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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5:22:4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對於那些孩子的失禮,大隋從皇帝陛下,到身後的將相公卿,沒誰覺得不妥,反而一個個面帶笑意,覺得頗為有趣。大隋的文風鼎盛,可見一斑。

  只見那撥遠道而來的孩子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三隻綠竹小書箱顯得格外紮眼,有個紅棉襖小姑娘最是矚目,一副很著急的模樣,個頭最小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害怕大隋皇帝擺出的這個陣仗,當場嗚咽哭泣起來。

  大隋皇帝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煩躁,竟是轉過頭去,跟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閒聊起來。

  到最後,千里迢迢趕來大隋京城的遠遊學子,同時轉身望向街道盡頭,遲遲不願覲見皇帝陛下。

  雖說大隋皇帝不催促不著急,可總這麽拖著終究不是個事,新山崖書院三位副山主之一的一個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壇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聲,獨自走出隊伍,去提醒那些孩子應該進入書院。

  好在之後沒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們雖然不知朝廷禮儀,但是勝在單純可愛,儒家門生的作揖行禮,有模有樣,這就已經很讓大隋皇帝龍顔大悅,親手賞賜五個孩子人手一塊「正氣」玉佩和一盒金龍墨錠,進入書院之後,除去必須要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圖之外,其餘本該折騰半天的繁文縟節,一切從簡,這讓如臨大敵的李寶瓶三人,如釋重負,至於謝謝和於祿則相對習以為常,沒有任何緊張。

  最後就是副山主親自領著他們去往各自的學舍,交待以後的授課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學舍,由於書院占地極大,除去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建築之外,其實整座東華山都被大隋劃歸山崖書院所有,所以許多學舍之間相隔並不算太近。

  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書院,不到兩百學生,卻擁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學問艱深的夫子先生。

  大隋禮部尚書親自兼任山主,但是屬遙領,掛個名而已,執掌具體學務的首席副山主,是原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昔年文聖的記名弟子之一,名為茅小冬,有個酒糟鼻子,九十高齡,不過氣色好,看著只有五六十歲。

  老人這次並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學堂授業,不可耽誤學生的正常功課,大隋皇帝自然沒有異議。

  相傳這位副山主腰間別著一支紅木戒尺,刻著規矩二字。聽說有人親眼看到過,戒尺上在那個矩字之前,不知是誰刻上了「不逾」兩個小篆。

  這次大隋成功接納山崖書院的殘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驪皇帝願意放行,至關重要,否則一切都免談,不管是那位雄才偉略的皇帝對齊靜春心懷愧疚,還是另有謀劃,大隋朝野上下,都認為接手書院,是一樁美事。不過山崖書院的先生學生們,最初總計四十餘人,最終能夠順順利利離開大驪版圖,這位老人居功至偉,一路行來,並非一帆風順,反而可謂險象環生。

  如果說之前的新山崖書院,在大隋投入那麽多人力物力財力之後,仍然因為書院創始人齊靜春的缺失,以及沒有足夠「正統」的人物存在,顯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麽,從今天起,隨著五個遠遊學生的到來,可謂東風已入東華山。

  東華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懸掛著儒家至聖先師圖像,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故意隱去名諱的肅穆老人,右邊是山崖書院第一任山主的齊靜春掛像,堂內,有一位腰間別有紅木戒尺的老人,畢恭畢敬向三位聖賢敬了三炷香,持香時,老人低頭默默道:「文以載道,薪火相傳。」

  ————

  齊靜春坐鎮的舊山崖書院,有條規矩是管住,卻不管飯。

  因此大驪時代的山崖書院,許多得以躋身書院求學的北地寒門子弟,就會幫著書院抄寫經書,以此賺取夥食費。

  如今的大隋山崖,這條規矩沒有廢除,但是多出了許多回旋餘地,一來如今書院人數最多的大隋本地學子,由於是第一撥,大隋朝廷選擇就近取材,所以幾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這些人不缺錢,二來新書院優待學子,僅是書籍筆墨、儒衫衣物在內的諸多書院贈送,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李槐在隊伍裡年紀最小,到了學舍住處後,由於舍友還在上課,尚未返回,孩子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才在山腳哭過一次的李槐,猛然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只覺得自己沒了爹娘又沒了朋友,天底下怎麽有他這麽可憐的孩子,可憐身上新衣裳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了又糊。

  最後李槐哭著打開書箱,換上那雙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會給人瞧不起,再次換上新靴子,如此反復,孤苦無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個自己打定主意卻最終來不及喊出一聲小師叔的同鄉少年,把陳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書箱後,就獨自出門散步,臉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腳步堅定,最後被他找到一座高聳的藏書樓,由於是新建而成,還散發出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來,總能聽到熟悉的書聲琅琅,比起當初在小鎮學塾,讀書聲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走向書樓。

  聽說在這裡,看一萬卷書都不用花一顆銅錢。

  林守一突然有些傷感,如果那個財迷跟他們一起留下來的話,吧,畢竟那就等於掙錢啊。

  李寶瓶坐在冷清的學舍,打開書箱後,找到了那封小師叔寫給她的信,信上說了很多,說他要回家了,會幫她跟家裡報個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說她這一路很聽話很吃苦。說那枚金精銅錢被他打了個孔用紅線穿起來了,以後一定要掛在脖子裡,別丟了,萬一需要著急用大錢的時候,可以拿它去換銀子。

  信上還說他給她還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準備一支玉簪子,算是離別贈禮了,分別刻有「寶瓶」、「守一」、「槐蔭」,這一路上,他就沒怎麽幫過大忙,這就算一點心意,別嫌棄,如果覺得不好看,藏起來就是了。

  李槐膽子小,以後多找他玩,別讓他在書院被人欺負。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關係也別就這麽遠了。於祿拳法很厲害,謝謝其實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衝突,寶瓶你千萬別急匆匆一個人沖到最前頭,可以找他們兩個幫忙,不用難為情,哪怕欠了他們人情,以後小師叔幫你還就是了。

  那塊名叫斬龍台的磨刀石,小師叔給你留在書箱裡頭了,但是記住以後磨刀的時候,找個人少的地方,別嚇到同窗們。還有就是記得收好那只銀色小葫蘆……

  信上最後說,他這個小師叔最後不告而別,沒有跟你們一起進書院,要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走了這麽遠的路,卻沒能善始善終,是他這個小師叔沒當好。以後你們都要好好的,好好讀書,以後有了出息,小師叔好跟人吹牛,說自己認識李寶瓶,認識李槐,認識林守一,他陳平安都認識。

  信上寫了那麽多零零碎碎的內容,但是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一板一眼,既不靈氣,也不飄逸。

  就像那個泥瓶巷少年的為人和心性。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好的就要珍惜,怎麽珍惜都不為過。

  讀著讀著,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臉龐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紙上,像是下了一場離愁的秋雨。

  不大不小,可就是傷心。

  倔強的小姑娘還不斷告訴自己,「不哭不哭,小師叔如果看到,要傷心死了。」

  ————

  大隋京城的寬闊大街上,白衣少年喋喋不休地笑問道:「既然這麽不捨得,怎麽就這麽偷偷走了?」

  明擺著是在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在那次長久回望之後,就不再繼續,板著臉一直往回走。

  崔瀺問道:「你這個當小師叔的,就不怕他們在書院給人欺負啊?到時候可沒誰幫他們撐腰了。」

  陳平安始終就是不說話。

  大隋京城實在太大,兩人好不容易才趕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門,崔瀺手裡多了一壺酒,邊走邊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倒是尚未見底。

  一隊精騎勢如奔雷地沖出城門,追上官道上的兩人,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這一次他身邊沒有宗師、神仙護駕,高煊下馬後,來到陳平安身邊,氣笑道:「連報酬也不要了?你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他們,就當是你的報酬了。」

  高煊搖頭道:「兩回事,書院那邊,我就不跟你打腫臉充胖子了,因為哪怕是我都沒辦法摻和,所以我不會答應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時不時關注書院的動靜。所以我答應給你的報酬,必須要給,你要是不收,也得接過去再扔。」

  高煊故意凶神惡煞道:「陳平安,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隋皇子,總得有些顔面吧?」

  陳平安點頭,伸出手道:「拿來。」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鬆開,在陳平安手掌重重一拍,「從現在,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後再來大隋京城,直接找我高煊。」

  陳平安有些發楞,收回手後,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帶水,重新翻身上馬,由於居高臨下,高煊彎下腰,笑容燦爛道:「路途遙遠,我幫你們準備了一輛馬車,很快就會趕到,如果實在喜歡步行,賣了換錢也無妨,可別賤賣,七八百兩銀子肯定值得。」

  高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帶著那隊精騎迅速回城,這一幕引來官道上許多過客的側目。

  陳平安和崔瀺繼續前行,崔瀺問道:「是不是想不通一個皇子殿下,為什麽對你陳平安如此客氣熱情?」

  陳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瀺不願就此罷休,自顧自幫著解釋道:「其實不複雜,因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樓臺,黃庭國又是大隋的藩屬,加上大驪境內肯定也有他們的諜子,不難知曉你們這趟遊學的大致經歷,再者寶瓶他們的身份,比你們自己想像得更重要。所以他樂得對你付出一點友善,放長線釣大魚嘛,哪怕到頭來釣不著,反正不虧。」

  崔瀺撇撇嘴,「如果大驪皇帝換成任何一個其它王朝的君主,如果山崖書院換作齊靜春之外的任何一個山主,就會如同一根被雷劈過的朽木,老老實實爛死在原地好了。當然了,大隋有膽量接下山崖書院,確實值得佩服,大驪皇帝對此亦是心情複雜,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於祿謝謝所在的盧氏王朝,雖然在覆滅之前,是公認的寶瓶洲北方第一強國,可是大驪皇帝心目中的敵人,只有三個,盧氏皇帝不在此列,反而國力略遜一籌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據一席之地。」

  在崔瀺泄露這些天機的時刻,陳平安正忙著換上了草鞋。

  這讓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崔瀺有些挫敗。

  崔瀺試探性問道:「先生,回頭也給我編織一雙草鞋唄,小書箱也可以有的。」

  陳平安小心收起那雙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簍上路,沒好氣道:「穿草鞋不是為了好玩。」

  崔瀺笑眯眯道:「我覺得挺好玩的。」

  陳平安沿著官道一側向前走去,直視前方,問道:「讀書好玩嗎?」

  崔瀺破天荒猶豫起來,最後將酒壺繫掛在腰間,跟那枚玉佩捆綁在一起,雙手抱住後腦勺,「讀書啊,從小就覺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遠,黃昏裡,借著最後一點光線,陳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牆。

  沈默一路的崔瀺驟然大笑起來,「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

  陳平安沒有理睬崔瀺的挖苦,認真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在書院留幾天的,好歹親眼看過寶瓶他們讀書再走?」

  崔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樣。」

  崔瀺發現陳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臉「我問了白問,你說了白說」的嫌棄表情。

  崔瀺著實有些鬱悶,滿臉委屈道:「我好心好意給先生排憂解難,先生這樣不好吧?」

  陳平安看了眼崔瀺腰間繫掛的酒壺,快速收回視線,嘆了口氣,然後加快步子前行,埋頭趕路。

  崔瀺臉色不變,只是一肚子震驚,怎麽,陳平安都有想喝酒的時候?

  哦。原來少年已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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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6:22:5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終有一別

  高煊贈送的那輛馬車姗姗來遲,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趕到陳平安這邊,馬夫是那個面白無鬚的老者,曾經跟隨大隋皇子一起去往驪珠洞天,與陳平安有過兩面之緣,只是比起高煊的熱絡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過馬車後,便徒步返回京城,老宦官回頭多看了眼崔瀺,崔瀺忙著打量那匹駿馬的豐姿,嘖嘖稱奇,對於老人的審視目光,渾然不覺。

  崔瀺跳上馬車,主動擔負起車夫的職責,對陳平安招手道:「先生,馬車沒動手腳,咱倆安心上路。」

  崔瀺給了自己一耳光,「什麽上路,太晦氣了,趕路趕路。」

  陳平安環顧四周,天色昏暗,因為京城夜禁的緣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顯得十分冷清,

  陳平安搖頭道:「我剛好練習走樁,你駕車就是了,只要別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陳平安的執拗性格,便不再浪費口水,緩緩駕車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聲道:「百事忙千事憂,到頭來萬事休,天涼好個秋呀好個秋!」

  陳平安默默跟在馬車身後,不斷重複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走樁立樁兩事,早已爛熟於心。

  大半夜的崔瀺一直胡言亂語,儒家經典也讀,詩詞曲賦也念,五花八門,嘴巴就沒有閒著。

  最後連「我有一頭老毛驢,從來也不騎」也給念叨上了,聽到這裡,堅持了將近一個時辰的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停下走樁,出聲道:「我上車休息會兒。」

  上了車,將背簍放在車廂,陳平安這才發現角落放著堆積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為何物,駕車的崔瀺笑道:「有幾罎子好酒,有道家煉氣、療傷的丹藥,連胭脂水粉都有,這個高煊也是夠好玩的,說實話不談敵我陣營,同樣是皇子殿下,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曾經的弟子,要更……禮賢下士?」

  陳平安坐在崔瀺身後,側身而坐,雙腿掛在外邊,搖頭道:「宋集薪從來不是我的朋友。」

  崔瀺拆臺道:「那如今已經改名為宋睦的宋集薪,可就要傷心嘍。他在離開泥瓶巷之前,齊靜春送給趙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送給他宋集薪的則是六本書,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散文集《山海策》,三本齊靜春挑選出來的蒙學書籍,《禮樂》,《觀止》,《小學》,宋集薪呢,對先生你的態度很複雜,他大概為了求一個心安,走的時候在屋子裡桌上留下了後邊三本書,本意是送給你陳平安,但人心複雜就在於,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哪怕先生你拿到了丟在你家院子裡的房門鑰匙,你也絕對不會私自拿走書籍,卻不耽誤他宋集薪良心過去一個小坎,先生,這個傢夥是不是很聰明?」

  崔瀺說了一大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沒說出口。

  他猜測書的事情,其實是齊靜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會瞧不上那三本蒙學,會選擇留下來送給陳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這類事,崔瀺以前自認遠勝齊靜春,如今回頭再看,當然是大錯特錯。

  陳平安低聲道:「宋集薪一直很聰明。」

  崔瀺好奇問道:「你跟他關係那麽僵,是因為他騙先生你違背誓言?」

  陳平安不說話。

  崔瀺笑道:「別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為宋集薪開脫,我只跟你說個事實,不論對錯,宋集薪在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實道理很簡單,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樣樣都比先生你強,後來還有了個婢女伺候起居,讀書下棋書法樣樣精通,但是越是這樣,他的某個心結就會越大。」

  陳平安終於開口,「當時他被誤會成是督造官的私生子,從小就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後駡得很難聽。」

  崔瀺點頭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著先生你這麽個傢夥,就會想『憑什麽你陳平安這麽個差點餓死的窮酸泥腿子,好歹能夠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卻沒有?甚至連娘親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

  崔瀺晃了晃腦袋,「最讓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先生你身世如此淒慘,但是在宋集薪這個鄰居眼裡,像是每天都活得比他還要快活,吃飽了倒頭大睡,睡飽了起床做事,這簡直會讓宋集薪抓心撓肝,渾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著要你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麽,就要你失去什麽。」

  陳平安記起那個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殺人,當時宋集薪差點就被他掐死在牆壁上。

  跟著他一起從窯廠偷跑出來的劉羨陽,可能躲在遠處,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場景,所以之後一個月,劉羨陽都沒怎麽敢跟他說話,讓陳平安鬱悶了很久。

  崔瀺自顧自感慨道:「有些孩子心性,牽扯出來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憐。因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許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一樣會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陳平安雙手擺出劍爐樁,並未練習,純粹是自然而然為之,臉色平靜道:「這件事情,我當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讓我不喜歡宋集薪的事情,不是這個。」

  崔瀺大奇,忍不住轉頭問道:「怎麽說?」

  陳平安緩緩道:「劉羨陽差點被打死的那次,宋集薪竟然會蹲在牆頭上,煽風點火,恨不得劉羨陽被人活活打死,這樣的人,很……可怕。」

  崔瀺默然。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我們老家那邊有句方言,叫看挑擔的不累,我覺得這沒什麽,但是如果就因為覺得好玩,就壞到往人的擔子上加石頭,這種人,怎麽做朋友?」

  崔瀺打趣道:「宋集薪又沒往你肩膀的擔子上加石頭,事實上,宋集薪可能內心深處,很希望跟你成為朋友的,因為他足夠聰明,無比清楚應該跟什麽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瞧不起不如自己聰明的趙繇,可一樣會拉關係套近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喜歡這樣人。」

  崔瀺沒來由說了一句真心話,良心話,「你這樣的人,以後也會有很多人不喜歡你。」

  陳平安笑道:「我要那麽多人喜歡我幹什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我又不圖別人什麽。」

  崔瀺轉身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你這叫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學生我佩服佩服!」

  陳平安輕聲道:「我知道你套我話,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不過沒關係,說了這些,我心裡好受多了。」

  崔瀺嘿嘿笑道:「先生你是大智若愚,學生我是大愚若智,咱倆相互切磋學問,以後聯手,一定無敵於天下。」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認識阿良吧?老毛驢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過。」

  崔瀺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很早就認識了,比齊靜春認得還要早一些,比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著老頭子喝悶酒的時候,他們指不定還在哪兒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風拂面。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張俊美無暇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愁緒,苦笑道:「我離開家鄉後,也是像你們這般遠遊求學,只是比你走得要遠太多了,由於心高氣傲,終於狠狠丟了次臉,最後一氣之下,拜在了老秀才門下,當時老秀才名聲不顯,學問也有被視為異端的苗頭,所以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

  「姓左的,齊靜春,這些人陸陸續續進入老頭子門下,入室弟子,其實不多,老秀才是個事無巨細都想要說清楚的人,傳授學問,簡簡單單一個道理,三言兩語能夠講解清楚的,他能說上一整天,實在沒有精力收取太多貼身跟隨的弟子。記名弟子,相對多一些,至於不惜自稱文聖門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了,不計其數。」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認識老秀才。一開始阿良是上門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誰啊,那張嘴皮子,厲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天底下最凶險的事情,沒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墮入旁門左道,淪為各自道統內的可憐異端,之前之風光,之後之淒慘,慘絕人寰。我叛出師門之前,信心滿滿地提出自己的那個見解,何嘗不是想要幫著……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事實就是也就老秀才一個人,在歷史上接連參加了兩次辯論,關鍵是還給他吵贏了兩次,算了算了,先生你暫時不需要知道這個,反正那會兒的老秀才,嘖嘖,說是天底下獨一份都不為過,那種被譽為『一家之學,明月當空』的絕世風采,不是讀書人,是絕對無法領略的。要不然你以為老頭子不過可憐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夠給人請進文廟供著?還一個勁兒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個小國,後來都快恨不得把他封為『狀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勁兒憋著壞呢。你以為?」

  「總之老傢夥一來二去,就把阿良說得迷糊了,兩個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秀才的地位越來越高,阿良的修為越來越高,兩人相得益彰,關係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齊靜春,還有姓左的,三個人關係最好,阿良為了我們三個,沒少折騰,尤其為了齊靜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蕩氣迴腸!」

  說到這裡,崔瀺會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們跟前,就要開始吹噓了,什麽『給你們三個兔崽子擦屁股都這麽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麽『你們是不知道,我今兒去大殺四方的宗門裡頭,那些個仙子一個個只恨修為不夠高,否則一定要生吞活剝了我阿良,唉,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們年紀小,不會懂』。」

  崔瀺喝了口酒,「阿良有一點很好,說話從不吹牛,不像我們讀書人。」

  崔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最後背對著陳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樣,我心裡也痛快多了。」

  陳平安早已閉上眼睛,默默練習劍爐樁,但是顯而易見,所有話語,少年都仔細聽著,一字不漏。

  崔瀺臉色平淡,「敞開了聊過,不耽誤之後我還是壞人,你還是好人。」

  陳平安睜開眼,「我下去繼續練習走樁。」

  崔瀺大笑道:「好嘞。」

  陳平安跳下馬車後,繼續默默快步走樁。

  崔瀺一點點收斂笑意,騰出手來喝完酒壺最後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陳平安,你以為你這種人,就不可怕嗎?」

  馬車後邊有個嗓音響起,「我聽到了。」

  崔瀺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載難逢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以後一統江湖,天下無敵,指日可待!」

  草鞋少年沒好氣地還給他一句話,「我謝謝你啊。」

  ————

  返鄉的路上,依然是走過山又走過水。

  那輛馬車已經連車帶馬一起賣出去,崔瀺賣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然後給自己添置了一個精美書箱,把原本車廂裡的值錢東西都給裝了進去。

  相較之前的求學遠遊,陳平安可以更多的閒暇時間來練習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礪十八停的運氣法門。

  只要不是大雨天氣,每天早晚兩次,陳平安的走樁會格外緩慢,就像是仍然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練拳。

  身邊會站著一位白衣少年,跟著他一起打拳,打得比陳平安更加行雲流水,更加神仙豐姿。每逢高山和大水,崔瀺就會大聲朗誦聖賢典籍,陳平安雖然不出聲,但是會下意識跟著在心中默念。

  兩人不再像那夜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樣說著真正的心裡話,更多時候,是一天到晚的兩兩無言,崔瀺偶爾會悄然離開陳平安的視野,回來的時候心情有好有壞,陳平安也從不追究。

  就這樣在不急不緩的車軲轆聲裡,名義上的師徒兩人,平淡無奇地從秋天走入了冬天。

  路線跟來時大不相同,是崔瀺挑選的,陳平安沒有異議。

  兩人也湊巧見識過一些光怪陸離的趣聞軼事,或遠遠旁觀或身臨其境,讓從大驪走到大隋的陳平安,依然會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東邊的一座大湖,兩人夜行趕路,月色下,有遠遠看到一夥御風淩空的飄逸仙人,分別手持一根巨大鐵煉,最後湖水大震,掀起陣陣滔天巨浪,仙人們竟是從湖底提起了一塊巨石,大如山峰,就這麽硬生生從湖中拔起,懸空搬去了自家門派。

  崔瀺解釋說山水之間,皆有諸多靈秀之氣的薈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勢力,一旦發現,素來喜歡運用神通將其攫取,搬回宗門幫派之內,視為禁臠,用以幫助鎮壓山水氣運。崔瀺還笑著說,那股仙家勢力還算有點良心的了,選擇夜間行事,而且捨得下本錢,高價購置了精鐵鎖鏈,若是一般仙家,哪裡管這些,隨便購買大量的便宜鐵煉,至於山峰中途墜地,是否有凡人遭殃,當地官府哪敢計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實在無法隱瞞,最後多半也是仙家勢力象徵性賠錢了事。

  在大隋和黃庭國交界處的雄山峻嶺之間,陳平安看到一大群鯽魚模樣的魚類,竟然沿著山路浩浩蕩蕩遷徙,渾身泥濘也不礙事。

  崔瀺說那些是過山鯽,能夠出水半月而不死,過山鯽對於湖澤水質要求極高,一旦舊有的棲息地水質變壞,便無法存活,就會立即主動搬家,靈氣越是充沛的水源,過山鯽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萬尾之中會誕生一條通體金黃的靈物,故而一般山上勢力,都願意豢養此物,用以見微知著,精準判定宗門府邸的靈氣流散情況。

  然後在黃庭國一座繁華州城之內,鬧市之中,有兩名年輕劍修竟然駕馭飛劍,離地不過半丈,在人群之間飛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誰的御劍水準更好,全然不顧街上行人的雞飛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鋒芒淩厲的飛劍刺傷,倒地呻吟不已。

  御劍劍修經過陳平安附近的時候,一位老嫗嚇得踉蹌摔倒,左右躲避了兩次,剛好與那路線做出偏移的劍修撞了個正著,年紀輕輕的劍修,不願輸給身後那位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見著若是急停就會被趕超,滿臉怒氣,乾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陳平安將一位老嫗扯過,恐怕就會被一劍刺死當場。

  那劍修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轉頭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高高在上的兩名劍修,一前一後,就這麽一閃而逝。

  州城之內的老百姓,對此雖然惶恐不已,但是沒有任何人想要追究的意思,就連駡駡咧咧,都只敢壓低嗓音。

  袖手旁觀的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如果是其他還沒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還是不太敢這麽在一國州城內,如此橫行跋扈,因為世間練氣士以劍修最為金貴稀罕嘛。

  陳平安在那位感恩戴德的老嫗慌亂離去後,轉身望向兩名劍修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崔瀺淡然道:「管不過來的,再說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殺了那兩個劍修?人家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殺人。還是跟人家講道理,苦口婆心告誡他們以後千萬別這麽胡鬧?退一萬步說,你拳頭夠硬,逼得人家嘴上答應你,等你離開,事後照舊,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我本事就這麽點,不會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湊這個熱鬧,我這個當學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難當,好歹讓我為先生排憂解難嘛。」

  崔瀺說著不中聽的風涼話,見自家先生不搭話,刨根問底地笑問道:「等到以後本事足夠呢?」

  陳平安背著大竹簍繼續趕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說。」

  崔瀺快步跟上,笑眯眯追問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陳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瀺屁顛屁顛跟在後頭,「若是後天就好啦,學生我跟著臉面有光。」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記起等到自己回到家鄉,也該差不多過年了,就想著是不是趁早買幾副春聯,他們大驪紅燭鎮那邊,好像這些東西不多。

  就在此時,崔瀺一樣抬頭,不過是望向一處高樓,咦了一聲,嘴角翹起,「呦呵,有點意思。」

  順著崔瀺的視線,陳平安看到一座在城內宛如一枝獨秀的高聳樓閣,附近風雲晦暗,更高處的烏雲中,隱約亮起一道道電光,與別處晴朗風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這一小塊地方下雨的樣子。

  崔瀺轉頭笑道:「先生,這個熱鬧咱們一定要湊!事先說好,先生若是不願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門口等我便是。」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往城門那邊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還沒有出來,我就自己趕路了。」」

  崔瀺臉色悲苦道:「先生真絕情啊。」

  陳平安背對崔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崔瀺立即變臉,跟陳平安揮手暫別,「先生越來越風趣了,學生我功莫大焉!」

  陳平安收起中指,握緊拳頭。

  崔瀺趕忙作揖道:「先生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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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6:38:4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

  陳平安走出城門外,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官道旁,站著休息,不遠處就是一個茶水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買了一碗茶水,坐著喝茶。

  幾乎從未後悔什麽的少年,開始有些後悔自己離開大隋京城太快了。

  就像崔瀺所說,萬一寶瓶他們給人欺負了,他又不在身邊,怎麽辦?

  陳平安可能眼界不寬,可是對於人心的好壞,並不是沒有認知。因為自幼就活得不算輕鬆,曾經真的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小小年紀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陳平安反而比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要更瞭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醜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跟著崔瀺同行這一路,通過這個便宜學生的閒聊胡扯,陳平安越發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聰明,也不是學問大,人就會好。

  陳平安喝著茶,望向城頭,默默下定決心。

  ————

  東華山,山崖書院,一座懸掛「松濤」匾額的大堂,世俗喜歡稱之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

  當下名義上的山主,大隋禮部尚書大人正在喝茶,難得偷閒,神色輕鬆,在座七八人俱是書院教書先生,年紀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主都在場,其中一位國字臉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抱怨道:「這幾個孩子也太胡鬧了!」

  似乎胡鬧二字評語出口後,老夫子猶不解氣,再加上一句,「頑劣不堪!」

  要知道這位副山主,不但是新書院專職負責大型講會的大儒,還是正兒八經的「君子」身份,老人的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學宮記錄在檔,所以他說出來的話,比起尋常所謂的文壇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禮部尚書是位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貌不驚人,若非那一身來不及脫去的公服,實在無法想像是一個位列中樞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比如大驪的天官頭銜,劃給吏部尚書,大隋則是禮部。

  矮小老人不覺得副山主的言語壞了心情,笑呵呵道:「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個頑劣。」

  副山主氣呼呼道:「林守一天資極好,經義底子也打得不錯,挺厚實,可就是那性格,唉,經常逃課,去書樓翻看雜書,看就看了,竟然半本儒家經典也沒有,反而諸多旁門左道的道家秘籍,這麽點時日,就給他借閱了二三十本,這成何體統,並非儒家門生便看不得道家書了,只是小小年紀,哪裡有資格談什麽觸類旁通,若是誤入歧途,如何跟……原山主交待?」

  矮小老人微微點頭,喝茶速度明顯放慢。

  副山主越說越氣,「還有那小丫頭李寶瓶,更是無法無天,上課的時候,經常神遊萬里,完全不知道尊師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爛了的山水遊記,就是在書上畫小人兒,嘿,好嘛,還是那武夫蠻子的技擊架勢!」

  矮小老人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頭喝了口茶水。

  副山主繼續道:「年紀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實本分,不逃課,不搗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課業,次次都做,可這悟性實在是……怎麽感覺像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上課的時候就在那兒打瞌睡,迷迷糊糊,滿桌子口水,哪裡有半點像是原山主的親傳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位年紀相對年輕的副山主,打趣道:「尚書大人,咱們劉山主的鬍鬚,可都揪斷好多根了。」

  國字臉老人一本正經反駁道:「只是副山主!」

  矮小老人爽朗大笑,側身放下茶杯後,問道:「就沒有點好消息?再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了。」

  國字臉老人心情略微好轉,點頭道:「有,奇了怪了,倒是於祿和謝謝這兩個少年少女,出類拔萃,更像是咱們儒家純粹的讀書種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時還算尊師重道,尤其是於祿這少年,溫良恭儉,簡直就是咱們大隋頂尖豪閥裡的俊彥子弟,似乎更值得重點栽培。」

  矮小老人依然不急著下定論,笑眯眯望向某個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麽說?」

  腰間別有一塊長條紅木的高大老人,被點名後,打了個激靈,睜眼迷糊道:「啥?尚書大人這就要走啦?不多待會兒?」

  禮部尚書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會兒,那我就多待會兒?」

  夫子院內頓時充滿笑聲。

  矮小老人耐著性子將剛才副山主的抱怨,給簡明扼要說了一通,姓茅的高大老人聽完之後,一臉恍然,「原來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幾句話要說。」

  矮小老人玩笑道:「我等洗耳恭聽。」

  高大老人坐直身體,問道:「是齊靜春學問大,還是在座各位大?」

  鴉雀無聲。

  這不是廢話嗎?

  高大老人又問:「那麽是齊靜春眼光好,還是諸位先生好?」

  得嘞,還是廢話。

  那位國字臉副山主思量片刻,沒有直接反駁什麽,而是微微放低嗓音,問道:「茅老,那驪珠洞天,如今大驪龍泉縣的縣城,就那麽大的地方,據說總共才五六千人,適合蒙學的孩子,肯定不多。齊先生會不會是在那裡,實在沒有選擇的機會?」

  高大老人正是書院的茅小冬,當初大驪山崖書院的創建,正是此人幫著聖人齊靜春一點一點辦起來的,無論是修為、資歷輩分、還是道德學問,都是當之無愧的書院第一人,所以連同禮部尚書在內,任何人都願意尊稱一聲茅老。

  茅小冬聽到劉副山主的詢問後,笑道:「當然有可能,而且這不是什麽『可能』,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一群人全部傻眼。

  茅小冬環顧四周,「是你們大隋需要這些個孩子,最好個個是天才,大放異彩,還會爭取他們長大後,主動選擇留在大隋廟堂,好為你們長臉,順便幫你們打一打大驪的臉。我又沒這些無聊想法……」

  禮部尚書趕緊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頭喝茶。

  高大老人可不在乎這些,依舊言談無忌,「換成是我啊,那幫齊靜春親手教出來的小傢夥們,該吃吃該喝喝,他們要是願意學就學,願意偷懶就偷懶,他們以後有出息沒出息,我才懶得計較,我身為書院具體管事的副山主,手底下這麽多學生,以後每年只會更多,哪裡有時間和精力,來聽你們牢騷這些個孩子的爬樹、逃課、畫小人兒?」

  堂下諸位面面相覷。

  坐在主位上的矮小老人繼續安穩喝茶,其實茶杯裡已經沒茶水了。

  高大老人笑著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書事宜,這事兒頂天大,得好生盯著才行,就不陪尚書大人喝茶啦。」

  矮小老人順勢起身,和顔悅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誤各位先生們傳道授業的功夫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書大人,茶喝完再走不遲嘛……」

  高大老人微微踮起腳,瞥了眼茶杯,「哎呀,喝完了啊,大人你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給咱們書院一點面子,中不中?傳出去還以為咱們不待見大人呢,那多不好,萬一戶部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書院崇文坊刻書所需的銀兩,我跟誰喊冤去?」

  幾乎要比茅小冬矮一個腦袋的尚書大人,苦著臉拱手道:「茅老,就饒過我吧,就當你是山主我是副山主行不行?」

  「不中!」茅小冬大笑著轉身離去。

  等到高大老人離去,矮小老人一臉無可奈何,氣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靜來著,好嘛,到頭來還要挨訓,咱們可還是自家人,以後可不敢再來嘍。」

  夫子院內響起一陣大笑,就連那國字臉副山主亦是忍俊不禁。

  氣氛融洽。

  ————

  大隋京城內的東華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實半點不算巍峨,只是矮個子裡拔高個,才顯得格外挺拔秀氣。

  山頂有一株千年銀杏樹,有個紅棉襖小姑娘發完呆後,熟門熟路地抱著樹幹,一下子就滑了下來。

  結果她看到一個守株待兔的老學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賊笑著,老頭兒看著不像是個好人。

  高大老人問道:「這個點,是又逃課啦?」

  小姑娘倒是個實誠的,「嗯。我知道書院有規矩,我認罰。」

  老人笑問道:「怎麽,齊靜春以前教你們的時候,翹課就要打板子?」

  小姑娘搖頭道:「翹課可不打,先生從不管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學塾課堂教過的東西,我們記錯了,第一次會提醒,第二次就會打。」

  老人哦了一聲,好奇問道:「在上邊看什麽呢?」

  小姑娘楞了楞,看在老人年紀大的份上,回答道:「風景啊。」

  老人愈發感興趣,「什麽風景這麽好看,我怎麽不知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老先生你自己爬上去看唄。」

  「讀書人爬樹,有辱斯文。」

  老人先是連忙擺手,隨即很快恍然,「呦,是想著咱們一起不守規矩,然後好讓我不告發你吧?小丫頭,挺機靈啊。」

  小姑娘呵呵笑了笑,然後又搖頭。

  老人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問道:「咋了,我說有辱斯文,難道不對嗎?」

  小姑娘拍了拍衣服,解釋道:「以前我把風箏掛到樹枝上,還是先生爬樹幫我拿下來的呢,還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褲衩丟了上去,然後我自己跑回家,後來聽說還是先生幫著拿下來的,你們書院這兒的讀書人,怎麽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瞎講究……」

  老人幫忙糾正,「不是『你們書院』,是『我們書院』。」

  老人彎著腰,雙手負後,笑望向小姑娘問道:「是不是覺得你的先生,那個叫齊靜春的傢夥,比我們這兒的教書匠都要好啊?」

  小姑娘嘆了口氣。

  心想這老先生個子是高,可怎麽總問一些這樣不高明的問題呢?

