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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0 19:29:28

第十七章、忠良被難

趙爽和馬鈞之間的問答,對於是宏輔來說,那就是八個字——「雲山霧罩,不知所云」。就馬鈞的答題速度來看,題目應該是一道更比一道難,只是其中所包含的參數卻逐漸簡單化了。

因為就連趙爽自己都不敢打包票,在越來越複雜的計算當中,再動用或者龐大或者零碎的參數,自己能夠一點兒錯都不出,全都一次性答對——自己是出題方啊,要是萬一粗心錯了一點兩點的,那可有多丟臉?好在馬鈞無論解題速度,還是扒拉算盤的速度,都比他趙君卿要慢上幾拍,再加上書寫答案,小吏呈上,這點時間足夠趙爽另取紙筆,用是宏輔所傳授的「大秦數字」、「大秦算法」再驗算一遍啦。

前後七題,馬鈞答出了六道,其中只有一道計算略有差誤——準確率已然達到七成啦,這還是隨問隨答,趙爽完全不給他長考的時間。最終趙君卿喟歎一聲,轉向是宏輔:「可矣。」那意思,我測驗完了,這人果然是有真本事,其中應該並無作弊情狀。

是宏輔點一點頭,便道:「君卿自處可也。」怎麼對待這個馬鈞,你自己決定吧。趙爽領命,便喚人將馬鈞攙扶出去——經過這麼長時間,馬德衡的情緒也基本穩定了,腿腳也相對利索了——然後扶上一乘馬車,問清楚了寄居的所在,便即離開太學,疾馳而去。

馬鈞尚且有些迷糊——這是上官相中自己了嗎?自己的成績應該不錯吧?這是要直接送自己去當官麼?可是馬車才剛出得洛陽城西門,駕車的官吏就把馬鈞給轟下去了——「可自歸也,今日之事,勿與人言。」

等到馬德衡茫茫然走回是氏莊院的時候,天都已經黑啦——但覺腹腸如絞,萬分饑餓,然而已經錯過了免費的夕食。好在陳紵還念著他,專門在大門口守候,還問說明算科要考一整天嗎?你怎麼才回來啊?隨手塞過去一塊私藏的面餅。

馬鈞是真餓得狠了,接過來就往嘴裡填。既然官吏已有關照,不得洩露今日之事,他也只好含糊地回答說:「吾、吾迷路矣……」

他是不知道,在離開太學以後,是宏輔和趙爽之間還有過這麼一番對話——

是宏輔首先問:「其人若何,可能用否?」

趙爽躬身道:「太尉所言是也,野有遺賢,特吾等不識耳。此人雖然年幼,數算一道當世罕有其匹,可堪大用。」

是宏輔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當場招攬他呢?若能命其拜在你的門下就學,不是更好嗎?趙爽答道:「為爽主考,恐有私也。」我要是當場對他有什麼表示,這考試結果還沒有正式頒佈呢,就恐怕會產生不靠譜的流言蜚語,說我是先相中了這個人,再給他提分兒的。反正他就在洛陽,也跑不了,等確定名次之後再招攬也還不遲。

是宏輔點點頭,說你顧慮得對,倒是我欠思量了——「欲用之何部耶?」

其實分派官吏主要是吏部的工作,只有武職才歸兵部管,但選部主持完科舉考試以後,自然也有向各部門提出推薦的權力和義務——是否接受還得看各部的態度,最終是否按照雙方意向來分配,則由吏部說了算。

是宏輔有問,趙爽當即答道:「可入度部,為爽之副也。」這裡說的「副」,是指輔佐,當然不是說馬鈞可以一步登天當出納司的二把手啦。一般科舉得中,除去某些特殊情況——比方說成績實在強到逆天,身為世家豪門子弟且名聲顯赫——都必須從四百石以下的部門小吏或者郡縣屬吏做起,趙爽的副手那可是上八百石的官員,馬德衡斷然無此資格。

趙爽是想把馬鈞扯到身邊兒來,作為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然而是宏輔口雖不言,心中卻大不以為然。

是宏輔認為,人的理科才能分為繼承型和開創型兩種。就數學而言,趙爽貌似是個開創型人才——雖然他前世並沒有聽說過趙爽之名,不知道此乃上繼張衡,下啟劉徽的當代最偉大的數學家,在天文學方面也頗有建樹——然而馬鈞在數學史上卻似乎並沒有什麼位置,只能算是個繼承型人才罷了。

馬鈞研究數學,主要是為了機械製造服務的,在科技研發方面,他倒絕對是開創型的大拿,就連諸葛孔明都要瞠乎其後。所以與其把馬德衡分配去度部搞財會,還不如前往工部,專業更加對口,更能發揮他的長項呢。

只是再一細想,馬鈞年方弱冠,就被自己科舉的魚餌給釣上來了,年紀輕輕地邁入宦途,會不會有「拔苗助長」之虞呢?對於馬鈞的事蹟,後世史書記載得也很簡略,只知道他曾經擔任過博士,後為給事中,都是沒有明確統屬的清閒工作,這才能有大把時間去搞並非政府項目的科技研發,真要是直接扔官僚群裡,會不會反倒磨平了他的棱角,浪費了他的才華呢?

必須得找一個可靠的人引領著,才能使其邁向輝煌未來啊……然而趙爽雖然對於數算有所長才,卻還真未必是一個好老師……

此事暫且不提,且說明算科的考試雖然當天就判卷完畢,卻還不能就此頒佈結果,一來要等其它幾科成績出來,統一發佈,二來你僅僅精通數學也不夠啊,還有第一場經義考試的成績需要作為參考呢。

趙爽最終還是不可能給馬鈞的算術卷子判個上上——一則終究不是滿分兒,二則當時習慣性從上上到下下區分等級,但在各行各業中,上上都寧可空缺,絕不輕許於人——而只給了個上中。等到第一場經義考試的結果出來,馬德衡拿了個下上,兩個結果彙報至選部,選部再考究中正評定,最終的判定為:中上。

科舉考試,不管哪一科,都以中下為及格線,達標就給予秀才的身份,可以出仕為吏,不達標就直接打回票。陳紵等人苦苦等待了整十天,才有消息傳來,洛陽四門全都張貼榜文,明示科舉成績。於是眾人呼朋喚友,蜂擁而往,馬伯庸個子小,直接就從人縫裡擠進去了,不多時便聽聞他雀躍歡呼:「吾中矣!吾中矣!」

他的明經試拿了個及格分兒——中下,將將得中。

此番科舉,應試者兩千八百四十五名,最終入選的卻只有五百二十一人,還不到五分之一。其中明經占了大頭,足足四百零三人,其次明法、第三治劇、第四知兵。中選數量最少的是明算科,只有十一個人——其實趙爽挑出來十二個,但某人因為經義實在太差,最終還是在選部被刷落了。

自然,馬鈞也在榜上,並且名列第一——只有他一個中上,其餘十人全是中中或者中下。

這倒也在預料之中,且不說那幾位的算術成績都比他差得很遠,而且跟馬鈞一樣,在中正品評方面都沒有得著加分兒。真正能夠讓中正官瞧得上眼的,若非地方豪門世家子弟,必是精通經義,名聞一方的人物,而世家只想走明經正途,沒人會去考明算,至於精通經義……那直接考明經去啦,更不會費神琢磨算學哪。

又通經,又能文,還在數學和天文學、機械學方面都獨佔鰲頭的,幾百年間也就出一個張衡張平子而已。

非常遺憾的,陳紵名落孫山。

他實在是想不通啊。對於自己的學識,陳茲免還是有一定自信的,而且這回應試作答,自認也沒有什麼大的錯漏——怎麼就中不了呢?就算說考官的要求比較高,而以天下之大,才傑輩出,比自己強的人多了去了,但為什麼連馬齊都能得中,偏偏自己陣前鎩羽呢?我怎麼可能比馬伯庸差!

兩名同鄉——馬齊和馬鈞——都來勸慰陳紵,然並卵,根本不能使陳茲免的心情哪怕有稍許的平復。馬伯庸還沉浸在自己得以上榜,從此能夠做官的狂喜當中呢,只是隨口敷衍罷了,根本不是真心安慰陳紵。至於馬德衡,他也先得能夠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才能談得上「安慰」二字……

根據榜文上的附注,得中之人應當即刻前往選部,核對和登記身份,以獲取秀才的身份資格——期以三天。三日後再前往吏部,等待分配工作——亦期以三天,當然你也可以不去,自帶秀才光環回鄉下去作威作福好了。馬齊著急前往選部啊,因此沒「安慰」陳紵幾句,撒丫子就跑,而且還順帶手把馬鈞也給扯走了。剩下一個陳茲免喪魂落魄的,腳步踉蹌,茫然往寄住之處走去,遠遠地瞧見是氏莊院了,突然間心中一動——

莫非乃鄭縣是峻暗中通報了太尉是宏輔,故此特意黜落於我麼?!

雖然說是三個人一起被逮的,而且「首惡」還是馬齊,但就馬齊那德性,只會哀哭求饒,必然不會在是峻面前說什麼不恭之辭啊。至於馬鈞,自動忽略……只有自己,不但在食肆內臧否朝政,還當著是峻的面侃侃而談,他怎麼可能不嫉恨自己呢?而且自己在在將矛頭指向政策的制定者是宏輔,則對方一旦知曉了此事,又怎麼可能饒得了自己?

或許是公車士子的名頭暫時救下了自己一命,然而如今考榜已張,自身黯然落選,那就恢復白衣,只是一個遊學洛陽的普通鄉下讀書人罷啦。是宏輔若想捏死自己,還不跟捏死個臭蟲似的舉手之勞嗎?他、他、他不會派人來捕拿甚至劫殺自己吧?!

越想越是憤恨,越想也越恐慌,牛角尖越鑽越深,最終一咬牙、一跺腳,權奸在朝,坑陷忠良,天下雖大,哪裡是我的安生之處?!罷了,罷了,我還是趕緊逃命去吧!

於是匆匆返回住處,背起行李來便落荒而逃,一路上也不敢走大路,進縣城,只於鄉間小道上反復繞行、迷路,再繞行、再迷路,等返回武功馬氏邨的時候,已經憔悴得如同鬼魂一般。

隨即說服寡母,典賣家產,離開馬氏邨,經褒斜穀逃往蜀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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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0 19:36:29

第十八章、捷足先登

馬齊、馬鈞二人匆匆來至選部,一瞧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他們好不容易登記完了秀才身份,已然是紅日西墜,晚霞滿天了。馬伯庸今日心情甚好,又考慮到馬鈞也能得中為官,將來宦場上或許有所照應,故此大方地一拍胸脯:「吾請夕食,德衡勿辭!」

馬鈞心說我當然不會推辭,都這時辰了,估計想出城門都難,更別說返回是氏莊院去混免費餐啦,那不吃你,我還能吃誰去呀?

洛陽甚大,雖說同樣市分三場,但作區分的不是時間,而是場地,況且近年來受太尉是宏輔的影響,達官顯貴也往往改一日二餐為一日三餐,甚至還把夕食的時間拖得很晚——馬齊在考試前就已經進城遊逛過好幾趟啦,對於京城內何處有美食,何處可供今晚寄宿,那全都門兒清啊。

可是馬鈞萬萬料想不到,馬齊竟然把自己帶到了西市的一家女閭去。所謂女閭,也就是後世的妓院,這年月獨門獨戶的私娼不少,光明正大開業的公娼尚不流行——因為城市中產的數量實在寥寥無幾,至於達官顯貴,多蓄家伎,很少出門去尋歡作樂——而且都是官產。洛陽城東、西二市,便各有一家女閭,馬齊早就踩得門熟了。

以馬德衡一鄉下少年,原本是根本不明白女閭究竟為何物的,書中所見,也就管夷吾搞過,《戰國策》上說:「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既雲宮中,那大概是不對平民百姓開放的,應該跟貴家的家伎沒有多大區別吧。可是馬齊還在武功城內的時候就跟馬夏二人一起去逛過市中女閭,回來以後大肆吹噓,備述其中之樂。當時陳紵捂著耳朵,不欲聞此荒唐淫邪之言,馬鈞可是聽得瞠目結舌的,甚而略略有些嚮往之意。

一句話,這小孩子早就已經開竅啦。

可是真等那些庸脂俗粉貼近身來,馬德衡又難免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心中小鹿亂撞,只是低著頭吃喝,連眼角都不敢多掃她們一眼。好不容易吃飽喝足了,他悄悄扯一扯馬齊的衣襟:「可、可去矣。」

馬齊笑著說去什麼去,這才剛開始哪,咱們今晚就住這兒了——你放心,一切開銷都由我來支付。馬鈞想說這不是正人君子應該來的地方啊,可是結結巴巴的,越是緊張越說不成句。馬齊最終不耐煩了,一拍桌案:「德衡欲去,且去,吾即宿此也。」

馬鈞心說我兜裡就臨行前老娘給揣上的幾枚銅錢,一直捨不得花,估計是住不起客棧的,而這會兒城門應該已經關閉了,你要我孤身一人跑哪兒去過夜?既不敢走,又不願留,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正當此際,忽聽門外有人喚道:「扶風馬德衡在否?」馬鈞聞言一愣,卻不敢作答。那人連問三聲,馬齊煩了,借著酒意應道:「馬鈞在此,何人呼喚?」

屋門「啪」的一聲被撞開,躥進來一名皂衣男子,移目左右一掃,面露厭惡之色,隨即詢問馬齊:「汝即馬德衡?」馬齊伸手一指馬鈞。那人冷哼一聲,上得前來,一把扽住衣領,揪起馬鈞,就跟提溜一隻小雞崽兒似的。

馬鈞大驚,欲待詢問,卻又吃吃地說不出話來。馬齊皺眉問道:「汝何人耶?」那人也不答話,卻將袍服略略一撩,露出內藏的印袋,隨即便將馬鈞拖將出去——馬齊愣在當地,也不敢攔,也不敢追。

一直等到出了女閭,又繞過一個拐角,那人才將掙紮不停卻又無濟於事的馬鈞拋擲在地上,正對著一乘簡樸的馬車。馬鈞抬頭一瞧,但見暮色之中,馬車上端立一人,身著儒衫,面沉似水,觀其相貌,隱約便是前日所見的算科主考趙爽趙君卿。

他趕緊跪伏在地上,口稱:「上、上官……」就聽趙爽怒斥道:「吾以汝有才具,欲為國舉賢,並親授之也,孰料竟於此地得之!耽於女色,不能正身,何得言學?況汝今為秀才矣,豈可履足此地!」

馬鈞又是惶恐,又感慚愧,想要解釋幾句,卻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眼瞧著趙爽怒氣勃發,擲下一句:「真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招呼禦者催動馬車,就待不顧而去,馬鈞心道我要再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身上的汙點就洗不清啦。耳聞上官似有招攬之意,竟因自己涉足女閭而怒,即欲棄去——這大好機會倘若喪失,真是一輩子都後悔不來哪!

當下急中生智,梗著脖子高呼道:「冤枉!」單獨一兩個詞兒,他還是能夠說得清楚的。

趙爽聞言,不禁眉頭微皺,喝令禦者暫停。他實在是愛才心切,這才遣人關注馬鈞的行跡,本打算一旦榜文張掛,對方得中秀才,便即親自出面招攬,收其為徒。誰想到屬吏卻來稟報,馬鈞才剛離開選部,一轉頭就奔女閭去了……趙爽聞訊愕然,又怕手下有所失誤,看差了人,故而退衙後便乘車來訪。他向來持身甚正,自然不好硬闖那般所在,因此便遣屬吏前往,結果還真從女閭裡揪出了馬德衡……

這下子趙君卿怒大發了,真是恨鐵不成鋼啊,厲聲斥駡之後,便打算就此放棄這個「自甘墮落」的小年輕,自己回家睡悶覺去。誰想到馬鈞竟然高呼冤枉——疑惑之下,憤怒稍解,好吧,我就來聽聽你能給出什麼合理的解釋吧。

當下深吸了一口氣,在車上微微俯身,沉聲道:「汝且勿慌,可緩言之。」

馬鈞幾乎是跟對方同時,也長長地吸氣,竭力穩定心神,這才一字一頓地緩緩解釋:「日夕矣,城、城閉矣,無、無可宿也。朋友相、相邀,實不識、識、識為女閭也……」

趙爽聞言,將信未信,不禁把目光投向方才把馬鈞揪出女閭的那名皂衣人。皂衣人搖頭而笑,趕緊躬身稟報說,我剛才進去的時候,確實見到屋內尚有旁的士子在,且雖有倡女作伴,這馬鈞卻瑟縮在屋角,似無追逐聲色之意。

「原來如此。」趙爽手撚鬍鬚,心中對馬鈞的怒意漸去,眼瞧這孩子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反倒別生憐惜之念。於是一伸手:「德衡,乃可從我而歸也。」

趙爽把馬鈞領回自己家中,安排偏室給他住下,並且第二天一早,便派僕傭前往是氏莊院,把馬鈞的行李也給取了來。他跟馬鈞說,你且在我家中安心住下,我教授你算學,等到吏部分配了職司,便自然也會給你安排住處,到時候是留是去,任憑君意——反正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不會被外放,必然留在都城。

馬鈞千恩萬謝,並且他也不傻,趙爽才一露口風,他便跪下口稱「師尊」。趙爽大喜,他倒並沒有祖父、父親那般密藏算學之術的偏狹心理,只是從前沒有碰見過合適的人才,故而無得可授,乃不輕傳罷了——與諸葛亮算平輩論交,而且對方已經是太尉是宏輔的弟子了,他哪兒敢橫刀奪愛啊。

於是每天一早,趙爽起身以後,就先花費一刻鐘的時間給馬鈞出那麼十幾二十道題目,再留下自己的一些算稿,讓他自己鑽研。晚間從衙署歸來,即邀馬鈞共食,然後檢查那孩子學習的成果,並且授以某些不傳之秘——當然啦,是宏輔所教的「大秦數字」和「大秦算法」,他也第一時間傳給了馬鈞。

直到第三日的午前,乃是吏部開始分配新取中的秀才職司的日子,趙爽身在度部辦公,卻遣小吏往吏部去,探問馬鈞的去處。小吏回來稟報說:「分兵部武庫司為令史。」趙爽聞言,雙眉一努,不禁拍案罵道:「不意孔明竟捷足先登矣!」

不用問哪,這一定是諸葛亮事先跟吏部打了招呼,所以把馬鈞給扒拉他手底下去了。雖說兵部也同樣欠缺算學人才,但若非孔明之力,你說怎麼那麼巧,偏偏把馬鈞分在了武庫司——這個部門是負責兵器、鎧甲的研究、製備、貯藏及分配的,正好歸孔明分管。

趙爽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未必能把馬鈞分到自己的度部出納司來,但總覺得以馬鈞之才,度部是最適合他的了,戶部、虞部亦可,至於兵部……那是除了調往地方以外最差的選擇啊。於是下班以後,也不回家,氣哼哼地就奔了諸葛府上去。遠遠的,便瞧見諸葛亮朝服冠帶候在門口,兩人目光才一相接,對方便疾趨而前,拱手施禮道:「亮候君卿久矣。」

趙爽還有點兒氣不忿,一邊下車還禮,一邊就問:「馬鈞,數算奇才也,何以置之兵部?」諸葛亮微微而笑:「亮雖不敏,於數算亦略窺門徑,身在兵部,何奇也?」難道俺們兵部就不需要會算術的人才啦,武器製備、兵糧統籌,在在需要用到算術哪。

趙爽一瞪眼:「兵部有孔明足矣。」諸葛亮針鋒相對:「度部有君卿,何謂不足?」

諸葛亮自然是從老師是宏輔處得知的馬鈞其人,且說那日趙爽試驗馬鈞過後,當晚,是宏輔特意將諸葛亮召入府邸,同用夕食。對酌之間,首先就問:「前日孔明與吾所言之事,若何?」諸葛亮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略有所成,然尚須時日……」

是勳微微而笑:「吾今得一人,或可資益孔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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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19:39:29

第十九章、嶺南烽煙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蜀中劉備早在僭位稱尊之前,便將魔爪伸向了南方的交州——遣趙雲、陳到為將,李嚴為督軍,自牂柯郡沿象水南下,直取郁林。

這時候漢室分故交州為交、廣二州,任命原交趾太守士燮為交州刺史,零陵名士賴恭為廣州刺史。且說蜀軍殺入交州,士燮率軍抵禦,結果在郁水南岸遭逢慘敗,李嚴趁機往說,士氏被迫歸降。

士氏的勢力並不僅僅囊括整個交州而已,就連廣州的合浦、南海二郡也在士燮之弟士壹、士武的掌控之下,於是乎「哢嚓」一聲,南海沿岸就全都姓了劉了。

蜀軍平定交州,複取廣州,賴恭手裡光剩下了蒼梧、始興二郡,乃聚合二郡之兵抵禦。誰料想蒼梧太守吳巨素與賴恭不和,又與劉備有舊,竟然發動政變,驅逐賴恭,倒戈以迎劉備。

於是只剩下了一個新從荊州劃歸廣州的始興郡,郡守為吳人錢盈,拼死據守洭浦關,好不容易才算是打退了蜀軍的進攻。

到了這個時候,曹魏政權也終於反應過來啦,洪、湘二州受命各點兵馬,以黃忠為綏南中郎將,率軍出洭浦關而抵南海。黃忠一開始進展得挺順利,擊敗南海兵馬,斬殺太守士武,但隨即在攻打郡治番禺的過程中遭到陳到突襲,損兵折將,退歸始興。

戰鬥的過程是四個月前才始反饋到洛陽的,黃忠指出交、廣之地過於濕熱,火藥大多受潮,無法使用,而且就連弓弦都變得疲軟,箭羽濕潤而沉重,導致所射不及遠。他說蜀兵實耐苦戰,又有熟悉地理的士氏之卒為其先導,朝廷兵馬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難以佔據上風,裝備再一出問題,失敗也是情理中事。

——我不是要為自己的戰敗撇清哪,末將就在始興郡內靜候捕拿上洛的檻車——但倘若上述問題不能得以解決,換了誰來都還是一個「輸」字。

天子得報,便即召聚群臣商議,太宰荀公達建議暫時固守始興,重整兵馬,且待沅州徹底收服了武陵蠻,洪州也羈縻住了山越,乃可三道出兵,再加上東海水師,以雷霆萬鈞之勢複奪交、廣。天子允奏,隨即問道:「黃忠可續用否?」

是宏輔站出來為黃忠做保,說:「黃漢升荊襄名將,敦壯勇毅,足堪大用。即此戰所敗有自,非忠之罪也,願陛下毋苛責之,使其知恥而後成功。」天子點點頭,繼續再問:「錢盈可續用否?」

戶部侍郎顧雍奏道:「錢盈溢之,此雍鄉人也,可為太平宰,難為邊邑守。」那意思,這人政務本事還是有一些的,但缺乏統軍禦將之能,不合適放在對敵的第一線。

天子說那就換個人當始興郡守吧。是宏輔遂推薦臨川郡守陸議,說陸伯言表面上看起來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而已,其實胸中大有丘壑,昔日輔佐太子平徐、張之亂,便可見其才具。

朝廷主要的應對策略大抵如此,然而黃忠的建議傳至兵部,卻不由得諸葛孔明動起腦筋來了。自沅、湘、洪、閩等州南下交、廣,道路險狹,沿途戶口稀少,勢必難以調動大軍往征,後勤運補也困難重重。他一方面知會工部,要求休憩這四州南部的幾條主幹道,另方面則著手研究優化武器裝備的問題。

正如黃忠所奏,南方濕度大,火藥在運輸過程中很容易受潮,故而想靠火器來對敵蜀軍,恐怕不大現實,那就只有想辦法提升或者僅僅維持冷兵器的威力啦。諸葛亮跑去跟師父是宏輔商議:「黃漢升雲蜀軍耐苦戰,若欲與之敵,唯驅蠻、越之卒也。然蠻、越本無紀律,不識軍陣,且非我族類,必懷異心,可徵用一二千人,多則反亂。官軍短兵相接,難侔蜀軍,唯以箭雨密射,或可破之。然南方濕熱,弓臂、弦易疲,箭羽濕重,難以及遠……」

這年月的弓具主要為竹、木複合,以膠相黏,在中原等濕度較低的地區尚可運用無礙,跑去南方濕度較大的地區,各種毛病就層出不窮了。首先就是脫膠的問題,無論以皮革還是魚鰾熬成的黏膠,受潮都會降低黏性——弓臂還好說,大多外塗以漆,可以防水,只要注重保養,一般不會出太大問題;然而箭羽脫落那就比較難以解決了。

第二個重要問題,是以獸筋為弦,受潮後容易疲軟,使得彈力不足。固然一般情況下弓弦也都要解下來,藏於弦袋之中保存,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潮,但問題一場仗打個數時、半天甚至更長的時間,你又不可能臨戰才綁弦,不可能戰中少歇就把弓弦解下來,所受影響依舊不小。

即便在中原地區,在長期陰雨天氣之後(且不說雨中),弓箭的威力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第三個問題還在箭羽,箭羽受潮後會變得沉重,一方面不便及遠,而且導致前後配重不等,更容易偏轉方向,影響到射擊精度。

這些問題都亟待解決,或者起碼解決一兩項吧,才能夠在短兵相接不敵蜀軍的前提下,嘗試以遠射武器來扳回局面。

是宏輔前一世是歷史迷,也是古代軍事的愛好者,對於武器裝備是有其獨到認識的——「發明」馬蹬、火藥,就是他對這時代軍事技術的劃時代貢獻了。但只可惜他並沒有系統地研究過各時代的冷兵器,也缺乏理科知識,很多事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沒辦法直接指點諸葛亮,只能嘗試著點出解決問題的方向來罷了。

