嬤說的是,是妾身無知了,可今日累的幾個姐兒都挨了罰,妾身著實過意不去,都是妾身沒有教好墨兒,不如連我一起罰了罷!也算略略補過。」

盛紘見她嬌弱動人,更感動了,不料還沒等他感動完,就聽見孔嬤嬤一聲冷笑。

孔嬤嬤心中嘲諷,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冷聲道:「看來林姨娘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越說越不得體;姨娘說因自己沒教好墨姐兒是以當罰,可華姐兒和如姐兒是太太教養的,明姐兒更是老太太身邊的,莫非林姨娘的意思是要連太太和老太太一起罰了?!至於我這個教養嬤嬤更是難辭其咎!林姨娘可是這個意思?」

林姨娘臉色慘白,顫聲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敢…?是我無知…」

盛紘連忙擺手:「嬤嬤這是哪裡的話……」心裡大怪林姨娘得罪人。

孔嬤嬤並不生氣,只正色道:「林姨娘,我今日也說你一句,要知道,人貴在自知。你今日偏有兩不知。第一知,你當曉得自己是什麼身份,我與老爺太太正說這話,你這般貿貿然的插嘴應當不應當。好在我與老太太有故交,若是換了旁人,豈不讓外頭笑盛府沒規矩?」

字字如刀,句句如劍,盛紘忍不住去瞪林姨娘。

孔嬤嬤接著道:「第二知,你一再知錯犯錯。你先說自己是不該開口的,可你偏又開口,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無知,既知自己無知,為何還隨意插嘴姑娘教養之事?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犯了,這豈非知法犯法,更得罪加一等!莫非是仗著養了哥兒姐兒,自認自己高出眾人一籌不成?」

一邊說,一邊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盛紘,目光似有輕輕責備。

盛紘被看的羞愧難當,他知道孔嬤嬤是在責備自己過分寵愛林姨娘了,他也覺得孔嬤嬤的話都很有道理,想起墨姐兒的作為,深感林姨娘教養不當見識鄙陋,到底吟風弄月不比正經涵養,遂嚴厲喝道:「你一邊站著看罷,我和太太還有孔嬤嬤在這裡,焉有你說話的份!」

王氏早已不哭了,兩眼冒光的看著孔嬤嬤,林姨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自打嫁與盛紘從未如此丟人過,恨的牙根緊咬,但面上不露聲色,只輕輕啜泣著站到一邊。看見林姨娘氣的輕輕顫抖,華蘭如蘭大是解氣,覺得此刻便是再多打十下板子都值了,明蘭幾乎想向孔嬤嬤要簽名了。

孔嬤嬤威嚴的朝眾姐妹道:「你們肯姊妹相互體讓是好的,想是你們已經明白了,但知錯歸知錯,處罰歸處罰,好了,你們把左手伸出來!」

盛紘站起來,威嚴的發話:「都跪好,老老實實的把左手生出來,把板子都領了,回頭再把書抄了。」

女孩們都規矩的跪好,可憐兮兮的看那戒尺,只聽孔嬤嬤輕喝一聲,一頓噼裡啪啦的響動,四條戒尺上下飛舞,明蘭立刻覺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墨蘭尖聲哀叫起來,如蘭哭的尤其哭天搶地,那薄而有彈性的竹板打在手心,皮肉分離般的痛,縱使硬氣的華蘭也忍不住,打到第六七下,明蘭已經疼的只會抽冷氣了。

王氏心疼,看著忍不住掉淚,周圍的丫鬟婆子都是一臉不忍,盛紘也別過頭去不看,不一會兒,一會兒板子打完了,林姨娘再有城府也忍耐不住,一下撲到墨蘭身上輕輕哭起來,王氏也顧不得臉面,摟住華蘭如蘭心肝肉的不肯放。

盛紘卻見明蘭小小的身子獨自跪坐在蒲團上,疼的滿臉冷汗,小臉慘白,惶惑無依的可憐樣兒,左右竟沒有人去疼她,到今日盛紘才知道老太太那天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硬起心腸不去看其他幾個女兒,先恭敬的送走了孔嬤嬤,然後走過去輕輕抱起明蘭,冷聲吩咐各自回去,自己則抱著明蘭往壽安堂去了。

這一日大鬧,幾個女孩兒早就精疲力竭,這時事情一完結,如蘭墨蘭便倒在各自生母懷裡睡了過去,華蘭也被乳母攙扶著進去歇息了,明蘭也累極了,被盛紘抱起往外走時,還不忘記隔著父親的肩膀,吩咐等在外門的小桃把她的小書籃子整理好帶走。

盛紘不禁失笑:「敢情沒把你打疼,還有力氣惦記東西。」

明蘭跪了半天,又被打了一頓板子,還抄了一下午的書,此刻外頭冷風一吹,腦子正不甚清楚,一邊揉著自己的小手,呆頭呆腦道:「方才那《女則》我已經抄了一大半了,待會兒再抄一會兒就得了,自然得帶上,不然明日怎麼去見孔嬤嬤呢。」

盛紘藉著前頭打燈籠的光亮,看了看小女兒,只見她眉目宛然,目如點漆,依稀當初衛姨娘的模樣,又見她鼻翹目秀,隱隱自己幼時的風貌,想起當初她剛出世時,自己也是抱過親過疼過的,可後來衛姨娘慘死,又出了這許多事情,他對這女兒既愧且憐,便不大愛見了;只記得要照拂她的生活,卻並不如疼愛華蘭墨蘭那般。