  老人苦口婆心道:「啊,咱們規矩多,除了學問沒有你先生那麽多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是有苦衷的,『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句話聽說過吧?前邊是什麽,知道嗎?」

  小姑娘點頭道:「是『而十七』,更前邊是『順耳而十六』。」

  高大老人硬是楞了半天,說不出話。

  老人學問之高,超乎想像,倒不是沒聽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顆小腦袋裡,怎麽就會蹦出這麽個古怪答案。

  小姑娘揮揮手,準備閃人,「老先生,我叫李寶瓶,是剛入學沒多久的學生,我可不會逃避懲罰,我已經先把所有規矩都瞭解了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內要抄錄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寫完,回頭自己交給洪先生。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問洪先生。」

  李寶瓶拍拍胸脯,「放心,我寫字比跑步還快!」

  老人哭笑不得,趕緊喊住一身英雄氣概的小姑娘,「道理還沒講完呢,你別急,聽過了我的道理,就當你已經受罰了。」

  李寶瓶雙手已經開始做出奔跑衝刺姿態,聞言後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你說,但是如果道理講得不好,我還是回去抄書算了。」

  老人被這丫頭的話語噎得不行,「你想啊,至聖先師到了這個歲數,才敢這麽做,如果一般人光顧著自己開心,什麽都不講規矩,是不會不太好?」

  小姑娘點頭道:「當然不好。」

  老人開懷大笑,「行吧,我道理講完了,你也不用抄書了。」

  這次輪到李寶瓶楞住,「這就完啦?」

  小姑娘重重嘆了口氣,看了眼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後作揖,開始準備飛奔下山。

  老人給氣笑了,「小姑娘,你剛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覺得我年紀比你家先生齊靜春更大,反而懂得道理還不如他多,對不對?」

  李寶瓶緩緩點頭,堅決不騙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當然不會否認。

  老人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顯老,齊靜春是顯年輕,其實他年紀比我還大!所以他學問比我更大一點點,不稀奇。」

  李寶瓶滿臉懷疑。

  老人像是有些惱羞成怒,「騙你一個小姑娘作甚!」

  李寶瓶不急著下山了,雙臂環胸,向左走了幾步,再向右移動幾步,揚起腦袋看著高大老人,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就算你年紀比我先生小,所以學問小,那為什麽我的小師叔,年紀比你更小,學問還是比你大呢?」

  老人嘖嘖道:「學問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寶瓶有些急,認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後,伸出一隻小手掌放在嘴邊,低聲道:「我跟你講,你別告訴別人。」

  然後她伸手在自己腦袋比劃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學問,有這麽高的話,那我的小師叔,學問至少有這麽高。」

  李寶瓶再伸手在自己肩頭比劃了一下,最後移到自己耳邊,「等到小師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認識一些字,學問很快就有這麽高!」

  老人目瞪口呆,最後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師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寶瓶使勁點頭,「可不是!我的小師叔厲害得不得了!」

  老人突然感慨道:「厲害好,厲害好啊,厲害了,將來就能保護好我們的小寶瓶。」

  李寶瓶有些神色黯然,擠出笑臉,咻一下就沖出去老遠,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告別,「我走了啊,我覺得老先生你學問其實也不錯,有這麽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劃一下,跑的太急,一個不穩,就那麽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

  高大老人拍了拍腰間,「規矩」戒尺隨之現出原形,遙望著越來小的那抹紅色身影,老人嘆了口氣,「靜春,早知道應該見一見那少年的。」

  ————

  東華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見底,種植有滿滿的荷花,只是入冬時節,皆已是枯葉,顯得尤為蕭索。

  有個高大少年手持一桿綠竹魚竿,坐在岸邊垂釣,不時有人指指點點,但就是沒人靠近搭訕。

  終於有一個其貌不揚的黝黑少女,來到少年身邊站定,「釣魚有意思?」

  於祿點頭笑道:「有意思啊。」

  謝謝問道:「有趣在什麽地方?」

  於祿笑著給出答案,「魚上鈎了會開心,哪怕最後魚跑了,還是會開心。」

  謝謝隱約有些怒氣。

  於祿凝視著湖面,忍住笑,一語道破天機,「好好好,我說實話,我是在習武呢。」

  於祿緩緩解釋道:「且不說持竿,只說我這坐姿,是有講究的。要坐靜如山岳,動如江河。之後魚兒真正咬鈎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的動靜轉換,只在一瞬間,契合道家陰陽顛倒一線間的玄機。有本武學秘籍上,說一靜則無有不靜,一動百骸皆相隨。所以我這麽釣魚,能夠濡筋骨、充元氣。」

  謝謝將信將疑。

  於祿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少女,「你要說我從不曾練武,沒有錯,我從來沒有練習過拳樁架勢,但你要說我一直在習武,也沒有錯,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還有現在釣魚的時候,都在想那些武術秘籍裡的東西。出身好,有個好處就在於家裡的秘笈,哪怕品秩不會太高,可錯誤的地方,絕對不多,而且許多拳法劍經裡,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學問最大,格外讓人癡迷。」

  謝謝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望向那根纖細修長的魚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於祿委屈道:「喂喂喂,謝姑娘,沒你這麽揭人傷疤的啊。」

  謝謝沈默片刻,說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心裡頭反而不安穩了。你呢?」

  少女自問自答,「你於祿肯定在哪裡都無所謂,這一點,我的確遠不如你。」

  於祿毫無徵兆地轉過頭,搖頭道:「我喜歡一個人對著火堆守夜的時候。」

  謝謝疑惑道:「為什麽?」

  於祿重新轉回頭,盯著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歡。」

  謝謝笑道:「那你喜不喜歡她,那個差點成為太子妃的女子?」

  於祿先是面無表情,很快展顔一笑,答非所問道:「謝姑娘,在這裡,我們要慎言,慎行。」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於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麽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唉。」

  謝謝黑著臉道:「請慎言!」

  於祿猛然一抖手腕,魚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鈎!」

  少女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於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東西,不好說,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只有誰都有的草鞋,唉,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於祿。

  於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別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別誤會……」

  少女沒有停步的意思,於祿丟了魚竿,連上鈎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魚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於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魚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麽潑辣?我跟你姓!」

  ————

  林守一,髮髻上別著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少年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面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誤她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依舊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書樓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要麽來自京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門,無一不是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富貴子女。

  林守一的出現,彷彿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癡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里之外,愈發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鬥志,看林守一做什麽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著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尋常身邊的權貴王孫,天壤之別,那麽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說只是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只是膚淺的認知,那麽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董靜經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就會親自帶著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於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鬧,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董靜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很快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說簡單一點,這意味著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衝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大大超出尋常天才的範疇。

  突然一個氣喘籲籲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後,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著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最後他帶著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李槐,這些錢,他家族當初寄到了紅燭鎮枕頭驛,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後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幹啥?我只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說道:「你回到學舍後,就跟舍友說,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說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麽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後鎖好箱子,別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後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麽說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書樓。」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著臉找到林守一,耷拉著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說話。

  被堵在書樓門口的林守一嘆了口氣,「怎麽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裡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強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說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聽。

  ————

  李槐跟李寶瓶今天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後李寶瓶找到故意躲著自己的李槐,發現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說!」

  李槐撅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

  小姑娘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著我,趕緊的!我隨後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李槐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裡頭竟然還藏著草鞋,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裡畫圈圈,沒過多久,李槐就看著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裡拎著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

  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挨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啊!」

  李寶瓶看著那三個傢夥,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兒,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後哄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著狹刀,對那三個小王頓飽揍。

  別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氣力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著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綉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加上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後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裡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後心,整個人撞向床鋪,又痛又怕,乾脆趴在那裡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把那套泥人兒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後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你們爹娘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說到做到!」

  李寶瓶看到一個悄悄抬頭望向自己的傢夥,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傢夥趕緊後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慫樣!以後別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麽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

  兩天過後。

  夫子院內,國字臉副山主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衆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鬥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餘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眯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啊?」

  高大老人臉色淡漠,彷彿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國字臉大儒,都有些脖子裡冒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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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6:55:0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三章 終成師生

  白衣飄飄的崔瀺一路穿街過巷,終於找到那座樓閣所在的宅子,果然是高門大戶,兩尊石獅坐鎮,門檻極高,儀門緊閉,不過奇怪的地方是這棟宅子懸掛「芝蘭」二字,不是什麽張府錢府。

  之前崔瀺看到異象的那棟樓閣,應該這戶人家的私家藏書樓,高度幾乎不輸城內的文廟魁星閣,必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

  越是臨近這座「芝蘭」府邸,崔瀺就越發清晰感受到風雨欲來,這種感覺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陰天,讓人氣悶。

  天地之間,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氣,還有諸多無形之氣,大抵上有清濁之分,前者靈秀,裨益修行,後者汙穢渾濁,損傷魂魄,亂葬崗、古代京觀、戰場遺址之類的地方,各有玄機,未必全是汙濁之氣。

  世間有助於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蘭之室,沁人心脾。

  崔瀺雙手負後,施施然走上臺階,一位中年門房由側門走出,眼見著白衣少年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詢問身份。

  崔瀺說他是依靠斬妖除魔積攢陰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見到宅子不對勁,可能會有血光之災,故而特來相助。

  門房只當是玩笑話,要說世間精魅鬼怪到底有沒有,門房知道是有的,因為自家府上就豢養許多無傷大雅的精魅,但要說有邪祟鬼魅膽敢在城內作亂,尤其是在他們「芝蘭」府搗亂,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誰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認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聽說去年剛剛成為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門嫡傳,精通飛劍和雷法兩術。

  被當做騙子的崔瀺也不惱,繼續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家宅子藏風聚水做得不錯,書樓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陣眼所在,加上估計在藏書裡頭,有很多聖賢君子親手蓋過藏書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時間一久,就容易彙聚靈氣,尋常妖物鬼魅不敢來此自投羅網,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溫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兒,會成長得很順利。」

  門房神色有些不耐煩,讓崔瀺趕緊走,說他沒有功夫聽個少年郎胡說八道。

  崔瀺伸手輕輕撥開門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這棟府邸的書樓,確實有些古怪,裡頭盤踞了一頭大蟒,可能是一開始就有,來歷不明,也有可能是後來給人請神請進去的,如果我沒有猜測的話,應該是條火蟒,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它倒數第二次的蛻皮之日,下一次蛻皮,就該走水而成,一旦成功,會成為一條大蛟。」

  崔瀺伸手指向城外那邊,「但是,江水之中有條水蛇,境界相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機而動,絕不會輕易讓你們家這條近親死敵成功蛻皮,世間蛟龍蛇蟒之屬,一旦開竅出現靈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開竅後皆不喜同類靠近,所以你們府邸若是不早作準備,火蟒在蛻皮虛弱之際,水蛇必然離開江面,直撲此處,試圖一擊致命,順勢搶奪火蟒體內的那顆半道火丹,轉化為自身修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門房眼神複雜,驀然大怒,伸手試圖去推開白衣少年,「滾滾滾,小小年紀,信口雌黃!」

  崔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講不通嘛,好麻煩的,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來吧。」

  他一揮袖,中年門房整個人被一股清風橫掃出去數丈,當場暈厥過去。

  側門那邊很快湧出五六位彪形大漢,崔瀺大步前行,那些個初境二境武夫下場比門房還不如,還沒見著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如何揮袖,就自行倒飛出去,橫七竪八,全部倒地呻吟。

  崔瀺一路行去,又有衆多護院蜂擁而至,都沒能讓他停步些許。

  當他來到那座書樓外的廣場,打著哈欠的崔瀺終於有了點興致,望向並肩而立的三人,父子模樣。除了他們,並無外人,估計是不願暴露出書樓真相,或者是不希望傷及無辜,都不許靠近此處。

  崔瀺視線很快越過三人,書樓占地極大,高達六層樓,樓頂天空烏雲密布,雷聲轟隆隆作響,沈悶至極,電光交織閃爍。矗立在天地之間的這棟高樓,有一條長達十數丈的巨大蟒蛇,身軀從樓閣底樓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頭顱,正對著天空雷雲吐露蛇信,充滿了天生的敬畏,又蘊藏著旺盛的鬥志,世間妖物出身,對於雷鳴,幾乎少有不怕的,這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烙印,代代相傳,千萬年不絕。

  相傳遠古時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帝,曾經攜帶一衆雷部神靈和諸多雨師,巡狩遊歷各大天下,妖魔不知喪命了多少。

  崔瀺繼續前行。

  披掛一副古銅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攔下兩個想要教訓那個不速之客的兒子,眼神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不可輕舉妄動,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貴客登門,有何指教?」

  崔瀺腳步不停,懶洋洋道:「我的好脾氣都在大門口那邊用完了,現在我要登樓,你們如果鐵了心攔阻,別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滅你們滿門……這種事情我現在是不會做了,但是宰掉你們父子三人,毀屍滅跡,大不了回頭跟我家先生解釋,就說你們是死於蛇蟒之戰,我還是毫無心理負擔的,說不得到時候我在先生面前,還要為你們掬一把同情淚,唉,誰讓我有這麽個古板先生呢。」

  中年男子手握腰間長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著一層土黃色的厚重光暈,厲色道:「真當我『芝蘭』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軟蛋?」

  崔瀺呸了一聲,「還敢自稱『芝蘭』?家裡分明珍藏有這麽多好書,不讓子孫好好學習聖人教誨,偏偏一個個舞槍弄棒,更可惡的是還敢與妖物勾結,不惜讓他竊據書樓,汲取『書香之氣』,這也就罷了,明知道火蟒蛻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的時候,你們不提醒城內百姓趕緊離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雲下降、火蟒攀樓的景象,你們知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火之爭,少說會害死城內千餘人?」

  崔瀺說到這裡,有些委屈,碎碎念念,「先生,這都怪你,我這好好說話的習慣,都有些上癮了。」

  一位高大青年手持銀槍,獰笑道:「爹,少跟這傢夥廢話,由我殺了便是,膽敢壞我曹氏稱霸一州的百年大業,死有餘辜!」

  崔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這暴脾氣,我喜歡……」

  話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處就出現不易察覺的一滴血珠子,高大青年正要運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銀槍,就只覺得眉心微微刺痛,剛要伸手去擦拭,就癱軟在地,沒有什麽奄奄一息,沒有什麽痛苦哀嚎,直接死絕了。

  中年男子甲胄光芒更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黃色雲霧之中。

  他另外一個有些書卷氣的兒子,口誦咒語,手指掐訣,腳踏罡步,忙得很,很快身邊出現一串熠熠生輝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銜接,串聯成一輪滿月,將他護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還浮現出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火蟒,繞著年輕人飛快旋轉,還有頭上那頂古樸高冠,綻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後如泉水噴灑,籠罩住年輕人四周。

  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層層防禦,手段叠出。

  崔瀺給那年輕人的保命手段給逗樂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舊是不見任何動靜。

  怕死的年輕人眉心同樣出現一粒「朱砂」,瞬間氣絕身亡。

  崔瀺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後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別謝我。」

  那中年男子飛奔而逃。

  崔瀺根本不屑追殺,現在的他憊懶得很,以至於連趕盡殺絕都覺得麻煩。

  崔瀺沒有著急走入書樓,而是在門外站定,腰間的酒壺挺沈,裝滿了酒水。

  來的路上,崔瀺又買了兩斤散酒,因為離開大隋京城後,喝完了那壺酒,當時車廂內倒是還有好幾罎子好酒,可從不能撅起屁股把腦袋進入酒罎飲酒,崔瀺就乾脆留著酒壺沒丟掉,久而久之,倒是用出了一些感情,在那之後就一直在路邊酒肆買些散酒,沒辦法,如今崔瀺得跟陳平安借錢,他可沒有什麽碎銀子,空有一座金山銀山卻進不去,在成為五境練氣士之前,崔瀺都只能乾瞪眼。

  崔瀺摘下酒壺痛飲了一大口,向前走入,跨過門檻。

  那條感知到威脅的火蟒已經縮回書樓,天空中的閃電雷雲便弱了幾分氣勢。

  崔瀺走向一樓的樓梯,嘆氣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再上層樓,又上層樓,更上層樓。」

  當崔瀺走到第五層的時候,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樓梯上,神色鬱鬱,死活不願登頂了。

  四樓五樓之間,緩緩探出一顆猩紅色的碩大頭顱,雙眼漆黑如墨,它小心翼翼望向那位神通廣大卻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瀺轉頭望向那條火蟒,惋惜道:「當年我們家裡,如果有你這樣的存在,能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那麽我可能會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火蟒把下頜輕輕搭在地板上,做出竪耳聆聽的謙卑姿態,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爭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顯然這頭畜生要更加有眼力。

  崔瀺笑問道:「打斷了你的長生路,害你錯過了這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生氣?」

  火蟒微微搖晃頭顱,整個五樓隨之震動,灰塵四起。

  崔瀺點頭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執意蛻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機會比你大很多,到時候你數百年苦苦修行,就淪為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場嘍。」

  在崔瀺所坐位置更高的樓梯上,有一位約莫六七歲的青衣童子,瞳孔竪立,他蹲在樓梯把手上,望向崔瀺的背影嘖嘖道:「哇,你這外鄉小子,不但出手很辣心腸歹毒,而且眼光還很不錯呀,還曉得本尊的厲害。」

  火蟒大為驚駭,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樓下的衝動,整條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沒了曹氏父子的保駕護航不說,如今不得不強行斷去蛻皮過程,正是最為孱弱的階段,而那傢夥竟然還潛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

  崔瀺轉頭笑道:「調皮。」

  青衣稚童一臉茫然,伸出指甲鋒利如小錐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說我?」

  下一刻,青衣稚童雙手捂住額頭,不斷有鮮血滲出指縫間,從樓梯欄桿上跌落到五樓,滿地打滾,整棟書樓都開始晃動起來。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物,沒好氣道:「行啦,別裝了,再這麽調皮,我就真讓你去見閻王爺了。」

  那青衣稚童驟然間停下滾動身形,起身後拍了拍衣袖,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與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關係莫逆,與他稱兄道弟兩百多年了,比這個連城隍爺都不敢見一面的小丫頭片子,要強太多太多,你小子修為不錯,有資格當我府上的座上賓,如果今天幫我,讓我吃掉它,以後這州城內外千里,你想殺誰就殺誰……」

  青衣童子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死死盯住那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嚇得失魂落魄,兩條腿開始打擺子,那條火蟒更是變成一位粉裙女童模樣,身軀蜷縮在樓梯口,瑟瑟發抖。

  崔瀺手中拿著一方古老硯臺,盤踞有一條長不過寸餘的蒼老瘦蛟,若是仔細聆聽,竟然能夠聽到貨真價實的輕微酣睡聲。

  對於青衣童子和書樓火蟒而言,那一聲聲凡俗夫子不覺得異樣的酣睡聲,落在它們耳中,簡直比天雷還可怕。

  崔瀺低著頭,雙指拈住一枚金光煥發的「綉花針」,在古硯邊沿摩擦,帶起一連串電光火石,像是在用硯臺砥礪鋒芒。

  崔瀺伸出硯臺,「乖乖進來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牆壁,艱難起身後,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問道:「有沒有好處?」

  崔瀺點頭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稚童沈聲說了一個好字,然後……就撞破五樓窗戶,飛掠出去。

  之後則是一縷兩三尺長的金光,緊緊尾隨其後,透過窗戶一起向城東外掠去。

  片刻之後,城外東邊的大江之中,掀起驚濤駭浪,時不時有血水四濺。

  正在城門口喝茶的陳平安立即付錢結帳,飛奔趕往城內。

  結果發現「芝蘭」府邸連看門的人都沒有,陳平安一路暢通無阻,最後來到那座高聳閣樓,剛好看到崔瀺親手牽著一個粉裙女童走出來,大概是為了貪圖享受,崔瀺將書箱轉讓給了個子小小、身材纖細的小女孩,自己兩手空空,只有腰間的酒壺。

  崔瀺一拍腦袋,讓背著書箱的女童去拿幾本靈氣最足的古書,然後坐在書樓門檻上,喝著酒,抬頭笑道:「先生,說吧,我聽著呢。」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麽讓你跟我一起返回龍泉縣嗎?」

  崔瀺大口喝著酒,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知道啊,怕我不長記性,還是心懷叵測,會在大隋的新山崖書院鬧出麽蛾子,你不放心李寶瓶他們三個。所以寧肯自己睡覺都不安生,也不願意那些孩子出現意外。」

  陳平安看著崔瀺。

  崔瀺無奈道:「喂喂喂,猜出這種答案很難嗎?先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丁點兒的驚訝,都是對我崔瀺的侮辱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最後說道:「如果你願意誠心誠意保護他們,從今天起,我就答應你當我的學生。」

  崔瀺高高揚起酒壺,「一言為定!」

  陳平安皺眉道:「還是算了。」

  「就因為我答應太快?」

  崔瀺冷笑,「別急著反悔,我在跟你偷偷離開馬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猜到這一步了,我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慮多時的結果。所以你別覺得我在敷衍你陳平安,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來就是我自個兒預定的一步棋,你以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說出來我怕嚇死你,那可是大驪在跟大隋下棋!這一局棋,關係著兩大王朝的國運走勢!」

  崔瀺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以身涉險,在龍潭虎穴裡頭逞英雄,本來不是我的風格,但是沒法子,說到底簍子是我自己捅出來的,交由別人收拾爛攤子,我未必放心。」

  崔瀺苦著臉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翹翹了……」

  陳平安認真道:「我會爭取幫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瀺愕然,小聲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這一路跟著李寶瓶林守一,書真沒白讀!哈哈,不愧是我先生,學得快。」

  陳平安問道:「對了,墓碑上是寫崔瀺,還是崔東山?」

  崔瀺滿臉惶恐,「呸呸呸!」

  然後崔瀺笑道:「知道先生會走出這一步,所以學生我連離別贈禮都準備好了。方才那女娃兒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書香氣長大,性子很溫順,以後給先生當小書童,是最合適不過了。其餘那個,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這一路返回龍泉縣城,身邊就需要這麽個能打的嘛,能夠幫著先生逢山開山逢水過水。驪珠洞天對它們而言,誘惑力還是很大的,將來等它們進了先生的地盤,就容不得它們不聽話了,不過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條江中水蛇,很快它就會自己跑到這裡來磕頭認錯。」

  陳平安有些心情複雜。

  「你是壞人,而且比我聰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應付壞人,我希望你回到書院後,真的能夠護住寶瓶他們。」

  陳平安眼神誠懇,深呼吸一口氣,就以江湖氣十足的抱拳姿態說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這裡先謝你!」

  「先生願意做此決定,就是真的認可了學生,哪怕只有一點點而已。先生要學生做什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須言謝?」

  崔瀺起先有些嬉皮笑臉,但是看到滿臉正經的陳平安後,立即收斂玩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鶴垂翼,瀟灑絕倫,沈聲道:「學生拜別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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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7:06:0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粉裙女童抱著一大捧古書跑出閣樓,看到這一幕後,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懼意。

  與此同時,從天空摔落一位青衣小童,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在他身邊有一抹金光流轉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氣喘籲籲,抹去臉上的血水,轉頭望向那條根腳不明的過江龍,眼眸之中戾氣難消,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數百年,突然給人揍成一條喪家犬,心胸之間自然憤恨難平。

  崔瀺打了個響指,那抹金光如燕歸巢,飛回他袖中。

  看到陳平安有些疑惑,崔瀺笑道:「先生可曾記得野夫關外,我跟先生吹噓拜師禮有多豐厚,就有說到這柄暫時無主的本命飛劍,名為『金秋』,品相不俗,無需太高境界就能駕馭,運轉如意。」

  崔瀺咧咧嘴,頗為得意,「飛劍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當之無愧的劍仙,是個棋癡,興許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竟然想著改弦易轍,由劍修轉入棋道,奈何棋藝不精,與我賭命賭了一場,便輸給我這把飛劍,不過說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沈舟,不願與這飛劍有任何的藕斷絲連。」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麽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瀺一陣牙疼的模樣,「先生,可沒你這般偏心的,林守一當然能用,可由他來煉化驅使,肯定暴殄天物啊,學生我捨得給先生,萬萬不捨得給林守一這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

  中土,劍仙,棋道,賭命。

  這些詞匯串在一起,足夠驚世駭俗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不出異樣,準備離開,繼續趕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講透,也好讓先生接下來的返鄉之路,不會因此橫生枝節。」崔瀺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龍觀鎮山之寶的硯臺,對黃庭國這雙火蟒水蛇下令道:「速度將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規矩是事不過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別怪我……」

  這還沒說幾個字,崔瀺就殺心四起,只想著乾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畢竟按照龍泉縣城的謀劃,能夠與那條老蛟搭上關係,就已經足夠,眼前這火蟒水蛇,道行不高,化蛟都未完成,遠遠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說到底它們的捕獲,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添頭而已,一開始是如今方寸物裡的寶庫打開不了,就想著給「自家先生」降伏兩個小傢夥,哪怕沒大用,以後養在身邊,幫忙看護山頭,加上驪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強可行。

  所以他崔瀺還真不在乎它們的死活,如今先生已經是先生,學生已經是學生,崔瀺無比清楚陳平安的性格,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認可自己,就是給他一萬條火蟒水蛇都沒用,如今認可了自己,沒了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傢夥,根本不礙事。

  想到這裡,崔瀺有些百感交集,跟陳平安打交道,說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覺比搬動五岳還吃力,但是當自己跨過謀道無形的門檻後,就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竟然能會讓大驪國師如此老謀深算的人,生出一些……心安。

  眼見著金光流瀉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趕忙起身,跪地磕頭,「懇請仙師饒命,小的願意給仙師們赴湯蹈火,肝腦塗地,雖死不悔!」

  在這座芝蘭府藏書樓看遍萬卷書的粉裙女童,有些恥與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妖怪,嚅嚅喏喏,有些不知所措。

  崔瀺懶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廢話,抬起硯臺,「我數三聲。」

  粉裙女童略作猶豫,從眉心處竄出一條細如絲線的火焰小蟒,掠入硯臺,然後臉色雪白,身形搖搖欲墜。

  青衣小童見狀,只得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嘮叨著「罷了罷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見他七竅生煙,最終凝聚為一條比火蟒略粗的烏青小蛇,飛入硯臺,一蟒一蛇在硯臺內蜷縮起來,絲毫不敢動彈。

  畢竟硯臺邊沿,有條老蛟盤踞酣睡,那可是他們這一類妖物的老祖宗,說不定還是隔著十八代那麽遠的。

  崔瀺收起大驪死士半路送來的硯臺,冷笑道:「別不知好歹,不過是受了點約束,就能夠借此砥礪境界,換成是別洲蛟龍之屬的妖物,若是有你們倆這份機緣擺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頭磕破。」

  自幼就在書樓這方寸之地長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謝。

  從來就逍遙散漫、生性野慣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為然。

  崔瀺對此視而不見,玩味笑道:「大驪龍泉縣知道吧?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個地方,我家先生是那裡的土財主,擁有五座山頭,還收藏了不少靈氣飽滿的蛇膽石,這玩意兒,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靈血凝聚而成,它的價值,你們自己掂量掂量。所以這一路,好生伺候著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對著陳平安彎腰拜了一拜,滿臉喜氣,「奴婢願意追隨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乾脆利落,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砰砰作響,「老爺,缺不缺暖被窩的美婦丫鬟啊,我認識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不乏其人,只要老爺點個頭,我這就給老爺擄搶……哦不,是給老爺用八抬大轎請過來。」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瞥了眼崔瀺,難道是物以類聚?怎麽盡招惹這些個混不吝的怪胎。反觀自己身邊,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經。

  被老秀才斬斷神魂聯繫之後,崔瀺如今雖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還在,對於陳平安的心思,通過這一瞥,崔瀺便猜了個七七八八,有些無奈,李寶瓶這些孩子哪裡就正常了?退一萬步說,你陳平安就正常?一個破拳譜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幾個人一心想著先打它個一百萬次,再來談其它?

  青衣小童抬起頭,「老爺,芝蘭府曹虎山還有個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負責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還是不差的,天賦蠻好,還有個仙家府邸做靠山,這會兒估摸著已經跟他爹匯合,若是聽之任之,以後少不了麻煩,要不要我……」

  小童做了個張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姿勢。

  崔瀺笑道:「解決掉你們,我的道理才講一半,接下來你們陪著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來收尾。」

  陳平安點了點頭,叮囑道:「別濫殺。」

  崔瀺哈哈笑道:「先生發話,學生豈敢不聽。」

  竹簍微動,陳平安轉頭望去,那把槐木劍一陣微微搖晃,那個袖珍可愛的金衣女童,一路順著木劍和背簍,來到陳平安肩頭,朝他招手,陳平安心領神會,側過腦袋,這位一直寄居於槐木劍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陳平安認真聽完之後,對崔瀺說道:「它告訴我,你如果到了大隋書院,要你跟茅小冬說兩句話,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僞』,一句是『禮定倫,法至霸』。」

  崔瀺輕輕嘆息一聲,神色複雜。

  顯而易見,一句是老秀才給自己的臨別贈言,一句應該是齊靜春原本希望借陳平安之口,轉贈給茅小冬的臨終遺言。

  崔瀺有些灰心泄氣,對陳平安指了指肩頭小人兒,「這是驪珠洞天碩果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難得,先生的落魄山有座山神廟,那尊山神,還算值得信賴,將來可以把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廟飼養,以香爐為廬,香火為食。」

  站在陳平安肩頭上的金衣女童猶豫不決,最後深呼吸一口氣,望向崔瀺,「齊先生還留了句話,但是當時先生說你未必有機會,現在既然你認了陳平安做先生,雖然人還是壞人,但我覺得可以說給你聽聽看。」

  崔瀺楞在當場,心中有些激蕩,緩緩正色道:「洗耳恭聽。」

  身穿金衣的香火小人稚聲稚氣道:「學生問『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筆誤?先生答曰,窮秀才囊中羞澀也。」

  崔瀺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崔瀺獨自走向藏書樓,笑得停不下來,一邊走一邊擦拭眼角的眼淚,轉過頭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瀺走入書樓,在二樓窗口,望向陳平安的背影,高聲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難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位戶部老侍郎,就說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夠違心說你與老秀才,是半個師生關係,就更好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瀺揮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崔瀺一路登頂,來到六樓,登高遠眺。

  之前之所以不願登上這一層,不是這裡有什麽玄機,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讓崔瀺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文聖首徒也好,大驪國師也罷,一樣是從少年從年少歲月走來的。

  崔瀺到了頂樓,向後倒去,隨手將那方古硯放在一旁,全然不顧灰塵沾染白衣。

  他轉過頭,看著硯臺,「既然已經開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氣,將這上古蜀國的蛟龍孽種一網打盡,全部豢養其中?」

  崔瀺望向樓頂的五彩藻井,雕刻有威嚴團龍。

  跟記憶裡的自家書樓,不太一樣,光線昏暗,可沒這麽漂亮好看的風景。

  崔瀺閉上眼睛,有些犯困。

  還記得他在年幼時分,天資卓絕,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爺爺狠心地「關押」在書樓頂層的小閣樓上,搬走樓梯,三餐用繩索送來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麽點大的地方解決。

  自然還有個馬桶,每天都會換,孩子為了反抗,表達自己的憤懣不滿,經常撕下書頁當厠紙,或是折紙為小小的紙鳶飛鳥,從一扇小窗丟出樓外,乘風而飛,然後每次就會聽到爺爺拄著拐杖在閣樓下邊破口大駡。

  那個時候,崔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將閣樓所有書本壘砌起來,站在高高的書堆上頭,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經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當年崔瀺還不叫崔瀺,而是崔瀺巉,瀺解字作水聲,巉則解字作雄山峻嶺。

  為他取名的爺爺,那會兒當然是希望這個孫子,長大之後道德品行、學問修養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兩全,山水皆靈秀,能夠成為讀書種子,躋身君子賢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領情,好不容易走下閣樓後,很快就離開家鄉去遠遊,走出家國,走出一洲,最後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還不夠遠,離那個倔老頭越遠越好,而且還故意把那個巉字給去掉了,只留下相對喜歡的瀺字,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始終對外自稱崔瀺而已。

  哪怕崔瀺重返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依舊沒有回過一次家鄉。

  不想回去。

  崔瀺睜開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臉,「看什麽看,沒看過大老爺們傷心啊。」

  頂樓出現一位陰神出竅遠遊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條老蛟,老人盯著那方硯臺,臉色陰沈。

  崔瀺沒有起身,一揮袖子,將硯臺拂向老人,「你的三百年修為已經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兩清了。接下來你不用著急去往龍泉縣,幫著抓捕蛟龍之屬的殘餘孽種,不論老幼大小,一並關在硯臺內,我家先生留了許多品相最佳的蛇膽石,並沒帶出家鄉,也虧得他沒帶出來,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曉得會不會當散財童子,早早揮霍殆盡,現在正好,將來可以物盡其用。」

  崔瀺坐起身,漫不經心地抖了抖肩頭。

  老蛟收起硯臺,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氣象變化,心中怒意瞬間煙消雲散,轉為無奈和欽佩,「國師不愧是國師。」

  崔瀺嘆了口氣,「從無到三,從三到五,不值得大驚小怪,在這小小寶瓶洲,算是罕見,可要是換成那座中土神洲,你在那邊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內,你就會發現無數驚才絕艶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後瞬間隕落,甚至會讓你目不暇接,到最後,就會發現唯有老而不死、並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厲害。」

  儒衫老人,紫陽府開山鼻祖和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名義上黃庭國的辭官退隱老侍郎,搖頭笑道:「那裡就不是我們能待的地方,一經發現,十有八九會被那幾個大王朝,抓去剝皮抽筋吧。」

  崔瀺依然坐在地上,臉色木然說道:「事情又有變化,大驪京城,有人覺得你擔任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不能服衆,我雖然反對,但是皇帝陛下已經決定,只讓你出任副山主,還未必能坐穩第二把交椅,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你如果反悔,我不沒有意見。」

  老人坦然笑道:「座位靠後的副山主?我看挺好,不用做出林鳥。」

  崔瀺轉頭皺眉道:「現在跟我客氣,以後再反悔,我可就沒這麽好說話了。」

  老人搖頭道:「並非客套話。」

  崔瀺的古怪性情又顯露出來,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譏諷道:「難怪你能活這麽久。」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感慨道:「現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瀺站起身,無需任何動作,所有灰塵便從白衣抖落飄遠,「接下來,勞駕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後你再回來這裡,把芝蘭府的事情做個了斷,可以順便策反了城外那位水神。」

  老人臉色古怪。

  崔瀺走到老人身前,笑呵呵道:「咋了,給人騎在脖子上不習慣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遠古時代,神人乘龍,就跟今兒有錢人騎馬騎驢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儒衫老人泛起苦笑,認命道:「那我在樓外等你?」

  崔瀺點點頭,老人身影一閃而逝。

  這座州城的城頭上空,驟然之間風起雲湧,大雲下垂,幾乎要觸及書樓頂部。

  城外那尊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頭望去,充滿敬畏。

  城隍閣和文武雙廟的三尊神祇,亦是如此。

  崔瀺腳尖一點,飄向頂樓窗外,穿過雲海,落在一條老蛟的頭頂,盤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搖,御風前行。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傳說中的神靈騎乘天龍。

  崔瀺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掐訣,竟是百無聊賴地練習那劍爐立樁了。

  近朱者赤。

  ————

  城門口那邊,陳平安轉頭望去,天空雲海翻滾。

  身邊一左一右跟著書童模樣的兩個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門,就覺得自個兒猛虎歸山蛟龍入海了,大搖大擺道:「老爺,那傢夥可是夠凶殘的。」

  粉裙小女孩瞥了眼口無遮攔的死敵,她抿緊嘴唇,打死不說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他是我的學生。」

  青衣小童嚇得趕緊跑開。

  陳平安繼續前行。

  這算不算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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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7:25:1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

  一路上很熱鬧,熱鬧得耐心如陳平安這麽好的人,都覺得耳朵沒個清淨。

  這一切歸功於那個比崔瀺還話癆的青衣小童。

  一大兩小,初冬時分,已經結伴同行半旬時光,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到了龍泉縣老爺家裡,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夥計啊?有些丟面子,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能給他們笑話幾百年,怎麽給那幫妖怪水鬼當大哥?老爺你是不知道,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誰都要伸出大拇指,頂呱呱!」

  陳平安假裝聽不見,因為他知道只要接話,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老爺若是不信,老爺可以問那傻妞兒,便是州城內的達官顯貴,一樣對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裡的王爺,架子大一些,對我只能算是客客氣氣,不夠熱絡。不過跟我兄弟關係還不錯,經常一起快活。老爺你也真是的,為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給老爺你一個鑼鼓喧天、江水沸騰的隆重儀式!」

  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閒聊,陳平安大致瞭解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衝動,經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明明跟他不沾邊,水神用言語激將法幾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的,還自覺英雄氣概,有一回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逃了兩千多里路。當時靦腆的小丫頭,聊到這裡,難得吐露心扉,說如果就這麽不回來,倒也好了。

  陳平安見他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道:「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當做了擋箭牌?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偷偷點頭。

  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麽,可是眼尖地發現那小蟒的動作,冷笑道:「你一個小娘們,懂什麽兄弟義氣?」

  說到這裡,他使勁張大嘴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對女童張牙舞爪道:「再唧唧歪歪,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然後把你拉屎拉出來……」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麽都沒有說啊,你就知道撿軟柿子捏!

  陳平安顛了顛背簍,雖然崔瀺返回大隋京城書院,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只不過陳平安知道除了擔心,自己也做不了什麽。

  陳平安抬起雙手,呵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色。

  冬天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什麽時候會下雪,爭取過年前回到小鎮。如果實在趕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樁,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路線儘量揀選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

  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台,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目盲老道人贈送的《搜山圖》,送給了林守一。

  但其實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只不過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的求學,背簍裡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反而讓陳平安不太適應。

  阿良當時棋墩山,將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最後陳平安拿到一顆乾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麽用處。

  槐木劍裡住著一位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現身後,又躲起來不見人了。

  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

  有幾本書,是文聖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

  一根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別上髮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崔瀺一起離開京城後,說過真正值錢的,其實是那個木盒,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

  一對山水印,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靜心得意」印。

  以及陸姓年輕道長,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為了練字的關係,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翻看看。

  至於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據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異常雪亮,夜間光可照人。

  不過如今背簍裡,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

  除了崔瀺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還有兩幅春聯,一個福字。崔瀺在信上說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還望先生笑納,放心,字就只是字,沒有算計。

  以此可見,崔瀺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連他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他這個學生都已經算準。

  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後怕的,只是一樣沒辦法說什麽。

  除此之外,背簍裡還有兩幅字帖,《青山綠水帖》,內容也寫得文縐縐的,這幅字帖寫得比較正兒八經,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瀺的荒誕性格了,叫《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嗇。

  字寫得……陳平安說不上門道,就是覺得確實好,賞心悅目,光是看著字帖,就像站在那條行雲流水巷。

  一路上,青衣小童繼續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後,還背著崔瀺的那個書箱,不管陳平安怎麽勸說,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將任何一樣東西,放入他背簍裡。

  陳平安回頭一想,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寶瓶,不會累的。

  一想到這個,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就能夠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外,他站在牆角那邊,看著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著先生講課,沒有受人欺負,過得很好,讓他陳平安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也過得很好,更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開始默默走樁。

  ————

  新山崖書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隔岸觀火,極有意思。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絕對不會覺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國韓府,還有懷遠侯府,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們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時候,一個個臉上烏雲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言官清貴且勢大,最近朝堂上很熱鬧,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們,各抒己見,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隊,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既有為韓老上柱國、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說那些個外鄉學子出手狠辣,沒有半點文人風雅,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們管教無方,那些從大驪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並無過錯,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然後就又有前者反駁,怎麽叫欺負了,讀書人之間的言語爭論,再平常不過,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為此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舉例歷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後者亦是不願服輸,針鋒相對,一一駁斥。

  這樁引來無數矚目的京城風波,起始於書院一間學舍四個孩子間的爭執,後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小姑娘,手持利器打傷了人,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的寶貝兒子,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十六歲,素有神童美譽,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

  這位長大後不負衆望的楚氏長孫,聽說後並未第一時間露面,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韓老上柱國的幼孫,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位年輕人,去找那個小姑娘的麻煩,當然不會動手,但是出言不遜是確有其事,湊巧給小姑娘的同鄉林守一撞見,一來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兩人哪裡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淒慘無比,這下子同樣被視為「修道美玉」的楚氏長孫,沒辦法坐視不理,找到林守一,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一個拿上了祖傳法器雲雷琴,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的閃電,以秘法煉製成為琴弦,每當撫琴,雷聲滾滾,氣勢非凡。而已經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的外鄉少年林守一,同樣表現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同樣是三境修為,哪怕面對擁有上品法器的楚氏俊彥,雖然稍顯下風,可依然打得頗有章法,一鳴驚人。

  據說這場意氣之爭的鬥法,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遠遠觀戰,既是湊熱鬧,又是防止出現意外。

  最後的結果,是楚氏長孫不惜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林守一受到滿身輕傷,不重,卻皮開肉綻,吃足了苦頭。

  其實書院內部亦有陣營之分,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雖然並未親見那麽大的陣仗,但是御賜重物給那些外鄉人,之後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為關注那些人的功課,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而當初追隨副山主茅小冬從大驪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估計是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同樣受了不少氣,所以除去屈指可數的幾人,絕大多數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

  如此一來,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各自同仇敵愾。

  書院內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

  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站了出來,火上加油。

  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癒後林守一,拼得被後者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這次是真的重傷了林守一,嘔血不止,好不容易掙紮著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斷線風箏似的摔落地面,出手果決如沙場悍卒的大隋將種子弟,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不許任何人私下鬥毆。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那個貌不驚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後者七竅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擊,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將種少年就要變成一桿病秧子。

  終於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在一位書院學生的出現後,總算有了收官的跡象。

  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他先前離開大隋,正是去往觀湖書院,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這次返回的大隋,可謂滿載而歸,衣錦還鄉。

  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里,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更讓人艶羨不已的還在後頭,皇帝陛下讓宮內一位大貂寺,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樑,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以示嘉勉。

  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是帶著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賜之物,步入東華山。

  他登山入院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

  然後是探望臥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後是站在少女謝謝面前,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

  在李長英離開後,謝謝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

  大隋皇帝並不以勤政君主名動一洲,大抵說來,名聲不顯,不如大驪皇帝那麽雄才偉略,不如南澗國君王那麽文采風流,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麽著名,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北方荒涼,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就連南澗國權貴都願意為之往來,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觀湖書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後,喊上六部高官在內的大隋砥柱,在養心齋召開小朝會,但今天是例外,不過禮部尚書在內的衆多將相公卿,都心裡有數,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到了必須皇帝陛下親自過問的地步。

  所以那個兼任書院山主的矮小老人,成了目光焦點,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與廟堂好友聯袂而行,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身材矮小卻位高權重的禮部尚書,能夠瞧著胸有成竹,可是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位「當事人」,那就沒什麽好臉色了。

  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甚至還不如屋內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飯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大家對於這類尋常朝政事務,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相信很快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皇帝陛下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

  皇帝陛下放在杯盞,環顧四周,笑道:「怎麽,諸位愛卿,都在等著看寡人的笑話?」

  韓老柱國雖然古稀高齡,不過老當益壯,依舊精神矍鑠,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大隋功勛之後,一般情況都會淡出廟堂視野,除非重大事項,極少主動參加早朝,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但是今天韓老柱國在內的數位大佬,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

  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笑著伸手向下虛按數下,「不用起身,坐著說話便是,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麽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煊兒在內,所有人最近每天在勸學房聊這個,課業一塌糊塗,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氣得要他們乾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

  個子最小卻是官位最高的禮部尚書緩緩起身,將大致經過捋了一遍,說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問道:「是茅老親自開口,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

  禮部尚書點頭道:「確實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寡人知道了。」

  然後他就陷入沈思。

  事實上在座大隋重臣,沒有人幼稚到以為皇帝陛下當真什麽都不清楚,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

  光是為了應付大驪死士、諜子的滲透,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那就是如流水一般,就是沒個聲響罷了。

  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若是聽從大隋的勸告,不那麽自負,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早做準備,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結局無法改變,但是絕對不會那麽快,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駡盧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別提大隋的武將了。