「吾聞潮濕處,非止交、廣也,蜀、沅、湘、洪、閩亦然。尤閩東臨海,氣候或與交、廣同,乃可訪之,探詢解法。」你去找找有沒有閩州出身的弓匠或者將領,問問他們有什麼解決的方法沒有——難道閩州打仗就乾脆不用弓箭了嗎?不大可能吧。

此言貌似有理,其實很想當然,諸葛亮接連尋訪了好幾天,最終卻還是空著兩手回來了。朝廷新設的閩州,大致等同於後世的福建省,原本不過會稽郡南部而已,偌大地區只設半個郡,可見開發程度有多低,戶口有多稀少了。東漢建安以前,福建地區僅有一縣,名東治,或稱侯官,孫策入會稽時,侯官縣長商升助王朗以抗孫氏,孫策遂先後任命韓晏和賀齊為會稽南部都尉,率軍往征。一直到建安六年,也就是孫策遇害的那一年,賀齊才終於討平商升,遂分設漢興、南平、建安三縣,官家記錄在冊的還不足五千戶、兩萬人口。

因為開發較晚,基本上就沒有什麼讀書人,更別說為吏做將者了。在此地用過兵的只有韓晏與賀齊二人,然而韓晏為商升所敗,戰死沙場,而賀齊則在建安十五年參與了徐忠、張剛之亂,為陸議所破,兵敗自殺。至於所謂閩州出身的制弓匠人,類似生物貌似過去從來也不曾存在過……

好在孔明辦事精細,又有是宏輔為其靠山,且深得天子寵信,可謂手眼通天,最終竟然被他尋著了幾名曾隨賀齊南征過的江東老卒。這些老卒也參與了張、徐之亂,戰敗後為陸議所擒,獻俘安邑,被發配去煤礦做工。諸葛亮將其赦免,問以閩州之事,得到的結論是:

彼地雖然潮濕,弓箭的威力大打折扣,但除沿海地區外,多為山地、丘陵,道路險狹,於中作戰,本來就短兵相接的時候多,弓箭遠射的機會少。況且閩地土著雖然悍勇,武器裝備卻實在太差,正面交鋒,江東兵佔據絕對的優勢。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去考慮恢復弓箭在乾燥地區的威力啊。

當地土著,本身是不用弓箭的,據說部分族群以投擲石塊作中程攻擊,部分族群會使用一種吹箭,投石最多二三十步,吹箭的距離更短,根本無法作為弓箭的替代品。

好在當諸葛亮前來向是宏輔稟報他的調研結果的時候,經過數日間的冥思苦想——其實不是在設想,而是在回憶——是宏輔又有了新的指引方向。他記得在《夢溪筆談》中有所記載,降羌李定曾向宋廷獻「神臂弓」(其實是偏架弩),此物「以桑木為身,檀為秢,鐵為蹬子槍頭,銅為馬面牙發,麻繩紮絲為弦……」

據說這「麻繩紮絲」的弦,相比以獸筋為弦,受空氣幹濕度影響較小,乃以此法授之諸葛亮,要他去試驗、研發。諸葛亮大喜,同時也向是宏輔稟報自己一些新的想法:「弟子忖之,今弓箭既不便用,射程近,唯以密射為補。今之連弩,一引而發,不過二三矢而已,古書有言五矢者,若能複之,可代弓箭也。亮欲試作之,先生以為若何?」

啊呦,是勳心說諸葛亮要造連弩!諸葛連弩,史有明文,名傳千古,料想是一定能夠發明得出來的。當即撫掌,衷心讚歎:「吾甚欲觀孔明之連弩也。」

其實連弩這東西古已有之,而且應該細分為兩個類型,一種是真正意義上的「連弩」,一引弦而數矢齊發,第二種應該稱之為「連發弩」,是指可以在短時間內連續上弦,以反復擊發的弩具。要是用後來的火器來作類比,連弩相當於可同時擊發的多管火銃,而連發弩就是機關槍了。

那麼所謂的「諸葛連弩」,究竟是連弩還是連發弩呢?因為晉代便即失傳,後世故乃爭論不休,但比較主流的觀點,還是指連發弩。因為連發弩就技術而言比連弩要複雜,堂堂諸葛孔明,怎麼會去發明簡單的玩意兒呢?而且玩意兒太過簡單,就算他發明出來,也很難獨享大名呀。

故此是宏輔今晚召孔明過來共食,問他:「前日與吾所言之事,若何?」就是在問,你連弩究竟研究得怎麼樣了?出成果了沒有?諸葛亮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略有所成,然尚須時日也。」我已經有眉目了,但距離徹底完成,乃至可以列裝部隊,還需要更豐裕的時間才成,老師您先別急。

是宏輔微微而笑:「吾今得一人,或可資益孔明也。」於是便將召見馬鈞之事,前後端底,備悉道來。他說我聽說過此人,年紀雖輕卻頗善機巧,而且他自己也說了,乃是為了機械製造才去鑽研的算學——「天下尚未底定,兵事不可延挨,故吾以為,與其用之度部,未如從之孔明也。」

諸葛亮雙眼一亮,說竟然還有這般人才,自學而成的數算比我都要強?那可真值得見他一見。我明白老師您的意思了,我這就去向吏部打招呼,讓他們把這個馬德衡分配到我兵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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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19:46:30

第二十章、忙中得閒

諸葛亮和趙爽幾乎是同時向吏部打了招呼,想把馬德衡招致麾下,問題兩人間的身份有差。趙爽只是千石的司郎中而已,就品秩而論,如同大縣之令,諸葛亮卻是二千石的兵部侍郎,品秩等同於郡守,更別提他還是太尉是宏輔的門生,亦深得天子信重。所以吏部最終聽誰的不聽誰的,把馬鈞分配到哪個部門去,那絲毫也沒有懸念啊。

對應趙爽的「興師問罪」,諸葛亮親自在宅前迎迓,鞠躬致歉,並且擺下酒宴款待趙爽。他照搬了是宏輔的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天下尚未底定,兵事不可延挨,故餘以為,與其用之度部,未如用之兵部也——暫借而已,且待蜀賊平定,必當雙手奉還。」

趙爽說馬鈞只是我的弟子罷了,又不是私人財產,說什麼「暫借」、「奉還」?其實他也並沒有真的惱恨諸葛亮,二人之間的友情不至於因為這種小事而生嫌隙,再說了,關於馬德衡的分配問題,各施手段,其實並不能說孔明虧欠了自己。

然而他趁機提出,馬鈞在都中尚無居處,不如還讓他住在自己家裡,白天去兵部上班,晚上接受自己的指導。諸葛亮自然無不允可。

於是馬德衡就此墮入「煉獄」啦,除去吃飯、睡覺,幾乎無一刻得歇——相比之下,馬齊被任命為平州昌黎郡賓徒縣禮文司簿掾,雖然被拋至千里之外,有如遠流,論工作卻絕對要比他清閒得多。

兵部武庫司共設郎中一員,佐郎二員,各級令史六名、雜吏十二名,馬鈞的職位是最低等的令史,秩二百石,可戴單梁冠,著皂袍,有印無綬。比諸後世,這是一個最低級的官職,大概為從七品,再往下八、九品都是吏員,官吏之間的身份差別有如鴻溝。不過漢承秦制,官吏一體——鬥食、百石的小吏未必敢自稱為「官」,但即便貴為三公,也是可以被稱作是「吏」的,鬥食起家而至公侯,歷代不乏其人。魏之制度同然,是宏輔才不願意把官僚重臣和一線辦事員給徹底區隔開來,從而導致整個官僚體制虛浮腐朽哪。

馬鈞因為年歲輕、資歷淺,自入武庫司,便被分派了無窮的雜務,尤其他是通過明算科考上來的,故而所有相關武器裝備的研製、生產、貯藏、運輸,但凡牽扯到計算,活兒全都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往往一整天撥拉算盤珠子(也包括晚上做趙爽所出的算題),竟致右手五指僵硬,難以屈伸。形勢逼人,馬鈞很快就被迫練成了左手撥算盤,甚至左手提筆寫字的本領——兩手雙筆同時寫字還不行,但雙手各撥一具算盤,倒是學成在望……

原來做官竟然如此辛苦,若非此乃母親的殷切期望,而僅僅是馬鈞自己的想法,估計他早就撩挑子不幹啦——我寧可回老家去看守一座小小的磨坊,強過在洛陽為同僚做牛做馬……

好在趙爽對馬鈞照顧有加。馬鈞雖領職司,但吃住都在趙府,趙爽也沒讓他掏飯費,所有俸米幾乎全額保存了下來,攢了兩個月以後,便雇人齎送回鄉,以改善母親的生活。武功馬氏邨早有書信傳來,為了馬齊、馬鈞二人考中得官,全村上下莫不歡欣雀躍,族長馬丁一向吝嗇,竟也掏出族內公錢來大宴了三日,以資慶賀——不過也很可能,反正要遵照承諾把族長之位傳給馬弁了嘛,以後公錢不歸自己管了,臨交卸前奢侈一把,又有何妨?

馬弁上臺,馬母自然能得照顧,即便沒有馬鈞寄回俸祿,日常花用亦可躍升一個檔次。不過此乃孝道也,且馬德衡於京中也沒什麼開銷,自然應當把俸祿敬奉至親——趙爽對他此舉亦頗為贊許。

可是諸葛亮雖然花力氣把馬鈞調至兵部,此後數月間卻幾乎是不聞不問,馬鈞只在向上官回事的時候見過這位諸葛侍郎幾面。趙爽亦未曾透露口風,故此馬鈞並不清楚得入兵部,靠的乃是孔明之力。

一晃眼即至延康三年的元旦,節前節後,官員例有將近半個月的假期。然而都城至武功雖不甚遠,以這年月的交通狀況來說,一來一往,起碼二十日(除非跨馬疾馳),所以馬鈞也不敢返鄉省親。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母親過年,鄉愁頓生,難免鎮日間長籲短歎。

兵部總需要留幾員官吏值班,馬鈞便主動挑起了這一重擔——他想攢多了假期,好返鄉去與母親團聚呀,甚至還計算著要積攢多少俸錢,才夠在都中購置一所小宅,乾脆把母親接來同住。只是都中米貴,宅地更是天價,若然不能升官,估計沒有個八九甚至十來年的,斷然難以達成心願……

且說元月四日一早,馬德衡按例辭別趙爽,來至兵部值守——說是值守,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可做,只備突發狀況而已,倒是難得地躲了一回清閒。他先填入朔州產的無煙煤,生起火爐,隨即在火上置一陶罐,煮些清水,再洗淨漆杯,撒上一小把趙爽贈與的茶葉,籠火而坐,等著水開。飲茶的習慣,始於是宏輔,據說可以消食去毒、安神靜心,近年來都中頗為流行。只是茶葉的來源主要是蜀地,江南各州才剛嘗試種植,產量很少,故而非富貴人家不得享用也。趙爽的茶葉還是是宏輔相贈的,新茶既得,舊茶乃陳,乾脆就送給弟子馬鈞啦。

馬鈞還聽說,豪富之家如諸曹、夏侯等,近來習慣將茶葉碾碎,和以北地酥酪,甚至五味調料,再以滾水沖之——不過據趙爽轉述是宏輔的話:「此異端也,非飲茶之正道!」

近年來北邊相對安靖,正當朔、並的拓拔鮮卑歸附已久,其酋詰汾受拜為歸義侯;涼州的西部鮮卑式微;幽、平的東部鮮卑大人軻比能亦遣使納貢,受拜附義侯,另一名大人步度根則遁出塞外……中國與鮮卑、烏丸之間的互市貿易非常繁榮,洛陽市內經常可見來自胡地的各種特產——酥酪亦在其中也,只是無論趙爽還是馬鈞,平素都吃不大起。

馬鈞燒開了水,泡得了茶,便以雙手籠著漆杯,坐在廳中發愣。既得閒暇,難免思念家人、故友,也不知道馬齊有否順利抵達平州,更不知道陳紵落選之後,此刻心境如何,有無刻苦攻讀,以期下科得中——這年月通訊很不發達,馬氏邨內倒是曾有信來,卻並沒有提及陳紵半字,馬鈞哪裡知道陳茲免其實已然做了叛民,早遁出曹魏地界去了……

想到陳紵,又不禁念及那套《物理初言》——可惜啊,未知何日才能複見,讀完後面那幾卷。其實趙爽的書齋中便藏有一套,因為趙君卿也是編撰者之一嘛,然而馬鈞當日閱讀前兩卷的時候,根本跳過了序言和正文之間滿滿兩頁的編者姓名——是宏輔可不是呂不韋,不會光傳自家姓名,而把真正執筆者全都湮沒了——若然知道趙爽也有參與,必然提出借閱啊。他倒是曾經探訪書肆,尋找此書,可惜毫無所獲。

是宏輔的著作,在這年月就算是暢銷書了,士人間無論瞧得懂瞧不懂的,只要購買得起,也購買得到,家中必要收藏一函,即便《物理初言》那般艱澀之書,也已經脫銷好幾個月啦。

馬鈞不禁慨歎,好不容易得著一陣清閒,此刻偌大的兵部衙署就只有他和兩名鬥食小吏留守,若能一手熱茶,一手《物理初言》,一口氣讀上一整天,可有多麼愜意。

欲待放鬆,卻又無聊——這連忙了好幾個月,驟然清閒下來,他倒感覺渾身不自在了——想想架閣中也有些書籍,雖然都是他不怎麼感興趣的兵法戰策,但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取來一讀,消磨時光吧。

才剛起身,突然門外奔進一名小吏來,躬身稟報道:「諸葛侍郎遣人召喚馬令史。」馬鈞聞言,不禁一愣,心說諸葛亮雖然是自家恩師的好友,但跟自己可素無往來呀,而且職位也隔著十好幾級呢,他突然傳喚自己,究竟是為了何事?難道有賬算錯了,要叫自己去申斥嗎?還是說臨時有什麼急務,而值班的令史只有自己一人……

只得放下茶杯,拔腿就往正堂而去。小吏趕緊攔住瞭解釋:「非也,侍郎不在部內,特遣車來,召令史往城外去。」

馬鈞一頭霧水,迷迷糊糊地便跟隨著小吏出了門,登上前來迎接的馬車。馬車一路疾馳,出了洛陽西門,馬德衡瞧瞧這條道路似乎頗為熟悉,便即開口問道:「未、未知侍、侍……接吾何處、處去?」可是駕車人只管悶著頭抖動韁繩,根本就不理他。

果然,四周景物越來越熟,馬車最終馳入了一所莊院之中——正乃馬鈞在科舉時曾經寄住過的是氏莊院。這一來馬德衡更迷糊了,心說諸葛亮找我,不在衙署,也不在他家,卻來了是太尉的別業,究竟是何意圖?啊呦,想當日陳茲免為了洩憤,在別院正堂的樑柱上刻了十六個字,雖然其後刪去姓名,別是終於被發現了吧?因為我跟陳紵是同鄉,所以召去查問?

想想陳紵對自己還算是不錯的,況且又是同村,自己又豈能出賣於他?可是再一想,既然召自己來,那肯定已經鎖定目標為陳紵啦,就算不招出他來,恐怕他亦難逃責懲也……可是既然如此,又召自己來做啥呢?僅僅同鄉可沒有連坐的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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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19:50:31

第二十一章、諸葛連弩

馬鈞未免想得太多了,諸葛亮這回把他召到是氏莊院,壓根兒跟陳紵就沒有一毛錢的關係——陳茲免當日在樑柱上刻字,那早就被僕役發現啦,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僕役怕遭責罰,於是悄悄地削了去,是宏輔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且說此日一早,諸葛孔明親往是氏莊院來拜是宏輔,稟報說:「連弩已粗成矣,先請恩師品鑒。」是宏輔大喜,便命僕役在庭院中樹起標靶來,好讓諸葛亮演示。他隨口問道:「馬鈞可得用否?」

諸葛亮回復說這連弩是我一個人造的,還真沒有找馬鈞幫忙——一來尚未試驗,不知其人本領究竟如何,不敢妄用;二則最近幾個月都在忙著造連弩呢,我連部中都去得少了,跟馬鈞也沒有見過幾面。是宏輔似乎有些失望,隨即一撚鬍鬚,建議說:「馬鈞見在都中否?可召來同鑒也。」

諸葛亮也不清楚老師為什麼那麼瞧得起這個馬鈞馬德衡……他所以最近對馬鈞不聞不問,還有一個重要理由未便宣之於口,那就是:等把馬鈞弄到兵部來,才恍然察覺那只是個孩子而已,還沒有自己初拜是宏輔為師的時候歲數大呢。這般弱冠少年,真能有多大本事嗎?真能夠幫得上自己的忙嗎?算了,還是先自己單獨研製連弩吧,等忙過這事兒,再找機會考察馬鈞的能力不遲。

可是既然師尊有命,諸葛亮必然凜遵,於是便遣人駕車,前往兵部衙署去召馬鈞過來。是宏輔說了,你先把連弩將出來我瞧瞧,等馬鈞到了,再一併演示便可。

是宏輔相當之好奇,所謂的諸葛連弩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武器呢?雖說歷史已被改變,這連弩未必與原本歷史上的「元戎」完全相同,但理論上應該不會差得太遠吧。

後世對於諸葛連弩的猜測很多,可究竟是連弩還是連發弩,是單兵弩還是弩車,全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為史書上記載得太過簡略了,光說諸葛亮「損益連弩,謂之元戎,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俱發……」也有人號稱復原出了諸葛連弩,單兵持用,弩上有匣,內容十矢,利用杠杆原理,合一下機括即發一矢……

然而是宏輔覺得這東西並不怎麼靠譜。首先,復原模型是木制的,必然難以反復使用,弩矢鋼質,也與「以鐵為矢」的描述不盡相同——真要是按照實戰需要,加以金屬弩機,以鐵為十矢,這分量可不輕啊,一般人未必能夠長久端持、瞄準。再說了,既名「元戎」,意為將也,僅僅從字面意義上來揣測,也還是弩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再則漢魏用弩,力多較步弓為大,僅靠雙臂根本無法拉滿,而必須要借助腰力甚至是腿力——乃有腰張、膝張、踏張、蹶張等名。復原模型單手即可上弦,即便利用了杠杆原理,張力也是很弱的,加上矢僅八寸,有效射程還不到二十步,根本不適應實戰需要嘛。而且固然能夠連續發射,但上弦速度並不算快,就算二十步內能破重甲,也僅一發耳,接著人就沖到你面前了,如何以弩來格擋敵械?

第三,就是相關杠杆原理了,這年月的科技水平雖然落後,稱杆(杠杆)的運用還是非常廣泛的,就連民間亦知以桔槔取水,諸葛亮照此簡單原理來「損益」連弩,就真能被人讚頌為「物應機,大器無方,通人靡滯,大德不常……何思之深,何德之清……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嗎?

再說既然杠杆原理並不深奧,相關的機括也不複雜,那如此軍國重器,又為什麼會失傳呢?

算了,不胡亂猜測了,還是睜大眼睛來仔細瞧瞧這新製成的諸葛連弩究竟是什麼式樣吧。

諸葛亮把是宏輔請到庭院當中,終於亮出了他新研發出來的連弩。此弩原本置於一乘馬車上,此刻揭開遮蓋的麻布,是宏輔終於得睹真容。他的第一反應——果然是單兵弩啊,竟然這麼小……

其實也不能算很小,比後世的所謂復原模型終究要大上一圈,弩長近四尺,臂開四尺餘,是宏輔估計以自己的小身板兒是扛他不動的。於是便問孔明:「其重幾何?」孔明躬身答道:「重一百一十斤,力四石六鬥。」

我的天爺啊,是宏輔心說這都超過關王刀的分量了……漢代的度量衡單位普遍比後世為小,一百一十斤大概得近三十公斤呢吧,自己勉強能夠扛之上肩,可還真平端不起來。這真是單兵用弩嗎?未免太沉重了一些吧。

諸葛亮指著連弩介紹:「弩上安匣,內儲十矢,以鐵為之,其長八寸,扳動機括,乃可連發也。發盡而易匣,頃刻之間,亦可再發。」

看起來,跟後世的所謂復原模型很象啊,雖然略微大了一點兒,也更沉重了……「可中多少步?」

「三十步內可破重甲,四十步內可破輕甲,五十步外則無力矣。」

有效射程還不如比較強勁些的騎弓嘛,雖說比復原模型的二十步要強了許多——廢話,個頭兒還大了哪——而且四十步內可破輕甲,也算勉強有點兒實戰價值……但就這些參數,完全不符合你諸葛孔明之盛名哪。弩之比弓,長處有三:一是可以腰腿之力拉弦,張力既強,射程乃遠;二是上弦後可以較長時間瞄準;第三點最重要,就是非經訓練者不能用弓,但就連普通百姓亦可使弩,訓練成本大大下降。

所以除非你把這玩意兒的重量減少一半兒,就連我這種武力值在及格線上徘徊的傢夥也能夠輕鬆使用,否則真沒有什麼意義。有那尋找和訓練能持此弩的大力士的時間、精力、成本,我還不如訓練個弓箭手出來哪。

當下微皺雙眉,撚須不語。

諸葛亮說這東西確實還有值得改進的餘地,但就目前的形制而論,真不難使,一試便知。是宏輔搖搖頭:「且候馬鈞來。」

好不容易等到馬鈞到來,進了庭院,大禮拜見是宏輔和諸葛亮。是宏輔也不跟他廢話,只要他坐定了觀瞧,隨即便朝孔明頷首示意。諸葛亮會意,當即命令屬下:「試弩。」

給諸葛亮駕車的是一條大漢,身高在八尺開外,肩寬背厚,當下應喏一聲,就把連弩從車上抱下來了。是宏輔瞧他舉重若輕,動作並無滯殆,心說:「真好漢子,可惜這般大漢,未知軍中能得幾人?」

就見大漢端著連弩,站到距離木靶三十步遠的位置,突然把腰一彎,從連弩下方張開來一個支架,撐放在了地上。是宏輔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需要一直手持啊,倒是我想岔了……嗯,支架雖然簡單,移動也未必方便,卻可省卻抱持之力。孔明啊,原本我心裡給你這玩意兒只打五十分的,因此支架,可以加上十分——及格了。

就見那大漢安置好了連弩,單膝跪倒,下頜乃與弩齊。他瞄了瞄靶子,伸手在弩側扳動,只聽「嚓」的一聲,弩弦繃上,隨即又是「嗒」的一聲,鐵矢破空。頃刻之間,十矢連續發出,每發之間的間隔僅僅一秒而已。

是宏輔這回是真驚了,這必然不是運用杠杆原理上的弦啊。忍不住便站起身來,踱近去細看——只見在連弩右側有一握把,大漢的手正捏在握把之上。他不禁詢問諸葛亮:「以何驅動?」諸葛亮回答道:「齒輪。」

「原來如此。」是宏輔連連點頭。話說齒輪早已有之,但大多用以制動,傳動的應用卻相當之少,理論上到此東漢、魏晉之際,齒輪在機械上才得到廣泛運用,指南車、記裡鼓車等等,就都是用齒輪驅動的偉大發明。是宏輔因此而不禁想到,若是運用一整套合適的齒輪……

「吾亦可發否?」

「先生請試。」

於是是宏輔替下了那條大漢,在大漢的指點下安裝上一個新的矢匣,然後瞄準木靶,嘗試轉動手柄。出乎他原本料想之外,但又在此刻的憧憬之中,幾乎不費什麼力氣,便即絞上了弩弦,然後再轉半圈,弦馳矢發,正中標靶。

竟然如此省力,好吧,八十分,我基本上算是滿意了!