他這時卻又生起另一股疼惜之心,便和藹的微笑道:「孔嬤嬤打了你,你不氣她?還上趕著去找罪受?」

明蘭小小的嘆了口氣:「姐姐們都挨打了,我怎麼能一個兒撇清了;一女犯錯,全女都要連坐,不過這樣也好,下回姐姐們就不敢再吵了,哎——」

盛紘大樂,刮了下明蘭的小鼻子:「小丫頭滿嘴胡謅,還小大人樣的嘆氣!你知道什麼叫連坐。」說著騰出一隻手來攏住明蘭的左手,摸上去有些熱腫,盛紘心裡憐惜小女兒吃了苦頭,溫言道:「疼嗎?」

明蘭吸了吸鼻子,哭聲道:「疼的。」頓了頓,心裡委屈,不知不覺淚水就掉下來了,哭腔著,「疼極了。」

盛紘疼惜的把小女兒在懷裡抱緊了,哄道:「下回姐姐們再吵架,你就偷偷來告訴爹爹,爹爹要是不在家,你就遠遠躲開,或去找老太太,咱們明蘭是好孩子,不理她們,好不好?」

明蘭把小臉兒埋進父親頸窩裡,夜風森寒,可是趴著卻是暖暖的,有一股父親的味道,讓明蘭想起了小時候姚爸常常背著她騎大馬的情景,她用短短的小胳膊環著盛紘的脖子,用力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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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13:41

第17回

自那日大鬧後,從太太*****到府內丫鬟婆子,對孔嬤嬤的培訓班加倍尊重起來,誰也不敢再有絲毫輕慢之心;尤其是墨蘭,幾乎是夾著尾巴做人。經過孔嬤嬤的前程教育,盛紘暫時理智戰勝情感,連著半個月睡在王氏房裡,讓林姨娘母女倆清醒清醒頭腦,王氏日日□滿面,高興的險些放鞭炮。要說這次盛紘是下了決心,至少要做出個樣子給孔嬤嬤看,十分有毅力的拒絕林姨娘的任何求見。

林姨娘一看情形不對,終於祭出絕招,讓兒子長楓趁盛紘考教學問時,遞上一副輕柔的青絹,上面用豔麗的硃砂寫了一首哀怨的情詩,什麼『朝朝思君心欲碎,暮暮啼血淚如雨』之類的,盛紘讀了之後頓時柔情萬千,某天半夜終於按捺不住去見了林姨娘。

王氏知道後大怒,道:「就怕小妾有文化!」

不過這次之後,盛紘也意識到不能對林姨娘太過縱容,而林姨娘也很乖覺的收斂不少風頭,墨蘭也同樣老實起來,在這樣良好的學習氛圍下,孔嬤嬤又細細指點了半個多月,待到長柏縣試發榜之後,孔嬤嬤便告辭而去。盛紘又給孔嬤嬤添了許多箱籠充作束修,孔嬤嬤留下一半,剩下都退了回去:「半截入土的人了,帶這許多東西,還以為我是來打劫的呢。」

最後幾日,王氏婉轉表示,希望孔嬤嬤給京中的故交寫信,替家中女兒多多美言幾句,算是給華蘭以後的日子營造個條件,不料孔嬤嬤笑著推辭:「大姐兒又不是去做客的,她在京城是要久住的,天長日久的,什麼名聲都得自己造出來的;我若把大姐兒誇到天上去了,回頭那忠勤伯府指望太高,反倒不妙。」

這句話翻譯成火星語就是:期望值不要太高,太高了容易失望,低一點反而更容易讓華蘭出彩。也不知王氏懂了沒有,只是難掩失望之色,於是孔嬤嬤又加了句:「大姐兒便是一面活招牌,待她生兒育女立住腳跟了,我若還能蹦跶,便可替餘下幾個姐兒喊兩嗓子。」王氏想到了如蘭,滿臉笑容的道謝。

孔嬤嬤走後,幾個女孩再度過回各自修行的日子,盛老太太就又把明蘭捉回去識字唸書,並且又多加了一門新功課——女紅,啟蒙師傅由房媽媽暫代。房媽媽當年是陪嫁過來的一等大丫鬟,號稱候府女紅第一把手,舉凡紡織、縫紉、刺繡、鞋帽、編結,拼布林林總總無一不精,雖如今人老眼花做不得精細的活計,但教教明蘭這樣的菜鳥綽綽有餘。

根據盛老太太和林姨娘兩個活生生的例子,房媽媽見明蘭學字讀書一點就通,很擔心明蘭也是只愛詩文不喜針鑿,誰知明蘭一開始就十分配合,拿出比讀書認字更熱忱的態度來學習,房媽媽又驚又喜,立刻拿出全副本事來訓練明蘭;於是明蘭上午跟著盛老太太讀書,下午跟著房媽媽學女紅,老太太在一旁樂呵呵的看著。

先讓明蘭在小布頭上練習針法,先縫線條,直的要筆直,圓的要滾圓,針腳要細密像縫紉機踏出來的,間隔要均勻的完全一致,這是基本功,光是練習這個就足足費去了明蘭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房媽媽挑了個光頭好的下午給明蘭考試,勉強給了及格。

房媽媽有些奇怪:「姐兒這般用心學,怎麼學女紅偏就不如你讀書識字來的快又好呢?」

明蘭心裡默默的:做了弊的和白手起家的自然不一樣。

盛老太太也很奇怪:「你這般喜歡女紅麼?比讀書都認真賣力。」

明蘭默默流淚:鬼才喜歡女紅!她以前連十字繡都不玩的好不好。

應試教育有個很大的特點,例如學奧數鋼琴或繪畫是為了加分,好好讀書是為了考XX大學,考XX大學是為了找好工作賺大錢,這說好聽了是目標明確,行動直接,說難聽了是功利性強;作為打那兒過來的明蘭在學完《千字文》後,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作為一個深閨女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到底有什麼用?她又不能拿讀書當飯吃,因為她考不了科舉。還是在貴族子弟中博個才女的名聲?

