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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我贊成分手,這段時間謝謝你了,再見。」
這墨未濃跟女友談分手居然可以談得那麼冷靜,分得那麼漠然,
明明是他太忙、太漫不經心,卻表現得像自己終於了卻了一樁心事,
還把原本要給女朋友的禮物轉送給她,真可惡,也真是讓她開了眼界。
這樣的男人,無論長得多帥、多有氣質、多有才華,聰明的女人都不能愛,
因為愛上一個無心的男人,只會令自己痛苦,何況他們還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
但,都已經這麼告誡自己了,為什麼他一笑,她的心便跳得好快……
第一章
二十九歲生日。
二字頭的最後一個生日,再下一個生日,人生便要堂堂邁入三十歲。
三十,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一個不受歡迎的數字,莊曉夢相信這世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人希望永遠不必面對這個數字。
可是就像坐一台往上的電梯一樣,既然坐進來了,就只能抬著頭,無奈地看著數字一格一格往上亮……
叮咚!二十九樓到了,電梯門開啟,電梯小姐歡送客人出電梯,綻開笑容。
燦爛、甜美,閃著自信又無憂的光芒,刺眼的笑容。
那是二十出頭的女人才擁有的笑,因為那年紀的女人還相信這世界是有奇跡的,相信自己的笑容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
嘿,不是那樣的。莊曉夢好想告訴電梯小姐。跟妳說啊,等妳再老一點就會明白了,事情不是妳想像的那麼簡單。
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是不會那樣笑的。
那會怎麼笑呢?
聽著,二十九歲的女人會這樣笑──咦?怎麼笑呢?莊曉夢思緒一頓,愣然眨眨眼,有幾秒的時間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裡。
然後,蘿拉.費琪的歌聲提醒了她。
性感的、慵懶的、略帶沙啞的歌聲,Dream A Little Dream,來吧,作個「小小的夢」。
很好,她果然接受召喚,又在作白日夢了。
莊曉夢歎氣,幽幽的,長長的,幾乎要延伸到世界盡頭的歎息。她捧起桌上一杯調得極夢幻的長島冰茶,咬著吸管,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
真是夠無聊了,居然在Lounge Bar裡跟幻想中的電梯小姐對話起來,而且還對得不順利,說到一半居然忘詞。
嘖!該不會人老了,腦子真會變得不靈光吧?
莊曉夢懊惱地對自己扮個鬼臉,瞥了眼腕表。八點半,她已經一個人在這裡等了半個多小時。
是怎樣?今天過了就滿二十九已經夠讓她鬱悶了,她最要好的兩個姊妹還要選在這天放她鴿子,雪上加霜?
手機鈴響,樂聲是她最近迷上的音樂劇「歌劇魅影」的序曲。
「喂。」
「曉夢,是我。」一道很溫柔的嗓音,徐徐悠悠的,很從容不迫。
「靜!妳在哪兒?我等妳們很久了耶!」
「抱歉,我安親班這裡有點事,有個家長一直沒來接小孩,其他老師晚上都有事,我不好意思留他們下來,所以……」
「所以只好妳這個負責人親自留下來等嗎?」莊曉夢接口,雖能理解好友的困難,但仍有些哀怨。
「抱歉。」沈靜道歉。「童童呢?她還沒到嗎?」
提到另一個好友,莊曉夢更哀怨了。「她剛打過電話來了啦,說是班機誤點了,她會晚點到。」
「喔。」
「什麼『喔』?妳們倆實在太不夠義氣了!我生日耶!結果妳們讓壽星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酒吧裡等,知不知道這樣很丟臉!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人家說不定還以為我失戀了來喝悶酒哩!」莊曉夢忿忿不平。
「好啦,曉夢,妳別生氣,是我們不好。」沈靜忙安撫她。「我剛剛已經跟那個家長聯絡了,他就在路上,快到了,等他來把孩子帶走我馬上就過去,妳再等一會兒好嗎?」
「哼。」
「曉夢……」
「好啦好啦!」莊曉夢收拾不滿的情緒,平靜下來。「妳也別急,反正我都已經在這兒等了,不差這幾分鐘,妳開車的時候小心一點,OK?」
「OK。」沈靜輕輕一笑。
莊曉夢切線,無奈地瞪了亮著冷光的螢幕幾秒,才將手機擱回桌上。
看看一杯長島冰茶已經被她喝了一半,她百無聊賴地翻起菜單,想點些小吃。
思緒朦朦朧朧的,差不多又要走神之際,一道尖銳如刃的嗓音驀地從她身後射過來,刀鋒劃過她耳畔的空氣──
「墨未濃!你可以再大牌一點!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等你多久了?一個小時又三分鐘!」
好大的怨氣。
莊曉夢好奇地回過頭,沙發椅後的玻璃屏風略微擋住她視線,不過她仍看見正在發飆的是一個容貌極嬌艷的女子。
她有一頭浪漫的鬈發,肩上披著亮紫色的薄披肩,手上一串民族風的環圈隨著她憤慨的手勢叮叮噹噹地響著。
「你說話啊!你啞了啊?解釋一下你為什麼遲到這麼久!」
「我說過了,我在開會。」背對著莊曉夢的男人冷淡地回應,仍然坐在沙發上,覆著黑色西裝外套的脊背挺直。
「開會開會開會!你一天到晚在開會,你的眼裡只有工作!今天是我生日,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啊,原來今天也是那個女人的生日。
莊曉夢揚眉,對如此的巧合頗感有趣,於是更加興味地豎起耳朵,聽隔壁情侶吵架。
說是吵架,大部分時間都是那美麗的女子一人唱獨腳戲,她的男朋友好像不怎麼理會她,由她自說自唱,偶爾搭腔幾句,聲調也是淡淡的,沒一絲高低起伏。
莊曉夢歪歪唇。
都到了這時候了,這男人居然還不當一回事?這種男人,誰當他女朋友誰倒楣!