要知道是宏輔本人不過勉強能張四鈞(一石三鬥)之弓而已,且無法持久,當世力士最多可張十二鈞(四石)弓——既有超強膂力,又能百步穿楊的,就是宏輔的記憶中只有一個太史子義。弩力則從一石到十石不等,超過這個數量就是弩車了,無法單兵持用,而是宏輔即便蹶張,也不過開三、四石弩罷了,估計亦僅三發,便會渾身脫力。如今這四石六鬥之弩,普通小卒亦可輕鬆連發,一口氣打出十餘個矢匣,射出一百多矢去,手不酸,腰不軟,那可真是太難得啦。

再看標靶,那大漢先發十矢,其中者九,是宏輔單發一矢,亦中,木靶皆被洞穿,弩矢沒入其後的草垛之內——三十步可破重甲,倒確實並非虛言。

然而退至四十步外,再由那大漢打完新的弩匣,命中率卻跌落到了百分之五十,而且皆不能洞穿木靶;退至五十步外,十矢中只有二矢上靶,六矢射飛,還有二矢力盡而墮。

命中率和射程還是不盡如人意啊,但考慮到這只是初製品,據孔明所言尚可改進,倒亦勉強可用。是宏輔直接詢問諸葛亮:「所缺者何?」你覺得哪些地方還不夠滿意,需要改進呢?諸葛亮躬身答道:「其缺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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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19:57:33

第二十二章、未盡善也

諸葛亮指出自己新研製的連弩尚有四處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第一是質量太大,只能以車載送,倘若人力搬運,恐難持久,所以對於嶺南地區道路狹窄、崎嶇,難以行車的地方,運送起來就很困難了。他考慮按照是宏輔當年製造礮車的故技,將來嘗試把連弩分解為方便臨時組裝的多個部分,那麼由二三小卒扛著,就能跟上行軍速度。而且使用時若以一人操作,一人換匣,發射速度也會更快一些。

第二是準頭不足。一則為了便於連續發射,鐵矢無羽,很難保證平穩飛行;二則常用的弩上多設「望山」,方便瞄準,但連弩上的矢匣佔據了「望山」的位置,導致瞄準不便,準確度又大打折扣。

第三是成本比較高,弩具上運用了整套六枚齒輪,暫時以銅鑄造,這年月銅可鑄錢,或名為「金」,所以僅僅這些齒輪的花費就很昂貴了。即便將來更為鐵制,要求齒輪可以精確咬合,亦非普通匠人所可辦也。基本上造這一台連弩的費用,可制強弓五張、勁弩四具。

四就是射程還不能令人滿意。諸葛亮採納了是宏輔的建議,以麻雜絲,絞繩做弦,經過試驗,對於潮濕氣候的適應性很好,但其彈力終究比不上獸筋之弦。而且鐵矢沉重,也制約了有效射程。倘若是普通的四石六鬥踏張弩,配以羽矢,怎麼著也能射到一百二十步開外才對呀。

諸葛亮說了,這四個問題,某些我已經有了思路,只要給夠研製的時間和經費,並不難解決,某些卻還沒有合適的改進之法。所以我才先來演示給老師您看哪:「先生曾損益礮車,別有巧思,或能啟亮之智也。」

是宏輔皺皺眉頭,心說我哪有那麼多的巧思?況且杠杆還則罷了,對於齒輪,那是一丁點兒研究也沒有哪。轉過頭去注目馬鈞:「德衡以為若何?」

馬鈞正瞧著諸葛連弩,心癢難搔——他自從入都為官以來,事務煩冗,已經很久都沒有摸過自己最感興趣的機械啦——突然聽問,不禁愣住了。唉,怎麼這裡面還有我插話的份兒啊?不是要等你們忙完了才來跟我說事兒嗎?

難道說是太尉和諸葛侍郎召我前來,就是為的這具新連弩?不會吧……

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是宏輔揶揄道:「德衡曾雲擅機括,因此而重算學,得非誆吾耶?」隨即又怕嚇著了這小孩子,趕緊溫言撫慰:「可直言無妨,吾不罪卿也。」

馬鈞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跑到連弩前面,繞著連轉了三圈,仔細觀察,隨即把手一攤:「吾、吾……鈞不識其中機、機……」雖然話沒能說完,是宏輔與諸葛孔明皆玲瓏七竅之人,哪有不明白他所言何意的?孔明當即便從袖中抽出一卷紙來,遞給馬鈞:「此構圖也,德衡可觀,然切切不可外泄!」

馬鈞接過紙,展開來一瞧,果然是諸葛連弩的結構圖。他翻了一翻,光盯著齒輪傳動部分仔細瞧了半晌,這才囁嚅著說:「以鈞意、意、意……」紅著臉抬起頭來,但見無論是宏輔還是諸葛孔明,都用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而毫無蔑視、嘲諷之色,於是一咬牙關,乾脆明說:「巧、巧則巧矣,然未盡善也。」

哎呀,這句話倒說得還算順暢。

是宏輔和諸葛孔明聽聞此語,表現各不相同。諸葛亮一開始期待地望著馬鈞,是抱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希望馬鈞在某些細節上可以言及自己所未及思處,給自己以足夠的啟發。他可沒料到,馬德衡竟然直接就說「然未盡善也」——我當然知道這東西不夠完美,但你又有什麼本事了,竟敢如此輕視於我,沖冒上官?!

諸葛亮涵養甚好,倘若換了一個人,或許當場就把馬鈞亂棍給打將出去啦。他卻只是微微哂笑,撚須不語——我不能貿然反駁,我老師還在旁邊兒哪,且聽老師如何斥責這個狂生。

可是誰想是宏輔聞言,卻不禁撫掌大笑:「吾得之矣!」

馬鈞說的這句話,是宏輔其實很熟悉。他為什麼要巴巴地把馬鈞叫來同看連弩演示呢?並不僅僅因為馬鈞是名傳千古的發明家。在原本的歷史上,諸葛亮所制連弩,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很快便外泄到了曹魏,馬鈞見著了,當場就是這句話:「巧則巧矣,未盡善也。」誇稱經過自己的改良,可以提高五倍效率。

然而可惜得很,他並沒有足夠經費來修改連弩。不僅如此,據說馬鈞還嘗試改良礮車,自己做了個可連發的小模型,可以把一些瓶子、瓦塊兒拋出數十步遠去。傅玄因為此事去找曹羲,說:「今若馬氏所欲作者,國之精器、軍之要用也。費十尋之木,勞二人之力,不經時而是非定……」朝廷應該試上一試啊。曹羲以為然,跑去稟報老哥、執政重臣曹爽。可是曹爽這路廢柴又懂個屁啊,「忽之,不果試也」,於是改良諸葛連弩和礮車就永遠只是個設想罷了。

對於諸葛連弩,馬鈞「言作之可令加五倍」,是吹牛嗎?其中有多大水分?根本就沒人知道……

是宏輔前一世讀到相關記載,便深以為憾,此番既然得了機會,又豈有不讓馬德衡摻和連弩研發的道理呢?馬鈞想要改良連弩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是在他中年以後,在此之前他已經改良過織機,製造出效率很高的翻車,發明瞭指南車和水力「百戲」,其機巧天下知聞。如今他卻還只是個弱冠青年,就是宏輔所知,並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發明,那你無法「令加五倍」,哪怕能夠提高五成的連弩威力,我和諸葛亮就都得笑得合不攏嘴啊。

怎麼樣,既出大言,你來試試?

馬鈞實在技癢,於是肅容拱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竭力捋順舌頭,打算侃侃而談:「鈞以為,可、可、可、可、可……」越是噎住便越著急,越著急便越說不出話來。其實最近他在小吏面前雖然輕易不言,即便有話要說也儘量儉省,免得為屬吏所恥笑,但基本上已可順言無礙啦,只是面對自家上官和權勢熏天的是太尉,卻實在難以保持平和的心態——緊張之下,口吃的毛病加倍。

好在是宏輔知道他的弱點,當即吩咐:「取紙筆來。」你要麼寫,要麼畫,相比之下還不那麼浪費時間呢。

馬鈞再揖告罪,便即坐下,把紙鋪在地上,先寫了一行字,呈遞給諸葛亮。諸葛亮一瞧,其文曰:「或減其重以便卒持,或強其力以盛其威,今似手弩而不便用,似車弩而難及遠,故謂非至善也。」

馬鈞的意思,諸葛孔明你造的這就是一雞肋。要麼做得再小巧一點兒,方便單兵使用,要麼乾脆加大形質,造成弩車,如今不上不下的,價值必然大打折扣啊。

諸葛亮說了:「今欲用之交、廣,自沅、湘而入,道路崎狹,車乃難行。若其更小,射止二十步爾,奈何?」你說得倒輕巧,咱們先不考慮弩車問題,就說小型化的問題,有什麼辦法減其重量卻保持甚至提升其威力呢?

馬鈞乾脆在紙上畫了一幅草圖:「或、或可易行也。」諸葛亮接過來一瞧,只見用非常簡潔卻又規整的筆觸,勾勒了一具弩車,車下僅一輪,車後有扶把,就跟民間常用的獨輪車似的。是宏輔說好啊,如此一來,或許可以在崎嶇的道路上推行而前吧。

然而諸葛亮卻搖頭:「其下用輪,礎必不穩,恐難射也。」先生您編纂《物理初言》,提過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問題啊,射具若想及遠,並且取准,基礎必須穩固,輪子,還是獨輪,怎麼可能穩定呢?

馬鈞指著圖畫比劃了一下,諸葛亮這才明白他的用意——獨輪車往往前有一輪,後有雙架,可以隨時呈三角支撐,以穩定車身,弩車的設計可以照搬嘛,不就順利解決問題了?

隨即馬鈞又畫了一張圖,並且標注字樣,建議放棄鐵矢,而以竹、木為杆,前後各包鐵頭作矢,如此則可減輕矢的重量,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射程。

諸葛亮皺眉想了一想:「或可行也,然仍須試之。」我不是一拍腦袋就想到用鐵矢的,無論鐵矢的粗細、長短、重量,都是經過了反復的計算和實驗,才最終定型,你這一句話就給我否了——我暫且還不能服。

隨即便問馬鈞,說你這兩點想法都挺不錯,但也僅僅拾遺補闕罷了,說不上對我的連弩加以多大改動,即便試製之後,計都敷用,所提升的射程和機動性也極其有限。你還有別的想法嗎?都說出來聽聽吧。

然而馬鈞卻開始猶豫,提筆寫下一行字來:「侍郎連弩之要,在齒輪也,鈞試損益,然此非須臾可辦者也。」

你這套連弩的核心技術在齒輪驅動,要想大幅度提升效力,還必須在齒輪上下手——但這不是一兩天就能研製出來的啊,我就算心裡有些想法,沒有經過實踐也不敢貿然宣之於口。

是宏輔微微一笑,於是指著馬鈞問諸葛亮:「此子可用否?」這回你覺得,馬德衡可以做你的副手,幫忙研製連弩了嗎?諸葛孔明略一沉吟:「亮請試之。」

目前剿殺和收服武陵蠻、山越的軍事行動頗為順利,且待平定,檢其青壯為兵,便可配合水師,多道並進,以複交、廣——計劃在本年的下半年,於秋收前後發動攻勢。只是地處遙遠,兵員的調派,物資的運送,就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必須在此之前完成連弩的研製,並且大規模製造,時間可實在不多了呀。不管這馬鈞是真有本事,有想法,還是虛言誇口,言過其實,諸葛亮都願意嘗試一把。

再說了,好歹馬鈞在數算上的能力是經過趙爽肯定的,而在機械方面,起碼不是見了自己的齒輪布列圖就一頭霧水,諸葛亮正愁沒有合適的助手搞研發呢,再怎麼說,馬德衡助手之力還是有的。他又是自己的屬吏,不用白不用啊!

是宏輔淡淡一笑,拍拍馬鈞的肩膀:「德衡,好生做,但得成功,必青史留名也!」

馬鈞拱手為禮,囁嚅著道:「尚、尚有一請……」是宏輔說成,有什麼需求你儘管提出來。於是馬鈞提筆又寫下一行字——「是公所著《物理初言》,求借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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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19:59:34

第二十三章、軍國重器

連弩的最後完成是在延康四月。諸葛孔明先密奏天子,於是天子乃召重臣荀公達、是宏輔、賈文和、曹子孝、夏侯元讓等,聚會宮中,以試校之。

這玩意兒若真有效,實為軍國重器,絕不可輕泄於外,故而參與的人並不算多,且外有禁軍圍繞,別說蒼蠅了,連閹宦都闖不進來。設置好了標靶之後,諸葛亮就運進兩乘車來,先解開其中一乘的遮蓋,由兩名禁軍把連弩扛了下來。

是宏輔仔細一瞧,只見外形與年初所見大同小異,只是其下安輪,其後有柄,真的做成了弩車模樣。但比起當日的連弩來,弩身、弩臂都長了不少,只聽孔明介紹:「弩長四尺二寸,臂開四尺八寸,連車重二百二十斤,力五石八鬥。」

隨即朝侍立在旁的馬鈞點了點頭,馬德衡會意,先朝天子深深一揖,隨即疾趨過去,從馬車上又扛下一具弩匣來,「哢嚓」一聲安在弩車之上,聽聲音,貌似有金屬關竅咬合。

是宏輔定睛一瞧,不禁大驚——敢情這回弩匣不是長方體了,而竟然是圓柱體!弩車上安上這麼一具圓柱體的弩匣,這簡直、簡直就象加特林了嘛!

就見馬鈞安裝好弩匣之後,便即推起弩車,晃晃悠悠地來到標靶之前,距離四十步之遙。在場之人都比馬鈞塊頭要大,諸葛孔明身高八尺且不論,就算與馬鈞個頭相侔的天子(不足七尺),肩寬都是那孩子的兩倍,目測馬鈞也就兩百斤出頭的分量(擱兩千年後須打對折還多,也就一百斤),而且小胳膊小腿的,連他都能推動這具跟體重差不多的弩車,那普通士卒必然皆能推送啊。

——其實這目測還有點兒誤差,馬德衡雖然個子不高,胳膊腿兒都細,卻還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純書生,因為他熟悉工匠之事啊,就算掄不動鐵匠的大錘,起碼耍得動木匠的大鋸哪。真要是性命相搏,他必然不是天子和曹子孝等將領的對手,也肯定打不過上過陣的賈文和、是宏輔,因為個頭之差,恐亦難敵孔明也,但若跟年近六旬的荀公達相比,則必然穩占上風。

馬鈞推車推得歪歪扭扭的,但眾人眼力都准,可以瞧得出來,那不是小孩子力氣不夠,而是他缺乏推車的經驗,平衡性保持得不是很好。獨輪車好訓練哪,找些中等資質的兵卒,有個三五天也就練出來了,無論平原、山地,皆可推行如飛。

且說馬鈞把弩車推到標靶前四十步外放下,隨即轉頭瞧了瞧孔明,但見孔明搖頭示意,於是一咬牙關,再度提起車把,後拖到了四十五步左右。安穩了弩車之後,馬德衡微微躬身,把臉湊到了圓柱體彈匣尾部。諸葛亮隨即介紹說:「弩長一尺四寸,木杆鐵簇,以紙為羽,敷之以蠟,可避潮濕……」

曹子孝提出異議:「以紙代羽,古所無也,可用否?」諸葛亮先點一點頭,隨即又搖頭:「其穩自不如羽也,然匣中置矢二十,可連射也,若更以羽,不便運行。」紙尾箭肯定沒有羽尾箭好用啦,但比起無羽之矢,穩定性終究還是要強一些的,最主要形狀規整,方便置入弩匣。

接著繼續介紹:「弩上置匣,遮蔽望山,難以取准,然今易以圓匣,首尾不閉,乃可從置矢之孔竅中取准,便也。」隨即望向天子,天子頷首:「可。」於是諸葛亮一聲令下,馬鈞便即搖動弩側的手柄,反復上弦、馳弦,頃刻之間,二十矢連續激發。

是宏輔微闔雙目,僅以耳所聽聞之發聲來判斷,嗯,射速跟初號機差不太多,也是一秒鐘一發。

有那守靶的禁軍隨即疾奔過來,跪地稟報:「二十矢中十三矢,靶皆洞穿。」諸葛亮有點尷尬地微微一笑:「德衡不善射也……」那意思,我叫馬鈞來試射,只是想讓你們看到就連這麼半大孩子都能驅動連弩,使用是如此的方便,而至於準頭……馬鈞是真不會瞄準——「亮自試之,四十五步可十中其八。」

就說話這功夫,馬鈞取下射空的弩匣,從車上又搬過一具弩匣來,安裝在弩車上——看起來,這弩匣分量倒是不輕,少說有三十來斤。是宏輔還以為他要拉車後退,再試更遠距離的目標呢,誰想他突然扳動機括,弩車上半部分竟然轉了三十度角,瞄向了遠方另一具標靶……

啊呦,會旋轉唉,這個好!

又再二十矢連續發出,中者七矢。諸葛亮介紹說:「弩可旋轉,乃至左右取平(可以轉一百八十度角),此發約五十步,亮試之,中可十之六七也。」

夏侯元讓觀之大喜,不禁一擼衣袖,邁前一步:「我來試之!」話出口才自覺失禮,趕緊躬身朝天子致歉。天子倒也不以為仵,微笑點頭:「元讓可試。」

眼瞧著夏侯元讓跑過去跟馬鈞對了幾句話,卻突然眉頭一皺,微露怒色。諸葛亮明白出了什麼事兒了,趕緊對天子說:「德衡不善言辭,亮請往。」天子允准,於是諸葛亮趕緊小跑過去,斥退馬鈞,跟夏侯元讓連說帶比劃了少頃。隨即夏侯元讓拖起弩車來,輕輕鬆松、穩穩當當地後退了十五步,距離標靶在六十步開外。諸葛亮給他換上弩匣,他便即半蹲下來,閉起一目來取准……

是宏輔突然想道:元讓啊,說起來我還是你的恩人呢,若非有我穿越,料想你雙目便不可能得完!

且說夏侯元讓于六十步外試射連弩,二十發裡竟然連中十四發——比馬鈞在四十五步距離上還多一發。根據諸葛亮的介紹,連弩五十步內可破重甲,七十步內可破輕甲,有效射程約九十步,最遠距離能夠射到一百三十步開外,足以替代弓箭使用了——普通的踏張弩兵,射程大概也就如此而已罷了。

當然啦,如此軍國利器,成本可也不低。他把結構圖獻給天子,並向天子和重臣們詳細介紹各部件的作用。比起年初的初號機來,不僅僅形質增大,弩臂加長,弩匣更換,改鐵矢為紙羽矢,裝上車輪,還可以左右旋轉,並且諸葛亮和馬鈞反復研討、試驗以後,把原本的一套六枚銅齒輪,改成了一套八枚鐵齒木輪,盡最大可能減輕了重量。

如今的弩車可以簡單分拆成三個部件,一是車,二是弩,三是匣,每樣都在七十斤左右,稍微力大的士卒可以輕鬆肩扛。

群臣見之皆喜,紛紛恭賀天子,得此重器,必可殄滅蜀賊,平定天下矣。倒是天子還故作沉穩,並且心思也較縝密,轉過頭去遠遠望了一眼,便問諸葛亮:「孔明尚有一車,所置者何?」

你不是運了兩車新兵器過來嗎?一車上面是連弩,另一車上面又是何物?諸葛亮趕緊下令掀開幕布,就見那車上也是一具連弩,但是沒有輪子,而且形質比前一具又大了整整一圈。

諸葛亮介紹說:「此連弩身長五尺九寸,臂開七尺,連弩匣共重三百一十斤,力十石,九十步內可破重甲,遠射可達二百二十步。」

我靠,射程可達三百多米,了不起啊。是宏輔便問了:「得非用以城守乎?」這麼沉重的玩意兒,就算安上輪子,也不容易輕鬆推動,一定是用來固定防守的吧?

諸葛亮先是點頭,繼之又搖頭:「可用以城守也,然亮以為,尚可置以樓船之上……」我在樓船上安裝這麼一兩具重弩車,那縱橫江河湖海,還有人能夠抵禦嗎?

天子聞言,也點一點頭,隨即同樣搖頭:「所費必巨,所得不侔……」目前沒有幾座關隘需要重兵把守,這玩意兒未必能派得上用場啊,至於水師——我的水師本來就已經無敵啦,你以為就劉備在沔水和長江上游往來的那些小船,真能跟我的水師相提並論嗎?

眾皆頷首,只有是宏輔有些不以為然。蜀地本不以水戰見長,但不見得就完全不能夠製造大船啊。在原本的歷史上,晉將王濬就曾在成都建造巨大樓船,順江而下,以伐東吳。吳將陶濬以為蜀地不可能有大船,乃向孫晧請命,率軍前往抵禦,結果一見著晉船,當場就嚇傻了……士卒因而星散,東吳政權土崩瓦解。

可就目前的情報,劉備確實還並沒有建造大船的跡象,是宏輔沒有什麼必要犯顏直諫天子,只是建議說:「若東海水師得置此弩,以向交、廣,攢射岸上,敵必遠遁,乃可輕鬆登岸也。」

其實他這臨時編造出來的理由也並不是很靠譜,海船普遍龐大,若非港口,是不可能沖近岸邊的,重弩射程才三百來米,還真不夠覆蓋灘頭陣地。然而是宏輔在海戰方面是二把刀,天子與群臣則更是完全沒有海戰的經驗,僅以長江水戰來考量——嗯,所言貌似有理。

於是天子最終決定,撥給諸葛亮一筆款子,讓他儘快起造一所秘密的兵工廠,專門製造連弩。小型連弩,根據需要先造個一二百具,至於大型連弩,只造六具即可,一船二具,可以武裝三條海船。隨即天子便問孔明:「今制之弩,可得名否?」

諸葛亮說我還沒有起名字,還請陛下賜名。天子想了一想,張開雙臂,豪氣頓生:「其發如霹靂,震耀陰陽,乃可名為‘震電’;置之船首,如狂風而席捲頑敵,乃可名為‘烈風’!」

話音才落,就聽身邊是宏輔「噗」的一聲。天子聞聲不懌,皺眉問道:「朕所名有何可笑?」是宏輔趕緊鞠躬謝罪:「臣適噎嘔(嗆著了),非敢不敬于陛下也。」

天子盯著他的眼睛瞧了半天,似乎並無破綻,也便將此事拋諸腦後了,再轉過來面對孔明:「愛卿殫精竭慮,為朕造此重器,機巧無方,奪天造化,建此奇功,朕必有重賜也。」諸葛亮趕緊躬身辭謝:「臣不敢獨居其功,此多得屬吏馬鈞之力也。」

天子乃問:「馬鈞何在?」諸葛亮朝身後一指,說那個就是馬鈞。天子聞言倒不禁一愣啊,心說我還以為是你特意找來的半大孩子,為了展示連弩常人亦可施用的……嗯,倒是二百石吏的服色,然而如此年輕稚嫩,真能夠幫得上孔明你的忙嗎?「傳來見朕。」

因為是秘密演示新武器,四周警衛密佈,就連閹宦都不可入,所以天子身邊衛護、服侍的只有幾名禁軍將吏。當下一將躬身受命,就匆匆跑過去召喚馬鈞。馬德衡微末小吏,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覲見天子,差點兒給嚇傻了,好在尚存一絲理智,趕緊撩起袍服,疾趨而前,到了天子和群臣面前,距離六七步便伏拜在地。

他根本說不出話來,乾脆打消了開言的念頭。天子瞟了他一眼,便即詢問:「卿即馬鈞?」馬鈞趕緊回答:「臣、臣、臣……」臣了半天,再說不出第二個字來。天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朕止召一馬鈞耳,今來者,有臣幾何?」

是宏輔在旁邊腦補:「‘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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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04:35

第二十四章、軍功酬爵

有一個成語叫做「期期艾艾」,形容口吃者吐辭重複,或者因為驚恐、激動等情緒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成語有兩個典故來源,一是「期期」,當初劉邦起意廢黜太子劉盈,御史大夫周昌站出來表示反對,說:「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這裡的「期期」並無明確含義,只是表示口吃的語氣詞罷了。

「艾艾」的來源,這年月尚且沒有,起碼得後推個一二十年。《世說新語•言語篇》中記載,鄧艾曾經在司馬昭面前奏事,因為口吃而說:「艾、艾……」司馬昭跟他打趣:「卿雲‘艾艾’,定是幾艾?」究竟有幾個鄧艾在我面前哪?鄧艾當即答道:「‘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論語》有載,楚狂人接輿曾經作歌以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這裡的「鳳」就是指孔子,說就算你有鸞鳳之操,奈何世亂,從而德衰……

所以鄧艾說了,接輿連唱兩聲「鳳兮」,其實單指一鳳;所以我開口兩個「艾」字,也是光指的一個鄧艾。

此外,世人但知「伏龍」、「鳳雛」也,而不知道鄧艾尚有「伏鸞」之號,鸞是鳳的異名,故此鄧艾舉「鳳兮」為例,也有在司馬昭面前自抬身價的用意。

是宏輔還沒有找著鄧艾,卻先發現了馬鈞,也是個嚴重口吃的傢夥。今日馬鈞覲見天子,張嘴就一連好幾個「臣」字,天子乃戲之曰:「朕止召一馬鈞耳,今來者,有臣幾何?」所以旁邊是宏輔自動腦補:「‘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不會吧,「期期艾艾」這個成語,不會就此變成「期期臣臣」,或者「期期鈞鈞」吧?