作為嫡女的盛老太太當然會說:陶冶性情,怡心養品,華蓋滿京都,乃家族之光。

可是明蘭不是嫡女呀,也且盛家也不是候府,她根本進不去那種頂級的貴族社交圈。

而林姨娘大約會說:在我成功的道路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可是明蘭也不想當小老婆呀。

直到有一次,房媽媽隨口說一件如意齋的中等繡品可以賣二三兩銀子之後,明蘭忽然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努力方向——不論是讀書太好或是理財太精都可能會被這個社會詬病,只有女紅,保險又安全,既可以獲得好名聲,將來有個萬一也算有一技傍身。

明蘭把自己的想法稍稍潤色後,如此回答祖母:「女紅實在,可以給祖母做暖帽,給父親做鞋子,給母親和姐姐繡香囊,還可以給哥哥們縫帕子。」

盛老太太感動的眼眶都熱了,把明蘭摟在懷裡揉了半天:「好孩子,難為你了!」

明蘭一頭霧水,盛老太太的理解是:讀書不過得益在自身,女紅卻是惠及家人,孫女小小年紀就知道關心家人了。

為了增加學習的趣味性,盛老太太描了幾朵簡單的梅花給明蘭繡著頑,明蘭很賣力的繡呀繡,剛繡完一朵半,已經春梅落盡,桃花初綻了,房媽媽嘆了口氣,索性把那花樣子添上幾筆,讓明蘭繡成桃花算了。

「梅花和桃花不一樣呀,怎麼換的過去呢?」明蘭小聲抗議。

「沒事,你繡出來的差別不大。」盛老太太安慰她。

明蘭:……

待到四月,桃花燦燦時,京城忠勤伯府來信說袁文紹將於月底出發迎親,數著日子,不幾日便可到登州;這邊,盛紘的大堂兄盛維也到了;本來華蘭的婚禮應該有舅舅在場,可是那王衍如今也是官身,並不能隨便離任,只有盛維是料理生意的,反倒可以自由行動;他這次帶著次子長梧一起來賀喜,回頭還要陪長柏為華蘭送親到京城。

盛維隨盛紘來壽安堂拜見之時,明蘭正坐在炕幾旁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童音稚稚,朗朗背誦,小小的女孩搖頭晃腦,憨態可掬,盛老太太端坐在炕上,側首笑吟吟的聽著,滿眼都是溫暖的歡喜。

盛維心裡一動,又見盛老太太精神愉悅,面色紅潤,竟比兩年前見時還顯旺盛幾分,便側眼看了看明蘭,只見她一雙點漆般的黑瞳,明亮清澄,一見自己到來,立刻從炕上爬下來,乖乖的在一旁站好,見她如此知禮懂事,盛維很是喜歡,心裡更加明了。

給盛老太太見過禮後,盛維笑吟吟的把明蘭攬過來道:「你是六丫頭罷,你幾個姐姐我都見過,只有你,回回來你家,你都病著,如今可好了。」 他長了一張國字方臉,頗有風霜之色,明明只比盛紘大了幾歲,看著卻像大了十歲似的,但神情卻十分和藹。

明蘭捧著一對胖胖的小肉拳頭,規矩的上來行禮,似模似樣的問好:「侄女一概都好了,謝大伯伯關懷,大伯伯好,大伯伯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

脆脆的稚音,說話卻偏一副小大人的正經樣,屋裡幾個大人都樂了,盛維尤其大笑,摟著小明蘭不住抖動,明蘭被笑的小臉憋紅,心裡憤懣道,她明明都照規矩來的好不好,笑什麼笑,嚴肅點!

盛維在懷裡摸了摸,掏出一團紅綢子包的東西,遞給明蘭道:「這是你堂伯祖母給你的,你幾個姐姐都有,就差你一份了。」明蘭擡眼看了看祖母和父親,見他們輕輕點了頭方才收下,打開紅綢一看,眼前一片金光燦爛。

這是一個沈甸甸的赤金如意鎖,忙拿給盛老太太看,老太太笑著把金鎖上的細鏈子掛到明蘭脖子上,明蘭立刻覺得脖子一沈,足有好幾兩重,連忙扭著小胖身子乖乖向盛維鞠躬,一邊鞠一邊道:「謝謝堂伯祖母,謝謝大伯伯。」

這時翠屏端著個雕繪著荷葉蓮藕的紅漆小茶盤進來,見明蘭過來,便習慣的把茶盤往明蘭面前一端,明蘭伸手接過其中一個茶碗,顛顛的走過去;盛紘原以為照習慣明蘭會把茶碗端到自己面前,誰知明蘭的小短腿走到一半居然轉了個彎,低頭捧著茶碗,徑直把茶奉給了盛維,第二碗才端給自己;接下來,又見明蘭踮著腳把炕幾上那盤新鮮的山東大棗拿下來,慇勤的端到盛維的茶幾上,盛紘暗暗好笑,忍不住笑罵道:「這六丫頭,不過收了件禮,便這般又捧茶又上棗子的,忘了你親爹麼!」

明蘭神色扭捏,小臉通紅,停下忙碌轉動的肥松鼠般小身子,尷尬的小手小腳甚是無措,不好意思的訕訕道:「這個……沒有,大概是……拿人手短吧。」

盛老太太並盛維盛紘兩兄弟頓時哄堂大笑,盛維一把拉過明蘭在懷裡抱了抱,見她小臉稚嫩雪白,怯生生的,著實可愛的緊,於是又從身上摸出了個精緻的錦囊袋子,放到明蘭手裡,戲謔道:「大伯伯吃人嘴短,喏,這是新打的九十九條小魚兒,也都給你了!我說小明兒,你家的吃食也太貴了些!」