果然,美女被他冷漠的反應搞得心情愈來愈糟,瀕臨歇斯底里。
「墨未濃!你、你、你──你非這樣氣我不可嗎?!」氣到都結巴了。
莊曉夢不得不感到同情,同為女人,她能瞭解對方的苦。她站起身,雖然心底不免覺得自己多事,卻還是忍不住想插嘴。
「小姐,這種男人妳跟他多說也沒用,妳自己保重點,氣壞身子划不來。」
好心的勸告換來四道凌厲的眼光,女人懊惱地瞪她,男人也頗為不悅。
「妳是誰?」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莊曉夢立刻領悟自己多嘴了,看來沒人感激她的多管閒事,她尷尬地搖搖手。「呃,沒事,兩位繼續,我不打擾了。」
女人冷哼,美眸回到男友身上,眼看他依然冷靜淡漠如一座雕像,愈想愈氣,拿起桌上那杯龍舌蘭日出用力往他的方向一潑。
他直覺地一歪肩膀,靈敏地閃過,酒液如箭矢,直接飛向莊曉夢。
中!
莊曉夢凍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垂落視線,望向衣襟上慢慢渲染開的粉橙色。
對自己造成的災難,壞脾氣的美人毫無反悔之意,馬上又端起一杯水,再次往男友身上潑去。這一回,他沒有躲,乖乖任女友洩恨。
美人滿意地冷笑,高傲地抬起下頷,踩著細跟高跟鞋,纖腰款擺地離去。
墨未濃摘下沾上水珠的眼鏡,拿出眼鏡布慢條斯理地擦拭乾淨,掛回眼鏡,將半濕的發綹撥整齊,才轉向依然呆站在原地的莊曉夢。
「真的很抱歉,小姐,讓妳遭受無妄之災。」嘴上是在道歉,表情卻讓人感覺不到什麼誠意。
莊曉夢磨牙。「這件洋裝是我新買的。」而且是為了哀悼自己的生日,狠下心刷卡買的名牌──將近一個月的伙食費啊!
「不好意思。」墨未濃還是漫不經心的語氣,站起身,將一袋東西遞給她。「為了表達我的歉意,這個送妳。」
「這什麼?」莊曉夢瞪視粉嫩精緻的紙袋,上頭印著鮮艷的FENDI Logo。
「一件小禮服,本來打算送給我女朋友的。」
「你把要給女朋友的禮物轉送給我?!」莊曉夢受不了地提高聲調。這男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啊?
「算是賠禮吧,抱歉弄髒了妳的衣服,妳看起來跟她的身材差不多,應該穿得下。」
就算穿得下又如何?她為什麼要接受他買給別的女人的禮物?
「不用了!」她將紙袋退還給他。
他卻不肯接。「難道妳打算穿這樣四處晃嗎?」淡淡幽幽的眸光落定莊曉夢胸前。
她呼吸一促,感覺到那兩道眼神隱隱約約藏著的嘲弄意味,霎時又氣又惱。
「去把衣服換上吧。如果尺寸不合,我馬上拿去換。」見她窘得臉頰暈紅,他似乎頗覺好玩,多看她兩眼。
看什麼看啊?這人真討厭!
莊曉夢氣得牙癢癢,卻也明白這人說的對,與其繼續穿這件五顏六色的洋裝出糗,不如識相點換衣服。
她橫他一眼,捧起紙袋遮在胸前,往化妝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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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曉夢呆瞪著鏡中的自己。
那個男人的眼光挺準,他女朋友的身材果然跟她差不多,白色的FENDI小禮服完美地勾勒出她胴體的曲線,荷葉邊的裙襬在她小腿際晃著溫柔的波浪。
他唯一看走眼的,大概只有她的胸部。莊曉夢低下頭,諷刺地打量自己看來彷彿波濤洶湧的胸前──幸好她今天為了配合新洋裝,特地穿了魔術胸罩,否則可能沒辦法撐起這件優雅的小禮服。
她挑剔地審視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確定無一處不合身。
好了,可以出去了!
她告訴自己,可是雙腿卻像灌進了水泥漿,凝固在花岡巖磁磚地面。
她走不出去。
不是因為衣服不合身,更不是因為衣服難看,而是太過合身,又太過好看了!
蕾絲領,高腰,不對稱的荷葉裙邊,這件小禮服融合了本季最流行的元素,一種屬於維多利亞時代誇張又雅致的夢幻。
雖然她愛作白日夢,卻很明白這樣女人味到極點的風格完全不符合她平日的調調。
涼涼的、美妙的絲料觸感,喚醒了她肌膚上一顆顆疙瘩,她顫慄著,臉頰像著了火。
不行,她不能出去,穿這樣太不像她了。
穿成這樣,她說不定連走路都像鴨子一樣不自在,別人會怎麼笑她呢……可惡!她到底在畏縮什麼啊?莊曉夢神智一凜,不滿地對鏡中的自己作勢揮揮拳頭。
她都二十九歲了,差一歲就三十了,又不是青春期的小女生,還怕什麼別人的眼光?
別人要看就讓他們看吧,要笑就笑,她才不在乎呢!
她深吸一口氣,走出去。
她鼓起勇氣,假裝沒注意到沿路無數道咄咄的視線,回到座位上。墨未濃彷彿已等得不耐煩,索性打開手提電腦工作。
他專心地在鍵盤上敲打,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出現。
她尷尬,一時之間進退維谷,幾秒後,她咳兩聲。
沒反應。
可惡!莊曉夢暗暗咬牙,又咳兩聲。
這回他總算聽見了,抬起頭,清俊的眸光鎖定她。
她尷尬地由他打量自己,不知是否她的錯覺,他原本淡漠的眼神似乎漸漸點亮了一絲興味。
「合身吧?」
「嗯,還可以。」她不情願地點頭。
「喜歡嗎?」
她沒回答。
「妳穿這樣很漂亮。」他不吝惜地讚賞。
她怔住。
她沒聽錯吧?這男人讚她漂亮?莊曉夢不信地眨眨眼,初次認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穿一身黑西裝,銀色襯衫,領帶鬆鬆地垂在胸前,衣扣最上一顆打開,微露出古銅色的胸膛,頭髮梳得很整齊,俊挺的鼻樑上掛著副很書卷氣的眼鏡。
他的五官端方,有稜有角,緊抿的嘴角像幾百年難得微笑似的,眼神跟表情都很冷,卻不嚇人,反而蘊著一股讓人想一探究竟的氣韻。
這男人長得……挺帥的。
很俊,很有氣質,盯著人看的眼是一對墨黑的磁石,能輕易攪亂一個女人的心域磁場……
糟糕!她是怎麼了?心跳得好快。
莊曉夢僵著臉,近乎恐慌地聽著正在耳邊演奏搖滾樂的心音,咚、咚、咚、咚,好強的節奏,是浩室舞曲嗎?