  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笑著對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人說道:「那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怕沒有什麽壞心,可也要有個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如出一轍。

  然後小朝會就這麽散去。

  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

  矮小老人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去往火盆那邊蹲下,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守在門外的宦官並沒有代勞,老人也不覺得奇怪。

  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輕聲道:「遍觀史書,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強敵,也有內部打著忠君愛民旗號的自己人啊。」

  天官大人喉結微動,額頭有汗水滲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有些尷尬地陪著皇帝一起蹲著。

  大隋皇帝笑問道:「大驪為何如此倉促南下?原本觀湖書院態度模糊,不願給句明白話,如今反而比我們還著急,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他的賢人頭銜,之前一直故意拖延著不給,聽說後邊觀湖書院內,連直接給李長英『君子』身份的聲音都有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個問題,是打死都不能隨便回答的。

  矮小老人愈發侷促。

  皇帝問道:「如果是換成馬尚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你這麽戰戰兢兢,他們的腰桿都硬得很,那你知道為什麽最後是你,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主嗎?」

  矮小老人輕聲道:「因為臣最沒有文人氣,擔任新書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齷齪。」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對對對,是茅老。」

  皇帝點頭,自言自語道:「大驪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這就是寡人和大驪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說什麽。

  皇帝已經笑著搖頭,「可是用處不大。」

  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

  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氣書生氣,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風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繼續沈默下去,只得硬著頭皮,乾癟癟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轉頭笑道:「你啊,什麽都挺好,就是太謹小慎微了,以後別再做自汙名聲的事情了,你那幾個子女什麽品行,寡人會不知道?哪裡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尤其是你那個幼子,多好的讀書種子,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肯定不缺,你為何一定要壓著他?」

  老人嘴唇顫抖,最後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為陛下分憂了!」

  大隋皇帝將老人攙扶起身,溫聲道:「廟堂之上,很多人都說你只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樑!」

  老人頓時老淚縱橫,只覺得十數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楞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對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氣笑道:「堂堂禮部尚書,還耍賴上了?趕緊起來,不像話!」

  矮小老人這才起身,趕緊胡亂抹了把臉,「讓陛下見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揮揮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從一座小書堆裡抽出本儒家經典,一頁頁翻過,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其中有一種名為翻書風?」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遠處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確實如此,這股清風,起於何處,無據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書籍的新舊不定,此風幽微至極,尋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導引、吸納體內之後,此風就會在五臟六腑之間緩緩流蕩,若是經常翻書讀書,便能夠延年益壽。」

  皇帝抬起頭,驚奇道:「這麽好?那咱們大隋有沒有?」

  眉發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翻書風一向為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別處並無,哪怕是道教宗門,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聖地,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

  皇帝感嘆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

  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龍顔大悅。

  皇帝放下書本,突然對門外的宦官問道:「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

  老宦官並無半點猶豫,搖頭道:「上次驪珠洞天之行,雖然凶險,可收穫極豐,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求學一事,已無必要。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跟隨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驪腹地,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

  皇帝點點頭,唏噓道:「煊兒比寡人幸運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陽穴,頭疼道:「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勸說他去藩王封地,挺喜慶的一件好事,結果高煊這傢夥,在驪珠洞天自稱高稹,害得被那湊巧過路的仇家少女,帶著數位別洲劍仙,直接從天而降,找到了稹兒,雖說她事後發現認錯了人,便迅速道歉離去了,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給嚇得不輕。」

  「這是老奴的過錯。早知如此,當時在驪珠洞天的小巷內,不該那麽衝動。」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滿臉愧疚。

  大隋皇帝擺擺手道:「與你無關,不用多想。對了,那少女的真實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搖頭道:「難,只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說不得跟那道劍氣長城有關係,著實棘手。」

  大隋皇帝嘆氣道:「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更諱莫如深了,那兩個地方,一向是我們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後無奈道:「天下何其大,關鍵還不止一座。」

  ————

  林守一如今單獨住著一座學舍,其餘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經搬往別處。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變得有些熱鬧。

  林守一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李寶瓶抱著狹刀祥符,黑著臉坐在床頭。

  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臉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這個孩子鼓起勇氣,向前走出幾步,說道:「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們打不過他的。」

  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轉頭死死盯住李槐,憤怒道:「道什麽歉?李槐你怎麽讀的書!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裡,要被你氣死!」

  李槐嚇了一大跳,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而是硬著脖子嗚咽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傷,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寶瓶你怎麽辦,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傷,他一定會恨死我的,他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李槐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不管怎麽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淚。

  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被她咽回肚子,悶悶不樂道:「李槐,這事情你沒錯,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虧,小師叔不會怪你的……」

  說到這裡,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因為小師叔如果在這裡,一樣會跟你說,李槐,你是對的!」

  一說到一想到陳平安,李槐就更加傷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聲道:「書院都是壞人,陳平安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駡……」

  渾身草藥味道的林守一,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睜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這件事情背後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家族幕後陰謀,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樣,最少屋子裡三個人,絕不會這麽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麽好像都不對,因為做什麽都會覺得心裡沒底。

  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

  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許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那麽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陳平安肩膀上挑著什麽分量的擔子,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誰來守夜、該怎麽挑選路線、哪些風景名勝我們必須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瑣磨人。

  一個調侃嗓音在門口響起,「呦,咱們李槐李大將軍哭得這麽傷心啊。」

  林守一睜眼望去,笑道:「你來了啊。」

  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後,滿臉糾結。

  李槐轉過頭,怔怔看著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繼續低下頭抽泣。

  謝謝斜靠房門,「打不過就忍著唄,多大的事。」

  李寶瓶欲言又止。

  謝謝嘆了口氣,「沒辦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僞君子。」

  說到這裡,她有些無奈,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禁錮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為,她謝靈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腳。

  謝謝突然轉過頭去,有些驚訝。

  那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雙手攏袖,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門口,把身邊站著的少女謝謝,蹲著的李槐,坐著的李寶瓶,躺著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這才柔聲笑問道:「別怪我姗姗來遲啊,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

  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沈的盧氏遺民。

  於祿對此沒有惱火,不過收斂了笑意,「我這趟來,就是想問一個問題,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他會怎麽做?」

  李槐沒來由想起綉花江渡船上的風波,低聲道:「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

  李寶瓶神采飛揚,「講完了道理,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

  林守一嘴角翹起,不露聲色。

  於祿哦了一聲,「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這麽轉身離去,雲淡風輕。

  謝謝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麽?」

  於祿背對著少女,擺擺手,瀟灑離去,「來的路上,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我負責後半夜,以前是這樣,以後也該是這樣。」

  李槐有些懵。

  李寶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於祿不會是找那僞君子的麻煩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於吧。」

  謝謝納悶道:「可我覺著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

  李長英喜歡讀書,也擅長讀書,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是真正的讀書種子。

  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書樓並無夜禁,這天深夜,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他突然抬起頭,笑道:「你是於祿吧?找我有事嗎?」

  於祿雙手籠在袖中,高大少年習慣性微微彎腰,笑眯眯點頭,「有啊。」

  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滿臉笑意,「請講。」

  於祿從袖中伸出一隻手,高高拋給李長英一隻袋子,裝滿了銀子。

  李長英疑惑道:「這是?」

  李長英驟然間身體緊綳,如臨大敵。

  只見那個給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緩緩前行,笑容燦爛,「你買藥的錢,如果不夠,容我先欠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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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7:37: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

  李長英看到向自己走來的高大少年,雖然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蕩,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顔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遊的同鄉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願。」

  但是於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言語,「負笈遊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後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後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

  僅有五步之隔。

  於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鬆鬆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帳太多,跟某個傢夥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於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傳來一下沈悶聲響,由於勁道只往地底下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檯面上的氣勢並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氣、煉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勢,兼具修身養氣,故而遠比武人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後,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只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麽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於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後瀟灑後退數步,雙指並攏,立於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李長英用出來之後,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範,給人感覺,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湧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竅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穴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後的數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裡,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多,在之後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

  隨著這位書院賢人的出聲,年輕人四周出現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於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

  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於祿。

  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為的於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

  劍氣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型」的途中給於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餘劍氣同時列陣於身側,

  於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

  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有些視線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於祿何至於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李長英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凶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於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顛倒。在空中身形旋轉一圈的於祿,氣海下沈,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像,以至於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不退反進,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禦,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乾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

  走的路數,彷彿是集百家之長,熔鑄於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

  空中只有一聲巨響。

  於祿巍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於祿繼續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

  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餘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於一堵牆壁下。

  之後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後,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於祿。

  高大少年腳步不停,在千鈞一髮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高大少年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並不調轉劍尖,就那麽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於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機,害得那名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麽劍術風範,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後背。

  於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後方筆直而至的淩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長英在劍修果斷出劍之後,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禮聖的儒家經典,在於祿踩中書架的那一刻,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聖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間就來到,文字或大或小,字體或楷或篆或行書,刹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

  最終在李長英身前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出神聖浩大的氣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墜落的高大少年,臉色如常,依舊是當頭一拳。

  直接打斷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於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無論學識還是修為,都是書院學生公認第一人的李長英,就這麽被一腳踹飛出去數丈外,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落地後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在李長英身側,那名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人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凶手,老人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傷得不輕,好在並無性命之憂,可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後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樑!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訓斥。

  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老人已經現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於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雙手攏袖,就這麽閒庭信步於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於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於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駡,在於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

  於祿略微停頓,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於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所謂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於觀海境老前輩你這把……總是姗姗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

  老人給高大少年這些混帳話挑釁話,氣得鬚髮倒竪,趕緊給李長英喂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

  於祿笑眯眯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廢話半個字,到時候自然有個傢夥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

  隨著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懸停在這位大隋著名劍修的肩側。

  不過老人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鬱。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是老人都覺得不算重傷,可是當喂下那顆品相極高的丹藥後,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洶湧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凶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穴要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強大敵人一擊而潰。

  一旦出現海水倒灌,人體竅穴和經脈就像城鎮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後,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後一個境界裡。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於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打趴下我?」

  老人氣得牙癢癢,高大少年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老人愈發惱羞成怒。

  他是觀海境的練氣士,並且是一位劍修。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昇華,開始反哺肉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尋常此境界練氣士能夠長壽至百歲高齡。

  觀海境的劍修,在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得起劍道宗師的美譽。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他深呼吸一口氣。

  老人下定決心,務必速戰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而那個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於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麽直截了當。

  老人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彷彿有古代戰場殺神英靈坐鎮其中。

  饒是老人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裡的怪胎變態,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麽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上一層武夫,重傷、以至於活活打死高出一層的練氣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驚歸震驚,畏懼絲毫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人。

  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於書院規矩,不會讓你真的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著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出十數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現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讓水蛇故意晃動身軀,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叨,「老爺,你年紀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臉龐上,他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這條水蛇抓取一縷火焰,然後一點一點掐滅,發出黃豆崩碎的清脆嗓音,「為啥?老爺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願意自己帶著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你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才讓人瘮得慌……」

  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你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伸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凶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著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後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餘,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於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顆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癒之後,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餵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能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贊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

  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麽個臭不要臉的傢夥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裡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就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

  深夜時分,山崖書院,東華山山腳,有一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麽?」

  崔瀺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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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8:01: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寶多啊

  一位腰間別著紅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東華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駕親臨之後,就已經撤去所有諜子密探,就連一位十境練氣士,都只是在東華山近處隱藏,不可輕易踏足書院,這是大隋對山崖書院給予的尊重,或者說是大隋皇帝對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內,香火祭祀著山崖書院這一脈尊奉的三位聖人,居中自然是至聖先師,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一同頂禮膜拜的老祖宗,然後就是有意在掛像上隱去身份的文聖,以及第一任書院山主齊靜春。

  白衣少年在山腳書院門口遞交過了通關文牒,一路走到此處,往大堂內探頭探腦一番,便打死不往裡走了,站在門檻外頭,氣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噁心我,還是想坑害我?你今兒撂下一句明白話,如果我不滿意,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後再也不來這山頭礙你的眼!」

  茅小冬猶然閉著眼睛,滿臉淡漠,開口道:「你要麽進去敬香,要麽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則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孫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你就算願意給我當孫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嘖嘖,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掛著兩條鼻涕蟲跟我學下棋,然後打了一萬年的譜,到最後還是我讓兩子,依舊被我殺得臉色鐵青、雙手顫抖,恨不得舉棋不定,拖延個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圍棋只是小道。」

  崔瀺譏笑道:「『弈之為數,小數也』?呦呵,誰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撥記名弟子當中,學問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師重道,侍奉老秀才比親爹還親爹,怎麽開始推崇別家聖人的道理了?尤其這位聖人,可還是老秀才的死對頭,怎麽,你圍棋學我,做人也要學我?」

  始終閉目養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兒子。」

  崔瀺眼珠子一轉,「我這趟來東華山就是無家可歸,暫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貴為書院山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不想看我就別看嘛,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逍遙自在,皆大歡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過不了幾天,書院就要被你害得給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較勁,我不攔著,但是你別想著在東華山這裡折騰,書院就是書院,是做道德學問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隨便拉屎撒尿還不擦屁股的地兒!」

  崔瀺皺眉道:「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裡頭有一顆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點頭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沒拆開,趕緊丟火爐裡,然後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飯。」

  這話說得足夠難聽,只是崔瀺半點不惱,站起身來到高大老人身邊,嬉皮笑臉道:「小冬啊,我這次來真不是為了啥謀劃來著,就是沒事曬曬太陽,陪你下下棋,順便照顧那幫驪珠洞天來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這下子有些納悶,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壞事嗎?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話,還不得氣得棺材板都蓋不住?我自然不願意當啊。」

  崔瀺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高大老人閉著眼睛搖頭道:「不可以。」

  崔瀺手指點了點茅小冬,「想打架?」

  茅小冬驀然睜開眼睛,氣勢驚人,如寺廟裡的一尊怒目金剛,「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驪,是打不過你,現在嘛,我讓你一隻手!」

  崔瀺眨了眨眼睛,「你現在是我孫子了,孫子打爺爺不合適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間戒尺,「打死你之後,給你燒香便是。」

  崔瀺趕緊伸出一隻手,「打住打住,老秀才和齊靜春都要我捎句話給你,你聽過再說。」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殺氣濃重無比,比起睜眼瞬間反而有增無減,「小心是你的遺言。」

  崔瀺嘴唇微動。

  茅小冬聽過心聲之後,緊緊盯住一身修為不過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崔瀺的那雙眼眸。人之雙眼,之所以被譽為靈氣所鐘,就在於若說心境如湖,那麽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則神氣清,心邪則眼神濁。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驪的舊山崖書院,遇上大驪國師崔瀺,那麽茅小冬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因為兩人境界差距擺在那裡,兩境之差,雲泥之別。讓他看再久,也看不出明堂。可如今形勢顛倒,換成了他茅小冬在修為上居高臨下,當然就有些用處了,關鍵是他們曾經位於同一條聖人文脈,相對會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視線,大踏步離去。

  崔瀺笑問道:「你幹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趕緊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瀺伸手彈了彈衣襟,沾沾自喜道:「我這副少年皮囊,確實是傾國傾城。」

  茅小冬停下腳步,就要轉身動手打人,畢竟老人想打死這個欺師滅祖的王八蛋,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瀺袖中掠出一抹細微金光,蓄勢待發,他震驚道:「你真要動手打人啊?咱們儒家聖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雖說你茅小冬被師門牽累,到如今還只是個賢人身份,可賢人也沒用卷起袖子幹架的說法啊。」

  茅小冬大步離去。

  崔瀺快步跟上,雙手負後,飄逸非凡,糾纏不休道:「李寶瓶他們在這邊求學如何了?有沒有讓書院雞飛狗跳?」

  茅小冬沒好氣道:「有。」

  崔瀺臉色陰沈,「該不會是有人想要殺雞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還以為是國師你暗中作祟呢,試圖離間書院和大隋的關係,讓大隋皇帝下不來台,好徹底斷了山崖書院的文脈香火。」

  崔瀺有些尷尬,抬起手臂撓撓頭,乾笑道:「京城的老傢夥做得出來這種勾當,我可不會。我如今時時將心比心,事事與人為善,改正歸邪……哦不對,是改邪歸正很久了。」

  茅小冬嘆了口氣,仰頭望向東華山之巔的涼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堅定道:「崔瀺,你如果膽敢做出有害書院的事情,一次,我就出手殺你。」

  崔瀺渾然不放在心上,「隨你隨你,你開心就好。你先說說看到底怎麽回事。如今我比你慘,真不騙你,天底下誰敢跟我比慘?小冬你啥時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給你說道說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過記得帶上幾壺酒,大隋皇帝是個不小氣的,肯定賞賜下來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搖搖頭,繼續前行,然後將大致情況說了一遍。

  尤其是最後一場書樓之戰,於祿一人對陣兩人,結果雙方兩敗俱傷,三人竪著進去,一位洞府境的年輕賢人,一位觀海境的老劍修,一個武夫第六境巔峰的高大少年,到最後全部橫著出來的。

  這一下子,就算是副山主茅小冬都壓不住這個天大消息。

  當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禮部尚書,和一位身穿鮮紅蟒衣的宮中貂寺,加上那位潛伏在東華山附近的十境修士,三人聯袂登山。

  只不過茅小冬面對三人,只說這件事情,他自會給大隋皇帝一個交待,其餘人等,任你是藩王還是尚書,都沒資格對書院指手畫腳。三人其實上山後並沒有半點興師問罪的意思,可是茅小冬依舊不近人情,態度強硬至極,讓三人碰了一個天大的釘子。

  那名十境練氣士當場就要動手,所幸被禮部天官給攔住了,一同火速下山,進宮面聖。

  下山隊伍中,多了老劍修和李長英兩人,當時已經能走,但是氣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後問道:「你以什麽身份待在這裡?」

  崔瀺毫不猶豫道:「如果你看過我的密信,就會知道於祿和謝謝兩人身份,可以泄露一人,比如盧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門派的謝靈越,我就以她的師門長輩現身好了,如果是於祿,那我就是盧氏皇宮的隱蔽看門人之一,放心,兩個身份我都早做準備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憂心忡忡道:「大隋的諜報,可不比大驪差。何況大隋與盧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瀺一句話就讓高大老人不再說話,「我是誰?」

  兩人分別之際,積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駡道:「你是誰?你是我兒子!」

  崔瀺哎了一聲,樂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楞了楞,氣惱得咬緊牙關,身形直接一閃而逝。

  崔瀺喊道:「那幫孩子住哪兒呢,爹你告訴我一聲啊!」

  夜深人靜,無人回應。

  崔瀺翻了個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戶敲門找過去,誰怕誰啊。」

  文正堂內,茅小冬去而復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後,傷感道:「先生,師兄,為何要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無論什麽,都比不上你們二位,你們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們的考慮,可……」

  高大老人說到這裡,滄桑臉龐隱約有些淚痕,悲苦道:「可我就是心裡有些不痛快。」

  ————

  崔瀺當然不會當真傻乎乎一扇門一扇門敲過去,腳尖一點,掠到一座學舍屋頂,環顧四周,看到有幾處猶有燈火光亮,便向最近一處掠去,踮起腳跟趴在窗口,未見其面,已經聽到了嘩嘩水聲,崔瀺不急不緩戳破窗戶紙,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圖」,只可惜那女子身材實在是不堪入目,在崔瀺覺得瞎了自己狗眼後,屋內站在水桶內的少女尖聲大叫起來。

  崔瀺還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幹啥幹啥,是我吃虧好不好!」

  砰然一聲,窗戶上水花四濺,原來是水瓢砸了過去。

  崔瀺已經揉著眼睛飄然離去,念叨著:「眼睛疼。」

  身後是愈發尖銳的喊叫聲,附近學舍不斷有燈火亮起。

  崔瀺憑藉記憶,一座座學舍找過去,最後總算找到了要走的人,很湊巧,李槐,李寶瓶,林守一,於祿,四個人都在。

  於祿側身躺在床上,雖然臉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錯。

  李槐坐在床頭,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草鞋,心事重重。

  李寶瓶和林守一相對坐在桌旁,各自看書。

  崔瀺推門而入,大笑道:「開不開心,意外不意外?」

  李寶瓶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喜出望外道:「小師叔呢?!」

  崔瀺跨過門檻,用腳勾門,砰然關上,坐在李寶瓶和林守一之間的凳子上,白眼道:「先生沒來,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寶瓶起身跑去門口,打開門張望了半天,沒瞧見小師叔的身影,這才有氣無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無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那本《雲上琅琅書》,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絲線捆好,收入懷中後,欲言又止。

  崔瀺自顧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牛飲喝光,擺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對林守一笑道:「去把謝謝喊過來,就說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崔瀺急眼道:「幹嘛,你偷偷喜歡謝謝,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窩?是你眼瞎還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無奈起身,離開學舍去喊謝謝。

  崔瀺望向病懨懨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別傷心啦,陳平安聽說此事後,誇你呢,說你膽子大,有擔當,是條響噹噹的好漢了。」

  孩子驀然抬起腦袋,「真的嗎?!」

  李槐頓時喜逐顔開,咧嘴而笑。

  李寶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師叔離開大隋京城這麽久了,怎麽知曉書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師叔會這麽誇獎一個人嗎?」

  李寶瓶抬起頭,「最多笑一笑,已經很好啦,最多最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突然直起腰,雙手環胸,「小師叔的稱贊褒獎,都留著給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

  他猶豫了半天,低著頭,像是在對那雙草鞋說話:「我要不搬過來跟林守一住吧?」

  李寶瓶轉過頭,「李槐你怎麽還是這麽慫?憑什麽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個傢夥搬走!」

  小姑娘突然也低下頭,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沒資格說這些。」

  於祿艱難起身,李槐趕緊幫著攙扶,於祿背靠牆壁,盤腿而坐,歉意道:「沒辦法迎接公子。」

  崔瀺理也不理高大少年,打量著學舍內的簡樸裝飾,又沈默片刻後,對李寶瓶說道:「李槐搬來這裡是對的,這跟膽小膽大沒關係。李槐繼續留在那邊,是下策,搬來這裡是中策,搬去李長英學舍才是上策。」

  這個時候林守一帶著謝謝回到這裡,林守一坐下後,黝黑少女看到崔瀺後,顯然充滿了畏懼,只敢站在門口那邊。

  李寶瓶疑惑道:「為何是上策,我曉得。下策怎麽說?」

  崔瀺手指旋轉白瓷茶杯,緩緩道:「偷竊東西,欺辱李槐,這是不懂事孩子的人之常情,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講理,你們沒接觸過真正的江湖,那些個楞頭青遊俠兒,一言不合就能殺人全家,事後被官府抓起來砍腦袋,猜猜看他們會怎樣?在刑場上,劊子手哪怕已經盯著他們的脖子,想著如何下刀可,那些個傢夥仍然一個個得意洋洋,毫無悔意,你以為他們怕死嗎?殺人不手軟,被殺不低頭,人家就是這麽厲害。」

  李槐聽得入神,只覺得這些人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世上真有這麽不可理喻的人?

  崔瀺笑道:「所以那些個孩子哪怕認了錯,回頭再給父輩們揍得屁股開花,說不得哪天一氣之下,覺得憤懣難平,始終憋著口惡氣,給旁人不懷好意地激上幾句話,說你某某可是國公、侯爺之子,這般憋屈,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嗎?你可是大隋開國元勛之後,你們家那幅祖宗掛像如今還掛在大隋的紫霄閣裡頭呢。」

  於祿微微點頭。

  身為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此並不陌生,可能是屋內所有人裡最理解崔瀺說法的一個。

  崔瀺呵呵笑了兩聲,繼續道:「然後他們就覺得對啊,咱們在自家地盤還這麽孬,以後怎麽混?豈不是連累家族一同淪為整個京城的笑話?於是就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開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個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遊俠兒的死到臨頭,還覺得英雄好漢,可是真到了那一步,李槐都死翹翹了,他們反悔與否,是不是嚇得尿褲子,還有意義嗎?」

  李槐聽得面無人色。

  於祿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孩子轉過頭,只可惜臉上笑容比哭還難看。

  崔瀺放下茶杯,輕輕一磕桌面,「至於那些真正的意氣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盤根交錯的利益之爭,有人投石問路,有人煽風點火,有人渾水摸魚,都有,但是沒關係,我來了嘛,接下來你們就安安心心求學,其餘事情,都不用管了。」

  學舍內所有人都心情複雜。

  崔瀺哈哈笑道:「怎麽,不信啊?是不信我有這個本事呢,還是不信我有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後者……好吧,我先生陳平安因為擔心你們會被欺負,這一路走得就沒真正靜下心來,所以跟我做了一筆劃算買賣,要我來看著你們在書院求學。現在總該相信我了吧?」

  崔瀺望向李寶瓶,「真正的江湖俠氣,從來不在於逞一時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流,來日方長。這輩子跟人結仇,真要覺得不舒坦,那就先對付了仇家,然後接著欺負人家的兒子孫子曾孫子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最後望向李槐,「記住嘍,修行之人報仇也好,報恩也罷,一百年都不算長。」

  崔瀺自顧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經說完了。」

  崔瀺一拍腦袋,「對了,小寶瓶,我和先生路過一座山嶺的時候,運氣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過山鯽,然後我那位先生聽說萬條過山鯽之中,就有可能出現一條通體金黃的過山鯽老祖宗,先生楞是拉著我傻乎乎蹲在樹上,就那麽乾瞪眼,苦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找著了一條故意滾滿泥土的金黃過山鯽。」

  李寶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後蹲下,好像這麽一來,就可以距離小師叔和那條過山鯽更近一些。

  崔瀺搖頭晃腦道:「他下了樹後,一路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抓住這尾珍稀鯽魚後,本來是想著趕緊送給你的,可是過山鯽離水最多半個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撐死了也不過月餘,若是跟驛站那邊的人實話實說,求著他們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飼養一段時日,陳平安實在不放心驛站,怕他們見財起意,擔心送著送著就連人都跑了,讓你白歡喜一場,所以他說到了家鄉後,去拜訪你大哥幫你報平安的時候,先放在李希聖那邊養著。」

  李寶瓶兩眼放光,哪裡還有先前半點頽喪神色,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初出茅廬、負笈遊學的小姑娘。

  崔瀺嘆氣道:「小寶瓶啊,我家先生對你那是真好,什麽好東西都念著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燉肉煮魚連油鹽都不肯多放的吝嗇脾氣,到了你們這邊,咋就這麽不把真正的寶貝當寶貝?他也不傻啊。」

  好嘛。

  紅棉襖小姑娘使勁皺著小臉,嘴角用力往下,這是要哭。

  崔瀺趕緊解釋道:「別哭別哭,過山鯽是不能通過驛站送來書院,書信還是可以的,在大隋邊境的驛站,陳平安給你們都寫了信的,估摸著十天半個月就能到這兒,到時候是是哭是笑,你們這些小祖宗們自個兒看心情。」

  崔瀺最後無可奈何道:「陳平安還說啦,我的學生崔瀺呢,還是個大壞蛋,千萬別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幫忙是可以的。」

  崔瀺這番話說出口後,李寶瓶三人便信了大半,便是於祿和謝謝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著林守一去學舍休息。李寶瓶回自己的,半路跟兩人分道揚鑣。

  崔瀺在三人離去後,稍等片刻,又喝過了一杯茶水,這才帶著謝謝離開於祿住處。

  少女緊綳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後,她當下比面對那個「死了爹的大隋將種」,還要緊張萬分。

  沒了李寶瓶三個孩子在場,崔瀺面無表情,頭也不轉,冷聲問道:「為什麽面對李長英,沒有出手?是不敢還是不捨?」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回禀公子,兩樣都有。」

  崔瀺停下腳步,對著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後就出手揍了個大隋死了爹的將種子弟?你有出息啊!你這麽出息,怎麽不上天啊?」

  臉頰紅腫的少女鼓起勇氣,與崔瀺對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為什麽要做!公子,你告訴我!」

  崔瀺又是一耳光摔過去,「因為你的命不值錢,還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頭之前!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少女滿心淒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崔瀺抬起手臂作勢要打,少女對他畏懼至極,不敢挪步,但是轉過頭去。

  崔瀺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後緩緩伸出去,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少女臉頰,「這麽怕我啊,好事情,我還以為一段時間不見,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婊子翅膀就硬了幾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少女神色麻木。

  崔瀺繼續轉身前行,突然說道:「你體內那些牢牢釘入魂魄的困龍釘,我可以幫你取出一半,那麽你很快就可以恢復到洞府境。」

  謝謝低聲問道:「為什麽?」

  崔瀺並未轉身,毫無徵兆地一腿向後踹去,踢中少女腹部,措手不及的少女差點後仰倒去,一時間絞痛難忍。

  崔瀺神色自若道:「剛想通一個道理,跟陳平安學的,他呢,手裡攥著的一顆銅錢,恨不得當一兩銀子去開銷,既然你是一兩銀子,我為何要當做一顆銅錢花掉?」

  少女眼眶泛起一些晶瑩淚花。

  銅錢,銀子。

  直白俗氣的說法,而且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僅僅與一顆銅錢,一兩銀子掛鈎。

  哪一個能夠享譽王朝的修行天才,為了境界攀升,花銷掉的金銀,不是按座、山二字來計算的?

  崔瀺邊走邊揉著下巴,陷入沈思,回過神後,轉頭燦爛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張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兒心情好,難得大發慈悲,以後你的名字就改回謝靈越好了,怎麽樣,是不是要對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少女不知哪裡來的膽氣,尖聲道:「不要!」

  崔瀺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女,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還會難為情啊。」

  少女滿臉淚水地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嗚咽道:「懇請公子不要這麽做……我願意繼續做普普通通的謝謝……不要撕掉這張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瀺伸出兩根手指,「二選一,撕掉臉皮,或者公開謝靈越的身份,你自己選,趕緊,小心我連選擇都不留給你。」

  少女緩緩抬起頭,這一刻的淒厲眼神,如一頭瀕死的年幼麋鹿,她顫聲道:「我選擇改名字。」

  崔瀺搖頭道:「看吧,說你是小婊子還不承認,什麽家國師門,原來都比不過自己的臉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盧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謝靈越了。謝謝,快點謝謝你家公子啊。」

  少女淒苦道:「謝謝公子。」

  崔瀺快步向前,一腳踹得少女歪斜倒地,怒道:「應該說謝謝謝謝公子!」

  少女趴在地上,肩頭微顫,「謝謝謝謝公子。」

  崔瀺翻了個白眼,「沒勁,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獨自走向於祿學舍,把泣不成聲的少女一個人晾在那邊。

  但是離去之前,崔瀺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語,只可惜少女已經聽不進去,「改了名字就等於改了命數,接下去謝靈越會一路走狗屎運的,不信的話,就走著瞧,哈哈,攤上我這麽個散財公子,真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少女癡癡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淚水。

  冬天裡的夜風十分冰冷。

  風起於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少女這邊,吹來吹去,都是死灰。

  ————

  等崔瀺回到學舍,於祿已經坐在桌旁,臉色紅潤,精神煥發,見到崔瀺後笑著起身,「公子恕罪。」

  崔瀺說道:「坐吧,看在你比謝謝聰明許多的份上,嗯,天賦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計較了。」

  於祿乖乖坐下,還給崔瀺倒了一杯茶,動作自如,根本就沒有半點重傷臥床的樣子。

  崔瀺接過茶杯,笑問道:「為什麽會出手收尾。」

  於祿坐在那裡,雙手攏袖,像是在取暖,又因為自己身材高大,而對面的白衣少年又比他矮許多,所以便有些耷拉著肩頭,顯得縮成一團,他緩緩說道:「頭一個原因,當然是原本覺得活著沒盼頭,但是這一路求學,突然覺得有件事情,還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衝動,就做了。」

  「第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來,有些不甘心,總想著學以致用,可是陳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魎都給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實道行也不夠看,怎麽辦?剛好借這個機會,把那個大隋劍修,當做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著無聊,看一看更高處的風光,又不少一塊肉。」

  崔瀺笑道:「墊腳石更確切一點。」

  於祿笑著點頭,「公子說得對。」

  崔瀺:「繼續。」

  於祿想了想。

  崔瀺笑問道:「不然我來幫你說?」

  於祿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後陳平安就會覺得欠我一個人情。」

  於祿有些緊張,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過關,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公子之前說我和謝謝,性情跟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這輩子都當不了陳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對的,可心底還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你現在站在我跟前,我還是那句大不敬的話,要試試看。如果能夠證明公子你是錯的,就最好了。」

  於祿站起身,認命道:「實在沒有想到公子會去而復還,請公子責罰。」

  崔瀺伸手往下按了按,「一舉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這樣的僕役,高興還來不及呢,責罰什麽。」

  於祿大大方方坐下。

  估計這就是他跟謝謝最大的不同。

  那個少女一樣聰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輩子都爭取不來的東西,反觀這位高大少年,什麽都放得下,想要拿起來的東西,又不會太重,而且從來無關崔瀺的大局,所以過得更加輕鬆。

  大驪國師崔瀺,公認棋術極高。

  於祿和謝謝,與白衣少年朝夕相處,實則無時無地不是在與之手談,謝謝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會讓崔瀺覺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懶得搭一下。

  於祿就像是只在無關痛癢的小地方,抖摟一下他的聰明機智,玩幾手崔瀺早就玩膩了的小定式,這樣就會讓崔瀺點點頭,覺得還湊合。

  謝謝心裡的負擔太重,看得太遠,其實極為堅韌可敬,但是才逃過大驪娘娘的掌控,又淪為崔瀺的牽線木偶,則是她的大不幸。

  於祿卻看得清最近處的細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輕鬆。

  崔瀺袖中飛出那柄形狀如麥穗的「金秋」,圍繞著燈火飛速旋轉。

  於祿面不改色,笑問道:「公子這麽走入書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瀺仔細盯著那柄飛劍,輕聲道:「以殺止殺,以惡制惡,知道吧?」

  於祿點點頭。

  崔瀺始終凝視著飛劍帶出的金色軌跡,絲絲縷縷,由於飛掠太快,劍氣消散的速度遠遠低於生成的速度,纏繞在一起,最後像是一個金色圓球,最中央是那粒燈火。

  崔瀺說道:「一樣的道理,給大隋一個看似荒誕的理由,一個不夠就兩個,只要事不過三,兩個應該恰到好處。」

  於祿猶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個,不然換成我?」

  崔瀺斜瞥他一眼,「憐香惜玉?」

  於祿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崔瀺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為太近,但是你要記住,一葉障目,只看清楚一片葉子的所有脈絡……」

  崔瀺不再說話,閉上眼睛,說了一句讓於祿出乎意料的話,「如果真能看透徹細微的最深處,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這其實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於祿似乎全然無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瀺站起身,默然離開學舍。

  在崔瀺離開很久後,於祿伸出袖中的一隻手,低頭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驪國師曾經笑言,天底下已經立教稱祖的三大勢力,各自的宗旨根本,無非是道法極高,規矩極廣,佛法極遠。

  那麽這個極小?!

  世人所謂的一葉障目。

  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看清楚了這一葉,當真還會障目?!

  於祿猛然抬起一條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額頭,滿臉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這些。」

  ————

  崔瀺來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過門檻,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規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隻手拈動香頭,瞬間將其燃燒點亮。

  崔瀺不去看至聖先師,看了眼齊靜春的掛像,最後轉移視線,望向那個老秀才的圖像,雙手捧香在額頭,在心中默念。

  然後睜開眼睛,崔瀺可沒有半點燒香人的虔誠肅穆,將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壇上的香爐,揚起腦袋,對著那副畫像嬉皮笑臉道:「老頭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別太小氣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東華山管用,這總行了吧?我如今已經五境修為,由此可見,跟在你安排給我的先生身邊,我崔瀺是學有所成的,對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煩,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說不過去吧?」

  崔瀺耐心等著,沒有動靜,香爐那炷香點燃之後,竟是半點不曾往下燒去。

  崔瀺破口大駡道:「老頭子,你當真半點不管我了?!就連報上齊靜春的名字,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麽當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聽見了嗎?我駡你呢,你大爺的真是無情無義啊……」

  毫無用處。

  崔瀺急得團團轉,最後再度閉上眼睛,試探性重複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加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兩個名字。

  片刻之後,香爐之內的那炷香,以極快速度燃燒殆盡。

  崔瀺反而默不作聲。

  他沈著臉轉身離去。

  出門之時,從崔瀺跨過門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練氣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出了四個境界,而不是崔瀺原先討要的第八境龍門境。

  而是「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金丹境!

  崔瀺站在門檻外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崔瀺就恢復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個自戳雙目的動作,繼續前行,「先前認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兒起,老子叫崔東山,只是陳平安的學生!」

  手心突然傳來一陣痛徹心扉、直達神魂的劇痛。

  把崔瀺給疼得當場跳起來,然後就這麽一路蹦躂著跑遠,等到他跑到山頂後,才終於消停下來。

  崔瀺倒抽著冷氣,渾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勁甩動手臂。

  這把一個晚上睡不著覺、跑來山巔賞景的書院學生,給看得呆若木雞,心想這哥們是發羊癲瘋啊?

  崔瀺齜牙咧嘴,對那個不長眼的傢夥怒道,「一邊涼快去,要不然老子幹你娘!」

  不曾想那個貌不驚人的哥們,也是個願意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人,「早去世了。」

  崔瀺剛要一巴掌扇死這小王八蛋,高大老人出現在山頂,那個書院學生連忙對老人作揖,飛快下山。

  崔瀺怒道:「姓茅的,這兔崽子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茅小冬打量著崔瀺,觀其氣象,看出深淺後,板著臉走下山去,與崔瀺擦肩而過的時候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實一點在書院待著,我茅小冬就當捏鼻子忍著糞臭了,別忘了這裡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後行!」

  崔瀺一步飛掠到那棵千年銀杏樹枝頭,四處眺望一番後,定睛望去,最終對著東華山附近一棟幽靜宅子,開始破口大駡:「那個叫蔡京神的老烏龜王八蛋,對,就是喊你呢,快來認祖歸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兒要跟你講講家法祖訓!快點沐浴更衣,磕頭聽訓!」

  茅小冬深呼吸一口氣,加快步伐下山。

  白衣少年猶然駡駡咧咧,「孫子蔡京神,別當縮頭烏龜,快點回家喊上你兒子孫子,一起來給祖宗磕頭,趕緊的,祖宗在這兒等著呢!」

  東華山附近那棟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與東華山山巔齊平的高空,一道魁梧身影怒吼道:「找死!」

  白衣少年以更大的嗓門答覆道:「老祖宗在這裡找龜孫子,不找死!」

  魁梧老人吼道:「滾出來!」

  當老者升空之後,以東華山為中心,四周不斷有燈光亮起,由近及遠,越來越多。

  白衣少年在衆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孫兒你快點滾進來!」

  老人似乎被那個小瘋子的言語給震驚到了,竟是一時半會兒有些發楞。

  白衣少年趁勝追擊道:「他娘的誰接給你的狗膽,敢欺負老子的門下弟子?蔡京神,手腳利索點,快點拿刀砍死自己,記得砍得心誠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該有的風采!那麽祖宗我就當你認錯了,說不定還能既往不咎……」

  那名享譽大隋的魁梧老者,憤怒的咆哮聲,幾乎響徹方圓十里,「茅小冬!你們書院不管這混帳瘋子,我蔡京神來幫你管!你只管收屍便是,陛下那邊,我後果自負!」

  老人御風而立,面朝山崖書院,一腳重重踏出,掄起手臂,最終做出一個丟擲姿勢。

  一根雷電交織的雪白長矛,呼嘯而去,直刺東華山之巔的那棵銀杏樹。

  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來得好,乖孫兒總算還知道孝敬你家祖宗!來而不往非禮也,老祖宗打賞,孫兒蔡京神好好接著!」

  電矛撲向山巔大樹,很快闖入書院地界的上空。

  這座歷經坎坷的新山崖書院,雖然已經不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但畢竟還有茅小冬坐鎮其中,很大程度擁有一方聖人小天地的地利優勢,不過不知是書院自覺理虧,還是茅小冬不願與蔡京神敵對,竟是毫不猶豫地撤去了地界防禦,任由山上山外兩人,展開一場公平公正地捉對厮殺。

  銀杏樹這邊,亦是有一抹細微金光當空炸起,相對長達兩丈、氣勢威嚴的巨大電矛,那點金光實在是小到忽略不計。

  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隨著那抹金光的飛出山頂,迎向那支電矛,許多原本心存輕視的行家,就開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飛劍,割裂出一條軌跡,四周竟然出現昏暗到極致的縫隙,這是傳說中世間實物與光陰長河的激蕩碰撞,飛劍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質的堅韌程度,其中蘊藏劍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這個層次的本命飛劍,號稱劍光一閃,萬物可斬!

