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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5-7 08:13:21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八章 道深者言淺

  周楸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叫裴錢,女子武夫,髮髻衣飾,都與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對得上,再加上對方的現身,引發了玄之又玄的天地異象,可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只說裴錢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一事,就讓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強壓下心中波瀾,她忍不住問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師?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用了鄭錢這個化名?」

  雖說在合歡山地界,受制於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靈通,那十幾份通過不同渠道獲得的山水邸報,都被翻爛了,但是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名號,周楸豈會不知,人的名樹的影,當年在那陪都戰場,大瀆兩岸,「鄭清明」殺妖救人兩不誤,在妖族大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裴錢抱拳笑道:「周姐姐,當不起『宗師』一說。」

  周楸轉頭望向那個背劍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錢,那麽被裴錢稱呼師父的人,還能是誰?

  之前還覺得這少年,頗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為大言的毛病,實在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如今想來,對方哪裡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聳人聽聞的言語,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罷了。

  因為離得近,劉鐵也已聞訊趕來。

  周楸抱拳道:「大驪邊軍,蘇巡狩麾下大梁營隨軍修士,上騎都尉周楸,見過陳先生。」

  披甲漢子沈聲道:「大梁營斥候標長劉鐵,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回禮,「大驪落魄山陳平安,見過周都尉,劉標長。」

  裴錢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騎都尉在大驪邊軍舊制當中,屬於武將勛號,正四品,不屬於邊軍實職,但是如果周楸沒有戰死,成為鬼物,能夠活著離開戰場,按照大驪新律,得到這麽一個含金量極高的武勛,她轉任地方駐軍,就該是正五品實權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驪陪都兵部任職,周楸說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周楸已經是英靈,按例返鄉,成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無問題。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讓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坐主位,不過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陳平安問道:「我曾經在大驪京城,親眼見過朝廷派遣修士,連同沿途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引領戰死在寶瓶洲南部諸國的英靈返鄉,你們為何沒有隨行北歸?」

  劉鐵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只因為同僚執念太重,一離開合歡山地界,便會變得渾渾噩噩,失去最後一點真靈,我們在這邊還有心願未盡,不肯就此離開,即便淪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對陳平安,披甲漢子還是有所保留,畢竟對方沒有大驪官方、尤其是邊軍身份。

  周楸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烏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頭妖族修士,叫顧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將,曾是青杏國邊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結蠻荒軍帳,將我們一支精銳騎軍的行蹤路線泄露出去,建議設伏襲殺,我除了是隨軍修士,還負責一軍諜報,察覺到那座淫祠廟祝的不對勁,加上妖族軍帳也擔心是反間計,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剛好與我和劉標長狹路相逢,那支蠻荒斥候當中藏著一位劍修,我們是事後,準確說來是死後數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蠻荒劍修,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當然,妖族試圖設伏截殺我軍一事也就化作泡影。這麽些年,我們苦無證據,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與李梃關係莫逆,極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後主使,兩次刺殺未遂,合歡山趙浮陽知曉我們身份之後,興許是忌憚我們生前的身份,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反而由著我們在豐樂鎮落腳,只說有本事便殺了那位觀軍容副使,他絕不過問此事,但是這種沒有確鑿證據、純屬捕風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顧奉的罪,趙浮陽倒是說了,只要我們拿出證據,莫說是顧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親自擰斷脖子送到山下。」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說來,周都尉是覺得趙浮陽和虞醇脂與蠻荒妖族勾結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說道:「至少我這邊,目前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和線索。而且按照大驪諜報機構的行事風格,戰後會反復篩查、勘驗戰時情報,既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合歡山還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驪朝廷兵部和刑部兩處情報衙署,應該都是被判定為底細乾淨了,當年確實不曾勾結蠻荒軍帳。」

  劉鐵說道:「畢竟是兩個金丹,樹大招風,若是底子不乾淨,活不到今天,大驪陪都那邊可不是吃素的,聽說咱們洛王建立了個由他直轄的諜報機構,查案極狠,經常一抓就是一長串。」

  棉衣道士終於有機會插上話了,笑道:「貧道與藩王宋睦是熟識,以前在大驪處州槐黃縣城的泥瓶巷,我與他經常碰面的。」

  周楸和劉鐵一時間都吃不準這個道士的言語真假。

  陳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個騙吃騙喝的。」

  道士說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麽能說騙呢。」

  十幾位披甲銳士,擁擠在門口巷弄那邊,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院內那個背劍少年,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棉袍道士。

  他們多是年輕面孔,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劉鐵這般三十來歲的青壯漢子。

  今兒瞧見劉標長這個最不講究禮數的莽夫,挺直腰桿坐在那邊,他們都覺得有趣。

  往常瞧見了某某將軍,也沒見劉標長如此乖巧啊,見了麵也抱拳笑臉幾句,只是轉身與他們便換了一副臉孔,開始念叨老子要不是當了斥候,耽誤了前程,如今誰給誰喊將軍,還兩說呢,女怕嫁錯郎,郎怕入錯行,就是說我了,你們還笑,老子好歹是個標長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呢……

  所謂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時了。

  陳平安說道:「都讓他們進來坐吧。」

  周楸搖頭笑道:「不用了。」

  劉鐵點頭道:「就讓他們在門口待著,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熱鬧就得走。」

  門口那邊,聚在一起也不顯得鬧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馳援劍修,劍氣長城那邊真有幾十萬劍修?陳平安,你當的隱官,也是個官麽,多大,可有品秩?」

  劉鐵瞪眼道:「放肆,陳先生的名字也是你們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諱,你們喊陳公子就好了。」

  劉鐵無奈道:「瞎胡鬧。」

  披甲漢子朝門口那邊喊道:「都規矩點,陳先生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讀書人!你們這幫兔崽子別給大梁營丟人現眼!」

  「陳先生,我是鄆州鹽倉郡人氏,跟龍州近得很,祖輩都是行商的,經常去紅燭鎮。」

  「陳先生,我是京畿松游縣的,聽二叔公說過,他年少時曾經在山崖書院求學,齊山長教過他們刑罰和數算。」

  裴錢抬頭望向一處屋脊,正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頌。

  先前察覺到那股從這邊的異象,戚頌驚懼不已,還是忍不住趕來這邊一探究竟。

  僅是與她對視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壓下心中驚疑,聚音成線,試探性問道:「鄭錢?」

  去過大驪陪都戰場的修士,尤其是純粹武夫,絕對不會認不得女子宗師「鄭撒錢」。

  裴錢點點頭。

  戚頌立即自報名號。

  裴錢抱拳還禮,「久仰大名。」

  天曹郡張氏好像有個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經與她在陪都城內打過照面,見過而已,沒聊過。

  戚頌當然知道這只是裴宗師的客套話,卻已經覺得不虛此行,顔面有光,回頭在張筇老兒和程虔那邊,得好好說道說道。

  見那院內熱鬧,戚頌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討沒趣了,只是說了句場面話,邀請裴宗師得空可以隨時找他喝酒。

  陳平安說道:「周姑娘,劉老哥,我幫你們分別畫一道神行符和保靈符,都回家吧。至於這邊的李梃和顧奉,交給我處置。」

  劉鐵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為難,拒絕了對方的好意,顯得矯情,答應了,又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用著急,我先帶著裴錢去趟合歡山,湊個熱鬧,你們是走是留,先商量出個結果,等我們下山再說,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說法,其實都沒有問題,不必為難。」

  周楸與劉鐵起身抱拳致謝。

  周楸心情複雜,眼前這個身份嚇人的背劍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後,一下子就判若兩人了。

  她實在是無法將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語無忌,性格跳脫,與眼前這個性格穩重、善解人意的年輕隱官,雙方形象重疊在一起。

  劉鐵先行離開院子,帶著那幫麾下生死與共的斥候英靈讓出道路,別看他們今夜如此「聒噪」健談,各有問題。

  但其實這麽多年,無論是結隊騎行在夜幕中,還是在豐樂鎮陋巷內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沈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錢往臉上覆上一張老廚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轉過頭去,伸出手指,輕輕揉捏撫平鬢角,再轉頭,就是個肌膚微黃雀斑的少女了,鼻尖處雀斑點點。

  裴錢聊起那場遺址遊歷之行的過程,只是某些細節,被她故意略過了。

  即便她聚音成線與師父密語,以這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門說話沒什麽兩樣。

  「根據鐘先生的推算,那處遺址歲月極久,鎮壓著一位很難用正邪去斷定的山上前輩,只因為歲月太久,那塊石碑的文字,道意幾乎消散殆盡,再加上桐葉洲山河破碎,影響到了那道石碑的穩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跡象,石碑搖晃,又與光陰長河時常衝撞,就像開闢出一條勾連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漲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兩個修士的誤入其中,未曾溺斃在水中。」

  陸沈原本打算當個聽衆就好,就當不花錢聽了一場說書,只是陳山主已經詢問一句陸掌教有何高見,只得開口說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這處遺址內,被石碑和銅錢劍鎮壓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差點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會親自出手,立碑擱劍,讓她不得脫困,既是壓勝,也算一種用心良苦的護道。若非如此,雖說天大地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貫脾氣和行事作風,是肯定不惜魚死網破的,人間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只是陸沈沒有全盤托出,不過相信以陳山主的見識,想必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

  那個試圖取走銅錢劍的挽籃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侶。

  陳平安想起那個篝火堆旁的女子,沈默片刻,有了笑容,問道:「那兩個得此福緣的年輕修士,是山澤野修?」

  按照裴錢的說法,他們會跟在李希聖身邊修行。

  裴錢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們年紀都不大,不到二十歲,師出同門,女子叫苗稼,她的師弟叫何洲,都是譜牒修士,來自一個桐葉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門派,主修陰陽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術法,當年山門被蠻荒妖族攻破了,他們的師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師堂供奉多年的鎮山符,本意是將他們送出戰場之外,爭取到一線生機,至於能否活下來,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運氣極好,最終通過素霓山本門秘傳的一種『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誤入那條那條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陰長河洗刷掉神識,走到岔路盡頭,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闖入那處秘境,這麽多年就在那邊修行了,苗稼還得到了住持大陣的樞紐法寶,是個極為粗糙的古陶罐。」

  「他們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時臨時開竅的劍修,現在才是四境,卻擁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飛劍,能夠製造幻象,讓人怕什麽見什麽,只要道心稍有瑕疵,無論修士境界高低,就會被鑽了漏洞,道心連同神識,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鏡中,不破心魔便無法脫困。苗稼修道資質很好,在遺址內得了一本只有圖案而無文字的道書,她在自行參悟之下,單憑自己的體會,就成為了一位山上描眉畫師,能夠單憑想像,編織山水畫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夠駕馭遺址內的天地靈氣,與何洲的飛劍神通配合,天衣無縫。」

  陳平安突然問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剛好能容納一升水?」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

  陸沈開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資質也不會太好,只是在遺址那邊,受到精粹道氣長久浸染,日積月累,易經伐髓,得以脫胎換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強行淬煉為道種,那少年是劍修,資質要比師姐好許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跡,天然排斥,何洲在那邊修道,幾無裨益,反而會被壓制,所以境界才會多年停滯不前,也虧得如此,不然他們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銅劍鎮壓不住的流散煞氣給占據心神、百骸了,他們就會成為那位前輩的一座通幽橋梁,真身依舊被困,出竅陰神和陽神身外身,卻能憑此重返陽間,繼而打碎石碑,取走銅錢劍,提前幾年出世。」

  「至於兩個下五境練氣士,為何能夠安然無恙進入遺址,光靠他們自身道行,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被那位長輩在一條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中,察覺到了自家道脈的兩縷細微氣息 ,如兩粒螢火閃爍在無盡夜幕中,才有意將他們打撈而起。」

  說到這裡,陸沈壓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那只作為大陣樞紐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間最早用來確定容積的計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壇。此事不確定,就是個猜測。」

  陸沈隨即笑道:「至於那位前輩的手挽竹籃,倒是不難猜,必然是一件重寶,竹籃打水未必一場空,可以用來打撈長河中漂浮著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

  因為眼尖,率先發現遺址的裴錢,她曾經登頂過那座古怪山巔。

  鐘魁,庾謹,都是鬼物。而那雙少年少女,可算半個兵家修士。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時,這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手裡邊多出一根樹枝,戳在街道上邊,樹梢在地面上蹦跳,發出咄咄咄的聲響。

  其實倪清,周楸,劉鐵他們眼中所見的白玉京陸掌教,其實都是不一樣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陸沈,就是頭戴蓮花冠的本來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後生,劉鐵所見,就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道士。

  只是世間,誰會質疑一個眼見為實。

  陳平安說道:「一直忘了問,陸掌教跑來這邊做什麽?」

  照理說,陸沈在裁玉山散花灘那邊碰過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腳聊過,陸沈是不會多此一舉,再來這邊晃蕩的。

  陸沈有點尷尬,抬起手中那根樹枝,晃了晃,繞過肩頭指向南邊,再朝青杏國金闕派方向點了點,「有條脈絡,七彎八拐,不小心就牽扯到了貧道,無妄之災,貧道算是啞巴吃黃連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麽說?」

  陸沈倒是也沒有藏掖。

  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觀主曹溶,是陸沈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這件事,已經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國境內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靈飛觀一位被勾除譜牒名諱、道號的棄徒。

  合歡山的趙浮陽,則又曾是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外門弟子,只是所學秘法神通,道脈卻是再正統不過,只因為金仙庵一位祖師對趙浮陽青眼相加,並不計較後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趙浮陽算是這位祖師的不記名弟子。

  只說將烏藤山搬遷來此,與墜鳶山作纏綿狀交尾,就來自金仙庵秘傳的一門「擔山」神通。

  此外道侶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夠布霧和禱雨,想必也是趙浮陽傳授給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對趙浮陽悉心傳道的金仙庵祖師,既是金闕派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按照譜牒輩分算,還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闕派當代掌門的師伯。

  為此陸沈才親自跑了一趟合歡山,當然前提是算到了某個「陳平安」在此遊歷,否則趙浮陽的生死榮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與陳平安牽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陸沈不親自出馬了,怕就怕一團亂麻亂上加亂。

  先前閒逛兩山,陸沈發現這位墜鳶山的府尊老爺,倒是念情,在氤氳府祠堂內,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師爺掛像。

  居中一幅畫像,是靈飛觀的上任觀主,仙君曹溶。

  兩邊分別是金闕派的開山祖師,中年婦人女冠模樣。以及於趙浮陽有傳導之恩的那位祖師爺,披蟒腰玉,劍眉紫鬚,蓬然虬亂。

  只差一點,當年趙浮陽就要追本溯源,在牆壁更高處懸掛一幅陸掌教的畫像了。

  還是道侶虞醇脂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勸阻下來,說是夫君有心就好,陸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們下界擅自懸掛畫像,終究於禮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師不快,引來天劫。

  那幅靈飛觀曹仙君的畫像,落款是清靜峰金仙庵弟子趙浮陽沐手敬繪。

  可問題是陸沈一點都不想要趙浮陽這麽個徒子徒孫啊。

  潑墨峰之巔。

  整個合歡山連同豐樂鎮劇烈一震過後,趙浮陽臉色微白,這尊地仙府君立即運轉體內靈氣,臉色很快轉為紅潤。

  虞醇脂轉頭看了眼合歡山那邊,她臉色陰晴不定,儘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如何焦急,以心聲急匆匆詢問道:「浮陽,可是程虔或是張筇的陰損手段?故意騙我們出來,好在那邊山腳小鎮裡邊偷摸布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氣勢一閃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陣法的跡象,這就讓趙浮陽和虞醇脂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只要是在合歡山地界,就不怕張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個張彩芹微微皺眉,似乎同樣心生疑惑。

  趙浮陽並未就此離去,反而從一開始的態度強硬,轉為討價還價,「程虔,我可以退讓一大步,那方用來冊封太子的關鍵玉璽,近期就可以歸還青杏國柳氏,但是你們必須承諾,半年之內,用三到五方別國玉璽來交換,反正如今寶瓶洲南方復國與新國都很多,散落各地的傳國玉璽,為數不少,我們合歡山門路少,但是以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的人脈和財力,為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難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沒有料到夫君會主動做此退讓,雙方並無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內,她雖然倍感意外,卻也就沒有多說什麽。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乾脆點,三方寶璽換三方,你我就別在這邊浪費口水了,行與不行,勞煩趙府君現在就給句準話。」

  趙浮陽說道:「此次招親和之後的婚宴酒席,會一直舉行到明晚,那就後天,我派遣心腹將三方玉璽送往青杏國京城。」

  程虔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趙浮陽爽朗笑道:「既然談妥了,程老真人與張劍仙,能否賣我一個薄面,要麽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個面即可,免得客人們胡思亂想,要麽就得勞煩你們兩位暫時離開合歡山地界了,否則府上貴客們一個個心驚膽戰,喝酒不痛快,都要憂慮老巢、道場會不會被掀個底朝天。」

  程虔搖頭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與彩芹都沒有攜帶賀禮,放心,我們這就離開潑墨山,只希望趙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內讓我們皇帝陛下務必見到那幾房玉璽,否則我今夜賣兩位府君一個面子,卻要害我在陛下那邊丟盡顔面,這就不妥了,對了,再有勞趙府君幫忙捎句話給戚頌和呂默,讓他們師徒二人今夜就離開小鎮,不必在那邊與你們置氣了,就說是家主張筇的意思。」

  趙浮陽拱手告辭,帶著虞醇脂一並離開潑墨峰,御風途中,虞醇脂轉頭一瞧,發現趙浮陽嘴角滲出血絲,她驚駭萬分,神色交集道:「怎麽回事?!」

  先前小鎮異象,只是那麽一下,就重創了夫君?

  要知道趙浮陽的真身是條白蟒,是蛟龍後裔之屬,天生體魄堅韌,又是走盤山一道,整個合歡山,就是名副其實的「道場」。

  若非元嬰,或是金丹劍仙出手,休想讓趙浮陽受傷。

  趙浮陽其實此刻還尚未鎮壓住人身天地山河內的亂象,以心聲說道:「回到山中再說。」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誘他們上山?」

  趙浮陽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尋常地仙,張彩芹又是一位劍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處的張筇,小心撐破肚皮。」

  程虔抬起手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咦了一聲,原來小鎮那邊異象生髮之地,竟是雲遮霧繞,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鎮,故意混淆氣機,干擾視線。

  張彩芹以心聲說道:「程世伯,我們這就離開?」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驚蛇。」

  不管那趙浮陽是施展了個拖字訣,還是另有企圖,都無所謂了,合歡山都要注定紅白喜事一起辦了。

  張彩芹背後長劍鏗然出鞘,劍光瑩然如一條秋泓,她腳尖一點,踩上長劍,御劍遠遊,跟隨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離開潑墨峰,再次劃出兩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來青杏國在內三國朝廷兵馬,已經按照約定,各自聚集在合歡山邊緣地界,而且抽調兵力一事,極其隱蔽,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許多帶兵武將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誰。柳氏皇帝更是御駕親征,率領一衆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靈和精銳邊軍,與其餘兩國一同收網,從三個方向,圍困攻伐合歡山。

  只說青杏國柳氏這邊,就派遣出了三千禁軍,八千邊軍精騎和兩萬步卒,再加上那撥臨時徵召而至邊軍駐地的五岳山君、數十位神靈,金闕派除去金仙庵一脈,以垂青峰為首,更是諸峰嫡傳修士皆已下山,臨時擔任青杏國隨軍修士。

  柳氏皇帝與其餘兩國君主,相約在今夜亥時與子時之交,一起起兵圍剿合歡山。

  不過大軍開拔,即便修士、神靈動用了各種用以開道的神通術法,加上渡船、符舟,依舊還是得明天清晨時分才能瞧見合歡山。

  事先知曉內幕的人,只有青杏國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天曹郡張氏老祖,劍修張彩芹,其餘兩國皇帝和國師等,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十個人。

  自然還是青杏國和天曹郡張氏出力最多,承諾此次剿滅合歡山,這方圓千里山河版圖,柳氏只象徵性取極小一塊地盤,其餘都交予兩國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蕩平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會嚴格遵循既定的行軍路線路,沿途十幾處大小道場、洞府,收繳而來的戰利品,作為青杏國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來源,此外合歡山的整座財庫,以及墜鳶山氤氳府和烏藤山粉丸府,連同兩座山神祠,一切庫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國不會染指絲毫,戰後皆由兩位盟友自行分賬。

  張彩芹的劍光與真人程虔的御風身形,驟然間消散,此後雙方皆隱匿氣息,潛行百餘里,最終來到一條陰風淒惻的山嶺。

  山野漭蕩,草木幽蔚,磐石阪兩側,古木樹齡不知幾百歲,慘慘幽幽無生意。

  一個鬚髮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問道:「趙浮陽還是沒有察覺到處境不妙?」

  程虔盤腿坐在一旁,點頭道:「仗著有座新建的護山陣法,附近數國也無敵對的元嬰地仙,換成我是他,也會掉以輕心,憑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篤定我們不敢與合歡山結下死仇。」

  張彩芹對老人喊了一聲太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他們已經對合歡山形成了合圍之勢,甕中捉鱉。

  合歡山今夜大舉操辦一場招親婚宴,群獠彙聚,蛇鼠一窩,倒是省去許多麻煩,否則這方圓千里地界,三十餘處,亂七八糟的大小道場府邸,坑坑繞繞,難免有些漏網之魚。

  張筇感嘆道:「看似異想天開,卻行之有效,撇開出身不談,趙浮陽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修道天才。」

  程虔說道:「終究是將旁門左道用在了歪門邪道上邊,長遠來看,道心被本性無形牽引,而非以道心淬煉本性,只會誤人誤己。」

  在山上,旁門左道,其實是個褒義說法。

  趙浮陽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別盤踞在一條大江兩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早已結為道侶,同氣連枝,互為奧援。而這條寶瓶洲中部大江,後來也成為了大瀆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條白蟒的趙浮陽,先以秘法盤山,徹底煉化了整座墜鳶山,再幫助虞醇脂搬遷來一座烏藤山,傳授她一門上乘房中術,兩山依偎交尾狀,精進道行。

  張筇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調侃道:「這對道侶,真是以天為被地為床,野戰一場了,教老夫這種正經人實在是沒眼看。」

  程虔提醒道:「張老兒,休要為老不尊,彩芹還在這邊。」

  你張筇年輕那會兒闖過的脂粉陣還少嗎,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債,是誰自稱「天曹郡姜尚真」?