「沒問題的話我先走了。」墨未濃收拾電腦,放回黑色手提包,站起身。「再見。」
再見,他跟她說再見。
莊曉夢茫然點頭,茫然注視著他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他沒問她的名字,也沒費事交換彼此的名片,對他而言,她只是漫漫人生一個不起眼的過客,他毫無興趣。
他對她沒興趣。
莊曉夢收回視線,失神地坐回沙發椅上,捧起酒杯,一口氣喝乾杯中物。
胸口那沈甸甸的東西是什麼?她不想去分析,就算不分析也知道。
她對自己搖搖頭,嘲諷一笑。
「怎麼啦?一個人在這裡笑什麼?」帶笑的嗓音。
莊曉夢抬頭,很高興兩個好姊妹總算來了,表面上卻不給好臉色。
「妳們還好意思笑?都幾點了,現在才來!」
兩個遲到的女人交換一眼,都很抱歉。
「好嘛好嘛,別生氣。我們買了蛋糕來,是妳最愛吃的水果抹茶蛋糕喔。」童羽裳坐到莊曉夢身邊,整個人膩在她懷裡,甜著嗓音發動撒嬌攻勢。「不要生氣了啦!」
「哼。」
「好嘛好嘛,是我們錯了,對不起。哪,今天這頓算我跟靜的,怎樣?」
「我是壽星,本來就應該妳們請客。」
「那下次好了。妳不是一直很想吃酸菜白肉鍋嗎?下次我們請妳去吃。」
「這可是妳說的喔。」莊曉夢睨了童羽裳一眼。「到時別又哭窮耍賴皮。」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童羽裳信誓旦旦地舉手。「我發誓,絕不耍賴皮。」
「妳的發誓有用的話,就不會被男人騙那麼多次了。」莊曉夢狠心吐槽。
「啊,曉夢,妳居然──」童羽裳猛然退後,手捧胸口,淚眼汪汪地眨著眼,扮出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樣。「嗚嗚,靜,妳來評評理啦!我好命苦,失戀已經夠慘了,還要被好姊妹這樣糟蹋。」
童羽裳轉台坐上另一張沙發,趴在沈靜懷裡哭訴。
「別哭別哭,曉夢跟妳開玩笑的。」沈靜拍著童羽裳的背,拚命忍住唇畔笑意。「好了,曉夢,妳就原諒我們這次吧。」
沈靜溫言勸她。
童羽裳也眨巴著眼,好可憐地瞅著她。
莊曉夢噗哧一笑。「好啦,我剛是故意逗妳們的,行了吧?」
「真的?」童羽裳眼睛一亮,又坐回莊曉夢身畔,親暱地抓著她臂膀磨蹭,像小狗一樣黏人。
「拜託妳──」莊曉夢翻白眼。「都快三十歲的女人了,別這樣裝可愛好嗎?」
「人家就是可愛呀!」童羽裳真不怕噁心。
莊曉夢作勢欲吐,童羽裳不依地拍她肩頭一下,視線一落,忽然興奮地揚聲:「咦?曉夢,妳今天打扮得好性感耶!什麼時候買的衣服?好漂亮!」
「不是買的,是人家送的。」
「送的?誰送的?」
「妳們不認識啦,一個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送妳衣服?」這下,童羽裳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來了,就連一向內斂的沈靜,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快從實招來!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嘛,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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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啊。」
問題是他不想說啊!墨未濃撇撇唇,無奈的眸光掃向特意前來辦公室探望他的學長。
魏元朗,他唸書時最仰慕的學長,一個年紀不過三十餘,還很年輕,卻已在這個業界名震四方的男人。
他一直是墨未濃的目標。
「學長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貝貝的事嗎?」
「她都打電話來跟我哭訴了,我能不來關心一下嗎?」
墨未濃眼神一冷。「她不該打電話給你的。」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沒必要扯學長下水。
「她心情不好,總是需要找人聽她說話的。」看出他不高興,魏元朗溫聲解釋。「你別怪她。」
她想抱怨可以找她那些姊妹淘啊,何必非扯上元朗學長?