  果不其然,那支試探意味多過一擊斃命的電矛,被金光瞬間擊碎。

  空中電光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蔡京神獰笑道:「還有點道行,再來!」

  這次老人終於放開手腳,一根根電矛迅猛掠向東華山。

  金色劍光隨之大放光彩,在山巔之外劃出一抹抹璀璨流螢。

  崔瀺盤腿坐在銀杏樹高處枝頭,優哉遊哉,手心托著個方方正正的玉璽。

  崔瀺沒有半點大戰正酣的興奮,反而略顯憊懶無聊,心中冷笑不已。

  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個,師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寶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紛呈,跌宕起伏,最後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給驚醒,披衣出門,要麽在院子裡遠望東華山,要麽乾脆爬上樹、牆頭甚至是屋頂,一場漫長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過癮,尤其是孩子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只恨家裡瓜子糕點不夠吃。

  兩位神仙,一直從大半夜打到拂曉時分,害得一宿沒睡的大小官員們,幾乎人人是神情萎靡地去參加朝會。

  事後有高人粗略統計,東華山那位來歷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開始的金色飛劍,之後光是露面的法寶,就多達二十六件之多,無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驚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帶重樣的!

  有京城好事者,已經偷偷將其尊稱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個京城豪門,從上到下,像是真的剛剛認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沒誰好意思出門。

  當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蹤已久的小泥人兒,以及原先三名舍友遲到至極的道歉認錯。

  那一刻,膽小怯弱的孩子,其實也就是七歲大的李槐,既沒有喜極而泣,也沒有嚅嚅喏喏。

  孩子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

  孩子一個一個謝了過去。

  林守一又去了書樓,學舍裡只剩下孩子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翹課,雖然讀書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麽委屈,哪怕給人打得鼻青臉腫,孩子都沒有缺過先生夫子們的課業,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學舍外,沒去上課,而是曬著冬天的和煦太陽,輕輕用樹枝寫著一家人的名字。

  孩子這次沒哭。

  ————

  大隋京城,穿著寒磣的一行三人問著路,緩緩向山崖書院走去。

  身材豐滿卻眉眼潑辣的婦人,在女兒用蹩腳的大隋官話再一次跟人問過路後,氣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腦袋上,「沒用的玩意兒,到了書院,你就在山腳待著吧,省得給兒子丟臉!」

  那個五短身材的窩囊男人,背著一隻大行囊,難得稍稍硬氣地跟媳婦反駁一回,「還是見見吧,咱們給兒子帶著好些吃食呢,你們背著上山,很累的。」

  婦人氣不打一處來,叉腰怒駡道:「李二,你也就這點能耐了!好嘛,我們娘倆都狠得下心,說走就走了,你倒好,一個大老爺們,臨了說要見一見兒子?」

  婦人伸出手狠狠擰著男人的腰肉,擰了半天沒動靜,只得悻悻然作罷,「一身腱子肉,力氣只會在晚上欺負老娘!」

  男人嘿嘿笑著。

  婦人一腳踢過去,嫵媚道:「死樣!」

  男女身旁,一位身材抽條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沒理睬爹娘的打情駡俏,只是笑意柔柔的,想到馬上就能看到自己淘氣弟弟,她便有些開心。

  婦人突然一下子紅了眼睛,「不知道槐兒是胖了還是瘦了,可千萬別給人欺負了,我這個當娘的,可不敢在這裡駡人啊。」

  男人習慣性默不作聲。

  這個名字爹娘取得很不用心的悶葫蘆男人,最後望向書院那邊,咧嘴笑了笑。

  欺負我兒子?

  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會一會那位英雄好漢。多大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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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18:25:3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

  阿良曾經調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窩裡橫,外邊慫。這一點,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學的,這還沒到東華山,還瞧見山崖書院的牌樓,婦人就開始怕了,在家鄉小鎮駡街巷戰無敵的氣焰,半點沒剩下。

  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腳步堅定,跟上山下水沒兩樣,女兒李柳也不差,該問路問路,該道謝道謝,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寶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遇上這樣漂亮溫柔的少女,仍是給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書院雖然搬離大驪,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元氣大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大隋仍然是無數士子學生心目中的聖地。

  而且書院這邊的待人接物,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著寒酸,渾身冒著泥土氣,一聽說是書院學子的家長親人後,十分客氣周到,有人親自領著他們,去書院專門用來遠方客人的住處,先安頓下來,然後又帶著他們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課,就又輾轉到了林守一的學舍,果然看到那個在地上撥弄樹枝的孩子。

  之所以能夠直奔此地,在於李槐這三個孩子,畢竟是原山主齊聖人的嫡傳弟子,近期又折騰出那麽大風波,李槐這撥人在書院的動靜,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學問大小,住在何處,幾乎人人皆知。

  對於大多數不掌權的書院夫子先生們而言,在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較淡,並無明顯的好惡情緒,更多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

  當李槐聽到喊聲,抬起頭後,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有些懵,只當是自己做夢,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丟了樹枝站起身,一路飛奔,先與那位言笑晏晏的書院先生作揖致謝過,這才仰著腦袋看著爹娘姐姐,紅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爹娘親人不在身邊,有些委屈,會覺得就那樣了,可當爹娘真的出現後,反而就會覺得那個委屈比天還大了。

  只不過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幾千里路的遠遊之人,哪怕年紀小,跟著陳平安見過無數的大山大水,從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斂情緒,沒在小鎮那麽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開心起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問道:「爹娘,李柳,你們怎麽來啦?!」

  那位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不耽誤一家人團聚。

  婦人在那位彬彬有禮的教書先生走後,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子怎麽這麽黑瘦了,哎呦,娘親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個人了,都走到了老遠的地方,突然說不放心你,怕你沒錢吃飯,怕你生病沒人照顧,咱們仨一合計,就想著還是來書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結實的漢子就像一塊黑黝黝的硬鐵,此時還背著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撓撓頭,臉色尷尬道:「我只說了一句,說不知道槐子在大隋書院吃不吃得上雞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來,怎麽勸都沒用,後邊他們娘倆就……」

  被揭穿真相的婦人蹲在地上,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滾滾滾,就你話多,你要是不想槐子就自個兒去山腳待著。」

  男人傻笑著,當然沒挪步。

  婦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寶貝兒子的腦袋,揉揉小細骼膊,心疼道:「怎麽這麽瘦啊,是不是吃不飽睡不好?」

  李槐立即滿身豪氣,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親,我告訴你,這趟來大隋書院求學,我可是跟著陳平安他們後頭,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走了好遠的,幾千里呢,從咱們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紅燭鎮,綉花江,邊境野夫關,再穿過黃庭國……瞧見沒?」

  孩子後退一步,抬起一腳,「草鞋,陳平安給我編織的,又結實又舒服,我後邊想自己學來著,陳平安沒讓。娘親,你猜我換了多少雙草鞋?」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完全讓婦人招架不住,哭得稀裡嘩啦,女兒李柳趕緊蹲下身,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這怎麽就讓娘親傷心了。古靈精怪的孩子趕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兒轉動起來,靈機一動,大聲道:「娘親,去屋子,我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到了林守一學舍,李槐啪一下將那只綠竹小書箱放在桌上,學著李寶瓶雙臂環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學著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說話,得意洋洋道:「咋樣箱哦,好看不好看?羨慕不羨慕?」

  李槐猶不罷休,熟稔地背起小書箱,穿著草鞋背著竹箱的孩子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趕忙幫著摘下書箱放回桌上,淚花兒在她眼眶子輕輕打轉,那張粉撲撲的鵝蛋臉上則柔柔笑意,靈秀少女獨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漢子突然問道:「這一路,沒被人欺負吧?」

  李槐搖頭笑道:「沒呢。」

  婦人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兒子給人欺負了又如何,就你那窩囊樣,在老家哪次兒子受了委屈,不是我這個當娘的駡回去,你能做啥?」

  漢子縮著脖子小聲道:「那不是在家鄉嘛,街坊鄰居的,大多心不壞,總不能傷了和氣,到最後還是媳婦你難做人。」

  婦人一拍桌子,「還敢還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還是覺著出了趟院門,長見識了,想要拋家棄子、換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了?」

  漢子無奈道:「怎麽會。」

  婦人大怒,「那是你有賊心沒賊膽,知道別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們遇上那個大長腿的妖精,穿得胡哩花哨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你就沒偷瞧?真是丟人現眼,臭娘們胸口連二兩肉都沒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漢子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著是挺年輕,其實是七八百年的歲數了,好歹也算稱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讓她曉得輕重厲害,她可就要嚇人吃肉了。如果你們娘倆不在身邊,我早早一拳打殺了便是。

  可這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他哪裡敢跟自家媳婦說啊。

  蹲地上的漢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著一座小山峰。

  婦人怒吼道:「東西還不快拿出來,怎麽,不捨得給兒子?留著給外邊的狐狸精啊!」

  李二趕忙起身,忙著打開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書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問道:「咱家這麽有錢?」

  婦人笑著解釋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們這趟出遠門,路上你爹找著了一些草藥,拿去一賣,值不少錢,娘親還是第一次見著金子哩,金燦燦的,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如今娘親攢下一些家底了,不過你小子先別惦記,那可是將來幫你娶媳婦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姐姐,「先給我姐當嫁妝唄,我又不急。」

  婦人氣呼呼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生下來就是賠錢的,給她作甚?」

  少女習以為常,半點不生氣,她打小就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這一點隨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為命,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搖頭道:「娘,你這樣的話,以後我姐就算嫁了個好人家,也非得受氣。你就是運氣好,找到我爹這麽老實的人,啥都順著你,要不然就咱們舅舅那些人,你如果真被我爹欺負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氣上加氣,能給人氣出病來。娘,我說得對吧?」

  婦人給噎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少女嘴唇抿起,偷偷笑著。

  婦人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悻悻然道:「呦,長大啦,就不幫著娘說話了?」

  李槐嘿嘿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姐姐,壞笑道:「李柳,我這趟出門,幫你找了好幾個姐夫……」

  少女眨眨那雙秋水長眸,似乎有些茫然。

  婦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氣笑道:「怎麽說話呢!你姐只能嫁一個,當然如果真沒嫁好,受不了委屈,那麽可以離了再換,但是沒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壞笑道:「李柳,我現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婦人疑惑道:「就是那個爹在督造衙署當官的林守一?」

  李槐點頭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搶我姐的那個,如今可厲害了,對我也很好,以前在家鄉學塾吧,我還挺討厭他的,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冷了點,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來小師叔陳平安。」

  少女默不作聲。

  婦人哦了一聲,笑問道:「你一口一個陳平安,又是誰?是不是家裡更有錢?不會是你幫你姐挑選的姐夫吧?」

  李槐搖頭道:「陳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樣。不過他不是我姐夫,年紀其實剛剛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婦人又是一巴掌打賞過去,「什麽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這麽說你姐的嗎?你姐哪裡不好了,要模樣有模樣,脾氣也不差,一看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明擺著嫁給誰誰都不虧。」

  漢子坐在對面,臉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經說著混帳話:「我說實話啊,你看我姐啊,長得……還湊合吧,家世的話,唉,提這個傷感情。」

  說到這裡,孩子笑道:「不過爹娘是誰,由不得咱們,再說了,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可爹娘你們很好啊,陳平安有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咱們倆就隨便聊,陳平安說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讓我多念著你們的好,一開始我可沒多想,只當他是拉不出屎來,跟我在那兒沒話找話呢,後來跟陳平安走了一路,才曉得他說的是真心話。跟你們說啊,我跟陳平安關係可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著陳平安一起的,他從沒說我煩,真的,就連心裡頭都不覺得我煩,這樣的人,我姐配不上。」

  婦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開始掰手指,「除了這個,陳平安還有給我做小書箱,編草鞋,做飯洗衣服,幫我養毛驢,我風寒了,他大半夜跑出去幾十里山路,給我采藥煮藥,花錢給我買書,送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說以後要孝順爹娘,出了事情不駡我,反而幫著我,擋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壞蛋……根本數不過來啊,我倒是他想當我姐夫來著,做夢都想。」

  婦人愕然。

  漢子看著那個神采飛揚到有些陌生的兒子,有些唏噓,更多還是高興。

  婦人笑著拿出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你姐給你縫的,肯定比穿著草鞋舒服。」

  李槐嘆了口氣。

  婦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憂傷地望著娘親,「你們怎麽不多生一個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給陳平安,那我以後想喊他姐夫,喊小師叔就都可以啦。」

  婦人擰著兒子的耳朵,「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氣死老娘了!」

  少女笑得眯起月牙兒,

  她對這個自幼就無法無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歡。

  而且她知道,別管這個頑劣弟弟嘴上如何說自己的壞話,李槐對她,終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兩孩子,女兒有天資,兒子有洪福。」

  這是他爹在楊家鋪子做事時的老師傅,楊老頭親口說的,當然其實還有半句話,少女聽過就忘了,「還有個駡天駡地駡閻王的潑婦,是你李二家門不幸。」

  房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

  一位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出現在門口,呆了呆,然後破天荒有些臉紅。

  李槐唯恐天下不亂,望著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門給你做媳婦來啦。」

  婦人看林守一是挺順眼的,知書達理,不光是當官有錢人家的孩子那麽簡單,偶爾幾次登門,雖然言語不多,對她都很尊敬,也不會嫌棄他們家窮,而且婦人對於讀書人,一向有好感,總覺得以後嫁女兒,一定要嫁個書香門第,哪怕女婿家裡沒什麽錢也沒關係。

  李槐站在長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邊唄,以後反正就是一家人啦。」

  婦人擰了一把孩子,「不許胡說八道。」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當然不敢坐在少女身邊,跟李槐爹娘客客氣氣地問好之後,懷裡捧著書坐在了少女對面。

  相比林守一,同樣是喜歡自己女兒的學塾孩子,漢子其實反而更喜歡董水井一些,不過對林守一,漢子倒也覺得不錯,只是沒董水井那麽合自己脾氣罷了。在這個家裡,將來李柳嫁人,他說話最不管用,屬墊底,媳婦點頭,李槐認可,李柳喜歡,最後才是他李二。

  之後聊到書院和東華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這邊住幾天,林守一便提議帶著他們出門逛逛。

  李槐偷著樂,「呦,這就當上女婿啦。」

  給他姐姐輕輕擰了一把骼膊,以及他娘親一個結結實實的板栗。

  東華山風景極好,這一逛就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而且還只逛到半山腰,吃過午飯,書院兩位先生主動登門來到林守一學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讓婦人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畢竟在她看來,齊靜春只是小地方的窮酸教書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讀書人,怎麽可能沒點脾氣?自己兒子怎麽性子,她這個當娘的最清楚不過,她是真怕李槐給先生們視為讀書沒出息的眼中釘,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麽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著兩位先生閒聊的時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靜靜坐在旁邊。

  李槐經歷過這樁比天還大的風波後,性子變了許多,沈穩懂事多了。

  那個少女,好像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嫻靜性子,她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厭,當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親,沒那麽大大咧咧了,說話細聲細氣,跟小鎮那邊截然不同,還顯得侷促不安,這一點,甚至不如她女兒來得大氣。這也是林守一喜歡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沒有上過學塾,但是會經常去學塾接李槐放學,哪怕是遇上先生齊靜春,少女依然會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著一股天然的慧根靈秀,少女對誰都會客氣而禮貌,給林守一她離你很近卻又很遠的奇怪感覺,同時哪怕她離你很遠,在看不見的遠方,卻又彷彿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頭。

  所以林守一很喜歡她。

  哪怕只是這樣偷偷看著她,林守一的心情就會尤其平靜祥和。

  看過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兒,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於李槐他爹,那個木訥漢子,對那兩位先生是客氣到了極點,恨不得端茶送水,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彎著腰,本就個子不高,愈發顯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婦還不如,只會勸說李槐的先生們吃東西,可問題是兩位先生雖然在書院地位平平,可能夠在書院教書的夫子,哪一個會差了?聖人教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願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禮數不假,可哪有當真把自己吃撐著的道理。

  如果換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這樣,會覺得丟臉,但是這一次,李槐沒有。

  他爹是沒本事,但是他爹這輩子,把能給他李槐的,已經都給了。

  如今李槐覺得他爹不管做什麽,都不會丟人。

  不太願意跟他和林守一說什麽閒話的陳平安,教過李槐類似的道理,然後一路上發生那麽多的事情,讓李槐不當回事地聽過之後,又在心裡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經私下無意間跟李槐說過,有錢人隨手送你一千兩銀子,跟陳平安送你十兩銀子,誰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對前者輕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為你還沒長大,見識不多,問題不大。但如果對後者視而不見,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沒良心,是傻。

  看著忙前忙後傻笑著的男人,李槐突然有點心酸,就開口讓他休息會兒。

  漢子起先是覺得自己做得不講究了,可是看到兒子的眼神後,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兒,就笑著站到一邊,想要蹲下,似乎覺得這樣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連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兒子背對著兩位夫子朝他做了個鬼臉,漢子便憨憨笑了起來,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處,確實緊張,這會兒就好多了。

  聊完之後,兩位先生就離去,畢竟下午還有授課,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門外。

  李槐下午有課,但是孩子說今天就陪陪爹娘,他保證明天開始讀書會更努力更用心,書本總歸沒長腳,先生們肚子裡的學問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書,肯定是能讀回來的,但是爹娘在書院待不了幾天,得多陪陪。

  這番乖巧懂事的言語,把婦人給說得怔怔出神,看著那個滿臉認真的孩子,當場就哭了起來,然後對著男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埋怨他非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裡吃苦。

  漢子對於這些飛來橫禍,當然是一聲不吭受著。

  林守一壯起膽子,小聲詢問李柳想不想去書樓那邊看看,說書院這裡的藏書,是大隋王朝最豐富的。

  少女笑著搖了搖頭,說要陪弟弟。

  接下來整個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處玩鬧,沒忘記背上那只小書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繪木偶,說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寶貝,然後故意一臉心疼地送給姐姐。李柳當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就還給李槐,李槐問她真不要,李柳點點頭。李槐有些鬱悶,說她是頭髮長見識短,不識貨。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林守一沒好意思厚著臉皮待下去,去書樓看書,只是怎麽都看不進去,然後就乾脆放下書,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著日頭西斜。

  臨近黃昏,李槐突然說要跟爹說點事情,婦人就說什麽事情不能當著她的面講,總不會是給李柳找了姐夫,順便給你爹也找了後娘吧?李槐笑著說我爹到掉坑裡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婦人笑著作勢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門口的身影,屋子沒了男人,婦人這才嘆了口氣,默默流淚,少女雖然長得柔弱,卻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娘親這樣,李柳也有些難過。

  她們都不傻,不真正吃過苦頭,李槐不會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只是已經懂事的孩子,不願意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帶著漢子走出門口,門外沒多遠就是一座小湖,兩人沿著湖邊小路緩緩而行,李槐問道:「爹,這座東華山,有你去過的老家那些山大嗎?」

  漢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漢子的人一樣無趣乏味。

  李槐翻了個白眼,蹲在湖邊,撿起一粒石子丟入湖中,「爹,就沖你對我娘這麽好,就很好了。」

  漢子不善言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聲道:「爹對我也很好。以前,對不起啊。」

  漢子蹲下身,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說什麽對不起,用不著。」

  漢子很快苦著臉道:「你這麽說,爹心裡慌,不踏實。」

  李槐咧咧嘴,轉頭看著這個曾經害自己在學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輕聲道:「爹,我膽子小,是隨你還是隨娘親啊,照理說你還敢自己去山裡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陳平安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什麽,在家裡待慣了,就覺得誰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麽個事兒,外邊的壞蛋多著呢。陳平安雖然不愛說話,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對誰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嘴上從來不說什麽,就只會埋頭做事……」

  李槐說到這裡,有些傷感,「陳平安唯一一次對自己好點,是答應我們一起進書院的時候,他會穿上新衣服,換掉草鞋,可惜他最後沒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漢子伸出粗糙寬厚的大手,輕輕放在孩子腦袋上,「長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漢子的手掌,沒好氣道:「沒呢,離開家的時候是七歲,這還沒過年呀,所以還是七歲。」

  漢子雙手疊放擱在腹部,蹲著望向湖水,開始發呆,最後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仨過上半天好日子,尤其還讓你給人瞧不起,讀書讀得不開心,爹心裡頭……」

  李槐擺擺手,打斷漢子的言語,老氣橫秋道:「爹不是我說你啊,多大人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

  孩子沈默片刻,耷拉著腦袋,「爹,其實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個樣子,我挺難受的。」

  鐵打的漢子也給自己兒子這句心裡話,給說得狠狠揉了揉臉頰,總覺得自己是真對不住這麽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後站起身,笑道:「爹,這兩天好好帶著娘親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買不起好東西,看看也好。以後等我讀書有些出息了,回頭我給你們買!走啦走啦,娘親膽子小,沒我們在身邊,肯定要擔心的。」

  李槐很認真道:「爹,以後對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氣,說話是不中聽,但你是男人唉,多擔待著點唄?」

  漢子使勁點點頭,站起身後,卻說他一個人待一會兒,看看風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無憂無慮,明顯還走著稀裡糊塗的拳樁架勢。

  漢子突然喊住自己兒子。

  李槐在遠處轉過身,納悶道:「爹,咋了?要找茅厠?」

  漢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還要你說?!」

  孩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跑了。

  ————

  在李槐走後,漢子抖了抖手腕,環顧四周後,沈聲道:「姓崔的,出來!」

  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從一棵大樹後緩緩走出,賠笑道:「李二大爺來了啊,幸會幸會,事先聲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驪國師,已經是崔東山啦,跟你家寶貝兒子李槐,算是半個同門師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亂打人。」

  名叫李二的漢子面無表情,「你就說怎麽回事!一,事情過程,別偷工減料,二,我不保證不會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仔細打量著漢子,看著這位差點活活打死藩王宋長鏡的純粹武夫,少年心情極為複雜,還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那就容我娓娓道來。」

  當時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巔峰之戰,事後宋長鏡成功破境,躋身傳說中的武夫十境,成為東寶瓶洲第二位貨真價實的止境大宗師,關鍵是宋長鏡如此年輕,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為何宋長鏡能夠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開瓶頸,外界根本無從知曉。

  但是武人七境之後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說死則死的巨大生死關,幾乎全是在生死絕境中逆勢破開,這已經是天下武道的常識,而這意味著那塊磨刀石,那個對手,最差也是旗鼓相當的巔峰強者。

  為何宋長鏡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占有的李二沒有?為何楊老頭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能夠跟宋長鏡做買賣?要知道兩位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場面,打到最後,不是誰想收手就能夠收手。以楊老頭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為何要冒著李二打死宋長鏡、與整個大驪王朝成為死敵的風險?也要讓宋長鏡被迫接受這場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機緣?

  對此崔東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現在近距離看到氣勢外露的李二本人,崔東山才有些明悟。

  因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長鏡更加堅實,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躋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礪。一旦成功,同樣是第十境,不管宋長鏡如何天賦異禀,下一場生死之戰,十之八九,仍是會輸給這個整座東寶瓶洲幾乎無人聽聞的李二!

  崔東山將近期的波折一一說過,從頭到尾,漢子的臉色看不出有絲毫變化。

  崔東山笑道:「大隋底蘊深厚,不容小覷,可別胡來,再說了,我已經替所有孩子出過氣,教訓了那個十境練氣士蔡京神,接下來他們的求學之路,會一帆風順,而且有我照顧,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崔東山又居心叵測地火上加油,「不過呢,李槐的三個舍友,那三個兔崽子是道歉了,東西也還給李槐了,可是他們家長輩如今還一聲不吭呢,這樣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氣不過,倒是可以找他們家說道說道。」

  漢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趕緊舉起雙手,無比幽怨道:「這一切,跟我崔東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國師有關,就比如你這次來大隋京城,我不否認,極有可能是他和楊老頭的意思。所以我比誰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離,說不得以後還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對,你說我慘不慘?你李二忍心對我出手?」

  李二不耐煩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怎麽謀劃,是你們的事情,只要別惹我,別惹到我家,我管你們在想什麽?但是現在,我兒子給人欺負成這樣,給人欺負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說半個字!」

  漢子吐出一口唾沫,這麽個天大的悶葫蘆窩囊廢,冷笑道:「幹你娘的大隋!」

  崔東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尤其是李二這種在驪珠洞天活蹦亂跳的怪物,哪怕站著不動讓尋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寶,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說不定李二沒如何,練氣士自己已經累得夠嗆了。

  漢子大踏步往山頂走去。

  白衣少年趕緊跟在他身後,好奇問道:「這是要做啥?」

  漢子撂下一句,「去山頂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宮,先去一趟,回來後順便收拾那個蔡京神。」

  這話說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厠,回來再洗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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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0:13:5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九章 來個能打的

  一前一後到了山頂,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涼亭外。

  整個東寶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練氣士少得多,這也是為何大驪出現一個宋長鏡,就能夠震懾群山的理由。

  九境武夫幾乎已經將體魄淬煉到人間極致,號稱萬法不侵,茅小冬雖然知道沒有外界傳聞這般誇張,畢竟還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廣大,力可搬山,氣能倒海。可是單看躋身八境之後的藩王宋長鏡,那幾場與頂尖修士的生死厮殺,確實當得起這個評價,畢竟如神龍隱於雲霧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見。

  崔東山笑呵呵介紹道:「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齊靜春的師弟,如今是山崖書院真正管事的副山主。」

  原本李二瞧也沒瞧一眼腰間懸戒尺的高大老人,聞言後立即主動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老人驚訝,崔東山一樣奇怪。以李二那種直楞楞一根筋的臭脾氣,對山崖書院哪怕沒怨言,肚子裡應該還算有些怨氣的,畢竟書院在這次風波裡什麽都沒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實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別說李寶瓶這夥當事人,就連當時追隨茅小冬一起離開大驪的書院學生,都覺得不理解,為何老先生沒有仗義執言,跟大隋朝廷討要一個說法。

  就像當初坐鎮驪珠洞天的齊靜春,深陷死局,絕無活著離開的可能了,大驪宋氏皇帝雖說沒有對齊靜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沒敢對那些勢力提出任何異議,事後讓許多老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灑然笑道:「在小鎮那邊,齊先生有次找我喝酒,就提到過茅老先生,齊先生認可的讀書人,我李二就覺得肯定是真正的讀書人,所以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著這麽大一座書院,肯定有自己的難處,我李二沒讀過書,但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看來不在家裡,這個粗樸漢子不是真的悶葫蘆

  估摸著是能夠讓他開口說話的外人,不多而已。

  而茅小冬顯然是沾了師兄齊靜春的光。

  高大老人喟嘆一聲,無奈道:「愧不敢當。」

  李二客套話說完之後,便開始環顧四周,淩厲視線如潮水一般湧去,隨著水流湧去,偶有幾點浪花激蕩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頭,但是很快就紛紛心存驚駭地迅速沈寂下去,避其鋒芒。距離東華山最近處一位名為蔡京神的十境練氣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座占地廣袤的宏偉建築,紅牆綠瓦,龍氣濃郁,典型的皇家氣派。

  茅小冬問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論?」

  李二原本已經準備離開這座山頭,老人開口後便停下體內氣機運轉,點頭道:「直接找大隋皇帝,他如果好說話,就讓他把什麽楠溪楚家、上柱國韓家、懷遠侯請出來,我不欺負人,可以答應讓他們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隨他們高興。」

  矮小壯實的漢子臉色沈靜,語氣平淡無奇。

  崔東山嘖嘖稱奇,他這個看熱鬧的,不怕老天被捅出個窟窿。

  茅小冬一陣頭大,剛要勸說什麽,那漢子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齒,「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說話,那就更簡單了,講道理有講道理的打法,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宮,以後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東山一肚子壞水蕩漾,在旁邊居心叵測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座護城陣法,雖然強在防禦攻城外敵,對內平平,威力更遠遠比不得大驪那座攻守兼備的白玉京樓,可這裡畢竟是大隋版圖的中樞重地,皇宮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一旦陷入圍攻之中,但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陰沈地盯住白衣少年,「那是我該擔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邊吹這邪風,你又不是我媳婦,她可以吹枕頭風,你算個什麽東西。醜話說前頭,我是不在乎你們那些狗屁倒竈的謀劃,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當我傻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當成驢肝肺,李二大爺你怎麽心情好怎麽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過還是要勞煩你跟李槐說一聲,就說他爹出去給他們娘仨買點東西,晚點回書院。」

  茅小冬憂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實不相瞞,這次風波,我確實別有用心,希望借此機會,真正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求學的環境,不願意大驪和大隋之間的爭鬥,波及山崖書院,人心百態,我本打算近期就會親自走一趟皇宮,跟高氏皇帝來個一錘定音……」

  李二擺手道:「老先生,那是你們書院的事情,我管不著,我這次去皇宮,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應絕不會給書院帶來麻煩,這一點,老先生你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說句難聽的,你在皇宮那邊鬧得越大,其實對書院反而越好,但是單槍匹馬殺入一座王朝的皇宮,實在太過凶險,如無必要,不完全用這麽強硬蠻幹,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讓我這個當書院副山主的,去親自跟大隋皇帝說清楚,讓他給那些家族施壓,如果到時候你李二還不滿意,再出手不遲,如何?」

  李二搖頭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領了。但是我方才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作為一家之主……」

  李二趕緊打住,改口道:「作為家裡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頭能夠解決的事情,就自己解決掉,不去想那麽多。」

  茅小冬不得不對那白衣少年使眼色,希望這個巧舌如簧的傢夥能夠周旋一二,別把局勢走到死局的尷尬境地,只可惜那傢夥打定主意坐在山頭看大水。高大老人嘆了口氣,只得換了一個話題,問了一個他一直確實好奇的問題,「齊靜春在小鎮教書,成天對著一群蒙學孩子,過得如何?」

  李二楞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老人會問這個,略作思量,「還行吧。齊先生去過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齊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麽潑辣……那麽不太好說話的人,對齊先生都贊不絕口,開玩笑說她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保管改嫁,後頭又可惜我家閨女年紀太小來著。」

  說到這種糗事,漢子竟然還笑得挺開心,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李槐有齊先生這樣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氣。」

  由此可見,對於讀書人齊靜春,李二是發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婦給人撓得滿臉是血,而那個家族在外邊,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著家人偷偷離開驪珠洞天,去了一趟外邊,從山腳打到對方的祖師堂,一路拆上去,連祖師堂都給拆得稀巴爛,最後那個從頭到尾就一個字都沒說、連名字都沒報的瘋子,揚長而去,那一場架,打得半座寶瓶洲都側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驪珠洞天的小鎮後,齊靜春登門了。

  因為想要離開驪珠洞天,必須經過聖人齊靜春的同意,作為李槐的先生,李二對齊靜春本來就尊重,所以事先打過招呼,事後齊靜春的登門拜訪,李二其實有點不知所措,就怕這位學塾先生從此對李槐的印象不好。當時家裡有點散酒,差勁得很,李二都沒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

  結果齊靜春主動要喝酒,兩人就在院子裡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謂的「桌子」,其實還是一張椅子將就的,上邊隔著一碟自家醃製的醬菜,和一碟鹽水花生。

  齊靜春聊過了李槐的課業情況,笑道:「強者拔刀向更強者,你跟我一個兄長朋友很像。」

  漢子是個不會聊天的,悶悶道:「我沒刀。」

  齊靜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強者出拳向更強者?」

  漢子當時那是真的緊張,不單單是什麽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身份,也不僅僅是兒子先生的身份,而是自己師父六個字的評價,「有望立教稱祖」。李二那種緊張,並非畏懼,而是誠心誠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為越高,就會發現更高處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對於這些形單影隻的偉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樣願意拿出足夠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個時候只得有什麽說什麽,「這個勉強沾點邊……孩子打架,我總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們身後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難。」

  齊靜春拿碗跟漢子碰了一下,笑問道:「這次出門,感覺如何?」

  李二搖頭道:「名頭蠻大,聽上去咋咋呼呼的,結果就沒一個能打的。」

  說到這裡,李二訕訕笑道:「酒不好,齊先生,對不住了啊。」

  齊靜春卻是一口喝光了碗裡劣酒,望向遠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輕那會兒,經常喝這樣的酒水,而且脾氣比你可差多了。」

  最後李二知道,哪怕齊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給他留下了半壺,執意起身,對他說道:「我不敢說把李槐教得多有學問,但是一定會讓他做個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這點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著起身,「齊先生,這就足夠了!」

  李二將齊靜春送到家門口,那位儒衫男子獨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單單的。

  最後一次見到齊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楊家鋪子側房,那天小街上下著雨,那一次,齊先生撐著傘,跟人並肩同行,傘本來就不大,還傾斜給了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兩人聊著天,少年側身仰起頭,笑著說好,先生則側身低下頭,滿臉笑意。

  李二從來沒有見過那麽不……孤單的齊先生。

  此時此刻,在異國他鄉的東華山之巔,李二看了看身邊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說道:

  「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一個比得過齊先生。」

  李二想到齊靜春,想到了陳平安,最後想到了自己兒子李槐。

  這個男人心胸之間,激蕩不已,只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當年欠齊先生半壺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並不高大的身形在東華山這一邊暴起,轟然掠空而去,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橫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宮之中!

  ————

  大隋皇宮,素雅簡樸的養心齋,大隋皇帝再次召見了禮部尚書,皺眉問道:「書院那邊還是沒有動靜?」

  矮小老人搖頭道:「茅老只說會給陛下一個交待,不曾說何時入宮。」

  身穿龍袍的儒雅男子無奈道:「是我大隋給他們書院一個交待才對吧。可是茅老不來,寡人總不能催著書院來討要公道啊。」

  矮小老人小心措辭,打好腹稿後,字斟句酌道:「若說李槐與學舍孩子之間的衝突源頭,是孩子之間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們大隋這邊有錯在先,之後一路的大小風波,則是對錯五五分,最後那個名叫於祿的少年,出手就確實有些沒分寸了。關鍵是這個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機深沈,按照那位劍修的說法,於祿數次出手,分別是四境武夫,五境和六境的實力,之後始終壓在六境修為上,最後一次才以七境修為悍然出手,重創了劍修。」

  大隋皇帝點了點頭,其實門外那位蟒服貂寺早已解釋過,少年於祿應該是武道六境巔峰修為,但是在那場書樓大戰之中,將觀海境劍修當做了磨刀石,借此一舉成功破境,根骨,天賦,心志,無疑皆是上上之選。

  這個坐龍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的人和事,無論是人的好壞,但是事情的發展態勢,和這位戰戰兢兢的禮部天官都是不一樣的。

  門外老宦官突然來到大隋皇帝身邊,禮部尚書只覺得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襲大紅蟒服擋在了大隋皇帝身前,全然不顧什麽君臣禮儀。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奇,並不生氣,更無驚懼。

  然後整座皇宮就傳來一陣宛如地牛翻身的劇烈震動。

  只聽有人朗聲問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問道:「這傢夥膽子真大,到底有多強?」

  年邁貂寺沈聲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尋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說是厲害至極。」

  大隋皇帝點點頭,「就像我們棋待詔之中,九段國手也分強弱,強九與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實差距很大。」

  男人在那位大隋京城守門人之一的宦官護送下,走出養心齋,緩緩道:「本該有十段一說,只因為傳說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內,有那位大魔頭自稱十段,城頭上還樹立起一桿旗幟,『奉饒天下棋先』,於是沒有哪個王朝,有膽子為國內棋士賜下十段稱號了。說實話,大隋天才棋士輩出,冠絕寶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親眼看看啊。」

  宦官說道:「先讓宮內高手試試看深淺,陛下再現身不遲。」

  大隋皇帝和蟒服貂寺才剛剛走出廊道,就有一位白髮蒼蒼的練氣士過來禀報戰況。

  武英殿外的廣場上,一位身為七境武人的御林軍副統領,已經給那人一拳打暈了過去,暫時沒人敢過去抬走副統領。

  三人走出百餘步,又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將過來禀報。

  一位常年守護在宮外附近的十境練氣士宗師,火速入宮後,才剛剛祭出了法寶,就給那人一拳硬生生打掉了法寶,打得直接砸飛出了皇宮,又是一拳將那名宗師給打得撞入城牆,這次沒暈死過去,但已經無力再戰。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問道:「宮中陣法已經開啓了吧?」

  金甲武將點頭道:「已經開啓!隨時可以動用,京城內外的武道宗師和大練氣士,如今都已經趕往皇宮。」

  大隋皇帝問道:「那人可曾主動出手?」

  武將搖頭道:「不曾,只說是來見陛下,若非我們主動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動。」

  大隋皇帝自言自語道:「事不過三。」

  蟒服宦官笑道:「陛下這個時候就莫要講究這些了,容我去會一會他,若是依舊輸了,陛下再露面即可。」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們同樣是走武道路數的人,可別輸得太難看。」

  老宦官地位超然,先後侍奉過大隋三任皇帝,笑道:「不到萬不得已,咱家是不會借用京城龍氣的。」

  老宦官腳尖一點,瞬間掠過了一座宮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點水,御風而行,如仙人逍遙遊。

  世間武人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夠虛空懸停,御風遠遊,故而又有遠遊境的說法。

  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巔境,就已經是止境大宗師,意思是腳下武道已到盡頭。肉身之強橫,猶勝佛家羅漢金身。中五境練氣士,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內,一旦沒有極高品秩的法寶護身,幾乎是必死的下場。

  一襲大紅蟒服的老宦官,飄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廣場上,跟那個其貌不揚的漢子,隔著二十餘丈距離。

  在這位大貂寺出現之前,整座皇宮的地面、屋脊、牆壁都出現了一層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滾滾而動,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層金水之中,隱約之間有蛟龍模樣的虛幻畫面出現,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大隋皇宮這座陣法,名為龍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龍壁已經百餘年不曾動用。

  當這座陣法開啓之後,整個皇宮煥發出金色的光彩,親身經歷過那次慘烈大戰的老宦官,百感交集。

  「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

  宦官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換三拳,你如果贏了,就可以見到我們陛下。」

  當初在驪珠洞天,正是這個漢子一手提著龍王簍,想要將裡頭的金色鯉魚賣給一位陋巷少年。

  然後被老人和皇子高煊給半路截獲了兩份大機緣。

  那個時候漢子隱藏極深,加上驪珠洞天的術法壓制,所以老人都看不出對方,是位武道大宗師。

  那漢子面無表情,根本不跟蟒服宦官套近乎,用略顯蹩腳的寶瓶洲洲正統雅言說道:「我先讓你打上兩拳便是。」

  老宦官一挑眉頭,「好!」

  漢子不再說話,氣沈丹田,並無任何動作,武英殿外的廣場,就開始傳出崩裂聲響,漢子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於大隋皇宮。

  以他為圓心的十丈之內,地面上的金光瞬間黯淡下去。

  老宦官深呼吸一口氣,開始以寸步向前,之後每一步都越來越大,最後一步掠出兩丈,氣勢如虹,來到男人身前後,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聲轟然巨響。

  如洪鐘大呂響徹皇宮。

  一條原本遊曳在武英殿廣場地面上的金色蛟龍,被這股磅礴洶湧的氣機一撞,在那層金色流水中瞬間向後翻滾而退,蜷縮在遠處高牆的牆角,死寂不動。

  漢子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還有一拳。」

  老宦官一言不發,一襲鮮紅蟒服獵獵作響,一步踏出,怒喝一聲,又是一拳遞出,此次砸在了漢子的額頭。

  這一拳,無論是出拳,還是擊中對方的額頭,無聲無息。

  但是大隋皇宮內,無數御林軍和宮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衝擊,前者有修為底子,只覺得耳膜劇震,氣血難平,但是後者當中,許多人當場倒飛出去,倒地後,雙耳都滲出了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男人被這老宦官傾力一拳砸飛出去,整個人被砸入高牆之中,但是很快他就雙手撐在邊緣,將自己從牆內拔出,輕輕落地,走向那個出過兩拳的年邁宦官,面不改色道:「你還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從之前的七境武人,到之後的十境練氣士,再到這位大隋京城的守門人之一,說到底,漢子只出一拳。

  就一拳。

  漢子還真是老實憨厚,不願意欺負人。

  年邁宦官深呼吸一口氣,「請賜教!」

  漢子開始衝刺,質樸簡單的筆直一拳,砸在老宦官的胸口。

  武英殿廣場上便沒了這位大隋貂寺的身影,只是高牆那邊多出一個大窟窿,漢子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從那邊走出來,他這才說道:「大隋皇帝,你要麽繼續躲著,要麽就再來個能打的,實在不行,讓所有人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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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0:40:5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

  皇宮邊緣,有七八道身影或懸停空中,或屹立牆頭,蠢蠢欲動,只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要聯手殺敵。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師,各自之間,知根知底,配合默契,一對一,自認誰都不是那名外鄉漢子的一合之敵,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實並不推崇捉對厮殺。

  武英殿廣場的高牆之外,老宦官身上一襲鮮紅蟒服,已經破敗不堪,站起身後,嘴唇微動。

  大隋皇帝點頭道:「小心些。」

  與此同時,大隋京城的皇城和外城之間,廣袤區域內,大有玄機,其中欽天監有十二尊金光燦燦的金甲力士,從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負銘文,各自持有一件護國神兵。

  一處寺廟有鐘聲響起,梵音裊裊;一座道觀香爐內有紫霧升騰,香火凝聚成一張巨大符籙;一座石拱橋下,有白蛟攀援橋壁,在欄桿處探首而出……

  皇宮內有龍壁陣法,庇護大隋高氏的龍子龍孫,皇宮之外,則有一座氣象萬千的大陣,經過大隋數百年的經營和累加,用以保護整座京城的安危,能夠不受山上勢力的摧破威脅。

  一旦這座護城大陣開啓,能夠迫使京城境內所有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受到高氏龍氣的壓制,跌落一到兩個境界,假設一個上五境的練氣士,試圖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壞,哪怕最終被合力斬殺,對京城造成的衝擊,一樣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對一個被壓制到十境實力的上五境修士,顯而易見,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會遊刃有餘,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這叫螞蟻多咬死象,一個十境的破壞力,任你拼了性命不要,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蘊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樣不怕。

  陣法壓境一事,就像是在長生橋上設置關卡,使得練氣士和武人的氣機流轉受阻,不得不放緩通行速度。

  當初懸浮於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由四方聖人聯袂打造而成,號稱禁絕小洞天內一切術法神通,一旦強行施法,反撲極大,當初截江真君劉志茂不過是推演一二,就為此折壽數十年,陣法威力可見一斑。

  驪珠洞天無疑是此類陣法的祖師爺。

  老宦官站起身後,雙拳重重互擊一次,眉發怒張,怒喝道:「來!」

  皇宮龍壁陣法蘊藏的九條金色虛無蛟龍,從各處飛快湧向宦官所站位置,一條條金光攀援而上,然後變成一條手指長短的金色小蛇,紛紛透過老宦官的七竅,進入神魂,融為一體。

  老者很快像是變作一尊來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靈,大步走向高牆處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漣漪,他並不低頭彎腰,直接用手拍爛牆壁,徑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廣場。

  文臣武將,輔佐君主,是為扶龍,內侍宦官之流,則是次一等的附龍,雙方對於帝王龍氣皆有某種感應,但是像這位大隋京城守門人之一的年邁宦官,能夠駕馭堂堂皇皇的高氏龍氣,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宮邊緣的那些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面面相覷,眼神中都有些驚懼。

  顯然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老宦官對那外鄉漢子厲色道:「再戰如何?!」

  若說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詔中的弱九國手,那麽當下就是名副其實的棋力暴漲,一躍成為了頂尖的強九國手。

  李二看著老人,有些訝異,對方體內如同澆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兩座祖庭的請神之法,但照理說又不應該。

  李二懶得深思,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與大驪藩王宋長鏡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大戰,磨刀石有兩塊,一塊是九境巔峰的宋長鏡,第二塊則是驪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無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將宋長鏡送入了傳說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

  要說半點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這才答應師父楊老頭,離開東寶瓶洲,去尋找自己的證道契機。

  當時老人泄露過天機,說了一句,「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間。」

  李二環顧四周,突然有些了悟。

  為何楊老頭要他故意壓制李槐的天賦根骨,又為何齊先生在那晚登門拜訪,喝酒的時候,看似隨口聊了那些,「強者拔刀向更強回頭再看,這根本就是齊先生認可了他的武道,當時齊靜春就清清楚楚點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可惜卻從未自知的腳下大道。

  向更強者出拳,沒有錯!

