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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自從他說會將她當成「家人」開始,她就事事以他為優先考量,
甚至當她一得知他將要休學,立刻二話不說,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找他,
只為將她身上所有的積蓄全交給他,讓他能繼續讀書,
誰教……誰教那是他媽媽的遺願,也是她媽媽的遺願,更是……她的想望啊!
所以她為他所做的任何事,都出自她的無怨無悔,
而他,當他對她說出──
「我恐怕沒辦法繼續只把你當家人了」時,他也將她視為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他想照顧她、寵愛她,替她扛起一片天,
卻沒料到世事多變化!
就在他以為自己已有能力將她納在羽翼下,她卻甘願為了他的前途而離開,
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畢竟,她是他的唯一啊!唯一的家人、唯一的牽掛、唯一的愛……
楔子
寧靜的小鄉村,比鄰而居的兩座小矮房站立在斜陽下彼此相倚,卻依舊顯得寂寥,或許是夕陽讓房屋顯得孤獨,或許是老舊讓房屋顯得蕭索,但是家的味道依舊濃烈。
放眼望去,整個村落幾乎都是這樣的房子,在這樣的地方,清貧似乎是人民生活的寫照,與其說窮,不如說是不寬裕,但至少生活過得去;未必吃得好,但一定能吃飽。
不過也因此,大人汲汲營營的就是謀生,對於孩子,在課業上自然少了一分苛求,完成義務教育,如果沒有興趣於讀書,那就工作吧!
可是那不代表父母可以容忍學校老師三天兩頭打電話,甚至登門拜訪,因為自己的小孩一個禮拜五天上課有三天忘記寫作業,兩天忘記帶作業。
於是右邊那間小茅屋,就在夕陽日落的美好時分,傳出為人母親的一聲怒吼,震動窗檯門戶。
「汪巧寧--」
果然母親的怒吼也可以像是另類的河東獅,只見右邊小矮房的房門急急打開,一個穿著國中制服的小女生抱著頭竄出門來,嘴裡吐著舌頭,輕輕呼了一口氣,像是慶幸自己跑得快。
不過這聲怒吼不大不小,倒是連隔壁左邊的小矮房也聽到了,只見左邊人家也打開窗戶,看了看究竟是什麼狀況。
小女孩站在庭院前,正在思量究竟要不要回到風暴中心去面對那發怒的女人,但沒容她多想,汪母已經自己走出門來;而隔壁季家的媽媽也探出頭來,果然在鄉下地區,一家打小孩萬家響應……
「汪巧寧,你還敢跑?」
小女生討饒般的抓著耳朵,「媽媽,對不起啦!」
汪母抓著女兒的衣領,氣得說不出話來,女兒不喜歡讀書她知道,但是寫作業應該算是學生的本分吧!這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巧寧,我知道你不喜歡上學、不喜歡讀書,但是至少作業要寫,老師三天兩頭打電話給媽媽,媽媽面子很掛不住耶!」
「我……我知道啦!」汪巧寧很無奈,每次寫作業她都會睡著,她還寧願拿時間來幫忙媽媽做家事、洗衣服、煮飯,這些事情都比讀書好玩……
汪母歎氣,她知道這個女兒很乖巧,自己工作忙,女兒總會幫忙照料家裡的大小事,可以說家裡的事從來不用她煩惱。
可是有時候她總會希望孩子多讀一點書,至少以後可以不用出賣勞力,可以不用過得這麼辛苦。
「可是媽媽……那些功課,我真的不會做啊!」汪巧寧說得很無辜,好像她真的很無奈一樣。
汪母一翻白眼,「那是因為你上課都在打瞌睡……老師也都告訴我了。」
「我……」
又是歎息,「巧寧,你好歹要讀一點書,不然以後要怎麼辦?難道要跟媽媽一樣到工廠做工嗎?」
「做工也沒什麼不好啊!」汪巧寧大聲說著,像是很不喜歡聽到人家說到工廠做工的壞話。
開玩笑,她的媽媽就是在工廠上班,很辛苦耶!
「很辛苦的。」
「應該……」小女孩想了想,清秀的臉龐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應該不會比唸書辛苦啦!」
「你還敢說……」
這時身後傳來另一個母親的聲音,嗓音相當溫柔,跟汪母的大嗓門相差很多,「汪姊!巧寧也是很乖的啦!讀書的事情慢慢來沒關係!」
母女兩人轉身看向身後,原來是隔壁季家的媽媽,這家人幾個月前才剛搬來,汪巧寧還不太認識,不過汪母與季母在同一家工廠上班,自然認識了彼此,兩個年齡相近的母親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汪母笑了笑,拉著女兒,「巧寧,這個是季媽媽。」
「季媽媽好。」
季母笑了笑,「巧寧真的很乖,聽說都會幫忙媽媽做家事,真的是很乖的小孩喔!」
汪巧寧笑了笑,看了媽媽一眼,那眼神裡頗有「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女兒好」的意味,讓母親也跟著翻白眼。
「這孩子書也不好好讀,我都快氣死了。」
可是巧寧的乖巧懂事真的是汪母心中最大的安慰,這大概就是東方的父母吧!有再多的感動、欣慰,都不願意說出口,總覺得稱讚孩子很彆扭。
季母站在窗口,看著窗外庭院中的汪家母女,這時,她身後有人走向她。
「媽,是誰啊?」
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聲音裡透露著成熟穩重,季母讓開位子,讓說話的人現身在窗口。
「是汪媽媽和她的女兒。」
那個男生就站在母親身旁一同看向窗外,他看見窗外的母女,當然汪巧寧也看見了他。
露了面才知道,這個男生大概跟她一樣也是國中生,可是聲音卻相當成熟,高高的個頭,那張臉孔揉合了男孩的稚氣與男人的成熟,清秀中透露著一絲俊朗,是個正在發育中的男孩,跟汪巧寧這個營養不良,還一臉女娃樣相比,真的相去甚遠。
「巧寧,這是季媽媽的兒子,叫作石謙。」季母向巧寧介紹自己的孩子,至於汪母早就見過她的兒子了。
男孩點了頭,看向汪母,「汪媽媽好。」
汪母笑了笑,不忘教訓教訓女兒,「巧寧,你要跟石謙多學學,人家石謙也會幫媽媽做家事,而且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功課很好,至少不會寫作業寫到睡著。」
「媽……」很不滿自己母親總是在給自己洩氣。
她的臉紅透了,尤其在那個男生的注視下;季石謙的眼神裡沒有太多情緒,沒有看笑話的情緒,也沒有太重視的情緒,只是靜靜看著。
季母提議,「不然以後巧寧可以過來找石謙一起寫功課啊!兩個孩子彼此照顧,這樣我們上晚班時也比較放心。」
汪母拍手叫好,「這樣好!就是怕會太麻煩石謙了。巧寧很不專心,做功課都會睡著,而且摸東摸西……」
「媽--」她就這麼一無是處啊?