  張筇悻悻然,問道:「虞醇脂的金丹氣象如何?」

  程虔說道:「今日一見,不容小覷,雖然她暫時沒有需要閉關的跡象,但是想必不會太晚。」

  張筇嘖嘖道:「那就是與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頸了?趙浮陽也就罷了,畢竟是在你們金闕派得過真傳的,論師承,比你這個掌門都遜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資質更好,被他躋身了元嬰,我也服氣,白蟒盤山化蛟,陰蛟吐瘴雲,呵呵,好大氣象。可要說虞醇脂這等狐魅,若是也跟著趙浮陽一並躋身了元嬰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還不是被她輕輕鬆鬆玩弄於鼓掌之間,隨便采陽補陰?狐魅念情也最是記仇,此次圍剿,若是萬一被她走脫,我肯定要躲得遠遠的。」

  這些年不提早已一顆金丹圓滿的趙浮陽,只說這次在潑墨峰那邊見到虞醇脂這頭狐妖,程虔就發現她也有了一份瓶頸的跡象,由此可見,趙浮陽親手開闢出來的這條修道捷徑,確實被他們走通了,若是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能夠潛心存神煉氣,同時再多搜集一些亡國玉璽,汲取龍氣,用來淬煉合歡山,說不定甲子之內,他與道侶,還真就有望 雙雙躋身元嬰境了。

  由此可見,將趙浮陽說是一方梟雄,絲毫不為過。

  張筇笑道:「估計趙浮陽怎麽都想不通,為何邊境摩擦不斷的其餘兩國,願意與青杏國柳氏聯手。」

  程虔臉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國柳氏求名,其餘兩國求利,各取所需。事實上,其餘兩國君主,如今對柳氏皇帝,已經極為客氣了,相信以後只會更加客氣。

  畢竟除了青杏國,整個寶瓶洲,暫時還沒有任何一個山下朝廷,能夠邀請到那位大人物親自參加觀禮,那個猶然占據半洲山河的大驪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這次來了大隊人馬,先前白茅他們在潑墨峰之巔遠眺荒原,所見的那條火光長蛇,便是這座水府的陣仗,看架勢,此次迎娶合歡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勢在必得。

  湖君張響道,攜手道侶魏嬋,帶著幼子張寒泉,一起趕來合歡山,其實這位道號「龍腮」的水府小王爺,早已被內定為合歡山的乘龍快婿,今夜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暑月府位於密雲國境內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傳廟食千年的龍王廟,趕跑了廟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興風作浪,與所有過路者索要路費孝敬和香火供奉,張響道在湖底開闢宮闕,用了僭越的陸地湖瀆的龍宮形制。

  此刻粉丸府內,為了今夜的招親,專門建造出一圈環形的宴客廳,其中單獨一間雅致花廳,只有張響道一家三口正在飲酒,其餘一衆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墜鳶山那邊。

  一個五短身材的青年,甕聲甕氣道:「聽說那三姑娘名聲不太好,孩兒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經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張響道是消瘦老人模樣,頭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龍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時間花廳內霧氣朦朧,防止隔牆有耳,這才拈須而笑道:「修道之士,計較這種事情做什麽,肚量大些。合歡山這邊,三女一男,虞陣唯一褲襠裡帶把的,卻是個不靠譜的貨色,似乎對繼承家業並不感興趣,就喜歡在外邊浪蕩,說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邊,只會無人收屍。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就可以一人頂著三府府君頭銜了。」

  一旁兩腮塗抹濃重脂粉的宮裝婦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嫵媚笑道:「寒泉,娘親是過來人,最是熟稔男女情愛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斷定虞游移這個尚未過門的好兒媳,與那上山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們就是鬢角厮磨慣了的相好,好兒子,你艶福不淺哩。」

  青年眼睛一亮,「當真?!」

  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精於床笫厮殺的尤物,比起即將娶過門的合歡山三姑娘,容貌氣態,只好不差。

  他本就對她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對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還有這麽一樁姻緣?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說來,便是虞游移身懷六甲,買一送一,孩兒也忍了。」

  張響道一拍桌子,贊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時,張響道腰間一枚螭龍玉佩嗡嗡作響,有兩枚,剛好成雙,是無意間得自龍王廟秘藏的山上重寶,張響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門道來,其中一樁妙用,便是可以萬里傳音,張響道就將另外那塊交給了龍宮一位龜精丞相,至於那個豪奢荒淫無度、只會豢養面首的長女,算了算了,張響道已經對她徹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龍宮家業,還得是靠幼子張寒泉撐起來。

  「湖君老爺,大事不好,那座龍王廟的馱碑石黿,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過來,畜生好大殺性,駕馭那塊煉為寶物的石碑,對咱們水府龍宮就是一通亂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對方也不接話,只顧著大開殺戒,如今水府將士死傷慘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脈混亂,龍宮毀了,都毀了,長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黿一石碑砸成了灘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長公主殿下便自顧自往岸上避難去了,小的剛剛僥倖逃到岸邊,稍有閒工夫,可以喘口氣,便與湖君禀報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張響道與那婦人面面相覷。

  家沒了?

  隨著龜丞相哀嚎一聲,再響起一陣好似砰然裂開的沈悶聲響,就再無音訊。

  片刻之後,又響起一個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龜兒這厮不耐打,已經被我拍死了,張響道,還有那老蚌精,你們既然已經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剛好送你們一並上路,即便不回,我也會去找你們一找。」

  合歡山的招親嫁女宴,即將開始,各路賓客都已就座,山澤野修,淫祠神靈,府名道號可以亂取,位置是絕對不能亂坐的。

  除了暑月府,還有書簡湖秦傕,他也有資格單獨占據一間花廳,其餘幾位合歡山的頭等貴客,占據一間占地最大的宴客廳,比如道場名為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顆,水丹一枚,算是極其禮重的貴客了,只因為她與粉丸府主虞醇脂,是關係極好的閨中好友。

  她一旁坐著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觀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個十八顆雪花錢的紅包,曾是寶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還有那個洞府位於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卻有一身橫練功夫,相當於五境武夫的體魄,使得一手爐火純青的槍棒功夫。

  至於那位乘坐一條私人符舟來此道賀的壯碩漢子,他與那唐琨不同,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六境。

  這趟登門道賀,兩手空空,不帶禮物,他最是貪杯,明擺著是帶著倆侍女來合歡山,垂涎那幾壺仙家酒釀的。

  符氣,因為是虞陣的好友,也在這邊落座。

  負責在這邊招呼客人的,是墜鳶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絳色深衣,身姿曼妙,艶美絕倫。

  隔壁宴客廳,是烏藤山的山神李梃負責待客。

  最後才是一座偏廳,粉丸府虞管事負責端茶送水,與各路豪傑聯絡感情。

  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給了雪花錢五十顆和一套御制古墨,也就只能在這邊喝酒,所幸這次合歡山雖說將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視同仁,是一種價格不菲的仙家酒釀,人手兩壺,由此可見,合歡山還是財大氣粗,白茅飲酒,還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邊的喝法,估計很快就可以回本。

  鶴氅文士模樣的白府主,從盤子裡拈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從他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墜鳶山娘娘,盡得成熟婦人之美。

  只是不知為何,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還有他們的子女,一個都沒有露面,比起預定時辰已經超出兩刻鐘了。

  小鎮主街那邊,一個年輕道士手持樹枝如駕車,抬頭望向墜鳶、烏藤兩山,微笑道:「行不上也烏鳶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親即將開始,合歡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數到場,山腳牌坊樓下邊,也就沒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經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個負責書寫禮單的賬房先生,依舊坐在那張鋪著大紅綢緞的桌子後邊,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幾個護衛,免得賬房先生說沒就沒了。

  陸沈轉頭看著那棵大樹,笑道:「這個趙浮陽,也算不俗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旁門左道的路數,硬是被他悟出一條躋身元嬰的捷徑,如今都有了嶄露頭角的崢嶸之相,金闕派錯過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尋一處山運濃厚之地,盤踞龍脈,坐實了「地頭蛇」,趙浮陽早就是一條能夠呼風喚雨的元嬰山蛟了。

  想要在水運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實在太難,所以在那邊,被迫轉去走盤山、煉岳一道的山野精怪,數量不少。

  到了山腳桌邊,陸沈從袖中摸出三個紅包,每個紅包裡邊都裝著兩顆雪花錢,道賀禮單上邊,寫陳仁,鄭錢,道士陸沈。

  上山氤氳府,緊急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沒有外人,就連兩位山神都沒有喊來議事。

  回娘家省親的長女趙,次子虞陣,即將出嫁的三姑娘虞游移,還有最得寵的四小姐趙胭。

  趙浮陽淡然道:「剛剛得到情報,程虔和青杏國柳氏牽頭,聯手周邊兩國,大舉進攻我合歡山,各路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三方勢力,各路山水神靈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數量,山下兵馬甲士也有小十萬的數量,從三個方向圍剿合歡山,已經開拔了,顯然是早就約好的。」

  虞游移震驚道: 「青杏國與他們素有怨懟,這些年邊境紛爭不斷,怎會突然聯手? 」

  趙浮陽嗤笑道:「現在問這種問題,還有什麽意義。」

  虞陣臉色複雜道:「與那青杏國柳氏皇帝和程虔,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趙浮陽臉色陰沈,搖頭道:「不用談了,只會白費口舌。一個個都吃錯藥了,非要來啃合歡山這塊硬骨頭。」

  虞醇脂小聲說道:「琵琶夫人那邊?」

  趙浮陽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蟬,再不多說半句。

  趙浮陽望向虞陣,問道:「你那個姓燕的朋友 ,可是出自苻氏燕譽堂?」

  虞陣點頭道:「真名符氣,他不但是苻氏燕譽堂子弟,而且深受 燕譽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 帶在身邊精心栽培,如無意外,以後老龍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氣躋身金丹,就會由他接替。」

  虞醇脂說道:「虞陣,稍後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氣一聲,讓他們立即下山。一個是真境宗譜牒修士,一個是苻家嫡系成員,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們,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會攔阻他們離開。」

  虞陣鬆了口氣,說道:「原本我是想要通過苻氏燕譽堂,在桐葉洲那邊收購和搜集玉璽,幫助父親你增長道行。」

  寶瓶洲這邊,已經很難獲得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璽了,除非硬搶或是偷竊,可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一旦被儒家書院知曉此事,吃不了兜著走。

  趙浮陽贊賞道:「有心了。」

  趙胭一頭霧水,爹娘這是要做什麽?

  虞游移臉色慘白無色,顫聲道:「她和那李梃?」

  趙浮陽嗤笑道:「在他們兩個成為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下場,早晚而已。」

  趙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娘,你們到底在商量什麽啊?」

  虞陣無奈道:「你以為這場招親嫁女,圖個什麽?」

  趙胭問道:「不是要讓三姐嫁給張寒泉那個傻子,我們合歡山好與百花湖暑月府聯姻成為親家嗎?百花湖是水路商貿樞紐重地,如此一來,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就會對我們更加忌憚幾分……」

  趙浮陽冷笑道:「張響道跟那個老蚌精,一個道心稀爛的金丹老鱉,一個無望結丹的龍門境,也配與我成為親家?」

  虞醇脂掩嘴嬌笑不已,驀然間眼神淩厲起來,「今夜就是你們爹的證道之時!所有參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異,他們的身軀血肉,魂魄靈氣,妖丹,那些來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會被墜鳶、烏藤兩山碾壓,悉數研磨殆盡,全部淪為你們爹躋身元嬰境的成道之基業!」

  山腳那座豐樂鎮,約莫兩百戶陽間活人,再加上招徠山怪、陰兵聚攏成軍等等,不過是趙浮陽和合歡山擺出架勢來,給程虔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長久經營此地,當個藩鎮割據勢力。先前趙浮陽幫著那幾個淫祠神靈,成為各國朝廷的「白書」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歡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們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這個雜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壞事。

  經過這麽些年的運作,合歡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澤野修、淫祠,數量已經趨於飽和,所以趙浮陽就辦了這麽一場所謂的山神嫁女,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反正青杏國柳氏在內的幾個朝廷,都將這些貨色視為眼中釘,原本趙浮陽是打算躋身元嬰後,再憑藉這麽一樁絞殺的天大功勞,好跟他們做筆買賣,對方若是識趣,他便幫忙道侶虞醇脂討要個封正,讓她當個名正言順的山神,而他自己,躋身了元嬰,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脈,與金闕派那座垂青峰討要一個公道了,一舉數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說道:「夫君,小鎮裡邊的那撥斥候鬼物,它們的身份……」

  凶性畢露的趙浮陽,如今連那程虔都敢殺,唯獨在此事上,顯然也頗為頭疼,趙浮陽思量片刻,說道:「游移,你等下去將顧奉殺了,將那顆腦袋擰下來,直接丟給劉鐵他們,再將他們驅逐出小鎮,再與他們說一句,除了顧奉,烏藤山李梃很快就會跟著斃命,此外你不必多說什麽,免得節外生枝。他們要是不願離開小鎮,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誰。」

  「開啓護山大陣,你們只需撐過一刻鐘,若能支撐半個時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穩固元嬰境。在此期間,財庫加上你們各自所有積蓄,全部用完,無需心疼。」

  「在至關重要的一刻鐘之內,你們要特別留心程虔,張筇,張彩芹,武夫戚頌這幾個刺頭,千萬別讓他們壞了我的好事。一刻鐘之後,大功告成,青杏國柳氏皇帝不是御駕親征嗎?正好 ,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就去會一會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國,還有無玉石俱焚的底氣,程虔還敢不敢說我們是以卵擊石,擦擦袖子就能一乾二淨!」

  其實當下整座粉丸府,就位於大蟒真身的一張血盆大口之內,「趙浮陽」稍抬頭,便可將其吞咽在腹。

  而作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頂紅粉迷魂帳,再加上那些動了手腳的酒水食物,藏有饞蟲和一味媚藥。

  趙浮陽和虞醇脂先是煉山,接下來這雙道侶就要各自現出真身「翻山」,好似行雲雨之事,期間那些道賀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將融入兩座山中。在這之後,趙浮陽就可以煉山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畫地為牢,被既是道場又是牢籠的墜鳶山「拘押」在原地,趙浮陽沈聲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要今夜事成,若是運道稍好幾分,你們娘親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頸,一步躋身元嬰境。到時候不管是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討價還價,我來代替程虔擔任金闕派掌門和護國真人,還是我們乾脆搬去桐葉洲落腳,在那邊創立門派,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臨近那座張燈結彩的粉丸府,年輕道士還是以一根彎曲樹枝戳地,一個不小心給樹枝戳中腹部,隨手將那根樹枝丟遠,陸沈揉了揉肚子,竪起大拇指,笑道:「對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確實是一等一的大手筆,大氣魄。」

  陸沈身體後仰,看了眼陳平安當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劍鞘,由衷贊嘆道:「一條古時水,勿薄細碎仇。」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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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5-11 07:47:33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畫

  陸沈感嘆一聲,唏噓不已,「幽思費酒費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後來宮闕不聞更漏聲,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烏藤山,將那位金枝玉葉被封為縣主的皇族女子,這處荒廢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繕、擴建,才恢復了往日繁華風貌。三人只是臨近粉丸府,尚未登門,就已經聞到了夜風中飄著一股濃重的酒香和脂粉氣味。

  陸沈隨口問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墜鳶山和粉丸府的名稱由來。」

  陳平安說道:「周楸只是提過墜鳶山有洞窟崖刻,山名與讖語有關,被趙浮陽視為成道根基所在,至於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陳平安潑墨峰之巔,遠眺合歡山這邊,就曾見到兩粒熒光,除了墜鳶、烏藤上下兩山如兩蛇交尾狀,氤氳府與粉丸府這兩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陽一陰兩氣相接的隱蔽妙用。不過陳平安只能算是看個大概,畢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遠,當下一粒心神附著的這副符籙傀儡分身,極大限制了陳平安的眼力。

  陸沈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彈丸,有人以粉塗其半,側視之則粉處如鈎。對吧?」

  陳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過路古星熒惑等壯觀畫面,點頭道:「陸掌教說了個好比喻。」

  陸沈搓手道:「小賭怡情,賭一把?」

  陳平安都沒問賭什麽,直截了當蹦出兩個字,「賭注。」

  陸沈說道:「若是貧道贏了,就將趙浮陽交由我處置,輸了,整個合歡山地界的屎尿屁爛攤子,貧道今夜就當一回挑糞工。除此之外,我們順帶著加一點小彩頭,一百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這才問道:「準備賭什麽?」

  陸沈伸出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別這麽沒頭沒腦的,總得給點提醒。」

  陸沈一拍腦袋,忘記身邊的這個年輕隱官,如今才是個精通劍術的四境武夫,許多類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氣功夫,以及符籙手段,恐怕都交給了玉宣國京城的那位吳鏑道友,想必墜鳶山祠堂內的那場議事,陳平安是當真不知曉內容了,陸沈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給出一條線索,「既然走了一條煉山和房中術兼備的道路,趙浮陽不願烏龜爬爬,只能靠著汲取玉璽龍氣來煉化墜鳶、烏藤兩山,來打破金丹瓶頸,他不但要躋身元嬰,也想著拉扯道侶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雙雙破境,好給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來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所以我們就賭整座墜鳶山翻身之時,是往左,還是向右?」

  陳平安一點就透,「陸掌教是上桿子送錢?」

  設置粉丸府是趙浮陽的手筆,而按照陸沈泄露的消息,趙浮陽與金闕派、靈飛觀又有不淺的淵源,修行路數,屬於極為純正的道家法統,再加上儒家主張七曜順天左旋,陰陽五行家和曆家,則剛好相反。如此說來,早已與墜鳶山煉化一體的趙浮陽,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錢敏銳察覺到腳下山根地脈的輕微震動,她迅速抬頭望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災,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設置的人禍了,牽動山勢,正合陰符經所言的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可能對於粉丸府內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傑來說,大多已經喝了個七葷八素,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份不同尋常的跡象。

  這是要被一鍋端了?這個趙浮陽,夠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衆客人喝酒吃肉,他就連人帶酒肉一並吞入腹中,吃乾抹淨?打得一手好算盤,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說道:「我賭地不動山不搖。」

  先前陸沈手裡邊的那根樹枝,多半是在尋龍點穴了,陸沈用一種看似很兒戲的方式,隨手便壓勝了一座合歡山。

  陸沈側身行走,抬起雙手,皆竪起大拇指,「都高明。」

  豐樂鎮主街道路盡頭,山門口那邊有棵大樹,坐在桌後打哈欠的賬房先生,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給嚇了一跳,原來是有一根樹枝掉落在地,借著牌坊和附近酒樓大紅燈籠的燭光,年輕人伸長脖子望去,只覺得古怪,並非是樹上的枯枝,怎麽有點眼熟?能當賬房先生的,記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個掏出三個紅包的棉衣道士,好像手裡邊就是這麽一根「行山杖」,怎麽丟下山來了?