  跟宋長鏡的那場生死之戰,李二本就占優,他其實鬥志不高,只不過是恩師的吩咐,聽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確實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兩,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後打得還算酣暢淋漓,可內心深處,李二並沒有覺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氣」。

  但是如今與整個大隋為敵,若說起因是為兒子李槐打抱不平,那麽現在八面樹敵,身陷虎狼環視的境地,李二笑了,開懷大笑。

  李二之前在東華山之巔,他分明想要說點什麽,可偏偏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就只能打個明白。

  於是在驪珠洞天窩囊了一輩子的李二,想通了,自己兒子這麽聽話懂事,還受人欺負,他這個當爹的,如果九境實力不夠分量,未必打得服對手,那就破開他娘的九境,來個十境再說!

  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默默感受著來自四方八面的無形壓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別急,飯要一口一口吃,這磨刀石還不夠沈。」

  手無寸鐵唯有一雙拳頭的李二,和那憑藉大隋龍氣塑造出一副金身、也無任何神兵利器的老宦官,開始對沖而去。

  武道極致,全無半點花哨招式可言,不過是快準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對手身上最弱的地點,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誰能夠支撐到最後,誰站著就生,倒下則死,就這麽簡單。

  兩位九境巔峰的世間最強大武人,每一次出拳對撞,相互捶在對手身上,都讓那些皇宮邊緣地帶的練氣士和武人,心湖大震,氣機絮亂。

  李二和蟒服貂寺的厮殺,已經無異於山上的神仙打架,這不比殺力有限的江湖厮殺,千萬莫要湊近了看熱鬧,這是山上仙家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看戲看戲,會真的把性命看丟的,至於拍手叫好或是指點江山,那更是大忌,練氣士之間的爭鬥,往往法寶叠出,大範圍殃及池魚,越是拼命,輾轉騰挪極其遙遠,很容易就從一處戰場掠至之前的戰場之外,加上一個不留神就會籠罩方圓數里數十里,動輒生機全無,這要還敢貪圖熱鬧,不是找死是什麽?

  之所以這些打得蕩氣迴腸的巔峰之戰,仍然有人願意冒死觀戰,那都是強者遇上更強者之間的厮殺,為了砥礪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試圖查漏補缺,完善自身術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為了點評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鑽。

  所以年邁宦官在生死一線之間,身為大隋京城的守門人,仍是在出拳間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條規矩,「出武英殿廣場者輸!」

  可謂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點頭答應下來。

  兩人在方寸之間,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偉氣概。

  本來齊整平坦的武英殿廣場,早已磚石翻裂,溝壑縱橫,大片大片的崎嶇不平。

  就連兩邊朱紅高牆都已多出十數個大窟窿,李二身後不過四五個,蟒服宦官身後高牆破碎更多,有一處接連撞開三個窟窿,導致一段牆壁全部倒塌,像是開了一扇大門,每次兩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牆之外,這意味勝負未分,還有得打!

  年邁宦官雖然劣勢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沒有半點頽勢,象徵權勢的鮮紅蟒服愈發破碎,可是那副難以摧破的不敗金身,不見絲毫黯淡,畢竟在此作戰,這位大隋貂寺占盡天時地利,不但從弱九變成強九,而且與大隋國祚戚戚相關的皇宮龍氣,源源不斷彙聚而來,讓老人立於不敗之地。

  實打實的互換一拳,金身老者一拳打中李二頭顱,李二一拳砸中老者胸膛。

  李二身形倒飛出去,一腳踩在高牆之上,借勢反彈,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後牆壁轟然倒塌大片,老宦官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後雙腳越深陷地面,犁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深溝,當李二撲殺而至的時候,只得雙臂格擋在頭頂。

  李二這一拳砸得老人深陷底下兩丈多,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李二猶不罷休,高高躍下,雙手緊握一拳,對著半跪在坑底的老宦官當頭掄下。

  砰砰砰!

  大坑之內,傳出一陣沈悶的聲響,急驟如鐵騎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劇震,大坑就開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斷有磚塊崩碎四濺。

  那蠻橫至極的漢子,簡直就是在鑿井!

  打得老者毫無還手之力,身形下墜,一身金光不斷爆炸。

  有一位御劍淩空的十境練氣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巔峰的武夫,如此不講道理。」

  言語之間,腳下的飛劍微微搖晃,如江水洶湧之間的水草晃蕩,若非船家舵手足夠沈穩,早就飄蕩遠去。

  如果不是職責所在,他一個享譽朝野的頂尖練氣士,武道之爭,對自身修為毫無裨益,何至於在這裡喝西北風。

  大隋宮城有一座暗藏玄機的廊牆,可以秘密通往各處,比如欽天監、六部衙門,還有東華山的新山崖書院。皇帝陛下可以在廊牆內行走,而不驚動皇城官員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宮,老百姓都需要淨土掃街。

  一位腰間懸掛紅色戒尺的高大老人,緩緩而行,身旁是一位額頭滲出汗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與武英殿廣場那位為國而戰的宦官一樣,身穿大紅蟒服,只不過兩人身份,品秩相當,實則雲泥之別。

  秉筆太監只得又一次小心翼翼催促茅老快行入宮,可是離開東華山的茅小冬嘴上答應,腳步仍是邁得不急不緩,這可把宦官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宮。

  東華山山崖書院,正式改名為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離開山巔後,懶洋洋走向自己學舍,他單獨擁有一座僻靜小院落,如今他這位打架打出來的崔家老祖宗,少女謝謝,或者說盧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謝靈越,就成了他名正言順的門下弟子,一同搬來院子,伺候起居。

  崔東山走入院子,瀟灑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盒棋子,棋盤上早有落子,棋至中盤,黑白棋子犬牙交錯,局勢複雜。

  崔東山站著拈起一枚白色棋子,沈吟不語,舉棋不落。

  已經拔出半數困龍釘的少女,練氣士修為已經恢復到五境,若是仔細凝視,依稀可見她渾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東山嘆息一聲,將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內,正襟危坐,將一本儒家經典攤放在身前,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腿上。

  有清風拂過書本,翻過一頁泛黃書頁。

  少女謝謝站在門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艶羨。

  那一陣清風,竟是儒家學宮書院獨有的翻書風。

  深不可測,喜怒無常。

  這是她和於祿,對於這位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最大的觀感。

  你永遠不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麽,下一步會做什麽。

  她突然想起那個一年到頭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麽做到處處壓制大驪國師的?真的只是靠一個莫名其妙的先生頭銜嗎?

  心性之爭,宛如拔河,必有勝負。

  崔東山紋絲不動,任由翻書風翻動書頁,低頭凝視著那些聖賢教誨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經有句口頭禪,叫『混江湖,咱們要以德服人,以貌勝敵』,我家先生,盡得真傳。所以我這個做弟子的,輸得心悅誠服啊。」

  少女眉眼低斂,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東山依舊頭也不抬,沒好氣道:「醜八怪滾遠點,跟我這樣的翩翩美少年共處一室,你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我要是你,早就羞憤自盡了!」

  少女施了一個萬福,輕聲道:「奴婢告退。」

  崔東山補了一句,「要死別死院子裡,山頂有棵高高大大的銀杏樹,去那邊上吊。」

  少女默然離去,來到院子坐在石凳上,看著那副棋局,她突然眼前一亮,像是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異樣氣機波動,崔東山在屋內哈哈大笑,笑得趕緊捂住肚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大聲道:「就憑你也想當我的師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厲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少女瞬間再度絕望。

  屋內那白衣少年已經笑得滿地打滾。

  ————

  大隋皇宮,武英殿廣場上的大坑底下。

  老宦官搖晃著站起身,九條細微的金色蛟龍從竅穴退出散去,重歸大地龍壁陣法之中。

  老人頓時渾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揚,似乎在這場交手中受益頗多,雖然尚未出現破境跡象,但是就像九段國手的最弱者,穩步提升為中遊九段的強勁棋力,只不過即便如此,仍是對付不了眼前的男人,那他就不再繼續揮霍大隋高氏的珍貴龍氣了。

  老人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灑然笑道:「咱家輸了。」

  李二抬頭望去,霧濛濛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過那些雲霧後,似乎扭曲了許多,這很不同尋常。

  老人又說道:「可你也輸了。」

  李二笑問道:「是以陣法壓制我的境界?將我壓到八境?」

  老宦官並不藏掖,坦誠道:「傾一城之力,圍毆一個九境巔峰的強大武夫,勝負不會有任何懸念,可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但是對付一個八境的武人,會輕鬆很多,雖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價要小很多,小很多。」

  老宦官罕見吐露心聲,望向這個實力恐怖的武道宗師,「你不管為何,想要覲見我們陛下,可以,你有這個資格,但是萬萬不該如此托大。畢竟我們大隋朝廷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頭,還大不過你們大隋的顔面,對吧?」

  老宦官楞了楞,苦笑道:「倒是真可以這麽講。」

  李二屏氣凝神,氣海下沈,輕輕踏出一步,一場大戰沒有任何招式的漢子,破天荒擺出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滄桑古樸,剛猛無匹!

  已經跌入八境的老宦官駭然瞪眼。

  隨著籠罩整座京城的雲霧開始下垂。

  京城內所有中五境的練氣士,和六境之上的純粹武夫,明顯感受到氣機流轉的滯緩不暢。

  更有一位籍籍無名的落魄說書先生,面露訝異,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上的驚堂木,告罪一聲,不顧駡駡咧咧的聽衆們,走出臨時搭建的說書棚子,老人向皇宮那邊抬頭望去,心情有些沈重,負責為說書先生彈琵琶的少女來到身旁,輕聲問道:「師父,怎麽了?」

  老人輕聲道:「有九境武人硬闖我大隋皇宮,恐怕師父得親自去看看。」

  少女懷抱琵琶,歪著腦袋,天真爛漫道:「師父,你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唉,而且師父是咱們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夠不受護城陣法的禁錮,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駝背的老人嘆氣道:「誰說一定是十一打八,不好說啊,萬一真給那人打破了瓶頸,陣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師父的境界雖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殺伐的劍修和兵家,師父我從來不算真正擅長厮殺,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曉得諸多修行內幕的少女一臉驚駭,臉色雪白,顫聲道:「那師父你一定要小心啊!」

  說書先生嗯了一聲,輕輕跺腳,鋪子這邊灰塵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塵散去,佝僂老人已經不見身影。

  ————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虛空處,壯實身形再次出現在武英殿廣場上。

  先是從八境巔峰,一路破開那道天地間無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

  然後再度升至九境巔峰!

  最後當漢子閉上眼睛,緩緩遞出一拳,輕聲道:「給我起開!」

  四周好似有無數枷鎖同時崩斷,漢子身邊的虛空之間,出現一條條極其漆黑的縫隙,縱橫交錯。

  以李二為圓心,罡風四起。

  卷起無數磚石塵土。

  武英殿廣場上,平地起龍卷!

  當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

  那條高達天幕的龍捲風瞬間消散。

  屹立於廣場中央的矮小漢子,睜眼後,用悄不可聞的嗓音低聲道:「十境的感覺,確實舒坦,比起吃兒子剩下的雞腿,滋味是要強上一點點。」

  ————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山崖書院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來,大聲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邊有清風拂過,身形佝僂的說書先生站在皇帝身側,輕聲嘆息道:「再打下去,除非捨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間,更有蟒服宦官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漣漪,傳遞心聲,「那人竟然借機破境躋身武道十境!陛下決不可繼續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並未慌亂,只是由衷感慨道:「雖然親眼見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邊,必是景象壯觀的一幕啊。」

  大隋皇帝轉身,對那位說書先生竟然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低頭道:「懇請老祖出面邀請那人來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勸說道:「陛下,我去更妥當些,那人是我們書院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聽說他兒子給人欺負得慘了,這才氣不過,要來皇宮跟陛下講講道理。陛下之前不願意見,現在人家給逼得破境,成為寶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師,氣勢正值巔峰,可就未必願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勞煩茅老走一趟,寡人在養心齋等著。」

  等到高大老人一掠而去,那位說書先生輕聲道:「此番行事,合理卻不合情,是你錯了。」

  大隋皇帝點頭道:「這件事是晚輩有錯在先,之前風波,則是大隋有錯在先,兩錯相加……」

  大隋皇帝苦澀道:「老祖宗,這次有點難熬啊。」

  一身衣衫清洗得泛白的年邁說書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麽你誠心認錯,要麽陪他一打到底,當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會心一笑,「還是老祖宗想得透徹明瞭。」

  老人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龍椅穿龍袍,擔系著整個江山,有些錯事是難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會做得更好,你無須自責,當初我力排衆議,選你繼承大統,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

  等了出乎意料的長久時間,站在養心齋外邊檐下廊道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老身邊跟著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一起大步走來。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咱們山崖書院學生李槐的父親,他執意要步行前來面見陛下,說是在別人家裡飛來飛去,不是跟人講道理該有的態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

  一直心弦緊綳的說書先生則如釋重負。

  一起走入養心齋,屋內只有四人,各自坐下,大隋皇帝,說書先生,山崖書院副山主,李槐他爹李二。

  李二開口說道:「想見陛下,不太容易。」

  瞬間氣氛凝重起來。

  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經開門見山道:「欺負我兒子的人,有上柱國韓家、楠溪楚氏、懷遠侯在內五六大家子,懇請陛下讓他們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們一一打過,若是他們覺得我欺負人,沒關係,他們一起登場就是了,法寶兵器什麽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煩陛下在京城找個大一點的僻靜地方,好讓我們雙方放開手腳。實在不行,去京城外也行。」

  茅小冬忍住笑意,差點沒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說書先生瞪了他一眼,茅小冬回了個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輕聲問道:「還要再打一場才行?」

  李二悶悶道:「我來這裡,本來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這皇帝陛下不願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著你們打好了。我真正要打架的,一開始就是那些欺負我兒子的,雖說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這樣,哪怕李槐給學舍同齡人合夥打了,我這個當爹的,再心疼兒子,一樣不會說什麽,可哪裡有他們這麽牛氣沖天的,仗著家世好一些,就覺得可以欺負了人,道歉也沒有,連偷了的東西也不還?」

  李二說到這裡,沈著臉道:「你們大隋如果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那我們就繼續開打,我知道你們大隋底子厚,不怕折騰,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當官的如果都是這個鳥樣,我兒子李槐如果以後就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個什麽來?」

  李二當場就望向那位說書先生,「老先生你算一個能打的,之前穿紅衣服的,只算半個。」

  佝僂老人正在喝茶,差點被茶水嗆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話給那幾個家族,讓他們的長輩出山,只是懷遠侯那邊有點問題,懷遠侯雖是開國武將功勛之後,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個尋常人,連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顯然對此早有準備,「那就讓那懷遠侯花錢請個人,我不計較這個。」

  大隋皇帝問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開道歉嗎?」

  李二搖頭道:「一群老頭子大老爺們,跟一個孩子道歉算怎麽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在山崖書院沒法安靜讀書,只不過是我看不慣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風而已,在打過之後,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訓小的,這就夠了。」

  大隋皇帝略微鬆了口氣,「李二先生,確實明理,早知如此,寡人應該早早與你相見。」

  李二趕緊擺手道:「我可不是什麽先生,茅老才是,書院裡傳授李槐學問的兩個夫子,還主動跟咱們家一家四口人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那才是讀書人。」

  茅小冬微笑不語。

  這個面子給得比天還大嘍。

  說書先生聽到這裡,終於開口笑道:「這次算是不打不相識,李槐有你這麽個講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夠在大隋京城求學,都是我們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甕聲甕氣道:「客氣話我不會說,我反正今兒就在這等著,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來打過一場。皇帝陛下,事先說好,我得早些回書院,讓那些人別故意拖著我,到時候就別怪我一家一戶找上門去了。」

  大隋皇帝給茅小冬使了個顔色,然後起身道:「寡人這就去讓人傳話。」

  茅小冬跟隨其後,離開養心齋,留下李二和說書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高大老人並肩走在廊道,「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簡單啊,讓那些家族的話事人,不管能打的還是不能打的……好吧,其實在李二跟前,就沒一個能打的,全部一股腦進宮,然後站著不動,就那麽杵在那李二跟前,只低頭認錯,擺出一副挨打不還手的可憐架勢,這事情就算一筆揭過了。陛下放一百個心,李二那麽憨厚淳樸的性子,肯定不會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腳步,惱羞成怒道:「茅老,你說實話,是不是就在等今天看寡人的笑話?」

  茅小冬大笑著搖頭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李槐有這麽個爹,早知道如此,我就早些入宮面聖了,哪裡會鬧出這麽大動靜,如今陛下肯定惺惺念念,指不定將來哪天就會遷怒於書院,得不償失啊。」

  大隋皇帝氣笑道:「遷怒個屁,寡人敢嗎?」

  茅小冬突然收斂玩笑意味,小聲提醒道:「陛下,如陛下的長輩所言,眼下雖是折損面子的壞事,但是長遠來看,這定然是一樁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沒那麽糊塗!」

  高大老人促狹道:「陛下如果真糊塗,我哪裡敢帶著學生們來到大隋。」

  大隋皇帝招來宮中內侍,傳話下去後,問道:「這次李二願意點到即止,茅老的錦囊妙計,和李槐的兩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兩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讓禮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肅穆,拒絕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為何?」

  茅小冬沈聲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我山崖書院的真正學問所在,何須大隋刻意嘉獎?以後十年百年,我山崖書院仍是會如此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為大隋培育、呵護真正的讀書種子。」

  大隋皇帝心頭一震,彷彿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高大老人。

  心頭那一點帝王心性的芥蒂,終於一掃而空。

  大隋皇帝後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禮,「朕為大隋社稷,先行謝過山崖書院!」

  高大老人沒有躲避,有著十足的僭越嫌疑,就這麽堂而皇之接受一位君主的隆重謝禮,肅容道:「茅小冬為山崖書院坦然受之。」

  ————

  李二離開皇宮的時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條御用廊牆之中,總覺得給身旁老人算計了一把,有些悶悶不樂。

  茅小冬笑道:「認錯了就行,你還真要打得他們個個躺著離開皇宮啊,以後你兒子是要在京城書院求學很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讓他們自認理虧,加上大隋皇帝,都覺得欠了你李二一個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嘆了口氣,「總覺得這些人是不長記性的,我又不能留在書院,以後茅老你多照顧李槐他們。」

  茅小冬點頭道:「應該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那個弋陽郡高氏老祖嘛,對吧?」

  一位佝僂老人現身於廊牆之內,點頭笑道:「對的,李二你這次主動退讓一次,大隋自然就願意拿出雙份的誠意。」

  李二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問道:「李二,你在驪珠洞天就是九境武人了,怎麽還活得那麽窘迫寒酸?如今更是十境武人了,整個東寶瓶洲的武道前三甲,而且戰力肯定還要在宋長鏡前頭。就沒想著告訴家裡人,好歹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嘛。」

  李二搖頭道:「哦,給我媳婦穿上花衣服,穿金戴銀,讓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魚大肉,就真是對他們好?我覺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萬一你媳婦子女覺得是呢?」

  李二仍是搖頭:「有人讓我不許那麽做,這是一方面,二來我自己也是這麽覺得,以前在小鎮上,就我媳婦他家那些的親戚,那還不得壞事做盡。到時候我怎麽辦?打死他們?跟他們講道理?人家會聽?還不是嘴上一套背地裡一套。最後肯定只有我媳婦最傷心,自家和娘家兩頭難做人。當然了,在驪珠洞天裡邊,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李二完全收斂氣勢之後,真是比普通漢子還不如,縮頭縮腦的模樣,但是言語之間眉飛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鎮那般臊眉耷眼窩窩囊囊的,「雖然一直待在屁大地方,可這點道理我還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穩穩的,誰都餓不著,兒女媳婦想吃就吃得上肉,嘴饞了我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強。」

  李二望向廊牆外的京城風景,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個窩囊廢,可如今在我兒子心裡,我李二已經是個還不錯的爹,沒給他丟人現眼,你們知道我李二知道這個後,有多開心嗎?

  李二一想到這裡,就告辭一聲,一閃而逝,火燒屁股地趕往東華山書院。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關於兒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

  茅小冬感嘆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聰明人遠遠不如他。」

  說書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麽可能真是蠢人?」

  不過這位佝僂老人唏噓道:「不過就目前看來,還是三人之中戰力最弱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最有希望達到那個境界,不單單是宋長鏡年紀最輕這麽簡單。」

  茅小冬點頭道:「宋長鏡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紀輕輕還要可怕。」

  佝僂老人笑問道:「你是說那人以絕對碾壓的姿態,出現在大驪皇宮後,宋長鏡敢於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著反問,「你是想問大驪的白玉樓,到底是真是假吧?」

  兩位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並肩而行,視線沒有任何交匯。

  ————

  李二回到住處的時候,媳婦他們正在吃飯,林守一弄了兩大食盒的飯菜,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婦人跟李槐坐一條長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對而坐,還有一條凳子留給了遲遲未歸的漢子。

  兩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門口,才記起忘了買點東西,因為有林守一在場,婦人只是丟了個等下再跟你算帳的眼神,李二搓著手坐下後,發現還有一壇酒,李二看了眼林守一,問道:「要不一起喝點?」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點。」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麽行。」

  婦人怒道:「怎麽不行了?家裡有一個酒鬼還不夠?!」

  林守一多聰明一人,頓時手一抖,差點把遞過去接酒的大白碗,給摔在桌面上,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攏嘴。

  李二也給婦人嚇得一哆嗦,同樣差點沒拿穩酒罎。

  李槐使勁啃著油膩的大雞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兒我去山腳幫你你買壇好酒,錢我跟林守一借,以後先讓陳平安幫我還,你只管喝。」

  李二笑逐顔開,重重唉了一聲,像是從兒子那邊得了一道法外開恩的聖旨,奉旨喝酒,在媳婦面前就心裡不虛啊。

  婦人在兒子這邊,那一向是和顔悅色說話的,「酒可以買,買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銀子。」

  李二給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笑道:「對對,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白眼道:「娘,你這麽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小狐狸精跑了啊?」

  婦人朝坐對面漢子媚眼一拋,暗藏殺機,「他敢?再說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對吧?」

  漢子趕緊喝完一大口酒,點頭道:「是是是,沒人要。」

  婦人一拍桌子,「沒人要是一回事,你心裡有沒有歪念頭又是一回事,說!有沒有?!」

  漢子立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桿,保證道:「絕對沒有!」

  然後婦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著酒的林守一,再笑著對自己女兒說道:「柳兒,以後要找個老實人嫁了,知道不,才不會受欺負。」

  少女微微點頭,始終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給李槐碗裡夾了一塊剔去魚刺的魚肉。

  林守一隻敢用眼角餘光偷偷看著少女,酒才喝了一小口,有些醉醺醺癡癡然。

  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水畫卷。

  ————

  第二天,李槐偷偷給他爹買了一壺好酒,拉著他爹在湖邊,蹲在一旁看著他爹喝酒,小聲叮囑道:「這壺貴,爹你先喝著,那壺便宜的放屋裡頭了,回頭飯桌上再喝,娘親就不會說你了。」

  李二笑著點頭,使勁喝酒。

  漢子覺得這比什麽躋身十境,高興多了。

  漢子憨憨問道:「老貴了吧?」

  孩子雙手托著腮幫看著自己爹,笑臉燦爛,答非所問道:「爹,你放心,我在書院過得挺好,真的。你們還能來看我一趟,我可高興了。」

  漢子點點頭,只敢低頭喝酒,差點喝出淚花來。

  他這才想起,昨天回來得比較急,好像忘了還有個蔡京神沒見著,等喝過了酒,這次就不去講道理了,打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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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0:55:2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一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

  茅小冬出現在雅靜小院,看到吊兒郎當哼著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盤腿坐在石凳上,對著那盤棋局,兩手張開,分別放在黑白棋盒的邊沿上,入神思考的同時,手指輕輕拍打棋子,發出重重疊疊的清脆響聲。

  在高大老人出現後,崔東山輕聲問道:「如何了?李二大爺有沒有拆爛皇宮?」

  茅小冬來到石桌旁,瞥了眼勝負趨於明朗的棋局,沒看出太大的明堂,就不再費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說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麽謀劃?」

  崔東山不轉頭,嘖嘖道:「這才到了東華山沒幾天,就開始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說你,見異思遷沒啥,可喜新厭舊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嘍。」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

  所有棋子從棋盤上蹦跳起來,懸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兩幅上下疊加的圖畫,但是不管茅小冬橫看竪看,不論如何打量,都看不出更多玄機,冷哼一聲,棋子瞬間落回原處,絲毫不差。

  崔東山始終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勢,「山崖書院該如何就如何,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鹹吃蘿蔔淡操心作甚?難道大驪吞並了大隋,山崖書院就沒啦?我看不會嘛,既然大隋一樣給不了你們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身份,以後重歸大驪,大不了寄人籬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厲色道:「書院書院,重在學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書院這四個字!且不說書院裡那些大隋學子,便是跟隨我離開大驪的那撥孩子,如今尚顯稚嫩,他們的精神氣,如何經得起多次折騰!」

  崔東山緩緩收回手,不過攥緊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響,轉頭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崔東山臉色如常,微笑道:「說得挺大義凜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終究學問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淺太近了。」

  高大老人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遠。」

  崔東山站起身,攥著手心那把棋子,圍繞石凳緩緩踱步,打趣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經在,佛經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東山揚起腦袋,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擰轉手腕,閒庭信步道:「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啊。等到你什麽時候真的想通了書院的存在意義,山崖書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處不敗之地,至於是在哪家哪姓哪國的疆土上,都無所謂了。」

  茅小冬嗤笑道:「當山崖書院是學宮啊,不管風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東山停下腳步,隔著一張石桌一副棋盤,凝視著高大老人,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東山輕輕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崔東山也跟著搖頭,嘖嘖道:「你真該見見我家先生陳平安。」

  初冬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陽光暖洋洋鋪灑在高大老人的身上,老人笑道:「能夠讓齊靜春托付重任,陳平安自然是不錯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計著什麽。」

  崔東山笑駡道:「喂喂喂,小冬你學問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沒問題,但是別隨便帶上我啊。」

  茅小冬不願在這裡跟這傢夥勾心鬥角,站起身,「就你那點狗屁學問,丟地上,路邊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離開院子,背對著崔東山,「李二這趟硬闖皇宮,火候正好,你別得寸進尺,只要之後惹出任何麻煩,我拿你是問,別怪事先沒跟你打招呼。」

  崔東山望向那個背影,尷尬道:「這樣不好吧?李二大爺想做什麽,我一個九境小螻蟻,攔得住?如果我先生在這裡,倒是真不難,心平氣和講道理,他比我擅長。」

  茅小冬轉頭望向那個一臉故作為難的傢夥,「心平氣和」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打爛你那顆腦袋,看看裡頭到底裝著什麽。」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翹起蘭花指,故作嬌羞道:「討厭。」

  茅小冬黑著臉轉身離去,老人一臉踩到稀爛狗屎的噁心模樣。

  崔東山在茅小冬離去後,重新坐回石凳,攥著棋子的拳頭懸停在棋盤上空,漏出一顆顆棋子,一口氣在棋盤上落下了七八顆棋子,清一色白棋,所以這局棋下得很不合規矩。最後崔東山兩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就像茅小冬所說,天底下真沒有幾個想得出「崔瀺」在想什麽。

  可能齊靜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門那邊傳來細微勻速的腳步聲,謝謝下課歸來,放下物件後,開始在院子裡清掃落葉。

  掃帚拂過地面,便有陣陣微風卷起。

  崔東山呢喃道:「同樣是起於微末,雄風過境,雷聲陣陣,滾石伐木,梢殺林莽,雖衰而竭,氣韻猶存。雌風不過是穿陋巷,動沙堁,吹死灰,渾濁不堪,雖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謝謝,你覺得是大驪好,還是大隋好?」

  少女這是第一次被崔東山正兒八經詢問問題,她一時間受寵若驚,懷抱掃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維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這位公子朝夕相處,絕不去多想,反正多慮無益,還不如直截了當,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做什麽,大不了挨一頓揍就是了,省得貽笑大方,於是她回答道:「大隋適合安居定業,在這裡生活很舒服。大驪適合野心家和陰謀家,如今內外兼修,所以更加強大,生機勃勃,充滿了進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驪如今開始逐漸掌控版圖內的山上勢力,越來越接近名副其實一國之主。」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說對或者錯,但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少女。

  少女心中大定,這一套還是管用的!於祿果然說得沒錯,與此人相處,就要強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著自己目光短淺一些。

  突然崔東山問道:「你怎麽還不去上吊啊,我等著幫你收屍都好久了,到時候我就背著你的屍體下山,一邊落著傷心淚,一邊控訴蔡京神那老王八,太無恥了,竟然潛入書院,連你這麽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憤自盡,到時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場,為你報仇啊。」

  少女呆若木雞。

  崔東山轉過脖子,「由於那天晚上,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門下弟子,不得不借給你那麽多法寶,公子我心裡可不得勁了。」

  腰間懸掛那支綠竹笛子的少女,開始繼續埋頭打掃院子。

  崔東山瞥了眼少女的婀娜身段,突然補充道:「如果我孫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闖入你屋子,他其實不虧啊。」

  少女抬起頭,直楞楞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凝視著那雙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這雙眸子,配得上謝靈越這個名字嘍。」

  少女泫然欲泣,低頭不言,繼續掃地。

  崔東山哀嘆一聲,輕輕揮手,將棋盤棋盒一同收入袖內那塊方寸物玉璽,「你哪裡是掃地,分明是掃你家公子的興致。罷了罷了,回屋看書。」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內,一張大草席上,放著一塊茅草蒲團,崔東山一揮袖,從牆角一座小山堆裡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靜靜躺在他身前,然後便有一陣翻書風出現,圍繞著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轉。

  翻書風開始翻書。

  崔東山開始讀書。

  每當這個時候,少女謝謝就會安安靜靜坐在門口,心境祥和,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那個傢夥才不會針對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甚至是從未聽說過,有誰僅僅是讀書,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就像今天。

  翻書風翻動第一頁後,隨著崔東山極其富有獨到韻律的輕聲朗誦,言語有如實質的雨滴,飄落在那一頁書頁上,然後在書頁之間,出現了一株的荷花,搖曳生姿,靈動異常。

  一頁頁翻過,光陰緩緩流逝。

  書頁上的字裡行間,出現了兩軍對壘的畫面,一位位武將士卒遠遠比米粒還要細微,氣勢卻是金戈鐵馬,縱橫捭闔,書頁上空黃霧迷茫,如真正戰場上揚起的黃沙萬里。

  又有不過寸余高的女子婀娜,挎著花籃,從書頁裡姗姗而來。

  還有大髯莽漢,袒胸露腹,作擊節高歌狀。

  書頁上有老嫗搗衣,竪耳聆聽,果真能夠聽到咄咄的玄妙聲響。

  有稚童兩兩,騎著竹馬追逐嬉戲。

  有骷髏仗劍佩刀,行走於墳塋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沈吟拈鬚,彷彿正在推敲文字。

  ……

  門口的少女謝謝,不管她內心深處如何仇恨、畏懼這個大驪國師,她不得不承認,專心致志讀書時的白衣少年,實在是一身風流,兩袖清風。

  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為什麽明明是這麽壞的一個人,讀書時卻能擁有一番聖人氣象?

  在謝謝怔怔出神的時候,她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崔東山,在翻書到最後,神色間有些異樣,眼神炙熱,但是滿臉痛苦和掙紮。

  原來他讀書讀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時出現在同一頁之上,三人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齡懸殊。

  長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觀水。

  附近有位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則望向對岸,滿臉沈思。

  有一位少年騎著青牛,揚起腦袋望向天空,牛角掛書,少年昏昏欲睡。

  最後崔東山猛然間噴出一口鮮血,書頁上的奇異景象隨之煙消雲散。

  少女驚懼望向崔東山。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跡,自言自語道:「沒辦法啊,差得實在太遠了。」

  少女謝謝擔憂問道:「公子,沒事吧?」

  崔東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緊緊握拳,艱難澀聲道:「去把我暫借給你那幅《水圖》拿來,快。」

  謝謝趕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來一卷古畫,打開後攤放在崔東山身前,這才起身快跑,回到門口那邊。

  崔東山喉嚨微動,感激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後,才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世間《水圖》共計一十二幅,分別描繪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條大瀆,眼前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劍破開小洞天,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奇景。

  當年還是文聖首徒的崔瀺,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之間手談對弈,崔瀺雖敗猶榮,那位大魔頭便以這幅珍貴非凡的畫卷相贈,崔瀺對於這位坐鎮白帝城的魔道巨擘,亦是推崇備至。

  崔東山屏氣凝神看水,心中卻想著山。

  遙想當年,老崔瀺曾經一人獨行,芒鞋竹杖,走過天底下最崎嶇的山路,登山難於登天。

  少年崔東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蓋,高聲道:「噫籲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楞了楞。

  只見水圖之上,憑空出現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迎風而立,他臨水而立,雙手掐訣,眺望遠方。

  遠處少女謝謝看到這一幕後,更是震驚不已。

  陳平安怎麽自己帶著一方石崖,偷偷跑到這幅《水圖》上了?

  崔東山早已恢復平穩氣機,此時雙手合十,嬉皮笑臉道:「先生在上,受學生一拜。」

  然後崔東山向後倒去,再橫著打了個幾個滾,嘴裡念叨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煩憂呀多煩憂,煩憂個大爺的煩憂呦~~~」

  少女坐在門口那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樣子,有點可惜。

  ————

  一個矮小壯實的漢子走出東華山書院,一路行走,找到了附近一棟鬧中取靜的宅子,開始敲門。

  並無反應。

  這棟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時老人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場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讓有心人意識到此地有蛟龍盤踞。

  雖說那場交手,是自稱崔家老祖宗的白衣少年,在東華山之巔的出手,更勝一籌,一整宿的法寶亂轟,堪稱絢爛,但是魁梧老人的種種應對,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夠高的行家裡手,自認若是站在老人的位置上,親身對陣那個亂丟法寶好似丟爛白菜的白衣少年,絕對支撐不到天亮。

  漢子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去,看到一個臉色陰沈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站在院子裡,桌上有一壺酒,有許多精緻的下酒菜,醇酒佳肴。對於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這點聊勝於無的享受,實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的旁觀者之一,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漢子,自然沒有半點底氣,可是沒有底氣,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破門而入,有何貴幹?」

  李二見著了蔡京神,一個字不說,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屋,當場吐血,撞爛了屋門和桌子,在大堂匾額下的牆角那邊,倒地不起。

  李二轉身離去。

  蔡京神有些發楞,靠著牆壁坐起身,本想著好歹要說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還有「一言」不是?哪裡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這不是仗勢淩人是什麽?堂堂十境練氣士,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駡道:「有本事再來一場!」

  然後那漢子就從已經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再次走入院子,站在那裡,望向屋內的蔡京神。

  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說話呢,跟你沒關係。」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漢子腰間懸掛著一隻空酒壺,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

  白髮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後心中悲憤,想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不知具體價格,約莫著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咱倆再打過一場。」

  蔡京神徹底怒了,老子喝壺酒而已,怎麽就招惹你了?