「石謙,可以嗎?」季母問了問兒子。
季石謙聳聳肩,不置可否,算是給母親做個順水人情;於是兩家母親就這麼敲定了,決定拜託石謙幫忙教巧寧功課。
「石謙,汪媽媽授權你,這丫頭如果不專心,你可以教訓她。」
汪巧寧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媽媽就這樣將自己給賣了。這算什麼?賣女求榮嗎?
她歎息的垂下了頭,在兩個媽媽熱切的討論聲中又抬起頭,卻正巧對上了他的注視。
她很不怕死的也看回去,一點女孩子的害羞樣都沒有,這樣的她,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於是季石謙笑了,笑容很輕、很淺,幾乎只有一瞬湧現就消失,然後他轉過身離開窗邊。
「笑什麼笑啊?」她嘟囔著。
那一刻,他們都沒有發現,心頭竟然湧現了一種情緒,叫作期待。
第一章
汪家與季家其實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是寡母帶著孩子獨居,汪巧寧與季石謙的父親很早都因為工作意外而去世了,兩家人分別遠離傷心地,先後輾轉來到這個小村莊。
所以兩個孩子自小就相當懂事,懂得怎麼樣為母親分擔家務,讓母親專心工作,只是兩個孩子用的方式不同。
汪巧寧想,她可以幫助母親做各種家事,舉凡打掃、洗衣、煮飯,樣樣都行,就唯獨讀書她真的不行;而季石謙則不同,他知道除了做一個體貼的孩子,母親對自己還有著更深的期待,而他自己也知道,要脫離現在的生活,只有更努力更專心的唸書。
而這兩個孩子也各自繼承了母親的個性,汪巧寧開朗灑脫,季石謙溫和內斂。這兩家人比鄰而居,卻有著很不同的個性,在那一段成長的歲月中,這兩家人可以說是相互扶持、互相照顧。
自從那天兩位母親安排好讓汪巧寧跟著季石謙一起讀書寫功課後,常常五點下課,汪巧寧的任務就是上季家報到,接受季石謙的「監視」。
工廠下班時間晚,大人回到家常常都已經八點多,因此這三、四個小時的空檔讓兩個小孩彼此照顧,其實也是好事。
按下電鈴,汪巧寧背著書包,真是無奈到了極點。連著好幾天來季家寫功課,雖然功課寫完了,可是這種日子真的好無聊、好無趣。
而且這個季石謙真的是個很沉默的人,除了教她功課會開金口,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的看著他的書。
不到半分鐘,就有人前來開門,想當然耳,當然是季石謙。他已經換下了制服,穿著一身運動服,站在她面前。
「嗨……」拖著聲,有氣無力的說著。
季石謙沒說什麼,只是側過身讓她進來。看著她瘦小的身影,背著好大一個書包,心裡真是納悶。
這女孩背著國中書包,怎麼看起來行為與個性這麼像小學生?
關上門,跟著她走到客廳,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客廳不大,但該有的都有,書桌,還有一張茶几,可以想見這個家庭的家境。
汪巧寧坐在椅子上,整個人瞬間趴在桌上,一點想拿出作業的念頭都沒有。
季石謙看著,皺起了眉頭。「每天作業都要寫到十點多,還不早點開始動筆?」他的音量不大,但嗓音低沉,乍聽之下還真像學校老師在罵人。
汪巧寧趕緊坐正,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又一本的習作,又是英文、又是數學,握著筆,不停搔著頭,開始跟那些外星文字作戰。
而季石謙則是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拿著自己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看著,課內的課本他早就翻爛,有空的時候他會借一些課外書來看。
兩個人的背影很專注,但正面看來就可分出端倪──季石謙看書,就如同穩坐泰山,除了手動翻書,眼動看書,其他一動也不動。
汪巧寧雖然眼睛動來動去,但就是不看書;手動來動去,但就是不寫作業,她看著那些文字,發現竟然是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為什麼未知數要叫作X?」搔頭,汪巧寧被習題裡的方程式搞得腦袋快要爆炸,人生苦短,幹嘛要逼自己學這些東西?
季石謙瞥了她一眼,繼續看著自己的書,「你要用A,用B,用什麼都可以代表未知數。只是在英文裡面,X有代表未知的意思。」
「是喔!」汪巧寧嘟著嘴,想了想,「難怪每次我考試答桉寫錯,老師都會給我一個大大的X。」
她自以為聰明,自己為弄懂了什麼大道理不禁在那邊沾沾自喜;季石謙則必須控制自己,才不會被她給氣死。
「專心寫作業。」
「是!」
但是她專心不過五分鐘,又開始分心左顧右盼,看了看季石謙,又看看他手裡的書,什麼「現代物理學探索」,老天!連書名她都看不懂……
「你們A段班的是不是每天都在看書啊?」
季石謙又瞥了她一眼,「不是。」
「那你們還做什麼?」
看都不看她,「呼吸、吃飯、睡覺……」
汪巧寧大叫,「那不是跟我一樣?」
「我也沒說不一樣。」
汪巧寧笑了笑,「可是老實說,你真的很厲害耶!我同學都在說你的事蹟,說你才轉來一學期,立刻拿下全校第一名,擠進A段班。」
「……」
「我同學還說,現在學校有很多女生都很喜歡你喔……」看著他的側臉,發現他絕對有這樣的本錢。那張如同刀刻般的面孔,挺直的鼻樑、濃密的眉……汪巧寧突然像是發花癡一樣,低下頭笑了笑,順便掩飾自己的臉紅。
季石謙又轉頭看向她,完全弄不懂這個女孩到底在想什麼,看著她桌上的數學習題,半個小時過去了還在那一頁,還是那一題,難道今天晚上又要到十點了嗎?