  粉丸府兩位臨時擔任門房的婢女,怎麽都沒有料到這麽晚了,還有客人登門道賀,一位體態婀娜的妙齡少女,趕忙將手中糕點偷偷藏入袖中,再轉過頭去,擦拭嘴角。

  背劍的草鞋少年,小腿綁縛布條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輕女子,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種富貴叢中人,所以他們仨就很理所當然的,被那位婢女領著穿廊過道,最終領進了一處偏廳,原本坐滿的七八張酒桌,這會兒稀稀疏疏,都沒有坐滿,最少有半數的空位,在這邊負責添酒的虞管事對此也很無奈,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壺,一手持杯,主動跑去隔壁兩間宴客廳去敬酒了,有些乾脆就在那邊屁股生根,也有些身份不夠的,寧肯站著喝酒,也不願返回原先偏廳位置上坐著吃菜。

  窟的琵琶夫人,與一旁自封黑龍仙君的老人,聊得極為投緣,體態豐腴的婦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後翻,兩人身邊,圍著一幫雙手持杯而立的聽衆,既有想要見縫插針敬個酒的,也有在這邊專門給兩位大人物捧場的,況且誰都不白忙活,隨著琵琶夫人的誇張動靜,一個個偏移視線,喉結微動。

  在猿猱道上開闢洞府的大妖,與那膽敢空手登門的六境武夫,正在那邊相互勸酒,聊些體魄橫煉一道的心得體會,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壺,揭了泥封就喝,這粉丸府自己釀造的仙家酒水,蘊藉靈氣,遠勝一般仙釀,若是放在某處渡口售賣,沒個三五顆雪花錢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靈氣充沛程度,遠超合歡山之前舉辦的那幾場酒宴,兩尊府君到底是財大氣粗,這一場喜宴辦下來,豈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幾座楔子嶺清白府的家底?

  許多負責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鶯鶯燕燕穿針引線一般,也有些被勸酒多了,酒香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隔著一間宴客廳,那位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也沒少喝,已經有幾分不勝酒力的醉態可掬,媚眼如絲。

  陸沈笑呵呵道:「鬼門關外大擺宴席,粉紅帳內喝斷頭酒。」

  鶴氅文士看到那個背劍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對方,無奈道:「就這麽強嗎,什麽熱鬧都喜歡湊。」

  背劍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歡湊熱鬧,以前欠下的,現在都補上。」

  白茅招招手,壓低嗓音說道:「來都來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爭取把份子錢找補回來。」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紅包,足足五十顆雪花錢呢,這會兒多出個陳仁,關鍵這背劍少年還帶了倆蹭酒席的朋友,覺得心裡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沒虧太多。白茅眼見著虞管事在別桌忙著勸酒,就繼續提醒道:「陳仁,記得今晚能多喝一壺就多喝一壺,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咱們這屋子,虞管事說是按府上規矩,人手一壺。可只要你肯開口,第二壺都會有,有無第三壺,就看你嘴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賣面子了,瞧見沒,隔壁桌那個,搖扇子的那位,細皮嫩肉,就是個斯文敗類,與這邊的侍女調笑幾句,便偷摸給他第三壺仙釀了。」

  背劍少年落座後說道:「我這人臉皮薄,不敢多討酒喝。」

  白茅一時語噎。

  少年說道:「沒事,我身邊帶了個臉皮厚的,等會兒讓他開口,給侍女看個手相、算算姻緣什麽的,兩壺三壺酒就都有了。」

  年輕道士癱軟坐著,背靠著椅子,右手揉著左肩,見那鶴氅文士投來視線,道士便笑容燦爛,抱了抱拳,「貧道精通手相,給女子看更準些。」

  陳平安看著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記起來了,難怪會有點眼熟。

  時隔多年,她的大致容貌輪廓不變,但是成為山神之後,氣態變化不小,而且瞧著像是年輕了小十歲,這就是修行的好處了。

  許多修道資質好的女修,她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何謂眼角魚尾紋為何物。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女子最好的脂粉。

  裴錢聚音成線,密語詢問道:「師父,碰到熟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算不上,以前遊歷梳水國的時候,勉強算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一句話。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本名姓蕭才對。就是不知為何她會成為墜鳶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國距離這合歡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了。

  記得當年離開劍水山莊,獨自遠行,從那山林中鬧哄哄衝出一大撥江湖人士,是奔著官道上的一支梳水國顯貴親眷車隊而去,前者顯然情報有誤,當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塊鐵板,那支車隊裡邊除了大將軍楚濠的妻子,還有兩位身份不俗的女子,除了一隊扈從精騎,其實光是隨軍修士裡邊,就藏著一位龍門境符籙修士和觀海境劍修,隨便拎出一個,頃刻間就可以把那撥江湖「刺客」打殺乾淨,結果某位江湖老前輩,年紀不小了,做事情卻不太地道,故意打著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的旗號,試圖把一國江湖水攪渾,至於山莊和宋前輩的生死榮辱,會不會被梳水國朝廷派兵剿滅,是半點不顧了,尤其是這位老江湖跟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心生一計,直接就送給了陳平安一個劍水山莊「楚越意」的名字和身份……

  最後還是陳平安與那位觀海境劍修厮殺了一場,才算擺平這場風波,順帶著讓那撥江湖人逃出生天,當然他們也沒如何念情就是了。

  按照那個觀海境老劍修的說法,一口一個小寡婦,每顆腦袋都能換取神仙錢,她怎麽都該值個一顆小暑錢。

  沒過多久,陳平安在地龍山渡口那邊,還沒走到東家是張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就在路上聽說了一個消息,以那位蕭女俠為首的江湖義士,捨生忘死,不惜與楚黨逆賊死戰,可惜車隊當中,有一年老一年輕,兩位劍仙坐鎮,不惜為虎作倀,這才導致他們功敗垂成。

  白茅發現了那背劍少年的目不轉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陳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見如故自有一見如故的緣由!」

  然後這位楔子鄰白府主,就發現那個相貌平平、僅是中人之姿的年輕女子,朝自己看來,小姑娘眼神古怪。

  白茅笑問道:「陳老弟,這位姑娘是?」

  陳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學武多年,姓鄭名錢。資質不錯,闖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氣,比我這個當師父的還大。」

  白茅已經摸到與這傢夥聊天的大致脈絡了,只要徹底放開,豁得出臉皮,就再無彆扭,再來扯閒天,就可以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輕鬆愜意,點頭道:「比陳老弟的名氣大,實屬正常,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好事,都說江湖上,明師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師也三年,相互成就,才能光大門庭,總好過一個誤人子弟,一個,相互耽誤。」

  其實白茅是想說就你陳仁的年紀,如今才幾歲,走江湖又能有幾年,能有什麽名氣,比得過那位少年劍仙,張雨腳?

  白茅轉過頭,望向那個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白府主揚起一個笑臉,端起長輩架子,問道:「可曾躋身煉氣三境?」

  裴錢笑道:「得看對手的境界。」

  白茅一怔。

  不愧是陳仁的高徒。

  一兩本錢,從你們師徒嘴裡說出來,總有一斤重的氣勢和風範。難道現在外邊江湖上的年輕人,說話都是這般德行了?

  陳平安拿起筷子,笑道:「吃飯。」

  正襟危坐的裴錢這才跟著拿起筷子。

  白茅暗自點頭,還是有點規矩的。

  看那女子,也不喝酒,桌上只吃眼前菜。

  倒是那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像是個餓死鬼投胎的,在幾乎所有人都忙著多喝一口酒的時候,偏偏他跟一位侍女討要了兩碗米飯,專門叮囑她上大碗,這會兒已經開始低頭扒飯了。頭上一頂道冠,讓生前就精於鑒賞的白茅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總覺得值點錢。

  陸沈抬起頭,夾了一大筷子菜,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怎麽就不好奇,為何鄭姑娘會與我們陳兄弟拜師嗎?」

  白茅笑道:「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年紀不算什麽,武學路上,走在前邊的就是長輩。」

  只見那年輕道士使勁點頭,「難怪都說師爺拜徒孫,有道便為尊。以前總是一知半解,白府主今兒一句話,算是給徹底整明白了。」

  「道長怎麽不喝酒,這可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獨一份的仙家酒釀,是道統法脈有門規戒律,不許你們飲酒?」

  方才虞管事讓侍女送來了三壺粉丸府仙釀,果然沒有多給,只說喝完後,覺得不夠,可以與他知會一聲。

  畢竟這處偏廳,身份不夠,像其它幾處宴客廳,人手兩壺酒水起步。至於琵琶夫人那邊,喝酒都快跟喝水差不多了。

  可問題眼前這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吃葷是一把好手啊,照理說葷酒不分家,怎就乾吃飯菜不喝酒?

  「哪裡哪裡,小道這一脈,寒酸呐,就沒有祖師爺,師父也不管這個。」

  年輕道士擺手道:「再說了,聽君一席話,如飲三壇酒。」

  白茅大笑不已,終於見著個會說話的正常人了。

  抿了一口酒,白茅靈光乍現,終於想通為何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了,他轉頭問道:「鄭錢?關耳鄭?錢財的錢?」

  裴錢點點頭。

  白茅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你這姑娘,到底怎麽想的,容本府主倚老賣老,說你一句了,你再崇拜那位女子大宗師,也不至於連姓氏名字都改了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這要是小時候的黑炭,白府主祖宗十八代的墳頭,估計已經堆滿爆竹了。

  白茅是讀書人,好面兒,拿她沒辦法,就轉頭望向陳仁,「陳老弟,你這個當師父的,攤上這種大事,也不管管?」

  陳平安笑著點頭,「對對對,有理有理,是我常年在外闖蕩,對徒弟疏於管教了。」

  裴錢夾了一大筷子山珍野味,細細嚼著,腮幫鼓鼓,嘎吱作響。

  陸沈幸災樂禍,笑嘻嘻道:「白府主,咱哥倆同病相憐,走一個,貧道以湯帶酒。」

  白茅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沈從袖中摸出一本花鳥畫冊,「白府主一看就是個收藏大家,這是我花大價錢撿漏而來,央府主幫忙掌眼則個,賞鑒賞鑒。」

  白茅笑了笑,抖了抖袖子,伸手接過那本冊子,都什麽跟什麽,花了大價錢,還撿漏?隨手翻了幾頁,白茅猶豫了一下,說道:「照實說了,功力是有的,一看就是富貴子弟的手筆,是得了界畫精髓的,一絲不苟,嚴謹工整,可惜終究是死畫。而這些花鳥,總覺得不光是素雅簡淡,看久了,還有幾分陰氣。」

  見那年輕道士一臉被雷劈中的癡呆模樣,白茅連忙解釋道:「本府主所說陰氣,並非貶義,類似寺廟宮觀裡邊的某些水陸畫,鬼氣森森,可以警示人心。我只是擔心畫冊主人,不是那種長壽之人。道長也該知曉,畫壇名家,若是短壽,成就和名氣,就很難高了,未能衰年變法,價格往往就上不去了。」

  那年輕道士慘然道:「活不長久,同輩唱和就少,徒子徒孫也少,孝子賢孫一少,幫其揚名鼓吹的力度就小,力度小就無法被後世推上神壇,無法登上神壇,如何賣出高價,何談值錢。等到將來世道好了,兜裡閒錢就多,有錢的外行傻子更多,只認門面不認人,尤其在這古董行當,如何能夠編幾個故事,騙來大錢。」

  白茅一拍大腿,「道長這番見解,可謂撥雲見月。」

  陳平安瞥了眼那本畫冊所繪花鳥,並無落款,卻有幾方私章鈐印,憑此已經知道畫冊出自青杏國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還是不錯的,確有幾分陰氣,這位儲君作為一國潛龍,並無中興國主的渾厚氣象,用墨筆力纖弱,說得難聽點,更像是一位亡國-之君的手筆。至於青杏國京城那邊的街談巷議,還有仙家客棧裡邊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都對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評價不低。

  陸沈笑道:「歸根結底,終究是未能領會界畫精髓使然,否則只會活潑潑,生意盎然,豈會讓白府主瞧著只覺得索然無味,了無生意。」

  說到這裡,陸沈嘆息一聲,將那本畫冊狠狠摔在桌上,「罷了罷了,就當吃了個悶虧,眼不見心不煩,不如低價賣給白府主。」

  白茅見那年輕道士好不要臉,竟是雙指並攏,將畫冊推向自己這邊,這是要強買強賣?敢情所謂的花大錢撿漏,就是為這會兒的殺熟做鋪墊?好個圖窮匕見!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畫冊,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價值連城的物件,也絕非什麽粗劣畫作,君子不奪人所好,就算道長捨得賤賣,白某人也不好意思買。懇請道長,收回去!」

  年輕道士卯足勁,雙指微顫,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動畫冊,霎時間滿臉漲紅,「白府主,都是聊得來的朋友,價格好商量的。」

  「道長何必割愛。」

  「實不相瞞,這畫冊後邊,還有無名氏抄錄而成的一篇道書,千餘字,高妙無匹。根據內容記載顯示,除了可以白骨生肉,還言說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錢難買不死方,機會難得啊!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既然藏著不死方?道長為何還要轉售他人?」

  「貧道修行資質,湊合,十分湊合,該學到手的都學了,實在是學不得更多。」

  「多少錢?」

  「兩顆雪花錢。不能更少了!」

  「……」

  白茅臉色僵硬,差點破口大駡,當老子是傻嗎,所謂的不死方,就只開價兩顆雪花錢?

  「看在朋友的份上,一顆雪花錢也成!」

  「……」

  白茅黑著臉,可以確定了,對方是個傻子,然後試圖拉上自己一起當傻子。

  就在此刻,那背劍少年抬起手,與婢女多討要一壺仙釀,白府主想了想,便從袖中摸出一顆雪花錢,放在那本花鳥冊上邊。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其實白茅原本想要買下畫冊後,就歸還對方,再語重心長勸一勸這個騙術蹩腳拙劣的年輕道士,以後別這麽混了,出門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擔心如此一來,落了對方面子,便作罷,就當花了一顆雪花錢,交了個不靠譜的朋友,反正以後也不會碰面了。

  給出神仙錢時,畫冊內某頁便多出一篇金字道書,直指金丹。

  當白茅有此念時,又多出道書的中篇文字內容,可直至玉璞。

  白玉京陸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樹下白骨真人。

  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十人的候補之一。

  這篇道訣,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陸沈所謂的「不死方」,確實是再名副其實不過了。

  因為合歡山兩尊府君遲遲沒有露面,參與嫁女招親宴的各路客人,都察覺到了一絲苗頭。

  只說那處花廳,百花湖暑月府的貴客,就沒來由炸窩一般。

  合歡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趙胭,好像正在那邊安撫那位湖君張響道。

  虞陣將單獨一間屋子的秦傕,還有隔壁的符氣,一並喊出,徑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墜鳶山那位已經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烏藤山李梃,好像得了兩尊府君密旨,說至多一刻鐘,今夜酒宴就會正式開席,保證不會讓諸位貴客久等。

  來到府外,虞陣抱拳低頭,賠罪不已,苦澀道:「府上出了點狀況,需要關起門來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讓你們見笑了。」

  秦傕是書簡湖本土修士出身,對此是司空見慣了,問都不問,甚至懶得抱拳告辭,二話不說,徑直御風走了。

  符氣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閥子弟,雖說外出歷練也有數年光陰,可這等陣仗還是頭一遭遇見,輕聲道:「你們已經跟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撕破臉了?若果真如此,以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風格,定然早有準備,今夜粉丸府內道賀客人當中,說不定就有他們的內應。」

  虞陣總不能將父親的那樁謀劃泄露出去,只得搬出一個在家族祠堂內就想好的藉口,「上山氤氳府那邊的寶庫,有一件我父親很看重的鎮宅之寶,就在剛才,莫名其妙失竊了,父親震怒不已,已經傳下一道密令,需要馬上封山,關起來門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誰,只許進不許出。今夜來山上道賀的那幫貨色,你也清楚,就沒有省油的燈,都是些桀驁不馴的亡命之徒,等會兒很容易鬧起來,說不得就要見血。」

  符氣詢問道:「真不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在附近數國境內,如山上兩尊府君、還有程虔、張筇的金丹境,就是頂天了,那他這個龍門境,不說力挽狂瀾,只說略盡綿薄之力,想來還是不難。

  虞陣搖搖頭,眼神誠摯道:「符氣,聽句勸,你別摻和。事情確實比較大,總之你我回頭找機會再敘。」

  符氣點點頭,「我打算走一趟書簡湖,黃鸝島仲肅與我家老祖關係不錯,要找我,就直接飛劍傳信黃鸝島。」

  豐樂鎮,戚頌找到了張雨腳和金縷,老人也沒有廢話,與少年少女密語一句,直接讓他們跟上自己離開小鎮。

  因為戚頌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未能夠覆地遠遊,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長掠。

  少年御劍,離地丈余而已,少女在一旁貼地御風。

  金縷打趣道:「戚爺爺,你好酒如命,怎麽不登山參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張雨腳就可以跟著上山了,」

  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戚頌,是個極負盛名的老頑童,很有晚輩緣,老人此刻笑道:「酒是燒身硝焰,色為割肉鋼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個把持不住,喝得稀裡糊塗,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趙浮陽和虞醇脂,非要認我當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啊。」

  金縷呸了一聲。

  老人調笑道:「金丫頭,虞游移看不上我這個糟老頭,當然不奇怪,可要說看不上雨腳這種風度翩翩的慘綠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開心了?」

  張雨腳好奇問道:「戚爺爺,前邊小鎮那個動靜,可有說法?」

  戚頌拍著肚子,搖搖頭,「有說法,不能說。等到以後有機會,你小子請我喝頓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師提醒過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蹤。戚頌可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老人腳尖挑起幾顆石子,一揮袖子,紛紛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數顆石子上邊,如拾階而上。

  戚頌看似身材臃腫,提起一口純粹真氣,此刻實則輕若羽毛,被最後一顆石子托起,冉冉飛升狀。

  在最高處,身形暫停懸空,老人居高眺望,被他發現了弟子呂默的蹤跡,正帶著一個黝黑少女趕夜路。

  戚頌飄然落地,大笑一聲,「跟我走,誰慢了誰請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鬼魅,在山林間兔起鶻落,快若一縷青煙,來到山腳小鎮。

  她站在一處屋頂,將一隻鮮血浸透的綢緞包裹丟在一處陋巷小院內,「這顆腦袋,是觀軍容副使顧奉脖子上邊的,至於烏藤祠廟那邊的山神李梃,不管與顧奉,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親和合歡山,給你們有了個交待,莫要再繼續糾纏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劉鐵他們,務必在半炷香之內,趕緊離開小鎮,走得晚了,後果自負。將來哪怕是陪都洛京那邊追責起來,我們也問心無愧。」

  不像以往,在小鎮內外遇到撐傘的無頭女鬼,虞游移總會像個調戲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糾纏著「柳姑娘」聊幾句,今夜行事,卻是毫不拖泥帶水,把話帶到,說完她便身形矯健,重返山中。

  周楸喊來劉鐵,劉鐵沈聲問道:「怎麽說?要不要留在這邊,等他們三人下山?」

  周楸笑道:「哪裡需要我們擔憂他們的處境,去潑墨峰那邊等消息好了。」

  粉丸府內,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浮陽以後的成就有多高?」

  陸沈笑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得兩說。」

  陳平安說道:「假設被趙浮陽做成了這件事?」

  「明天的新元嬰,將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就是難度不小,會在桐葉洲那邊磕磕碰碰。」