  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淩不還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的性情暴躁、戰力卓絕,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後,李二離開院子,返回書院。

  老人在院子裡躺著,雖未重傷,但是一時半會是注定站不起來了。

  老人望著天空,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等下修養好了,老子就去皇宮面聖,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離著山崖書院遠遠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

  李二說要自己隨便逛逛書院,李槐就先回去,結果發現李寶瓶和林守一都在,兩人剛到沒多久,李寶瓶正在跟李槐他娘親閒聊,「嬸嬸,你們要在書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們逛京城?我已經仔細研究過大隋京城的堪輿圖了,書樓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們想去哪裡,我都知道路線的。」

  李寶瓶到了書院後,第一件事情是先瞭解清楚了書院的繁瑣規矩,做了什麽該如何懲罰。第二件事就是去查閱大隋京城的布局,想著以後小師叔來書院找她,就可以帶著他一起逛街了。

  婦人笑著稱贊道:「小寶瓶就是聰明,我們家槐子多虧了你,才沒給人怎麽欺負。」

  李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一路就屬李寶瓶欺負自己最多,不說自己在阿良那邊呼風喚雨,跟他稱兄道弟,哪怕是在陳平安那裡,可都沒吃過虧的,

  再說了,李寶瓶最早在家鄉學塾那邊,是怎麽把自己褲衩丟樹上去的,娘親你不知道?當時你還拉著我去了趟福祿街,想要跟李寶瓶家裡長輩吵架來著,只是一看到那對大獅子,就根本沒敢去敲李家大門罷了。

  李寶瓶和他娘親聊了一頓有的沒的,總之聽得李槐腦瓜子疼,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嘛,為何還能聊得像是很投緣的樣子?一個問寶瓶啊你福祿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棟屋子啊,一個回答書院學舍可多了,比她家屋子還多……

  少女李柳被弟弟煩得不行,只得答應抓緊縫製一雙新布鞋,她安靜坐在床邊,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納著鞋底,偶爾歪斜腦袋咬掉線頭,才會笑望向娘親和弟弟,若是與林守一視線交匯後,她便笑著點點頭,少年就會紅臉,心裡有些無法言說的難為情。

  這是少年繼喝過了阿良的葫蘆酒後,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選擇離開小鎮,跟隨陳平安和李寶瓶一同負笈遊學。

  李二回到住處,李寶瓶剛好離去,看到漢子後,風一般呼嘯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著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唉唉唉應著聲,開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鎮,去學塾的次數不多,那會兒李槐會抱怨他這個爹丟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這個常年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個見著他會喊一聲李叔叔的學生。

  小姑娘嘆了口氣,有些灰心喪氣,她的想法一貫很天馬行空,看似無緣無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對不起啊。」

  李二憨厚卻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紅棉襖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李槐呢,漢子趕緊搖頭道:「可別這麽說。」

  李寶瓶認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讀書其實比我還用心,先生說過勤能補拙,大器晚成,所以別對李槐失望啊,讀書嘛,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要急!」

  說到這裡,小姑娘揚起拳頭,加重語氣道:「不要急啊。」

  李二開心得不行,這樣的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漢子點頭道:「李槐讀書我不急的。」

  漢子在心裡則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於兒子最後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寶瓶咧嘴一笑,飛奔離去。

  像一隻歡快的黃雀。

  李二駐足看著小姑娘的背影,等到消失在視野,這才笑著轉身前行。

  到了門口,剛好碰到離開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聲李叔叔就告辭離去。

  面對其他人,哪怕是少女李柳的父親,林守一同樣不知道如何熱情應對。

  李二走入屋子,婦人正在對兒子耳提面命,「這個小姑娘還不錯,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點,不像是會照顧人的,我看那個叫石春嘉就蠻好,雖說家裡不如李寶瓶家大富大貴,可到底是自己家裡有那麽大一間鋪子的,跟咱們家勉強算是門當戶對,李槐娶了石春嘉,以後不會受白眼,石春嘉那丫頭,瞧著喜氣,兩根小辮子紮的……」

  李二呵呵笑道:「我還是喜歡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無奈道:「爹娘,你們有沒有想過人家喜歡不喜歡我啊?」

  婦人沒好氣道:「怎麽可能不喜歡?那倆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額頭,「我的親娘,這種話千萬千萬別對外說,要不然我真的會被李寶瓶活活打死,石春嘉雖然不敢打我,可就她那劈裡啪啦肚子裡小算盤打的,一定會記恨我一輩子。她最記仇了,揪她一次辮子而已,她就能跟齊先生告狀十次,每次都跟說得真的似的,什麽李槐今天課業沒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話他,就揪我辮子,什麽李槐今天遲到,我好心說他幾句,他就揪我辮子,還有什麽李槐打不過李寶瓶,就來揪我辮子……我的天,石春嘉這丫頭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婦,我得哭死啊。」

  婦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樣的媳婦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婦好麻煩的,我還是算了吧,以後大了,哪天遇上看對眼的姑娘再說。」

  婦人笑眯眯問道:「到時候娘親給你小媳婦欺負了,你會幫誰?」

  李槐嘿嘿道:「當然幫我媳婦啊,你不是有我爹幫著你嘛,還不夠啊?」

  婦人佯怒道:「你個沒良心的!」

  婦人起身伸手就要擰兒子的耳朵,李槐滿屋子亂跑。

  婦人瞥了眼漢子,「去哪兒了?」

  李二低聲道:「尿急,找茅厠去了。」

  婦人眼尖,一下子就發現了漢子腰間的酒壺,湊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這麽久?你掉茅坑裡了?而且茅坑裡不裝著屎尿,反而裝著酒?」

  李二瞠目結舌,轉頭望向兒子,祈求解圍。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見著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賊心虛的德行。」

  婦人白了膽戰心驚的漢子一眼,破天荒沒有刨根問底,坐在女兒身旁,摸著李柳的頭髮,嘆了口氣,「你們都長大了,爹娘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拍馬屁道:「娘親,你還老啊,生我的時候是啥樣,現在還是啥樣!你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門,保不齊會給人當成姐妹呢。」

  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去去去,這種話留著將來對你媳婦說去。」

  李柳突然說道:「娘,我想去買一盒胭脂。」

  婦人雖然絮絮叨叨,嘴上嫌棄女兒是個敗家貨,仍是起身帶著女兒一起出門。

  屋內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問道:「兒子,要不要陪爹喝點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過是喝了半碗酒,很快李槐就暈暈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默念道:「神君開山造洞天!」

  ————

  在婦人牽著李柳一起下山的時候,在山腳牌坊下與一位白衣少年擦身而過。

  少女回首望去,剛好與少年對視。

  一直給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楊柳依依的少女,在這一瞬間,她迅速收斂笑意,對著那位她在小鎮便從師公那邊,久聞其名的大驪國師,偷偷做了一個隱秘且駭人的警告動作。

  纖細手掌抹過脖子。

  本就是故意來此見她一面的崔東山,嘖嘖稱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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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1:10:3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

  沒有了崔東山先後兩次的故意牽引,陳平安在之後這一路走的,其實就走在了江湖裡,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

  只不過陳平安渾然不知,只是有些遺憾,再沒能遇上讓人大開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經不需要惦記李寶瓶他們的遊學安危,身邊又有得道成精的一雙蛇蟒護駕,陳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當然前提最好是遠遠旁觀,既能長見識,又不用身陷險境。

  可惜一直快要離開黃庭國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無奇。

  這一天暮色,在水蛇背脊上練完走樁,陳平安就在一條幽靜山路旁的破廟裡歇腳,開始生火做飯。

  雖然陳平安刻意揀選荒郊野嶺返回大驪,可還是遇上不少行走於林莽間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錦衣,挎刀佩劍,一身的江湖氣概,也有些生得頗為凶神惡煞,滿臉橫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陳平安三人後,最多幾個斜眼,並無真正的風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美尼姑,遇上類似這些看著好欺負的貨色,最好全都別招惹,這是無數在陰溝裡翻船的江湖前輩,代代相傳下來的道理。

  陳平安是沾了身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畢竟沒幾個正常人,會帶著倆屁孩,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然後三人在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裡瞎逛蕩。只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貨色,就不會輕易出手行凶。

  其實之前遇上一夥流竄犯案的莽漢,確實心有歹意,只是小心謹慎地追蹤三人,想著找準機會再出手,結果最終發現那瞧著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變幻出恐怖真身,以長蛇之身翻山越嶺,沿途大樹紛紛崩斷,給那撥人嚇得一個個差點尿褲子。

  粉裙女童幫著陳平安捧來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則是個憊懶貨,就喜歡飯來張口,蹲在破廟外頭打哈欠,懶洋洋道:「老爺,山路兩頭各有一撥人相對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邊打打殺殺的,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右手那邊個個鮮衣怒馬,裡頭還有個大長腿的俊俏娘們哩,老爺你若是心動,我給你搶來當壓寨夫人吧,玩過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財寶機緣,她指不定還要對老爺感恩戴德……」

  陳平安正撅起屁股,吹著大柴火堆裡的火星,隨口說道:「等下碰到了他們,你別生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揉著臉頰,氣呼呼道:「老爺,我再不鬆鬆筋骨,手腳都要發黴啦。」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

  破廟外頭的山路一頭,喊聲四起。

  有一夥灰頭土臉的男子,追逐著一位神色倉皇的美婦,一個高大壯漢大笑道:

  「賤貨,跑!繼續跑!這次給大爺逮著了吧,看不把你剝得精光,到時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爺得好好想一想,先從哪裡下嘴!」

  光頭壯漢身旁五六人,一個個快意大笑,笑意猙獰,滿滿的酣暢和恨意。

  「這等蛇蠍心腸的婆臭娘,直接下鍋燉了吃肉便是,再來幾把蔥蒜花椒,嘖嘖,必然美味。這一身肉怎麽都有百來斤,夠咱們痛痛快快吃上好幾頓的了。」

  「你們別跟我搶啊,我打小就愛吃乳鴿!」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陳平安讓粉裙女童幫著煮飯,自己站起身,來到破廟門口,青衣小童躍躍欲試,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側的山路,則是馬蹄陣陣,歡聲笑語,很快就發現路上的異樣,聽聞那撥山賊似的漢子汙穢葷話後,一名背負長弓的妙齡女子,頓時面若寒霜,滿臉不悅。她瞥了眼那個踉踉蹌蹌的豐腴婦人,很快收起視線,望向那些舞刀揮劍的匪人,冷哼一聲,修長大腿一夾馬腹,驟然加速,率先策馬前沖出去,「我去救人!」

  一位佩劍繫掛銀色劍穗的年輕人,立即跟著女子一起快馬加鞭,與她並駕齊驅,同時笑著小聲提醒道:「蘭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說什麽,但是根據我們郡府的密檔記載,這條蜈蚣嶺山脈,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亂,甚至幾大山頭的妖物,還知道互為奧援,本就極為難纏,只是每次官府請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們都早早聞風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帶人掃蕩過一遍蜈蚣嶺,我是不敢答應你們進山的。」

  女子除了背負一張篆刻有古樸符文的銀色長弓,腰間懸掛一柄烏鞘狹刀,手按刀柄,冷聲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斬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們一樣可以!」

  年輕男子無奈而笑,不再多說什麽,縱馬飛奔,只希望這次行俠仗義不會出現什麽麽蛾子,不同於離開師門初出茅廬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對於世間險惡,有著更多的體會。

  那位婦人衣衫破碎,衣不遮體,裸露出大片白晰粉嫩的肌膚,模樣淒涼,雖是個練家子,可被追殺一路,早已是強弩之末,腳步輕浮,見著了縱馬而來的男女,便強提了一口氣,大聲疾呼道:「懇請兩位義士救命!」

  年輕女子摘下披風,拋給婦人,嫻熟駕馭駿馬,剛好與婦人擦身而過,抽出狹刀,勒繮停馬,氣勢洶洶地怒目相向:「滾遠點!」

  男子停馬在婦人身側,微笑道:「夫人受驚了。」

  婦人將披風罩住嬌軀,大口喘息,臉色雪白,心有餘悸地顫聲道:「公子你們千萬要小心那些山野強人,自稱修行中人,確實會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貿然行事,若是實在不行,公子與那位姑娘幫著我阻擋一二即可,我這就繼續趕路,只是這披風,就對不住那位俠義心腸的姑娘了……」

  年輕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婦人,聽聞這番言語後,不曾發現明顯破綻,就笑道:「夫人不用忙著逃命,光天化日之下,量他們也不敢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做慣了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他們便是山上修行過的,夫人也不用過多擔心,我們自有計較,夫人只管放寬心便是。」

  夫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駁辯解什麽,只是楚楚可憐道:「公子還是小心些,那夥歹人什麽惡事都做得出來,惡言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小心髒了各位的耳朵。」

  年輕男子稍稍放鬆戒備,微笑點頭,「夫人如此心善,不該遭此劫難。」

  婦人聽到這裡,死死咬著嘴唇,驀然神傷,低下頭去,泣不成聲道:「只是可憐我夫君女兒,真是……我那女兒才十二歲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後數騎已經來到年輕公子和可憐婦人身旁,聽到婦人如此言語,哪裡還不曉得遭遇了何等慘絕人寰的慘事。行走於山窮水惡,匪人劫財劫色,在黃庭國不算多見,但絕不罕見。

  一位年紀輕輕卻故意畜須如戟的男子,頓時火冒三丈,雖然在宗門和江湖,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只是生平最見不得欺淩弱小,憤而揚鞭繼續前沖,「芝蘭,我來助你!這幫挨千刀的匪人,罪該萬死!」

  前邊,那夥大漢先見著了被稱呼為芝蘭的女俠,眼見著那婦人就要逃走,為首壯漢便急紅了眼,大駡道:「瞎了眼的小娘們,叫老子滾?」

  大漢眼見著那個小娘們滿臉煞氣,氣笑道:「趕緊滾遠點,一個個毛沒長齊沒斷奶水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換成你們師門長輩在這裡,老子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速速讓路,那婦人是作惡百年的老妖,壞事做盡,等老子將她剝皮抽筋,是人是妖,自然分曉!」

  單獨一騎疾馳而至的絡腮鬍年輕人,抽出長劍,劍尖指向那夥人,哈哈笑道:「呦呵,還惡人先告狀上了?」

  壯漢身後一位青衫老者皺眉道:「劍尖指人?是誰教給你的禮數規矩!」

  絡腮鬍年輕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們先去擒拿妖婆,我來給這後生長長記性。」

  「別太拖延,老妖明顯還藏著殺手鐧呢,需要你的回春術以防萬一。」壯漢臉色凝重地點頭後,帶著衆人策馬前沖出去,全然不理會攔路的女子和年輕人。

  山路並不寬闊,僅供三騎並肩而過,面容秀美的狹刀女子厲色道:「還不止步?!」

  壯漢縱馬從狹刀女子和絡腮鬍年輕人之間,一沖而過,女子橫刀攔截,被那漢子手握刀刃輕輕一抬,就給推了出去,自視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門女子楞在當場,滿臉愕然。同樣適刀的絡腮鬍年輕人脾氣更加火爆,一刀迅猛劈下,那壯漢視而不見,只是死死盯住前方那婦人,隨手一抓,就那長刀抓在手心,隨手丟到山下。

  兩位下山時意氣風發的江湖兒女,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呆呆的門神,任由這夥山野匪徒縱馬飛奔揚長而去。

  留在最後的青衫老者緩緩驅馬前行,望向滿臉驚駭的年輕刀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練氣士,有多少嗎?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就憑你還想護著她?人家指不定在肚子裡盤算著,如何將你們這些救命恩人,一點點生吞活剝!」

  老人扯了扯嘴角,「那也說不定,老妖婆擅長一門歹毒的陰陽雙修,喜好蠶食青壯男子的精血,你這種長了三條腿的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那絡腮鬍年輕人滿臉漲紅,惱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虛空摔出了一巴掌,離著那絡腮鬍年輕人還隔著很大一段距離,可是後者臉上重重響起清脆聲響,整個人便被打得離開馬背,在空中旋轉兩圈才墜地。

  這一手神通,若是換成江湖上的認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師才能具備的本事。六七境,無一不是有資格在一國境內開宗立派的大宗師。至於傳說中的八九境?想見都難,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君王的座上賓?所以早就超脫於江湖了。

  那年輕女子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轉頭提醒朋友:「小心那婦人!」

  說時遲那時快,身罩披風的婦人猛然抬頭,探出一抓,就將身邊一位年輕人拽下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嬌媚笑道:「還以為好歹能幫著攔上一攔,不曾想全是些廢物螻蟻,既然如此,便幫你們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婦人剛剛催動氣機,汲取年輕男子的氣血化為她的氣府養料,眼角餘光發現破廟那邊一直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身形矯健遠超想像,動若脫兔,一個躍身而起,一朝她拳當頭砸下。婦人嫵媚而笑,只當是個年少無知的小傻子,對於那一拳根本視而不見,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後,能打出個衣衫褶皺。

  但是她剛剛享受著青壯氣血補充氣府的陶醉氣息,那當頭一拳,如鐵錘砸在她一側太陽穴上,打得婦人整個腦袋一個大幅度晃蕩出去,太陽穴雖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膚處傳來一陣灼燒疼痛,婦人握住年輕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鈎,狠狠釘入男子骼膊,痛得那人嘶聲尖叫,如同魂魄給人撕裂一般。

  少年一擊得手後,借勢後彈,與婦人稍稍拉開間距,雙腳落地後,氣機在體內迅猛流轉,嫻熟闖過六停途徑的一連串氣府,出拳的同時沈聲道:「一起出手!」

  壯漢被草鞋少年搶先一步,先是被少年雷厲風行的出手給驚到,又怕自己這方殺力巨大的聯手給傷及無辜,一時間有些兩難境地,只得做了個手勢,讓身後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說,壯漢自己則繼續拉近距離,免得那少年不小心殺妖不成,反而淪為老妖婆壯大氣機的餌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輩,壯漢對於這個看似冷眼旁觀、但是出手淩厲的少年郎,要順眼太多了。

  行走於山野湖澤之間,難免遭遇魑魅魍魎,有沒有足夠的眼力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別瞎添亂,這才是長命百歲的本錢。

  壯漢倒是欣賞那些年輕男女的古道熱腸,可是委實惱火他們的莽撞無知。

  那姿容妖冶的婦人仍是不願放開男子骼膊,吃過虧後,這次不敢托大,迅速側身,眼見著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來,對著他就是一腳踹去,勢大力沈,裹挾風雷之聲,便是山崖石塊也要給她這一腿踹出坑窪來。

  少年面容堅毅,腳步尤為輕盈,不再直線向前,瞬間橫向挪開,躲了那凶猛一踹,同時身形下沈,一臂立起在肩頭,以防婦人橫掃而至,繼續向前,拳劈婦人。

  婦人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細,原來這一拳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悄然流淌著拳法真意,難怪先前能夠傷到自己。

  那壯漢暴喝道:「休要傷人!」

  只見壯漢一拳淩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撲婦人的頭顱。

  又有一條並非實質的雪白鐵煉,起始於壯漢身後一人的袖中,嘩啦啦橫掛出去。

  更有一名背負桃木劍的男子,手指並攏,朝向婦人喊了一個疾字,蓄勢待發的桃木劍便出鞘,飛至高空,劃出一條弧線墜向婦人脖頸。

  「真當老娘好欺負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們這兩百里山路,圖什麽?!」

  婦人肆意大笑,果真如草鞋少年所料,一踹不成,便橫掃向少年肩頭,與此同時,身後竟然虛幻生出三條貂狐似的猩紅長尾,分別攔下壯漢的拳罡、袖中鐵煉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劍,雖然長尾為此鮮血淋漓,到底是擋住了一輪來勢洶洶的齊攻。

  她隨手丟開手中男子那條傷可見白骨的骼膊,徹底騰出手來,一手握住那少年的拳頭,忍住手心灼燒刺痛,另外一手輕輕一指戳向少年眉心,婦人憤憤想著一指戳出少年腦漿來才解恨,她對少年有些戒心,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敵,仍然不是少年,她視線望向破敗古廟之後的遠處,輕佻笑道:「老相好,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女人給外人欺負?!」

  不料那少年狡猾難纏得很,拳頭被婦人牢牢抓住的他身體後仰出去,雙腿揣在婦人腹部,一陣微微吃痛的婦人下意識收回手,並不追殺那少年,反而媚眼一拋,「等會兒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保管你欲仙欲死,臨死前只恨不多出幾條命來享福!」

  壯漢如釋重負,忍不住朝那少年伸出大拇指,大笑稱贊道:「漂亮!」

  陳平安全身而退之後,深呼吸一口氣,其實早就沖出破敗小廟的粉裙女童,幾乎都要哭出聲來,「老爺老爺,那傢夥說讓我保護你,他去對付那個厲害點的,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爺對不住啊,都是我沒用……」

  陳平安始終盯著那個婦人,但是伸手輕輕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書樓潛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發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

  壯漢小聲提醒道:「蜈蚣嶺還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好歹護住這些孩子再撤退。」

  衆人點頭,雖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種最壞結果,要做到這一點,難如登天,可仍是並無異議。

  若非這一路追殺妖物,太過凶險,如果不是有青衫老者的回春術,隊伍早就出現了傷亡,加上那妖物罪行滔天,他們這些人又如何會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對婦人「出言不遜」,實在是恨意難平,當真是想要將她下鍋煮了才解氣。

  婦人得意洋洋地調笑之後,發現遠處並無動靜異樣,照理說以那頭蠢熊的行事風格,早該以驚天動地的隆重方式登場才對,她頓時有些急眼,尖聲道:「人呢?!」

  破廟後邊的遠處山林,一位身高丈餘手持雙斧的魁梧大漢,望著十幾步外的青衣小童,正對著他齜牙咧嘴,露出對著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壯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後,掉頭就跑,一路狂奔,遇山開山,見樹伐樹,最後乾脆丟了斧頭,現出原形,只見一頭巨熊手腳並用,瘋狂逃竄。

  沒有按照預期等來戰力恐怖的熊精壓陣,失算的婦人頓時慌了心神,在之後的修士之戰當中,一不留神就給壯漢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後迅速被那把桃木劍釘入肩頭,鐵鎖纏身,之後更是被一陣神通器物加身,最後給那拳法通神的壯漢數腳踩在婦人額頭,強行打散婦人氣府的流轉,踩得她整個腦袋都陷入泥路中去。

  壯漢最後祭出一把銀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婦人心口,這才單手拎住她的脖子,將她扛在自己肩頭,隨手丟在了馬背後,壯漢眼神複雜地瞥了眼那個蹲在破廟屋頂的青衣小童,最後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清瘦少年,抱拳笑道:「以後公子走江湖,也需謹慎些,畢竟山上並非都是我們這些人。」

  陳平安很快就想明白那漢子的言語意思,是說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邊蛇蟒的真身,恐怕就會不講清理地出手,而不會像他們這樣不見惡行即不出手,陳平安抱拳還禮道:「我會小心的。」

  壯漢翻身上馬,轉頭看過婦人並無蘇醒跡象後,對陳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錯,再接再厲!」

  陳平安以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顔笑道:「前輩拳法才是真的厲害。」

  壯漢爽朗大笑,不再說話,再度向那少年抱拳,這才撥轉馬頭,和衆人一起沿著原路返回。他們這趟斬妖之行,並不順利,光是誘敵就耗費了大半月時光,之後一路追殺至此,更是兩天兩夜了,便是他這位五境純粹武夫的體魄,都有些心神疲憊,更別提隊伍裡其餘的練氣士了,趕緊去往州城官府那邊交差,不說事後黃庭國朝廷的豐厚賞賜,回了各自山門幫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樁了。

  壯漢跟那年輕女子擦肩的時候,沒好氣道:「好人壞人,都不會在額頭上刻兩個字,給你們瞧的。以後別這麽冒冒失失,既然選擇了下山歷練,勇氣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師門幫忙擦屁股的蠢事。」

  雙方人馬就此別過。

  絡腮鬍男子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刀,那個被婦人抓住骼膊的年輕人最為淒慘,哪怕給敷上了藥止住了血,仍是哀嚎不已,一條骼膊血肉模糊,眼見著多半是廢了。

  有個人臉色發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慘況,突然瞥見轉身走向破廟的少年,起身後怒駡道:「你這人怎麽回事,為何不早點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這妖物的馬腳,為何連提醒都不願意出聲?!誠心等著看好戲不成!」

  很快有人顫聲附和道:「是你害了馬兄弟!」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兩個人。

  一人嚇得後退數步,一人壯著膽子瞪眼道:「怎麽,你理虧了,還想行凶傷人?!」

  陳平安仍是不說話,不過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以及心口,這才轉身走向火堆,蹲在那裡看著煮飯的小鍋。

  那人猶然不罷休,嘀嘀咕咕著郡守官兵、無法無天、將軍騎軍的言語,最後被那個銀色劍穗的年輕公子哥阻止,這才不再念叨什麽,一行人紛紛上馬,其中一人與那傷者共騎一馬,以繩子綁縛兩人,以免後者由於傷痛而墜馬。

  站在廟口的青衣小童望著那群人的遠去身影,眼神青光熠熠,問道:「老爺,為何不讓我教訓那幫小白眼狼?我都要氣炸了,氣煞老夫氣煞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氣!」

  青衣小童使了一個凝聚水氣的神通,在頭頂出現一個大水球,當頭澆下,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像只落湯雞。

  蹲在陳平安身邊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氣人!」

  陳平安輕聲道:「別人不講道理,不是我們跟著不講道理的理由,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笑,「以後反正不會見面,而且咱們又不是他們爹媽,不用事事講清楚,我好些個剛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憑什麽教給他們。」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濕漉漉的一襲青衣頓時變得乾燥,轉身走回廟內,伸手烤火,「老爺,我沒說要跟他們講理啊,想要一口吃掉他們……」

  看到陳平安抬頭望來的視線,他趕緊改變口風,「當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爺,我就是想小小教訓他們一下,比如打得他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爹娘都不認識,嗯,那個大長腿的姑娘就算了,還是留著給老爺你看著辦吧。」

  陳平安打開鍋蓋,米飯的香氣彌漫,粉裙女童已經乖巧伶俐地遞來飯勺,還有三隻疊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著醃菜一起蹲著吃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個經常用筷子敲碗、喊著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說的一番話,於是對青衣小童說道:「真正的強者,願意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青衣小童扒著碗裡的飯,看著起勁,劈裡啪啦作響,其實從頭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後滿臉真誠道:「哇,老爺這胸襟真是比御江還要寬廣,佩服佩服,感動天感動地,虧得老爺不是讀書人,要不然早就是學宮書院欽點的君子了。」

  雖然聽出了青衣小童言語裡的譏諷意味,可是陳平安還是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的事情,緩緩道:「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青衣小童哪裡敢得寸進尺,接下來的溜鬚拍馬就要真心許多,哈哈笑道:「我就當是老爺說的,老爺的高風亮節,完全配得上這句話!」

  陳平安笑道:「你哪裡學來這麽多馬屁話,平時不修行嗎?」

  「修行啊,我認真修行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可怕……」

  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奮得一塌糊塗,其實就是偶爾出來透口氣,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邊的人都這麽說我的啊,我不過是拿來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著陳平安,搖頭晃腦道:「以前吧,我還會有一丟丟的懷疑,那些小傢夥是不是純粹討要賞賜,才說得這麽肉麻,但是我現在認識了老爺之後,就覺得他們肯定是真心的,因為我對老爺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當初應該多賞一些好東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賒帳也行啊,唉,我這是寒了衆將士的心啊。對吧,老爺?下邊的人一片真心,上邊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彎抹角繞來繞去,兜了這麽大一圈,就是跑陳平安跟前討賞來了?

  陳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膽石?我老家那邊確實有,還不止一顆,但是不給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飯碗在頭頂,「蒼天可鑒啊,老爺你老人家就可憐可憐我吧。這一路上,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每天強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兒,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身邊躲了躲。

  陳平安緩緩道:「行了,到了我家鄉,你們一人一顆蛇膽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頭,一臉不忿,「憑啥她也有一顆?老爺,如果一定要給她,那我得要兩顆!」

  她不敢反駁什麽,只是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陳平安對青衣小童伸出兩根手指,「兩顆是吧?」

  後者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回手指,「都沒了。」

  青衣小童放下飯碗在腳邊,然後一個前撲,抱住陳平安的小腿,撒潑打滾,「老爺,我知道錯了,一顆就一顆。」

  陳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廟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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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1:18:2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19-2-13 21:58 編輯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有聚終有散,人生就是一場場折柳。

  歲月長河裡,彷彿存在著一座座楊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陰逆旅當中,會有人離船而去,有人登船作伴,然後在下一座渡口又有新的聚散離別。

  就像那個任勞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座渡口,就已經遠離衆人而去。

  拂曉時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備好行囊,在東華山山腳與一行人告別,比起第一次在家鄉小鎮跟親人們的分開,李槐這次不再沒心沒肺,不會只覺得沒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蘆和雞腿,而是多出幾分愁緒,孩子到底是長大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還有翩翩美少年的崔東山,都來送行。

  婦人紅著眼睛,不願鬆開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說著天冷加衣、吃飽喝足的瑣碎言語,李槐便安安靜靜聽著。李二始終憨憨傻站在旁邊,李柳給李槐理了理已經足夠嶄新齊整的衣衫後,便回頭望向山崖書院的匾額,對於謝謝和於祿兩個同齡人的打量眼神,少女無動於衷。

  婦人總算捨得離去,這一走出去,就狠著心不再轉頭。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腦袋,笑著跟上媳婦的腳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頭,然後對衆人施了一個萬福,姗姗而去。

  李槐輕輕踢了一腳林守一,後者手心滿是汗水地攥著一封信,冷峻少年搖搖頭,望著少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願在他們面前流露出悲傷情緒,強忍著憂愁,找了個有趣的話題,嘿嘿笑道:「崔東山,如果說你是陳平安的學生,咱們都是齊先生的弟子,寶瓶又喊陳平安小師叔,你跟咱們輩分到底咋算?」

  崔東山雙手負後,玉樹臨風,洋洋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輩分很高,比這東華山高出十萬八千里。」

  李槐楞了一下,「難不成得喊你大師兄?」

  「大師兄?」

  崔東山頓時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師兄!老子才不要當大師兄,其它怎麽喊隨你們。」

  李槐有些懵,「那喊你小師兄?有點拗口啊。」

  崔東山眼睛一亮,「小師兄好,既尊重兄長,又透著股親切,以後你們就喊我小師兄吧,於祿,謝謝,從今天起,你們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著寶瓶他們一起喊我小師兄。」

  李寶瓶冷哼道:「我可沒答應!」

  紅棉襖小姑娘沖出牌樓下,李槐喊道:「李寶瓶,等下還有課呢!」

  「罰抄文章,我昨夜已經挑燈寫好了,怕什麽!我要一個人先逛遍這裡,以後好帶著小師叔逛街。」李寶瓶高高揚起腦袋,一路飛奔,追逐著蔚藍天空中掠過一群鴿子,鴿哨聲此起彼伏,悠揚清越地響起於大隋京城。

  李槐扯開嗓音喊道:「那帶上我一起啊。」

  李寶瓶置若罔聞,比起她那個遠離書院牌樓的纖細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遠在千萬里之外。

  ————

  已經走到了黃庭國邊境的一座山嶺,陳平安在山澗溪畔洗臉。

  不同於只背著個別人書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負一件方寸物,總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一開始他倒是沒想著在老爺面前顯擺什麽,後來對蛇膽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開始拿出來,求著陳平安拿蛇膽石給他換寶貝。

  就像此事青衣小童就又拿出一堆格式模樣的小瓶子,蹲在陳平安身邊,給這位老爺講解這些瓶子的有趣,拔出其中一隻粉綠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裡一倒,很快就從瓷瓶裡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灑落在溪水上,如夢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爺,好看吧,這是修行人頗為喜歡的月華瓶,除此之外,還有雲霞瓶、日光瓶在內的林林總總,專門從五岳大山那邊採擷雲濤彩霞、日月光輝等等,其中蘊含的靈氣呢,是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豐富充沛且細水流長,可是敵不過這些瓶子傾瀉出來的風光好看呀,老爺你覺得呢?」

  陳平安確實有些震驚,茂盛山林之間,大白天仍是略顯蔭黯,此時看著溪水上緩緩流淌的月光,真是覺得世間確實無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誘道:「一個小瓶子換取老爺的蛇膽石,肯定不厚道,我這裡還有統稱為繞梁瓶的三隻瓶子,稱呼源於『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俱是裝滿了天地間各種美好的天籟之音,比如這只瓶子裡的蛙鳴,這只的大潮水聲,還有這只的高山松濤聲,老爺,你想啊,睡覺的時候打開其中一隻瓶子,枕頭旁邊就是潮水聲,多愜意啊,就不心動?我這麽多寶貴瓶子,才跟你換一顆蛇膽石!只換一顆!老爺只要點個頭,這七八隻瓶子就立馬全歸老爺你啦,這種買賣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小鎮那邊的家底,品相極佳的蛇膽石還有不少,點頭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邊使勁擺手,給自家老爺使眼色,想要勸阻陳平安不要答應這筆買賣。

  青衣小童將瓶子一股腦推給陳平安,高興得亂蹦亂跳,對著粉裙女童伸出兩根手指,趾高氣昂道:「比你多一顆,如今比你高出一個境界,到了老爺家鄉,吃掉石頭,大爺就要比你這傻妞多出兩個境界,到時候你自己識趣一點,別留在老爺身邊丟老爺的人了,老爺有我一個小書童就足夠,哪裡需要什麽蠢丫鬟……」

  粉裙女童撅起嘴,皺著粉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欺負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聲,對她一本正經道:「以後照顧老爺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曉得不?比如吃過了那顆蛇膽石,趕緊變成一個黃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到時候老爺血氣方剛,就會覺得長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動一點去暖被窩……」

  陳平安放好那些材質各異的珍稀小瓶,對著青衣小童的腦袋就是一板栗,「少在這裡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裝模作樣地作揖道:「老爺教訓得是。」

  陳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頭上,拿出一塊乾餅嚼起來,隨口問道:「你們知道龍王簍是什麽嗎?」

  兩個小傢夥同時臉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體僵硬,別說是插科打諢,就連路都走不動了。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書上見過記載,只要練氣士將其丟入大江大水,就能抓獲蛟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蛟龍之屬,原本在水中是占盡地利優勢的,便是對敵比自己高出一兩個境界的練氣士,肯定不吃虧,但是如果對方擁有龍王簍,哪怕境界比我們還要低一兩個境界,一樣可以讓我們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識遠離陳平安幾步,蹲在遠遠的地方,「沒那麽輕鬆,一旦被抓入龍王簍,不比凡人身處油鍋好受,時時刻刻受那千刀萬剮之苦,這是上古蜀國最大宗門的不傳之秘,他們專門編織龍王簍,售賣給那些遠道而來、試圖擒獲我們族類的練氣士。」

  他嗓音顫抖,握緊拳頭,晃了晃,「這麽大小的龍王簍,就能夠抓住我了。」

  陳平安伸出雙手,在自己身前比劃了一下,「如果是這麽大呢?」

  這下別說曉得龍王簍厲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嚇得不敢說話了。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道:「老爺,別說見過,我聽都沒聽說過有這麽大的龍王簍,你該不會有一隻吧?」

  他強忍住不要第二顆蛇膽石的衝動,試探性說道:「如果真有這麽誇張的龍王簍,任你是化蛟數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認命吧。老爺,是不是覺得那堆瓶子其實不太好看?沒事,老爺留在手裡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歡,到了老爺家鄉再還我便是,至於蛇膽石,老爺看心情給不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沒有龍王簍,就算有,你們也不用怕什麽。」

  難怪大隋皇子高煊,當初買走那位金色鯉魚和龍王簍後,會覺得過意不去,除了給出一袋子金精銅錢,這次在大隋京城還要表達謝意。

  當時在小鎮遇到那個提著魚簍賣魚的漢子,陳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尋常了。怎麽可能離岸那麽久,鯉魚還能活蹦亂跳。但一是實在沒錢,朝不保夕的日子,哪裡敢隨著喜好花錢?當了窯工之後,多少還是能攢下一些銅錢的,陳平安從未有過額外的開銷,對付柴米油鹽就已經極其艱辛了。

  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陳平安丟了一顆石子到溪水裡,少年此刻有些憂傷,不是失落什麽丟了好大一樁福緣機緣,而是覺得好幾座金山銀山跟自己擦肩而過了。

  所以說到底,還是心疼錢。

  事實上陳平安不知道那個漢子,正是李槐的父親,李二,楊老頭的徒弟之一。當時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巔峰武夫,不同於負責收受金精銅錢的看門人,李二對陳平安觀感很好,至於李二當時為何不直接贈送陳平安,是有大講究的,師父楊老頭這一條道路上的人,歷來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當時隨口報了一個價格,是為了跟泥瓶巷少年討價還價,顯得更加真實。

  只可惜半路殺出一個大隋高氏皇子,本就壞了規矩在先的李二頓時心中警醒,不敢再強塞給陳平安這份天大福運,事後楊老頭也訓斥過李二,告訴他一個殘酷的真相,如果陳平安真收下了魚簍和鯉魚,那麽能不能活著離開小鎮都兩說。

  小鎮上這些暗流湧動,陳平安至今尚未獲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遠是福禍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還是敵人雪中送炭,短時間內誰都說不好,也說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巔,雖然已經無需陳平安守夜,可是陳平安仍然習慣在走樁立樁之後晚睡,守著篝火一段時間才睡覺。

  夜深時分,山頂萬籟寂靜。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裡添了添柴禾,對著粉裙女童勾了勾手指,「傻妞兒,你過來。」

  女童在遠處背靠崔東山留下的書箱,使勁搖頭,「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女童打死不湊過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過來,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麽回事,好話不聽,非得挨揍才行?」

  粉裙女童只得壯著膽子坐在篝火對面。

  他問道:「你說老爺很平常很無趣一人啊,怎麽會有那麽凶殘那麽可怕的弟子?」

  她想了想,「老爺心善,好人有好報。」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當飯吃?」

  她縮了縮脖子。

  他譏諷道:「虧得是五境修為的妖怪了,而且還有一些特別的本事,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她這次還真有了點骨氣,輕聲反駁道:「你給靈韻派太上長老御劍追殺兩千里,怎麽不見你有骨氣?」

  青衣小童破天荒沒有惱火,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又不是怕那個一大把年紀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臉,恁大歲數,還往臉上塗抹胭脂好幾斤,大爺我啊,是英雄難敵雙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惱整個靈韻派,到時候連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這心裡過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轉過頭,偷偷翻了個白眼。

  她只敢這麽做。

  青衣小童憤懣道:「你這傻妞兒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著有我家老爺撐腰,就不把你家大爺放眼裡是吧?」