老太太幾乎笑出眼淚,一邊笑一邊指著罵:「你們幾個沒大沒小的猴兒!」 周圍的丫鬟婆子也偷偷捂嘴,明蘭連忙從那水果盤子裡挑出十幾個果肉肥厚的大棗子給盛紘送去,討好的傻笑道:「父親吃,父親吃,這顆棗子胖……」

盛紘笑著拉過明蘭,摸了摸小女兒柔軟的頭髮,然後打開明蘭手中的錦囊繡袋,拈出一個金燦玲瓏的小魚狀金錁子,放在明蘭胖胖的小手掌中:「好看吧,拿著頑吧。」

明蘭突然拿了這麼多金子,她著實有些不好意思,小臉紅紅的又給盛維鞠躬作揖,這時王氏來了,帶著除華蘭外的幾個孩子,明蘭小小的舒了口氣,連忙去給王氏行禮。

王氏與老太太和盛維見過禮,又讓兒女們行禮,瞧見明蘭胸前偌大一塊金燦燦的金鎖,如蘭小嘴撅了撅,墨蘭低眉順眼,沒什麼表情,經過孔嬤嬤的教育,她們倆已經老實許多了,盛維與侄女寒暄了幾句,如蘭嬌矜,墨蘭斯文,都不大言語,盛紘也沒什麼可說的,倒是王氏滿面笑容道:「嫂子太客氣了,讓大伯為華蘭跑這麼老遠已過意不去了,還帶了這許多東西來。」說著轉頭道:「還有你們的,哥兒的物件在老爺書房,姐兒的都在葳蕤軒那兒呢,待會兒去取吧。」

孩子們立刻給盛維道謝,大家又說了幾句,如蘭便興興頭的要去看禮物,盛老太太笑著讓孫女們先過去,三個女孩離開後,屋內的氣氛立刻靜了下來,盛維正色對著站在對面的長柏說:「我就聽得柏哥兒已過了府試,弟妹真是好福氣。」

長柏拱手道:「大伯伯謬讚,小侄無知,尚得多加讀書。」

王氏心中驕傲,回道:「還差著最後一道院試才算個秀才呢,大伯先別忙著誇他;都說梧哥兒也在讀書,回頭他們哥倆好一同赴考。」

盛維搖著頭笑道:「這可不成,當初我讀書就不如二弟,你那大侄子隨我,只看賬本精神,見了那些之乎者也就犯暈,你二侄子雖能讀兩本書,卻比柏哥兒差遠了,我瞧著他還是喜歡舞槍弄棒些,這次送大侄女去京城完婚後,我打算讓梧哥兒去拜見下魯奎魯總教頭,試試看走武路子。」

盛紘笑著道:「這敢情好,那魯槓子的武藝人品都是一等的,當初他考武舉時常與我一同吃酒,這些年也沒斷了往來,回頭我給他寫封信,讓梧哥兒帶上,也好多照應些。」

盛維大喜:「那可多謝二弟了,梧兒,還不快給你叔叔磕頭謝過!」

身旁侍立的長楓,看著和長柏差不多大,但身骨結識,方口闊面,開朗精神,高高興興給盛紘磕了頭,盛紘忙扶起:「大哥又說這兩家話,梧哥兒將來有了出息,也是我們的福氣,有自家兄弟在官場互相照應著,咱們家族才能興盛不是?」

盛維又轉頭去看長楓,笑道:「瞧吧,你梧堂兄是不中用了,回頭只能做個武夫,看來還是得你們親兄弟倆一同趕考了,我聞的楓哥兒詩文極好,小小年紀便頗有才名,將來定能考個狀元回來。」

長楓一直含笑站在一旁,此時才拱手道:「小侄有愧,只望將來能有大哥一半學問便知足了,前朝張太岳9歲為童生,小侄不才,打算明年去試試手。」

盛老太太正色道:「雖說詩文要緊,但科舉考試並不全考詩文,你也當多花些力氣在文章上,便是你祖父當年詩文倜儻蓋杏林,也是先學好了文章的,回頭你也隨你大哥哥一同讀書罷。」長楓笑著答是。

又說了會子話,盛老太太讓三個哥兒自去頑,大人們再聊會兒天。

等他們出去了,盛維才恭敬對盛老太太道:「本這次您侄媳婦也是要過來的,偏被家事絆住了騰不開手腳,我替她給二嬸子磕頭道喜了。」

「這大老遠的來什麼來,侄媳婦管著偌大一家子如何出的來,我們兩房用不著這些虛的,你母親身子如何了,可還健朗?」盛老太太笑道。

盛維神色黯淡了些:「家裡一切都好,就是我娘她最近越發懶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時常叨唸著二嬸子您,我想著等嬸子什麼時候得了空,來我家住一陣子;就是怕累著嬸子您了,是以娘不許我提。」

盛老太太嘆氣道:「累什麼累?我與你娘妯娌一場,也甚是相得,弟妹去瞧老嫂子有什麼不好說的;唉…我對老嫂子極是敬佩,她一個弱女子熬了這許多年,也算熬出了頭,卻可憐累出了一身的病痛。」

盛維真誠道:「當初都虧了嬸子給我們母子撐腰,侄兒一家方有今日,說起來真是…」

盛老太太連連擺手制止他繼續:「不提了不提了。」

盛紘見氣氛沈重,想找個輕鬆的話題,看了看王氏,王氏收到信號,立刻明白,於是她笑道:「好久沒回金陵,不知道松哥兒媳婦怎麼樣了?上回來信說她有了身子。」

盛維神色愈加黯淡:「可惜了,前兒忽的小月了。」

一陣壓抑,氣氛更加沈重,盛紘不滿的瞪了王氏一眼,王氏很冤枉,她又不知道。

好吧,搞活氣氛也是需要天分的,王氏顯然還需修煉,盛紘不滿完王氏,決定自己出馬,笑道:「不知上回來說梧哥兒的那戶人家如何?大哥可打聽好了,要是好,我這做叔叔可得開始備賀禮了。」