墨未濃冷抿著唇,斟了兩杯咖啡,將其中一杯遞給魏元朗,另一杯捧在手上喝了一口。
他很清楚貝貝的想法,她是希望元朗來當兩人的和事佬,她知道他一向最敬仰這位學長,也只聽學長的話。
他真後悔當初一時不察,讓貝貝有機會認識元朗。
「聽說昨天是她生日,結果你還遲到,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啊,也別老是忙著工作,有空多陪陪女朋友啊!」
「……」
「晚上買束花,去跟她好好賠個罪吧。」
「我知道,我會再找時間跟她說。」墨未濃放下咖啡杯,隨口應道,顯然不想多談。
魏元朗看他的表情,也知他只是應付自己,搖搖頭。「看你這樣子,真難想像你以前為了追女生,可以每天接送人家上下學。」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墨未濃撇撇嘴。他現在可不會笨到把時間浪費在討女人歡心上。
他瞥了眼腕表,轉移話題。「差不多是開會的時候了,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我們一起過去。」
今天是「翔鷹集團」一季一度的員工大會,幾個大頭會輪流對員工精神講話,順便揭示未來一季的營運計劃。
「OK,我等你。」魏元朗也識相地不在前一個話題打轉,他瞥了眼墨未濃辦公桌上成堆的文件。「這麼多公文要看?」
「你說這些?這是人事資料,總裁要我從集團裡挑幾個優秀人才,成立一個新部門,這些是品甜推薦給我的。」
「既然是品甜推薦的,肯定都是數一數二的人才。」魏元朗笑,頓了頓。「對了,禮哲之前跟我提過,他說你這個新部門好像是要做類似創投方面的工作。」
「沒錯。」墨未濃微微一笑,鏡片後的眸閃著光。「不過在對外投資以前,我們首先會從集團內部開始,看能不能還有其他事業單位循學長的模式成功。」
魏元朗所領導的電子商務公司當初其實也是「翔鷹集團」其中一個事業單位,後來獨立出去,擺脫了母公司的束縛,鴻圖大展,一飛沖天,連帶也使得當時因為裁員鬧得風波不斷的「翔鷹」,能夠重振企業形象。
從此以後,只要是稍有野心的事業單位主管,莫不以魏元朗的成功模式為目標。
「禮哲說他對這個部門期望很高,加油吧!」魏元朗鼓勵地拍拍學弟的肩。「對你,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多謝,我會盡力。」墨未濃笑望魏元朗,絲毫不掩野心勃勃的眼神。他收拾好檔案。「走吧。」
兩個男人坐電梯來到地下一樓,寬闊的員工餐廳內已經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正拿著麥克風在臨時搭起的台上賣力演說的是「翔鷹集團」的財務副總裁,柴玉明。
魏元朗掏掏耳朵。「這老頭一開口說話,就沒完沒了,我看我們有得聽了。」
正論。
墨未濃完全贊同。一直以來,柴玉明憑借自己老臣的身份,又是股東之一,倚老賣老,在集團內養了一大票勢力,幾乎對每一項決策都要過問,就連總裁紀禮哲都經常拿他沒辦法,何況他們這些替人打工的後生小子。
老人家要訓話,他們也只能洗耳恭聽了。
柴玉明滔滔不絕,像綁粽子似的講了一大串,一顆接一顆念不完,底下的員工開始走神,有些撐不住的竟打起盹來。
誰知柴玉明年紀老歸老了,眼睛還利得很,銳目一掃,厲聲點名。
「莊曉夢,起來!」
「嗄?」被點到名的女人顯然嚇了一跳,震驚得彈起身,還撞上面前的桌子。
笑聲響起。
墨未濃也不禁莞爾,望向那個當眾被點名的倒楣女子。
她坐在很前面,遠遠地他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她攏了攏鬢邊發綹,似乎有些窘迫。「柴老──呃,副總裁有何指教?」
「妳說!我剛剛說了什麼?」
「嗄?這個嘛──」完全狀況外。
柴玉明狠狠皺眉,怒瞠她一眼。「我剛剛說,現在是知識經濟的時代,知識分享很重要,每個人都應該不吝跟同事分享自己知道的東西。就比如妳吧,妳現在雖然做財務的工作,可是以前在證券公司當過研究員,有空也可以開開課,教教部門同事怎麼做產業分析。對吧?」
莊曉夢沒吭聲,沈默了兩秒,忽然走向柴玉明,朝他比了個手勢,要他交出麥克風。
柴玉明怔住,出乎意料,不自覺地將麥克風遞給她。
台下所有人也跟著全呆了,不明所以地注視這一幕。
只見莊曉夢接過麥克風,大搖其頭。「拜託!柴副總裁,我如果有那個能耐教大家做產業分析,早就升分析師了,還會來做財務嗎?就是因為混不下去才來這裡啊!」
這、這、這是在跟他頂嘴嗎?
柴玉明鐵青著臉,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而莊曉夢彷彿也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警覺自己的大不敬,明眸圓睜如銅鈴。
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像兩隻不情不願被拎上擂台的飼料雞,驚慌對望。
笑聲再度爆開,這一回的威力可比方纔那零零落落的輕笑強多了,有人笑到捧肚子,有人趴彎腰,還有人握拳敲桌子。
在哄堂大笑中,莊曉夢一步一步走回原來的座位,步履僵硬,臉泛霞彩,看得出來極為窘迫,卻又力持鎮靜,假裝這樣的出糗不算什麼。
墨未濃驚奇地望著那道緩緩飄下台的倩影。「你認識那女人嗎?學長。」
魏元朗搖頭。「我想應該是柴老手下的人吧。否則以柴老那麼愛擺架子的性子,怎麼可能認識區區一個員工,還喊得出她的名字?」
「是柴老的人啊……」墨未濃沈吟,唇瓣微微抿著,似笑非笑。半晌,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我要她。」
「什麼?」沒頭沒腦的宣言令魏元朗一愣,片刻,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要把她調來你的部門?」
「嗯。」
「可是你以前不是說,最討厭跟女人共事嗎?」
「你曾經看過能讓那老頭當場吃癟的女人嗎?」墨未濃斜挑起眉,問。
「Never。」魏元朗一彈手指,懂了。
能讓柴玉明當眾愣住的女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天這個恐怕是唯一一位。
「這女人很有趣。」墨未濃淡淡評論,盯住莊曉夢背影的眸,閃過一絲玩味──
「我要定了!」
第二章
調職令。
莊曉夢趴在床上,手上抓著前幾天從柴玉明手中接過的人事命令,看了又看,讀了再讀,一顆心沈到谷底。
日期是今天生效,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她正式被財務部踢出來,改調新事業營運部。
新事業營運部!
老天,這什麼鬼東西啊?「翔鷹集團」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部門了?好歹她進公司財務部也一年了,怎麼都沒聽說有這個部門存在?
該不會是因為她惹惱了柴老,才被發配到邊疆去開墾吧?
莊曉夢懊惱,都怪她員工大會那天太粗線條,竟然當眾削柴老面子。
但她不是故意的啊,她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只是那天柴老的精神講話實在太枯燥,她一不小心就神遊物外,神智不清之下被點名,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就衝上台耍寶。
她其實……只是開玩笑啊!