又過了半個小時,時間六點多,季石謙將手中的書看了個段落,闔上書本,站起身,這個動作當然引起汪巧寧的注意。
「你……你要去哪裡?」
「我有事,你趕快寫作業。」
「你要去玩喔!你不可以丟下我,不可以丟下我面對這些作業啦!這樣太殘忍了……」
季石謙忍住氣,「我不是要去玩。」
「那你要去哪裡?」
「我媽快回來了,我要去煮飯、做家事。」
汪巧寧愣了愣,有點不好意思,自己還誣賴他要去玩;季石謙離開書桌,準備前往廚房,看來他要先煮飯。
這時,汪巧寧似乎想到了一記妙招,她迅速站起身,迅速的跟到他身後,他當然也注意到她的動作了。
「你要幹嘛?」
「我們來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季石謙高了她一個頭以上,自然可以用一種近乎審視、打量的眼光看著她,可是這個小女孩眼神裡清淨純粹,似乎充滿著玩耍的念頭。
「我們來交換,我幫你煮飯,你幫我寫作業。」
兩全其美啊!她擅長做家事,他擅長讀書,當然要人盡其才,本來每個人擅長的就不同,幹嘛一定要每個人都一樣?
「交換?」他的語調上揚,淨是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對啊!好不好啦!」
季石謙說真的真想答應,不然每次她的作業寫不完,他都得陪她弄到好晚,要是讓他來寫,保證半個小時就結束。
但是這對她不是好事……該死!他管她這麼多,她都不在乎自己的學業了……
「不然我再幫你打掃房子、洗衣服,做什麼都可以,好不好啦!」拉著他的衣袖,左搖右晃。
於是這樁魔鬼的交易就在季石謙昧著良心,加上走投無路之下,點頭答應了。
汪巧寧如獲特赦,離開了那個禁錮她年輕靈魂的書桌,奔向那個讓她如同身處寬闊原野的廚房。
而季石謙邊嘀咕邊滿是憂心兼歎息的坐了下來,看著她的習題,簡直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歎氣。
「該死!到底在搞什麼……」這種題目,他二十分鐘就能處理完,她竟然可以寫好幾個小時。
他果然很快就寫完,期間還花了一點時間,模彷她的筆跡,加上故意寫錯幾題,以符合老師對她的期待。
不到七點,他闔起作業本,檢查她的聯絡簿,確定一切作業都結束,轉過身,立刻就看見她在客廳來來去去,掃地加拖地,而餐桌上已是簡便的四菜一湯。
他愣了愣,她的動作好迅速!
他就是因為自己做家事動作慢,才會選在距離母親下班還有兩個小時就開工,結果她沒兩三下就幾乎結束。
她就像是只忙碌的小蜜蜂般飛來飛去,臉上卻始終帶著快樂的笑容,那一瞬間真的讓他好眩惑,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
「我做好了……」她來到他面前,「你也做好了啊?嘻嘻,我們真是合作無間。」
「這算哪門子的合作無間啊?」他嘀咕著。
這時汪巧寧迅速收拾東西,趕緊將作業本收進書包,準備走人。
季石謙反倒有點不知所措,「你不留下來吃飯嗎?」
「不用啦!我要趕快回家做家事,我媽也快回來了,今天謝謝你羅!」說完人就離開。
「謝我?謝我什麼……」他好像什麼都沒做。
那天晚上,季石謙與母親一起吃飯,吃著那一桌汪巧寧的傑作。季母嚐了一口菜,笑了笑。「石謙,你的手藝進步了。」
季石謙不知該如何回答,就這樣掠人之美,好像不是什麼君子該做的事,可是要是抖了出來,不就等於把他幫她寫作業的事情都抖出來了嗎?
這女人一走了之,卻讓他面臨這種處境……
嚐著桌上的菜,嘴裡嘮叨念著……還真的,真好吃。
這種暗盤交易進行了一段時間,兩個大人都沒有發現,兩個小孩則是一個心裡歉疚,一個自以為找到解決之道,樂不可支。
季石謙的生活裡就這樣多了一個鄰家的女孩,在那個下課後家裡只有自己的時光裡,多了一個類似妹妹的人陪伴,不論是讀書,還是寫作業;不論是煮飯,還是打掃環境,雖然作業都是他在寫,家事都是她在做。
沒錯,一開始她就像是妹妹一樣,一個自以為聰明,可愛但是體貼的妹妹,煮好吃的菜,把他家還有她家打掃得一塵不染;而他就像是溺愛妹妹的哥哥一樣,幫著她寫完所有簡單的作業,以免她又被學校老師還有汪母罵。
可是就在升三年級最後一次考試時,他在全校排行榜的最後一名看見了汪巧寧的名字,差點沒有五雷轟頂!
他一直以為要考全校第一名跟最後一名是同樣困難的事情,都要打敗全校才有辦法做到,而這個女人竟然做到了!
那天他氣沖沖的回到家裡,發誓絕對不再幫她寫作業了,這樣做反而是害了她,可是他卻在她家的庭院裡,看見她開心而辛勤的工作著,曬著剛洗好的衣服,臉頰上淨是紅通通的。
她一點也不覺得忙、不覺得累,只是開心笑著,彷彿她正在遊戲、正在玩耍,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責備她。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發展的方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只是他真的還是不應該幫她寫作業啦!
於是那晚,就在她準備進到他家時,卻發現他已經在做家事,已經在煮飯,她愣了愣,不禁大叫。「你怎麼可以搶我的工作啦!」完了!那她今天晚上不就要寫作業了?