盛維臉黑如鍋底:「唉,不提也罷,那家閨女跟馬伕私奔了!」

屋內氣氛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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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27:18

第18回

當晚盛紘要與盛維把酒夜話,王氏陪著盛老太太聊了會天,晚飯前崔媽媽領著明蘭回來了,丹橘和小桃懷抱著兩大包禮物,後面還有兩個粗使婆子合擡著一個箱子。

盛老太太把明蘭拉到身邊,當小囡囡般的搖了半天,笑道:「這回我們明丫兒可是發財了,告訴祖母,大伯伯都送來些什麼呀?」

明蘭剛才壓根沒看清,掰著小手指回憶起來:「有…金子,緞子,珠子,鐲子,嗯…釵子,簪子也有的……嗯,還有,還有…」還有了半天終是背不出來了,盛老太太聽的兩眼直翻白,伸出手指用力點了點明蘭的小腦門,板著臉訓道:「…還有,還有你這個小呆子!」

明蘭紅著小臉,眾人一齊大樂。

說著,老太太便叫翠屏指揮婆子打開包袱和箱籠來看——新出的湖緞各色四匹,蜀錦各色三匹,光澤花色都極光鮮的,徽州的文房四寶兩套,赤金纏絲瑪瑙鐲子一對,銀葉絲纏繞翠玉鐲子一對,珠釵金簪各兩對,紅豔滾圓的珊瑚珠子和各色琉璃米珠各一盒,各色時新花樣戒指五個,剩下林林總總還有些女孩的小玩意。

盛老太太皺眉道:「這禮有些重了。」

王氏笑道:「大伯說了,這好幾年都見了,索性都補上。」接著又轉頭拉過明蘭道:「你這傻孩子,都說你記字快,這麼些東西就記不住了?怪不得老太太說你是個小呆子!」

明蘭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一陣,她比較擅長記數字和案例來著,盛老太太聽了王氏的話,眼光似嘲諷的閃了閃,什麼也沒說。

接著王氏又對著老太太笑著說:「咱們明兒是厚道孩子,當初住媳婦那兒的時候,給什麼穿什麼,喂什麼吃什麼,從不挑三揀四的,更不眼紅姐妹的東西,如兒和她住一塊兒時,吃的玩的擺的到處都是,明兒連碰都沒碰一下呢!怪道老太太疼你,到底有氣派。

盛老太太輕輕看了王氏一眼,不動聲色道:「華丫頭出閣後,太太要多費些心,得好好教養剩下三個,姑娘家不好眼皮子太淺了,沒的叫人看輕了。」

王氏立時眉飛色舞,誰知盛老太太又說了句看似完全無關的話:「明丫頭,才兒你走後,又叫小桃把你大伯伯送的那袋子金魚拿了去,怎麼,緊著跟姐姐們顯擺去了?」

明蘭瞪圓了眼睛,答道:「才不是顯擺,是我要分給姐姐們的。」

王氏的表情立刻有些難看,盛老太太不可捉摸的笑了笑:「你姐姐們要了嗎?」

明蘭搖頭,嘟著嘴道:「咱們板子一起挨,金魚兒自然也要一塊兒分的,我叫小桃連那桿象牙小秤都一塊兒帶去了,可是大姐姐死活不要,說是大伯伯給我一個兒的,她們以前見大伯伯時都有過的。」

盛老太太欣慰道:「大丫頭果然是懂事了,這回侄子也給她添了不少妝,咱麼得知足。」

王氏這才舒了口氣。

明蘭暗嘆,這幫內宅女人話裡話外都滿是鉤子,一個不小心就被繞上了。

過了一會兒盛老太太傳飯,王氏通常回屋與女兒們一起用飯,便帶著丫鬟婆子告辭離去了,一離開壽安堂的院子,立刻加快腳步,匆匆往葳蕤軒去了,還沒等丫鬟打開正房的簾子,王氏就聽見裡頭傳來華蘭訓斥如蘭的聲音。

「你眼皮子怎這麼淺,瞧見明蘭那麼幾個金錁子就想分一半,你素日沒見過金子不成?!」華蘭的聲音,王氏聽的眼皮一跳。

「大伯伯是昏頭了,我和你才是太太生的,什麼小婦生的庶出丫頭他也當真,憑什麼給她那麼多金錁子?都應該給我們才是!」如蘭還嘴。

王氏聽的青筋暴起,讓彩環彩佩留在門口看著,自己一步衝進內屋,指著如蘭大聲喝道:「死丫頭還不給我住嘴!混說什麼,上回孔嬤嬤正該多打你幾板子才是!」

華蘭如蘭姐妹倆正坐在一對海棠錦繡墩上,見到王氏進來,都趕緊站起福了福,王氏一把扯住如蘭,沈聲道:「以後不許說什麼小婦庶出的,你忘了你父親麼?」

如蘭陡然心頭一緊,對了,盛紘也是庶出的,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猶自不服氣,道:「當初我與大姐姐的金鎖是大老太太送來的,根本沒有林姨娘的份,四姐姐那個金鎖還是後大伯伯大伯母補來的;不是母親說的麼?大老太太最最痛恨小妾姨娘的。……就算大伯伯瞧在父親的面上擡舉明蘭,意思下賞些小玩意也儘夠了,做什麼左一個金鎖右一袋金魚的,沒的慣出那小丫頭的德性來!我瞧她那金鎖比我還精緻些!」

王氏頭痛不已,一下坐在軟榻上,華蘭見狀,過來用力擰了一把如蘭的胳膊,低聲道:「你知道什麼?那大老太太與我們老太太最要好,當初大老太太不待見四妹妹,為的是祖母,今日擡舉六妹妹,也是為的祖母!要怪,你就怪當初你不肯叫老太太養罷!」