  她嚇得就要出聲喊陳平安。

  青衣小童趕緊擺手,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嘆了口氣,轉移話題道:「咱們老爺才二境修為的武夫境界,雖說比起尋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還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門戶裡出來的孩子,當真在家鄉那邊坐擁五座山頭?還能有那麽多蛇膽石?會不會是那個凶殘的傢夥,故意騙我們?想要把咱們帶到小山溝溝裡頭去啊?」

  粉裙女童蜷縮起來,望向那些她天生親近的火焰,整個人覺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無所謂啊。芝蘭府這兩代曹氏子孫,居心不良,對不起他們祖輩辛苦經營出來的書香門第,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們。跟著老爺回鄉,挺好的。」

  青衣小童臉色肅穆,不復見平時的嬉皮笑臉沒個正行,輕聲感慨道:「曹氏確實走了條歪路,不過也沒法子,換成別人,也會這麽做,能夠當神仙,誰還樂意傻乎乎讀書考取功名,什麽獨善其身兼善天下的,都是儒教聖人們騙人的,我在禦江呆了這麽多年,見多了讀書人的不幸,不說其它,只說歷任刺史、郡守遇見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見著了京城堂官還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準連夜去求我兄弟幫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的時候,還要把他們晾在祠廟外邊好幾天,那些個當官的一個屁都不敢放,沒勁。」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默不作聲。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爺已經睡著了,可大爺還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兒,要不你給我當媳婦吧?」

  粉裙女童頓時紅了眼睛,駡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兒?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墳冒青煙了,曉得不?!你以為我真喜歡你?我要不是貪圖你那顆尚未到手的蛇膽石……」

  她站起身,「我跟老爺說去!」

  他只好再次退讓,使勁招手道:「別這樣別這樣,咱們結為兄妹如何?義結金蘭之後,你的東西是東西還是我的……」

  她乾脆背著書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收斂笑意後,撇撇嘴,意態闌珊,嘀咕道:「真是個傻妞兒。」

  青衣小童一路飛奔到山崖畔,驀然高聲道:「人生天地間,你我皆逆旅!大爺帶著傻妞兒跟著老爺回家嘍!」

  遠處本該熟睡中的陳平安翹起嘴角,這才不再運行那十八停劍氣流轉,開始真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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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2:11:1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一條源頭在大驪境內的黃庭國大江之畔,陳平安釣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魚,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鍋美味魚湯。

  一人兩妖怪三個傢夥,吃飽喝足之後開始閒聊。

  陳平安問他們書上講的神仙餐霞飲露,汲取沆瀣之氣和日月精華,是不是真的很有用處。

  真身是火蟒的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聊勝於無,用處很小。」

  青衣小童一邊彎腰打著水漂,一邊搖頭道:「我們這些蛟龍之屬,還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大道根本,其它那些虛頭巴腦的,沒啥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還是有些用的,為什麽不善加利用?你們倆都想要化蛟,以後還要盡可能挑選一條長過萬里的大瀆,走水入海,最終成就真龍之身,才算得道。難道不是更應該勤勉修行嗎?」

  青衣小童輕輕丟出最後一塊石頭,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賦,不靠努力。」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有了天賦,不是更應該努力嗎?」

  青衣小童楞了一下,然後裝死道:「老爺,我突然有些頭疼,可能是受了風寒濕氣,我睡覺去了啊。」

  陳平安笑道:「你一條水蛇……」

  青衣小童縱身一躍,跳入了江水之中,身影轉瞬即逝。

  一條龐然大物的水蛇在渾濁江底恣意遊蕩,如君主巡視國土。

  粉裙女童低聲道:「老爺,他啊,就是懶。不過他資質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強韌,我哪怕多苦修兩三百年,都比不過他。」

  陳平安安慰道:「那就別跟他比,先跟自己比,爭取今天比昨天強一些,明天比今天強一些。」

  她立即鬥志昂揚,「老爺說得對!」

  粉裙女童誠心誠意道:「難怪老爺才武夫二境,還這麽勤勉練拳,一點都不肯懈怠,原來是笨鳥先飛啊……」

  說到這裡,粉裙女童趕緊捂住自己嘴巴。

  言多必失。

  陳平安被逗樂了,「你說的沒錯,我確實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後陳平安沿著江畔開始走樁。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這麽多次,也覺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數天之後,陳平安拄著一根竹杖緩緩登山,期間鄭重其事地抓了一捧土壤,小心翼翼裝入早就準備好的一隻小棉布袋子,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漸成為背簍裡最沈重的分量。對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詢問,只當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修行密事。

  青衣小童一開始還覺得不用自己真身開路,十分閒散愜意,只是這麽慢騰騰走久了,難免就有些厭煩,但是不敢對自家老爺的行程指手畫腳,只好沒話找話道:「老爺,之前路過那座郡城,咱們為啥不花錢豪邁一些呢?老爺身上銀子不多了,可我有錢啊,別怕大手大腳。我就算現在花光了身上的銀子,我只要隨便找條江河,很快就可以撈出一些寶貝來,那可都是錢。」

  陳平安說道:「我聽人說過修行這件事,最耗金銀……」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爺,我是窮光蛋,我方才跟你吹牛呢!」

  為了不聽陳平安那套積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擇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陳平安沈默之後,他又主動開口勸道:「老爺啊,不是我說你,咱們修行啊,為的就是千金散盡還複來,一言不合大殺四方,多英雄好漢,多氣概非凡?可不是為了蠅營狗苟,窩窩囊囊,小家子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麽,只是緩緩走在山路上。

  不一樣的。

  哪怕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一定會在某一天某一處分岔離別。

  這是陳平安這趟出門,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的最大心得之一。

  ————

  在黃庭國和大驪接壤的邊境上,陳平安遭遇了一場山顫地動的大異象,在一座山巔眼見著遠處某地塵土四起,為此陳平安專門拉著他們往那邊趕去,結果在這座黃庭國小城內,看到一番人間慘劇,城牆、屋舍和祠廟,倒塌無數,幾乎半城百姓都身著縞素,家家戶戶悲慟,不斷有老少道士進進出出,腳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憫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錢財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悅神情,衆生百態。

  好在城內秩序並未大亂,只給陳平安撞見了一夥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戶爹娘剛剛死於異象的少年兄妹,給陳平安攔了下來,不讓他們強擄少女去賣身,那夥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給陳平安一拳一腳打退兩人後,便悻悻然溜走。

  陳平安給貧寒兄妹留下二十兩銀子就離開,最後在一座無人問津的武聖廟歇腳,發現這座給人單薄感覺的小祠廟,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髮無損。

  一尊彩繪武聖泥塑像,高高在上,張鬚怒目人間。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聖像,就看穿玄機,「這兒香火不淨,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顯不夠,吃不飽飯就要餓死,人神都這樣,所以坐鎮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沒了,自然無法庇護縣城,只能勉強維持住這一畝三分地的安寧。」

  粉裙女童沒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閱歷,心性更加純澈無暇,反倒是畢恭畢敬對著那尊武聖像鞠躬致敬,之後看到陳平安已經開始清掃地面,她就幫著擦拭神臺上的灰塵,

  青衣小童不敢嘲諷自家老爺,只好對她譏笑道:「你一條讀了點破書的火蟒,跟這類神祇套什麽近乎?再說了,當年那場波及所有天下的大戰,好大的一次改天換地,咱們作為蛟龍之屬,那可是實打實的叛徒。虧得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這一拜,肯定會被視為挑釁,說不定神靈老爺就會真身出竅,以金身姿態神遊人間,然後一拳打爛你的腦袋,砰一聲,哇,我到時候一定拍手叫好。」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麽你們蛟龍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趕緊閉嘴,使勁搖頭。

  粉裙女童更是雙手捂住嘴巴,可憐巴巴望向陳平安,一副老爺你千萬別問我、我知道也不敢說的可愛模樣。

  天邊鋪滿了火燒雲,陳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來就在廟內生火做飯,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等著開飯,在高高的門檻上走來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臺階,走到一對兄妹跟前,潤了潤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爺?說吧,什麽事兒,若是妄想老爺幫你們更多,我勸你們趕緊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賊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齡少女,穿著寒酸,跟自家老爺是一路人,她顔色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紀就有豐滿婦人的韻味,多難得。青衣小童收斂笑意,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若是覺得救命大恩難以報答,有人要對我家老爺自薦枕席,我這就幫你們去禀報……」

  年紀稍長的少年有些臉色陰鬱,就要憤而轉身,卻被少女輕輕拉住袖子,才發現那個恩人已經走出武聖廟,給了青衣小童一個板栗後,歉意道:「你們別當真,他就喜歡開玩笑嚇唬人。」

  少女靦腆道:「沒關係,哥哥和我不會當真的。」

  原來是兄妹二人送來了一些吃食,陳平安接過之後,雙方都是不善言辭,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腳地施了個萬福,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辭離去。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回武聖廟,看到在門檻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輕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但是以後不要跟所有人說話都沒個正行,一些無心言語,是會傷到人的,有些人會惦記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雙細看之下充滿詭譎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只是掩飾很好,低頭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

  陳平安也不再說什麽,在武聖廟內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住在泥瓶巷一端盡頭的顧粲,小小年紀,就記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陳平安私下相處的時候,說起那些傢夥,顧粲就總是咬牙切齒,殺氣騰騰,那麽點大的孩子,就已經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墳的念頭。

  這裡頭的是非對錯,很難說清楚。

  但是按照文聖老爺的說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說,其實很多顧粲的心結,起源就來自於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著屋內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言語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鬱難消,在門檻上逛蕩來逛蕩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後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矮小身體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一下子後仰廟外,對陳平安說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受不起,死了算數!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那少年一輩子受苦遭災!」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沈默片刻,嗓音低沈,一雙泛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著陳平安,儘量用玩笑的語氣說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不怎麽著他們兄妹,老爺這麽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於那少年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戲了他妹妹,我害他丟了顔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裡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麽死強,不願半點低頭,以後只會吃虧更大的,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後,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你說得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後,你不能用一個後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禦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少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傳入武聖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後,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的話,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志的記載,這幾百年裡,出現過好多次洪水泛濫的『天災』,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願意聽,以後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說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

  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係親昵了,陳平安才願意稍微說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麽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後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細的事情,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剛剛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裡還會說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麽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你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在這一刻驀然靈犀一動,脫口而出道:「老爺的順序一說,茅舍頓開,說得對極了!」

  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道:「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著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著,老爺一心為他好,還要發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於那方硯臺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笑道:「我聽老爺的。」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那青衣小童當然不是去跟螻蟻道歉的,忍著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是他宰相肚裡能撐船了。

  青衣小童雙手負後,遠離武聖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後一次迅猛拔高,沖入雲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後,恢復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

  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後沿著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後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後,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後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

  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真身,緩緩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並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裡托著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臺,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說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先得了文聖的掌心金字後,又跟大驪國師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內後,老人就開始返身在黃庭國境內,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臺內,他當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臺內,又多出了十餘條小物,遊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邊站著一位背脊隆起的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於山野的赤練蛇,得到一樁修行機緣後,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嫗真身,她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於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並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人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啓禀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頑劣心性,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人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蛻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人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聖廟內的首尾,兩人位於高空雲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於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純粹是血脈上的衝突,世間衆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裡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明堂。

  至於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於初次開竅之後,尚且力弱,曾經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鬥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便是天生的駝背姿態,之後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後裔子孫,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郡城一位中等門戶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不管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後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青衣小童當時沒有一個字的惡語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算是修心養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人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

  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願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給老人出手擊斃,死後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爺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在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極其坎坷艱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說,還要經受住脫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蛻皮,是為小蛻,次數衆多,之後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蛻」。

  老人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只得現出真身才能跟隨,一條七八丈的赤練蛇在儒衫老人身邊搖頭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說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說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身端住飯碗罷了。」

  赤練蛇口吐人言,「老祖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滿意足,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話,老蛟沒有跟這條赤練蛇泄露天機,甚至還故意說了些有違身份的言語。

  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名叫陳平安的小傢夥,老蛟絕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第一次見到那夥遠遊學子的時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後一個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著看著,老蛟就發現,所有人都圍繞著陳平安打轉,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

  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背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虎頭虎腦的孩子。

  分明最後才是手持柴刀、領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卻看出了大不同尋常。

  如衆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個少年一頭當先,好像在說你們放心尾隨其後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聖廟後,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德性,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了,試探了兩次,得到準確答覆後,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後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讓他現出真身,對於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

  可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麽,到底是什麽,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著距離老爺家鄉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於是他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後,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鐧。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生火歇腳,他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隻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彌漫,不同於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屁顛屁顛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你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張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正陽山滾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該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著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還有自行慚愧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小碗水能看到什麽?」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書樓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說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里之外一覽無餘,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著,其實一直偷偷看著那碗水,眼眸裡滿滿的艶羨,扳著手指頭輕聲說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接連的小玩意兒,比如說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異士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於願不願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願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的開啓的術法神通,讓買家們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說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後,曾經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後,之後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說了各種藉口拖延,最後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做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幹活?」

  她臉色黯然。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髮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著,要相信以後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後,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湧,最後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環繞。

  然後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倩影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畫卷中,女子腰間繫掛一隻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兒,容顔清冷,氣質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似雲非雲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於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蘊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著千萬里,隔著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蘊含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升大海,或密集攢簇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著那位御劍女子流著哈喇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後,你瞅瞅,這身段這氣質,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聖賢說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還將畫面稍稍扭轉方向,變成了正陽山蘇稼的背影,然後輕輕一抓,仙子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著,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麽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裡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願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說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著那些化作雲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小鎮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傢夥,就一直偷偷暗戀著蘇稼?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水幕淡去,趨於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裡的清水明顯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麽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出現過幾次,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曾想還是個好生養的,之前哪裡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衣衫一邊飄蕩倒去。

  不過如今紮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經與身後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著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這個姿勢,只是猛然轉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道:「你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哪怕是三人返鄉的道路上,小雪時節,唯有風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真有大雪。

  陳平安跟他們打過招呼後,繼續伸手接著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麽開心的老爺,她歡快蹦跳著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傢夥,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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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2:19:4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陳平安接了兩捧白雪,相互搓著手,笑著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後,這才從背簍裡拿出一本書籍,開始借著火光端坐看書,是一本文聖老先生贈送的儒家典籍,陳平安的記性很好,一路勤於翻閱,內容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陳平安還是喜歡像當下這樣翻書,輕輕誦讀。

  李寶瓶曾經說過,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講得實在太好。

  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譜記載,走樁立樁前後,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讀書是如此,想來拳法也差不離,說不定練拳百萬,拳意就會自來。畢竟如此勤勉練拳,日夜不休,每天都會花上七八個時辰,縫縫補補原先破屋破窗似的體魄,效果顯著,尤其是楊老頭傳授的吐納方式,配合十八停的運氣方式,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體魄的逐漸強健,所以活命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陳平安想要得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機會再次相逢,為某個姑娘展示走樁,她不至於像在泥瓶巷祖宅裡那般一臉癡呆,彷彿是說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笨蛋,而是會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說出口那兩個字,「帥氣」!

  陳平安手中的書本,被一頁頁緩緩翻過,看得極其認真,搖曳的篝火映照著少年黝黑的臉龐,旁人若是久看之後,別有神采。

  粉裙女童雖是火蟒真身,卻是孩子心性,在芝蘭曹氏書樓,深居簡出,不敢輕易露面,唯恐遭受橫禍,此次跟隨陳平安返鄉,越來越恢復活潑天性,此時正在棧道那邊忙著堆雪人,只恨老天爺不多打賞一點鵝毛大雪。

  青衣小童雖是水蛇,天生親水,但是對於一場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實在提不起興致,無精打埰地縮在篝火旁邊,感傷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個自家老爺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著跟陳平安邀功,驀然變色,一溜煙跑回崖洞,神色慌張道:「老爺老爺,棧道那邊來了一雙男女,男子瞧不出什麽,可女子好大的妖氣,咱們怎麽辦啊?」

  青衣小童使勁嗅了嗅,立即精神煥發,「呦呵,還真是個大妖,滿身的狐狸騷味,老爺,我跟你說,世間妖狐多姿容絕美,瞧我的,這就給你抓個暖被窩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兒強太多!」

  陳平安合上書,說道:「他們如果只是路過,我們就讓出棧道,如果想要傷人,我們再出手不遲。」

  滿懷熱忱的青衣小童嘆息一聲,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爺你倒是給我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啊。」

  陳平安笑道:「安安穩穩回到家鄉,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這都進入大驪國境了,一直這麽穩穩當當,我牛年馬月才能讓兩顆變成三顆?」

  在峭壁之中開鑿出來的古老棧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後行走於風雪之中,女子身穿錦緞宮裝,婀娜多姿,頭戴帷帽,遮掩容顔。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長,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掛一隻朱紅色酒葫蘆,整個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風雪夜。

  兩人途徑崖洞的時候,女子轉頭看了眼洞內三人,便不再多看。

  這輕描淡寫的一瞥,就讓之前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如遭雷擊,坐得比陳平安還正襟危坐,反而是道行遜色一籌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輕重厲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女。陳平安則將書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視。

  男子路過雪人的時候,眯眼微笑,覺得頗為有趣,猶豫了一下,徑直轉身走向崖洞,卻不得寸進尺,在「門口」外停步,直接望向陳平安,用嫻熟流利的東寶瓶洲正統雅言問道:「雪夜趕路,我與侍女委實疲憊不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們休憩片刻?」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氣質溫和的男子,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場狹路相逢,是福是禍躲不過,如果對方真有歹意,他點不點這個頭並無兩樣,所以乾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內,被他稱呼為侍女的帷帽女子卻沒有跟隨,站在崖洞門口,直腰肅立。

  男子大大方方盤腿而坐,背對著崖洞,摘下酒葫蘆準備喝酒,喝酒之前,開誠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讓她釋放出一些妖氣,算是打招呼了,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我們並無惡意。」

  陳平安在發現青衣小童的拘謹惶恐之後,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陳平安反而不去多想什麽,只是屏氣凝神,隨時應對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殺人。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罷,好壞難測,一旦大敵當前,往往生死立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小巷對峙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之後與搬山猿糾纏厮殺,在神仙墳跟馬苦玄打了一場,棋墩山對敵白蟒,枕頭驛面對朱鹿的刺殺,等等,一系列風波,陳平安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心定二字,至關重要。

  男人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華,望向陳平安,開門見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卻很紮實,實屬不易,若是能夠堅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動彈。

  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還大了!

  原因很簡單,世間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長蠱惑人心之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它山妖精怪,更難遮掩妖氣,所以修士那些個廣為傳唱的斬妖除魔,對象往往是不成氣候的狐妖。

  照理說,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氣息就該愈發濃郁,但是她路過洞口的時候,已經是一身醇正人氣,給青衣小童的感覺,簡直比凡夫俗子還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掐斷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間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過是山澤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離真真正正的成為一個人,還隔著大隋到大驪這麽遙遠的距離。

  能夠讓他這位修為六境、戰力堪比七境的禦江地頭蛇,都感知不到任何異樣,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覺得裝孫子最合適,如果這位貌似和和氣氣的過江龍,覺得孫子還不夠,曾孫子都行。

  青衣小童判定那宮裝婦人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經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躋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風水嶺,絲毫不弱於人族修士破開十境瓶頸的難度。這意味著已經被這座天下的大道所認可,何其艱難?其中需要多大的機緣和磨礪,可想而知。

  所以那條身份隱蔽的老蛟,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十境修為,已經足夠媲美十一境的修士實力。

  陳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是危機臨頭,不耽誤他的蓄勢待發,聽到男人的稱贊後,沒有任何掉以輕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謝過先生美言。」

  男人小口喝著酒,一語道破天機,「公子你這長生橋,斷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補,難如登天,不如另闢蹊徑,乾脆重建一座……」

  說到這裡,男人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書籍,笑道:「好吧,真是無巧不成書。」

  男人緩緩起身,就這麽離去,走到崖洞外,宮裝婦人已經默然前行帶路。

  男人轉頭看了眼客棧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無巧不成書啊。」

  風雪之中,男女繼續趕路,宮裝婦人沒有轉頭,畢恭畢敬道:「白老爺,此次偶遇,難道是兩邊聖人的陰謀?」

  男人搖頭道:「此次遠遊散心,無欲無求,我很小心隱藏痕跡了,不曾驚擾到任何勢力,如果這樣還要算計於我,那我……」

  宮裝婦人帷帽下的容顔,禍國殃民,眼神炙熱。

  不料男人嘆息一聲,「又能如何呢。」

  一場大雪。

  天地白茫茫,乾乾淨淨的。

  在棧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後,被尊稱為白老爺的男人,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宮裝婦人只得跟著停下腳步,發現男人沒有挪步的跡象,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白老爺?」

  男人始終望向天空,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說你自幼生長於浩然天下,為什麽要惺惺念念想著走過倒懸山?若是思鄉心切,想著落葉歸根,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這裡啊,到底圖什麽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嗎?」

  宮裝婦人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如果居高臨下望去,她那副妖嬈身段,如山巒起伏,她顫聲道:「白老爺饒命!」

  男人置若罔聞,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不好玩,一點都不有趣。」

  宮裝婦人畏懼至極,一咬牙,瞬間爆發出搬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氣機。

  下一刻,棧道之上,出現了一頭大如山頭的八尾巨狐,通體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瘋狂向山頂攀援而去,試圖遠離這個男人。

  男人無動於衷,輕輕喊出一個名字,「青嬰。」

  砰然一聲,一團鮮血如暴雨灑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當場爆炸開來。

  無數鵝毛大雪被鮮血浸染,男人所立棧道附近的這一片天地,變成了一場詭譎恐怖的猩紅大雪。

  相傳世間曾經有無數妖物作祟各座天下,亂象紛紛,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無策,哀鴻遍野,後世有道德聖人鑄大鼎銘刻萬妖姓名、記載其淵源來歷,之後命人仿造千餘座大鼎,放於各洲各座大山之巔,以供山下之人記誦,凡俗夫子不惜涉險登山,經此歷練,是為山上修士之發軔。

  那些大山大多成為後世的各國五岳,享受無數君主凡俗的頂禮膜拜。

  峭壁上的那頭龐然大物,如一顆彗星墜入山崖。

  顯而易見,不僅僅是斷掉一尾、修為重創那麽簡單。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瀕死或是重傷之際,爆發出來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機,只在直呼其名的「青嬰」這個稱呼上,以及是誰來報出這個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濺起了無數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霧氣,使得四周積雪融化一空,顯露出一大塊好似傷疤的泥濘地面。

  男人不知何時站在狐妖跟前,提著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他與那頭蜷縮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無異於一粒螞蟻站在人類面前,無比渺小。

  「在重新修煉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有些事情,暫時不是你能夠摻和的。」

  男人緩緩說道:「如果不是念在當初那點香火情,你已經死了。既然現在還活著,就好好珍惜。走吧,繼續趕路。」

  男人一揮袖,撤去隱秘的天地禁制,將隨手切割出來的小天地返還給大天地。

  妖狐逐漸變回人形,掙紮著起身,踉踉蹌蹌地跟在男人身後。

  宮裝婦人神色淒涼。

  一尾之差,天壤之別。

  之前足夠讓它傲視同類,如今已是泯然衆矣。

  但是它卻沒有半點復仇的心思。

  對土生土長於這座天下的它們而言,白老爺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蕩。

  ————

  崖洞內,青衣小童擦著額頭汗水,心有餘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無知,「那位前輩夫人很厲害嗎?」

  青衣小童跳腳駡道:「傻妞真是傻妞,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還有什麽才算可怕?再說了一個侍女就如此厲害,給狐妖當老爺的男人不是更變態?!」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們家老爺就沒我們厲害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唉?對哦。」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然後咳嗽幾聲,悻悻然道:「失態了,失態了,讓老爺見笑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嘛,這點瑕疵,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陳平安繼續看書,只是靜不下心來,只好收起那本儒教典籍,想了想後,找出年輕陸姓道長的那幾張藥方,全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小楷寫就,然後拎了根細一點的樹枝,在崖洞門口的積雪地面,蹲著臨摹寫字,為了不讓藥方被雪花沾濕,得小心翼翼護著,只能看一個字寫一個。

  今晚丟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著睡覺睡覺,粉裙女童則繞過陳平安,繼續將那個雪人打造得盡善盡美。

  最後一張藥方的末尾,陸姓道長當時從袖中還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紙上蓋下,所以是朱紅印文的四個字,「陸沈敕令」。

  今夜練字,陳平安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連最後四個印文都沒有錯過。

  當崖洞這邊的陳平安,一絲不苟地用樹枝寫出「陸沈」二字。

  已經十分遙遠的山崖底部,身後跟著宮裝婦人的男人,猛然轉過頭。

  當陳平安最後寫完「敕令」二字。

  刹那之間,彷彿天地翻覆顛倒了一下。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神色凝重。但那宮裝婦人已是驚駭失色,幾乎要站不穩。

  狐妖惴惴不安,一種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懼滲透全身,下意識靠近男人,輕聲呼喊道:「白老爺?」

  男人收回視線,向前行去,「沒事了,無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誰是小小井水,誰是浩蕩河水。

  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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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2:27:1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六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

  清晨時分,三人動身趕路,迎著風雪,前頭帶路的陳平安走完一段拳樁,突然停下腳步。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老爺是在想念誰?」

  青衣小童懶洋洋道:「這鬼天氣,老爺可能是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會讓屁股凍著。」

  粉裙女童氣憤道:「噁心!」

  青衣小童嘆氣道:「忠言逆耳啊。」

  ————

  道士名士兩風流的南澗國,今年格外熱鬧,一場浩大的盛典剛剛拉下帷幕。

  南澗國邊境,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岳後方,山林之間,小徑幽深,有年輕道姑緩緩而行,手裡拎著一根翠綠竹枝,手指輕輕擰轉,她身後跟隨一頭靈動神異的白色麋鹿。

  一位懸佩長劍的白衣男子與她並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無奈道:「早就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為,我就一定不喜歡,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為,我就一定喜歡你。魏晉,我跟你,真的沒有可能,你為何就是不願死心?不然你告訴我,如何才能死心?」

  要一位潛心修道的道姑說出這麽直白赤裸的言語,看來那名男子著實對她糾纏不清,讓她有些惱了。

  男子正是風雪廟神仙台的天才劍修,魏晉。

  山上修行之人,所謂的天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輕的十一境劍修,魏晉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遠超同輩。

  魏晉神色萎靡,哪裡像是一個剛剛破開十境門檻的風流人物,苦笑道:「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了嗎?比如說你們宗門裡那個師叔?」

  年輕道姑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已是名動一洲的風雪廟劍修,氣笑道:「魏晉,你怎麽如此不可理喻!」

  魏晉雖然面無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釋和挽回,一時間便保持沈默,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魏晉,衣衫褶皺,在外人眼中,不管他隨隨便便站在何處,依舊是天底下最有朝氣的一把劍。

  只可惜這個外人,不包括魏晉眼前的年輕道姑。

  劍心澄澈淨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曉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愛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事情,更是讓人懊惱。

  魏晉輕聲道:「賀小涼,我最後只問你一個問題。」

  她點頭道:「你問便是。」

  魏晉猶豫片刻,視線轉向別處,嗓音沙啞道:「你最講緣分,那麽如果有一天,你終於遇上與你有緣的人物,哪怕你內心並不喜歡他,會不會為了所謂的大道,依舊選擇跟他成為道侶?」

  萬籟寂靜。

  彷彿就連天地間無形的縷縷清風,都在這一刻凝固。

  年輕道姑微笑道:「會。」

  魏晉眼神徹底黯淡,依舊不去看這位一見鍾情的女子,紅著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可是你會不開心的,賀小涼,我不騙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開心的樣子。」

  年輕道姑輕輕嘆息一聲,雖然流露出一絲傷感,可道心依舊堅若磐石,「魏晉,哪怕真有那麽一天,我會過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絕對不會反悔,更不會轉過頭來喜歡你魏晉。」

  魏晉喃喃道:「這樣嗎?」

  年輕道姑轉身離去。

  魏晉久久不願挪步,她不後悔,可是他已經後悔了,後悔不該問出這個傷人傷己的蠢問題。

  一名年輕道人從密林深處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紅兩尾大魚在空中遊曳。

  魏晉收回視線,在道姑賀小涼走遠之後,才敢凝望她愈行愈遠的背影。

  他不去看那個東寶瓶洲當代金童玉女裡的金童,冷聲道:「你敢說一個字,我就敢出劍殺人。」

  年輕道人雖然對這位十一境劍修有些忌憚,可這座山林就位於宗門後山,他相信魏晉一言不合就敢拔劍殺人,只是道人完全不信自己會死,所以他嗤笑道:「風雪廟的十一境劍修,就能在我們神誥宗逞凶?」

  宗這個字眼,年輕道人格外咬字加重幾分。

  寶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澗國神誥宗為尊,是一洲道統的居中主香。上次跟隨賀小涼聯袂下山,去往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處,無論是世俗的帝王君主,還是各國真君、陸地神仙,無一例外,都對他和賀小涼這一對金童玉女,以禮相待,絲毫不敢怠慢。

  神誥宗位於南澗國邊境,獨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國真君頭銜,道法通天,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真正神仙,神誥宗雖是他們這一脈道統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於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統正宗,依然毫無疑問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

  而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關門弟子。

  而同門師姐賀小涼,師從於玄符真人,這位與世無爭的前輩真人不同於掌門師弟祁真,只收取了賀小涼一人為徒,當初賀小涼剛剛進入神誥宗,聲名不顯,天賦不顯,身世不顯,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後證明所有人都看錯了,只有玄符真人抓到了一塊絕世璞玉,甚至無需他這個師父如何雕琢,福運深厚的賀小涼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機緣之好,讓宗門上下瞠目結舌。

  而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結為道侶的可能性極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門,也不例外,各自宗門往往樂見其成。

  像他和賀小涼這樣師出同門的金童玉女,在東寶瓶洲近千年的歷史上,連同他們兩人在內,只出現過三次,全部成為了聯袂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侶。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為第一個例外。

  魏晉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突然有些意態闌珊,「你沒資格讓我出劍,你師父祁真還差不多。」

  十一境的劍修,戰力完全能夠等同於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練氣士,這是常識。

  更何況神誥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巔峰已經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開慶典,就是為了慶賀他終於破境,所以魏晉和宗主祁真,都是各自破境沒多久的練氣士,兩人若是換個地方打擂臺,勝負還真不好說。

  不過這是神誥宗的地盤,各種陣法層出不窮,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祁真,絕不可以視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年輕道人笑道:「沒資格,又怎樣?」

  這句話,對於再一次被道姑賀小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的魏晉而言,真是傷人至極。

  於是魏晉淡然道:「接好。」

  年輕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魏晉拔劍,一縷長不過寸餘的劍氣就在他頭頂劈下。

  眼看著就要失去一張保命符的年輕道人,看到一隻白晰如玉的溫潤手掌,伸到了他頭頂,替他抓住了那縷裂空而至的恐怖劍氣。

  然後空中泛起一點血腥氣,與這座靜謐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晉看了一眼那位不速之客,鬆開劍柄,緩緩離去,只是撂下了一句話,「好自為之。」

  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神誥宗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擋下魏晉劍氣的手掌,手心傷口,深可見骨。

  道士溫聲道:「向道之人,修心還來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那位道統金童恭敬道:「師叔,我知道錯了。」

  那位玉樹臨風的俊逸道士笑著教訓道:「知錯就改,可別嘴上認錯就行了。」

  身邊兩尾大魚遊曳的年輕道人赧顔道:「師叔,真知道錯啦,我一定改。」

  被稱為師叔的道人,其實年紀不大,看著還不到而立之年,微笑道:「你要不願意改,師叔也沒辦法啊,誰讓你師父是我的掌門師兄。」

  那金童一陣頭大,他就怕師叔這個樣子跟人說話,事實上便是宗主祁真,恐怕都要發虛。

  他立即苦著臉道:「師叔,我這就去抄寫一部青詞綠章。」

  道人點點頭,「可以抄錄《繁露篇》,三天後交給我。」

  金童可憐兮兮地快步離開,明擺著是三天三夜才對,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間來到了一座荷塘畔,站在了道姑賀小涼身邊,直截了當問道:「大道,經常與風俗世情相悖,畢竟這裡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賀小涼伸手輕輕拍著白鹿的柔軟背脊,點頭道:「師叔,我想好了。」

  年輕道姑臉色黯然。

  道人望著一池塘綠意濃郁的荷葉,寒冬時節,山外早已凍殺無數荷葉,這裡依舊一株株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輕聲道:「真到了那一步,師叔會站在你身邊。」

  賀小涼非但沒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無情。」

  道人嗯了一聲,「確實如此。你能有此想,於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站在她賀小涼這邊,選擇站在師兄玄符真人的對立面,不是他覺得賀小涼可憐,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賀小涼位於這條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這對師徒顛倒位置,他一樣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賀小涼收起那點思緒,笑問道:「師叔,那個我們戲稱為陸小師叔的傢夥,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可是在南澗國邊境滯留將近一年了。」

  道人搖頭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腳,既然他願意稱呼我為師兄,我下棋又輸給了他,就只好隨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驪珠洞天,是那個死局的那個死結,但是齊靜春的做法出人意料,讓他到最後仍是沒有機會出手,以及他跟神誥宗上邊的正宗有些淵源,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賀小涼都有些毛骨悚然。

  齊靜春最後一次出手,雖然很快就被各方聖人遮蔽了天機,但是賀小涼不但親眼看到過那場大戰的開頭,還感受到了那場大戰的餘韻,哪怕等到她有所領悟,已經是大浪拍岸的尾聲那點岸邊漣漪,就已經讓賀小涼倍感震驚,與此同時,更加堅定了賀小涼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廣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賀小涼為何不自己走到那裡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麽,水落自然石出。」

  之後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輩分極高的道人,緩緩行走於荷塘岸邊,悠然思量。

  道人思量著世間最天經地義的一些事情,比如為何會下雨,為何會以人為尊,為何會有陰晴圓缺,為何會有洞天福地,諸如此類,這些被所有人習以為常的無聊事情,之所以無聊,就在於你如果跟人聊這些,會沒得聊。

  賀小涼遙遙望去,自嘆不如。

  無關境界差距,無關輩分差距。

  而在於那位年紀輕輕的師叔,早早走到了大道遠處,讓人難以望其項背,所以就會自慚形穢。

  ————

  在街邊酒肆買過了一壺酒,魏晉倒了些在手心,那頭白色毛驢低頭喝得飛快,好在這裡的老百姓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別說是毛驢喝酒了,就算是毛驢開口說話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魏晉縮回手,開始自己喝著酒,離開酒肆,漫無目的地隨意行走,毛驢就屁顛屁顛跟在他後頭。

  走出那座位於神誥宗山腳的城鎮後,從來只把自己當江湖人的魏晉,依然不願御劍飛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坐在毛驢背上,任由它馱著自己隨意逛蕩。

  山山水水,重重複複。

  最後來到了南澗國的國都豐陽,魏晉如常人一樣,在城門口遞交了關牒,這才得以牽驢入城。

  滿身酒氣的魏晉使勁想了想,記得自己在豐陽有個對脾氣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過一場結伴遊歷,那人好像說過自己是豐陽城內一個大門派的掌門之子,魏晉便問路去往那座名為雄風幫的門派,魏晉記得當時那人還自嘲來著,說他祖上真沒學問,取了這麽個不講究的幫派名稱,魏晉就安慰他,說寶瓶洲南邊有個很大的仙家府邸,傳承千年,底蘊深厚,雄踞一方,勢力堪比一國,卻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名字,叫無敵神拳幫,那才叫可憐,每逢盛會,神仙紮堆,門下弟子個個覺得了無生趣。

  魏晉緩緩前行,街旁有個算命攤子,一位身穿道袍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生意冷清,正趴在桌子上,對著一個流著鼻涕、手拿糖葫蘆的小孩說教,「這個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覺得那些與人為善、願意吃虧的好人,是傻子。」

  那道人加重語氣道:「其實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無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龍出洞的兩條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後舔了口糖葫蘆。

  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說正事呢,吃什麽糖葫蘆。」

  孩子依然無動於衷,歪著腦袋吃糖葫蘆。

  年輕道人語重心長道:「唉,你這崽子,真是沒有慧根,貧道好心好意幫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鄰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貧道都不收你銅錢了,這還不夠仗義?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蘆而已,值得了幾文錢?還比不上一個未來媳婦?」

  一直木訥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當我傻啊。」

  然後孩子就轉身一搖一擺蹦跳離開,嘴上嚷嚷著「吃糖葫蘆嘍~」

  年輕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晉一笑而過,猛然間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頭,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裝束,魏晉有些猶豫不決。

  那道人已經開口笑道:「既然有緣,何不相見?」

  魏晉牽驢而走。

  年輕道人可憐兮兮道:「日子難熬,這南澗國的人咋就一個個這麽精呢?民風也太不淳樸了!」

  他憤憤然坐回凳子,守著桌上的籤筒,雙手抱住後腦勺,曬著太陽,脖子前後晃悠,頭頂的道冠跟著晃蕩,自言自語道:「無聊啊真無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來,鼓足勇氣問道:「道長,能算姻緣嗎?」

  年輕道人趕緊擺正坐姿,「絕對能算,不是好簽貧道不收錢!」

  正值妙齡的女子楞了楞,然後轉頭就走,心想這不是明擺著坑錢嘛,肯定是個臭不要臉的江湖騙子,想來也是,咱們南澗國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該貪圖小便宜,姻緣多大的事情,還是應該去屏風巷那邊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價格貴就貴一些,總好過被人騙,她隨之有些鬱悶,那騙子,其實相貌長得挺好看啊,怎麽是這麽個不正經的人?