然而他確實想多了,成語之由來,必附以軼聞趣事,原本歷史上,若非鄧艾回答得巧妙,「艾艾」亦無以與「期期」相並論也。至於馬鈞,他根本就沒有鄧士載那般急智啊。

所以天子戲之,馬鈞卻只管伏地不言,倒讓天子覺得頗為無趣。於是也不理馬鈞了,卻轉過頭去詢問群臣:「朕當如何賞賜?」

曹子孝沒怎麼過腦子,直接回答道:「造此重器,國家之寶,馬鈞功不可沒。當使為諸葛孔明之佐貳,可為武庫司郎中。」

話音才落,諸葛亮趕緊攔阻:「不可也。」

是宏輔瞟了諸葛亮一眼,心說孔明果然是厚德君子,對馬鈞真是愛護有加啊。

師徒多年,諸葛亮的心思他最明白不過了。孔明的志向是為王者佐,他一直瞄著宰相的位置哪,豈肯長久做一技術官僚?只因為受是宏輔的影響,明白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這才花費大量精力在武器裝備的更新換代上——也在於他找不到合適替代自己如今職責之人,那就只有自己硬著頭皮頂上去啦。

如今好不容易得一馬鈞,就理論上來說,正可扶持馬德衡,好方便自己抽身。但問題馬鈞年紀太輕啦,為吏也還不過半年而已,若是驟得高位,無異乎拔苗助長,對國事,對馬鈞個人,都未必是什麼好事情。

所以諸葛亮才出面攔阻,隨即稟報天子,說馬鈞還不到二十歲,是去歲科考入仕的,雖說才具冠絕,但經驗欠缺,也無名望,怎麼能夠一步登天,就任千石之吏呢?想那同為技術官僚的趙爽趙君卿,從出仕到做郎中,也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哪,那就已經夠快的了——再說趙爽都快三十歲啦。

「臣師曾有語曰:‘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鑒不遠,覆車繼軌。’今馬鈞雖為嘉禾,其止抽穗,未生穀也,驟然拔之,必為所非,目之倖進,非所以造育人才也。陛下三思。」

天子手撚鬍鬚,說孔明所言有理。那麼又該怎麼賞賜馬鈞呢?僅僅賜以金帛,未必足夠啊——「功高賞薄,人將輕朝廷名祿,並腹誹朕也。」

是宏輔腦筋一轉,舉笏應道:「臣以為,造器以利戰陣,其功同乎殺敵,可賜之以爵也。」

天子微微皺眉,瞟一眼是宏輔,心說你倒是挺會見縫插針哪……

緣由在於,最近一段時間,關於爵位設置的問題,是宏輔和陳長文正在打筆仗。

陳長文提出秦漢以降的二十等爵位系統,民爵久不授人,而官爵也進行了多次析分——從列侯中又分出縣侯、鄉侯、亭侯多個層級——既然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乾脆一次性推翻,恢復周代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算了。

可是誰都料想不到,想當年為了使天子進位魏公,而曾經大力鼓吹過五等爵的是宏輔卻站出來表示反對。是宏輔說啦,首先所謂五等爵制,經過我數年來的考據,根本就是後人附會——

《左氏春秋》有載:「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衛、大夫各居其列。《孟子》則說:‘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等等各種說法,層出不窮,相互矛盾。經過比對各書,是宏輔認為《公羊傳》的記載是比較符合周禮的,即「天子三公稱公,王者之後稱公,其餘大國稱侯,小國稱伯、子、男。」

也就是說,周代的爵位系統,其實只分三個層級。第一級是「公」,指的是「為王卿士」的比方說周公、召公、單公,以及「王者之後」的宋公,至於諸侯各自關起門來稱公,皆僭越也。第二級是「侯」,如齊侯、晉侯、魯侯,等等,指分封在王畿外的親附諸侯。第三級是伯、子、男,伯是畿內的小國,比方說毛伯、原伯、秦伯——跟通「霸」的伯(諸侯之長)含義不同;子多為夷狄之君,如楚子、徐子、萊子等;男是附庸小國,如許男、宿男、驪戎男等。

所謂「五等爵」,既然基礎就是虛構的,那麼也就沒有復興之理,這不是恢復周禮啊,只是借周禮的名義單搞一套罷了。

其次,周代的封爵都有采邑,如今的爵位則除了王、公兩種外,都只有食邑而已,若說恢復,難道又要割裂中國,各據疆土嗎?這種歷史的倒車可不能隨便開啊!

所以是宏輔的建議,是在秦漢二十等爵的基礎上,重新設定民爵系統,並因應情勢,把官爵系統嚴密化。

其實有些話大傢夥兒都只敢藏在心裡,而不敢明宣之於口,但當政者自能心領神會。陳長文為什麼要「恢復」五等爵?不是崇尚周禮,而是為了把軍功爵向官僚爵作轉化。秦漢之爵,多償軍功,所以只要在戰場上斬獲一枚首級,便可獲得最低等的爵位——公士。無軍功者,即便你位居卿相,也是不能夠封爵的。

西漢初年尚且維持這一制度,而且例無侯位不得拜相,所以宰相之位基本上都拿捏在軍功貴族手中。到了武帝的時候,覺得相權太大,應當裁抑,於是特命文士公孫弘為相,並且法外開恩,封他平津侯——丞相封侯即源於此。

那麼既然沒有軍功照樣封侯,軍功的榮耀便連年下降,民爵逐漸式微,終於不命,這也是一個主要的因素。陳長文建議「恢復」五等爵,就是要徹底排除民爵,而只命官爵,並且這官爵還跟軍功不再掛鉤——無疑,這是有利於官僚階層的穩固和上升的。

但同樣支持官僚制度的是宏輔卻又有另外一番考量,那就是不希望徹底消除民爵,從而使得軍功貶值,軍人的地位下降,進而導致民間尚武之風被逐步摒棄,老百姓全都變成了統治者隨便搓圓捏方,侵略者一打就垮的乖綿羊。當然這話不能明著說,他只能提醒天子,蜀賊尚在,涼州亦未徹底平定,國家只有保持了從上到下的聞戰而喜的風氣,才能順利一統天下啊。

為此他重新擬就了一套制度,分爵位為二十五等:一公士,可比百石吏;二少士、三中士、四上士,可比比二百石與二百石、上二百石吏……十二為公大夫,可比八百石吏,也就是小縣之長了——以上為民爵;十三為少大夫,比上八百石吏……十八為常伯,比二千石;十九等亭伯以上,始有食邑,比之公卿,亭伯而鄉侯,鄉侯而縣侯,縣侯而郡公、國公,諸王子則封郡王、國王。

也就是說,把爵位等次和官品秩祿掛起鉤來,即便庶民得爵,其起居用度的等次亦可類比相應官吏,以示尊貴也。真要是同于秦漢制度,得爵即授田、宅、奴隸,估計朝廷給不起,所以只要給個名分就成啊。他還建議,鑒於國家初定、百廢待興,庫用不足,可以允許庶民捐輸,以得民爵。其目的是為了從商賈和富裕的寒門手中撈出點兒錢來,既能填充國庫,同時又能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

其實若說僅僅恢復民爵,陳長文還未必會針鋒相對地表示反對,說不定就跟九品中正和科舉制度似的,他跟是宏輔私下商量一下,各退一步,提出個中間性的方案出來。問題允許庶民捐輸得爵,這必然影響到世家大族在社會中的統治地位啊,陳長文斷然不肯讓步。於是二人連番筆仗,各拉黨羽,並且引經據典,吵得天子一個頭兩個大。

如今趁著賞賜馬鈞的機會,是宏輔見縫插針,又提出他的爵位建議來啦。查其用意,以馬鈞的資歷,即便立有大功,也不可能一步登天為舊爵的最低位關內侯,若說以爵位酬之,那就必須恢復秦漢二十等爵,或者趕緊制定出關內侯以下新的爵位體系出來了。

所以此言一出,天子多少有些不耐煩,可是又不好疾言駁斥——終究是宏輔所說也有道理啊。當下環視群臣:「卿等以為若何?」曹子孝、夏侯元讓當即站出來表示:「是太尉所言是也,臣等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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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12:36

第二十五章、天地之力

是宏輔今天一拍腦門兒,臨時想出來以爵位酬勞馬鈞,這一時機選擇得很好。一則陳長文不在場,不可能立刻跳出來跟自己對著幹,二則在場有不少武將,他們都是希望爵以功得的,不願意文官們把爵位系統徹底生搶過去。

所以柱國夏侯元讓、護國曹子孝首先站出來表態,贊同是宏輔的主張。相關此等大事,如諸葛亮等人就插不上話了,天子不禁又把目光移向太宰荀公達和上卿、兵部尚書賈文和。賈文和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荀公達略一沉吟,倒是發表起了獨特的見解:

「今連弩新造,尚未運用,試之頗可,用之則未詳也……」今天的試驗挺成功,但試驗和實際使用終究不是一碼事兒,真等把連弩推上了戰場,效果如何,咱們還得等著瞧——「且軍國重器,要不外泄,若即爵馬鈞,恐為蜀賊所覘也。故臣以為,當暫記其功,以待將來。」

您今天打算以什麼名目來酬爵馬鈞呢?要是不明說,群臣必疑,要是明說了,劉備或能偵知,說不定就有了防備啦,則連弩的實用功效可能會大打折扣。所以還是先記下馬鈞的功勞,等真的兵下交、廣,打了勝仗,那時候再賞賜他也還不遲。

言下之意,是宏輔和陳長文你們繼續打筆仗去,關於新的爵位系統,真沒必要今天就定下來。

天子聞言,不禁撚須而笑:「公達真老成謀國者也。」是宏輔心中不憤,卻又無法可想——荀公達句句占住了一個「理」字,自己還真沒得可駁。

於是最終天子下詔,賞賜諸葛亮絹二十匹、錢一萬,馬鈞絹十匹、錢五千——馬德衡叩首謝恩,心中甚喜。他倒是沒敢期冀爵位,也不奢望才剛入仕半年便得升官,能夠發一筆小財——足當他一整年的官俸了——等於朝向把老娘接洛陽來同住的目標邁出了一大步,那還能不高興嗎?

於是天子回歸內廷,群臣散去。才出宮門,是宏輔跳上馬車,伸手一招:「孔明來,與某同乘。」諸葛亮趕緊疾趨而前,也跳上馬車,隨即就問,先生您還有什麼教誨嗎?

是宏輔沉吟不語,一直等到馬車馳出一箭之地,這才低聲問孔明:「欲如何用馬鈞耶?」諸葛亮說,經過這段時間研發連弩的朝夕相處,我感覺馬德衡確實在機械製造方面具備相當優秀的天賦,但他有口吃的毛病,造成了自卑心理,在待人接物方面能力很差——也算是一個偏才、怪才了。故此,我覺得他還應該循著機械製造這條道路走下去,當一名技術官僚。

「前馬德衡獻策,可損益礮,使功五倍,弟子欲使試之。待兵下交、廣,可使從征,以究連弩之用……」我打算升他的職,增為比四百石,暫時先讓他去研製新式礮車,等到正式向交、廣二州動兵的時候,由他作為兵部的代表隨同出征,考察連弩的實際運用效果,隨時反饋和改進——先生以為如何?

是宏輔皺眉道:「馬鈞不諳兵事,又北人也,無拳無勇。南蠻之地,水土與中原大異,多瘴癘,若其有損,不亦惜哉?」就他那小身子骨,真能上得了戰場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折損了賢才,豈不可惜?

諸葛亮微微而笑:「先生多慮矣。」伸手朝上一指:「天生其能,必有所用,玉不磨礪,如何為器?人不行路,如何成才?亮非敢言也,先生止粗通弓馬耳,若非遍行天下,揮師逐北,何得今日耶?」我不是不愛護馬鈞,而是為他考慮,必須多經磨煉,才能成就功業,同時提升他自己的信心,說不定還能改掉口吃的毛病哪。

是宏輔也笑一笑:「人各有所長,吾長在折衝諸侯間,故不得不遠行也。玉堅而脆,大匠琢之,可為璧也,劣匠磨之,恐齏粉矣。」我不反對你磨煉馬鈞,但讓他去嶺南,上戰場……危險係數還是太大了一些啊。

隨即話鋒一轉:「孔明以為,用兵之根本為何?」

諸葛亮回答說:「在上下同欲,兵乃精良,雖山可移,雖河可堙。」

是宏輔搖一搖頭:「非也,用兵根本,在於錢糧。府庫充,則器械良;糧秣足,則卒無懼;運道通,則將不憂……」諸葛亮連連點頭,說先生您說得是,弟子受教了。

隨即是宏輔就說了:「吾意既造連弩,南征頗有勝算,交、廣之地無湯城險塞,正不急損益礮也。盍使馬鈞於錢糧一道,再作增補?彼曾雲於鄉間即造水車,若亦能如造連弩般,使功數倍,則善莫大焉。軍用非止兵械也,力田之耒耜、織造之梭機、運輸之車乘,皆可損益……」

你有沒有想過把馬鈞的才能運用在生產方面?讓他去嘗試改良農具、織機、車輛,從而使得物資豐足、運送無礙,那不是比研發一兩樣新式武器,對軍事力的提升作用更大嗎?

諸葛亮雙眉微蹙,沉吟道:「如此,則須放馬德衡於戶部、工部……」

是宏輔貌似沒有聽見他的話,卻自顧自說下去:「今魏能代漢,芟夷群雄而王中原,得力者何?非吾所造火藥、礟車也,實在屯田……」

諸葛亮這才恍然大悟,一撫雙掌:「先生所言是也,亮知之矣。」

再說那邊馬鈞高高興興地腿著返回了趙府,一問,趙爽還沒下班。他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幫忙諸葛亮研製連弩,因為事涉機密,經常三天兩頭地被圈起來,不放返家,趙君卿頗有怨言,馬德衡自己也累了個臭要死。眼見連弩已經得到了天子的首肯,不日便將建坊製造——我是管研發的,這製造應該沒我太多事兒了吧——自己則又將墮入老師的算山題海矣……好不容易有這一兩刻的悠閒,還是趕緊給老娘寫封信報報平安吧。

他不敢把研發連弩之事洩露出去,光在信中含糊著說因為辦事勤勉得力,受到賞賜——打算等獎賞發下來以後,就請人連信一同送回武功馬氏邨去。

馬鈞倒是真該著了,趙爽在衙署內適有要務,臨時加班,派人回來報信,說我今晚不回家了,就在度部值宿。馬德衡聞訊大喜,夕食過後,返回自己所寄住的小院,就趕緊的把《物理初言》取出來閱讀。話說他當日向是宏輔請求借閱此書,是宏輔直接就送了他一套,但問題連軸轉的忙了好幾個月,還真沒時間徹底讀完。

《物理初言》共分七卷。第一卷是《天文》,第二卷《原力》,馬鈞曾向陳紵借閱過。第三卷《時曆》、第四卷《地理》,與《天文》卷一脈相承,主要探究地球的自轉、公轉,月球的繞地而行,以及由此產生的四季區隔、節氣排序、氣候變化、山水走向、潮汐升降等問題。第五卷《原光》,探討光的原理,並其直射、散射,光分七彩等項,也包括利用光行直線來測量距離的技術。第六卷《堅白》,考究物質的特性,推測其本源所在,以及不同種類之產生——是宏輔假設物質都是由某種或某些目不可見的細微顆粒,通過不同的排列組合而產生的……

最後一卷為《雜譚》,開篇就說:「囊者伏羲氏造八卦,文王演之,以象萬事,後複有陰陽五行之說,皆形而上者,目可見而不可分,其分者從心耳。吾今不揣冒昧,亦試演事物之理,究其根本,目不可見且手不可觸,亦從心所欲也。其想或狂或謬,唯有識者或能辯其真偽,校之後世,或者有驗;其不識者,付之一哂,如觀莊周寓言,可也。」

此卷內容最為蕪雜,估計綜合了包括是宏輔在內所有編書者漫無邊際的狂想,唯一貫穿的主線,是認為事物產生和運行之理,都從乎一個字,那就是「能」。能之聚積,乃成乎事物;能之作用,能夠移山倒海;能之運轉,使人得生。而限制能之運作的規律,便是「道」,綜述全套《物理初言》,就是要探討這個道。

書中說,人和動植物能夠生存,靠的就是能,而能來自於五穀、肉食,來自於飲水、吸氣。人之所以為萬物靈長,就是能夠通過工具來運用能,動物只能依靠自己由能而生的力量,人卻能夠造房屋自養,造兵器自衛,造車乘而行,造鞍轡以驅牛馬……人能夠造出更有效利用能的工具、器械來,就能夠使自己的生活更加輕鬆愜意,從而也更貼近於道。

好比說牛馬追逐水草,草盡則死,人卻能夠力田種穀,使得食物源源而生,所以壽命比牛馬為長。使用簡單的木耒木耜,一個人不過耕種十餘畝地,難得溫飽;換用銅、鐵工具,可耕倍之,勉強溫飽;若馭牛馬以助耕,再可倍之,則一個人可以養活一家人。多出來的人乃可以離開田地,為工、為賈、為卒、為吏;而為工者多了,工具將會更加先進,使得農作物產出更多,更多人離開田地……如此循環,社會財富就會極大豐富。

不過目前人雖然使用工具,所運用的還基本是自己的力,最多驅使牛馬之力。書中猜想,熱氣蒸騰,能夠頂起釜蓋,是有大力焉;火焰肆虐,能夠焚盡草木,是有大力焉;雷霆下殛,中者枯焦,是有大力焉……倘若有朝一日,人能夠驅使這些天地自然之力,那所能做的功可遠較今日百倍還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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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0 20:14:37

第二十六章、梳理屯田

連弩「震電」、「烈風」得到天子首肯和賜名之後的第六日,晚間,馬鈞主動向趙爽請辭,提出來想要搬出去住。

馬鈞的理由是,自己身為兵部吏,自有俸米,衙署也給安排了宿舍,再長久吃住在老師家裡,實在不象話——從來只有弟子向師父上束脩的,哪有老師管徒弟食宿的道理?又不是簽了半賣身契約的學徒工……

而且最近幾個月兵部的工作實在很忙,等回來又要做老師留下的大量算題,他身體也實在有點兒盯不住了……當然啦,馬德衡隨即表態,他不會怠慢了在數算方面的修行,並且逢有疑難,也會經常到老師府上來請益的。

趙爽緊盯的馬鈞的雙眼,半晌不言不動,倒瞧得馬鈞面紅耳赤,張惶地垂下頭去,只怕自己那點兒小心思早就被老師瞧破啦。果然,趙君卿最終長歎一聲:「吾固知有今日也。汝可受我教,不能傳我學……」

我知道你真正的心思不在算學上,想要讓你傳我的衣缽,恐怕勉強了一點兒……罷了,罷了,你愛怎樣便怎樣吧——「人各有志,汝即隨孔明去可也。」話說得有點兒酸——我最終還是沒能搶過諸葛亮啊。

其實馬鈞之所以辭別趙爽,堅持要搬出去住,主要在於他終於讀完了《物理初言》,尤其是最後一卷《雜譚》。那晚馬德衡掩卷抬頭,目光游離于梁椽之間,不禁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問自己:馬鈞啊馬鈞,你所追求的人生道路究竟該怎麼走呢?目標何在?不想此書倒驟然啟發心智,使他對自己的興趣和前程有了全新的理解和期望。

馬鈞所以喜愛機械製造,一是受亡父薰陶,其二或許亦有天生秉賦在起作用吧?但那也僅僅是興趣而已,他此前並不明確耍弄這些玩意兒究竟有何用處。修水車,因為那是父親的心血,又為族中所需;試造指南車,純粹只想復原古書中的隻言片語而已;損益連弩,乃上官所交付的任務……

他只是覺得,造一些別人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出來很有趣,還可以體現自己與眾不同的價值罷了。

然而《物理初言•雜譚》中的各種猜想和描述,卻在他眼前敞開了一扇光輝而詭奇的大門,他終於明白,機械之於人類,究竟會產生何種作用——一切都為了能!能夠製造出更加先進的機械來,放大人本能的能力,從自然中汲取更多的能為人所用,人乃得安居,乃得溫飽,乃得近乎于大道!

我造機械,不是為了玩耍,而要是對國家、對黎民百姓做出他人所無法企及的貢獻來。

尤其是,若能驅使天地自然之力,明日的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是一想起來就使人熱血沸騰啊!諸葛亮曾經跟他說過,時人有駁《雜譚》者,稱:「能驅天地之力,豈非神乎?人而欲得為神,不亦妄乎?」是宏輔回答說:「能驅天地之力者,聖也,而非神。五穀本非為人所生,天地自生耳,神農、後稷獨能播植之,豈非聖耶?絲為蠶吐,非為人生,嫘祖獨能育之,抽絲織帛,豈非聖耶?人不可神,而可聖也,欲導世人為聖,孰謂妄耶?!」

通過機械製造,通過研發新的技術,導人而近大道,最終成乎聖賢——此正我輩所當為者也!

可是馬鈞卻實在沒有什麼時間遵循著這條光明大道前行。他原本向諸葛亮獻上礮車的修改圖,希望能夠在研製完連弩以後,繼續損益礮車,然而當連弩進入生產階段以後,孔明卻絕口不提此事,馬德衡被迫再度陷入武庫司的文牘之間。而且忙完一整天,下班以後,還得接受趙爽的再教育……

他從《物理初言》中獲得了很多新的思路,想要去印證,去研究,去製造,然而人生就是如此無奈,人本身的精力也實在有限……所以最終,他下定決心辭別趙爽,要去住集體宿舍。不管怎麼說,下班以後的時間還是應該由自己來支配啊。

可是馬鈞料想不到,他搬到集體宿舍後僅僅兩天,便又接到了諸葛亮的召喚。孔明首先告訴他,經過自己薦舉,吏部核准,已經給馬鈞升職了,而且還是連升兩級,成為比四百石吏。同時,馬鈞供職的部門也從武庫司,調整到了屯田司。

隨即諸葛亮就問馬鈞:「德衡知屯田否?」

屯田制度始於前漢,今天子起兵兗州的時候,是宏輔又獻屯田之策,以招撫流亡,恢復生產,充實府庫。屯田分軍屯和民屯,其實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即收無主之地為官地,命人墾殖,乃以兵法部勒。擱在後世,有點兒類似集體農莊,由官家提供牛馬、工具、種籽,並且分派任務,統一耕種,所獲大頭歸公,小頭自留。

無疑,這種集體勞動是缺乏積極性的,因為種好種壞,結果相同,既餓不死,也留不下多少私人財產來。但對於亂世中的流亡之民來說,能夠吃上一口稀飯,苟延得生,那就於願已足啦,況且公家雖然拿走了收穫的大頭,卻不再有田主、豪強、官府的層層盤剝,對於底層民眾而言,生計反倒要好了許多。

軍屯和民屯的區別,僅在於前者以訓練為主,耕種為輔,後者以耕種為主,訓練為輔。前者是正規軍臨時種田,後者是主業種田的民兵。

天子還是一鎮諸侯的時候,便在兗、徐等州大興屯田,設典農都尉、典農校尉、典農中郎將等職,秩比郡縣長吏,相當於在地方上新劃出大大小小不等的軍管區來。隨著勢力的膨脹,屯田制遂風行中原各地,到如今朝廷稅收的近四成全都來自於屯田。

去歲戶部侍郎溫恢溫曼基上奏,以中原初定,希望逐步廢除屯田制,把土地分給農人,使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家編戶之民。天子下旨使群臣共議此事,文吏多從溫恢之議,武將卻大多反對廢除屯田。

因為三台十二部制初設的時候,為著屯田得糧大多軍用,所以直接把這套機構給劃在了兵部轄下,設屯田司主管。理論上,國家財政歸度部統籌,兵部要用錢糧也得先擬計劃,再向度部打報告,然而兵部既然攬下了屯田這一大筆財源,那就可以徹底拋開別的部門,而自行其事啦。

所以兵部攬屯田之收,度部恨得牙癢癢,管屯田之民,戶部也深感不滿,文吏們抱成團要廢此「惡政」……啊不,過時之政。可是兵部堅決不肯撒手,武將們更是對此建議相當厭惡——這天下還沒大定呢,仗還沒打完呢,你們就打算卸磨殺驢了嗎?

輔國曹子廉乾脆提出,屯田乃天底下第一善政,且追效周代井田之制,不但不能廢,還必須大力弘揚。你瞧把老百姓全都圈起來,以兵法部勒,既方便管理,又不容易出亂子,可有多省心,多踏實啊。咱們乾脆把全天下的土地除去公卿百官私有外,全都收歸官有,把老百姓都變成屯田民算啦!

此言一出,連天子都受不了了,當場呵斥他:「子廉不識民事,毋得妄言!」

當諸葛亮對馬鈞說到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禁笑出聲來:「是真無知識者也。然尚知公卿百官之田不可收國也——曹輔國坐擁良田數千頃,為國戚之冠,若言收其田,恐彼先抽刀相向矣。」

他就是來攪局的,沒真想在全國範圍內普及屯田制,否則幹嘛不說把自家的田產先獻出來充作官田呢?

經過長久討論,最終的結果是基本認同溫恢所奏,在中原地區逐步廢除民屯,但部分地區,尤其是邊境地區的軍屯則絕不可廢。旨意既下,然後就是度部、戶部跟兵部的艱難談判了,幾乎是一戶人、一頃田都要討價還價。兵部抱怨說蜀賊覬覦在側,軍費尚無著落,你們要廢屯田,行啊,只要按我們的獅子大開口撥給錢糧就成。度部、戶部當然不能做這種冤大頭啦,而且朝廷府庫本來就不充盈,要我把稅收大部都歸了軍事,那民政上的開銷從哪兒來?