王氏愛惜的看了眼長女,轉頭對如蘭嗆聲道:「你大姐姐說的對!我方才打聽了,原本你大伯伯只給了六丫頭金鎖的,是六丫頭招人喜歡,端茶問安的孝敬得體,你大伯伯這才又拿出了一袋子金魚,可你呢?你也不想想,你大伯伯哪回來不是給你們姐妹送這送那的,華兒還好,可你每次瞧見了你大伯伯只在那裡充大*****派頭,嘴皮子也懶,人也不慇勤,一副嬌氣的鬼模樣,是個人瞧見都不喜歡!」

如蘭從來沒被王氏這般數落過,小臉漲紅,怒道:「誰要大伯伯喜歡!不是母親說的嗎,要沒有老太太,大老太太早就被大老太爺休了,要是沒有父親,大伯伯哪來的偌大家業!大伯伯一家受了我們家這麼大的恩惠,拿他們多少東西都是不過的。我幹嘛要討好大伯伯,他給我東西是應該的!」

只聽唰的一聲,華蘭一下站起身,厲聲呵斥道:「你胡扯什麼?還不快閉嘴,再多說一句我立刻撕了你的嘴!」見姐姐臉色嚴厲眼中冒火,如蘭梗著脖子閉上嘴。

華蘭轉身對著王氏,責備道:「母親真是的,明知道妹妹性子莽撞,這種話也敢對她說?她要是哪天昏了頭出去胡謅,祖母和父親還不扒了您的皮!倒時候那姓林的就該更得意了!」

王氏頓時頭大如斗,扶著額頭倚在軟榻上,一臉中風狀。

華蘭坐到如蘭身邊,難得的耐心的教導妹妹:「誠然父親和祖母是幫了大伯伯很多忙,可是如今養在老太太身邊的是明蘭,父親的女兒更不止你我兩個,再過不久我便要出門子了,到那時再不能提點妹妹,如兒以後遇事得自己多想想了。」

如蘭嘴唇動了動,一副強頭倔腦的樣子,華蘭努力更耐心些:「你我一母同胞,縱是往日吵過嘴,難不成姐姐會害你?以後你莫要動不動與墨蘭爭吵,那死丫頭慣會惺惺作態,心思又機巧,你不免吃虧。大不了你不與她頑便是,以後若悶了,去找六妹妹罷,我瞧著她倒是不壞,雖說比你小,行事為人可比你妥當多了;這才多少日子,老太太已經把她當心肝肉般的待著,什麼好東西都緊著她,你瞧近日父親多疼她!」

如蘭低著頭,不以為然的撅了撅嘴,嘀咕道:「她們如何與我相比,她們都是庶出的,自得討好賣乖才有一席之地,我可是太太生的。」

華蘭用力的頓了一頓:「沒錯,我們是太太生的,可也得拿出嫡女的氣派來,不要臨了反不如庶出的出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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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言俞
男爵 | 2015-4-15 11:27:39

第19回

昏暗燈光下,林姨娘臉帶嬌羞,萬分柔情,婉約道:「紘郎,今日妾身也是十分高興,一為了大姐兒結了門好親,二是為了我們墨兒,今日不少夫人太太都誇說墨兒得體大方,招人喜歡呢;只是….哎….」幽幽嘆氣,拖出一長串的憂傷。

「既然高興,又做什麼嘆氣?」盛紘睏倦,很想睡了。

「妾身想著將來墨兒是不是也有大姐兒這般福氣,雖說如今府裡,幾位姑娘都是一樣的,可就怕將來說親時,人家嫌她不是太太養的……」林姨娘聲音漸低。

盛紘想起自己當初去王家求親時的艱難,也嘆氣道:「嫡庶終究有別,不過有我在,自不會委屈了墨兒。」

林姨娘柔聲道:「紘郎待我們娘兒仨如何,妾身最是清楚,但官宦王侯人家的女客間來往紘郎如何插手,須得太太帶著姑娘們出去見世面才成,這樣墨兒也不至於叫我這個卑微的生母拖累了,埋沒在內府不得人知道。」說到後來,語音淒然。

盛紘沈思片刻,道:「有理。回頭我找太太說,以後和女客們往來不可只帶如蘭一個,得把墨兒和明兒也帶上,若她們品性好有造化,將來盛家也能多結兩門好親。」

林姨娘神色嬌媚,靠在盛紘的懷裡,嬌呼道:「真真我的好紘郎!」一轉眼,忽又難過起來,眉目輕蹙:「聽說外頭瞧熱鬧的丫鬟說,華姐兒足有一百二十八擡嫁妝,還有田地莊子和許多陪房人口,真好氣派,不知墨兒……」

盛紘本有些迷糊,但畢竟被孔嬤嬤洗過兩回腦,對林姨娘的要求有些警惕,想了想,方道:「若不論婆家,幾個女兒我自是一樣待著,不過大丫頭是太太拿自己的陪嫁添妝的,細算起來,墨兒未必有大姐兒這般的嫁妝了。」

林姨娘嬌嗔道:「紘郎好脾氣,太太既嫁過來了,她的陪嫁自也是盛家的,幾個哥兒姐兒都叫太太一聲母親,她怎麼也不能太偏了呀!」

盛紘心頭一涼,腦子開始清醒起來,慢悠悠的道:「偏不偏的另說,只那沒出息的男人才整日價惦記女人的嫁妝,我那連襟當初也是三代官宦的名門出身,就是用了王家的嫁妝,如今在大姨姐面前都不好說話,當初我求親時便下了決心,太太的嫁妝我是一個子兒也不動的,統統留給長柏好了,反正也是盛家的子孫。