  陸沈抬起手,掐指一算,沈吟片刻,「如果未能得逞,在今夜功虧一簣,煉山不成反而丟掉這份道本,趙浮陽明天就要從金丹境瓶頸跌境為龍門境了,至於將來嘛,得是仙人境起步了。」

  除了白茅聽不見對話內容,裴錢都能聽清楚師父跟陸沈的聊天。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是不是少說了一種或者兩種情況。」

  陸沈點頭笑道:「若是趙浮陽能夠待在這邊,上下兩山皆原封不動,他與青杏國柳氏井水不犯河水,遲早會被顧璨打死,自然是萬事皆休的下場了。或者說趙浮陽能夠順利躋身元嬰,又使出金闕派一脈秘傳的『擔山』神通,最終離開這處是非之地,萬一,貧道只是說萬一,他可以成為有朝一日數量衆多的人間真龍之一,並且趙浮陽還有望以盤山一脈的魁首身份,占據陸地氣運,與很能打的那麽一小撮飛升修士,在山巔並肩而立。」

  「只說在當下這一刻,趙浮陽就有四條路可走。」

  「但是趙浮陽到底會走哪條路,最終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決於我們倆在這張飯桌上,怎麽聊。」

  「就像這張桌子,有你我,有裴錢,如今又有了楔子嶺鬼物白茅。若是貧道願意,還可以拉上虞管事,那個端酒送菜的婢女。」

  陳平安問道:「路過浩然,先為白茅傳授一篇不死方,再收個飛升境資質的不記名徒孫,陸掌教都是順手為之?」

  聽得出來,趙浮陽想要走到山巔,有個先決條件,他得跟著陸沈這位隔了許多個輩分的祖師爺,一起去往山運厚重的青冥天下。

  陸沈反問道:「看史書,那麽多出身貧寒的開國君主身邊,在那龍興之地,一縣之內,至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麽多的非公即侯的厲害人物?看遍數座天下,在山上,類似寶瓶洲驪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攏共才幾個?」

  陸沈將手中筷子放飯碗上邊一放,如懸空架起一座橋梁,自問自答道:「世路歧途亂如麻,大道能有幾條?跟對人,走對路,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走錯路了,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傑,也要抑鬱潦倒不得志。興許偶有例外,終究只是例外。話說回來,光有一條平步青雲的寬闊道路,沒有恒心,腳力不濟,當然也難走遠。」

  「陳平安,你猜錯了,趙浮陽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誰牽著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這就是他的第五條道路。」

  「別忘了,為何會有人說山上沒有上五境的純粹野修。同時更別忘了,白帝城鄭居中雖有師承,但是真正意義上,他也是山澤野修,他才是純粹野修。」

  陸沈拿起一根筷子,「獨木難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飯菜,總不像話,是會被旁人打手,長輩訓斥,或是趕下桌去的。」

  陸沈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輔相成,就能夾菜吃飯了,至於能吃多少,各憑坐在飯桌旁邊之人的胃口和肚量。」

  「一雙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陳平安跟杏花巷的馬苦玄,或是劉羨陽跟陳平安,也可以是顧璨跟宋集薪,宋集薪與趙繇,李槐與胡灃,胡灃跟董水井,等等,諸如此類,以此類推,既可以是一張飯桌,也可以是一張賭輸就撤掉椅凳的賭桌,還可以是一張香火裊裊的供桌。」

  金闕派祖山,清靜峰,金仙庵。

  當代峰主是一位老嫗模樣的金丹修士,領著一衆嫡傳,站在一處崖外白雲如海的涼亭附近,聯袂恭迎「上宗」仙師的大駕光臨。

  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在兵解離世之前,曾經為諸峰嫡傳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說是她的遺願,她希望有朝一日,金闕派子弟,能夠日積月累,累積功德,幫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靈飛觀,恢復譜牒身份,重新錄名。僅此而已。與此同時,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門派處於生死存亡之際,也絕對不可叨擾靈飛觀內她那位師尊的清修,誰敢有違此律,就是欺師滅祖。

  所以即便是在那場戰事當中,金闕派諸峰修士,始終恪守祖訓,沒有主動與靈飛觀聯絡。

  哪怕靈飛觀老觀主,仙君曹溶橫空出世,在老龍城一役立下不朽功業,金闕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脈嫡傳修士,再激動萬分,也只能將這個秘密藏在內心深處。

  故而當靈飛觀,如今的靈飛宮,那邊竟然主動書信一封至金仙庵,說宮主會來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傳弟子,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輕女冠縮地山河,率先現身崖畔,隨後有一位稚童模樣的白髮修士,手捧拂塵,背桃木劍,站在女冠身邊。

  道門有仙真,可返老還童,白髮長嬰兒。

  之後天邊雷聲陣陣,有一位披頭散髮的年輕男子風馳電掣而至,沿途座座雲海如被劍斬開,他落在白髮童子身旁。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稚童」的腦袋,驀然劍光一閃,青年只得縮回手。

  金仙庵老嫗情難自禁,眼眶紅潤,打了個稽首,顫聲道:「清靜峰金仙庵諸弟子,拜見靈飛宮湘君祖師。」

  其實老嫗不是不清楚其餘兩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須將這位道號「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師,單獨摘出來對其敬稱。

  如此一來,就等於她代替下山金闕派,對上宗靈飛宮的一種禮敬。確切說來,是為自家開山祖師與那靈飛觀,行了個稽首禮。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禮,刑紫,除了你留下,其餘都各自修行去。」

  老嫗一揮袖子,「你們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條青石板路上,名為刑紫的老嫗這才趕忙與那「稚童」和青年補上稽首禮,「金仙庵刑紫,見過韋真人,溫宗師。」

  這個好像從無道號的韋真人,是昔年靈飛觀的掌律道士,如今由道觀升為道宮,反而卸任掌律了。

  但是沒有誰會覺得這個「小道童」是被貶謫了,原因再簡單不過,他是上任觀主曹溶的關門弟子。

  無論是山上仙府,還是山下門派,似乎歷來只有收錯的開山大弟子,從無犯錯的關門弟子。

  至於那位「溫宗師」,名為溫仔細,山上綽號「溫郎」,不到四十歲,就已經是一位遠遊境武夫,關鍵他還是一位道門金丹地仙。

  更是個風流浪蕩子。

  湘君是剛剛從一個小門派那邊趕來金闕派,與董水井分開沒多久。

  韋師弟方才還在青杏國京城,至於師侄溫仔細,不出意外,是從某個脂粉窩裡脫身。

  金闕派的垂青峰那邊,有一處名勝,是條倒流瀑。

  湘君停下腳步,望向那條飛濺如雪有雷鳴聲的瀑布,說道:「師尊下山遠遊之前,曾傳下密旨,準許她恢復靈飛觀譜牒身份。還說你們金仙庵一脈,可以脫離金闕派,與靈飛觀認祖歸宗,當然不強求,清靜峰修士去留都隨意。至於金仙庵之外的金闕派諸峰就算了,估計他們也不甘心,我們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老嫗泣不成聲,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與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頭致謝。

  湘君將她攙扶起身,「如果程虔攔阻,我可以讓韋師弟和溫仔細留在清靜峰這邊。」

  老嫗起身後,多次掩面而泣。

  青年笑道:「你們聽說了嗎,桐葉洲今年開春後,出了好些大事。」

  韋真人嗤笑一聲。

  除了做慣買賣的老龍城幾個大姓家族,寶瓶洲這邊,如今幾乎都不愛打聽桐葉洲的山水人事。

  風水輪流轉,昔年桐葉洲山上修士,也是這般看待北邊鄰居寶瓶洲的。

  湘君點頭道:「是大事。」

  韋真人這才提起一點興趣,「怎麽說?」

  溫仔細抬起雙手,抖動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淵袁氏王朝的最南邊,出現了一個名為青萍劍宗的嶄新宗門,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這青萍劍宗,是那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為崔東山,是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開現身,是咱們那位年輕隱官與他的好友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期間崔東山有過露面,按照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算是陳平安的學生。」

  境界高低,是個謎。

  湘君笑道:「對落魄山陳先生和青萍劍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點。」

  照理說,擔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後的繼任者,反而對境界沒有要求,只要宗門內有玉璞境譜牒修士坐鎮山頭即可。

  況且青萍劍宗還是一座極其罕見的劍道宗門,是桐葉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東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在那戰事慘烈至極的寶瓶洲,又豈會毫無建樹,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那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化名「鄭錢」的裴錢,她不單單是在中部大瀆戰場,大放異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幾處戰場,就已經名聲鵲起。

  所以這個崔東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還是元嬰境劍仙,衆說紛紜。畢竟以陳平安的文脈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宮那邊攢下的戰功,文廟就算為青萍劍宗破例,允許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實屬正常,反正在這幾年內,幾個浩然新宗門,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溫仔細笑道:「可惜當年祖師不許我下山,沒能去大驪陪都,不然就可以與那個裴錢切磋切磋了。」

  韋真人冷笑道:「覺得跟裴錢只有一境之差,就有的打了?那你怎麽不乾脆找她的師父,找那位陳隱官的麻煩?」

  這個師侄,不否認是個習武天才,每逢下山遊玩,喜歡與人壓境問拳,最喜歡故意低人一境,再問拳勝之。

  溫仔細哈哈笑道:「陳平安比我年長小十歲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說止境武夫,怎麽也該有個山巔境瓶頸了。」

  湘君說道:「裴錢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空皮囊武夫,她當年的七境和八境,只會比你更扎實。」

  溫仔細眯眼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關,宗主韋瀅遠赴蠻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個名為丘植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邊,女冠黃庭,從五彩天下重返桐葉洲,出現了浩然歷史上極為罕見的一人一宗門。

  由於她返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問劍小龍湫,故而黃庭已經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劍仙。

  不愧是堪稱桐葉洲福緣第一人的黃庭,好像破個境,就跟女子換身衣裳一樣輕鬆。

  更不愧是昔年能夠與那「姜賊」齊名的女修。

  而那小龍湫,出現了驚世駭俗的動蕩,兩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元嬰境修士,不知犯下什麽過錯,被來自中土大龍湫的龍髯仙君,親手拘押回宗門,沒過多久,司徒夢鯨便親自擔任下山小龍湫的山主。這就像往池塘裡邊砸入一顆巨石,掀起驚濤駭浪,不等為之側目的旁觀者恢復平靜心情,就又直接來了一座「飛來峰」,直接將小水塘給填平了。

  在這之後,就是小龍湫對外宣稱封山一甲子。

  蒲山雲草堂,黃衣芸好像剛剛躋身武夫十境歸真一層。

  大伏書院,老蛟程龍舟,大驪王朝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不過林鹿書院卻並非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文廟歷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擔任書院山長。

  北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周密,也是歷史上第一位沒有大過失卻被罰去功德林的山長,最終轉為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山長。

  此外那個極負盛名的君子溫煜,出任天目書院副山長。

  在外人看來,正副山長皆是外鄉人氏的桐葉洲三座書院之間,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湧動。

  溫仔細雖然好奇那個葉芸芸,到底是怎麽個傾國傾城的姿色,卻也沒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葉洲,找她問拳。

  怎麽都得等個十幾二十年了,無妨,他與那黃衣芸,雙方都是一樣的修行之路,修道歲月悠悠長,不急於一時。

  溫仔細嘀咕道:「這個周海鏡,怎麽如此難找,她在大驪京城說不見就不見了,總不能是被誰金屋藏嬌了吧?」

  那個裴錢,畢竟是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排第二的,僅次於那個據說曾經步入十一境門檻內的宋長鏡,那麽名次墊底的周海鏡,同樣是女子宗師,就是溫仔細想要問拳的絕佳對象了,山巔境,還是個漂亮女子,提著燈籠都難找。為此溫仔細專門去了趟大驪京城,結果明明沒有離京的周海鏡,楞是讓溫仔細找了個把月都沒看到人影。

  湘君沒來由道心一震,抬手將一把碧綠幽幽的傳信飛劍捲入袖內,以秘術打開飛劍禁制,心湖內隨之響起師尊的嗓音。

  「師尊有令,留下韋拂曉,帶上溫仔細,去合歡山。」

  湘君起先沒多想,只覺得有點彆扭,她隨即恍然大悟,師尊是在說他老人家的那位……師尊?!

  而這位上五境女冠的師尊的師尊,此刻正在合歡山粉丸府的一處偏廳內,給數位婢女看手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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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5-19 10:29:53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章 目擊而道存

  陸沈一邊幫人看相,一邊以心聲笑問道:「先前在天外,見著了師兄,關於那本丹書真跡》的轉贈一事,與師兄聊過了吧?如果談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話一事了。」

  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醃肉燉筍,點頭道:「聊過了,下次我去桐葉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書真跡》,除了所載諸多符籙皆是正宗,崔東山還曾為先生泄露天機,其實書籍本身的書頁,就是絕佳符紙。

  此外李希聖在書內的親筆批注,一千兩百多個文字,若是拿來「煉字」,足可支撐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兩百尊道教神祇的羅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拿來當作一座護山大陣,綽綽有餘,落在山巔修士眼中,不敢說如何驚世駭俗,至少當得起「不俗」二字。不過陳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舉辦慶典,準備將這本道書和護山大陣作為賀禮,贈送給黃庭,好事成雙,也算還上了當年老天君贈送太平山劍陣圖紙的一份人情。

  畢竟桐葉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統,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脈。

  陸沈轉頭問道:「裴姑娘,與你問個事,那兩個孩子,目前有沒有跟貧道的師兄明確師承?」

  先前裴錢只說李希聖要將他們帶在身邊修行,他們是維持舊道統,還是更換師承法脈,就很有講究了。

  桐葉洲南方的素霓山,譜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個剛剛躋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個才是四境劍修,單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鐘魁一行人片刻,這要是傳出去,估計都沒人敢信,鐘魁是誰?只說裴錢,止境武夫!何況還有一個從飛升境跌境沒多久的鬼仙庾謹。當然陸沈無比確定,困住他們不假,那倆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殺心,然後付諸行動,只說裴錢一身止境拳意,猶如神明庇護,以那兩修士的孱弱體魄,帶著一身殺意靠近裴錢,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麽說,這對小門派出身的師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應了那句老話,法是有緣終到手,病當不死定逢醫。

  李希聖身邊,還跟著一個名為崔賜的「瓷人」書童,後者正因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麽愁了。

  裴錢停下筷子,搖頭道:「他們好像並沒有與李先生正式拜師入道,最少暫時是如此,至於有無長遠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陸沈笑著點頭,「謝過裴姑娘。」

  裴錢說道:「陸掌教客氣了,前輩與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問,晚輩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陸沈悻悻然而笑。裴錢越是這麽講規矩懂禮數,陸掌教就越是心虛犯怵。

  老熟人,這個說法比較巧妙,劉羨陽、董水井他們是你師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馬苦玄這種,不還是陳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為目前陸沈手上有一份名單,上邊的名字,都是未來可能會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東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個來自歲除宮、曾是吳霜降道侶的化外天魔,已經躋身仙人境的劍修米裕……朋友裡邊,還有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太徽劍宗的齊景龍等……如果再加上裴錢的話,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錢,意味著純粹武夫這一塊,數量也會跟著多起來。而每一位有資格跟隨陳平安問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夠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陸沈看來,不談武道最終成就高低,只說習武資質好壞,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閏月峰辛苦,還有這邊的曹慈,裴錢,是第一線的,不足一手之數。

  此外陳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國師白藕這撥宗師,其實都要比他們幾個差一點。

  陳平安只當沒察覺到裴錢與陸沈之間的暗流湧動,問道:「青冥天下那邊,類似合歡山,多不多?」

  陸沈點頭道:「茫茫多,數量遠勝浩然,蛇蛟盤山一道,在青冥天下還是比較常見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說類似墜鳶山和烏藤山這般的「道侶山」,陳平安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北俱蘆洲的遊歷途中,在渡船上,曾經路過金光峰和月華山,前者棲息著一群極難被練氣士捕獲的金背雁,後者有巨蛙盤踞,據說金背雁和鳴鼓蛙的兩位「老祖宗」,福緣深厚,這些年就跟隨李希聖修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驪十二地支當中,有女鬼名為改艶,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棧的幕後掌櫃,她也是被稱為描眉客的山上畫師,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輩。」

  陸沈聞弦知雅意,說道:「回頭貧道就與師兄說一聲,讓苗稼這個不記名弟子,有機會走一趟大驪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聖,畢竟還不是曾經的白玉京大掌教,當下雖然可以傳授苗稼一些爐火純青的精粹道法,只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聖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艶,即便當下境界不高,卻是綉虎當年集一國之力栽培出來的「畫師」,定然眼界不低,她手邊很是有幾本高妙道書的。

  現在陸沈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將來掌教師兄重返白玉京之時,身邊會有幾個類似金風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記名弟子?

  粉丸府這邊,只是在酒水裡動了手腳,飯菜倒是沒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錢的視野中,各座宴會廳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粉色線條,有一群渺小如細蠓的飛雀,不知是何種異物,它們身軀虛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竅,速度極快,拖拽出一條條纖細的繁密絲線,如織布一般,只說裴錢身邊的白茅,整顆腦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隻粽子。

  裴錢便詢問師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樣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樣的精怪練氣士,竟然連一些淫祠神靈都能矇騙過去。陳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學究天人的陸掌教幫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來這是一種如今不常見的老手藝了,屬於偏門術法,先以仙家手法釀醋,在罎子外張貼「酉」字,不可是吉慶的白底紅字,必須是黑紙白字,再經過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開壇就可以生出一種名為「醯雞」的醋蟲子,拿這種醋炒菜,可以讓長久食用者「打翻醋罎子」,可這還只是第一道手續,之後再將這種狀若蠓類的飛蟲,浸入墨汁,隨後取春夢蛛所吐「情絲」一兩,於五月五日煉為墨錠,銘刻「春遊」二字,再取市井一雙癡男怨女,他們與某某祠廟神靈訂立「海誓山盟」的契約書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紙張,研「春遊」墨,書寫滿篇「鶯」字,燒紙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讓身陷情網的某閨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會於某夜春夢中,她自己渾然不覺,卻會驀然張嘴,吐出一隻只啄夢為食的幻化春鶯,別名「紡織娘」。

  最終將此鶯加以馴化,它們就可以為主人編織出一張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別有奇效,鶯飛迅捷,仿若織布機上的飛梭,倏忽往來,織布不停,最終撐起一頂瘴氣隱蔽、春光旖旎的粉紅帳,所以道行高一點的狐魅之屬,歷來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戲。至於是拿來當做春宵一刻的助興之舉,還是用來作為采陽補陰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間練氣士,尤其是山澤野修,一年到頭都在山水間和市井坊間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資一事,反復研習各類旁門術法,就足夠讓必須事事親力親為的散修,不由得感嘆一句「學無止境」了。

  要破這種迷魂陣,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處不大,說簡單也簡單,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點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問題在於一般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隨身攜幾一帶艾草、幾根松枝。

  陳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頂風流帳?難道她還是那種修行彩煉術的艶屍?」

  艶屍與那擅長殺人剝皮煉為符紙的縫衣人,還有渡師,瘟神和鴆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評選出來的十種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蹤一經發現,下場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各洲儒家書院肯定會派遣君子賢人參與搜尋,歷史上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鴆仙隱蔽身份擔任國師,聯手過客,秘密培養出兩位瘟神,分別用候鳥和江河游魚傳播瘟疫,將周邊六國在短短半月之內變成一大片無活人之地,餓殍遍野,鬼物橫行,聚攏起了將近百萬陰兵肆意犯禁,一位書院山長也被鴆仙秘密襲殺,最後是文廟那邊聯手天隅洞天和老劍仙周神芝,才將這位鴆仙斬殺,不過亦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差點憑此躋身飛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實並未死絕,而是以鬼仙姿態,餘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黃泉路上,另起爐竈,希冀著哪天殺回陽間,重見天日。

  陸沈晃動筷子,「不至於,這頭地仙狐仙,只是學了點彩煉術的皮毛,估計修行路上,機緣巧合,路邊撿了本旁門道書,苦於沒有明師指點,就給她修成歪門邪道的術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兒八經的艶屍,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對吧,敢在鎮上晃蕩,早就被虞醇脂擄來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牆根底下嗮太陽,身子骨稍微差點,就變成人乾了,見不著我們。」

  反正這間宴客廳就沒幾個是有屁股的,就連虞管事都跑去別處敬酒了,便有兩位閒來無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輕道士勾搭落座。