總之,民屯是在逐步廢除中,但在可預見的未來,官田化為私田,屯田民化為編戶,速度慢到令人髮指。諸葛亮本人雖掌兵事,其實也算文吏,而且從國家利益來考量,也是主張廢除屯田制的,認為花三五年時間逐步轉化民屯,這速度也可以接受……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攤事兒不歸他管,他也不便過多插嘴。

在詳細向馬鈞介紹了屯田制度之後,諸葛亮就說啦,你的新工作,就是要離開都城洛陽,前往各地去考察、梳理屯田,最重要的是——「料民所需,試造器械,使力倍之。」

把你損益連弩、研發武器的才能運用到生產方面去,爭取使得同樣的土地,可以獲得更多的產出。因為不管怎麼說,廢除屯田乃大勢所趨,也就是說軍費將會逐步收縮,我們必須提高單位產量,才能保證不必仰別部的鼻息。而且農業機械不僅僅屯田可用,編戶百姓也是用得上的,先在屯田上做試驗,效果若好,即可推廣到全國各地,對於國計民生,這都是大功一件啊。

馬鈞在讀完《物理初言》之後,倒確實想在農業生產方面搞一些新發明出來,但他的本意只是自己閉門造車,可沒想著要外派出差啊……出差就必須與更多人接觸,絕大多數是陌生人,還有一些心懷叵測之徒,就自己這張嘴,一想起來就讓人肝兒顫哪……

但是諸葛亮說了:「吾師有雲:‘讀千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況不在壟畝,如何知稼穡之所需?德衡勉之,毋失我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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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0 20:20:39

第二十七章、白晝荒夢

是宏輔那日白晝假寐,做了一個極度荒誕的怪夢。

首先夢見一望無際的廣闊田野,金黃色的麥浪隨風輕拂,接著,在震天動地的巨響中,那些機械排著行開過來了……巨大的機械,每台俱由四牛牽引,而自己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機械,直達其內部似的,但見密密麻麻的無數鐵齒木輪,相互咬合,旋轉,驅動巨大的蟲齒一般的鐮刀,收割著成熟的麥穗……

視線不知何時已轉向城市,高聳的城牆內是整齊的大道,無數大大小小人力踩踏的二輪、三輪或四輪車往來穿梭。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樓房,石木重壘……城市的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平頂金字塔……

然後是曠漠的原野,一支大軍正排列成方陣行進著。方陣外側都是手持單兵弩機的士卒,方陣中央則是十幾輛巨大的弩車,牛筋絞弦、齒輪驅動。視線逐漸拉遠,自己仿佛是站立於高空俯瞰著大地,又恍惚只是在觀看大熒幕上的電影一般……不僅僅一個方陣啊,那是千軍萬馬所組合成的無數個方陣,漫山遍野,直至目力所不及之處,悍然有震地搖天之勢……

突然之間,從遠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裝備完全不同的軍隊,中央是十幾輛坦克,陣前是手持自動步槍的散兵線,陣後是列成一行的榴彈炮甚至火箭炮群。開火了,巨響震耳,火焰、濃煙之中,無數炮彈、子彈、火箭呼嘯著打入先前的方陣,弩車瞬間便被擊碎,手持弩機的士卒們血肉橫飛,屍橫遍野,雄偉的方陣旋即崩潰……

是宏輔一驚而醒,就覺得後背冷汗涔涔。好在隨著意識逐漸清醒,夢境所帶來的驚悚亦逐步散去,最終他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罷了。」

這才發覺自己只是習慣性的午後小睡而已,當下從榻上直起身來,伸手摩挲一下面龐,隨口問道:「馬德衡已離都否?」旁邊有門客躬身回答道:「稟太尉,今日午前已出東門矣……」

兵部所搞的這次考察和梳理各地屯田的活動,當然不會僅僅派出馬鈞一人,而是分派了七名從六百石到比四百石不等的官吏,分巡各州郡縣。馬鈞的目的地乃是潁川、陳留一帶,相比起來,可以算是較早實行屯田的所在了,屯數既多,占田又廣。

馬鈞是乘車上路的——公家馬車,一人為馭,四名徒卒跟隨在後。

馬車的馭者姓曹名蛟字鱗長,不過他的姓氏跟皇族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據時人「考據」,皇家之曹源出顓頊,顓頊曾孫吳回生陸終,陸終第五子名安,受封于曹(後世的山東菏澤一帶),遂以國名為氏。不過等到周興之際,周武王遷曹君挾於邾(後世的山東鄒城境內),改封自己的弟弟振鐸為曹伯——於是振鐸的後裔,從此也同樣氏了曹。

當然啦,這種考據有幾成的可靠性,誰都不清楚,皇家所以附會了曹安之曹而不是曹振鐸之曹,純粹因為前一個曹姓年頭比較長罷了……隨即下旨,顓頊之曹今後就只准有我這一家啦,別家都歸曹振鐸去。

所以曹蛟就此自然變成了曹伯振鐸的後裔,祖上無考,只知道新莽時代遷居長沙郡臨湘縣,家世低微,少年時先後做過張氏和韓氏的屬吏,因故棄職。後來諸葛亮南下鎮撫荊南四郡,收他當了門客。曹蛟別無所長,只是八面玲瓏,能說會道,所以孔明暫時把他撥給馬鈞馭車,要他沿途多多照顧那個不大會講話的馬德衡。

就理論上而言,曹蛟身上也掛著二百石的散職呢,但既然與人為馭,他就沒有穿吏服,只是普通的庶民服色。

一行人離開洛陽東門,沿著大道迤邐而東,數日後便邁出河南尹,再經新設的滎陽郡,五月中旬進入兗州地界。第一站是陳留郡的封丘縣,先要去拜會典農中郎將是紆。

是紆字文通,乃太尉是宏輔從兄、鄭縣令是峻胞兄也,起家即受命屯田,曾一度入安邑為工部侍郎,旋又外任,可以說是目前屯田系統內資格最老的官員啦。前代曾於各地設典農校尉,秩等郡守,其資歷深厚者,或加中郎將之號,乃可與州刺史相拮抗。兩套軍政班底共處,當然免不了磕磕碰碰,矛盾頻出,這也是戶部堅持要廢除屯田制的緣由所在。

不過在官制新設的時候,是宏輔就考慮到了這一問題,故而特意壓低屯田官的品秩,使其略低於地方官,並且嚴令不得侵害地方之權,尤其是民屯,屯民若與庶民糾紛,一律由地方官員審理,屯田官可以旁聽,但無權插手。所以目前典農校尉普遍秩比二千石或上千石,要比郡守低一兩級,屯田中郎將則與郡守同,為二千石。

想到要去拜會一位可比諸葛亮品秩的大人物,並且對方還是是太尉的從兄,馬鈞不禁心裡發顫。倒是曹蛟安慰他:「聞君前曾覲天子、諸公,區區一二千石,又何懼耶?」聽說連皇帝和上公們你都見過啦,還怕見個典農中郎將嗎?不管怎麼說,你也是中央派下來巡視之臣哪,且拿出點兒朝官的派頭出來,別摳摳縮縮的,反倒惹人恥笑。

只可惜白打了半天氣,馬德衡還是毫無自信,中心忐忑。

不過出乎意料之外,是紆對待馬鈞倒頗為熱情,而毫無倨傲之色——其實是太尉是宏輔來信相付,說有馬德衡者,為弟所看中之人,請兄關照。是紆一開始還想設宴款待馬鈞的,好在他與曹蛟曾有過一面之緣,曹蛟悄悄地告訴他,說我這位上官有口吃的毛病,人越多越緊張,咱們還是別搞大場面了吧。

所以只是熱情地寒暄幾句,也不管馬鈞是不是回答,便將屬吏召來,逐一見禮,隨即論及公事。馬鈞隨身帶著兵部屯田司的帳目副本,第一樁工作,就是要與是紆所藏加以比對。是紆遣人去取帳目,同時簡單介紹說:「吾領陳留屯田,並兼濟陰,二郡共一千二百零三屯,散在十九處……」

無論軍屯還是民屯,皆以五十人為一屯,設典農司馬,算是最基層的生產和訓練單位。這所謂「五十人」,僅計可以下田勞作,並且閒時軍訓的丁男,以及部分力大的丁女,其餘婦孺老弱皆不論也。一千二百零三屯,總計七八萬人口,已經達到普通大小一個郡的戶口數了。所以說典農校尉、典農中郎將秩比郡守,那還真不是高抬。

時間不長,小吏便取了帳目過來,厚厚的兩大摞,此外竟然還有一筐竹簡。馬鈞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是紆,是紆解釋說:「此皆舊賬,恐有不清,故一併取來耳。」歷史帳目我還沒來得及全都抄錄在紙張上——「本郡無紙坊,用紙不便也。」

紙張從東漢中期蔡倫加以改進以後,便開始大規模使用,但主要造紙作坊都在兩京周邊和益州,此外徐州沿海地區也有一些,經過漢末動亂,大多倒閉,而且官家公文,還是例用簡牘的。一直到是宏輔說服了今天子,才到處增建紙坊,重新大批量地生產,並且下令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官方公文都棄簡用紙。不過由此而來,也不過才十年罷了,以這年月的經濟水平和通訊狀況,真還談不上徹底普及。

馬鈞瞧著滿筐沉重的簡牘就發怵,希望自己不必去翻看那些舊賬吧。於是向是紆告了罪,即於案後坐下,先取過總帳來查閱——比對之下,人數基本能夠合得上,可是田畝數……差了將近七百畝,這怎麼話兒說的?

典守官員或者地方豪強私吞、侵佔屯田,甚至化屯民為隸奴,這也並非罕見之事,他此番奉命下地方來查驗,主要針對的就是這一問題——早早晚晚的,都必然要把屯田移交給戶部,到時候戶口數、田畝數合不上,那就且有得扯皮啦。

於是指著兩個差異頗大的數字給是紆看,是紆也不禁皺眉。他說了,各處屯田都不規則,而且肥瘠不同,帳目數字和實際尺寸,或者地方數字和上報數字有所差誤,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以這年月的測量水平和做賬水平而言,根本是合不攏的。但頂多差個幾十上百畝的也就算了,沒人真會細摳,這一差就是七百畝……「本郡無敢侵奪屯田者也,恐帳目核算有誤。」

馬鈞說來之前我就已經把兵部的帳目反復核對過了,不會有錯,估計是您這兒的帳目算岔了。暗中歎了一口氣,便命小吏把所有相關土地的賬冊都攤開來,好方便自己逐一核對。

隨即就從懷裡掏出一把算盤來,「嘩啦」一聲抖齊了,開始計算。是紆出仕前在家中便管帳目,出仕後一直負責屯田,跟戶口、田畝、錢糧打交道,也不可能不懂數算啊。可是他瞧著馬鈞扒拉算盤的速度,以及合計各種不規則田畝尺寸的方法,卻不禁瞧得目眩神搖,心說:「果奇才也,宏輔固愛之矣。」

我手底下要是有這樣一名屬吏,可省多少事兒啊!

花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馬鈞終於從浩如煙海的賬冊中找出錯誤來了,共有兩處,加起來正好七百零六畝,還比兵部帳目上多了幾畝幾分。等他終於長長地出一口氣,抬起頭來,把計算結果交給是紆,是紆沉吟少頃,突然間雙手籠袖,朝馬德衡深深一揖。

馬鈞嚇得趕緊避席:「中郎、郎將何為如此?」你品秩比我高太多啦,幹嘛要拜我啊?是紆誠懇地望著馬鈞的眼睛:「紆有不情之請,還請德衡多留數日,以教署中群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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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24:40

第二十八章、皇族貴人

馬鈞受是紆之邀,在封丘多留了三天,給屯田吏們講授數算課程。他一開始不敢多開口,只是書寫算題,要眾吏解答,然後就其中出現的問題逐一作出評判——當然是用筆墨來評判。

不過封丘乏紙,非重要公文仍然習用簡牘,這在竹片、木片上寫字,跟在紙上寫字感覺便完全不同啊。馬鈞生於關中,是比較早蓋建紙坊的所在,自他從學以來,一直就用的是紙,根本不習慣書寫簡牘。況且寫字總比說話來得慢,所以逐漸的,他也被迫嘗試以口舌來輔助授課。

屬吏們得了屯田中郎將的關照,莫不對這位年輕的令史恭敬有加,也沒有敢於攪鬧課堂,或者揶揄先生的不良學生,馬鈞在這種環境之下,精神逐漸放鬆下來,貌似說話也比從前流暢得多了。

曹蛟趁機按照諸葛亮的授意,提醒馬鈞:「蛟聞口吃,若舌、喉無損,乃非不瘳之症也……」你嗓子和舌頭又沒啥毛病,這口吃的症狀並非不能解決的。其實口吃是不自信的表現,總怕說錯話,但越是擔憂,反倒越說不明白——「吾君(諸葛亮)曾與蛟言,君雖弱冠,於數算一道可謂達者,止在趙君卿之下也。而關竅機械,幾無對者,即是太尉亦重君,則君何自輕耶?君不自輕,口吃之症乃不藥自瘳矣。」

其實說口吃病不用治療,自己就會好,那是胡扯。問題無論是宏輔還是諸葛孔明、趙君卿,都發現一旦馬鈞精神緊張,則口吃的毛病就會加重,幾乎難以成句,要是放鬆下來麼,雖然還是結巴,卻基本上並不怎麼妨礙與人交流啦。故此諸葛亮乃授意曹蛟,要他如此這般地勸說馬鈞。

馬德衡畢恭畢敬地朝曹蛟一揖:「卿、卿言是也,鈞受、受、受教矣。」

他的下一步工作,是要抽查各地屯田,看看戶口數、田畝數是否與帳目所記相同。按照規矩,由是紆提供各處屯田地址,馬鈞是不能告訴他自己打算去哪兒的。

於是離了封丘城,首先南下前往郡治陳留——為了緩解矛盾,屯田官例與郡縣官不同城而居——接著出了陳留南門,到雍丘和高陽亭之間,那裡有大約十屯之眾,近三百頃地。在曹蛟的建議下,馬鈞也沒有跟當地的典農都尉打招呼,而直接召見各典農司馬——典農司馬多秩二百石、上二百石,比他差著級別呢,而且地方官見了中朝官天然矮一頭,無不趨奉如命。馬德衡終於感受到了做官的威風,這一得意起來,貌似口吃病又好了三成。

他跟曹蛟混得熟了,加上曹鱗長又頗善察言觀色,所以逐漸的,馬鈞只要一張嘴,不必要把話說完全嘍,曹蛟便能明白其意。馬鈞乾脆就帶著曹蛟,讓他去跟各典農司馬及屯民、屯卒對話,自己只偶爾吐一兩個音節而已——眾人倒都覺得,果然是京城來的上官啊,這架子……嘖嘖嘖,這才似上官的樣子嘛。

陳留、潁川之地,地勢平坦,河渠縱橫,沃野千里。望著由屯田吏組織著在地裡勞作的屯民、屯卒,馬鈞不禁對曹蛟慨歎道:「此、此與吾鄉不同、同也,無山、地曠、水潤、土沃,若、若得良器而用,一畝而得、得粟三百斤,不難也。」

曹蛟笑道:「若種稗,更可倍之。」馬鈞搖頭:「可、可以稻、麥、豆易粟,然稗、稗、稗……」長吸一口氣,努力把這個字隔過去:「磨稗一鬥,不、不及粟、稻四升。無奈而植,非、非長久計也。」

最早開始屯田的時候,很多地方都不種真正的糧食,而種稗草,因為稗草的籽粒也可以食用,而且適應性強,旱澇保收,產量也大。但問題這東西籽粒雖多,卻是癟的,真正篩磨完了,成糧的比率卻非常之低。所以種稗只是無奈的臨時性舉措而已,這年月除了部分實在貧瘠的土地外,絕大多數屯田都已經不再種稗啦。

當然關鍵還在於魏家地盤兒大了,土地數量充足了,錢糧說不上有多少盈餘,在耕種方面終究可以加大投入了,能夠種稻、麥、粟、豆,那誰還去種稗子啊。

考察完了高陽亭附近的屯田以後,馬鈞便乘車南下,前往潁川郡,第一站是南京許昌,第二站是舊郡治陽翟——此際為屯田校尉之所居也。

這一日正行之間,前有河水遮道。曹蛟說了,我來過這一帶,知此乃洧水也,沿岸而南三四裡,便有渡口。可誰成想一口氣走出去五六裡地,也不知道是曹蛟記錯了呢,還是地形有所變動,竟然沒能找著一條舟船。

曹蛟被迫從車上站起身來,手搭涼棚,四外張望,果然被他瞧見遠遠的一大群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向馬鈞稟報,說咱們不如過去問問當地人,看看如何渡過洧水吧。馬鈞首肯,於是驅車前往。

走近了一瞧,馬鈞倒不禁嚇一大跳,只見鄉農數十人,全都扛著耒耜,然而個個橫眉努目,氣勢洶洶,絕不像是要下地種田去的。就這會兒,鄉農們也瞧見了馬車,匆忙避道,曹蛟就在大道上停下車來,招手喚道:「來前一人回話!」

鄉民們喧嚷一陣,終於公推出一個代表來,約摸在三十到五十之間,因為皮膚甚黑,而且粗糙,完全判斷不出具體的年齡。這人戰戰兢兢地來到車前,放下肩扛的木耒,伏地磕頭:「小民拜見上官。」

這種鄉下地方,百姓們大多沒有什麼見識,也從來不關心自家方圓十裡以外的事物。即便馬鈞出身的馬氏邨,戶口既多,距離郡城武功又近,仍有約摸三成的疏族遠親,或者外姓佃戶,根本不清楚也不關心當今是哪朝哪代,皇帝姓甚名誰,反正一旦出了什麼事兒,都有族長他們頂上去啊。然而因為常有小吏前來催繳租稅,他們卻是能夠認得出官兒來的。

你瞧眼前這位,有車可乘,必非凡俗,靠近了一瞧,頭戴梁冠,腰佩印綬……梁冠終究不是人人都能戴的,印綬不是人人都能佩的,這必然是個官兒啊——雖說瞧不懂是何職務,官小官大。

可是鄉農們明白,就算芝麻綠豆大的官兒,那拔根汗毛都比自家腰粗,故此不敢怠慢,趕緊磕頭回話。曹蛟本來只想問路,但突然間好奇心起,就先問了,你們都哪兒人哪,這不像是去下田,究竟往哪兒去?出了什麼事兒了?

那鄉農不敢隱瞞,實話回稟:「小人等乃南面蒲氏邨的農人,為北方薑氏邨人牽一犬去,故此前往說理。」曹蛟心說這人倒會講話,還「前往說理」……那你們都扛著傢夥什兒幹啥?分明是想去械鬥嘛!

「既有竊,何不報官?」

那鄉農忙道:「小事耳,豈敢勞動官家?」

曹蛟冷笑道:「若真為彼牽去汝村之犬,曲在彼也。若汝等與之械鬥,兩造皆曲,官家得聞,必發卒而剿,豈不懼乎?」

聽到「發卒而剿」,那鄉農慌了,急忙拱手:「實不敢械鬥,真真是去說理。小人等請了皇族貴人相助,料彼等不敢動手也。」

馬鈞和曹蛟聽聞此言,倒都不禁一驚——「皇族貴人」,那又是誰了?曹蛟趕緊問:「貴人為誰?見在何處也?」

鄉農說貴人是皇帝的同族親眷,具體姓什麼叫什麼,俺們平頭百姓,哪兒敢去問哪。他就住在附近一所好大的莊院當中,已經派人去請了,估計一會兒就能趕來跟我們會合——我們可是付出了一頭豬為禮,才請得他老人家出山的呀。

馬鈞聞言,不禁笑道:「犬小彘大,豈非有、有虧乎?」

鄉農說不在於豬比狗大,關鍵這場子一定要找回來,否則薑氏邨裡有幾個手腳不乾淨的,見天兒到我們村來偷東西,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呢?如今能請得貴人施以援手,料想他們就不再敢胡來啦。

曹蛟和馬鈞對望一眼,實在想不明白住在這種鄉下地方的,究竟是什麼皇族……難道是曹氏的疏族遠支?要說曹氏本籍譙縣(如今為東京譙都了)距離這裡倒也並不算遠,而且兗、豫之間曾屢經兵燹,各處流散者也眾。但不管怎麼說,要是沒有碰上這事兒還則罷了,既然知道有皇親在此,若不前往拜謁,一旦被人揭發出來,怕是會擔上失禮之罪啊。

於是被迫將車掉頭,跟那些鄉農們共同北上。行不多遠,就見有人一邊跑,一邊高喊:「來也,來也!」鄉農們聞言,趕緊恭立道旁,曹蛟也急忙把馬車駛到路邊,自己跟馬鈞一起跳將下來,拱手肅立。

時候不長,就見十多名僕役簇擁著一人而來。馬鈞偷眼打量,就見此人身量頗高,在八尺開外,白麵短須,頭紮灰色巾幘,身穿細麻長衫,雖然華彩,卻是庶民打扮。他心中疑惑,卻也不敢怠慢,趕緊疾趨而前,躬身施禮,並且報名道:「兵、兵部屯田司令史馬鈞,見過貴、貴人。」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轉過頭去問那些鄉農:「既請我來,如何又喚他人?」鄉農們趕緊解釋,說這位官兒老爺是剛在路上撞見的,他聽說貴人到此,特來謁見。那人微微點頭,一抬左手:「既拜過了,便可去也。」

曹蛟就跟在馬鈞身後,趕緊邁前一步問道:「未知貴人姓名,可能見告否?」

那人撇一撇嘴:「微末小吏,如何知我姓名?」

「還請見告,」曹蛟追問道,「吾等自都中來,待得返都,他人問起,也好宣揚貴人之名……」

那人「哈哈」大笑,說你們就想靠著跟我見過一面,在同僚中自抬身價吧,這個我懂——一撚鬍鬚:「且記下了,本貴人姓魏名文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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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28:41

第二十九章、屯田小吏

這位「皇族貴人」,自稱姓魏名叫文成,話才出口,馬鈞和曹蛟就全都傻了。

馬鈞不禁追問:「貴、貴人與天子何、何、何親?」

那貴人微微皺眉,說原來你們沒有聽說過我啊——也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皇家之事,如何曉得?「本貴人乃皇族近支,當今天子是本貴人從叔父也。」

馬鈞是徹底迷糊了……既說身為皇族,那就應該姓曹啊,怎麼倒去姓了魏?若說是國戚,天子為本宗,是太尉岳家曹仲恢、曹叔元是一支,曹護國子孝是一支、曹輔國子廉是一支,此外還有十好幾個家族,子弟繁多,要說誰娶了魏氏女,而自己不知道,那再正常不過啦。皇族國宗,自稱是天子的族侄,而偏偏姓魏……難道是過繼他姓的?沒聽說過啊。

而且士人例取單字名,皇族雖說原本並非世家,好歹也是漢初曹丞相的苗裔,若無特別理由,就沒道理給子弟取雙字名啊。若說名某而字文成,尚有可言,然而對方竟然說名叫文成……這就不似貴人之名哪。

馬德衡一腦袋的漿糊,不禁轉過頭去注目曹蛟,那意思,你懂嗎?你要也不懂,就開口再給問問?卻見曹蛟朝自己擠一擠眼睛,隨即轉向魏文成:「多承貴人相告,小人等告退。」扯著馬鈞的衣襟,步步後退,一直縮到了馬車旁邊。

魏文成也不來理他們,自顧自在鄉農們的簇擁下揚長而去。馬鈞還畢恭畢敬地拱手相送,一直等幾乎瞧不見人影了,這才轉過身來問曹蛟:「鱗長已、已……曾聞此貴人否?」

曹蛟心說我曾聞個屁啊,不禁一撇嘴角,訕笑道:「皇族如何姓魏?此必野氓假其名以欺鄉愚耳……」那必然就是個假冒皇族身份招搖撞騙的騙子,您還真琢磨他究竟是什麼來頭哪?

馬鈞不禁皺眉:「果、果有人敢如此妄為乎?」曹蛟說天高皇帝遠,鄉下百姓又沒見識,做出什麼荒謬的事情來都不奇怪啊,不過呢——「吾等既見,不可不究也。」咱們不能當作沒瞧見,必須把這混蛋給逮捕法辦嘍。

馬鈞問道既然如此,你幹嘛扯著我後退,放他走了?曹蛟解釋說:「鄉愚無知,已為所惑,吾等無拳無勇,驟然揭破,恐反受其害也。」一瞧你就是個不能打的,我也差不太多……咱們身後只跟著兩名兵卒,對面可有好幾十個農夫哪,且還都扛著傢夥什兒,真要衝突起來,咱們必然吃虧。這鄉下地方,真把咱們幾個打死了,挖坑一埋,就算神仙也算計不到啊!

聽了這話,馬鈞倒不禁有些後怕,說那咱們趕緊啟程,渡過洧水,前往許昌去告官吧。曹蛟笑道:「假冒皇親,重罪也,若得發之,大功一件……」最好咱們能夠親手拿下他,那才能穩占這一功勞——「吾隱約記得,東向十裡有屯,可即取屯兵來捕。」

馬鈞心說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一回你的記憶力。於是匆匆上車,繞道而東,果然走了還不到十裡地,便見畎畝、人家,大群農夫在田間耕種,布散均勻、進退有法,瞧著就不是庶民百姓,而是屯農。曹蛟問明白了典農司馬所駐,驅車前往,來到一處小院外,下車叩響院門。時間不長,有一少年應聲而出,遠遠地瞧見馬鈞,趕緊拱手鞠躬致禮,然後才轉向曹蛟。

馬鈞站在車上望去,但見此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但身量已經比自己都要高上半頭了,細眼黃面,尚且無須,身穿一襲麻衣,頭上卻戴著黑色巾幘,是個鬥食小吏模樣。

曹蛟大大咧咧地問道:「吾君自都中來,可喚司馬來見。」

那小吏垂著頭,低聲回復:「司、司馬出外……未、未知上、上、上……」

啊呦,馬鈞心說今天竟然碰見一個同病相憐的!他瞧那小吏年紀雖輕,但儀容整潔、態度從容,禮儀也頗標準,不像是驟見上官,才嚇得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必是本就有口吃之病啊。

要是換了旁人,聽小吏這般回話,估計直接一巴掌就搧過去啦,問題曹蛟此行奉馬德衡為君,要是因為對方口吃就不耐煩,馬鈞心裡又會怎麼想呢?哦,你平常對我的態度和耐心都是假的,僅僅瞧在我印綬的份兒上,其實心裡也一定在嘲笑我的口吃病吧?