季石謙看了她一眼,繼續彎腰拖地,語氣沉穩,「你先坐下,我等一下有話跟你說。」
汪巧寧嘟著嘴,坐到書桌前,看著他的動作,想著他要跟自己說什麼。
不到十分鐘,季石謙結束所有工作,坐到她身旁。「從今天開始,你恢復寫你的作業,不用幫我做家事了。」
「為什麼……」
季石謙歎氣,「你還敢問?是誰考全校最後一名啊?」
「是我……」聲音愈說愈小。
「沒考好或許可以說是天資問題,是你不愛讀書,可是考全校最後一名,就真的代表你太溷了。」
「我……」她很委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我真不應該幫你的,寫功課已經是你最後複習的機會,我卻剝奪掉你複習的機會……我真不應該幫你……」
「可是我……真的都不會寫啊……」
季石謙看著她,又是一問:「我問你,你還有沒有要升學?」
「升學?」
點頭,「接下來我們就國三了,馬上就要面臨升學考試,你呢?你自己怎麼想?」
「我不知道。」她對未來很茫然,或者說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時間到了,總有路走的。
「那你知不知道汪媽媽怎麼想?我問過她,她希望你可以升學,至少去念個高職或五專。」
「哦……」
季石謙看著她,想了想,他還摸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替她擔心,可是卻也不想見到她失去那種開朗的笑容,如同方纔他在她家庭院中見到她曬衣服時的笑容。
「巧寧,聽我說,讀書並不難,尤其是國中的課業更沒你想像中的艱困,考試也不會出太難的題目,只要你用點心,一定可以應付得來。」
「……」這她可不敢回答。
季石謙沉思一會兒,幫她拿定主意,準備展開搶救汪巧寧學業大作戰,這場戰鬥肯定很艱困,可是非拚不可。
這女孩的基礎他很清楚的,要用接下來一年的時間把三年的國中課業都補齊,除了努力,還得獲得一點神助。
「從今天開始,你的功課你自己做,除了你的功課,我也會找時間幫你複習國一、國二的課程。」
「……」她的臉已經開始抽搐了。
「上半年是複習的關鍵,能不能趕上進度就看這半年了……汪巧寧,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有啦!」
季石謙滿意的點點頭,「很好,你認命吧!接下來這一年,對你的課業我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我完蛋了……」
於是她的國三苦日子就這樣展開了──每天除了固定做家事之外,她規畫了很多時間……
不過應該說她的時間都被他搶走了,他幫她規畫了很多的讀書時間,不斷跟著那些過去她根本不熟悉的學問打交道。
沒有人可以救她,就連她的親生母親都樂觀其成,直稱巧寧遇到貴人了,更拜託石謙幫忙拉她一把。
這段時間下來,她算是真正瞭解季石謙這個人的個性,他雖然溫和,但卻固執,他從不因為講了好幾遍她都聽不懂而發脾氣,反倒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次數多到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石謙,這個我知道了,你已經講過很多遍了。」
他笑了笑,「我就是在等你跟我說這句話,如果你會嫌我囉唆,那就代表你真的記起來了。」
「所以我不是笨蛋羅?」
「你本來就不是。」
「我們班老師都罵我是笨蛋,還叫我滾出教室。」汪巧寧說著,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卻讓季石謙皺起眉頭。
「你們班老師有毛病,哪有這樣罵人的。」
「可是我想他說得沒錯,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啊!」
「誰說的!」季石謙不自覺的幫她反駁,「你做菜很好吃。」
「真的嗎?」汪巧寧笑了笑,迅速站起身,「那今天我來煮晚餐好了!等一下就有好吃的了……」
「汪巧寧,坐下!」季石謙沉聲警告。
僵在現場,不好意思笑了笑,趕緊坐回原位,「被發現了啊……」
「我已經買便當了,今天晚上吃便當。」季石謙翻開英文課本,「說好每天唸書時間不能低於三小時,現在還有兩小時五十分鐘。」
「好久啊……」
讀書的時光就如同青春一樣,看似漫長,實則短暫,如果說那書本裡枯燥乏味的知識讓她覺得度日如年,那他的陪伴就讓她覺得光陰似箭。
她開始將每個書本裡的知識學問都跟他扯上關係,這樣才便於記憶──Smart的意思是聰明,就像他;貌似潘安比喻男子面容俊朗,就像他;學富五車比喻學識淵博,就像他;X在英文裡有未知的意思,就如同未知的他……
於是他就這樣充滿了她的眼裡,從側臉到正臉,從背影到正面,每一個他都在她眼裡留下一個影子。
這是她記憶裡最印象深刻的──他坐在她身旁,講解著書本上的知識,側臉背著光卻閃耀著光輝。
如果老師是他,那她一定會喜歡讀書,或者說喜歡的不是讀書,而是他。
要說汪巧寧的學業就算還沒到病入膏肓,至少也是重病,要讓季石謙這樣的神醫來搶救,也只能救起五成繼續苟延殘喘,不過這五成就足以讓她搭上公立高職末班車,終於有學校願意收留她。
這可跌破全校眼鏡,全校最後一名的汪巧寧竟然有學校念,任誰也不敢相信,不過這一年來季石謙的秘密補習沒有人知曉,因此所有人都以為汪巧寧是在一夜間被雷打到,茅塞頓開,遂成學問。
不過與季石謙相較之下,汪巧寧實在不算什麼,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季石謙,高中男生第一志願,以榜首之姿進入一中讀書,這在小鄉村可是大事。
連汪巧寧看著榜單,都張大了嘴巴,知道他很強,可是這樣也太強了吧!難怪可以把她救起來,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兩個人離開了小鄉村的國中,頭一次進入鄰近的大都市讀書,季石謙一副安之若素,汪巧寧卻是若有所失。
「你在想什麼?」
搖搖頭,「沒有啦!」
該怎麼說,他們都國中畢業了,一個暑假而已,他竟然長了好高,已經是一副大人的模樣,甚至還長了鬍鬚。
他們都長大了,要各自走向自己的路了。
「我們不再是同學了耶!」
看著她,季石謙笑了笑,心裡莫名湧起一股溫暖柔軟的感覺,摸摸她的頭,「我以為在過去這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其實比同學更親近,因為我們是鄰居,更像是家人。」
笑了笑,汪巧寧看著他,而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發現小女孩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她也長大了,奇怪,她的臉……怎麼讓他有一種屏住氣息的感覺,不知道該怎麼呼吸。
轉過頭,努力控制自己紊亂的氣息,季石謙甩甩頭,從這一刻起,他開始感受到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影響力。
那種感覺好奇怪!為什麼她只要一笑,就可以讓他忘記自己要說什麼,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他弄不懂,更別說她,說不定她還把他當成一個鄰居,一個幫她考上高職的同學看待。
沒過多久,兩人展開了下一階段的學生生涯,季石謙進入一中讀書,汪巧寧進入高職學習。
學校隔得很遠,兩人的生活似乎也突然間隔得很遠。
上學時根本不可能碰到,下課後回到家,她也常常碰不到他,只聽季媽媽說,他常常留在學校看書。
他們的生活真的差好多,那種好學校,功課壓力一定很重,她讀高職,雖然認真讀書的同學也是有,可是大部分就像她一樣,不知為何而讀書,也不知道該如何讀書。
那天汪母與季母在工廠加班,她們交代兩個孩子下課一起回家,巧寧有石謙顧著比較安全。
於是前一天晚上,季石謙就交代她放學後先到他學校找他,兩人再一起搭公車回來。
汪巧寧背著書包,來到熱鬧的一中,這所學校跟她就讀的學校校風不同,整個學校都是男生,當然鬧烘烘的。
她依約來到籃球場,一眼就看到季石謙在跟同學打球,她站在一旁等著,順便欣賞著季石謙的球技。
高個子果然有高個子的好處,跳起來沒兩下就搶走了籃球,要吃、要過都是輕鬆自如。
半個小時後,季石謙跟球友告別,背起書包帶著汪巧寧先到洗手檯,將身上的汗水擦乾淨。
「你們學校好熱鬧喔!」
「都是男生,一下課就吵死了。」擦乾頭髮,穿上白色襯衫。
帶著汪巧寧走出大門,兩人還在閒聊,他們之間散發著一種親近自然的感覺,旁人都可以感覺到,但就他們自己不知道。
「今天作業好多喔!」汪巧寧抱怨著。
「你自己做,別想交換。」
「我知道啦!」
季石謙故意嚴肅說著,其實肚子裡已經笑開。但就在他們走出校門時,後頭跑來了一個女孩,臉紅不已的將手中一大疊東西統統交給季石謙。
「季同學,這些東西給你。」
季石謙來不及反應,那個女生就將手裡的東西塞進他手中,一大袋重量相當沉,顯然裡面的東西很多。
接著那個小女生就這樣害羞的跑開了,後頭還有一大票女生在那邊窸窸窣窣。
汪巧寧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這時,一旁又有季石謙的同學大喊──
「季大帥,艷福不淺耶!」
「就是啊!人家情書都是收一封、兩封,就你是收一大袋。」
「人家季大帥名副其實是個帥哥耶!」
情書--
這兩個字將汪巧寧的腦袋炸得遍地開花,不敢相信的張開嘴,微微抬頭看著他的表情。
他收到別的女生的情書,她怎麼不知道?