  年輕道人雙手使勁揉臉,頽然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真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報應不爽啊。」

  最後年輕道人嘆了口氣,「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開誠布公了,貧道自然不會欺人太甚。」

  念叨著收攤收攤,忙碌起來的年輕道人,默念道:「那咱們就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只是他很快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難。」

  ————

  大驪南方邊境,風雪呼嘯,一大兩小行走於一條峽谷之中。

  陳平安走樁艱辛,為了保持走樁的一氣呵成,使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每次呼吸之間,都像是無數刀子竄入了七竅,使得陳平安的臉色有些發青。

  背著大書箱的粉裙女童問道:「老爺,小心適得其反啊,書上說欲速則不達,老爺今天走樁已經比平時多出很長時間了。」

  陳平安只是微微搖頭,沒有說話,否則積蓄起來的那口氣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後邊,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頭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還偷偷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本想不理會,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嚇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腳步,很快就變成他們兩個並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陰沈,一言不發。

  粉裙女童跟著沈默片刻,輕聲道:「你要不給老爺認個錯?」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壓低嗓音,跳腳道:「認錯?!你這傻妞火蟒的腦子,灌進了一條江水吧?」

  粉裙女童嚇得不敢多說什麽。

  青衣小童猶豫之後,問道:「你說老爺會不會記仇?對我心懷芥蒂?」

  她搖頭,「老爺不會的。」

  他一臉不信,「當真?」

  「當真!」

  粉裙女童一開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兩個字,「的吧?」

  青衣小童氣得不行,渾身散發出焦躁不安的氣息,恨不得現出真身,將山谷兩側的山壁給撞碎,但是最後他一咬牙,擠出一個僵硬笑臉:「那我跟老爺磕頭認錯去!」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懨懨的。

  粉裙女童疑惑問道:「怎麽了?」

  青衣小童壓抑著滿腔怒火:「你別管!」

  最後他一屁股坐地,哭喪著臉道:「大爺甚至不敢開口。我都不明白為何如此,你說氣人不氣人?」

  粉裙女童望著那個始終緩緩前行的背影,再回頭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曉得老爺的想法了,你想聽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說。但是你如果想聽,你必須保證,聽過之後不許生氣,更不許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氣無力道:「答應,都答應,你說便是。」

  粉裙女童滿臉嚴肅,偷偷摸摸告訴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讓那個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對的,說不定老爺還願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初衷只是覺得好玩,就隨口言語傷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後是好的,那麽老爺還是會覺得……不那麽對的。這些呢,是我胡思亂想,做不得準,不一定是老爺的真正想法,其實我覺得你最好是跟老爺自己聊。」

  青衣小童聽得一楞一楞,然後喃喃道:「我當然是覺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後是生是死,關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滿臉無奈,「那我就沒法幫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問道:「那你覺得我有錯嗎?」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說實話!」

  她換了個方向,用小書箱對著自家老爺,她自己就躲在了書箱底下,彷彿這樣就可以放心說話了,「我覺得吧,老爺肯定是沒有錯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爺的看法,其實老爺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這麽想,事情就很簡單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點頭道:「繼續說。」

  粉裙女童愈發小聲:「再說了,咱們都在修行,境界已經比老爺還要高出許多,你如果修行得不定老爺哪天就會覺得自己是錯的,畢竟老爺曾經親口告訴我,如果他有不對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訴他,老爺可不會覺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遠是對的。這是我最喜歡老爺的地方了!」

  說到最後,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滿臉歡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訴你了,修行靠天賦,不靠努力。」

  「又來。難怪老爺不喜歡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趕陳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隻手,很快凝聚出一顆雪球,被他塞進嘴裡,狠狠嚼著。

  他一邊走一邊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無趣至極的少年老爺,一了百了,一錯到底。

  但是同時又想捏著鼻子違心地認個錯,可他就是開不了這口,不願意跟著那個泥腿子一起無趣。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鄉了。

  在這裡,加上自己孤零零三個人,他沒有一個同道中人。

  家鄉那裡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裡有高朋滿座,快意恩仇。

  那裡沒有縈繞心間的是非對錯,沒有壞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沒有讓他這麽不痛快不開心的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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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2:32:0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觀一鉢水

  寶瓶洲向來喜歡以觀湖書院劃分南北。

  北方多蠻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對南澗國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認矮人一頭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門,以嫁入北方為恥。

  臨近年關,南方一處喧鬧集市上,有光腳的中年僧人托鉢而行,面容方正剛毅,緩緩而行。

  有雜耍藝人使出渾身解數,博得陣陣喝彩聲,僧人看到一根木樁子拴著一隻小猴兒,乾瘦乾瘦,故而顯得眼睛極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塊生硬乾餅,掰碎一點,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卻被僧人的善舉給驚嚇到了,驚慌失措地向後逃竄,鐵煉被瞬間綳直,一個反彈,滿身鞭痕的小猴子頓時摔倒在地,身軀蜷縮,細細嗚咽起來。

  僧人輕輕將掰碎的乾餅,放在木樁附近,將剩餘半塊乾餅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後又把鐵鉢放下,這才起身向後退去,最後盤腿坐在距離木樁隔著三四步的地方,開始閉目,嘴唇微動,默誦經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萬里迢迢,一直苦行。

  饑寒交迫的小猴子委實是餓慘了,在僧人坐定後,怯生生望著他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去抓住一塊碎餅,退回原地低頭啃掉後,眼見著僧人無動於衷,便愈發膽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塊,如此反復,無意間發現鐵鉢內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時節,鉢內清水竟然有些溫暖,這讓小猴子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楞楞望向那個光腳光頭的傢夥,彷彿充滿了費解。

  僧人念完一段經文後,睜眼起身,小猴子便又躲避起來,僧人只是彎腰拿回鐵鉢,就此離去。

  小猴子扶著木樁子,望向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於擁擠的人海。

  它破天荒打了個輕輕的飽嗝,伸手撓了撓乾瘦無肉的臉頰,眨著大眼睛。

  光腳僧人低頭行走於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從不抬頭,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禮,微微點頭後,繼續前行。

  集市上有個瘋瘋癲癲的老人,眉發打結,邋裡邋遢,衣衫襤褸,只要他遇上稚童,不管孩子們的長輩是富貴還是貧窮,都要湊過去詢問一個同樣問題,大多數老百姓對此見怪不怪,多是牽著孩子加快步伐離去,也有一些會笑駡幾句,一些個脾氣不太好的青壯漢子,還會朝老瘋子推搡幾下,從頭到尾,老瘋子都只是重複那個古怪問題。

  「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有對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輕浪蕩子,堵住老人,其中有人一臉壞笑問道:「我家有小孩兒還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得手足舞蹈起來,說道:「我來取,我來取名,這次我一定取個好名字……」

  「取你大爺!」老人被那年輕人一腳踹在腹部,踹了個後仰倒地,老人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

  有托鉢僧人蹲下身,攙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蕩子哄笑著離去。

  老人被扶起身後,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對著僧人依舊問了那個極其不敬的問題,「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中年僧人看著癡呆老人,搖搖頭,幫老人拍去塵土,這才繼續前行。

  老人依舊在集市上自討苦吃,挨了無數的白眼和謾駡。

  夕陽西下,僧人托鉢乞食,七戶之後不再化緣,鐵鉢內食物寥寥,想要一個溫飽都難。

  僧人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織,僧人低頭而行,若是遇見小蟲子,便撿起放於道旁無人處。

  最後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廟,僧人在門外單手行禮,緩緩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過了鉢內食物,僧人開始盤腿而坐,繼續修行。

  暮色中,老瘋子踉蹌歸來,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塊破碎不堪的單薄被褥,儘量遮住手腳,呼呼大睡。

  一夜無事。

  喜歡給人瞎取名字的糟老頭子,在正午時分才睡醒,醒了之後就離開破廟,往城裡的人堆湊,對於那個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視而不見。一開始不是沒人猜測,老瘋子會不會是性情古怪的奇人異士,後來才發現根本就是個老廢物,打不還手駡不還口,而且打疼了會哭喊,打重了會流血,到最後就只有一些遊手好閒的浪蕩子,才樂意拿老人逗樂。

  老人住在這座荒廢破廟裡,已經很多年了。

  接下來小半年,日復一日,僧人就在這裡暫住,偶爾會與老人一起去往城內,托鉢化緣,也偶爾會與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處。兩人一直沒有言語交流,甚至就連眼神交匯都極少,每次老瘋子見著僧人,都一臉茫然,記不得什麽。

  這一夜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疾風驟雨之中,估計就連近在咫尺的呼喊聲都聽不真切。

  縮在茅草鋪子上的老人,每次雷聲響起就會驚嚇得打顫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還是起了做噩夢,雙手握拳,身體緊綳,不斷重複呢喃:「是爺爺取名字不好,是爺爺害了你,是爺爺害了你啊。」

  那張乾枯蒼老的臉龐,早已沒有任何淚水可流,但是偏偏顯得格外撕心裂肺。

  隨著急促雷聲變得斷斷續續,雖然雨水依舊密集,聲勢駭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語已經淡去。

  可就在老人徹底陷入沈睡之際,僧人彎曲手指,輕輕一叩。

  咚!

  如木魚聲響徹古廟。

  如春雷響起於廊下。

  老人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環顧四周後,先是茫然,然後釋然,最後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襤褸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間,氣勢凶悍,如同下山虎、過江龍。只是氣勢雖然驚人,老人的體魄仍是孱弱至極。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廟外,仰頭望去,久久無言,最後只剩下悵然。

  僧人輕聲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麽苦!老子樂意!當絕情寡欲的仙人,怎麽就逍遙了?狗屁的長生久視,一個個高高在上,只記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衆生皆苦。」

  老人沈默,盤腿而坐,雙拳緊握撐在膝蓋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曉時分,不知何時睡去的老人猛然驚醒,再次眼神渾濁,然後繼續他渾渾噩噩的一天。

  就這樣過去一個月有餘,在一個中秋月圓夜,老人終於恢復清醒,只是這一次整個人的精神氣,已經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輪明月,老人自說自話,「我孫兒很聰明,是天底下最聰明的讀書種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這麽個爺爺,更是不幸,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中年僧人寂然無聲。

  寶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廟無僧風掃地,有香無火月點燈。

  入冬後,大雪紛紛,老人睡在廟內,牙齒打架,臉色鐵青,像是要熬不過這個寒冬,僧人托鉢進入,遞給老人一隻溫熱乾餅,老人怔怔接過手後,猛然丟在地上,眼神恢復些許清明,然後看著那個重新撿起乾餅的僧人,再度伸手遞過乾餅,老人搖頭道:「我活著只想見孫兒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這口氣我咽不下,斷不掉!我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是爺爺對不起他……我不能瘋,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緊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讓我清醒見著孫兒,我便是給你當牛做馬都無妨……我這就給你磕頭,這就給你當徒弟!對對對,你這和尚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幫我脫離苦海……」

  這一次清醒過來的老人,精神氣已經枯如朽木,出現了油盡燈枯的跡象,意識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執念?就算你見著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這輩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來。」

  老人癡癡問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驪。」

  老人點頭道:「對對,我那孫兒就在大驪。」

  僧人搖頭道:「你孫兒在大隋,但是你孫兒的先生在大驪龍泉縣。」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後退去,抵住牆壁,使勁搖頭道:「我不要見文聖……」

  片刻之後,老人驀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孫兒,我就一拳打爛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來了,我一樣出拳!」

  言語落地,老人掙紮著站起身,氣勢之剛猛雄壯,竟是不輸驪珠洞天中交手的那兩位純粹武人。

  但也僅是剩下點虛張聲勢的氣勢了。

  僧人臉色平靜,低頭凝視著手中鐵鉢,鉢內有清水微漾,「佛觀一鉢水,八萬四千蟲。」

  老人皺眉道:「禿驢,莫要跟老夫打機鋒!」

  僧人轉過頭,輕輕抬了抬鐵鉢,「這是你家孫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貧僧覺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說道說道。」

  老人眼神堅決,「和尚你所謀甚大,老夫絕不會答應你。」

  僧人嘆息一聲,「無根之草。」

  僧人就這麽起身離去。

  老人抓緊時間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一身原本枯死肌膚,緩緩金光熠熠生輝。

  然後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驪龍泉縣」五字,血肉模糊,不斷告訴自己,「去往此地,必須去往此地,只看不說,不問不做」,心湖激蕩,銘刻心聲。

  老人回到廟內,倒頭就睡。

  廟外大雪愈烈,只是陣陣寒氣剛剛逼近廟門,就自動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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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3 22:45:5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陳平安這次不經由野夫關進入大驪國境,走出那條棧道和山谷之後,陳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隊精騎。

  風雪茫茫,雙方對峙。

  那支大驪邊境精銳,原本大多已經默然撥轉馬頭,但是突然間一騎沖出,疾馳到陳平安身邊,是一張年輕堅毅的臉龐,充滿了警備和審視,這名大驪邊關斥候的眼眸深處,還有一抹陳平安當時不理解的毅然決然。

  當這一騎突兀而出,其餘袍澤亦是咬牙跟上,一時間雪屑四濺,撲面而來。

  陳平安用大驪官話喊道:「我們是龍泉縣人氏,從黃庭國返回,由牛柵欄入關。」

  與此同時,陳平安從懷中掏出龍泉縣衙頒發的通關文牒,遊學千萬里,蓋滿了各國各地各關隘的官印,眼見著那名騎卒要翻身下馬,陳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遞過去,騎卒愈發身體緊綳,一整隊斥候俱是瞳孔微縮,如臨大敵。

  那名斥候彎腰接過了關牒,仔細瀏覽之後,驀然笑容燦爛起來,原本緊緊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後悄悄打了個安全的行伍手勢,騎卒仍是執意下馬,遞還文牒,在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後,年輕騎卒笑道:「這麽糟糕的天氣,若是遇上麻煩,可以去我們烽燧暫住休整,備好食物,等到風雪小一些,再趕路不遲。」

  陳平安感受到騎卒發自肺腑的真誠,立即抱拳笑道:「沒事,我剛好借這個機會練習拳樁,難熬是難熬,但是還扛得住。」

  大驪尚武,民風彪悍,名動一洲。

  草鞋少年如此堅韌,很快就贏得這一對精騎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邊關老伍長,也會心一笑。

  雙方就此別過,斥候繼續南下偵查,陳平安繼續北上返鄉。

  邊騎伍長回頭望了眼三人北歸的背影,收斂笑意,轉頭對那麾下騎卒訓斥道:「逞什麽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說那少年深淺如何,他身邊兩個衣衫單薄的侍女書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則如何吃得住這份天氣的打磨,方才我們近距離接觸,氣色之好,你看不出?

  若三人真是敵國的諜子,你這次冒然前行問話,害得我們全軍覆沒不說,還會耽擱諜報的傳遞!」

  年輕騎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氣,「伍長,咱們身為邊關乙等斥候,這還在大驪境內,不管來自哪裡的練氣士,也得講講咱們邊軍的規矩吧?真要敢殺我們,事後盤查起來,定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退一萬步說,不是還有王爺在嘛,我就信誰有本事跟王爺掰手腕子。」

  戎馬生涯半輩子的老伍長,氣得一鞭子打過去,不過打在了年輕騎卒肩頭外的空處,雷聲大雨點小而已,氣笑道:「要是換作我剛從軍那會兒,你這等行徑,就是挑釁練氣士老爺,知道嗎?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碰到個厚道仗義的將軍,最多幫你討要幾十兩撫恤銀子,不厚道的,關你死活!」

  能夠成為大驪邊軍的乙等斥候,無疑是大驪軍伍的翹楚銳士,就沒幾個是蠢人,年輕騎卒趕緊亡羊補牢道:「老伍長消消氣,以後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軍功給你老人家換個細皮嫩肉的豪門娘們,好好降火……」

  老伍長笑駡道:「滾蛋,就你那麽點軍功,給老子塞牙縫都不夠,甭廢話,繼續巡視!上頭發話了,小心黃庭國那邊狗急跳牆,越是這種天氣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們一頭撞進來找死,可是打了這麽多年仗,可都是咱們的馬蹄往別人家踩去,萬萬沒有讓別人踩進咱們家門的道理。」

  年輕騎卒嬉皮笑臉道:「曉得了曉得了,我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前邊的牛脊背山谷。」

  年輕騎卒深呼吸一口氣,拉了拉略顯僵硬的厚實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緩緩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問道:「伍長,之前兩國邊境上鬧出那麽大動靜,聽說黃庭國境內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們這邊倒是沒啥損失,這其中是不是有啥說頭?伍長你小道消息多,好些個老袍澤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專門找人喝過酒,有沒有可以說道說道的?」

  老伍長神色凝重,沒有泄露天機,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熱,語氣陰森,「沒啥可以說道的,就是咱們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邊,頂著風雪前行的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見過大隋的騎軍,護送著我們從邊境到京城,跟我們大驪騎軍相比,總感覺哪裡不一樣……具體的說不上來。」

  青衣小童懶散道:「老爺,這多簡單一事兒,大隋的騎軍,養在深宅大院裡頭的看門狗,看著厲害而已,當然真打起架來,估計也能湊合。可是你們大驪的騎軍,尤其是邊關騎軍,就是一群野狗,四處咬人,牙齒早就給磨鋒利了,換成是黃庭國的邊關戊卒,見著咱們三個,早就跑得遠遠,哪裡有膽子上前問話。」

  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道:「以前在御江,聽我水神兄弟講過一樁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邊有一支邊軍,跟一夥山上練氣士起了衝突,主將一怒之下,盡起六千精銳,連同他和屬下的軍中麾下武秘書郎,加上從袍澤那邊借調而來的隨軍練氣士,一起追殺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練氣士,楞是給他們宰掉了三個。」

  粉裙女童驚訝道:「在黃庭國,無論是地方行伍,還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練氣士慪氣。芝蘭曹氏之所以不遺餘力栽培幼子,就是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用需要處處仰人鼻息。」

  「黃庭國洪氏,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根子,將來打仗,哪裡會是大驪蠻子的對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伸出雙手,一次次凝聚出晶瑩剔透的雪球,然後一次次拋擲向遠方,「大驪邊軍也折損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書郎戰死大半,總之鬧得很大,大驪皇帝陛下龍顔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將召回京城,一口氣將其貶為底層士卒,這才讓那四名練氣士背後的山門消氣。只是聽說沒過幾年,那名鎮守北關的沙場武人,就出現在了南邊野夫關,而且很快就恢復了原先官職,之前所在那支邊軍,更是獲得大驪新晉『鐵騎』之一的榮譽頭銜,邊軍人馬不但迅速恢復滿員,還加入了許多甲等大馬和甲等悍卒,如今風光得很。」

  陳平安想起大隋山崖書院,自言自語道:「千萬別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處迅猛拋出一顆雪球,然後用第二顆雪球激射而去,雙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看這場滅國大戰,是逃不掉了。關鍵就看大隋爭氣不爭氣,不過如果大驪的白玉京真有傳聞那麽厲害,我看大隋原本占優的山上勢力,大多會選擇明哲保身,畢竟誰也不願意被一把從白玉京掠出的飛劍,瞬間斬殺於陣法庇護的洞府之內,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嘍,誰願意試一試白玉京飛劍的殺力?境界越高,練氣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說,只要白玉京飛劍有傳聞一半的威勢,他就主動投降,以大驪廟堂的行事風格,指不定還會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白玉京是什麽呀?還會跑出飛劍?」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輕輕彈指,一粒雪球擊中粉裙女童的額頭,「嗖一下,一柄飛劍就會從大驪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陸地劍仙的御劍速度,轉瞬之間飛過千山萬水,就洞穿了你這傻妞的頭顱,好玩不?」

  粉裙女童雙手捂住額頭,給嚇得不輕。

  青衣小童譏笑道:「就你那點微末道行,殺你還需要用白玉京飛劍?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驪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數柄飛劍,如今率先針對的練氣士,全部是大隋境內那些個躲在水底下的老烏龜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資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練氣士,肯定有人悄悄離開大隋版圖了,為的就是避其鋒芒。」

  陳平安雖然一直沒有插話,但是對於御江水蛇的論點和猜測,覺得絕大多數有理有據,所以全部默默聽在耳裡,記在心上。所以陳平安愈發想不明白,這麽一個看問題挺透徹的聰明傢夥,怎麽在家鄉御江那邊,就心甘情願給那位居心叵測的水神背黑鍋?

  難道是燈下黑?

  陳平安沒有開口詢問。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陳平安開始默默走樁,迎著風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譜的走樁,不得不極其緩慢,陳平安從山崖棧道一路走到這裡,耗費的氣力和精神,時間越持久,越往後邊,是是平時的十倍百倍之多。

  全身上下,從外到內,陳平安幾乎凍成一塊冰塊,以至於到了後期,根本不用陳平安可刻意運轉十八停劍氣流轉,那條宛如火龍巡狩關隘的玄妙氣機,就會自行快速遊走,無形中幫助陳平安勉強維持住一口真氣不墜。

  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是一次痛徹骨髓的遭罪。

  憊懶的青衣小童看得頭大,覺得不可理喻,天賦差就認命不好嗎?別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陳平安每天都在這兒事倍功半,多丟人啊。

  粉裙女童則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過後,風雪漸歇,之後趕路不至於太過艱辛困苦。

  三人期間繞過兩座關隘和十數座大大小小的高聳烽燧。

  陳平安還是會自找苦吃,每天練習拳樁之餘,主動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藝,經常被後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見人影。

  可二境依然是可憐兮兮的二境,陳平安的武道進階,真是雷打不動。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有幾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爺斷線風箏亂飛出去,得掙紮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觀戰的粉裙女童便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在這樣千篇一律的返鄉途中,今年的第一場雪就此落幕,三人終於趕到一座在輿圖上標注為風雅縣的城鎮,因為陳平安揀選了一條通往家鄉西山的歸路,所以不會經過綉花江、紅燭鎮和棋墩山那條線路。

  陳平安想要多走過一些陌生的地方。

  讀幾部書,識千餘字,行萬里路,練百萬拳,這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心願,總歸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來的,陳平安這次返鄉行程,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當然苦頭沒少吃。比起趕赴大隋書院的遊學之路,可以騰出更多時間,通過練拳來打熬體魄,以運氣來淬煉神魂,滴水穿石,燕子銜泥,點點滴滴都是添補。

  青衣小童會覺得他是在浪費光陰,可是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到一點點裨益的累積,這種感覺,如同泥瓶巷的燒瓷少年,每天辛勤勞作,相當於多出幾顆銅錢入帳,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覺得乏味,可是陳平安自己感覺不要太好!

  年關臨近,入了熙熙攘攘的縣城集市,風雅鎮不同於大驪邊關其它城池,書香氣更重一些,因為明顯書鋪多了許多,當然孤本善本是別奢望,多是粗劣廉價的私家刻本,錯字漏字極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個是身家雄厚,見慣了好東西,一個是自幼跟聖賢書籍打交道。

  於是只有陳平安在書鋪逛得認認真真,對書架上一長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談》愛不釋手,可惜背簍空隙不多,已經裝不下這麽一套大部頭,而且價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買了一本署名程水東的《鐵劍輕彈集》。

  上了年紀的店家便由衷稱贊公子好眼光,然後解釋說這位黃庭國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穩賺不賠,因為市井傳聞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擔任大驪一座新書院的副山長。

  夜幕中,滿載而歸的陳平安選了一座簡陋客棧,要了兩間相鄰屋子,粉裙女童單獨睡一間。

  青衣小童跟著陳平安跨過門檻,立即皺著鼻子一臉嫌棄,使勁在鼻子前晃動手掌,驅散那些陳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煉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難以消除的氣味,都給青衣小童一陣陣驅逐到了窗外。

  陳平安關上門後,在桌上攤開那張大驪南方州郡輿圖,因為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勢圖,一向為官府獨有,民間私藏就是大罪。陳平安看著風雅縣和龍泉縣之間,相距不過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於商旅趕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對難行的沖淡江水路,相比這一去一回的漫長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陳平安吃過食物,就開始練習劍爐。

  耳邊時不時響起一位婦人的謾駡聲,以及客棧掌櫃的求饒聲。

  跟家鄉泥瓶巷杏花巷那邊的場景,多像啊。

  只不過那會兒顧粲他娘親還在,嘴巴惡毒的馬婆婆還沒去世,每天都會有學塾的讀書聲,遠遠傳到鐵鎖井那邊。

  等到這次回去,老槐樹已經沒了,看門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鄰居家的院門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會張貼上一幅嶄新喜氣的新春聯。

  陳平安嘆了口氣,收起劍爐立樁,來到窗口,從袖中特意縫補而成的小兜裡,掏出那顆銀色小劍胚,輕輕握在手心,緩緩摩挲。

  青衣小童沒來由怒喝一聲,「找死!」

  陳平安聞聲轉頭看去,只見青衣小童雙指拈住一團虛無縹緲的灰色煙霧,猛然夾緊,傳出一陣輕微的劈裡啪啦,灰霧逐漸消散,隱約之間有哀嚎嘶鳴。

  看到陳平安的疑惑臉色,青衣小童歡快邀功道:「老爺,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經被我捏爆了!還敢來老爺你的地盤撒野,真是活膩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團四處流散的霧氣,「它名為枕邊魅,並無實體,這小玩意兒所過之處,帶起的那點風,是世間衆多歪風邪氣之一,最喜歡追逐那些心腸歹毒的駡街潑婦,每當她們搬弄唇舌,這種精魅才會偷偷出現,將那股風氣收集起來,最能夠離間親人、尤其是夫妻關係,市井坊間所謂的枕頭風,就是它們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嘆了口氣,笑道:「以後遇上這類精魅,趕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殺殺。」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歪著腦袋,問道:「老爺,你不是菩薩心腸嗎,怎的碰到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什麽替天行道,我沒那麽大能耐……」

  陳平安很快就止住話頭,不再說什麽。

  青衣小童沒來由心頭泛起一些失落。

  因為沒能聽到爛好人老爺的大道理。

  以前總覺得聽著無趣厭煩,那次武聖廟之後,陳平安之後便一次都不說了,竟然會覺得更無趣。

  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會兒,覺得自己病得不輕,乾脆爬到桌上,然後手腳趴開躺著,死氣沈沈望著天花板,看到了一張已無主人坐鎮的小蛛網,看了半天,青衣小童開始在桌上翻來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邊收拾過被褥床墊,就跑來這邊給老爺收拾,沒忘記好好背著那個崔東山的書箱,這一路風餐露宿,她時時刻刻都護著書箱,由此可見,白衣少年當初在芝蘭曹氏的書樓內,那一番施展神通,對她造成的心理陰影有多大。

  陳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銀錠」,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趕緊坐回凳子,陳平安從背簍裡拿出那本還帶著濃郁墨香的《鐵劍輕彈集》,青衣小童趕緊狗腿殷勤地端來油燈,幫著點燃燈芯,主僕三人分坐三邊。

  青衣小童不敢打攪看書的陳平安,對坐在對面的粉裙女童笑問道:「馬上就可以吃掉一顆蛇膽石,躋身中五境,是不是很開心?」

  有陳平安在身邊,粉裙女童要膽氣粗壯許多,「你別打我那顆蛇膽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爺私下跟我說了,蛇膽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沒有功勞沒有苦勞,最沒用了,所以只給你一顆最小最差的,我陪著老爺餵拳那麽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兩顆,是最大最好的,一顆有你十顆那麽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翻過一頁書,微笑道:「別聽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謊報軍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那邊坐了坐。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倒是沒有故意給小火蟒撐腰說話,始終安靜看書。

  借著那盞油燈的昏黃火光,陳平安一頁頁翻過那部讀書筆劄,中間還拿出了一塊棋墩山剩餘竹簡,和當時買玉簪子店主贈送的小刻刀,讀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筆一畫刻在竹簡上。

  青衣小童臉頰貼在桌上,自顧自轉動眼珠子,裝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對視,就湊在自家老爺身邊,看著陳平安讀書或是刻字。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猶豫片刻後問道:「書上說富貴發達了之後,要修路鋪橋,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沒說話,保持那個半死不活的姿勢。

  粉裙女童點頭輕聲道:「老爺,一些讀書人是有這個講究,希望有錢了之後行善積德,造福鄉裡。」

  陳平安有些無奈,他原本想著回家之後,就趕在年關之前,立即花錢給爹娘修建一座大墳,氣氣派派的,不用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開口道:「老爺你如今又不是讀書人,講究這些作甚?再說了,真要擔心什麽,大不了修路鋪橋一並做了,到時候我親自幫忙,咱們不但花了錢,還親自出力,老天爺肯定沒話說。」

  陳平安恍然,剛剛打結的心結很快就解開,轉頭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開心道:「好樣的!說得對!」

  粉裙女童跟著自家老爺一起高興起來。

  青衣小童楞了楞,然後趕緊低頭,眼淚差點掉出來了。

  ————

  走著走著,走過了官道和水路,氣氛融洽的一大兩小,終於看到了一座略顯孤零零的高山輪廓。

  陳平安停下腳步,伸手一左一右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腦袋,然後伸手指向那座大山,他笑望向那座名為落魄山的大山頭,這次陳平安可笑得一點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

  ————

  ————

  第二卷《山水郎》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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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4 13:50:40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瞧見了自家的山頭後,陳平安就開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麽走樁立樁,沒有半點近鄉情怯的多愁善感。陳平安只管埋頭奔跑,占據著大半背簍的一袋袋土壤,層層疊疊,隨著肩頭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響。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前者四處張望,其實臨近大驪龍泉縣地界後,兩位早就察覺到異樣的靈氣,通體舒泰,此刻落入眼簾中的那座大山頭,讓這條水蛇不斷咽口水,簡直就是垂涎三尺,彷彿瞧見了一大桌子最豐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經無意間提及,他們這類蛟龍之屬,餐霞飲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進展緩慢,唯有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勇猛精進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靈氣充沛的名山大川,要麽被仙家坐鎮割據,視為禁臠,要麽早就樹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廟,哪怕是青衣小童這等修為不俗的江澤大妖,也不敢輕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證道長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別說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連爹娘都不認了。

  反觀自幼浸染書香氣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許多,顯而易見,同是蛟龍之屬的旁支,兩人的證道契機,大不相同。

  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陳平安放慢腳步,視力極佳的他發現山上多處塵土飛揚,這讓陳平安心一緊,照理說落魄山有聖人阮師傅幫忙看顧,不該有意外才對,棋墩山的土地爺魏檗,倒是之前就答應要在這座山上搭建竹樓,可是一棟小小竹樓,怎麽都該搭建完畢才對,然後魏檗就該打道回府,絕不會長久逗留,為何此時此刻落魄山上還是一副大興土木的古怪樣子?

  難道是那條黑蟒惡習不改,在自家山上擇人而噬,惹惱了縣衙派人入山圍剿?

  陳平安正要急匆匆讓青衣小童變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是講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語說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讀了兩遍,就能讓陳平安覺得俗氣少了幾分,他之前還特意刻在了竹簡上,於是陳平安當下便深呼吸一口氣,強自鎮定,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書上講的,其實跟燒瓷拉坯是一個道理。」

  剛要開始登山,陳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發現一襲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腳,脫口而出道:「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聲,傻妞兒倍感驚艶,這是她繼少年崔瀺之後,這輩子見著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沒天理,她隨即有些赧顔,躲在了老爺陳平安身後。

  青衣小童楞在當場,然後氣勢洶洶轉頭問道:「老爺,這傢夥是搶地盤的?」

  「當然不是。」

  陳平安搖頭而笑,望向一身瀟灑氣質遠比在棋墩山更加顯著的土地爺,好奇問道:「怎麽還在落魄山?你們山水神靈,不是不好太長時間離開自己地界嗎?」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雲山,跟你做了鄰居,陳平安,以後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說到這裡,這位昔年跌落神壇的神水國北岳正神,如今即將就要是大驪北岳共主的尊榮神祇,竟然還玩笑似的給陳平安作了一揖。

  陳平安沒好意思受這一拜,側過身躲掉,笑問道:「竹樓造好了麽?」

  魏檗直腰點頭道:「做好啦,保管沒有偷工減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領你們去瞅瞅?本來挑了塊最容易讓它紮根的風水寶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廟給占去了,只得換了塊地盤,不過也不差,視野開闊,天高地遠的,風景很美,我這一年有事沒事就去那邊待著,你以後可不許過河拆橋,趕我走啊。」

  粉裙女童覺得眼前這傢夥模樣長得好,不曾想脾氣也好,然後小丫頭就有些驕傲,自家老爺就是厲害,連交好的朋友都這麽瀟灑絕倫。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虛,突然之間,白衣魏檗毫無徵兆地張牙舞爪,對他做了個恐嚇姿勢,嚇得青衣小童往後掠出十數丈,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條黑蟒,咱們落魄山要熱鬧嘍。」

  陳平安一板一眼糾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無可奈何道:「對對對,你陳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開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為陳平安解釋道:「如今小鎮西邊這些大大小小的山頭,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動工,忙著開山事宜,除了開闢山上道路,還有建造涼亭等等,落魄山這樣有山神廟的,更加任務繁忙,大驪朝廷工部負責一擲千金,除了盧氏王朝的近萬刑徒流民,不要錢就能驅使之外,龍泉郡府和縣衙兩座官府,還雇傭了好多你們當地青壯,幫著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騰出人間仙境不罷休的架勢,有些勞民傷財啊。」

  魏檗指了指寬闊的黃土地面,「以後這裡會鋪上從外地運來的石板,反正比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陳平安小心問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錢?」

  魏檗笑著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著在空中建造索橋,跟別處山頭牽連在一起,那就不用開銷一顆銅錢。」

  陳平安震驚道:「難道有人這麽做了?」

  魏檗點頭道:「有啊,還不止一兩家,在北邊好幾座山頭之間,已經出動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請專門建造洞天福地的練氣士,開始搭建長橋了,其中一座還不是鐵索木板橋,而是石橋,聽說石頭清一色是從湖澤之中打撈出來,估摸著從頭到尾,怎麽都要花出去百來萬兩白銀。不過效果肯定沒得說,行走於石橋上,煙霧繚繞,飄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我都要心動了。」

  陳平安嘖嘖道:「原來他們這麽有錢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樂意賣掉一座彩雲峰或是仙草山,立馬就是頂有錢的富家翁了,也能這麽窮奢極欲。」

  陳平安沒好氣道:「想什麽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麽,一個個山頭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

  財迷還是財迷。

  二境還是二境。

  草鞋換了一雙雙,可少年依舊是那個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麽看魏檗怎麽討厭,恨不得一腳踹在那傢夥屁股上,踹他個狗吃屎!

  一路登山,見到幾撥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有老有幼,有青壯有婦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監工的大驪軍卒,應該得到過朝廷授意,並未對這些亡國之徒刻意刁難,一些暈厥過去的老弱,便由著親朋好友攙扶到熊熊燃燒的火爐旁,餵上幾口吃食一口熱水。

  魏檗雲淡風輕道:「一開始可沒這麽好的光景,累死凍死摔死的盧氏刑徒,當然還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盡的,短短兩個月之內,就多達六百餘人,後來是就地升任龍泉郡守的吳鳶,不惜冒著丟掉官帽子的風險,向朝廷遞交了一封奏疏,這才止住了流民人數驟減的勢頭。」

  陳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原先驪珠洞天方圓千里的廣袤地界,哪怕如今邊緣地帶被臨近州郡,搶得頭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幫著說話求情,然後瓜分劃走了一些,但龍泉如果還只是個縣,仍然管不過來,就算是升格為龍泉郡,其實還是有些牽強。」

  陳平安點了點頭,這一路走來,關於各國州郡縣的版圖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認知,畢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他問道:「棋墩山那條黑蟒到了這裡,沒有闖禍吧?」

  魏檗搖頭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實實修行,不曾傷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見,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相安無事。一些個膽大的當地青壯,已經敢拿石頭遠遠丟它了,它也忍著。」

  陳平安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得找人說清楚,魏檗,知道這裡誰負責嗎?不管結果,我得先說明白,沒理由這麽欺負人的。」

  「哪裡欺負『人』了,那就是條剛剛開竅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啞然失笑,隨即調侃道:「再說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給人使勁砍幾刀,都不痛不癢,陳平安,你不用大驚小怪。何況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對黑蟒觀感可不算好,怎麽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開始偏袒起它了?」

  「黑蟒如果敢率先傷人,我這次見面就會請人打死它,花錢請我都願意。」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如果它沒有的話,那麽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沒關係,換成任何一個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後這還有人去主動挑釁它,這一點都不好玩,這叫找死。我要是敢這麽做,早死在山裡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檗眯眼微笑道:「回頭這件事,我幫你打聲招呼便是,這些山頭的大小關係,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雙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繩子上,充滿好奇。

  這麽大一座山頭,走了這麽久都沒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爺的啊。

  老爺果然沒吹牛,真有錢!

  青衣小童聽著久違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氣爽。當然不是他覺得陳平安說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駁了那個看不出深淺的白衣神仙,讓青衣小童覺得很帶勁。

  陳平安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魏檗,你認識阮秀嗎?是龍鬚河邊鐵匠鋪的一個姑娘。」

  魏檗一臉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說聖人阮邛的親閨女啊,遠遠見過幾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驪朝廷花最大氣力去打造的,她幾次進山去看進程,都會來逛一逛寶籙山啊彩雲峰啊之類的山頭,竹樓造好之前,她也來過一次落魄山,雙手背後,就那麽看著我在竹樓頂上忙碌,還問我要不要幫忙搭手來著,我沒答應,小姑娘就那麽抬頭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後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走了。」

  陳平安轉頭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鎮有兩座鋪子,都是她幫我打理,你們見著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點頭,「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願,「我的歲數,當她老祖宗都沒問題,憑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個輩分……」

  陳平安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雙手捶胸,跟擂鼓似的,義正辭嚴道:「老爺發話,我喊她娘親都行!」

  陳平安樂了,難得不摳門一次,財大氣粗道:「回頭多給你們倆一顆普通的蛇膽石。」

  粉裙女童雀躍歡呼,原地蹦跳起來。

  青衣小童怔怔問道,「老爺,那我喊她一聲夫人,能不能再多給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到時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會攔著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驚,突然記起魏檗順嘴一提的「聖人阮邛親閨女」,關於真武山聖人阮邛的行事風格,黃庭國御江都早有耳聞,那真是跋扈至極不講道理,哪裡有把人拽進自家地界然後當場打殺的聖人?

  青衣小童立即乾笑道:「我對阮姐姐,一定會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我還會幫著老爺盯著傻妞,讓她別不小心措辭不當,惹惱了阮姐姐,到時候惹來殺身之禍,最後讓老爺你難做人……」

  陳平安使勁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紹那位姑娘的溫柔性情,反而板著臉嗯了一聲,點頭道:「見了面,要禮貌客氣。」

  繞繞彎彎,最後魏檗領頭走在一條青石小徑,自嘲道:「咱們腳下這條小路是我臨時鋪出來的,隨便收集了些山澗石子,陳平安你回頭不妨換了。」

  陳平安走在結實齊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換不換,這就很好。」

  衆人視野豁然開朗,看到了一棟兩層的竹樓,顔色蒼翠欲滴,模樣精巧別致,關鍵是竹樓正對著大好山河。

  竹樓底層,擺著幾張玲瓏可愛的小竹椅,上頭墊著小小的茅蒲團。

  陳平安眼神呆滯,張大嘴巴,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本以為魏檗答應自己建造一座竹樓,想像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經很好了。

  哪裡能夠想到是如此之好。

  陳平安回過神後,輕聲問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當然。」

  陳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後落魄山就是你半個家,只要想住就隨便住。」

  魏檗笑道:「呦,這就改口啦?先前是誰說落魄山不是『咱們的』來著?」

  陳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爺,跟我一般見識多掉價唉。」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點了點少年,「到底還是有些變化的嘛,這趟遠遊求學沒白走。」

  之後魏檗看著一溜煙跑到竹樓二樓的一大二小,然後並排趴在欄桿上舉目遠眺,一顆高一些的大腦袋,兩顆矮點的小腦袋,從魏檗這裡望去,其實也挺像一座小山頭的。

  「老爺老爺,這兒風光可好啦,以後我們能住在這裡嗎?」

  「當然可以啊。」

  「老爺,把這裡劃給我唄,我可以少要一顆普通蛇膽石,咋樣?」

  「不行。」

  像是被他們的歡快情緒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轉身一同望向遠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矣。

  ————

  陳平安帶著他們下山去往小鎮那邊,魏檗神出鬼沒,身影已經消逝不見,青衣小童小聲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鳥!老爺,以後少跟那傢夥打交道,我這可是老成持重之論啊。」

  陳平安沒理睬他。

  一路熟門熟路地翻山越嶺,當三人遙遙看到小鎮西邊房舍的時候,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之前專門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陳平安已經眺望了一遍家鄉,給身邊兩個傢夥指出了許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齊先生當年教書的學塾,坐擁兩間鋪子的騎龍巷,送信最多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小鎮外邊的鐵匠鋪,東邊的神仙墳和最北邊的老瓷山等等。

  唯獨那座恢復原本面貌的石橋,陳平安只是在望向鐵匠鋪子的時候,眼角餘光一瞥而過,不但沒有介紹什麽詳情,甚至連明顯的眼光停頓都沒有。

  親眼見識過了外邊的世道險惡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道:「老爺,咱們等下是先去那騎龍巷,看看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

  陳平安輕聲道:「先去我爹娘墳頭。」

  三人沒有穿過小鎮,而是沿著河水往下遊走去。

  默默走過那座已經不見老劍條的石橋,經過矗立起一棟棟低矮茅屋、高大劍爐的鐵匠鋪子,最後來到那座小小的墳頭之前,陳平安摘下背簍,拿出那些還不如拳頭大小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

  少年那張黝黑臉龐上,既沒有傷心傷肺的模樣,也沒有衣錦還鄉的神情。

  走過山走過水走過千萬里的少年,回到家鄉後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開那些袋子,為爹娘墳頭添加一抔抔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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