林姨娘急了,一骨碌從被窩裡坐起來,道:「那楓哥兒和墨兒呢?難不成紘郎不管他們了?難不成為了我這個姨娘,還得累他們將來受苦?」說著又是淚水盈盈。

盛紘心裡記著孔嬤嬤支的招數,慢悠悠的道:「你沒有豐厚的陪嫁,難不成是我的過錯?」

林姨娘噎住了,不敢置信的看著盛紘,沒想到他會如此說話。

盛紘暗嘆孔嬤嬤料事如神。有一次閒談時,孔嬤嬤一語道破他與林姨娘相處時的一個週期模式,每次都是林姨娘先哭訴自己的卑微可憐,然後他就心疼哄她,然後林姨娘愈加可憐惶恐自己的將來,哭哭啼啼個沒完,然後他就心軟的許她這個那個。

孔嬤嬤當時便冷笑道,若是林姨娘有太太那般的家世和嫁妝,她會否與盛紘做小?

盛紘雖然相信自己與林姨娘是有『真感情』的,但自知之明倒也沒丟,不至於那般異想天開,於是孔嬤嬤便教了盛紘剛才那句話,用來給林姨娘種種踰越的要求做個急剎車,甚至連後面幾句話都準備好了。

盛紘披上中衣坐起,聲音冷下來:「當初我就是怕你們母子受欺負,才硬是從祖產中撥出一塊來給你們傍身,這本已不合規矩,但為著你和楓哥兒墨姐兒我還是做了;你已比一般妾室體面許多,難道還不知足?!你若想與正房太太比肩,當初就不該與我做妾。」

林姨娘聽的幾乎憋過氣去,顫抖著身子道:「紘郎為何如此,我與你是一片真情,便是外頭別家的正房太太我也不做,願意與你做小,你怎,怎……」

盛紘心中有些抑鬱,直道孔嬤嬤是女諸葛,連林姨娘下一句說什麼都猜中了,於是他便跟著見招拆招道:「你既與我一片真情,且甘願做小,又為何時時抱怨,還常與我要這要那的?難道一片真心便是如此?」

說著說著,連盛紘自己都有些膩歪,好像也覺得林姨娘和自己沒那麼『一片真情』了。

林姨娘被說的啞口無言,好像迎頭被打了個悶棍,抽泣了會兒,組織好語言,才委屈的哽咽道:「若是為了我自己,我半句也不會提的,可,可是,我得為著孩子們呀!我知道自己卑微,可楓哥兒墨姐兒可是老爺的親骨肉呀,我,我實在擔心……」

盛紘冷聲道:「墨兒將來若是高攀了親事,為了盛家臉面,我自會破例添置,不過若是親家平常,難不成我還讓墨兒的嫁妝和嫁入伯爵府的華兒比肩?還有如兒明兒,她們也是我的親骨肉!至於楓哥兒,男子漢大丈夫存於世間,本當自立,讀書考舉出仕,將來自己立起門戶,難不成一味靠祖萌?當日我大伯父幾乎將家產折騰光了,大哥如今的家業大多是自己掙來的!我雖不才,但有今日也不是全依仗老太爺的!」

林姨娘抹著眼睛,心中暗恨,自孔嬤嬤來後,盛紘已大不如以前寵愛她順著她,她一直屈意承歡,柔順服侍著,今天她本想趁著盛紘高興,說服他再多置些產業在自己名下,將來自己一雙兒女也好不落於人後,可不料盛紘似早有準備,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滴水不進,她不由得心中暗暗發慌。

盛紘看林姨娘神色惶恐,形狀楚楚可憐,自覺放緩了語氣:「我如何不疼愛楓哥兒和墨姐兒,可終究長幼嫡庶放在那裡,我若亂了規矩,不但惹人笑話,興許還鬧出家禍來。」

盛紘忽又覺得自己太軟了,想起孔嬤嬤最後那幾句話,立刻當場用上,他疾言厲色道:「你也要管好自己,就是你整日作這般想頭,才鬧的墨姐兒與姐妹們出頭爭風,若是將來楓哥兒也如此不悌,我立刻發落了你!」

說著立刻披衣起身下床,自己整理形容,不管林姨娘在後頭如何呼喊,徑直了往門外走,只最後回頭說了一句:「好好教養兒女,將來自有你的好日子,能給我都給你了,其它的你也莫再惦記了!」

林姨娘驚怒交加,她受寵慣了,一時拉不下臉面去求盛紘,只咬碎一口銀牙。

盛紘一邊朝外走,一邊嘆氣,孔嬤嬤長年混跡內宅,對這些家族的底細最是清楚,她說過的那幾家敗落被奪爵的公侯伯府他都知道,甚至有些還認識。家禍往往都由子孫不肖起,子孫不肖又由家教混賬而來,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那些落魄家族舉家食粥的潦倒,他在京城看的觸目驚心。他也親眼見過大伯父如何寵妾滅妻,偌大家產幾乎窮盡,若不是有自己嫡母的撐腰和盛維的自己打拚,那一房早就敗落潦倒了,林林總總,前前後後,盛紘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外頭冷風一吹,盛紘定了定神,又覺得自己太多慮了,畢竟如今長柏和長楓都勤勉好學,如何與那些鬥雞走狗玩鳥賞花的紈袴們去比。當初盛紘由亡父的故交世叔領著一一拜訪認人時,好生羨慕那些世代簪纓的清貴世家,那種家族端的是門風嚴謹,子孫出息,數代不衰,就是有爵位的人家也不敢輕視了去,也不知將來盛家有沒有這般福氣了。

盛紘長嘆一聲,做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官老爺,容易麼?