他怎麼都不告訴她?
季石謙將那一大「包」情書收進書包裡,轉身準備走人,汪巧寧趕緊回神跟上。
緊跟在他身旁,汪巧寧心裡愈來愈不是滋味,他怎麼可以收別人的情書,太過分了吧!還這麼大一包。
看那些女生穿的制服,都是附近幾所女中的制服,看來石謙的名聲已經傳遍各校了。「石謙,你會收她們的情書喔?」
略微轉過頭,看向站在他右方的她,「會啊!」
「哦!」她很明顯的不高興,又不知道自己是在不高興什麼。
哎喲!就是不高興有人送情書給他啦——怎麼可以這樣,侵犯她的領地……
汪巧寧決定,她不能坐以待斃,石謙一定心裡覺得很麻煩,她要幫他處理掉這些麻煩。「石謙,我幫你背書包。」
又看了一眼,表面上不解,但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他不置可否,將書包交給了她。
她背著,正想找個機會處理掉他書包裡的情書時,一抬頭才發現這傢伙雙手插口袋,跨開長腿,邁開步伐早就往前走去。
趁著自己落後他好幾步,汪巧寧趕緊將他書包裡的情書拿出來,塞進自己書包裡,然後高興的一肩背著一個書包,快步向前奔去。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把這個考榜首的天才當成跟自己一樣笨,她甚至還沾沾自喜為自己幫他處理掉一個麻煩而開心不已。
只是後來,很後來、很後來,他才告訴她他收下那一疊情書的用途。
他說:「正面有寫字的這一面有兩個功用,第一,當時我幫國中老師打工,改學弟妹的作文,所以這些情書可以讓我練習批閱;第二,這些情書可以當成笑話來看,許多寫錯字用錯成語的地方都很好笑,一方面可以警惕我不要犯,一方面也可調劑身心。翻到背面空白的地方則可以當成數學與物理、化學的計算紙,一紙兩用。」
她哈哈大笑,算他狠……
又後來,不知道後來到什麼時候,只知道大概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後,他才告訴她另外一件事──
當初他為什麼同意把書包讓她背,然後跨步離去,留她一人在身後有那個時間可以處理掉這些情敵的情書,因為「如果這些情書讓你覺得不舒服,你就把它處理掉吧!對我來說,我無所謂。」
他只說了這些話,但是剩下沒說的話,她懂。
她心裡覺得舒不舒服、快不快樂,對他來說最重要……其他的無所謂,他都無所謂……
第二章
日子就在這樣單純中度過,單純到近乎單調,可是長大茁壯的痕跡很明顯,小女孩和小男孩兩小無猜很是可愛,可是轉眼間,卻再也不能用「小」來形容他們。
少年與少女間多了一絲曖昧的情愫、多了一絲傾慕的氛圍,談笑間似乎再也無法像以往般坦率,常常說著說著,臉也跟著紅了,心也跟著失速跳動。
男生比較遲鈍,果然沒錯,不過就算是身為女生的汪巧寧,對於自己異常的心也是懵懵懂懂,她只知道自己還真的滿喜歡跟季石謙在一起的,喜歡聽他低沉的嗓音,喜歡看著他專注讀書的模樣,喜歡看他打球的帥氣,更喜歡他有點不高興,盯著她要好好讀書的模樣。
或許還說不出這代表什麼,但是汪巧寧知道,石謙是她每天最想見到的人,也是最能讓她感到快樂的人……至於季石謙,他不太費心想這種事情,或許是因為年輕,他不認為會有什麼事情比專心讀書更重要,但他必須承認,這個女孩待在他身邊常常讓他不自覺忘記要專心,但是她不在他身邊,他更無法專心。
這女孩,一定有魔力……或許他們之間都認為現在兩人的關係最剛好,一點都不需要戳破,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就好。
轉眼間,兩人從稚嫩的高一來到成熟的高二,放完暑假,就要進入混亂的高三。不過所謂的混亂,指的當然是篤定要繼續念大學的季石謙,不包括連現在讀的這間高職都是幸運摸來的汪巧寧。
那天週六下午,季石謙騎著腳踏車到學校看書,同時也等著汪巧寧。這女人跑到學校去補考,省得老師又揮大刀不放人,逼她繼續留級。
她跟他約好考完會搭公車到他學校,然後由他騎著腳踏車載她回家。這當然比較麻煩,花的時間也比較多,可是她喜歡。
她喜歡那種坐在腳踏車後座,抱著季石謙的腰,看著他寬闊的背,那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季石謙背著書包等著約定時間一到,牽著腳踏車走出校園。
就在此時,一名年齡與他相仿、外表看來同樣也是高中生的女孩走向他。「石謙!」
季石謙聞聲,抬起頭看著來人,第一眼,第一瞬間他還有點納悶,這個人是誰?有點眼熟,但是他記不得名字。
「你應該還記得我吧!」女孩頗有自信的說著,邊說手邊輕輕撥著頭髮,意圖展現女孩嬌羞的一面。
季石謙撇撇唇,不發一語,不過卻有點被正中下懷,心裡想著:真糟糕,我就是不記得你是誰……那女孩發現他不發一語,僵了僵,趕緊自我介紹,「我是隔壁女中的學生,上次我們班跟你們班聯誼過,你還記得嗎?」
聯誼,說到聯誼,那還真是不提也罷,莫名其妙被班上同學拖去,說要壯大班上帥哥陣容,免得女校學生當場走人。
「我父親就是知名大企業的老闆,在隔壁村也有開設成衣工廠……,,哎呀!早講這個不就想起來了,季石謙記得上回聯誼時,這女孩自我介紹時那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當下讓他覺得好奇怪。
是她爸爸會賺錢,又不是她,她跟著要什麼驕傲?真是不懂。
「你有什麼事嗎?」
這個女孩叫作何美玲,是著名何家的掌上明珠,何家在高雄開設公司,在這幾個中南部的鄉村都設有成衣工廠,甚至可以說許多村民的收入與生計都是靠著何家。
出身富裕,讓何美玲或許有點傲氣,可是這個女孩一看見季石謙,整個人可以說是跟著失魂,英俊、成熟、淡漠但又聰穎的季石謙簡直就是她心中最理想的男朋友人選,跟那些同年齡毛躁的男生相比,季石謙成熟的氣質更為吸引人。
「我路過,所以來看看你。」
季石謙低著頭整理腳踏車,聽到這話卻跟著挑眉,看她「全副武裝」,又是小洋裝,又是項鏈,好像還擦了口紅,這樣叫作路過?那她的路走得還真遠。
「哦!」
「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何美玲看他沒什麼反應,有點不高興。
季石謙聳聳肩,「你已經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嗎?」