可惜她的幽默柴老完全不能理解,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而台下的同事們又太理解了,狂笑到不能自已。
開完會後,幾乎所有的同事看到她都對她擠眉弄眼,誇她有勇氣,敢於挑戰權威,當然也有幾個好心人偷偷警告她,要她小心柴老惱羞成怒,公報私仇。
不用他們警告,她也明白自己絕沒好下場。果然會議隔天就接到調職令,只給她幾天的時間交接職務。
我錯了,柴老,您原諒我吧!
一接到調職令,她當場就想對柴老頭磕頭求饒,可是不知怎地,那一口傲氣就是吞不下,硬生生卡住道歉的言語。
都二十九歲了,還學年輕人耍什麼脾氣啊?她真恨自己,明明心裡慌得很,表面上還笑得瀟灑,感謝柴副總裁一年來的提攜之恩。
柴玉明完全沒給她好臉色看,揮揮手,迫不及待趕她出去。
她連問問所謂新事業營運部是怎麼回事都來不及,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新職稱是什麼。
是升職了,還是降職了?是加薪了,還是減薪了?如果遭到變相減薪,她是該忍辱負重留下來,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得了吧!莊曉夢撇撇嘴,噙起一彎自嘲。
看看存款簿再決定有沒資格裝灑脫吧!每個月扣掉保險費、定期定額的基金投資,再加上奉養父母的孝金,不做月光族就偷笑了。
認命吧!
她翻身下床,倚在窗邊一面刷牙,一面看窗外晨光。天色陰陰的,她的心情也晦澀。
人人都說三十而立,她也快三十了,卻是一事無成。
還在租房子,存款餘額少得可憐,沒談過一次像樣的戀愛,工作也不順利。
家裡的情況也令她煩心,爸爸好賭,媽媽嘮叨,弟弟是典型的七年級生,一不管他卡就會刷爆。
幸福在哪裡?
莊曉夢定住刷牙的動作,怔望著天際一朵默默飄過的雲。
二十歲的她相信幸福總有一天會降臨,三十歲的她卻不敢如此樂觀。
愛情,緣分,幸福,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遇到了也未必把握得住,一時抓著了也不見得能守住一輩子。
想著,一聲歎息從喉嚨深處湧上來,掙扎地想逃逸出唇。
莊曉夢倔強地鎖住牙關。她轉回浴室,漱口杯就唇,狠狠灌了一大口水,洗淨唇腔的陰霾,將怨氣一口吐掉。
濁水在洞口附近無助地打著圈圈,終於跌進水管,她看著,微微一笑。
二十九歲的她雖然已不再相信童話,依然可以微笑。
她笑著梳洗完畢,換上粉紅色襯衫,白色長褲套裝,容光映著衣裳的顏色,顯得氣色極好。
「上班去嘍!」她對鏡中的自己笑著宣佈,揮揮手,提起米白色包包,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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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帶著笑容出門,但到了公司附近,想到得去一個陌生的新部門報到,莊曉夢仍不免有些緊張。她繞了路,先到公司附近的小店買了一杯熱柚子茶。
熱柚子茶對她而言,有鎮靜神經的效果,是她的秘密武器。
她捧著厚厚的紙杯,倚著電線桿慢慢地喝茶。天色仍是沉沉的,昨夜下過雨,地上一灘水窪倒映著天上的雲朵。
她濛濛地看那灘水窪,看雲朵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溜過去,忽地,一隻黑皮鞋強悍地踩過,水漬濺上了深灰色西裝褲管。
哎呀呀,弄髒了。
莊曉夢在心裡替那男人哀歎,可那男人似乎毫無所覺,堅決地繼續走過去。
她不禁揚眸,目光觸及男人與步履同樣堅毅的臉孔,心跳漏一拍。
是生日那晚遇見的那男人。是他!
她猛然挺直身子,忘了紙杯還靠在唇畔,就這麼傻傻地目送男人的身影一步一步離開自己的視界。
怎麼這麼巧又看見他了?他也在這附近上班?是哪一家公司?
好奇的浪潮在胸腔內翻滾,她卻沒讓衝動主宰了理智,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那男人有女朋友了,而且對她是徹底地、絕對地、百分之兩百地沒有興趣,她就算知道人家在哪裡高就又如何?
她淺淺勾唇,喝乾了杯中最後一口柚子茶,拋入路旁的垃圾桶。
進了辦公大樓,剛好一架電梯正打開門,她加快腳步,動作俐落地閃進去。
「曉夢。」清雋的嗓音如春風拂過。
她回頭,眼瞳映入一張笑得很親切的清秀容顏,是公司人力資源部的經理,於品甜。
「品甜!」莊曉夢很高興能遇見她。「早啊。」
「早。今天穿這樣很漂亮喔,氣色不錯。」於品甜就是嘴巴甜,做人又nice,公司上上下下幾乎每一個員工都喜歡她。
之前「翔鷹」鬧裁員風波時,於品甜獨力對抗集團高層,想方設法為員工們保住工作,莊曉夢雖然是之後才應聘進來的,但聽說此事後,也不禁對她心生敬意。
比起商場上許多只會追逐名利的大男人,於品甜的重情重義真是一股清流。
大女人當如是。莊曉夢甜甜一笑。
「對了,我記得妳今天要到新部門報到,對嗎?」
「對呀!」莊曉夢抓住機會,連忙追問:「那個新事業營運部到底是什麼樣的部門啊?我以前怎麼都沒聽說?」
「是總裁新成立的部門,直接對他負責。」於品甜解釋,瞅著莊曉夢的明眸盈著奇特的笑意。
莊曉夢直覺有鬼。「妳笑得好詭異!妳坦白告訴我,我是不是因為惹毛了柴老,才被調離財務部的?」
「不是的。」
「那為什麼我好端端地在財務部,會突然調我離開?我真想不透。」
「妳不知道嗎?是新部門的主管指定要妳過去的。」
「妳說新老闆指定我?」莊曉夢訝異地睜大眸,難以理解。「可是我連新老闆是誰都不知道啊!他怎麼會知道我,還指定我?」
「這我就不曉得了,坦白說我也很吃驚呢。」於品甜笑。「之前未濃要我推薦人才給他,還指定不要女同事,我還罵他性別歧視,沒想到後來他會主動要求調妳過去。」
「真的假的?」莊曉夢愈聽愈糊塗。照於品甜的說法,她這個新上司似乎是個大男人主義者,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讓他看上眼?