華蘭出嫁時,王氏不止給了大筆嫁妝,還把府裡勤快老實的丫鬟婆子挑了不少一齊陪送了過去,盛老太太原就想整頓府內,索性趁這機會重新安排使喚人手;本來王氏很牴觸這次人員調動,但是一聽說要刪減林棲閣的人手,立刻就舉雙手贊成了。

按照封建等級理論,姨娘的丫鬟婆子應該比太太少,以前是盛紘偏心,可如今盛紘回頭是岸了,於是林棲閣就要裁剪編製,林姨娘不是沒鬧過,說那些人手都是給長楓和墨蘭使喚的,於是王氏立刻反唇:「那柏哥兒和如姐兒又怎說?」

解釋公式如下:王氏+長柏+如蘭=林姨娘+長楓+墨蘭;但是,王氏應該>林姨娘,那麼就是說,長柏+如蘭<長楓+墨蘭;於是,盛老太太很不悅道:滑天襲大稽,這如何使得!

林姨娘眼看著多年佈置的人手,被裁去了不少,心頭恨的如火燒,可卻也不敢反抗,在老太太面前,她說不通道理;在盛紘面前,她也『感動』不了他的『真情』;在王氏面前,她又比不過身份,末了,她只能悶在自己院裡,陰沈著一張臉,砸掉了一整套茶具。

和林姨娘一樣遭遇人員調換的還有六姑娘明蘭,面對添人這樣的好事,六姑娘很不上道,她聽見要加人的第一反應是:「做什麼要添人?崔媽媽,丹橘,還有小桃,三個服侍我一個,我用人夠了,其他事情也有人做呀。」

明蘭這麼想很正常,她所來的地方正在鬧經濟危機,全世界範圍內裁員中,屬於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牲口使,可以用兩個的,決不用兩個半;盛老太太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了明蘭足足一盞茶的夫,長歎一聲,到佛堂裡去念了兩遍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捏死心愛的小孫女,而房媽媽則很體貼的給六姑娘掃盲。

當年盛老太太在勇毅候府當大小姐的時候,有自己獨立的院子不說,身邊有管事媽媽三個,一等丫鬟五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八個,還有五六個跑腿使喚的小麼兒,其針線漿洗灑掃的使喚婆子若干,若干大約等於十個。

明蘭掰著指頭數,越數嘴巴張的越大:「那,那,那不是有三十多個人服侍祖母一個?」

房媽媽撫了撫身上一件半新的栗色小豎領對襟褙子,細棉夾綢的刻絲六團花刺繡的十分精緻,大是驕傲道:「那是自然,過世的老候爺就這麼一個閨女,自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金尊玉貴,老太太當時在整個京城的淑女裡也是數的上的。」

明蘭想了想,立刻問:「那現在勇毅候府也是如此嗎?我曾聽祖母說,勇毅候府這一輩有三個姐姐。」

房媽媽的老臉有些撐不住,支吾著道:「……那倒沒有,如今的勇毅候……和當初的有些不大一樣了。」她心裡暗歎,這六姑娘總是能很精確的抓住要點。

明蘭展眉笑道:「媽媽不要皺眉,祖母那時只有一個,現在候府有三個姐姐,自然不能一般排場了。」

「姑娘說的是,正是這個理。」房媽媽的老臉總算找了些回來,笑出一臉暖暖的皺紋,道:「如今咱家老爺官居六品,是為知州,自不能與候府的排場一般,沒什麼一二三等的,不過府中姑娘也得有匹配的上身份的做派,之前姑娘還小,身邊只有丹橘小桃兩個也還罷了,現姑娘一天天大了,總不好還跟那小戶人家一般寒酸,說出去倒叫外頭笑話咱麼家了,再說四姑娘和五姑娘都是這樣的;當然也不可逾越了,不然叫言官參個奢靡徒費也是禍事。」

房媽媽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明蘭點頭如搗蒜,第二天外頭的管事婆子領著十來個小女孩來到壽安堂,高矮胖瘦不一,都立在堂中,王氏在一旁笑吟吟的坐著,拉著明蘭道:「你自己瞧著,喜歡哪一個就挑出來。」

明蘭轉頭去看,和那些女孩的目光微微相觸,那些小女孩如同兔子般立刻縮回眼睛,也有幾個大膽的朝明蘭討好微笑,明蘭心裡有些不適感,好像小時候在路攤邊挑東西似的,彷彿這些小女孩並不是獨立的人,只不過是小金魚小烏龜一般的小玩意。

女孩們的目光不論大膽還是瑟縮,都露出渴望的神色,經過房媽媽教育,明蘭知道對這些女孩而言,一經挑中立刻可進入內宅,脫離做粗活穿布衣的僕役生活,運氣好的將來還能有機會更上一層樓。明蘭捫心自問,安逸舒適的生活與人格的尊嚴自由,哪種更重要?

明蘭正在思考深刻的人生問題,盛老太太瞄了她一眼,房媽媽見了轉而對王氏道:「六姑娘年紀小,都沒見過幾個人,如何挑的?還是老太太來吧。」

盛老太太頷首同意。

老太太顯然是挑人的老手,她細緻的詢問領人來的管事婆子:哪些是外頭買的?哪些是家生子?以前都在哪裡做活?老子娘在哪裡?有什麼特長?領來的女孩子已經剔除了有礙瞻觀的和不健康的,最後盛老太太挑出了四個女孩。

王氏忙道:「這麼少,豈不委屈了六丫頭,老太太再多挑幾個罷,若是這幾個不合心意,咱麼再買幾個也使得。」明蘭低著頭想,其實如蘭的丫鬟超編了吧。

盛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道:「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老爺立事不易,省些銀錢也好,省些外頭的言語也好,咱麼內宅的女人更得體貼男人。」

王氏面色尷尬,諾諾的應聲,心裡決定,回頭把墨蘭那邊的丫鬟給一起『體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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