  陸沈幫著搬來椅子坐在身邊的兩位美人,看過了她們的面相,說了些類似鼻梁如竹節者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內幕,把她們唬得一楞一楞,就開始轉去幫忙看手相,她們約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賜姓姓虞了,一體態豐腴,泥金綉鳳的薄羅衫子,腰肢卻是細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綠衣裙。

  陸沈此刻一手握住那豐腴美人的纖纖玉手,幫著她數了數指甲蓋的白月牙數量,再讓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翹,年輕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點點頭,也不言語,只是讓她握拳,低頭觀看她掌紋攢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頭,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術法,再與她說了於何地何時接引月魄的日期、時辰講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濺,一隻纖纖玉手始終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轉,實則聽得敷衍,只當發悶無聊時聽人說書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已經吃飽,從果盤裡拿起一顆桂圓幹,密語道:「聽著不靠譜,其實每一句都是真話。」

  就像蔣去,如果不是陳平安會符籙,那麽蔣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處境就會變得跟宮柳島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資質極差。

  天底下實在有太多類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籙的蔣去」了,這個虞夷猶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卻無此運。

  白茅笑著介紹道:「這是霞露嶺的龍眼曬乾製成,小鄭,嘗嘗看,藥書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鹹宜,能補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種水果,能夠命名為『龍眼』,豈會沒點本錢。」

  裴錢與白府主道了一聲謝,拈起一顆桂圓幹。

  年輕道士聞言連忙抓了兩顆龍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猶姐姐,容與妹妹,貧道覺得你們今夜過後,時辰與八字相契,不出意料,當有鴻運臨頭。」

  她們姓虞,又是各有風韻的美人,便與虞美人這個本是教坊曲的詞牌名,十分應景了。

  虞夷猶面帶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陸仙長,山上不都說自古仙緣,沒福難圖,強求無濟於事,苦求無結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麽又扯上八字了?我們與你說八字了嗎?胡說八道,露餡了吧?」

  豐腴美人幫忙打圓場,「總好過那些故作悚人言語,說些印堂發黑、會有血光之災的話,再暗示給錢好破財消的騙錢路數。」

  「靠著花錢來消災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輕道士咳嗽一聲,「這裡邊是有講究的,得用正門來路的錢財,方可擋災避難,錢能通神,需知此錢涉及陰德福報,銅錢也好,銀子也罷,都只是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橋梁罷了,如那桌台上邊的香火,青煙裊裊,便是一條人間最小的飛升路了,直達天聽,心誠則靈,所以才可以將罪業一筆勾銷。可要說拿那些來路不正的偏門錢擋災,自然就是火上澆油了,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否則做了壞事,尤其是那些惡貫滿盈之徒,位高權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後多走幾步路,去寺廟道觀裡邊燒幾炷香,就沒事了?天底下哪有這麽取巧輕鬆的好事嘛。如黑紙白字,善惡分明,除非……貼黃。」

  虞容與的脾氣,顯然比虞夷猶差多了,一點面子都不給這個算命道士,嗤笑一聲:「說得更玄乎了不是,誰來辨別正道錢和偏門財?練氣士嗎?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爺和一國五岳山君府麽?」

  一下子就冷場了。

  年輕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豐腴美人的身上,這會兒總算開始亡羊補牢,「容與妹妹,真是有個好名字,淑履多福,閒暇自行,貧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個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給讀書人,相夫教子,撈個玉箸篆、用抹金軸的誥命夫人,有何難。」

  虞容與呸了一聲,就被豐腴美人悄悄擰了一下骼膊,提醒她別這麽沒大沒小的,虧得虞管事暫時不在這裡,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照理說,即便是這座偏廳的客人,屬於今夜招親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撥,沒有之一,白茅在此,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使得楔子嶺白府主在這裡都算頭等貴客了,可年輕道士與背劍少年,還有那個雀斑女子,最晚進入偏廳落座的他們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與不該如此放肆,可那個年輕道士的言行舉止,就是欠駡啊。

  否則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髮髻的女子那邊,不還是規規矩矩,待客有禮的。

  就只是這位一看就是風餐露宿慣了的陸道長,委實是不像個正經人,自己討駡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陸道長還曉得公門裡邊的貼黃和誥命體制兩事?」

  白茅生前當官不大,只是一縣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沒機會用上貼黃這種官場程式。

  「偶然聽說,偶然聽說。」

  年輕道士開始與出手闊綽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為何將府邸開闢在蠍子鄰,莫非是蠍子很多的緣故?府上有無可以入藥的乾蠍,小道與老哥做筆買賣,幫貴府往外售賣,貧道就只是賺個差價,山市一斤可以賣好幾兩銀子呢。」

  白茅沒好氣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不是陸道長你認為的蛇蠍之蠍。」

  道士毫無窘態,問道:「不是讀成契子嶺?楔這個字,不與契同音嗎?」

  白茅抿了一口酒,語重心長道:「陸道長,修行之人,不要總是忙著修道成仙,閒暇時還是要多讀書。」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裴錢看著別處宴客廳內,合歡山的兩位山神和諸多兩府侍女,始終勸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個熏熏醉,開始毛手毛腳起來。

  她皺眉問道:「師父,宴會已經拖延頗久了,都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吧,趙浮陽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山神娘娘,說道:「他已經在閉關了,只需耐心等待這些淫祠神靈都著了道,鬼迷心竅,虞醇脂才會真正打開粉紅帳,一瞬間就可以決定生死,免得出現幾條大的漏網之魚,尤其不可以出現類似淫祠神靈明知逃脫不得,一發狠,乾脆自毀金身的意外情況。而且白茅他們飲酒越多,感知光陰流逝的速度就會跟著遲鈍起來,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後,除了做夢,幾乎是察覺不到光陰流轉的。」

  陸沈笑問道:「白府主,夷猶姐姐容與妹妹,你們曉不曉得山腳那棵大樹的名稱?」

  虞夷猶只說不知。粉丸府規矩重,等級森嚴,平時不許她們問東問西,背地裡嚼舌頭。

  白茅搖搖頭,「請陸道長幫忙解惑。」

  陸沈笑道:「古語有云,萱草忘憂解愁,合歡蠲怒忘忿。只因為傳言凡見此花開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還是幽憤欲絕者,無不轉怒成歡,破涕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後,合歡樹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腳,花開滿樹,如撐紅傘。」

  「山腳那棵便是合歡了,與梧桐樹類似,樹高冠闊,花葉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蔭樹和行道樹。此樹能夠生長在乾旱貧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長久曝曬,容易蛻皮,同時怕水澇。」

  聽到這裡,虞容與譏笑一聲,「道長就別賣弄學問了,是不是合歡樹,不好說,反正每年端午,此樹從不開花,是誰都清楚的事實。」

  豐腴美人看著虞容與,小妮子今兒好像吃槍藥了,跟那年輕道長言語總是針尖對麥芒,虞夷猶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倆開玩笑,容與總會說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語風趣,醜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猶看了眼頭戴魚尾道冠的外鄉道士,也不醜啊。

  年輕道士沒來由嘆息一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陳平安今夜現身此地,那麽不管落魄山的年輕隱官,是否答應青杏國的那場觀禮,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無論秉性善惡、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終卻淪為趙浮陽一粒粒盤中餐的果腹食物。

  當然,其中有很多該死的,就一定也會有不少枉死的。後者如楔子嶺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陸沈身邊的兩位粉丸府婢女。

  陳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陸沈問道:「這棵合歡樹,是介於虛實間的顯化之物?」

  原本以為此樹只是趙浮陽的障眼法,用來遮蔽額頭已生虬角異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陸沈這個說法的言下之意,這棵合歡樹的生長特徵,與山蟒出身的趙浮陽,盤山化蛟一道,雙方是大道相契的徵兆,就是山上所謂的得道氣象了,說是一種祥瑞景象,都不過分。

  這等「仙跡」,擱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較罕見。

  陸沈以心聲笑道:「先前貧道說趙浮陽腳下有五條路可走,豈是胡亂編撰的,趙府主作為蛟龍後裔的血統,修道的資質根骨,都擺在那邊呢。」

  白茅疑惑道:「陸道長,你先前說什麽怒來著?」

  「白老哥你這個不恥上問的好習慣,務必保持!」

  年輕道士倒了一點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寫了個「蠲」字,笑道:「宜弘大務,蠲略細微。」

  就在這一刻,豐樂鎮各地殘破牆壁縫隙中和道路附近,還有墜鳶、烏藤兩山中,幾乎同時出現了一種長蟲,身似細筆管,狀如蜈蚣,節節有橫紋如金線,它們密密麻麻,浩浩蕩蕩,湧向山門口那棵合歡樹。樹上垂掛的紅紙條,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條條鮮紅長線,垂落在地。

  山門口那個賬房先生見狀,驚駭萬分,趕忙爬上桌子,落難至此的寒酸文士強自鎮定,心中默念聖賢語句,用以壯膽。

  其中序文有先賢一語,不比整篇詩歌那麽膾炙人口,卻同樣極有氣魄,所謂「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這邊,陸沈微笑道:「蠲也是一種蟲名,馬陸是也,老百姓俗稱地蜈蚣,百節蟲。群居,食腐,蜷縮則如刀環,夏月喜歡登樹嘶鳴。相信白府主那邊的楔子嶺,石堆草叢內,此物是極其常見了。」

  白茅點頭道:「很常見,書上有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說法,就是指這種-馬陸了。」

  年輕道士委屈道:「所以貧道才會誤會白府主的道場叫蠍子鄰嘛,蟲蛇出沒。」

  白茅卻是自顧自感嘆道:「如果沒有記錯,白玉京陸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寫到這種長蟲,名『蚿』。有一高妙語句,說那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陸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閒閒,只是這麽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頭戴芙蓉冠的國字臉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誰這麽小知間間,小言詹詹。會一點學問,就喜歡言詞煩瑣,喋喋不休。」

  無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與妹妹,你怎麽好拿貧道跟陸沈相提並論呢。」

  貧道就是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遞給陸掌教,既然這麽會聊天,就多喝酒。

  陸沈伸手擋酒,說道:「陳兄弟莫非忘記了,貧道不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喝的。」

  「貧道剛打定主意,要戒酒幾天。」

  「喝了酒才有心氣和力氣戒酒。」

  在背劍少年與那年輕道士一個勸酒一個擋酒的時候,約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說出陸沈這個名字的緣故。

  兩位粉丸府婢女,聽到這個稱呼,亦是與白茅這般,心神往之。

  她們只是出現片刻心緒的起伏而已,畢竟遙不可及,多想無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學問,深不見底。

  只是隔著一座天下呢。

  想那陸掌教,還不如想一想自家寶瓶洲的年輕隱官哩。

  同樣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還有點盼頭和念想,畢竟山上不是有鏡花水月嗎?

  氤氳、粉丸兩座府上,好些如她們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著落魄山何時開啓鏡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饞,說有個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俊美無雙,也有說那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大劍仙,面如冠玉,當然,她們最想要見一面「畫中人」的,還是那位青衫仗劍、風神無匹的年輕隱官了。

  便是身份尊貴如三小姐虞游移,與四姑娘趙胭,不也一樣奇怪落魄山這樣的大宗門,為何一場鏡花水月都不辦?

  陸沈拗不過陳平安,只得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其實他們三個,喝不喝酒,即便牛飲到大醉酩酊,都是無所謂的,這個陳平安的根腳是一張符籙,裴錢就更不提了,虞醇脂這點伎倆,不夠看。

  既然開喝了,陸沈就不再拘束了,飯後喝酒,越喝越有。

  年輕道士的敬酒詞,別出一格,舉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鄉各異,人鬼殊途,可畢竟日月同天,寄諸道子,共結善緣。」

  陸沈一手端酒碗,手腕擰轉,輕輕搖晃,低頭凝視,碗內酒水泛起圈圈漣漪。

  將來此拳姓甚,張耶?陳耶?

  ────

  山勢迎人立,溪聲戰石喧。

  這位富可敵國的天曹郡張氏老祖,鬚髮皆白,身材魁梧,卻是葛衣烏巾的庶民狀貌,盤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鬧人閒。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舉目眺望夜幕中的遠景,流水孤村,新鬼舊墳,枯木寒鴉,如寡婦之夜哭,磷火點點,如羈人之寒起。

  張筇視線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釘的合歡山,烏藤山粉丸府,想來此刻是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場景了,對嫉惡如仇的老人來說,合歡山是眼中釘,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上次張氏修士圍剿合歡山,家族祠堂那邊就不是沒有異議,道理再簡單不過,大多成員都覺得收益太小,風險太大,既然天曹郡張氏與合歡山無冤無仇,何必如此針鋒相對,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進,張筇卻又無法用道理說服衆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老祖確實是「老眼昏花」了,一衆修士竟是連山腳的永豐鎮都沒走到,就不得不無功而返,吃了這麽個大虧,傷到了家族辛苦積攢數百年的元氣,關鍵是毫無收穫,若非家族內部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暫時沒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將家主之位讓賢了。

  虧得身為下任家主人選的玄孫女張彩芹,與他這個太爺爺一條心,而作為首席客卿的老夥計戚頌,也與張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張氏雙喜臨門,除了張彩芹,還有一位地仙資質的少年劍修張雨腳,這才使得張筇不至於晚節不保。

  可對青杏國柳氏朝廷而言,這麽一塊地盤,就是實打實的肉中刺了,其餘兩國,也不樂意有這麽個無法無天的割據勢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廟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賭上國運的「一意孤行」,總是這般爭吵不休,長久沒個定論,只會推諉扯皮。

  趙浮陽就是篤定柳氏皇帝無法說服其餘兩國君主精誠合作,一起攻伐合歡山。

  所以張彩芹跟洪揚波的北遊大驪之行,成功說服那個人參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禮慶典,就成了一個棋盤死局上邊的一記天外飛仙。

  張筇問道:「按照既定時辰,粉丸府裡邊,這會兒是不是已經開始招親了?」

  張彩芹說道:「如果準時,此次山神招親嫁女,兩刻鐘前就該開始了。」

  張筇從袖中摸出一油紙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張彩芹笑著搖頭,老人便自顧自大口嚼起來,至於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熱臉貼冷屁股。

  張筇笑道:「我們這算不算咄咄逼人,趙浮陽會不會狗急跳牆?與我們來個玉石俱焚?」

  畢竟趙浮陽這個土皇帝,已經承諾等到宴會結束,後天,就會將連同嗣天子寶璽在內的三方寶璽,一並交還給青杏國柳氏。

  作為交換,半年之內,柳氏回贈合歡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別國流散玉璽。當然這只是程虔的緩兵之計了。

  張筇抹了抹嘴角,「好像無數案例證明,真要逼急了趙浮陽這種心性堅韌且不缺手腕的山澤野修,他們捨得一身剮,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歡山,兩金丹而已,掀不起風浪。」

  按照約定,由他來親自對付墜鳶山趙浮陽,到時候會來個捉對厮殺,至於虞醇脂這位金丹狐仙,就讓天曹郡張氏修士來鎮壓。

  張筇滿臉疑惑,忍不住問道:「趙浮陽為何會臨時改變主意?做出這麽大的退讓?」

  程虔說道:「事到如今,其中緣由,無所謂了。」

  這句話,倒是與趙浮陽在家族祠堂裡邊的某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彩芹幽幽嘆息一聲,如果趙浮陽和虞醇脂不曾煉山交尾,各自與墜鳶、烏藤兩山融為一體,用一門金仙庵秘傳的道家房中術提升境界、精進道行,那麽各方勢力都怕這兩尊淫祠府君來個狗急跳牆,舍了道場基業和偌大家業不要了,就此翻牆逃遁,從此與幾方勢力結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趙浮陽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闕派,還是天曹郡張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後果。

  雖然趙浮陽也會那金仙庵一脈祖師口傳相授的「擔山」神通,可是一來挑山在擔,如此趕路,必然腳步放緩,再者程虔作為金闕派當代掌門,自然早有應對之策。

  既然已經收網,譬如捕獵,掎角齊進,隨著包圍圈縮小,剿滅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個合歡山地界,已是一隻甕中鱉,整座合歡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趙浮陽此次設宴招親,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歡山自取滅亡之道。

  張彩芹忍不住將某個問題再問一遍,「太爺爺,當真沒有萬一嗎,趙浮陽這個金丹瓶頸,確定不會在近期破境躋身元嬰?」

  張筇將最後一塊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遙遙指向山門口的那棵大樹,「此樹是否有花開跡象,就是趙浮陽有無破境徵兆的顯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豐樂鎮那邊待著,不只是抖摟威風那麽簡單。此樹山蛟犄角」

  程虔點頭道:「貧道先前在潑墨峰那邊近觀此樹,並無異樣,至少還需要數十年光陰的水磨功夫,趙浮陽才有一定機會溫養出元嬰。」

  只是那股氣勢磅礴的古怪氣機,教人摸不著頭腦,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沒有頭緒,更別說觸及真相了。

  準確說來,就像那股氣機從無出現在山腳小鎮,程虔只得放棄追尋真相的念頭,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結果,還是比較模糊,大體上屬於天時不可依仗、人力決定好壞的卦象,對程虔和金闕派來說,這就足夠了。

  張筇沒來由贊譽一句,「官高如君,少壯如君,世所罕見。」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張彩芹有點無奈。都是長輩,她不宜開口。

  你們倆老小孩,擱這兒鬥嘴呢。

  張彩芹知道其實自家太爺爺,與這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金闕派的第三任掌門,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志趣相投。

  太爺爺嫌棄程虔這個人,做人說話,太端著,一身仙氣太重,人味兒太淡。

  私底下評價對方,是神龕裡的木雕泥塑。

  張彩芹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也沒當成一個貶義說法,所以她當年在青蚨坊見過某人過後,才會與洪揚波有那麽個評價。

  只說上次天曹郡張氏攻打合歡山,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就選擇了作壁上觀。

  當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顧慮,比如其餘兩國,屯兵邊境,虎視眈眈。

  何況柳氏朝廷還有三方寶璽,落在趙浮陽手上。不怕趙浮陽銷毀寶璽,就怕趙浮陽用上山上的手段陰損,比如將那些寶璽擱置在某些陰煞、汙穢之地,如此一來,如果將一國氣運比喻為人,那麽本該是鎮國之用的寶璽,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寶璽全部煉化為本命物,趙浮陽和氤氳府,從此與柳氏國祚、山河氣數相連,柳氏皇室就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可太爺爺這些日子裡,總是反復念叨一句話。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哪裡錯了。」

  雖說不至於心灰意冷,但是張彩芹第一次感覺到太爺爺身上有了一股暮氣,英雄遲暮。

  家族內部,張彩芹,還有張雨腳這些年輕修士,對她太爺爺的這個的確導致家族傷筋動骨的錯誤決斷,幾乎人人支持。

  像那張雨腳,覺得唯一的錯誤,就是自己境界不夠高。

  反而是那些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祠堂老人,對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雙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歡山趙浮陽作甚?