該不會是柴老為了給她點教訓,故意安排她去那兒接受磨練吧?
「妳別多想,未濃雖然對女人有點偏見,但基本上是個好主管。」彷彿看透她內心思緒,於品甜安慰她。「跟他共事過的同事都說他明理,放心吧,他應該不會無緣無故找妳碴。」
「是那樣就好了。」莊曉夢可不敢抱太大希望,她決定還是做好萬全心理準備為妙。
她戰戰兢兢地來到十七樓新部門的辦公室,一見裝潢,心安了一大半。
辦公室內采光充足,處處是綠色觀葉盆栽,牆上散落掛著幾幅印象畫,佈置得極有品味,而且每張辦公桌都隔有高牆,頗能保護個人工作時的隱私。
是間氣派的辦公室,不是荒蕪邊疆。
她吐一口氣,取出工作證,刷卡進辦公室,一眼便望見一個年輕的女同事綁著俏麗的馬尾,穿著緊身迷你裙,正笑著分送咖啡;室內坐著的都是男同事,接到年輕美眉送來的咖啡,都是眉開眼笑,神清氣爽。
莊曉夢默默站在盆栽邊等待,美眉送完咖啡,回頭看見她,目光一閃。
她微微蹙眉,懷疑自己在美眉眼中看見了女人對同性才有的敵意。
「妳是莊曉夢嗎?」美眉問她,這一問,引來了室內男人們的好奇,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莊曉夢假裝沒注意到這些男人帶著評估意味的目光,點點頭。「我是。」
「我是部門的行政秘書,菲比。」
菲比?好可愛的名字,一聽就是個年輕俏皮的美眉。
「經理在辦公室等妳,妳跟我來吧。」菲比沒跟她多客套,逕自在前頭引路。
莊曉夢跟在後頭,不由得注意菲比那感覺幾乎要撐破迷你裙、搖曳生姿的豐臀。她奇怪為什麼有些女人走路時臀部可以搖擺得如此誇張又性感。
她曾嘗試學過,但怎麼樣都學不來。
「墨經理,莊小姐來報到了。」菲比嗓音嬌嬌的,說話的聲調和面對她時完全兩樣。
「OK,妳先出去吧。」經理隨口應道,臉隱在電腦液晶螢幕後,專注地敲打著鍵盤。
「喔。」菲比微微噘唇,似有些不滿他的冷淡,搖著臀,離開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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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一片靜寂。
新老闆不說話,莊曉夢也很難不識相地開口,只好靜靜地等待。
幾分鐘後,他終於敲完鍵盤,吐了一口長氣,左手拉過桌上的馬克杯,端起來慢慢地喝。
莊曉夢瞇起眼,瞪著他悠閒的動作。
這傢伙不會是忘了她的存在吧?到底還要把她晾多久?
她輕輕咳兩聲。
他沒反應。
好啊,真把她當空氣!莊曉夢翻翻白眼,又咳兩聲。「呃,經理,我是──」未完的嗓音頓住,成了意外被點上的休止符,尷尬地吊在五線譜上。
莊曉夢瞪著那張從液晶螢幕後悠然探出來的俊顏,芳唇愕然微啟。
是他!是生日那晚送她FENDI小禮服的那個男人,今天早上她還癡癡目送的背影……
「妳來啦。」他彷彿沒注意到她驚愕的表情,淡淡發話。「坐啊。」
「坐?」她一愣,眼看他往沙發方向一指,才恍然領悟。「喔。」
她怔怔地坐下。
「要喝點什麼?」
「呃,咖啡好了。」
他點頭,按下通話鍵。「菲比,送杯咖啡進來。」
「是。」菲比軟軟地應聲。
「莊小姐,我是墨未濃。」他首先自我介紹。「這個部門現在由我負責,直接對總裁報告。」
「莫未農?」
「墨水的墨,未來的未,高雄美濃的濃。」
「是那個墨未濃啊!」她靈光一動。「『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的詩。」
「妳知道?」他揚眉。
「因為我的名字也是取自李商隱的詩啊!『莊生曉夢迷蝴蝶』。」她笑。如此說來,她跟他也算是有緣分吧?一再相遇,又同樣以詩命名。
「是嗎?」他卻不如她那麼感動,淡淡地應聲,淡淡地喝咖啡。
莊曉夢的胸口又讓什麼給壓住了,悶悶的,有點疼。
她勉力微笑。「對了,謝謝你那天送我的衣服,我的朋友都說好看。」
「什麼?」他愣了愣。
他忘了!莊曉夢磨牙,近乎憤恨地瞪著墨未濃臉上些許意外的表情。才不過幾天前的事啊,她就那麼令他印象不深刻嗎?
她的自尊嚴重受損,卻還是僵著臉裝出笑容。「你忘了嗎?那天晚上你跟女朋友吵架,你女朋友的酒潑到我……怎麼樣?你們現在應該和好了吧?」
他既沒回答她的問題,也沒表現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只是冷冷望著她,幾秒後,清淡揚聲。
「那不干妳的事。」
什麼?他說什麼?!
他這意思是她多管閒事嘍?他以為她愛管?以為她想管?
她只是……只是為了社交上的禮貌勉強找話題啊!這男人簡直太自以為是,可惡至極!