聽他這樣一說,更是不高興,何美玲有點要大小姐脾氣,「你難道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
季石謙挺直身子,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以上的她,心裡很是納悶,奇怪,同樣是這樣的高度,為何看著汪巧寧時,他一點煩躁的感覺都沒有,常常只是想笑;可是看著眼前的女孩,他卻覺得很煩。
他開口,做出她絕對不會接受的邀約,「那不然上車,我送你回去?」
「坐這輛腳踏車?」季石謙點頭,彷彿她問的問題很笨。
表情一僵,何美玲沒有動作,或者說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動作。這輩子,她出入都是轎車,還沒坐過別人的腳踏車,況且她穿著裙子,這讓她更是遲疑。
「你到底上不上車?」就是賭她不可能上車,季石謙才敢這樣邀約。
他看人還挺準的,這女孩鐵定嬌生慣養,別說是腳踏車,想她一定連走路都很少,說不定她家中的私家用車就在不遠處等著。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喳呼聲從一旁傳來,汪巧寧終於趕來了。
本來從遠處就看見他,可是在見到其他女生正在跟他說話後,她內心立刻警鈴大作,三步並作兩步,甚至健步如飛的奔到他面前。「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
站定在腳踏車旁邊,汪巧寧喘著氣,卻堅持要站在最靠近季石謙的位子,略有宣示主權的味道。
「何同學,抱歉,如果你不讓我送,那我就只好送別人了。」長腿跨上腳踏車,汪巧寧默契十足的趕緊上車,不顧自己穿著裙子,就算側坐也要顧好自己的專屬座位。
季石謙騎著車子上路,三兩下就消失在眼前,獨留何美玲一個人在現場生悶氣。
那個女生是誰?穿著不知道是哪所高職的制服,看起來就很笨的樣子,為什麼季石謙會載她?一連串疑問,卻不知道該問誰。
反觀已經上路的腳踏車,汪巧寧坐在後座,雙手輕輕扣著季石謙的腰,又不敢扣太緊,老實說,光這樣輕輕的接觸,就夠讓她臉紅了。
還好清風迎面吹來,午後的陽光灑在臉上卻不炎熱,反而有一種舒服的感覺,讓人身心都放鬆。
可是該問的問題還是要問:「石謙,那個女生是誰啊?」
前方騎著車的男孩似乎也很享受騎車凌風的感覺,連回答的聲音都很暢快。
「隔壁女校的學生,聯誼認識的。」
「聯誼?」她聲音拔尖,似乎不敢相信。
他什麼時候去聯誼的?她怎麼都不知道,太過分了,偷偷跑去跟女校聯誼?一定有碰到很可愛很漂亮的女生吧?這傢伙「惦惦吃三碗公」,難怪那女生會纏著他,果然帥哥造孽啊!
心裡忿忿的想,手抓著腰的力道也加重。
不過季石謙沒有反應,可是若看他的正面,可以發現他好像在笑,好像在笑後座的女生出現這樣的反應。
「聯誼啊!很好玩喔!」她酸酸說著,愈說愈小聲。
好玩……老實說還真奇怪,那天聯誼的行程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到一個河邊,然後兩班的人在幹嘛他都記不得了。哦!
對了,他記得……「對啊!烤肉很好吃。」
用力抓他腰間的肌肉,「那還有呢?」
「沒有了,我記不得了。」
「少來……」汪巧寧嘟囔念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傢伙竟然偷跑去聯誼,也不跟她說一聲,還是跟女校學生去……萬一他喜歡上別的女校的學生怎麼辦?
她怎麼辦?「下次你們班聯誼,我也要去啦!」
「我們是男校耶!」
「我可以女扮男裝,反正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
「哈哈哈——」
「不要笑啦!我是說真的。」
「哈哈哈……」他不置可否。只是一逕笑著,爽朗的笑容陪伴著腳踏車車輪轉動滾地的聲音,陪伴著夕陽微風拂面,縈繞在耳邊,在臉頰旁溫柔的訴說著一段心情。
於是他笑,她也笑,這是年輕時最美的故事,更是記憶裡最美的畫面,他的背影,還有那個腳踏車的後座,還有她看不見,卻聽得一清二楚的笑聲。
* * *
高中生涯過去了,人生遇到第一個重大轉折點——季石謙當然繼續升學,而且順利的考取第一志願,即將長途跋涉,到台北去讀大學。
而汪巧寧則高職畢業,確定不再升學。
人生有很多條路好走,不一定要讀書,她一直抱持著這樣樂觀開朗的心,相信憑著努力,她一定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唯一擔心的是,那個何美玲聽說也考到跟季石謙同一所大學,同校當學生,她知道那種朝夕相處的威力,心裡很是擔心。
聽說何美玲的父親很欣賞季石謙,主動表示願意贊助他讀書,但是他畢業後,必須進入何家的企業來幫他,儼然一副培養乘龍快婿的姿態。
可是季石謙拒絕了,他表面上說謝謝,但事實上他說沒道理他的人生要掌控在別人手上。
汪巧寧看著他那張成熟英俊的臉孔,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們真的離好遠、好遠,遠到彷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她比不上何美玲,更沒有一個有錢的爸爸,可以給石謙這麼多幫助,她甚至連跟他一起砥礪學問的機會也都沒有。
長大真的是一件好煩的事,再也無法這樣沒有芥蒂的相處,胡思亂想成了每次她見到他時都會做的事。
他或許沒有變,每次從台北回到家中還是一樣乖乖的看著書,還是一樣待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可是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聊天,怕吵到他,更怕自己一開口就凸顯這樣的差異。
她的想法他弄不懂,事實上他想,他沒有變,也不需要變,保留內心一部分的柔軟處給自己最隱私的部分,才能讓自己更堅強的面對外在的一切考驗。
而她,汪巧寧,就是屬於他內心那個柔軟的地方。
他或許知道她的內心在掙扎,卻不知該怎麼跟這個小笨蛋說,或許這就是長大,就是成熟的代價。
然而就在他們體驗這種微妙的變化時,生命中更大的變故席捲而來,一時間讓兩個還只是半大人的孩子震得措手不及!