  同樣是人人艶羨不已、卻苦求不得的陸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壯」之分,張筇就屬於地仙當中的老人,已經結丹三百餘載,元神真靈趨於腐朽,雖不至於魂魄飄搖、油盡燈枯,可張筇若是在甲子之內,還是無法破境,就真要落個「壽終正寢」的下場了。

  只是張筇一向看得開,只說最近幾十年,老人非但沒有著手準備「添油延壽」一事,反而已經走關係,早早購買了大驪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備好棺材了。

  如今張筇對這樁買賣頗為自得,說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夠快,若是再晚幾年,等到大驪設置采伐院,別說是他這種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購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卻是一位年輕地仙,而且已經觸及金丹瓶頸,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據說已經著手準備閉關事宜,開闢出了一座嶄新道場洞府,金闕派財庫為此開銷極大,就連護關人選都有了,卻不是張筇,而是一位神誥宗的玉璞境祖師。

  只等此次合歡山一役塵埃落定,青杏國太子殿下的及冠禮結束,程虔就會閉關,地址就在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嬰,飛升,這兩境修士,被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往往是給人死氣沈沈的觀感,一年暮氣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類似張筇這種破境無望的,躋身境界之初,就會顯得最為鋒芒畢露,銳氣十足。

  因為這三境修士都會想著一鼓作氣,更上一層樓。

  故而同樣是金丹修士,張筇與程虔、趙浮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態。

  張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見,事到臨頭,再算一卦。就當是臨時抱佛腳好了。」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龜甲,是寶瓶洲相師夢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時,程虔說道:「戚頌他們來了。」

  張筇只得收起龜甲,占卜一事,禁忌講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與張筇對視一眼,顯然兩位金丹地仙,都察覺到了呂默身上的細微變化。

  反倒是作為師父的戚頌,因為是純粹武夫,尚未發現這位弟子尚未「發跡」的脫胎換骨。

  戚頌幫著少女介紹起雙方的身份,金闕派程掌門,天曹郡張氏家主,劍仙張彩芹。合歡山豐樂鎮,練氣士倪清。

  倪清對那結伴同行的戚頌,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學大宗師了,也沒有那種高山仰止的想法,終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當她只有咫尺之遙,面對一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天曹郡張氏的老家主,倪清難免緊張,雙手緊攥棉布挎包的繩子。

  少女顫聲道:「兩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號青泥。」

  在魚龍混雜的合歡山地界,尤其是山腳的豐樂鎮那邊,程虔與張筇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劍仙,張雨腳面無表情。

  金縷綳著臉,忍住不笑出聲。

  有師承有譜牒的正經修士,一般只有躋身了洞府境,才有資格擁有道號。你一個剛剛上山修行的練氣士,如今才一境,畫蛇添足一句道號青泥,豈不是承認自己是山澤野修麽。

  程虔默不作聲,只是用瞭望氣和觀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資質尚可,就是年紀大了點,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時機。

  張筇卻是點頭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鎮那邊可有親眷朋友?」

  如果有,就讓張彩芹和張雨腳再回一趟豐樂鎮,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勢力圍攻合歡山一事殃及池魚。

  倪清老老實實答道:「有,不過他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張筇笑道:「實不相瞞,豐樂鎮那邊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波,動靜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夠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柳姐姐和劉伯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麽多年的朝夕相處,周楸和劉鐵是什麽脾氣,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點點頭,「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話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堅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門真人輕輕搖頭,到底是對牛彈琴,春風不入驢耳。

  他屏氣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訣,存負陰抱陽之義。

  遠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氣得長生。

  練氣士修道一途,雖然不如武夫練拳那般逆水行舟,卻也講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單純,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倆騙子,眼前這兩位山上前輩,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張筇以心聲問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為何獨獨對趙浮陽如此不順眼,甚至好像你對他還有些……憎惡?」

  要說是因為趙浮陽的精怪出身,也不對,因為金闕派的清靜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腳的練氣士,程虔對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為趙浮陽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身元嬰,然後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當年趙浮陽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後來趙浮陽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秘密結為道侶,程虔都看在眼裡,卻一直不與趙浮陽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麽,這只是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情,不是趙浮陽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汙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條道脈,這對於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籙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沈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內,趙浮陽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根結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來算,都屬於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屬於「不入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惑道:「就只是這種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可查的隱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願景,就是躋身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矩,曾經私傳一件法衣給趙浮陽,法衣依循靈飛觀授籙道士禮制,此外趙浮陽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刹那間眼神淩厲,殺氣騰騰,沈聲言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處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她們的娘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盡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盡,也未能讓對方好受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只是總不能就這麽讓他們離開粉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是親家了,只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麽樁潑天禍事,於情於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後我跟浮陽再幫你們去那百花湖,與那古怪石黿,還有密雲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麽幫你們,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龍袍的張響道,只是拈須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言。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亂陣腳,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們的那個幼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閒情逸致,打量幾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掃一眼她的兩個女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她們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艶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侶,就像趙浮陽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夥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倖結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精,注定此生無望結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陽才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那座歷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密雲國朝廷的封正,身為一處水府淫祠,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在那密雲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闢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密雲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陽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劑陰陽,兼具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侶老蚌精,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別處的一衆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節。最關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餘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醃臢貨色,殺他們,趙浮陽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交口稱贊的養望之舉,至於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陽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裡與浮陽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沒有寒泉這樣一個體面的品貌。」

  張響道擠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精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謝過丈母娘!」

  相比娘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只得使勁綳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內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她瞧著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她已經默默運轉神通,打散了酒勁,只是故意將滿身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衣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望向她的側面,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景,都恨不得變成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成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於是御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岳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出金身,將那幾輛車輦護衛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窪難行。

  一輛馬車內,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幾,身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成小山的奏摺,案幾上的一隻青瓷螭龍香爐,紫煙裊裊,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沒有刻意隱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摺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衆望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少早年潛邸內那幾個都有學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衆輔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何如此欺瞞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個粗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後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強可以繼承大統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摺子,快速瀏覽內容,微微皺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內的各類清貴美官,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澤閒士。

  老皇帝見太子欲言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緊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摺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貼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朝中大臣的奏議、劄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內容較多,文字繁密,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官員就按舊體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後,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內,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省時間。

  其中一道摺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於禮、吏兩部之後,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制,一直屬於雷打不動的「後行」衙門,簡而言之,後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轉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實的升遷。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於此次出兵,卻主動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摺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沈默許久,等到呼吸平穩,才拿起案幾一道摺子,抬頭說道:「希望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豐樂鎮,來到這邊等待消息。

  她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布陣的術法。

  有人縮地山河,憑空現身山巔。

  周楸一行人鬆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處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麽,只是笑道:「又見面了。」

  陳平安在陸沈那邊沒有隱瞞,他確實有兩個分身,擔任北斗七星陣的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在暗中從旁策應,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籙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身,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面貌,只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身於山頂的這個陳平安,當得起仙風道骨一說,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雲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隱蔽身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強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輕隱官」,到底彆扭,雖說山上駐顔有術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陽的為人處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隱官有此問,也未多想,只是發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汙納垢,是醃臢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並為合歡,這方圓千里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麽多的魑魅魍魎和淫祠神靈,趙浮陽肯定是罪魁禍首。只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色,只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落地,先前趙浮陽讓虞游移丟在了小鎮院內,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偏移,望向一直沈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麽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陽就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趙浮陽,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趙浮陽是打算先於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打盡?」

  周楸和劉鐵,還有一衆斥候英靈,俱是面面相覷。

  惡人自有惡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澤野修,真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平安再問道:「如果再換個說法,這件事,假設是同樣的結果,將趙浮陽換成程虔來做,你們怎麽看?」

  周楸搖搖頭,劉鐵也是直撓頭。

  陳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職,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們不必當真。」

  劉鐵點點頭,深以為然。

  這些彎來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費這腦子了。

  陳平安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你考慮這些事情,想來是正好的。

  各司其職,這個說法就很準確嘛,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不含糊。

  周楸有些氣悶,傻子麽。

  結果劉鐵就挨了她一肘擊。

  陳平安掏出一摞符籙,「我這邊有些符籙,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幫助諸位在白晝行走,還能夠保持靈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驪家鄉。你們走到大驪京畿之地,需要三張,以防萬一,我就多畫了些符籙,每人五張,就當求個萬無一失。」

  周楸心細,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陳先生,我們只需走到大瀆那邊,就十分穩當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張,至多兩張即可。」

  只要到了大驪邊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諸廟冥官胥吏接引他們歸鄉。

  既然在這邊心願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顧奉都已授首,其實只要有符籙能夠維持他們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失去意識的厲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間的罡風吹散殘餘魂魄,那麽他們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寶瓶洲中部以南的諸國疆域,難道還有誰膽敢攔阻他們過境北上?

  陳平安搖頭笑道:「聽我的,別客氣了。要給萬事留有餘地,不能算得太環環相扣。符籙有閒餘了,你們在歸鄉途中,就可以不用著急趕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風景。」

  此符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記載於丹書真跡》的倒數幾頁,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既是大符,也算一張「老」符。

  陳平安最早見到此符實物,得自李寶箴之手,金色符紙材質,正反兩面都繪有丹書,符籙中央畫圓,正反如兩輪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此符精髓神妙,在於「真身」二字,按照李希聖的批注,能夠與日、夜遊神的本尊相勾連。

  效果類似官場上所謂的「直達天聽」,地方官員的密折奏章,能夠直接被放在皇帝國主的書案上邊,尋常道家符籙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籙品秩再高,都是絕對沒有這種奇效的。

  周楸和劉鐵接過那一摞符籙,分發下去。

  周楸好像暫時放下了隨軍修士的身份,姗姗然與那位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有那在村野學塾或是官府書院讀過幾天書的,也不抱拳告別,反而與那作揖,只是起身後,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是彆扭。

  同在異鄉,一山之巔,人鬼相揖別。

  在那位年輕隱官身形悄然遠去之後,劉鐵笑著調侃道:「周楸,那位陳先生,如何,是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沒有?嗯?」

  「這輩子還沒喜歡過誰。」

  女鬼搖搖頭,最後燦爛一笑,「那就下輩子再補上。」

  雲海之上,一條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鑿空的木樁子。

  主人正是道號「洞庭」的上五境女冠,靈飛宮當代宮主,湘君祖師。

  她當然是謹遵師尊的師尊的法旨,帶上了溫仔細一同離開金仙庵。

  金闕派這邊,只有清靜峰峰主,老嫗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兩位金丹,乘坐這艘風馳電掣的仙槎,趕赴合歡山。

  湘君並沒有告知他們此行所為何事,所見何人。

  她閉目養神,將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師侄。

  刑紫不敢打攪湘君祖師的虛心煉氣,以心聲詢問溫仔細,「溫上仙,這艘仙槎的御風速度,恐怕不會遜色於流霞舟吧?」

  確實讓老嫗大開眼界了,御風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聞道乘仙槎,飛流實快哉。

  聽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稱,饒是溫仔細這種臉皮奇厚的人,也要啞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上仙是道門天君的專屬稱呼。

  千萬里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雲至帝鄉,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傳說中的那種流霞舟,差得遠了。」

  他搖頭道:「不過我家曹祖師,有一條陸掌教賜下的貫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嫗頓時咋舌不已。

  溫仔細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號就行了,『土埂』。」

  老嫗怔怔無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仔細笑道:「沒聽錯,就是那個刑道友以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號,是溫仔細自己取的,當年師父拗不過他,只得答應。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愛徒的道號,是那「雲貌」。

  老嫗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靈飛宮的修道天才。

  刑紫畢竟是個金丹修士,雖非純粹武夫,卻也能夠看出溫仔細的一身宗師氣象,真氣出入肺腑,拳意遊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煉體魄之法了。

  溫仔細問道:「刑道友可曾親眼見過那個鄭錢?」

  老嫗赧顔道:「不曾去過大驪陪都。」

  溫仔細點點頭,不以為意,自己不也沒去過洛京藩邸和大瀆戰場。

  刑紫小心翼翼問道:「溫上仙在證道飛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頂武道?」

  溫仔細咧嘴笑道:「拳譜有云,神動肉飛,全身是拳。而『肉飛』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飛升的一層寓意。由此可見,學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認的道門天才,只差一點,當初就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溫仔細隨便朝仙槎側面的雲海遞出一拳,微笑道:「學拳練武有何難,一橫一竪打天下。」

  湘君睜開眼,開口訓斥道:「大言不慚!」

  溫仔細毫不畏懼,看來在靈飛宮內,早就是個憊懶無賴慣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宮主的訓斥,青年非但沒有畏縮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暫時打不過那幾個大宗師,還不許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學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學讖語。如你這般,成何體統,長久以往,只會空耗資質。哪天碰到了如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宗師,你會大吃苦頭的。」

  青年哀嘆一聲,當然不敢與宮主當面頂嘴,只是腹誹不已。

  湘君祖師與自家師尊是差不多的態度,老調常談的說法了,你們不認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覲見那位掌教祖師爺,恐怕你們就會知道,原來你們才是錯的。

  只是不知為何,溫仔細有一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好像湘君祖師下山後,就道心不穩,十分緊張?

  在寶瓶洲,見什麽人,遇到什麽事,能夠讓她如此緊張?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宮主,還是那位南華城陸掌教的徒孫輩道士!

  ────

  潑墨峰之巔,在周楸他們北行之後,陳平安重新現身,只是身邊還多出一個陸沈。

  陸沈蹲在地上,看著那幾顆石子,抬頭問道:「作何感想。」

  陳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擊而道存,不容我輩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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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5-26 08:22:0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一章 君亦且自疑

  無需陳平安開口請求,陸沈便心領神會,就像為陳平安翻檢起一幅好像丟在書篋內的廢棄畫卷。

  潑墨峰山頂的兩位修道之士,就像兩尊俯瞰大地蒼生的神靈,視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細若絲線,只是其中人與物全貌卻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只見這幅山河畫卷內,沒有雲游至此的草鞋少年,就跟著沒有了從桐葉洲趕來合歡山地界的裴錢,其餘人事一切照舊。

  病秧子貨郎和那起鍋煮肝腸的漢子,依舊被來自天曹郡張氏的少年劍修斬殺在此,只剩下鶴氅文士與撐傘的無頭女鬼,兩撥人分別趕赴豐樂鎮。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給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頌帶離小鎮,弟子呂默隨行,在那山嶺崖石上,依舊見著了護國真人程虔和即將占卜的張筇,張筇仍然只因為少女來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諱,老人便收起了那幾枚龜甲。只因為呂默未曾遇見陸沈,這位前身曾是龍女身邊體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樁能夠轉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於陸沈沒有走那趟百花湖龍王廟,山腳那頭石黿便依舊忍氣吞聲,花廳之內,暑月府張響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無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邊落座款待貴客,就只是換了些說辭。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楔子嶺白府主,不願去給誰溜鬚拍馬,便只能是獨自飲酒,也沒有當那「冤大頭」,袖中便沒了本該可以只用一顆雪花錢買來的花鳥畫冊……酒過三巡又三巡,府內人人酣飲,渾然不覺一頂風流帳的撐開鋪設,本該姓楚的墜鳶祠山神娘娘,依舊不勝酒力,虞游移將那顆頭顱丟到山腳院落後,返回山中,坐在她身邊……時辰一到,青峽島秦傕和老龍城符氣都已悄然離開合歡山,與那張響道虛與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聲密語,她找了個由頭,便帶著兩個女兒離開花廳,讓她們與虞陣匯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內避難,一旁宴客廳內的虞游移神色複雜,她主動與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來一衆野修精怪、淫祠神靈的側目,山神娘娘臉色慘白無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預感到了大難將至,她卻只能怔怔看著虞游移的離去背影。合歡山和豐樂鎮接壤處的山門口,怪蟲如潮水般湧向那棵合歡樹,多年未曾開花的合歡樹驀然花開如撐紅傘,粉丸府內所有宴客廳,脂粉氣彌漫如濃霧,鶴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隨後山崩地裂一般,墜鳶、烏藤兩山翻轉,毫無徵兆出現了一樁滅頂之災的禍事,粉丸府內,牆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現無數條裂縫,後知後覺如琵琶夫人嬌叱不已,強提起精神,運轉氣府靈氣,她就想要御風逃離險境,卻被一桿眼熟至極的雨幡將她攔腰打斷,猿猱道上開府的精怪,與那攜帶兩位妖艶侍女來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電激的一根根古樸鐵鋋給洞穿身軀,尤其是那些現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靈,試圖聯手擋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駡趙浮陽和虞醇脂這對狗男女喪心病狂,張響道與道號「龍腮」的青年被趙浮陽的出竅陰神打了個頭顱稀爛,張響道使出一樁遁法卻被陰神拽回粉丸府內,連同身軀皮囊一並研磨殆盡,鮮血橫流,一衆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無一逃脫,如兩蛇交尾的上下兩山在大地之上,劇烈翻滾,塵土蔽天,方圓千里之地,悶雷震動,察覺到不對勁的程虔與張筇,立即讓戚頌和張雨腳去聯繫青杏國柳氏皇帝在內的各方勢力,他們只帶上張彩芹,想要阻攔趙浮陽那場不擇手段的「證道破境」,可惜大勢已成,果然按照趙浮陽的預料,不但他得以「盤山」成功,躋身元嬰境山蛟,就連道侶虞醇脂也只因飽餐一頓,順利成為一頭元嬰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穩固,趙浮陽現出真身,躲過程虔他們的攻伐術法,躲不過就硬扛,虞醇脂為了讓趙浮陽帶著虞陣這幾個子女逃離圍剿,她不惜拼死,手段叠出,拖住程虔和張筇,最終被程虔以數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墜落在地,生死不知,趙浮陽只管橫衝直撞,路上山水神靈、各國修士見機不妙,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主動避其鋒芒,山蛟也不傷人,唯有女子劍仙張彩芹毅然決然出劍,霎時間夜幕亮如白晝,繁密劍光如箭矢雨墜,傷及那條山蛟龐然頭顱,可惜依舊未能阻滯山蛟的逃竄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張彩芹被砸入潑墨峰之巔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飛劍,嘔出一口鮮血,只能眼睜睜看著遠處快若奔雷的趙浮陽逃出生天,最終被他逃入一處秘密設置的山中洞府陣法內,不知所蹤……

  畫卷景象一變,只見青杏國京城一處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內,不易察覺的假山石壁間,盤踞著一條血肉模糊的「小蛇」,尺餘長,頭生虬角,已有龍貌,山蛟蜷縮,收斂起那股本就淺淡的血腥氣,閉上眼睛,開始養傷。這條山蛟腹內別有洞天,虞陣趙胭等人黯然神傷之餘,恨意滔天。他們心湖內,響起趙浮陽的一個沈穩鎮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殺你們娘親的。

  只是不知為何,山腳的那座豐樂鎮,在這場劫難中,卻好像桌上的豆腐塊,被趙浮陽以蛇尾有意無意推出了戰場。

  只說山腳那個凡俗夫子的賬房先生,當時就連同那張桌子摔入小鎮,只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小鎮陽間活人,竟是無一死亡。

  程虔御風懸停在邊境線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臉色鐵青。

  地上,昏死過去的虞醇脂驀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鬢角,神態自若,面露譏諷笑意。

  青杏國在內,從各路神靈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幾支幾乎可以說毫髮無損的朝廷兵馬,皆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兩國帶兵武將,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對他們來說,雷聲大雨點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們白得了一份開疆拓土的戰功,至於青杏國柳氏那邊,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尤其是那金闕派垂青峰,與天曹郡張氏,豈不是與那趙浮陽結下了一樁已成死結的死仇?

  一輛馬車內,青杏國太子殿下看著剛剛送來的三方寶璽,完好無損。趙浮陽意欲何為?