莊曉夢嘔得說不出話,直瞠著眼。
此時,菲比送咖啡進來,察覺室內氣氛有些僵凝,好奇地來回掃視兩人,直到觸及墨未濃嚴厲的目光,才癟著唇急忙退出去。
莊曉夢下意識地捧起剛送進來的咖啡,紙杯驚人地燙,燙得她手指不禁一鬆,翻倒了杯子,幾滴咖啡濺上白色西裝外套。
她懊惱地尖叫一聲,跳起身,躲開沿著桌緣滴落的液體。她左顧右盼,想找面紙,找不到,只得打開自己的皮包,抽出幾張面紙。
咖啡已經滲進了白色西裝外套,沒得救了,她拿面紙稍微吸了吸,然後收拾桌上殘局。
墨未濃默然注視著她倉皇的舉動,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劍眉微挑,也不知是覺得厭惡還是好玩。
討厭,丟臉丟大了!為什麼她老是在他面前出這種糗啊?
莊曉夢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頰畔蒸上熱氣,手上動作更快了,好似車窗雨刷勤奮地工作。
「妳平常做事都是這麼慌張嗎?」他忽然悠悠開口。
「什麼?」她愕然抬眸。
他摘下眼鏡,拿眼鏡布閒閒擦拭著。「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決定。」
這是在暗示他後悔把她從財務部調來這裡嗎?
莊曉夢胸口一窒,挺直背脊站起身,盡量保持莊嚴的表情。「墨經理如果覺得我不適合,我很願意回財務部去。」
「妳的意思是,妳寧願在柴副總裁底下做事,也不願跟著我嗎?」問話的口氣略帶諧謔。「恐怕現在妳想回去,柴老也容不下妳,畢竟很少有人敢當眾那樣跟他嗆聲。」
她一凜,臉頰更燙。「那天的員工大會你有參加?」
「當然。」
很好,她真的紅了!現在「翔鷹集團」還有哪個人不曉得她那天的「英勇」事跡?就連這跩得不可一世的男人也親眼目睹了。
恭喜,莊曉夢,「翔鷹集團」史上從此記上妳一筆了!
莊曉夢悶得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我不是故意跟柴老頂嘴,我只是──」
「只是怎樣?」
她斂下眸。「我那時候……有點走神。」
「走神?」
「我那時候在想別的事,而且我只是開玩笑,誰知道柴老那麼沒有幽默感。」嗓音愈說愈細。
「妳跟柴老開玩笑?」他手指拈著鏡架,似乎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理由,湛黑的眸緊盯著她。
她尷尬地承接他的視線。
少了兩片鏡片阻隔,他的眼神更犀利了,從容不迫地射過來,在她敏感的臉部肌膚刻烙著。
而她初次知曉,原來眼神也能刺痛一個人。
她繃著身子,緊張到快尖叫的時候,他擱在桌上的手機驀地響了,而她聽著那很難得聽見的古典樂旋律,一面訝異,一面放鬆了肌肉。
感謝這個打電話來的人,不論對方是誰,都是救她脫離這迷離氛圍的大恩人,她由衷地感激對方。
但接到電話的墨未濃卻不怎麼高興,眉心因對方說的話緩緩聚攏,陰鬱的眼色好似暴風雨來前的天空。
是誰打來的?
莊曉夢好奇地凝視墨未濃,忘了自己方纔還急著躲開他的視線。
他默默聽著對方說話,眉梢一下緊蹙、一下挑起,刀鋒般薄冽的嘴角偶爾會嘲諷般地一扯。
她研究他的表情,愈看愈興致盎然。
沒想到那麼冷漠的人,表情原來也挺豐富的,雖然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很細微,若是不仔細注意,很難看出他神情有什麼變化。
他還會拿食指輕按太陽穴呢,這個小動作……還挺有魅力的嘛。
莊曉夢淺淺彎唇,不知不覺坐回沙發上,單手托著腮,專注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等等,讓我搞清楚,妳這意思是想跟我分手嗎?」沈默地聽對方抱怨半天,他終於開口了,語調平靜,無起伏。
分手?莊曉夢眨眨眼。這麼說打電話來的是他女朋友嘍?
「……嗯,我瞭解了。」
瞭解什麼?
「……我完全同意妳的說法,OK,我贊成分手,這段時間謝謝妳了,再見。」
莊曉夢愕然,皓腕差點撐不住下頷。
就這樣?他女朋友打電話來抱怨,威脅要分手,他聽完了二話不說,居然爽快答應?
她瞪著他掛電話,看著他悠哉悠哉地啜咖啡,戴回眼鏡,甚至還輕輕吹了聲口哨。
吹口哨?她沒聽錯吧?莊曉夢簡直發指。
這男人跟女朋友分手居然可以分得那麼冷靜、那麼漠然,甚至還如釋重負地吹起口哨來,彷彿了卻一樁心事!
好可怕!這種男人,聰明的女人絕不會喜歡,愛上了只會令自己痛苦。
絕不能跟這種男人靠太近……
「有什麼疑問嗎?」他總算注意到她見鬼的表情。
她拉回心神,雖是極力克制,聲嗓裡仍不免含著淡淡譏刺。「我只是想知道,墨經理是否還要我留在這個部門。」
以他那麼瞧不起女人的性格,又親眼見證她笨手笨腳地打翻咖啡,現在應該已經後悔把她調過來了吧?「如果不需要,我可以──」
「我要。」他閒閒地打斷她。
「什麼?」她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沒聽清楚嗎?我說我要妳。」
她聽清楚了,只是覺得奇怪,她究竟是哪一點教他看上了?