季母與汪母工作多年的工廠在一夜之間倒閉,工廠老闆無預警關廠,連夜逃離這個村莊,上百個員工也在一夜間失業,許多人頓時不知該怎麼養家活口,在村落中碰到人,每個人都是愁眉苦臉。
季母知道兒子還在台北唸書,需要用錢,於是她跟著汪母來到鄰鎮的成衣工廠工作。
而這間工廠就是何美玲家開設的!
汪巧寧自然也跟著母親一起工作,而這些,遠在台北的季石謙當然都知道,這三個女人都安慰他要專心讀書,不要擔心。
他咬著牙,努力承受著生活中種種困頓,更加緊唸書,他知道,在家鄉有他最掛念的人,期待著他能夠出人頭地。
本以為噩運就這樣過去了,事實不然!
在某個下雨天的晚間,季母剛下班,騎著腳踏車準備回家,那天汪母跟著巧寧在工廠加班,於是季母先回家,卻因此發生了意外。
季母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對方肇事逃逸,季母在醫院裡住了幾天,還是去世了。
這真是重重衝擊了季石謙的一切認知,不過幾天沒回家,忙於學校的考試,他就失去了母親。
用著家裡僅有的積蓄,還有汪家的幫忙,季石謙請假回家處理母親的後事。守夜時,季石謙沉默不語,只有憔悴的表情與脆弱的眼神洩漏了一切。
汪巧寧哭著,看著他沉默不語,不哭也不說話,苦苦壓抑,替他更覺痛苦,只能緊緊挨在他身邊想給他力量、給他安慰。
汪母安慰他,「石謙,好好讀書,別讓你母親失望,有什麼事情、有什麼需要,都跟汪媽媽說,從今天開始,汪媽媽會照顧你。」
「我也是。」汪巧寧急著表達她的安慰,表示她的支持,可是她搶在季石謙之前落下的淚水,卻反而讓人更傷心。
一瞬間紅了眼眶,卻強壓下內心的痛楚,季石謙知道自己不能崩潰,他必須更加堅強,他一定要撐過這個難關。
後事處理完,季石謙回到了學校,努力過新生活。偶爾他也會回到鄉下,來到汪家,汲取一點家庭的感覺。
巧寧還是努力的讓他感到快樂,努力的希望讓他展現笑容,她說笑著,每次他回家,她也會煮一頓好吃的慰勞他思鄉的心。
突然發現,當年見到她時,她臉上那種稚氣的感覺已經消失了;現在在看著她,她把頭髮都盤起來了,臉上淨是辛勞,工作一定很累。
想著她不過才二十歲,卻必須面臨工作的壓力;而自己卻還在唸書,他很急,急著想要趕緊出社會,總想著不能再拖,不能再讓她吃這種苦,不能再讓母親的遺憾發生。
可是命運似乎並沒有放過他們,半年後,汪母也出事了!
汪母的身體一向健朗、體力充沛,長時間工作也不成問題,卻在某人夜班上作時倒下,嚇壞了汪巧寧與所有人。
他們將汪母送醫,也從那天起汪母陷入昏迷。醫生檢查,汪母是猛爆性肝炎,送醫時已經非常嚴重。
汪巧寧守在醫院裡,哭干了眼淚也沒有辦法讓母親好起來,她每天坐在病床邊,抓著媽媽的手,不停說著、拜託著、請求著,只希望母親能夠好轉,千萬不能丟下她一個人。
季石謙接到消息,不管自己還在期中考,立刻奔回來,衝進醫院時,已經不知道汪巧寧守在病床旁邊幾天了。
怎麼會這樣?一瞬間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他們怎麼承受得起?
撐不過一周,汪母也去世了!
在江巧寧近乎痛哭的呼喊中,汪母還是去世了——不到一年,兩個孩子都失去了母親。
幾乎是同樣的守夜場景,這一次換成季石謙安慰著哭泣不已的汪巧寧。轉眼間,舉目無親,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可以互相扶助。
「巧寧,哭吧!哭一哭就沒事了……」忍不住那種想要疼她的心,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點點頭,靠在他懷裡,淚水掉落得更是洶湧,她看著母親的照片,想起母親小時候對她的責備與關切,更不禁悲從中來。
「我媽跟你媽媽都已經完成人生的測驗了,她們都高分過關,現在的她們很輕鬆,我們也要加油,知道嗎?」
「可是……」
「我們都要堅強,汪媽媽會保佑你的。你可以哭,但是不要讓她擔心,要堅強……」他說給她聽,但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可是都沒有人了……」這樣就不是家了……「還有我啊!我說過我們是家人,記得嗎?」忘情的吻了吻她的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完成學業,回到你身邊,別擔心,至少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這裡。」這是他的誓言,裡頭更蘊含著更深切的意味,他們都沒有察覺出來,只是順著心意,順著想要在一起的心意。
汪巧寧突然坐正,就坐在他面前,眼眶裡淨是淚水,更淨是不解的心痛,她問著他,「石謙,我們的命真的比較不值錢嗎?」
「為什麼這樣說?」
「你知道嗎?那個工廠的主任好過分,他每天都叫媽媽加班,還給媽媽好多事情做,還有我……因為我比較笨,媽媽必須幫我,所以我們每天都做到好晚……」
「……」聽著,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醫生說,媽媽其實肝臟本來就不好,每天還這樣長時間工作……那個主任真的是壞蛋……可是媽媽說我們的命不值錢,為了養活自己只能接受……石謙,真的是這樣嗎?」她像個迷路的小女孩,不停的哭泣,邊哭邊擦跟淚,連帶讓季石謙也心痛到不知如何反應。
「我只是比較不會讀書而已……」
擦掉她的眼淚,將她擁進懷裡,「巧寧,我不是要批評汪媽媽,但是她說錯了,沒有這回事。相反的,在我心中,你……很珍貴。」
她是他的一切希望,更是他的笑容來源,她好珍貴。他在台北讀書,每次想要回家,就是因為想要見到她,這樣的她,還不夠珍貴嗎?