  老皇帝神色複雜,放下手頭一份內容粗略的諜報,沈吟許久,說道:「立即傳令下去,將狐妖虞醇脂關押起來,必須嚴密看管,不得有誤。」

  年輕太子點點頭,就要起身離開車廂,老皇帝擔心他不明白其中關節,畢竟事關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說得詳細了,耐心解釋道:「別讓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殺了這頭合歡山狐仙。總之記住一點,垂青峰那邊若有異議,你就說朝廷要將她交給觀湖書院處置發落。」

  虞醇脂懷揣著一本帳簿,上邊清清楚楚,記錄著今夜喪命於粉丸府那撥訪客的罪證,暑月府張響道,琵琶夫人,那撥「大妖」,以及烏藤祠廟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冊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據可查,然後用了個「等」字,墜鳶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與此同時,趙浮陽在山蛟真身挨了張彩芹那一劍時,他曾以心聲與她言語一句,合歡山與天曹郡張氏的恩怨,到此為止。

  故而這位從頭到尾都在假裝境界尚未穩固的嶄新元嬰地仙,山蛟擺尾,力道掌控得極有分寸,並未傷到張彩芹的大道根本。

  陸沈收起這幅特殊的光陰畫卷,笑道:「再往後看,就無甚意思了。」

  顯而易見,紙面上占盡優勢的譜牒修士,輸給了一位極為純粹的山澤野修。

  陸沈微笑道:「如此看來,程虔欠了隱官大人兩份人情才對。」

  天地熏然成其圖形,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

  夜幕裡的人間,就像一個暫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晝,就會繼續遠遊。

  陳平安根本沒有就那場厮殺發表任何言論,反而沒來由問道:「吾洲的合道靈感,是不是與你的那篇德充符有關?」

  吾洲如果單憑煉物這條路,即便她身負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神通,依舊無法躋身十四境,大道太過支離破碎,難以歸攏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贅,就算她煉製出來的仙兵數量再多,依舊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多是幫助她穩居飛升境當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終與歲除宮吳霜降、玄都觀孫觀主這些嶄新的十四境大修士,還是會隨著光陰推移,距離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陸沈被陳平安半點不講江湖道義的直呼其名,嚇了一跳,連忙揮動一隻道袍袖子,祭出一張秘密煉製的符籙,免得被吾洲那個脾氣暴躁的凶悍婆姨給聽了去,誤會他跟陳平安有什麽密謀。虧得他們不是在青冥天下,陸沈還有補救的機會,不然就真是滿褲襠黃泥巴了,吾洲歷來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與陸掌教糾纏不休個幾百年。

  「貧道哪敢貪功。以她的堅韌道心和絕佳資質,走不走這條補全『支離』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時間早晚而已。」

  陸沈抬手搓臉,苦澀道:「就只是一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所以陸沈並無些許施恩之心,吾洲也絕對不會念這份情。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我與她在某天狹路相逢,她會不會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因為陸沈在此篇中,列舉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體有缺陷卻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殘缺,例如目盲耳聾、跛腳駝背等。

  之前按照吳霜降的說法,這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經盯上了擁有「行刑」和「斬勘」的陳平安。吳霜降還曾泄露天機,若非姚清幫忙護道,與吾洲達成了某個秘密契約,否則身懷一枝破山戟的白藕,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恐怕過不了吾洲這一關。

  吾洲確實是一個狠人,早早將自身魂魄,軀幹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髮絲都煉化為虛,簡而言之,她等於將自己煉為了一件本命物,來了一個最為徹底的形解,破而後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虛境界承載萬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為「人貌而天虛」,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陸沈用了個婉轉說法,「你要是飛升境圓滿劍修,或是與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會為難你,路上遇見了,點頭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陳平安境界不夠,將來對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兩件遠古高位神靈遺物。

  直覺告訴陳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達白玉京之前,就一定會遇到吾洲,而且到時候雙方相逢,肯定不會太過融洽。

  白玉京陸掌教有一點好,只要有誰虛心求教,陸沈就一定報以真摯言語。

  陸沈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所謂布陣,只是背劍少年的障眼法罷了,專門用來坑那些喜歡疑神疑鬼之輩,卻是有意以假亂真,好讓對方在「戳穿假像」後,誤以為背劍少年是在虛張聲勢,就跟鞘內空空如也是一個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陳平安的一具分身,豈會不懂幾手劍術?

  「雖說神仙難釣午時魚。」

  陸沈掂量著石子,微笑道:「可那條極難尋著的漏網之魚,還是被貧道找到了。」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麽快就找到行蹤了?

  陸沈斬釘截鐵道:「貧道看人奇準,確定過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陳平安問道:「是打算將他收為嫡傳,帶回白玉京,在南華城那邊修行,還是放養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幫忙盯著?」

  陸沈將手中石子拋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處岔路口,接下來怎麽走,貧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兩兩沈默片刻,陸沈神色古怪,擺擺手晃了晃,就跟趕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驅散心中陰霾,隨口問道:「就不問問是誰?」

  原來先有合歡山趙浮陽,私藏一幅陸掌教的畫像,僭越打造一頂蓮花道冠,誠心誠意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以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授籙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闕派當代掌門程虔,正因為這兩件小事,就對趙浮陽起了殺心,在那天曹郡張氏老家主身邊,蹦出一句咬牙切齒的「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貧道謝謝你們啊。

  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沒理由,不能夠啊,貧道出門在外,一向廣結善緣,持身正派。

  陳平安搖搖頭,反而詢問起先前陸沈抖摟的那一手符籙,「此符有無名稱?」

  陸沈收起心緒,笑道:「暫名『回頭見』,與開弓沒有回頭箭恰好相反,其實『後悔藥』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陸沈笑問道:「如果早知道趙浮陽會這麽做,你是不是就會以真身來此。」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對此心知肚明,有個疑惑,困擾陳平安已久,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一個先生能夠說服自己、先生再去說服學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陳平安才會詢問周楸和劉鐵那個問題,希望換一個角度來破題。

  一件事,同樣的過程同樣的結果,不同的人來做,有什麽區別。

  可惜劉鐵這個大老粗答非所問,周楸卻是心有顧慮,不願開口言說她的真實想法。

  陸沈輕聲說道:「一個內心不夠強大的人,頻繁自省,否定自我,只會讓人更加軟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為命許多年的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較些子。」

  陸沈轉頭望去,眼前陳平安,身材修長,氣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踩躡雲履。

  與那粉丸府內背劍的草鞋少年,雙方不說容貌,便是氣質,也是判若兩人。

  脫胎換骨這個說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語,用在他們身上,十分襯景。

  陳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資質修士的「本來面貌」,若是年幼時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離開驪珠洞天,被宗門、仙府吸納為祖師堂嫡傳,或是只需等靜待後來天時有變,泥瓶巷少年便可以應運趁勢而起,抓住了幾樁道法機緣,一路修行順遂,逐漸褪去泥土氣息,換上滿身道氣。

  而那個身材消瘦的背劍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錢買山的泥瓶巷少年,單純靠著一部拳譜,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條純粹的武學之路,離鄉後闖蕩江湖,可能會如某位大髯遊俠那般投軍入伍,四處漂泊不定,再落葉歸根,也可能是學某位宋前輩早早積攢下一份家業,有一天會金盆洗手,含飴弄孫。

  至於當下在禺州境內那座寺廟,手持遊山之杖,登山看雲起的儒衫文士,興許就是既未修道、也未習武的一位讀書種子了,在大驪官場仕途升遷,可能會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光耀門楣,也可能鬱鬱不得志,或貶謫或辭官,歸隱林泉,賞花玩月。

  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界和符紙家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打造出來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陸沈身邊這位,作為輔弼、藏在暗處的兩位「陳平安」之一,算是捨得下本錢了,用上了一張材質極為稀缺的青色符紙,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陳平安,就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陸沈沒有猜測,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讓人一看就是那種混江湖的莽夫,實則卻是一個擁有數把飛劍的練氣士,反觀潑墨峰這個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誰覺得修士身體孱弱,試圖近身搏殺,只會倒竈。

  興許落在山巔修士眼中,陳平安這些謹小慎微的舉措,都是些滑稽伎倆。

  可能夠看破真相的山巔修士,除了吾洲這種與陳平安起了大道之爭的修士,屬於個例,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又有幾個能不把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當回事。

  隱官這個頭銜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輕」這個前綴更可怕。

  就像陳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巔,勝負已分,塵埃落定,負責鎮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這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一顆頭顱被斬,難免心有不甘,覺得陳平安是靠著憑空得來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長劍和純粹神性,屬於勝之不武。

  當時陳平安只用一句實話,就讓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陳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齡,那場問劍,他都看不到陳平安的人。

  就在此時,夜幕沈沈,氤氳府趙浮陽現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於墜鳶山祠廟之上,怒道:「程虔,張筇,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處心積慮,謀劃至今,殊不知千算萬算,趙浮陽如何都算不到閉關之時,即將正式煉山,卻驚駭發現墜鳶、烏藤兩山紋絲不動,鐵板一塊。

  遠處石崖那邊,金闕派掌門真人與天曹郡張氏家主,只覺得趙府尊駡得很有道理,設身處地,換成他們,恐怕也會如此失態。

  陸沈笑呵呵道:「一方駡得理直氣壯,一方被駡得不算冤枉,歪打正著。」

  雲海中一條仙槎渡船隱匿蹤跡,那位湘君祖師捎上溫仔細和老嫗,遙遙使了一門縮地神通,來到合歡山的山門口。

  溫仔細瞧見那棵密密麻麻攢集著蟲子的合歡樹,再抬頭望向山頂趙浮陽那尊氣急敗壞的法相,笑道:「這是鬧哪樣。」

  湘君祖師還是沒有與他們說明來意,而且沒有選擇御風,只是徒步登山。

  一個年輕的賬房先生站在桌上,看著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賬房先生畏畏縮縮,牙齒打顫,問不出話來。

  溫仔細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響起一陣爆竹聲響,時不時瞥向山頂,隨口問道:「湘君祖師,這麽個聲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惡貫滿盈,不如打殺了吧?」

  湘君祖師默不作聲,竭力穩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過靈飛觀祖師堂所懸畫像瞻仰一二的祖師爺,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緊張萬分。

  至今記憶猶新,在她年幼時,成為親傳弟子後,師尊曹溶第一次帶她去祖師堂祭拜祖師掛像,師尊敬香時的那種肅穆,凝重,對那幅畫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師爺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給她的師尊,讓她帶著溫仔細趕來此地,那位掌教興許遠在天邊,掌觀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提醒身後兩人,「到了粉丸府再說。」

  老嫗更是內心惴惴,不知身邊這位上宗祖師為何會選擇此地落腳。

  不過身為清靜峰峰主的刑紫思來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問心無愧的,與此地山主趙浮陽也無半點利益糾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見著了趙浮陽,只管見招拆招,切不可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浮陽低頭一看,先是既驚且憂,辨認出金仙庵一脈的老嫗,再加上那位女修的頭頂道冠,趙浮陽很快就心中大定,猶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頂珍藏多年的蓮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授籙道士裝束示人,來到山路這邊,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金仙庵一脈悖逆弟子趙浮陽,拜見上宗湘君祖師,溫仙師,拜見刑峰主。」

  湘君祖師皺眉,似有不解。

  難怪陸祖師會讓自己來此合歡山,是希望幫著趙浮陽解圍脫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與湘君祖師解釋起來,說趙浮陽早年確是金闕派外門弟子,而且還是某位師伯私底下的親傳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從中作梗,將趙浮陽的根腳身份小題大做,趙浮陽不願連累那位師伯的山上清譽,才會一氣之下離開金闕派。

  湘君祖師點點頭,對此不置一詞,說道:「我們幾個,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讓趙浮陽去取來禮單。

  趙浮陽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聲色,去山腳那邊與賬房先生要來一本冊子,再返回山道這邊,低頭雙手奉上。

  這趟往返期間,趙浮陽猜測自己身為東道主,之所以無法盤山,敢情是被這位道門宮主女冠動了手腳?提醒自己無需大動干戈?莫要與那同為靈飛宮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間傷了「同門情誼」?

  湘君祖師翻閱禮單極快,她手持冊子,有意挑選一個角度,等翻到最後一頁,她驀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冊子,她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眼神卻有悄然炙熱起來。

  果然!在最後一欄,寫著三個客人的名字,陳仁,鄭錢,道士陸沈。

  按照禮單帳簿顯示,賀禮是……人手兩顆雪花錢?

  不愧是自家陸祖師,確實喜好遊戲人間。

  就是不知道這陳仁與鄭錢,又是何方神聖?

  莫非是那化名鄭錢的女子宗師,落魄山裴錢?

  同理,陳仁,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化名?

  只是頃刻間,上五境女冠便出現了些許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頭望去,禮單上邊便只有「道士陸沈」一人了。

  被剝離出些許記憶的湘君祖師渾然不覺,她只是將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說道:「我們三個今夜拜訪,趙府尊不必對外聲張。」

  趙浮陽低頭領命。說是不必,實則不可。

  他們進入粉丸府後,湘君祖師讓趙浮陽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終駐足時,只是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為她未能瞧見那位陸祖師,也對,陸祖師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會對面不相識。

  她此刻只覺得幾座宴客廳內,似乎人人都像是陸祖師。

  趙浮陽返回家族祠堂那邊,道侶虞醇脂魂不守舍,盤山不成,難道束手待斃不成?虞陣趙胭幾個,也是手足無措,對視無言。

  湘君祖師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對僻靜的偏廳,帶著溫仔細和刑紫在一張空桌旁落座,鄰桌那邊,坐著個彷彿眼高於頂的背劍少年,一旁是扎丸子髮髻、臉上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以及一個模樣勉強能算眉眼清秀的……光頭和尚。

  山巔秘傳一事,白玉京陸掌教與那白骨真人大有淵源,莫非隔壁桌這位看似境界低淺的墳冢枯骨,是祖師爺的某種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數眼,那位鶴氅文士便與這位陌生女修微笑點頭,湘君祖師便愈發驚疑不定,莫非眼前這位,當真是?

  老嫗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測湘君祖師的此行用意,溫仔細坐下後,更是一頭霧水,聚音成線密語道:「湘君祖師,這是作甚?」

  湘君其實此刻一樣沒個確切主意,一門心思猜測那鶴氅文士的是與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這邊自有打算,你只管隨意吃喝。」

  她猶豫許久,壯起膽子儘量以平穩語氣,心聲言語,與那腰帶懸掛一串兵符、玉佩的墳冢鬼物發問一句,「敢問,你是?」

  白府主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修給主動搭訕了,只當是時來運轉,頓時心癢癢起來,可到底自恃是個讀過聖賢書的,習慣性端架子,咳嗽幾聲,白茅想起方才陸道長顯擺過的一句酸文,好像趕巧可以現學現用,便與那女修胡亂擺譜一句,「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對酒疑夢,君亦且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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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5-30 12:43:50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複

  裴錢密語道:「師父,一玉璞兩金丹。」

  因為身邊的這個「師父」只是九個分身之一,受限於符籙材質的品秩,武學境界不夠,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

  陳平安目不斜視,打了個飽嗝,靠著椅背,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調侃一句,「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

  裴錢疑惑道:「是雲遊至此的過路修士?」

  陳平安說道:「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

  裴錢點點頭,攪屎棍麽。

  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呼吸長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即便更換容貌、裝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錢眼中,形容虛設。

  裴錢只是朝他們掃了幾眼,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頗為奇異,只見一座廣袤無垠、無比空曠的祖師堂,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這個背影,雙手持香,香火裊裊,宛如直達天庭,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掛像,畫像所繪,是個年輕道人。這幅掛像堪稱「巨制」,畫像道士,有頂天立地之威勢,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無比渺小。

  三者頭頂道冠,皆是蓮花冠形制。

  顯而易見,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舊小於門派,前方持香禮敬掛像者,又高於門派,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嫗的心湖中央,有座島嶼,矗立著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一臂纏繞鮮紅火龍,一臂縈繞碧綠水蛇,空中電閃雷鳴。

  約莫便是老嫗心目中所謂「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間跳躍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兩者一動一靜,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看過他們的心境了?有沒有不同尋常,值得稱道的景象?」

  裴錢赧顔一笑,讓師父稍等片刻,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如拋竿釣魚一般,提竿看的,卻是餌,比如裴錢為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巨制」、「道冠」,老嫗是「金色仙人」,男子則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裴錢無異於看過就忘了,只留下個模糊印象,確定對方的大致道行深淺,粗略的敵我之分,一旦起了衝突,當以武學幾境對敵,簡而言之,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裴錢只需要確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數,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

  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裴錢心湖之內,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復全貌,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一覽無餘,憑藉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裴錢「再次」確定他們的身份,說道:「師父,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道號『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內,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說她其實最擅長的,是請神降真,號稱寶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鑿鑿,說她由元嬰境躋身玉璞,是無心魔劫數的,只因為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心誠則靈,躋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鸞直下,幫助湘君滅心魔,渡過難關,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謁白玉京,夢遊五城十二樓,只不過這等秘事,無據可查,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捕風捉影了。」

  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總要拆臺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內,祖師堂內空曠無多餘物,是好事,說明她道心精純,修行路上,並不倚重身外物,心無雜念,只是在她心中,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同時太過小覷自身,兩者疊加,這就意味著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鸞降真。」

  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老道。

  如湘君祖師這般躋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照理說確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師陸沈,湘君絕無贏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修士登山路上,過層層天劫,可以依仗道術,唯獨過心關,尤其是與心魔對峙,只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

  「其餘兩個,如果沒猜錯,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煉氣之外,他還是純粹武夫。」

  「另外那個老嫗,是金闕派清靜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脈,當年爭奪掌門一職,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那個綽號『溫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山上山下,紅粉知己一大堆,傳聞此人行走江湖,喜歡壓境與人問拳,尚無敗績。

  裴錢有點彆扭,「武夫是真,至於天才不天才,不好說。」

  裴錢確實小有彆扭,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還只是個遠遊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麽?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師父和曹慈又算什麽?

  在師徒雙方閒聊之時,隔壁桌的湘君祖師,她只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緒翩翩,記得年少時,學道小成,早早結丹,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

  煉氣求長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個人,死去再活來,便得一個真。

  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此次莅臨合歡山,是師尊私下請求,祖師才專程來此,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態,為自己指點迷津,等同於傳授一門不死方?

  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鸞而下,不是說自己唯有躋身仙人時,她才會再次降真,才有機會去南華城覲見陸掌教嗎?

  掌教掌教,何謂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稱之為掌教。

  當年魏夫人帶著湘君一起乘鸞夢遊白玉京,並未見到祖師陸沈,只是在衆多道宮城闕、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驚鴻一瞥,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與之對視一眼,湘君便立即夢醒,夢醒過後,她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著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只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為虞管事不在,忙著在別處拉攏人情關係,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著規矩,為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

  湘君作為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裡動的手腳,只是嫌棄酒水汙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只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為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專門看守此地,隨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訕過後,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別名為夷猶和容與,只是不知為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著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著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髮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並論。

  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裡。」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其餘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麽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係,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只取決於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注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衆說紛紜,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衆多的古蜀秘境內,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係了,這才給了劉志茂後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於元嬰修士的水蛟,憑藉小弟子的肆意妄為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為元嬰的黃鸝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沈、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為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群雄並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瀆,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麽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疏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為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只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後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扎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著沒有了。」

  裴錢一楞。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後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為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為難。

  不過她很快釋然,回頭就將這些頭疼的問題,稍微換個說法,去問曹晴朗,先聽聽看他的答案。

  陳平安這才說道:「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術,這門道術,本身並無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衆邪自息。」

  裴錢點點頭。

  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總怕她學壞,後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總擔心世道不好。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本章未完,請翻頁)

  陸沈冷不丁插嘴言語,「何況老話不都說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陳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駡起來,「放你個屁。」

  一直竪耳聆聽師徒對話的陸沈,趕緊抿了一口酒,好像憑此壯膽,一口飲盡杯中酒,這才敢繼續面帶微笑,使勁點頭道:「對了對了,確是貧道疏忽了。同樣一個道理,勸趙浮陽勸程荃,是使得的,是勸一個向善,勸一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如果拿來勸說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來,只有發上等願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發二等願能做頭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陰一寸金,這般道理豈會差了,勸說那些衣食無憂的讀書種子,定然是恰當的,可拿來勸說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好像便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陸道長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說道:「難怪難怪,難怪我們都需發上等願,給自家心中理,擇高處立,尋個安置地方,是謂心神往之,見賢思齊。」

  裴錢說道:「我師父和齊師叔,都很在意這個世道每個當下的人心和好壞,陸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虛舟不系,自由自在,還會在意身外人、世間事和天下興亡麽?」

  陸沈好像有幾分心虛,「道家與道教,還是很不一樣的。」

  裴錢說道:「關我屁事。」

  年輕道士剛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錢這句話噎到,趕緊抬頭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學拳與煉氣,其實都差不多,說破天去,也無非是『修己』二字,修補之修,縫補之補。」

  「書上有一問答,或問父母在難,盜能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書外猶有一問求答,既當有感,何以報之?」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陸沈的三個說法,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分別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借助你我之間的關係來談我與天地的關係。

  當然可以理解為白玉京掌教陸沈,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後的風光。

  也可以理解為陸沈在順著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為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為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若無我陸沈當年為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如何成得師徒?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為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沈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沈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沈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沈還不至於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沈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移話題,為弟子泄露一份天機,「你當那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巔,其實位於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

  裴錢大為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為和顔悅色的山巔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麽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凶啊。

  只是兵家初祖,與武學道路又有什麽淵源,他又為何會駐守在彷彿大道顯化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巔?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餵拳,到後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於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挨了剩餘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言權。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於挨這半拳,只因為小時候一貫膽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強武夫破境過後,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只記得個頭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只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麽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著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復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躋身山巔、徒弟反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沈笑眯眯說道:「哎呦喂,主菜終於上桌了。」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湧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譎白霧,須臾間森森然彌漫遍布山腳豐樂鎮,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只見氤氳、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於上山墜鳶山的家族祠堂內,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驀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於聯袂現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衆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鶯也一並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兵遣將,秘密集結,於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在行軍路上了。」

  「因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著開闢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只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覷,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只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乾淨,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只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為誰網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如此興師動衆,以至於各國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麽大的陣仗,不談最後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餉,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將你們滯留在合歡山,現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氳、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只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後,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傑,轟然喧嘩,議論紛紛,駡娘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為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駡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駡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裡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滯無言的。至於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曆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黿掀翻了,為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為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兒,還有其餘那倆坐龍椅沒幾天,屁股還沒捂熱的,一個個都腦子進水了麽,誰來說說看,他們到底圖個什麽?」

  要說求財,自古打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到戰鼓一響,就是黃金萬兩。

  若說搶地盤,這方圓千里的合歡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腳扎根開闢洞府、營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導致天地間布滿了濃重的陰煞濁氣,瘴氣腥穢,對於野修而言,還好說,自有手段剝離出其中的靈氣,可是陽間的凡俗夫子,只說那山腳豐樂鎮的陽間人,有幾個長壽的?以及那些習慣了躺著享福的譜牒仙師,即便搶占了這塊地盤,能做什麽,一個個細皮嫩肉金枝玉葉的,遭得住這份罪受?就是雞肋,各國朝廷和金闕派,與那些山水神祇驅逐濁氣,舉辦水陸法會,開壇齋醮,怎麽算帳,各國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不少客人都開始猜測,莫非是被趙浮陽這厮給殃及池魚了,有無可能,是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麽天怨人怒的勾當,才惹來柳氏幾個朝廷同時震怒?再說了,氤氳府寶庫內私藏了三方傳國寶璽,死活不願意交給青杏國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趙浮陽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寧人?只是有此念頭的,再一想,便絕了這份心思,不說如何才能宰掉兩位金丹地仙,只說即便僥倖成功了,之後跟金闕派程虔、天曹郡張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難題,隨便想一想,就頭疼欲裂,委實是不擅長打官腔。畢竟哪怕沒領教過,也都曾聽說一二,那山上有祖師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場,都喜歡說些彎來繞去,雲裡霧裡的言語,偏偏不喜歡說人話。況且對方會不會被過河拆橋,還不好說,以那些譜牒仙師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尿性,不用懷疑,肯定做得出來。對付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澤野修,譜牒修士豈會心慈手軟,多殺幾個算什麽?