所以曹蛟只好咬牙忍著,等那小吏把話講完。好在隨即門內又奔出一名小吏來,站在同伴身旁,接下了他的話語:「未知上官職司、名諱,可能見告否?」

這第二名小吏,瞧年歲與前一個差相仿佛,但是個頭竟然更高,而且膚白若雪,箭眉朗目,儀容幾乎可比女子——還是美女——更多一份勃勃英氣。就連曹蛟這種毫無龍陽之癖的,都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這才明白:即便是男人,只要長得漂亮,那都足以賞心悅目哪。

當即回答道:「吾君乃兵部屯田司令史馬,今奉部諭,梳理陳留、潁川屯田。可速喚汝等司馬前來。」

「司馬因事遠行,恐今日不得歸也。既雲所奉部諭,末吏等可得一觀否?」

曹蛟一撇嘴:「汝等何人也,而敢雲欲觀部諭?」

第二名小吏再度躬身:「末吏為給農司馬,勃海石苞。」第一名小吏趕緊接口:「末、末吏為都、都尉學士,義陽鄧艾。」

給農司馬是典農司馬的屬吏,一般情況下最高秩百石,不過瞧這小吏的服色,估計也就鬥食。都尉學士,全稱應該是典農都尉學士,聽上去挺高大上的職務,其實所謂「學士」,這年月跟「令史」相同,都是低級辦事員的通稱——他應該是本地秩比縣長的典農都尉麾下小吏,也是鬥食。

曹蛟皺皺眉頭,問說既然典農司馬不在,你們這兒可有老成的沒有,速喚出來相見。石苞趕緊解釋:「本屯司馬所屬僅二吏,一隨司馬去也,二即末吏。鄧學士乃為都尉遣來,暫襄本屯事務。」

一個屯五十號人,加上婦孺不足百數,也就是個小村莊,當然不可能安排太多的官吏,一般典農司馬以下,也就兩三名副手,還都是半脫產的,這一下子跑出來倆,院裡再沒別的吏了,也在情理之中。

曹蛟轉過頭去,望向馬鈞,那意思,給不給這倆小子瞧公文哪,跟不跟他們說遇見「皇族貴人」之事哪?這主意還得由你來拿啊。

馬鈞跟那鄧艾同病相憐,天然便生好感,再瞧石苞秀美絕倫,那也不會討厭啊——他自己也才十八歲而已,比這二吏大不了多少,故此也沒有輕視對方年輕的道理。於是略略點頭,跳下馬車來,就從懷中抽出了兵部的公文。

曹蛟接過公文,又遞給石苞,石苞、鄧艾倆腦袋湊在一起,匆匆一瞥,便即明瞭——這真是本部該管的上官,確實從都中來,目的是梳理二郡屯田。於是畢恭畢敬奉還公文,跪下來朝馬鈞大禮參見,並且說:「請令史院中稍歇,末吏整治酒食,以相款待。」

曹蛟說不用了,目前正有一樁大事要辦,你們趕緊把屯內可戰之卒點發起來。於是便簡潔明瞭地把适才遭遇之事說了一遍。石苞、鄧艾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我靠還有這路事兒哪!吾等屯民,輕易不出屯所,竟然就沒聽說附近十多裡內,竟然杵有一位「皇族貴人」!

石苞、鄧艾,分工明確——石苞這張臉就是用來待客的,當下仍然懇請馬鈞入院稍坐,他自己跟隨侍奉;鄧艾不怎麼會說話,便即撩起衣襟,一溜疾奔,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時候不大,院外喧嚷聲起,石苞請馬鈞出外觀看,只見門口整整齊齊地排著十多名屯農,全都是大小夥子,十八歲往上,三十歲不足,膀闊腰粗,手執兵杖——鄧艾就站在隊列之先,腰間掛上了一柄鐵劍。

——即便屯農也都是裝備武器的,雖然只是些粗劣貨,並且除非奉命,武器全都收納在庫房之中,不得隨意取用。這鄧艾主意也挺大,未得本屯司馬號令,直接就把武庫給開了。

曹蛟不禁皺眉,就問石苞,說你們屯就這麼點兒人嗎?夠用嗎?

石苞尚未回答,便聽鄧艾大聲稟道:「無、無妨也。閣下雲蒲氏數、數十人,料薑氏未足此數,並彼、彼、彼宵小所攜,不過百餘,且所持者耒、耒、耒、耜耳,吾等足以當之。今方農、農時,出卒多,恐、恐、恐無益也。」

似乎一站在隊列之首,佩上了劍,這鄧艾的氣宇就變得截然不同,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氣,更要勝於石苞,而且說話也順溜多了。馬鈞卻在想,這孩子膽子倒真大,倘若換了是我,在上官面前哪兒還開得了口啊……

嗯,曹蛟說得沒錯,只要膽子大,不緊張,自然口吃之症可以輕減。

於是曹蛟、馬鈞重新上車,往來路馳去,石苞與鄧艾領著屯農在後跟隨。估摸著此時那些鄉農正聚集在薑氏邨「說理」哪,鄧艾稔熟道路,于路指引,未足半個時辰,便即趕到。

可是到了地方一瞧,馬鈞傻眼了——這哪兒是跟鄧艾所說的一百來人啊,村頭地間,烏央央擠了好幾百口。兩邊倒是壁壘分明,一邊是自己來時所遇見的蒲氏鄉農,另一邊應當是薑氏族人,老弱婦孺,全都聚齊,最前面數十名大小夥子,也都扛著耒耜、扁擔,等等各類工具。

兩夥人中間,就是那「貴人」魏文成及其家丁啦,就見那廝雙手插腰,正在侃侃而談:「汝等不聽我言,乃敢作反麼?!」

薑氏倒是也挺畏懼這名「貴人」,就見一老者拱手回復:「貴人容稟,非吾等敢不遵君命也,竊犬云云,實乃枉誣,還請貴人明察……」

曹蛟駕車而前,距離對方十余步外停住——是馬鈞伸手拍其肩膀,讓他停的,馬鈞心說這眾寡之勢太過懸殊啊,要怎麼從那麼多鄉農圍繞中逮住騙子呢?要不咱們還是先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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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37:41

第三十章、俊傑相對

馬德衡顧慮眾寡懸殊,打算先扯,然而那麼多鄉民,他們一車為導,數十人執械跟隨,不可能沒人瞧見啊。一人瞧見,竊竊傳語,頃刻眾人皆見,魏文成也不禁轉過頭來,微微皺眉:「汝等又來,為何事也?」

馬鈞手足無措,只好低下頭去注目石苞和鄧艾。就見石苞微微一笑,拱著手排眾而出:「吾等乃近屯之屯田吏,聞貴人在此,為兩村解難,特來相助。」

魏文成斜他一眼,驟然雙睛一亮,語氣瞬間變得溫和起來:「吾為解難,非為引鬥,汝等執械而來,無益也。可即退去。」馬鈞心說這什麼屁話,你帶的鄉農全都扛著耒耜呢,那就不叫「執械」啦?就見石苞把目光左右一掃:「吾自與貴人說話,汝等可閃開些。」

鄉農們害怕「貴人」,可是也不敢得罪屯吏,當下閃開一條通路,石苞近前兩步,深深一揖:「貴人一言可決,何必與鄉農糾纏?若有不服貴人言語者,吾將兵來,可盡捕之也……」此言一出,蒲氏眾人面有喜色,薑氏卻不禁猶豫退縮。

就聽石苞又說:「今知貴人來此,吾等已於屯中備下酒食、金帛,以奉迎貴人……」轉回身朝馬鈞使個眼色,「恭請貴人上車。」馬鈞會意,趕緊跳下車來。

魏文成倒並不怎麼在意「酒食、金帛」,卻只是注目在石苞臉上,隨即伸出右手去,緊緊握住石苞的一隻手,左袖則隨便一一甩,喝斥薑氏:「可速牽犬來,還于蒲氏!」薑氏長老還待求懇,石苞卻猛地一按腰下佩劍,怒喝道:「乃敢不遵貴人之言?」喝令屯兵:「都來衛護貴人,免為宵小所劫!」

鄧艾當先率領著屯民就沖了過去,各自將手中長矛、杸棒橫起,不但隔開了蒲、薑二姓,還把魏文成的幾名家丁也給隔在外側。

魏文成渾若未覺,只是把左手也伸出去了,握著石苞的手,輕輕撫摩……石苞見時機已到,當即奮力抽出手來,一把揪住魏文成的後領,同時長劍出鞘,橫於其項——魏文成個子不矮,可是這小年輕的個子更高,力氣也大,就跟揪著一隻小雞崽兒似的。

眾人皆驚。魏文成驚懼之下,色心頓息,不禁瞋目大叫:「汝欲何為?!」石苞笑道:「汝假充國族,此車裂之罪也,而尚不悟耶?」其實這假冒皇親國戚的罪過雖然大,可還真不到車裂之刑,頂多也就大辟而已,石苞那是故意嚇他的。

果然魏文成聽了這話,身子就開始哆嗦,嘴裡卻還硬挺:「吾真皇族也,汝等微末小吏不知……」曹蛟仍在車上,手持韁繩,不禁揚聲笑道:「汝本姓魏,如何敢言皇族?即吾曹氏,亦不敢妄攀也。」

魏文成聞言愕然:「曹氏與皇族何干?」

這還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問題啊……石苞乃問:「汝可知今為何朝?」魏文成說是魏朝啊,誰人不知?「然則魏朝天子何姓?」魏文成說:「大魏天子,自然姓魏,不言而自明也。」

馬鈞是徹底的無語了。石苞也咬牙強忍住笑,又問:「然則前朝為漢,漢天子得無姓漢耶?」魏文成本來想說當然啦,可是一皺眉頭,貌似真想不起來這世上有姓「漢」的人……

說話的功夫,那些鄉農尚且迷糊,魏文成的家丁們就待沖上來搶人——他們手中沒有利刃,棍棒還是有一些的,當即與幾名屯農戰到一處。鄧艾二話不說,拔劍上前,奮力一刺,便將一名家丁穿了個透心涼,橫屍當場。

這一出了人命,鄉農們全慌了神兒啦,「呼啦」一聲,各自向後退開十好幾步。魏氏的家丁更是膽怯,跌跌撞撞地退縮,其中幾人還乾脆把手裡的棍子都給扔了。

石苞高聲叫道:「此人假冒國族,乃車裂之重罪,吾今奉縣中之令前來捕拿,有敢阻攔者,與之同罪,並誅三族!」沒想到小夥兒相貌俊秀,這嗓門兒倒是不小,吼聲直震得人耳朵裡「嗡嗡」直響。真是聲勢奪人啊,於是直至將魏文成繩捆索綁,推搡上路,再沒人敢來劫奪了。

只是上路走了不遠,石苞、鄧艾倆小夥兒就開始交頭接耳地商量,隨即石苞稟報馬鈞,說這魏文成貌似在附近有所莊院,他那些家丁跑回去,說不定還會聚眾到屯裡來搶人——「天色尚早,末吏可奉上官渡洧水以向許昌,對岸有驛,暫歇一宿,明晨可至。鄧艾即返屯中,備守禦事。」

馬鈞對附近地理狀況毫無概念,而且也不是一個有急智,能拿主意的人,當下瞥一眼曹蛟,就見曹蛟微微點頭。於是他也點頭,但卻一指鄧艾:「艾可從也。」你們倆調換一下,讓鄧艾陪我往許昌去。

他跟鄧艾同病相憐哪,頗有親近之感,所以想讓那小子領路。

於是各率一半屯民,分道揚鑣。走了不遠,馬鈞就召喚鄧艾上車,相對而坐。然後他竭力放鬆心情,開口問道:「汝……觀卿非、非俗吏也,卿字為何?如何來、來歷?」

鄧艾聽這話就是一愣啊,大著膽子抬起頭來,觀察馬鈞的表情。但見馬鈞神情坦然……對啊,上官也沒道理故意學自己說話,以作嘲諷——我還當這位上官架子大,所以不怎麼說話呢,敢情,跟我是一樣的毛病。

當下心中亦不禁生出親近之感,急忙拱手,把自己的身世備悉陳述:「末、末吏字士載,本、本義陽棘陽人也,少、少孤……」

結結巴巴的,好在馬鈞也不去催他,終於分說了一個明白。原來這鄧艾少即失怙,因為戰亂才跟隨母親前往汝南投親,可是接著汝南又亂,只好隨同宗族,輾轉又來到潁川,被召為屯民。本家有一遠親,博學多才,鄧艾就跟隨他讀書,頗有所成,再加上年紀雖小,力氣卻大,無論農活還是訓練都名列前矛,故此被提拔為都尉學士。只是他因為口吃,被同僚瞧不大起,這才又發配到附近屯所,襄理事務——他跟石苞也是在這兒認識的。

聽說鄧艾跟自己身世相近,都是喪父隨母,馬鈞更生親近之感,於是就問啦:「卿母尚、尚安否?」鄧艾說我娘還好,只是為了賺錢給我買書,向附近大戶接了織綾的活計,整晚踩踏織機,熬得視力下降,若再不好生將養,恐怕遲早會瞎啊。說到這裡,觸動心事,不禁潸然淚下。

馬鈞也不禁歎息,說我娘也是一樣啊……說到這裡,猛然愣住,隨即一拍大腿:「我之過也!」

原來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老家的時候,就光琢磨著造指南車了,竟然沒想到幫忙母親把織機也給改良一下。這年月的織機是很笨重的,要以足踏「躡」,來穿插經緯,好的綾有五十綜(帶著經線上下分開形成梭口的裝置)、六十綜,一綜對應一躡,一個人根本踩不過來,就這樣織一匹花綾還得一兩個月的時間。自家母親只能織普通的麻布,還需要十綜,得踏十躡,不僅僅熬夜花眼啊,體力消耗也非常之大。

為什麼自己就不肯花費精力,幫助母親減輕負擔呢?

——其實這都是事後諸葛亮,馬母一心想他讀書上進,非常討厭自家兒子擺弄各種工匠工具,馬鈞要是敢提出改良織機,非給馬母一頓棍棒打出屎來不可。

馬鈞喟然而歎,鄧艾也不清楚上官究竟在琢磨些什麼,只好拱手不言。隔了好一會兒,馬鈞這才拉回思緒,再度詢問鄧艾:「觀卿與石、石苞皆非俗吏,有勇力,能、能、能決斷,豈甘長、長久屈身畎畝之間耶?」

鄧艾說我們當然不甘心啦,想要再大幾歲,就跟屯田都尉打個報告,前往洛陽去應科舉,考「知兵」,然後去戰場上一刀一槍博個出身出來——這屯所的微末小吏,真的幾無上升可能啊。

只是——「上、上官自都中來,可、可知科舉再、再開,須幾歲耶?」

如今中原已定,涼州亦得粗安——涼公呂布遠征西域,國事都託付給國相楊阜,聽說那楊義山倒心向朝廷,並無反意——只有蜀中劉備竊據一隅,估計朝廷不久便要大軍往征,以大擊小、兼弱攻昧,破之可期也。要是下一屆科舉遲遲不開,我們錯過了上陣的機會,即便考上知兵科,今後也沒什麼前途可言啦。

馬鈞覺得,對於國家大事,他貌似還沒有鄧艾知道得多,看得深遠……不過科舉目前還並沒有明令頒佈每屆間隔的時間,馬鈞也說不準下一科何時可開。他只好安慰鄧艾:「卿、卿既有才,何慮不得、得、得用耶?」下回科舉,你們小哥兒倆可一定要去洛陽應試啊,如果我還在都內,也可以照拂一二——起碼給你們找地方住,不必要跟旁的士人擠在一起。

他想了一想,又說:「若、若吾不在都中時,亦、亦可投諸葛孔明、趙君卿也,吾、吾當先薦卿等於、於二公……」

兩個結巴對話,越談越是投機,前面駕車的曹蛟聽了,直欲發笑——他當然不敢,只好咬牙忍住。不過心裡也挺高興,馬德衡說話比從前順溜多啦,我也算是完成了主公諸葛孔明的託付……

啊呦,等等,我聽說結巴對結巴,互相影響,這病症恐怕就永遠好不了哪!

【番外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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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0 20:40:43

本來無一物之卷廿二

第一章、行獵上林

曹魏之中都洛陽,與東漢雒陽城規模仿佛。當初既受禪讓,定都於此,即命工部尚書和洽營修城池宮室,和洽上奏,以「漢衰魏興,陛下受禪,德追堯舜,並定播亂,功過光武」,新城當比舊城宏偉,才能展示新朝氣象。然而曹操素來不喜奢靡——雖然近年來也略略有些放縱——乃即批示:「不必也。」

毛玠趁機提出,雒陽城池之宏偉,乃歷代增築所成,漢光武營建之初,必非其制,而如今天下尚未底定,府庫並不充盈,就應當小其規模,以待後人。曹操得奏,不禁冷笑:「孝先乃以為朕終不能平蜀,功不過漢耶?」據說毛玠之所以最終去位,也有在這方面忤逆帝心的緣由在內。

總之,新的洛陽城幾乎是完全按照舊城規制而建,只在細節上因應時勢,作了一些調整。城週一萬一千五百步,北依陽渠,南接鴻池,遙望洛水。其城西有白馬寺、平樂觀,出觀西行五百步,曠野無垠,林木參天,點綴亭閣宮闕,就是著名的皇家園林——上林苑了。

上林苑本在長安城西,始建于秦,西漢增廣,逮劉秀東都雒陽,辟其西側為苑,乃亦取名上林。不過雒陽的上林苑比之長安舊苑,規模要小了很多,這一是受地形影響所限,其二麼——據說東漢諸帝大多不喜弋獵,故此對於那些過於空曠的林苑也就不怎麼肯上心。

東漢朝雒陽周邊的皇家園林很多,除上林苑外,尚有廣成囿、平樂苑、濯龍園、鴻德苑、顯陽苑、靈台苑、西苑、西園,等等,但規模皆不如上林為大,少曠野、林莽,而多亭臺樓閣——說白了,上林主要是皇家獵場,其它苑囿才是真正意義上可資逍遙遊賞的園林。

不過曹操揮鞭執槊,以武功而得天下,與東漢諸帝不同,其性頗好狩獵,故此東漢舊苑大多已然廢棄,也不重修,卻唯獨把上林苑給恢復了起來。並且新的上林苑還包括了其東部的舊顯陽苑,規制更為宏大。

上林苑北陽渠,南洛水,西則瀍水,南北距離與洛陽城相仿佛,東西則三倍過之。據說毛玠聽聞此事後,曾私下裡說:「三水相包,若開渠導流,可得良田三萬畝,活民五百戶,何得以活鷹犬熊鹿耶?」此言自然瞞不過曹操,於是毛孝先的結局也便可以料定了……

時正秋末,草長鹿肥,動物們都拼命地搜尋、補充食糧,以備即將到來的艱難寒冬——此正弋獵之良時也。上林苑內,正有一隊騎士呼嘯縱橫,執弓射獵,不過很明顯的,也無禁軍衛護,亦不張天子旌旗,並非曹操又一時興起,跑上林獵鹿來了。

或騎或步的從卒暫且不論,真正射殺獵物的,一眼望去,都是一些貴介青年,個個衣錦被繡,冠帶輝煌,其弓既勁,其馬又良。當先一名男子,中等身材,瞧其骨骼已然成年,但相貌卻還略顯稚嫩,白麵無須,穿著與眾人亦皆不盡相同——上身素色綈袍,束著革帶,下著胡褌,足登羊皮厚靴,束髮無冠,瞧其形狀,大有胡風。他胯下是一匹高頭健馬,通體白色,卻又點綴著無數青色毛旋,四蹄踏風,如不沾塵一般。

這男子遠遠便望見了一小群麋鹿,急忙張開騎弓,搭上羽箭,瞄準了其中一頭高大的雄鹿,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但那頭雄鹿非常警惕,身又輕健,猛然間一個加速,羽箭擦著它翹起的尾巴,竟然落了個空。那男子大恚,耳旁又聽聞身後傳來雜遝的馬蹄聲,匆忙再次搭箭而射——這回瞄準的是一頭落後的中等體型雌鹿,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大概是後足有傷。這一箭終於命中,雌鹿應聲而倒。

幾乎同時,身後數騎奔來。射中的男子勒停坐騎,轉過頭去揚聲大笑道:「諸君晚矣,吾已先拔頭籌。」一名同伴撇了撇嘴:「無咎但馬快耳,乃舍我等於後——有負卿字也!」

這名被稱為「無咎」的青年男子,便是當今太尉是勳是宏輔之獨子,名為是複,年方十八,年初才剛行過冠禮,請太傅、新城公曹德為大賓,賜字「無咎」。這個字的來源,乃是《易經》的「複」卦,辭曰:「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複。利有攸往。」「朋來無咎」就是說朋友來了也無怨恨,無所怪罪——所以說你仗著馬快把我們都拋到身後,自己先射得鹿,你對得起朋友嗎?對得起你的字嗎?

是複聞言,不禁「哈哈」大笑:「吾有良馬,兄有強弓,足相抵也,何得為辭?」

要說是複胯下所騎,確乃草原良驥,是他義兄是魏(本名力微)進獻給義父是勳的,是勳隨手就轉給了側室,也就是是複的生母管氏——那娘有了,不等於兒子有了嗎?是複想要乘用,哪還有不允的道理?

而嘲笑是複「有負卿字」的,乃是勳明定之婿,是複未來的姐夫,複姓夏侯,單名為威,表字季權。他手裡那張大弓,乃是勳亡友太史慈所贈,是勳自己拉不開,瞧著夏侯威力氣大,便即轉送給他了。

這回受邀前來御苑射獵的,盡皆是勳的門生子弟,除了是複、夏侯威外,還有秦朗秦元明、陳均陳平之,以及田彭祖字公壽,以及一個長一輩的曹真曹子丹,乃是勳之妻舅也。不過秦朗、陳均、田彭祖,弓馬都很平常,曹真是長輩,不跟他們爭搶,所以只有是複和夏侯威競爭第一,結果被是複仗著馬快,射倒了第一頭獵物。

是複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夏侯威不禁冷哼一聲:「兄固讓弟也。」不是我比不過你,純粹是大哥我讓著你哪。是複笑道:「非兄讓弟也,乃內而讓外也,若得婚姻,料不讓矣。」你不是瞧在我年輕的份兒上才相讓啊,是瞧在我姐的面子上,不敢得罪我這小舅子。等到正式結婚,把美人弄到手了,估計你就不肯再讓我啦。

曹真過來打圓場,故意順著是複的話頭引開,問夏侯威:「卿與吾甥何日結縭耶?」夏侯威挑了挑眉毛,揚鞭一指是複:「翁尚未允……無咎盍為我言之?」你去幫忙跟你爹說說,趕緊把日子定下來吧。

是複說我可不敢問我爹這事兒,況且——「吾亦難得見姊,兄旦夕見之,何不倩姊求之?」夏侯威的未婚妻是雪乃正室曹氏所生,居於城內府邸,夏侯威既是准女婿,又是是勳的弟子,也經常出入是府,可以跟是雪會面;是複就理論上而言乃是庶子——雖然就他一個兒子,庶亦可為嫡矣——一直跟著親娘住在城外莊院,跟是雪終年都難得見上一回。所以他說啦,你與其找我,還不如跟我姐姐說,讓她主動去求告老爹哪。

夏侯威臉上微微一紅:「卿姊如何肯言?」她一大姑娘家的,怎麼好意思去催促自己的婚事?旁邊陳均笑著插嘴:「料即婚也,內亦讓外。」一瞧你將來就是個怕老婆的,到時候還得讓著小舅子,哪兒敢奓毛啊。

夏侯威擰眉呵斥道:「孺子,何得置言婚姻?!」

這群人裡面就陳均年紀最小,本年虛歲十七,尚未冠禮,雖然也是成年男子的打扮,但細瞧便可得知,額發尚未剃去,還留著劉海哪。所以夏侯威說了,小孩子家家的,別人結婚的事情,哪兒輪得到你來插嘴哪。

曹真繼續打圓場,就問陳均:「聞卿已許親矣,誰家之女耶?」

陳均拱手回答:「乃故徐州牧之女孫也。」曹真眉毛一擰:「陶氏式微,何得為戚?」陶謙死後,他兩個兒子陶商、陶應倒是還曾經輝煌過一陣兒,但因為能力實在淺薄,不過倚仗父蔭罷了,到了這會兒,早就已經淡出政治舞臺啦,光掛著空頭侯爵在家裡吃閒飯——陶家跟你陳家,門戶可不大當對啊。

陳均說了,這都是亡父去世前的安排,說不定是感念當年陶恭祖任用之德,也或許是……他把徐州搶來歸了曹,導致陶氏沒落,大概有些於心不忍,有點兒內疚吧。

田彭祖當即呵斥:「卿慎言,豈有為人子而毀詈尊長者耶?!」你前半句還則罷了,後半句竟然說亡父內心有愧,這是做兒子應該講的話嗎?