珍貴到他總是把她擺在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深怕傷了她。
哭吧!小女孩,接下來,我會照顧你的。不要擔心、不要害怕,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 * *
不到一年,兩家的大人都走了,兩個小孩在一夜間掙扎長大,跌跌撞撞,滿身是傷,卻更加貼近彼此、依賴彼此。
小鄉村裡兩間比鄰的小矮房還是在,但一時間人去樓空。房東把房子收了回去,汪巧寧拎著行李,住進工廠附設舊宿舍。
她與季石謙南北兩地分離,各自有著自己的世界。有著自己煩心的事情,但唯一的交集就是對彼此的思念。
成衣工廠裡的生活很無趣,生產線上總是重複著一致的工作,面對成批的布料,面對車縫機嚏嚏的聲音,面對燙衣蒸氣灼人的感覺,早上上工、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只能面對一夜星光,可能夜深到連月亮都不見了。
汪巧寧年輕,她努力適應這樣的生活,母親去世後,她更是努力這自己長大。
但是單純的她似乎沒想過要離開這裡,這裡是她的根、是她的家,縱使家不成家,但總有她的回憶,更是一個讓石謙回頭時可以找到人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離開這裡,再苦,她都要繼續撐下去。
那天下午,工廠內工作正繁忙,汪巧寧在生產線上專心工作,四周嘈雜的聲音進不了耳。
「巧寧!」
一旁喊她名字的聲音非常大聲,但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這樣的喊叫聲音實在難以聽見。
「巧寧——」
汪巧寧轉過頭,拉開口罩,也跟著大聲叫著,「什麼事——」
「電話——」
「什麼——」
「我說……電話——」
汪巧寧點點頭,滿是狐疑的離開工作崗位,前往辦公室,隔著玻璃,辦公室安靜多了,汪巧寧拿起電話,正在懷疑是誰打電話給她。
「喂!」
電話那頭的人先是頓了頓,這才開口,「請問是汪巧寧小姐嗎?」
「我是,請問你……」
「是這樣,我是石謙大學的老師,因為石謙把你填成他的聯絡人,所以我就打電話聯絡你看看。」
「老師你好。」石謙的老師?
「請你是他的親人嗎?」
親人?家人算親人嗎?「是。」
「是這樣的,我知道石謙的母親去世了,所以我才會打電話來詢問一下,那天石謙來找我,說要辦休學……」
「休學?」她驚訝的呼喊出聲。
怎麼可能?石謙上個星期才回來啊!怎麼都沒聽他說?
「是這樣的,上學期他期中考不知為何缺考了,所以很多科目學期成績雖然有及格,可是都不盡理想,因此他沒有申請到這學期的獎學金,也因此他還沒辦好註冊,我還在幫他申請看看急難救助。可是最近學校註冊快要截止了,所以他來找我,說要先辦休學,他要先去當兵。」
「……」她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石謙不唸書了?怎麼會這樣呢?上學期期中考……那不就是媽媽去世那段時間嗎?石謙都陪在她身邊啊!
老天!石謙為了她,連考試都沒考……「我想還是先通知一下他的親人,看看你們有沒有辦法幫他解決問題,學校這邊也會幫他解決看看,只是時間真的有點趕……」
老師說什麼,接下來汪巧寧都記不得了,她的腦袋裡只是迴盪著:
石謙要休學、要去當兵……石謙上學期期中考都沒考……汪巧寧震驚到不知如何是好,回到生產線上,整個人失神,連旁人的叫喊都沒聽到,一直到下班,她都處於心神不寧的狀態。石謙為了她連學業都不要了,這樣多可惜,石謙這麼聰明,怎麼可以不唸書?
不行!這樣不行,這樣季媽媽一定會失望,說不定連媽媽都會罵她。
下班時間一到,汪巧寧立刻離開生產線,想盡辦法跟主任告假,說自己有很緊急的事情,今天真的無法加班,明天可能也得請假。
在主任懷疑的眼神中,汪巧寧回到宿舍,拿起提款卡,隨便拿了一點隨身的東西,跑到提款機把所有存款都提出來,中途還跌倒,腳好像還扭傷了。
她決定了,搭著夜車北上台北去找石謙。
註冊時間就快要過了,也不知道石謙最近會不會回來,總不能等他回來了,才發現這傢伙已經休學了,那就太晚了。
太過分了,不是說好是家人嗎?他怎麼可以打算休學都不說……好痛,她的腳有點痛……搭著夜車,長途奔波不知幾個小時,老實說她還真有勇氣,這輩子她從沒到過台北,第一次就是奉獻給石謙,沒想到一向膽小怕事的她竟然這樣自作主張,心念一動就這樣出發,只因為擔心他真的休學。
清晨天剛亮,車子到了台北,到此刻她才覺得自己很衝動,連石謙的學校在哪裡都不知道,就這樣衝到台北來。
站在車水馬龍的客運站,看著人來人往的大都市,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匆忙的表情,汪巧寧彷彿進入大觀園,看著這個城市繁忙的景色,她承認自己有點嚇到。
好熱鬧喔!
果然跟鄉下地方不同……只是她要去哪裡找石謙啊!
她知道石謙讀的學校,也知道什麼科系,只是到底要怎麼走才行……汪巧寧跛著腳,開始問路。
沒想到這一問,竟然花了好久時間,等到她真的找到學校時,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她氣喘吁吁,邊走邊流汗,腿酸到連腳痛都忘記了。
她本來想可以搭計程車,可是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錢,深怕自己提出來帶在身上的錢會就這樣全部花掉。當然,她知道沒這麼嚴重,可是在幫助石謙解決學費問題前,她真的不能亂花錢。
於是她用走的,走了好遠、好遠的路,遠到她以為自己已經跨越一整個台灣,終於看見了石謙學校巍峨的校門。
問了學生,知道石謙就讀學系的系辦公室在哪裡,可是這不代表她就能找到人。
向系辦詢問,也只能知道他可能修哪些課!
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季石謙,整個人又擔心、又害怕,深怕石謙已經趁這段時間將休學辦好了。
汪巧寧坐在系館前面,看著人來人往的學生,心裡不知該如何是好。「石謙……你在哪裡啊……」
一晚沒睡的她,眼睛充滿血絲,顯然非常疲累,可是她不敢鬆懈,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大學生都是神采飛揚的模樣。
原來這就是大學喔……好好喔!每個人看起來都好聰明喔……就在此時,一道低沉而略帶驚訝的男聲從身後傳來。「巧寧,你怎麼會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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