莊曉夢眨眨眼,見他一直盯著自己,表情還似笑非笑,心跳一亂,急忙深呼吸。「既然如此,我能請教一下我的新職位到底是什麼嗎?」她故意以一種極為公事化的語氣問道。
公事公辦、公事公辦,絕不能跟這男人靠太近。她叮嚀自己。
「我查過妳的履歷了,妳以前曾經在證券公司當過研究員對吧?一年前進我們公司,到財務部擔任會計方面的工作──」
「風險管理。」她澄清。
「什麼?」
「我在財務部做的不是會計工作,是風險管理。」
「有差別嗎?」
差別大了!她橫他一眼。「會計的工作主要是記帳、產生財務報表,我負責的是公司營運資金的風險管理,比較偏向資金規劃。」
「舉例。」
「比如說我要監控公司每天的現金流量,預測未來的現金流量,如果有不足的部分要及早補足,看是要從銀行調錢還是從其他管道……如果有多餘的閒置資金也不一定要呆呆放著,可以考慮從事短期的利率或匯率商品的操作。」
「……」
「還不懂嗎?我可以解釋得更詳細一點……」
他不發一語,靜靜地聽她滔滔不絕,也不知是想些什麼,那薄銳的唇一徑似彎非彎著,眼眸間歇閃著光。
啊,他又用食指按太陽穴了──微蘊幾分性感的小動作似乎有一種「妳慢慢說吧,看妳還能說多久」的味道。
她是不是太囉唆了?莊曉夢立時尷尬地頓住。
他揚眉。「說完了嗎?」
「完了。」
黑眸凝定她,她看不出藏在他眼底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只覺得他的眼神真的有一種讓人很不安的可怕力量。
「財務方面我不是很瞭解,不過妳解釋得很清楚。」他食指敲著桌子,身子微傾向前。「莊小姐,妳聽過VC吧?」
「VC?Venture Capital?創業投資?」
「沒錯,就是創業投資。這就是我們這個部門要做的事。」
「可是我們公司又不是做金融的,怎麼會扯上風險投資呢?」莊曉夢覺得奇怪。
「妳知道魏元朗嗎?」墨未濃不答反問。
「知道啊。」莊曉夢點頭。「他的電子商務公司當初就是從我們集團分出去的──」她驀地一頓,忽地懂了。「墨經理的意思是,我們要做類似魏元朗的事業模式嗎?」
「沒錯,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評估集團內部所有的事業跟研發單位,看是要分割、整並、外包還是獨立,也就是說先找出集團內部有希望成功的種子,投入足夠的資源來栽培。當然,我們栽培的標的不僅止於集團內部,以後也可以往外尋找,拓展版圖。」
「我們現在已經有能力做這種事了嗎?」莊曉夢狐疑。前兩年,整個「翔鷹集團」還陷在裁員風波中,現在就能浴火重生了嗎?
「妳說呢?」他又反問她了。
「嗯。」莊曉夢斂眉思索。「資金方面應該是沒問題的,年初魏元朗的公司上市後,股價一直維持在高檔,給我們集團挹注了不少資金。」
「有錢就好辦事,接下來就看我們了。我想妳就暫時先擔任專案助理的職務,支援其他同事,另外我們這裡是以任務小組的編制來進行工作,有需要的時候,也會到集團各部門調集優秀人才過來幫忙,妳來負責聯絡跟協調。」
支援其他同事?意思就是幫那些男人處理雜務吧!聯絡跟協調?不就是打電話兼跑腿嗎?
莊曉夢咬牙,一把火苗在胸口竄起。「經理的意思是要我來這裡打雜嗎?」
她雖然不敢說自己工作能力有多出色,好歹在財務部也是個小主管,如今被轉調部門就算了,居然還降職當助理,要她替那些男人跑腿!
他以為她是剛出社會的小妹妹嗎?
怒火噼噼啪啪地燒,燒紅了莊曉夢的眼,卻沒燒暈她的理智,她緊握雙拳,拚命想忍住當場發飆的衝動。
「我覺得這份工作似乎不太適合我。」她盡量委婉地表示不滿,掠過腦海的畫面,想像的卻是衝到他面前,指著這大男人的鼻尖痛罵一頓。
「妳還沒試過怎麼知道呢?」
還用試嗎?她出社會第一份工作受的教訓就夠了!幻想中的她帥氣地連續搥他的頭好幾下。
墨未濃微微一哂,也不知是否看透她腦中思維。「妳的薪水福利一切照舊,不過每年可以分兩次紅利。」
「紅利?」畫面消失,回到現實,怒火乍熄,眸光迸亮。
「一次股票,一次現金。」
這樣喔,那就……嗯,值得好好考慮了。管它陞官或降職,薪水有加最重要!助理也好,跑腿也罷,為五斗米稍稍折個腰也不為過。
至於身為職場女性的尊嚴,得了吧,又不能當飯吃!
莊曉夢思索著,放鬆了僵凝的臉,明眸略略瞇著,粉唇一下微抿,一下又淺彎,半截貝齒若隱若現。
他盯著她,眼眸閃過玩味的光,似乎覺得她變化多端的表情很有趣。
「莊小姐同意加入我們部門了嗎?」
「同意什麼?」她先是一愣,兩秒後,點頭。「喔,我同意。」
「那我就代表所有同事歡迎妳了。」墨未濃按下通話鍵。「菲比,帶莊小姐到她的座位去。」
他還真是一秒都不浪費啊!目的達成馬上趕人。莊曉夢不是滋味地瞟他一眼,站起身。
「那我先出去了。」
她旋身,剛握住門把,身後傳來他悠閒的嗓音。「對了,莊小姐,別忘了清理妳的西裝外套。」
她驀地凝住步履。
是她多心嗎?還是他語氣真的含著一絲嘲弄?
她咬住牙。「多謝墨經理提點,我會記得的。」頓了頓,一股惱意促使她回眸。「禮尚往來,經理應該不介意我也提醒你一件事吧?」
「什麼事?」
「你的褲管。」她一字一句地說,粉唇如玫瑰,噙著帶刺的笑意。「髒了。」
墨未濃低下頭,掃視西裝褲管,果然發現幾滴污漬。他訝然抬眸。「妳怎麼知道?」
「你說呢?」她不答,拿他方才說過的話回敬他。
他愣住,而她,衝著他嫣然一笑,滿懷勝利感地打開門,沒料到回身欲帶上門之際,她偶然瞥見他嘴角一揚。
他在……笑?
她僵住動作,驚異地透過門縫看著他捧住前額,低低地,輕聲地笑,那笑,就好似是陰雨連綿的春日,透過陰鬱的雲層射出的第一道陽光。
溫暖的、令人感動的陽光。
莊曉夢猛然關上門,背靠著門板。
怎麼辦?
她的心,跳得好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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