陳均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趕緊拱手謝罪。曹真心說這夥小年輕為啥湊在一起盡起口角啊,難道是我姐夫教育有問題?正想再說些什麼,忽聽身後一人大笑道:「孤邀卿等弋獵,何駐馬而論道耶?」

眾人聞言,盡皆轉頭,就見遠遠地奔來一騎。馬是良馬,通體墨黑,然而並未疾馳,只是碎步小跑;馬上一條大漢,衣著華彩,但並未踩鐙,卻幾乎是盤腿坐在了馬鞍之上,而且手也不牽韁繩——右手舉著一皮袋酒,不時湊到嘴邊喝上兩口,左手則隨隨便便地搭在膝蓋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坐在馬背上卻如同坐在床榻上一般,身隨馬走而上下起伏,左右方向卻紋絲不動,毫無搖晃。

說話之間,這大漢已到面前,一揚手,便將手中皮袋朝著曹真拋擲過去。曹真接住,仰起頭來嘬飲了一小口,隨即笑道:「謝大王賞賜。」

大漢伸手一抹頷下焦黃的鬍鬚:「叔父何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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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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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朋友無隱

這盤膝坐馬的黃須大漢,便是當今天子曹操的第三子曹彰曹子文,受封任城王。曹操受禪得國以後,就把外放的幾個兒子全都召回身邊,各封王爵——其他成年的兒子除了一個曹沖曹子盈,全都封公而已。

漢制,封王於郡,並立其國,魏因承之,但目前所封的大多是才剛析分出來的小郡,而且也沒有立國,幾個王全都留在洛陽,不放於外。想當年曹彰受命為廣衍長,地與胡接,還曾經率軍剿滅叛胡,天高地廣,縱橫馳騁,當真是快樂無極。這回雖然晉位為王,卻等於淘氣孩子給關在了家裡,真是站著也累,坐著也煩,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所以他就去求告曹操,說上林苑一年四季,大半時間都空在那裡,陛下您國事倥傯,也難得去上一回,不如向兒子們開放,讓我閒時去射獵散心吧。曹操自然明白這個兒子的脾性,當即首肯,下詔說今後幾位王想要去上林射獵,不必事先請示,有司都應當接待。

所以曹彰碰上秋冬之際,就三天兩頭呼朋喚友,到上林來打獵——這回特意找了跟是勳有關係的一群年輕人。

在曹彰的催促下,年輕人抖擻精神,再度縱馬馳競,羽箭紛飛之下,稍有獵獲。曹彰本人倒似乎並沒有什麼打獵的心思,與曹真曹子丹並馬緩行,落在後面,談論一些行軍佈陣的話題,頗為投契。

其實這兩人少年時即為至交,都有馳騁沙場的雄心壯志,後來曹真被曹豹收為養子,憑空拔了一輩兒,曹彰也外放為廣衍長,來往才逐漸稀少。曹子文正想趁著這個機會再敘前誼,而且效果確實不錯。

眾人奔獵了一中午,共得鹿二、雉四、雀三、兔七——收穫不能算多豐厚,關鍵陳均他們幾個拖了後腿,幾乎全是夏侯威和是複的功勞。眼見紅日西沉,曹彰遣部屬招呼朋友們回來,找一處亭台架薪燃火,把獵物剝皮炙烤起來。時候不大,肉香便即飄蕩四野,曹彰又將出來美酒,與眾人歡飲。

他端著酒杯,詢問眾人:「今日頗樂否?」曹真率先回答:「樂未央也,全賴大王恩惠。」曹彰淡淡一笑,但隨即卻面色微變,放下酒杯,慨然而歎:「恐如此之樂,終不可久也。」

是複問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已經得著消息,陛下將要允准大王之國了嗎?曹彰搖頭:「非也。因思卿等皆顯宦子弟,更兼良材絕世,不久必有重用。乃各分散,天涯一方,成功立業,唯孤羈限洛陽,不得伸展,豈不恨耶?」

曹真聽了這話,趕緊擺手:「大王被酒,失言矣。」你擔心我們各自為官,從此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這沒有什麼問題,但又慨歎自己被圈禁都中,有志不得伸展,那就不大合適了——這是有怨懟天子之意啊。你喝多了吧?還是趕緊打住這話頭吧。

其實曹彰未必真喝多了,但喝多的卻大有人在。田彭祖根本沒有理睬曹真,卻直接接了曹彰的話頭:「大王不得之國,亦不得用,為儲位未定也,乃處嫌疑之地,不得不然耳……」

曹真呵斥道:「太子尚在,何謂儲位未定耶?!公壽慎言!」

夏侯威撇一撇嘴:「太子今如乘小舟而涉汪洋,旦夕將覆,人所共知也。于此皆親眷至交,又何必諱言?」他跟曹真也算是遠親了——一則從母親論,其母丁氏為曹操已故正室丁皇后之妹,而曹真算是曹操的從弟;二則從岳家論,曹真是他准岳父是勳的小舅子。在座諸人,是複乃是勳之子,叫曹真舅父,陳均生母為是勳族妹,秦朗、田彭祖關係略微疏遠一些,但亦同為是勳之徒。所以夏侯威說了,都是親戚朋友,又沒有外人,田公壽說句真話又怎麼了?

曹真心說咱們是不算外人啊,可曹彰……好吧,論起來他是我族侄,是你姨表兄弟……但要這麼一說,諸曹、夏侯,乃至於是氏,全都不是外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臧否太子啦?

還要再攔,卻聽秦朗又開口了:「儲位定也,然未穩耳。若其穩固,大王兄弟皆可之國,何所害耶?為其未穩,陛下乃恐諸王各攬黨羽,動搖太子之位,是以留都以監護之也。」

要論出身,這夥人裡屬秦朗最低。曹真、是複等不必說了,陳均亡父陳登曾任徐州刺史,為一方之霸,其兄陳肅也已出仕,任汝陰令;田彭祖之父田豫見為幽州刺史。只秦朗秦元明,其父秦誼乃是勳的門客出身,文武兩道皆無所長,到目前也不過才做到登州不其尉而已。可是這票人裡面,就秦朗相貌最佳,風儀最好,穿著也最華麗,口舌最為便給——時人都評價說,秦元明如是太尉假子,盡得其風韻也。

所以秦朗講話又疾又清,條理分明,當即就把曹真想說的話給噎回去了。

曹彰接口道:「孤與兄弟等不同,豈有妄念哉?但願馳騁疆場,或北定胡,或西平蜀,為國家討賊,但求得侯,無意于王也,而況大位乎?陛下若能洞孤心者,必肯見放於外,強過上林弋獵,聊遣煩悶耳。」

是複一撇嘴,突然開口:「若大王可為儲君,國家必安泰矣!」

此言一出,大傢夥兒全都傻了——喂,想想可以,你別明著說出來啊,是無咎你真喝多了吧!曹真趕緊揪住是複的胳膊:「日將夕矣,酒食亦足,吾等乃當告退……」曹彰卻盯著是複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無咎,此卿意耶,太尉之意耶?」話才出口,卻又覺得不妥,趕緊找補:「卿之愛孤,孤深知也,然此語非卿所當言也,亦非孤所敢與聞也。」

曹真心說你別越描越黑啦,再說下去肯定要出事兒,還是趕緊扯乎為好。

於是興未盡而宴即散,眾人各自返家。是複倒是距離最近,可是等領著從人返回是氏莊院的時候,也已是晚霞滿天,黃昏時分了。他正琢磨著,那哥兒幾個還來得及來不及進城哪?早知道就扯他們回來,先在我家寄宿一晚啦……遠遠的,就見自家老娘雙手叉腰,正氣哼哼等在院門口。

是複心說任城王相請狩獵上林苑,我早就跟你彙報過啦,又不是偷跑出去的,可能回來晚點兒,也都打過招呼了,你這是生的什麼氣啊?然而終究不敢怠慢,趕緊下馬行禮:「兒歸晚矣,見過母親。」

其母管巳眉頭緊皺:「乃飲酒耶?」是複說吃野味當然要喝酒啦,否則——「恐食物淤積於內,傷害臟腑……」管巳說別來這一套,我說過你才成年,儘量少喝酒,喝酒誤事,你全都當耳旁風!罷了,也不必我來教訓你——「汝父見在莊內,可洗漱後前往相見。」

啊呦,是複聞言倒不禁一愣,心說今天老爹回來啊,我怎麼把這碴兒給忘了……

趕緊進莊,取茶水來漱了口,略消一消酒氣,這才整頓衣冠,大步前往書齋去拜見父親。進了門一瞧,就見是勳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仰著頭,似在沉思,聽到兒子的聲音,也不動彈,直接就問:「何以晚歸?」

是複趕緊稟報:「任城王請兒等上林弋獵,已先稟報過母親矣。」

是勳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兒子今天哪兒野去了,所以相問,只為引起話頭而已。於是追問道:「尚有何人?」

是複稟報說還有舅父曹子丹、姐夫夏侯季權等人。是勳聞言,不禁冷笑:「任城王可言及儲位之事否?」

是複說確實提到了,於是就把酒宴上眾人所言,合盤托出——光隱瞞了自己最後借著酒意說的那句不成體統的話。

就見是勳緩緩垂下頭來,雙眉微蹙,仿佛在自言自語:「秦失其鹿,天下乃共逐之……」是複忍不住就插嘴:「即未失鹿,料不遠矣。今太子……」是勳狠狠一瞪眼,把兒子的話給噎回去了:「口舌招尤,汝乃欲族我是氏耶?!」

是複苦著臉辯解,說我是在爹你面前,在自家門裡,才敢這麼說話的呀,在外頭肯定三緘其口——心裡說,幸虧我沒把自己說過的混話告訴你,只希望曹真他們不要來告暗狀。

是勳緊盯著兒子的眼睛瞧了半晌,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心說這兔崽子究竟象誰啊?怎麼一個不慎,就讓他長成這個樣子了?

若說身量,是複是跟了老爹的遺傳,在這年月勉強算中等以上,而且他年紀還輕,說不定還能再躥一躥。可是四肢發達,又似其母,尤其一張臉也跟管巳相仿佛,快二十了還跟十三四歲似的——管巳則是年過三旬,仍然幼齒面孔。

是勳對於兒子的教育,一開始想「棍棒頭上出孝子」——他的靈魂雖然來自於兩千年後,但即便上輩子也是被爹媽一路敲打長大的,而且這年月父權至大,強權養育法最省心力——可是總被管巳攔著。管巳凶蠻強悍慣了的,卻偏偏對兒子寶愛得無以復加,是真正慈母,平常最多呵斥幾句,絕對捨不得下手責打——估計她也知道自己手重,怕兒子承受不起。問題向來「慈母嚴父」,你得允許老公動手啊……結果她的力氣全都用在攔擋老公上了。

是勳一琢磨,既然打不得,那行,我就用新式教育法,跟兒子講道理吧。堂堂是宏輔說遍天下,難道還對付不了你一個小屁孩子麼?可是講理初始還算有效,甚至柔聲溫言地長篇大論,都能把是複給說哭嘍,然而時間一長,次數一多,這孩子終於也練皮實了,把老爹的話全當東風馬耳。是勳倒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我在建功的道路上倘若碰到這路貨色,估計也會鎩羽而歸——簡直水潑不進啊,口頭唯唯,卻完全不往心裡去。

結果這麼一來二去的,他跟是複的關係變成了這時代絕對的異類,情為父子,卻更似友朋。是勳乾脆就教育兒子,說:「父子之間,或有大小杖之別,朋友相交,乃無隱也。」凡事兒你都跟我說實話,我絕不責怪於你,我對你有什麼意見,也當面向你提出來,斷然不會不教而誅。

所以今天是複才說,是爹你讓我諸事無隱的呀,所以兒子心裡有什麼想法,必然要稟報於你。這兒又沒外人,你責怪我怎的?你想毀諾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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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52:44

第三章、自恃其智

是勳有兩個家,一在洛陽城內,與妻曹氏、妾甘氏,及兩個女兒所共居也,二在城外,構建莊院,與側室管氏、兒子是複共居。緣由在於曹、管二女不和,是勳此前國事倥傯,沒精神頭操心內事,乾脆把兩人分開,其後便逐漸成了定例。分開時間長了,二女倒也往來致書,甚至偶爾走動,表面上尚算和睦,只是誰都不提「分久必合」之事,是勳也只好繼續兩頭跑。

總體而言,他在城內宅邸呆的日子比較多,出至城外莊院,也就占了五分之二的時間而已。所以就理論上來說,與兩個女兒相處比與兒子是複相處要親密得多——再說是勳本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不似這年月絕大多數士大夫,視子如璋,而視女若瓦。

但這絕不代表他在主觀上就疏遠自己的兒子,對於是複的教育問題還是頗為上心的。是勳滿腦子的未來知識和理念,充滿了傾訴欲,非常希望能夠將自身的真實來歷向某人合盤托出——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人必目之為瘋癲也。即便在《物理初言》當中,他也咬緊牙關忍住,沒有花篇幅描述兩千年後的世界形貌——這年月即便再開明的讀書人,恐怕也不會有人能夠理解其中之萬一啊。

只等有了兒子以後,他才突然想到,我可以把這些全都說給兒子聽啊……不,是必須要說給兒子聽!只是灌輸的時機還需斟酌,真要把兒子教育成為具備未來理念的古代人,那在社會上還可能混得開嗎?終究不可能帶兒子到未來世界去瞧上一瞧,親身體會啊,那麼「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知其然而不盡了其所以然,恐怕自己都會把自己給逼瘋嘍。

周不疑近來越發神神叨叨,憤世嫉俗,便為明證——這還多虧自己和關靖、諸葛亮反復開導他,否則即便曹操不下狠手,千夫所指,那小年輕也必然無疾而終。

世人都說,是太尉的群弟子,各得其一所長也,諸葛孔明得其「仁」,郭伯濟得其「信」,司馬仲達得其「睦」,秦元明(秦朗)得其「言」,張敬仲(張緝)得其「恭」……獨周元直得其少年時之狂態,且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所以是勳打算等兒子人生觀、世界觀基本成型以後,再逐步向他透露事情的真相。問題是,又將要如何塑造兒子的人生觀、世界觀呢?對於張緝、秦朗、夏侯威等少年弟子,是勳聘請了名儒盧毓盧子家前來教授經學,自己只偶爾指點一下罷了,可是對自己親兒子是複,那真不放心扔給別人,尤其是這年月的儒士來教。萬一灌輸了一腦袋的泥古不化,恐怕自己就再難扳正過來啦。

故而他親自上陣,六歲即為是複開蒙。但問題自己的精力終究有限,而且還三天兩頭地出遠門,折衝于諸侯之間,再加上終究是自家兒子,又有管巳攔著,那真是打也打不得,罵又罵不出記性來……

經過是勳長年的努力,他如今終於可以拍著胸脯說,兒子是複無論在這時代還是自己穿越前的時代,人生觀都算勉強正派,至於世界觀……不提也罷。可是雖然是複瞧上去就是很正常的官宦子弟,沒什麼劣習,也沒什麼惡行,論及學問,卻實在是提不起來啊。

在經學方面,是複也就能夠背誦《論語》而已,其餘各經,竟然未能通讀,遑論明瞭其意旨了;在文學方面,是複落筆勉強文通字順,靈性、華彩是一毫也無。若是去應科舉,以是勳的身份,其子弟中正品評必給第一等的上中,有不少的加分兒,但就算再加一倍,估計也還是名落孫山……

是勳只好安慰自己:「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是複走不通科舉之路,但可以蒙蔭為郎啊,只要自己老了老了,在政治上不驟然跌一個大跟頭,是複本人也不捅什麼大簍子,累積資歷,二千石終究還是有得做的。等自己一閉眼撒手,就算新的爵制始終不定,起碼還有個侯位傳襲給他,乃可一生衣食無憂也。

然而問題是,是複並不是真的「愚且魯」,他只是不喜歡文事而已,大概受其母的影響,弓馬之道倒頗為嫺熟,年紀輕輕就甩開他爹好幾條大街去。管巳有時候也得意洋洋地吹噓:「吾兒不學其父做宰,乃可為將軍也。」是勳說你就真放心讓兒子上戰場,不怕有個萬一嗎?管巳聞言啞然,好一會兒才想出辯駁的理由來:「彼父可致太平,兒乃為太平將軍。」

是勳心說太平將軍有什麼好當的啊……

是複既然在文事方面毫無所長,是勳滿肚子的「學問」,也就不合適傳授給他,說明真相的時間只得一拖再拖。後來他也想明白了,兒子雖然加冠,也才十八歲而已,少年人心性不定,總得等他真正成熟以後,才能透露真相啊。而且自己也才四十歲——實際年齡其實更小——雖然這年月人們的平均壽命很短,但作為養尊處優的公卿,努把力就不可能活不過五十歲去,我著的什麼急啊。

因此上,他對是複真不能說是「諸事無隱」,所以那麼說,只是為了讓兒子對自己「諸事無隱」罷了。

故而這回是複說了,我不瞞你,跟你實話實說,對於太子那是真不看好,而且——「阿爹寄望天子,兒等則必寄望儲君也,若不得人,宦門之危,恐反甚之于平民也。」

是勳點點頭,說你有這份憂患心思,倒也挺好,然而……壓低了聲音問:「汝以為諸王中,誰可為嗣?」

是複咧嘴一笑,回答說:「諸王以阿爹故,皆願與兒交遊,其任城王、曆陽王往來最密……」曆陽王即曹沖曹子盈——「然兒以為,能安泰國家者,唯任城王耳。」

是勳微微一皺眉頭,心說諸王中我最不看好的就是曹彰,你倒覺得他最合適繼承帝位……是因為你們在武道上有共同語言嗎?「曆陽王何如人也?」

是複說曹沖那小子聰明過了頭,做事顯得非常矯情:「隻言片語,皆似有深意者,欲探兒之所欲也,與彼交往,甚感疲累。」

是勳聞言,不禁莞爾——這世上有兩種聰明孩子,一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靈性會逐漸消散,另一種則自恃其智,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孔融就是後一類的典型,他當年若是愚笨一些,不整天拐彎抹角地譏諷曹操,哪怕是當面頂撞,曹操都未必真會殺他——說不定用來作為自己海量寬宏的參照物呢。

曾以「稱象」之事而名滿天下的曹沖,也是如此,聰明過頭,鋒芒畢露。好比說在拉攏是家人方面,正如是複所言,幾乎每句話都象在試探對方的心思、傾向,時間長了,反倒引人反感。在這方面,他做得就不如三哥曹彰啦,你看曹彰見天兒找是複講武、狩獵,只拉近感情,卻基本上不提儲位之爭。

當然啦,若論籠絡人心,曹沖、曹彰乃都不如另外兩名競爭對手。如今曹子桓、曹子建身周都聚集了不少人才,也有相當數量的重臣擺明瞭傾向於他們,只是在是勳心中的草稿上,已經基本上把這兩個人的名字給劃去了。因為曹丕主要拉攏的是世家大族,以陳長文為首,這跟是勳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是勳倒是還沒跟世家扯破臉皮,但他心中始終把大族當作自己施政的頑敵,片刻不敢大意。

至於曹植,因其文采斐然,氣度雍容,頗得年輕官僚的仰慕。但這些年輕官僚僅是勳所知,並不包括是複、夏侯威等人,說白了,圍在曹植身邊的多為文士,他在軍隊裡和武人中的影響力相當有限。是勳認為,國家終究還並沒有統一,這時候考慮一個純文藝範兒的帝位繼承人,不老靠譜的……

然而與是複不同,他並不怎麼看好曹彰,又因曹沖過於聰明而頗加防範。這幾年他雖然儘量置身事外,卻始終在考慮曹操繼承人的問題,目前的結論,貌似最合適還是長子曹昂。

一則曹子修見為太子,為儲是名正言順,保證他的地位不變,可以最大程度地維持安定局面;二則這孩子無論在文士當中,還是在武將當中,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兩條腿都站得比較穩;三是雖然有些迂腐,但終究宅心仁厚,可為守成之主,對於臣子們來說,也顯得比較安全。

是勳一心想創建半虛君式的官僚體制,則曹昂這種德一流、才二流,權力欲三流的君主,是再合適不過啦。

然而可惜得很,曹昂本人卻並不怎麼爭氣,最近又鬧出來那樣的事情……

最終是勳不禁長歎一聲,關照是複:「是非汝所能妄言也。譬如泥淖,涉必陷足,慎之,慎之。」今晚你跟我說過的話,千萬千萬別再對第三人透露。

是複趕緊拱手受教,說爹你且放寬心,你兒子是傻,可還並沒有傻到那個程度呀。然而——「阿爹之屬意,亦須定矣。」你也別一直猶豫不決啊,你究竟看好哪位皇子,也得趕緊拿定主意才成。

是勳擺擺手,說不談了,咱們出去吃晚飯吧。

當晚家人聚餐之時,管巳又提出來了,說複兒既已冠禮,你最好趕緊琢磨一下他的婚事。是複倒貌似並沒有馬上結婚的想法,反倒阻攔母親:「且待阿姊婚後,再言兒事不遲。」管巳一瞪眼睛,說是雪出嫁就已經夠晚的啦,也不知道你爹心裡怎麼想的……她並非我所生育,我也不好插嘴,但這跟你的婚事毫無關聯,沒必要等她先嫁。

是勳只好說:「吾念之也。」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啊,怎麼可能耽擱兒子的終身大事呢?但正因為保愛兒子,所以在這件事上才必須慎之又慎——你別多話了,我會儘快拿出一個結果來的。

用餐完畢之後,是複藉口自己白天狩獵勞累,想要趕緊洗洗睡了,於是辭別父母,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進門之後,先命僕役點起燭來,他伏在案頭,開始寫信。信是寫給刺奸掾丁儀的,開篇就說:「正禮足下,前書收悉,然複以為,捕風捉影之事,正不宜驟稟于大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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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0:53:46

第四章、渾人心思

對於儲位之爭,是複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對老爹在這樁事上的行為舉措,亦頗有些不大以為然。

他知道是勳一直在猶豫,定下不下來究竟扶保誰人為好,所以乾脆跟幹岸上瞧著,儘量不濕自己的鞋。可是你當不插足就能不濕鞋的嗎?不履泥淖就必然不會深陷其中?事情哪兒有那麼簡單啊——關鍵問題在於,老爹你實在是太過聰明瞭呀!

其實聰明無所謂,關鍵是聰明外露,就跟曹沖曹子盈似的。老爹你半輩子輔佐天子,折衝于諸侯之間,並創設國家制度,對於人心的把握是非常精明的,要說在立儲之事上看走了眼,就算全天下人都相信,天子也未必會相信。曹操本人現在也拿不定主意,而很想聽取你的意見,你自己摳摳縮縮的,並無定見,沒有准話,反倒會引發曹操的猜疑。

曹操或許會認為,是宏輔早就有換馬的企圖啦,否則不會不站出來明確表態支持太子曹昂;而且是宏輔欲換之馬,還必然是個大冷門兒,否則不會不肯對自己明言。然而如今的是宏輔雖然並無實際執掌,終究影響力覆蓋朝野,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他既認准了儲君備選,難道就肯作壁上觀嗎?必然私下裡有所串聯、活動啊……

曹操近年來疑心病越來越重,脾氣也見長,奢靡日甚一日——貶斥舊臣毛玠,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是複嘗試站在曹操的角度來觀察問題,考量問題,得出的結論是:能在立儲之事上動搖曹操想法的,或者能夠主導朝野輿論導向的,當世只有三人而已,一個荀公達,一個是宏輔,一個賈文和。曹操因為此事,不可能不猜忌此三人也。

問題這三人還存在著本質的區別。首先說太宰荀攸,終究垂垂老矣,而且近來多病,恐怕活不了幾年啦,在曹操測度,荀公達八成會死在自己前頭,所以對於儲位之爭,他會力求其穩,以免站錯了隊而使子弟受到牽連,到時候自己兩眼一閉,恐怕再無挽救的機會了。故此荀攸特意置身事外,曹操八成相信。

再說上卿賈文和,此人可算降將,中青年時代攪鬧關西,名聲也不怎麼好,所以自從投曹以後,便即闔門自守,外無交遊,具體工作是兢兢業業,於大政方針卻幾乎不發一語。賈詡求避猜忌,那是幾十年如一日啊,曹操反倒對他格外放心——否則也不會在郭嘉去世後,一度把情報工作交給他負責了。

說白了,荀攸的優勢是天壽將盡,賈詡的優勢是縮慣了的,所以他們刻意不沾儲位之爭,曹操都可以理解,也能夠原諒。然而是宏輔尚在盛年,曹操還想把他留給兒子的——若然不諱,能夠輔佐新帝,穩定朝局,平安度過是勳昔日所雲「二代瓶頸」的,只有二人堪當大任,那就是曹去疾和是宏輔,但若論影響力,曹德又比是勳差得難以道裡計啊——倘若是宏輔並不看好儲君,將來必生事端。其次,是宏輔從來不憚為天下先,敢負重任,偏偏碰到這件事兒卻縮了,曹操真能相信嗎?

故此是複以為,老爹這才真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哪,你精明了一輩子,這會兒裝傻也裝不象啊!

不象兒子我,天生便有裝傻的潛質——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被老爹你教出來的。你打小就三天兩頭長篇大論地教訓我,貌似不把我當兒子、小輩,卻當你折衝樽俎的對手,我頂一句,你就能翻出千百句道理來……論口才我肯定不是你的個兒啊,就連得你之「言」的秦朗秦元明也比不上,而且小孩子怎麼能跟大人比道理?受過幾回挫折之後,乾脆,我裝傻得了,不管你說什麼,盡皆唯唯而已。

即便在朋友群中,在士林輿論中,是無咎智商不及乃父一半,那都是有公論的,這才是真正的天然呆保護色,我正好利用來摻和儲位之爭。其實今天他在眾人面前提出曹彰合為天子,那真不是頭腦一熱的脫口而出,而是特意在試探眾人,尤其試探曹子文。

主要在於,這種試探風險性很小。首先在座都是親朋好友,而且明顯在諸王中傾向曹彰——就連曹子丹,口雖不言,行事又謹慎,他的傾向性也是瞧得出來的——所以不會有人把自己的「渾話」散佈出去。其次,就算真散佈出去了,是無咎一渾人所言,真有人當回事兒嗎?曹子文是傻,竟然還問:「無咎,此卿意耶,太尉之意耶?」曹丕他們幾個聽聞此語,卻定然不會聯想到乃是勳有所表態。哪怕曹操也聽說了,頂多關照老爹好好管教自己,別整天胡言亂語罷了——老爹又不敢打我,我怕他管教嗎?

唔,仔細想想,倒也還是有點兒怕的……否則就不會在老爹面前隱瞞自己說過那句話啦。別人還則罷了,只希望曹真不要悄悄地跑過來告狀。

大傢夥兒都知道自己是渾人,所以並不會特意忌憚,大傢夥兒也都知道自己乃是宏輔之獨子——雖說如今甘氏也懷孕了,終究孩子還沒落生不是嘛,是男是女,誰都料不准的——自己即便表明了傾向性,各家仍然會設法大力拉攏。更重要的是,誰都會認為渾人方便當槍使……

比方說這回,丁儀就想把自己當槍使來著,然而這事兒實在太大也太虛啦,自己必須找個理由,不上他鉤。

丁儀丁正禮,乃曹操同鄉好友丁沖之子,少負文名,所以曹操曾經一度打算把長女許嫁給他。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以此事徵詢曹丕的意見,曹丕說:「女人觀貌,而正禮目不便,誠恐愛女未必悅也。」丁儀是高度近視,眼神差到影響容貌——因為總是眯著眼睛瞄人——太委屈姐姐了,還不如把姐姐許嫁給夏侯惇之子夏侯楙哪。

所以最後清河長公主就嫁給夏侯楙了。然而其實曹丕眼神兒也不怎麼樣,夏侯楙就一廢物點心,而且好色無度,清河長公主婚後受的委屈那可真大發啦。

據說後來曹操徵召丁儀為掾,接觸之後,不禁慨歎:「丁掾,好士也,即使其兩目盲,尚當與女,何況但眇?是吾兒誤我!」

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操沒有去問曹丕,而是去問了曹昂——理所當然的,曹昂是長子,又為明定繼承人,還是清河長公主(當然那時候尚無公主之號)的同母胞兄,必然要詢問他的意見啊,曹丕算老幾——曹昂同樣不贊成這樁婚事,但他的理由又跟歷史上的曹丕不同:「丁正禮文過其實,巧佞之尤,安可為吾妹婿耶?」您別讀了他的文章就相中了這個人,我瞭解他,那傢夥心術不正,浪蕩無行,絕不能夠把妹妹嫁給這種貨色!

不過曹昂倒是並沒有推薦夏侯楙,那還是曹丕跟夏侯楙交好,主動向曹操推薦的。曹操再問曹昂,曹昂這回沒有表示反對——倒不是他瞧好夏侯楙,而是對那傢夥不大瞭解,加上夏侯家族位高權重,與曹氏數為姻親,就門戶登對而言,就親上加親而言,那都沒有理由反對啊。

所以可憐的清河長公主,最終還是落到了夏侯楙手中,即便歷史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未能改變……

此事暫且不提,話說原本歷史上,丁儀因為此事而深恨曹丕,就此上了曹植的賊船,然而他空有恨丕之心,卻並無佐植之才,最終還是在曹丕繼位後掉了腦袋。在這條時間線上,丁儀當然不恨曹丕了,卻恨曹昂,並且估計是臭味相投的緣故吧,照樣一轉身跑去依附了曹植。

這回就是丁儀寫信過來,向是複透露,說我正任刺奸掾,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貌似最近太子之事,背後黑手乃是曆陽王曹沖!本人官卑職小,不敢再深究啦,你瞧瞧是不是能跟太尉透露一聲兒,請他關注此事啊?

是複接到來信之後,不禁冷笑,心說太子昔年評價丁儀「文過其實,巧佞之尤」,那還真沒有說錯,不過此人的能力也僅「巧佞」而已,距離智慧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啊。丁儀想通過自己,把事情捅給是勳,目的有二:一是離間、疏隔是氏與曹沖的關係,二是希望是勳把事情上奏曹操,從而把曹沖徹底踢出爭嗣的行列。

然而你是刺奸掾,既得情報,就應該直接稟奏天子,哪有再多繞一圈兒的道理?啊,你是怕自己為曹植黨羽之事,知者不少,害怕把事兒再牽扯到曹植身上,甚至讓曹操懷疑乃曹植刻意構陷曹沖的,所以才想把我當槍使。

是複心說我背著渾人之名,倒是不怕被你們當槍使,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你們互相捅出血來,趕緊篩掉幾個備選,好讓我老爹拿定主意。問題這事兒可實在太大啦,你給的證據又太虛,真要捅了出去,就算此槍不一擊而折,也會從此在曹操心裡掛上了號,或者讓老爹開始提防我……所以啊,這回我真得縮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寫完了信,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去丁府,然後是複便洗漱安眠。可是他翻來覆去地睡不大著,心中仍在考慮儲位之爭。對於老爹來說,貌似維持曹昂的繼承人位置,最為穩妥,那麼對於自己來說呢?誰繼曹操之位,自己這官二代才更方便出人頭地呢?曹彰是不成的,從今日的試探便可得知,這人過於魯直,城府不夠深哪,就算有自己幫忙,甚至有老爹幫忙,他上位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曹沖太過聰明瞭,若得為君,臣僚們光揣摩上意就都得累死……

那麼昂、丕、植三個人中間,誰比較合適呢?還是再等一等,看誰先落馬再說……隨即想到丁儀的來信,曹植是斷然出手了,雖然自己不敢接——可是如此一枚好彈,若不能砸毀曹沖那道壁壘,實在太過可惜……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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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1:02:47

第五章、刺奸密奏

曹彰請是複等人上林狩獵之後過了約摸半個月,他又再次發請柬過來,邀請是複前去飲宴。這回請的多為武人,再無秦朗、田彭祖之類文士,但仍然有曹真和夏侯威在內,此外還包括夏侯威次兄夏侯霸、夏侯惇長男夏侯充、曹仁長男曹泰、曹純之子曹演,等等……

說白了,諸曹夏侯,外加是氏,所有喜武略而甚于好文事的年輕人,基本上全都在受邀之列——當然啦,曹彰的兄弟們不在此列。

請柬送來的時候,正巧趕上是勳的休沐之期,又宿在城外別院,於是他關照是複,宴會上大傢夥兒都說些什麼,你回來要一一向我稟報,而至於你自己:「毋多言,毋勝飲。」是複唯唯而去。

兒子走了以後,是勳定下心來,就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兒子的婚事問題——因為管巳最近幾乎一見面就要催——究竟給他娶個怎麼樣的老婆才合適呢?曹操已經暗示過了,欲將一女許嫁是複,然而是勳尚且猶疑,沒有當場接口,若無其事地便岔開了話題。本來親上加親,使得曹、是兩家關係更為密切,是一條保全兒子和家族的好方略,問題儲位未定,就怕越是國戚越容易捲進政治漩渦裡去啊,歷代附馬被殺的可也不在少數啊,尤其兒子又是個不怎麼有心眼兒的……

正在書齋中尋思,尚未得其要領,突然門上來報:「天子有詔,宣太尉覲謁。」是勳抬起頭來瞧瞧天色,這都下午了,曹操怎麼突然間想起來召見自己?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休息,八成會到城外來的呀,這等進了洛陽城,再奔皇宮,估計都晚霞滿天啦……有什麼事兒如此著急?

終究不敢怠慢,趕緊穿戴整齊,也不乘車,直接騎馬馳入洛陽西門,便奔宮掖而來。迎接他的倒是個老熟人,乃當年耿紀、韋晃之亂中起過不小作用的宦官任曙吉,見為常侍。任曙吉通報過後,即請是勳進入建始殿,於是是宏輔脫履卸劍,疾趨而入,抬眼朝上一瞧,就見曹操又一次頭纏白布,仰躺在榻上正哼哼著呢。

是勳趕緊詢問,陛下是何時頭風又犯的?有無延醫診治?我來的真不是時候……正待告退,曹操卻一擺手,說你先別走?「痼疾耳,無妨也。」

我這毛病也好幾十年啦,疼著疼著都習慣了——話說當初要是華佗真肯上心給我去了病根兒,說不定我還會覺得有點兒寂寞哪……隨口開句玩笑,然後就說,估計是因為最近受了風,腦袋突然間就疼痛起來,好在有昔日華佗傳下的按摩之法和藥方,按摩、服藥既畢,現在已經快要緩過來啦。宏輔你別走,留下來吃晚飯吧。

其實呢,曹操這頭疼病還真不是受風所致,才會復發,而跟他從前的絕大多數情況相同,都是氣出來的。且說當日午前,這位大魏皇帝面會群僚已畢,才返內廷,就突然接到了一份刺奸遞來的密奏,覽之大怒,便即下旨,召是宏輔前來相見。

可是接下來就是頭疼,而即便頭疼也禁不住他胡思亂想,最終決定,這事兒還是先放一放……啊,是勳來了,那成,咱們暫且談點兒別的事情吧。

且說曹魏的官僚架構,主要是由是勳牽頭,與陳群等重臣共同擬定的,但曹操並沒有全盤照準,而多少作了一些微調。即以三台三省十二部制而論,原本陳長文等人是主張徹底消除內廷,完全恢復到漢武帝之前外朝獨大的局面的,卻被是勳給攔住了:「數百年之制,豈可一旦而遽廢之耶?」

就政治理念而言,他本人也反感內廷,但深知改革的步伐不能邁得太大,否則必然會絆跟頭,而且曹操也斷然不肯同意。要是因為這件事而根本上忤逆了曹操的意思,進而使得曹操對整套新的官僚體系都表露出不信任感,恐怕會撿不著芝麻,更丟了西瓜呀。

內廷說白了,乃是人主用以擴展權柄、制約外朝的主要工具,你可以想辦法裁抑之,但不大可能一朝一夕便徹底消滅之。曹操作為一名強勢君主,又是幕府那種草台班子玩兒慣了的,不讓他跟自家親信、侍從之臣見天兒開小會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後的設計,是分內廷為三省,裁減並且拆分其權,而且內廷侍從之臣的品秩也要遠遠低於外朝。

先形成這種制度,那麼等到換了一個並不那麼強勢的君主上臺以後,就可以逐漸把內廷的影響力給限制到最小範圍啦。

只有一點是勳與陳群等人全都堅持,即內廷皆用士人,而絕不命以閹宦。這點倒是容易通過,因為曹操雖然是閹宦家庭出身,但他起家之途就是靠著跟宦官集團劃清界限,才能為士大夫們所引為同類的,而且東漢常侍之禍,但凡四十歲以上的士人還都記憶猶新,目為殷鑒。所以設定了這麼一套制度,起碼可以保證曹魏三代之內,不大再會出現宦官干涉政務之事。

果然他們的設計上報曹操,曹操原則上贊同,實際上做了點兒微調,又略略擴充了內廷的權力。就此秘書監楊修和門下監劉放二人,權勢便即淩駕各部之上,而僅在三台長官之下。

是勳有時候也會暗中慨歎:「孫彥龍,吾誤卿也。要是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你應當跟劉放二人官位相侔才是……」

再一便是刺奸和校事,原本在是勳的計劃中,是將這一特務機構完全從君主身邊剝離開來,而歸之於掌握監察大權的禦史台。然而曹操大筆一揮,把他們給分去門下監了——這機構我用著順手,不打算放棄。

自荀攸以下,包括陳群、劉曄、毛玠等群臣紛紛往諫,荀、陳等人還算婉轉其辭,毛玠那話就說得很難聽了:「君不信臣,何以使臣效死命乎?」可是終究曹操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底線,把所有的諫言全都當作耳旁風。

於是群臣只好把當年扳倒過趙達的大「功臣」是勳給推出去了,是勳無奈之下,一步一頓地來找魏王曹操。曹操知道他的來意,便道:「孤意定矣,即宏輔之舌,恐亦無以搖也。」是勳點點頭,說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猶豫,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是……可是大傢夥兒公推啊,我又不能不硬著頭皮來跟您隨便說叨幾句。

曹操聞言,不禁笑了起來,說好,那你就開口吧,孤洗耳恭聽。是勳斟酌一下詞句,首先就問啦:「大王乃知何以群臣皆惡校事耶?」曹操冷笑道:「乃為彼等有私,不欲孤知耳——似宏輔無私,則不勸孤去校事也。」

是勳說您太高抬我了:「人非聖賢,孰能無私,孰能無過?若恐其私其過為大王所知,何以不奏免禦史耶?」同樣是監督官民的機構,為什麼大傢夥兒就光反對校事,而不反對禦史台呢?「為禦史所發,皆有所本,而校事所發無本,只逢人主之欲耳……」禦史台搞調查,有明確的法律規條為準繩,但校事搞調查,卻是隨心所欲,只琢磨君主喜歡聽什麼言語,想要打聽什麼事兒而已。

「禦史之制,始于前漢惠帝,頒《監禦史九條》,即詞訟、盜賊、鑄偽錢、獄不直、徭役不平、吏不廉、吏苛刻、逾侈、弩力十石以上。禦史循此而察,吏民亦有所本。荀子有雲:‘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今校事監察無所本,百官因此悚懼,為無所教而恐受其誅也……」

曹操說那好辦,我也給校事限定調查範圍就是了嘛——話說前漢那《監禦史九條》,涵蓋面非常之廣,文辭又很模糊,我照樣出臺這麼一道法令,那跟沒有法令又有多大區別?倘若因此便可堵住悠悠眾口的話,我沒有什麼不樂意的呀。

然而是勳隨即又說了,僅僅這樣還不夠——「禦史所察,或啟有司,或奏君主,使法司審斷之。而今校事所察,即風聞無據,亦可先下人於獄,得其結果,再啟人君。然而三木之下,何不可招?群僚所畏者在此也。大王明察秋毫,難眩以偽,而吳長(吳質)猶受其刑,若非事牽於勳,恐沉冤不雪矣。而況後世之君,恐難有望大王項背者也……」

禦史台發現情弊,是先立案再捕人審理,校事卻往往先逮了人,審出結果來再上報立案,這裡面太容易出冤獄啦。就算大王您這麼睿智,當初要不是事情牽扯到我,我被迫站出來自證,吳質都要被趙達誣陷至死,您的後代肯定比不上您智慧啊,那冤獄還不層出不窮嗎?「……乃至群僚人人自危,此非人君用臣之道也。」

曹操沉吟半晌,終於說你的話也有道理,我最初設立校事,用於軍中,是因為軍事行動瞬息萬變,必須爭取時間,碰到案子,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後來用來監察百官,只作為司直或者禦史的補充,效率比較高,用得比較順手而已——我還真沒有想那麼多。「然則,何計補之?」我是不會放棄校事的,你們且死心吧,但是可以對校事所為略加約束——你說該怎麼辦?

是勳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校事只有調查的權限,但沒有捕人的權力,想要捕人必須先奏報大王您知道,由您下令,司法部門辦理;其次刺奸可以審訊相關案件,但並不跟校事直接聯絡,也必須先得到大王您的命令,直接向您負責——一般案件還是交給司直、禦史,您認為有必要秘密審訊的,再交給刺奸吧。

好說歹說,曹操終於首肯。是勳出來以後,群僚一擁而上,環繞詢問,是勳假裝苦笑道:「君意已決,難搖撼也,然勳說之,或可稍抑之也。」我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啦。

所以一直到以魏代漢,曹操當了皇帝,刺奸、校事這套特務機構依然未能徹底消除,只是比當年趙達掌權的時候略略收斂一些罷了——當然啦,也有盧洪無趙達之跋扈的因素在內——曹操依然將其作為耳目,密偵軍民隱私。這回就是因為刺奸丁儀的一道密奏,直接把曹操給氣了個半死。倘若是勳就在城中,少頃便至,估計他要跟是勳好好說道說道這事兒了。

然而是勳恰好休沐,居於城外,來得晚了,曹操也終於冷靜下來,心裡琢磨,大軍正向交、廣二州進發,目前兵事最重,朝中政局還是以穩定為要……算了,這事兒我暫且當沒有發現,且靜觀其變為佳……宏輔你來啦,那咱們還是來聊聊軍事方面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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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0 21:06:47

第六章、欲言南事

魏軍南征交、廣,始于延康三年立秋日後。

其實對於是不是要發兵遠征,以複交、廣二州,朝中也曾經興起過一番唇槍舌劍的大辯論。有趣的是,武將大多持反對態度,曹仁曹子孝就說:

「劉備在蜀,兵陳於漢中,譬如人體,南鄭為臂,成都為首,南中為臀,交、廣不過襟帶鞋襪而已。若制扼其臂,取其首級,四體自疲,交、廣士燮輩傳檄可定也。今乃懸軍遠征,以向蠻荒,雖剝其襟帶,褫其鞋襪,其人尚活,何益耶?」

兵部尚書賈詡卻說:「不然也。漢中險塞,蜀人所重,軍眾而難進,軍寡而不勝,非旦夕可定者也。滅蜀之道,在逐漸侵削,去其所衣,自然饑寒,亡無日矣。」

荀攸也贊成賈詡的意見,他說:「交、廣雖僻,北接沅、湘、洪、閩,彼地多蠻夷,易受其惑,若劉備趁勢沿江而下,江南危殆。今複交、廣,其利有三:一,安江南而厚我之勢;二,褫其衣而削敵之勢;三,自交州而西,招撫南中夷帥,可疲蜀人。故滅蜀而必先定交、廣也。」

是勳一開始不說話,冷眼旁觀,細察各人表情,很快就搞明白了曹仁等宿將為什麼要反對出兵交、廣的緣由了。一則,他們本是北地馳騁之將,最遠就殺到長江南岸而已,對於怎麼用兵南海沿岸,實在心裡沒底;二則,既然心裡沒底,便不敢自請率師,無疑功勞大多會落到黃忠等荊、揚舊將的手裡。

還是繼續積聚實力,一舉而自涼州、雍州南下,直取漢中去吧,就算不打騎兵戰,步兵戰我們也能夠一定程度上得心應手啊,不怕功勞被別人給搶了去。

眼瞧著兩派爭論不休,曹操最後詢問是勳:「宏輔何所見耶?」

是勳想了一想,建議說:「乃可兩路出兵,一伐交、廣,一取漢中也。」

聽聞此語,所有人都傻眼了。只有曹操瞭解是勳最深,不禁撇嘴而笑:「宏輔毋得戲言。」是勳說至尊駕前,臣又豈敢戲言?「若彼士氏,不足平也,然兵下交、廣,劉備必遣將來爭,蠻荒遠地,若長年不得解兵,於國無益也。乃可請柱國(夏侯惇)、輔國(曹仁)等兵發長安,以循南山,若取道而征漢中者,則劉備必整軍防禦,交、廣易複也。」

咱們用「聲東擊西」之計,假裝去打漢中,其實恢復交、廣二州。如此一來,曹仁你們也不會沒事兒幹,說不定還能跟蜀兵見一兩個小仗,也賺點兒功勞。

「待複交、廣,稍加休整,即作勢自交、廣而向南中。若劉備不應,即聯絡南中夷帥,以薄其後;若彼應之,乃可大軍自雍、涼南下,進取漢中。」

下回咱們再來「聲西擊東」,假裝去打南中,其實主力挺進漢中去。

曹操聞言,先略略點頭,然後卻又搖頭:「宏輔所言,深合兵法,然……兩道出兵,靡費甚大,非安妥之計也。」

是勳說至於正兵派多少人、奇兵派多少人,要消耗多少糧草、物資,怎麼調派,那就不歸我管嘍——「可請上卿(賈詡)詳度之。」隨即話鋒一轉:「要在交、廣不復,賊乃可雍、涼、荊、沅、湘、洪、閩,諸道間出,即無傷我,亦足疲我。待複交、廣,我可向漢中、南中以制敵,則疲於奔命者,必劉備也。」

魏、漢兩國的分界線上,散佈著很多少數民族,即所謂的「戎狄蠻夷」。首先是雍、涼地區有羌人和雜胡,其次南中有西南夷、沅州有武陵蠻、洪閩等州有山越。如今在曹魏境內的蠻族比較多一些,倘若蜀人以交州、廣州為跳板,煽動武陵蠻和山越造反,則曹魏必然疲于應付,恐怕再也難以凝聚實力,去伐蜀中啦。若是先拿下交、廣,到時候曹魏反倒可以煽動西南夷造劉備的反,就此掌握了主動權,再取蜀中,難度係數自然降低。

曹仁他們這才明白過味兒來,好啊是宏輔,你假裝和稀泥,其實還是支持去打交、廣呀。

對於帷幄運籌、戰略決策來說,本來荀攸、是勳等人的發言權就比曹仁、夏侯惇等武將來得大,而且曹操聽了是勳所言,亦覺有理,就此才從善如流,一言以決。於是便命夏侯惇為征蜀大將軍,持節而西,坐鎮長安,假意調動周邊各郡兵馬,準備南下漢中。暗中則任命曹休為主帥,文聘、黃忠為副,陸議為參謀,調動荊、沅、湘、洪四州共三萬兵馬,自洭浦關出,南複廣州。

此外,魏延統帥東海水師,亦秘密南下,配合陸師作戰。曹操還有密旨給魏延,要他可以嘗試著直接突入郁水海口(即後世的珠江口),奇襲南海郡城番禺。

出兵正好定在秋收之期,則沿途各郡的糧獲可以不必再解送別郡、進貢中央,直接充作軍糧。一晃眼快兩個月過去了,北路夏侯惇當然早就已經到了長安,裝模作樣先調集周邊糧草,還派部將張郃率軍沿南山而巡,像是在勘測道路;至於南線,不久前剛有奏報到來,說兵馬已經在洭浦關集結完畢了,即將突入廣州。

當然啦,這奏報一來一去,即便中間部分節點用上了信鴿傳書,那也必然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啊,估計這邊曹操接到奏報的時候,文聘、黃忠他們都已然殺至番禺城下了——主將曹休坐鎮洭浦,並未挪窩。

因為據說純北人的曹文烈才剛到始興郡就因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

且說曹操於建始殿召見是勳,一聲令下,宦者呈上夕食。要說曹操既為天子,飲食自然與昔日大不相同,再不是老三樣——粟飯、麵湯、醃菜——而是葷素搭配,一連上了十好幾道美饌,外加四種主食。比起後世什麼明皇清帝、慈禧老佛爺來說,自然簡樸得多,但若比之漢帝劉協昔日的飲食,乃亦不遑多讓。

當然啦,那是指劉協被曹操安置到許昌以後的飲食,還在長安的時候,從董卓到李、郭,根本不上心皇室的供養,等流亡安邑、雒陽,能有口飽飯吃那就謝天謝地啦……

先上的是「駝蹄羹」,用來開胃,然後大菜有「牛心炙」、「鹿尾脯」、「蒸河鯉」等等。其中一味「羌煮」,乃是從西北傳來的佳餚,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涮羊肉,先宰羔羊而取其肥美處切成薄片,在滾水中一抄,變色即起,調以五味醬料而食。

四種主食,一是用荊州進獻的「蟬鳴稻」煮成的飯,此稻七月成熟,故名「蟬鳴」,其味芬芳撲鼻,據說「香聞七裡」;二是蒸餅,上「坼作十字」,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鬆軟的開花饅頭;三是赤粱粥;四為「豚菘」(乳豬肉小白菜)餡兒的餛飩。

無論發麵饅頭還是餛飩,都乃是勳所「發明」,但其實即便沒有他穿越,再過個幾十年,到南北朝時代,也都陸續出現在了中國人的食案上——吃貨的創造力是無窮大的。

宦者舀上禦酒,是勳先舉杯為曹操壽,然後一口飲盡,就開始低頭吃東西。才吃幾口,只聽曹操問道:「今南征交、廣之役,宏輔以為若何?」

是勳聞言,趕緊放下筷子,抬起頭來。他努力把嘴裡的食物咽下去,這才開口問道:「得無曹文烈處,又有書奏傳來?」

曹操說沒有,還是那前幾天的消息。這會兒,估計文仲業他們都已然殺到番禺城下啦,倘若你所獻水師突襲之計成功,魏文昇直接取下了番禺城也說不定——「此計果可得售否?」

是勳搖一搖頭,老實回答說我不知道——「臣嘗奏陛下以告諭文昇,北迄樂浪,南至交、廣,使海商密覘其海岸曲直,風向、水流,繪圖成冊,以便用兵也。據聞郁水口外,島嶼星羅棋佈,更多沙洲,恐不便行舟也,能否突入,雖賴人謀,亦須天意。雖然,即不能突入得城,亦無妨也,合浦、龍編(交趾郡治)、胥浦(九真郡治)、西卷(日南郡治),或近於海,或有河川連通,皆可試取。但得一處,士氏必然膽落,或即倒戈來降矣。」

曹操點一點頭:「未聞魏文昇消息,故朕心不安也。」

是勳微微而笑,說陛下您絕對不是因為沒有得著水師的消息才不放心的,也斷然不是因此才召我入宮而來——「交、廣之戰,若勝,乃可侵削蜀賊;即敗,於我亦非大傷也,陛下何得不安?」

這仗要是打贏了,咱們對劉備的態勢就能大好,相信最多再積聚一年,即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平滅西蜀。而這仗即便是打輸了,不過扔掉三萬人馬,咱們家大業大,也並非輸不起。您可是打老了仗的人哪,又不是剛出茅廬、沒經驗的小年輕,這仗還沒正式接上呢就這麼起急,可不是您的風格啊。

當然啦,「兵者,國之大事」,不擔心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一上來就問,是不是南方又有新的情況傳過來了。如今既沒有新情報,也沒有新消息,你還正犯著頭疼病,就巴巴地把我從城外揪進來謁見,這事情不合乎常理啊,更不符合你一貫的性格、脾氣。

「陛下之召臣,必非欲言南事也。」

曹操聞言,不禁拍案大笑:「宏輔知朕也——然則以宏輔度之,朕之召卿,所為何事?」

是勳在途中就已經有所考慮了,當下面容一整,拱手回復道:「臣不揣冒昧,私心度之,得無為近日都內之謠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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