  那個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龍仙君」,皺緊眉頭,拈須沈吟片刻,以心聲詢問趙浮陽,「趙府尊,會不會是幾方勢力在虛張聲勢,真實意圖,還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想要讓我們低頭服軟,主動求和,割地賠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張氏,先前大敗而退,在趙府尊手上吃了個大虧,栽了跟頭,通過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點場子了?」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張筇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歡山外圍山水,劃撥出去便是了,給錢?今夜合歡山,頗有幾個家境殷實、財庫豐厚的洞府山頭。

  記得那大驪藩屬黃庭國境內,有位金玉譜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卻說了句膾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實不相瞞,程虔張筇他們,胃口很大,是篤定要將我們包餃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燙嘴。」

  若說野修行事無忌,不講半點公理,國與國之間的廟算,便有道義可言了?

  那個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條條青筋蟠現於手背和骼膊,如蚯蚓狀顫動不停,仰頭喝完一整壺仙家酒釀,再將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它大聲獰笑道:「咱們只需占據合歡山,聽從兩位府君調令,痛痛快快,殺他們個以正統自居的神與仙!」

  如此疾言厲色,豪言壯語,它心中卻想,自己與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國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關係不俗,經常推杯換盞的,若是明早在豐樂鎮那邊厮殺混戰起來,自己臨陣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趙浮陽這樣的地仙,尋個機會,宰了李梃這般貨色,能否憑藉戰功,換取一樁富貴?經好友引薦,幫忙與某個朝廷代為緩頰,在某尊小國山君麾下當個護法山神?

  趙浮陽站在圍廊中央的圓心地界,移動腳步,雙手抱拳,與各方客人紛紛行禮,這才繼續朗聲說道:「諸位莫急,容趙某人一一道來,首先,大家都很奇怪,為何要選擇此時圍剿我們合歡山,理由其實很簡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為了讓那個太子將來能夠順利繼承大統,此次及冠禮,請來了一位分量足夠重的貴客,至於是對方到底是什麽身份,按照我剛剛得手的一份隱蔽諜報,暫時有兩個說法,一種是程虔走了趟南澗國,說服了神誥宗某位祖師爺下山觀禮,還有一種說法,是雲林姜氏有高人願意出席典禮,我猜測不管是誰,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青杏國柳氏或是金闕派,必須鏟除合歡山。」

  陸沈忍俊不禁,以心聲調侃道:「除了膽子不夠大,趙府君的這個說法,就沒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陳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趙浮陽還不算滿嘴潑糞,即便傳到神誥宗和雲林姜氏的耳朵裡,恐怕都不覺得是什麽栽贓,反而是句好話。」

  老嫗以心聲詢問,「湘君祖師,趙浮陽所說,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說程虔和張筇,請得動神誥宗某位祖師,倒是不算什麽怪事。」

  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程虔和張筇都是立下過戰功的。

  溫仔細翹著二郎腿,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沒有動用心聲言語,只是稍微壓低嗓音,他滿臉譏諷神色,懶洋洋道:「神誥宗某位祖師堂大人物?雲林姜氏嫡系子弟?怎麽不乾脆搬出正陽山竹皇、風雷園黃河這樣的劍仙呢。」

  老嫗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不太願意下山吧,畢竟觀禮二字,之於正陽山劍修們,怪刺耳的。合歡山這撥烏合之衆,也不是傻子,不會信的。至於劍仙黃河,聽說好像已經去蠻荒天下趕赴戰場了,確實豪傑,令人佩服。」

  (本章未完,請翻頁)

  同樣是劍仙,即便竹皇要比風雷園黃河高出一境,可是通過老嫗的語氣,完全聽得出來,她對正陽山的不屑一顧,以及對黃河的由衷欽佩。

  溫仔細撇撇嘴,「既然都是嚇唬人,不如搬出風雪廟老祖師好了,實在不行,就直接點,咱們寶瓶洲不還有一位隱官大人?如此一來,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年輕隱官來自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殺來殺去一萬年,可不就是最喜歡殺妖?

  今夜合歡山,鬼物與精怪,數量大致對半分,會不會光是聽說這「隱官」二字,就有半數貨色,被當場嚇破膽?

  溫仔細轉過頭,因為察覺到隔壁桌子,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樣與神態,似笑非笑。

  姑娘長得一般,倒是耳尖,溫仔細笑著與她點頭致意,然後自顧自說道:「擱我是趙浮陽,肯定搬出隱官,如此一來,這座合歡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異,各懷鬼胎,不都得擰成一股繩,瘋了一般也要殺出條血路?否則落在落魄山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從趙浮陽這種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嘍囉,有一個算一個,誰能落著半點好?」

  湘君祖師其實一直細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餘光發現那個年輕僧人,咧嘴笑,笑得燦爛,朝溫仔細竪起大拇指。

  溫仔細嬉皮笑臉,與那光頭和尚抱拳還禮,「過獎過獎。」

  洞府名為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閨閣好友虞醇脂的心聲授意,便開口問了個其實至關重要、可惜暫時幾乎無人想到的問題,「敢問趙府君,虞道友,他們這次出兵,有沒有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在旁督戰記錄?」

  這個問題被琵琶夫人當衆拋出來,幾座客廳,頃刻間再次寂靜無聲,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趙浮陽笑道:「不幸中的萬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圍剿並非書院的決策。」

  琵琶夫人以心聲詢問虞醇脂,「當真沒有書院參與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沒有的。你想啊,若真有書院君子賢人攪和其中,我與夫君,除了束手就擒,還能如何。」

  琵琶夫人聞言如釋重負,確實,合歡山地界上邊,這些年內訌是有,說句難聽的,無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徑罷了,否則那幾個周邊朝廷,豈敢在觀湖書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徠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靈出身的淫祠神靈?還不是覺得即便書院知曉這等小事,也不會給予重責?

  否則若真是儒家書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書院規矩,不比以前那般寬鬆了,打個比方,這就像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朝廷,曾經以鐵腕,血腥手段,徹底禁絕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時候,都無需大驪供奉修士親自出馬,當地藩屬國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國禮部頒發的敕令,就可以讓淫祠神靈自行主動搬遷神主,被迫流徙別處,因為在那之前,不乏前車之鑒,凡是膽敢犯禁違抗的山水神靈,不論身前身份,不論,悉數被敲碎金身,這還不止,或山神沈水,或水神填山,僅存一縷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憐處境。

  只說如今,寶瓶洲南部諸國,多少沈沒在水底、埋藏在山中僅剩一縷神性的舊神祇,依舊不得翻案,始終無法重見天日?

  與大驪宋氏禮部、鴻臚寺「訴苦」,對方兩座衙門,甚至都懶得理睬,從不回復。

  即便是某國皇帝國主,親筆手書,與觀湖書院「告狀」,如今專管山上山下庶務的書院副山長,至多是答覆「再議」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為何有南方數國,不惜被北邊的大驪朝廷惦念和記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國境內的山巔那塊石碑?

  既有一味意氣用事的復國君主,亦有純粹是奔著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復某些淫祠神靈的金身,幫忙聚攏和穩固一國山水氣運。

  花廳內,湖君張響道突然開口問道:「我們當中,有無內應?」

  此話一出,那些個原本打算厚著臉皮也要下山離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陸沈笑著打趣道:「對這些鬼物陰靈、山水精怪和淫祠神靈而言,他們眼下困局,是不是有點像上次的托月山?」

  陳平安點點頭,陸沈不說還不覺得,一說確實很像。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毫無徵兆,逃無可逃。

  陸沈轉頭問道:「白老哥,你覺得這場仗,打得起來嗎?」

  白茅神色複雜,點點頭。

  陸沈疑惑道:「這是為何,可有根據?就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虛驚一場?」

  白茅苦澀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寶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瀆以南地帶,各國武庫,都有數量不等的兵器庫存,來歷不同尋常,是當年大驪宋氏為了打贏蠻荒妖族,調遣了成千上萬的山上修士、煉師,幾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籙練氣士,日以繼夜,合力打造了不計其數的兵器鎧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鑄造或是符籙手段,絕大多數,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瀆戰場上,但還是有一些,給各國藩屬朝廷留下了,這類山上物件,自然珍貴異常。」

  「可就是有個問題,它們是有年限的,畢竟符籙一道,只要是祭出,就等同開門,再想關門就難了,那麽多的槍矛劍戟,在兵部庫房裡邊堆積成山,遲早有一天會淪為尋常兵器,它們都是那場戰事結束後,各藩屬國變著法子私藏下來的,戰後大驪朝廷官員,事務繁重,又人數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難免有些遺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屬陸續復國,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邊一些個朝廷,就通過各種山上渠道,高價賣給更南邊的復國朝廷,從中漁利,賺錢極多,據說南邊的各國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戰場上,更多是再通過幾條跨洲渡船,用一個天價,轉手賣給桐葉洲那邊,價格豈止是翻倍,此間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寶瓶洲最南邊的那座書院,開始介入,調查此事,尤其是桐葉洲北邊的某個書院,有個副山長,好像姓溫,在他上任沒多久,兩洲之間的這條財路,就算是徹底斷了。像梳水國、彩衣國這些個最為靠近大瀆的昔年藩屬,因為離著大驪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這種生財勾當,便不敢明目張膽,青杏國想必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柳氏皇帝又是個臉皮薄的,想必各種符籙鎧甲、兵器的庫存就多。」

  「如此一來,合歡山周邊數國,賣又不敢賣,難不成留在兵部庫房吃灰塵嗎?既然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剛好拿我們演武練兵。」

  陸沈一臉恍然大悟狀。

  白茅可謂一語道破天機了,不愧是個當過官的。

  就像陳平安當年從李寶箴手上,得到的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在書簡湖使用過一次後,符膽靈氣就開始流溢,以陳平安當時的本事,根本無法阻擋這種趨勢,後來還是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請茅小冬幫忙,才得以「關門」,否則那張品秩極高的大符,就會靈氣漸漸消散、最終徹底淪為一張廢紙。

  老嫗聞言,對那一眼望去便知是個鬼物的鶴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幾分見識。

  趙浮陽繼續說道:「青杏國是為了麵子,務必完成那個與神誥宗或是雲林姜氏高人的承諾,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承諾給其餘兩國皇帝,允許他們雙方瓜分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全盤讓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簽訂了一樁山盟,搜刮合歡山之外各個洞府道場的一切收益,得歸他們柳氏,等到攻下合歡山後,則是任由其餘兩國坐地分贓,柳氏可以不管,絕不染指墜鳶、烏藤兩山的所有寶庫。故而整個合歡山地界,連同我趙浮陽在內,無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陸沈嘖嘖稱奇道:「按照趙浮陽的這個算帳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個更能牽動和凝聚人心啊。」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何必如此為難自己的徒子徒孫。」

  陸沈明擺著是給趙浮陽接連出了兩個天大的難題。

  先以樹枝壓勝整座合歡山,迫使趙浮陽無法盤山破境躋身元嬰。這已經導致原本可以掙個盆滿鉢盈、再讓程虔輸個底朝天的趙浮陽,功虧一簣。

  這就已經是個死局了。

  這還不止,陸沈再喊來靈飛宮湘君,讓她坐鎮此地,使得趙浮陽束手束腳,不宜使出一些雷厲風行的下作手段。

  陸沈臉色尷尬,「稱不上,不能算。」

  溫仔細自然聽不見陸沈言語,這位溫宗師只是將腿架在酒桌上,意態慵懶笑道:「真是辛苦趙金丹費心思了。」

  湘君祖師突然神色微變,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趙浮陽神色淡然道:「天無絕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沒有,就看諸位有無興趣聽上一聽了。」

  裴錢聽到這裡,她作為局外人,都有幾分好奇了。

  陳平安說道:「不難猜,秘密傳信其餘兩國,放緩腳步,獨獨讓青杏國朝廷兵馬,更早到達合歡山地界,趙浮陽坐鎮合歡山,驅使山上衆人,與程虔和天曹郡張氏,來個徹頭徹尾的血拼,當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與柳氏皇帝沒談攏。與此同時,趙浮陽再暗中承諾那兩國,會讓出所有地盤和各家財物,最終只餘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歡山,願意繼續牽扯和掣肘青杏國柳氏、金闕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張氏,此戰過後,合歡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給兩國朝廷禮、刑兩部處置。趙浮陽得以喘息之後,他自會尋找機會,行斷尾求生之舉,強行終止盤山一道,帶著虞醇脂他們一同擔山而逃,只需找到那處布陣的邊境洞府,在青杏國京城隱匿起來,趙浮陽不會急於報仇,最大可能,會一路潛逃到桐葉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躋身了元嬰境,再來一趟故地重遊,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張氏的麻煩。」

  潑墨峰之巔。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來到此地後,除了師尊,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禮,「曹溶拜見師尊。」

  陸沈點點頭。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曹天君。」

  在老龍城戰場,這位白霜王朝的隱居道士,大放異彩,戰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壓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護住了整座老龍城藩邸。

  曹溶曾經祭出一本山水花鳥冊,其中四幅山水畫,分別鈐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別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經師」,真無敵余斗的「文有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沈的「石至如今」。關鍵還有公認與白玉京最不對付的玄都觀孫懷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開」。

  此外四幅花鳥冊,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來的。

  符籙于玄,「一鳴驚人」。龍虎山趙天籟,法印「雛鳳」。

  此外還有火龍真人,綉虎崔瀺。一人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當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邊四頁,宛如為一座大驪藩邸所在的老龍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層天地陣法禁制。

  曹溶打了個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見陳山主。」

  作為一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人,自有獨步天地間的氣度。

  當年寶瓶洲戰事結束,事了拂衣雲遊去,之後遊歷數洲山河,曹溶剛從流霞洲返回,那邊有一處與寶瓶洲秋風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時候現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條群山綿延而成的龍脈,如一條懸空流轉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攜手道侶,入內尋寶,畢竟是一處被譽為「不死鄉」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饞幾分,然後曹溶就碰到了他們,雙方起了點爭執,結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陸沈滿臉幽怨,看樣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陸沈說道:「曹溶,你給湘君傳去一道密旨,就說我早已離開合歡山地界,讓她接下來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畢竟陸沈是除了一個師尊身份,還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尋人憂,生此頭髮中。」

  陸沈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噓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頭言語,「弟子魯鈍,辛苦尋道三千載,始終未能證得霞舉飛升之法,愧對師尊教誨。」

  陸沈安慰道:「無妨無妨,反正你我師徒都一個德行,都靠自己師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堅韌,又有外人在場,故而聽聞此言也是老臉一紅。

  「既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自然是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

  陸沈雙手籠袖,抬頭望向合歡山那邊,「舊時天氣,換了人間。換了山河,舊時天氣。」

  稍稍偏轉上移視線,陸沈沈默片刻,說道:「陳平安,記得與裴錢打聲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記憶人物事,數目不要過量。畢竟不是她自以為遺忘的,就是真的忘記,畢竟心神不一。」

  若以臟腑對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還有一個心藏神。

  而裴錢好像想要忘記什麽就忘記,想要記起什麽就記起。這似乎是她從小就掌握的一門訣竅,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天賦。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與她說過此事了。」

  陸沈轉頭望向陳平安,片刻之後,陸沈也沒說什麽,重新抬頭望天。

  不知何人,贈送何人,一枚竹簡,寫有山水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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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5 14:23:47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個楔子

  一處鄉野村塾,有個名為陳跡的教書先生,正在指點弟子某個樁架。

  趙樹下休歇時,心情複雜,因為白天,師父差點被個闖入學塾的潑婦撓臉。

  玉宣國京城,無宵禁,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下廚吃過一頓宵夜,在夜幕中走出宅子,期間路過長寧縣衙署,衙神祠那邊燈火通明,估計是又有爭執了。道士往北走,走在一條永嘉縣內的陋巷,打算找一個少年,閒聊幾句。

  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外門知客的陳舊,來到河邊已經打窩處,準備夜釣,高手就是如此,只需一竿一凳一魚簍,絕對不擺地攤。

  合歡山中粉丸府,草鞋背劍、化名陳仁的少年,劍鞘空空如也,在猶豫要不然讓弟子跟那個眼神不正的溫宗師過過招,練練手。

  潑墨峰山頂這邊,一派仙風道骨裝束的陳平安聞言不置可否,笑著告辭,與曹溶行了一個道門拱手禮,「曹天君若能暇時做客落魄山,只需提前知會一聲,定當掃榻以待。」

  曹溶也沒有說自己一定會做客落魄山,只是笑著還禮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陳平安身形化虹,轉瞬即逝,就此離開潑墨峰之巔,幾個眨眼功夫便離開了合歡山地界。

  陸沈重新蹲在地上,撿了九顆小石子攥在手心,輕輕搖晃,好似丟擲骰子一般,隨手丟在地上。

  雖說曹溶自稱資質魯鈍,修道三千載,始終未能找到一條霞舉飛升的大道,只是這種客氣話,聽過就算,最好別信。

  只說符籙陣法,曹溶就極有見解,無需掐訣演算,心中便有了個答案。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已經在符籙一道登堂入室了,造詣肯定不低,至於到底有多高,曹溶並無興趣探究。與陳平安非親非故,且無冤無仇,曹溶「虧得你忍住了,沒有擅自推算陳平安的命理,不然就要跟陸神去當難兄難弟了。」

  陸沈先調侃一句,再解釋道:「北斗七星,加上兩輔弼,陳平安以符籙手法,打造出九個分身。方才這個陳平安,作為左輔右弼之一,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整個陣法就亂套了。」

  曹溶好奇問道:「師尊與陳平安關係很好?」

  至於陳平安這一手符籙分身結陣的手段,還不至於讓一位道門天君大驚小怪。

  說來可憐,師尊陸沈幾次莅臨浩然天下,都不曾主動找過曹溶這個靈飛觀嫡傳弟子。

  關於師尊與那位年輕隱官的傳聞,這些年來,一洲山巔的小道消息,曹溶自然是聽聞了不少,何況之前遊歷北俱蘆洲,見到了師妹賀小涼,也聽到了些內幕。

  陸沈滿臉愁容,點頭道:「好是好,糾纏也深,一筆糊塗賬。」

  雙手合掌,輕輕呵氣,陸沈再抬頭望向合歡山那邊,問道:「賀小涼如何了?」

  有些事,陸沈懶得去推衍演算,他是個以道為事的道士,又不是一隻張開翅膀護住一群雞崽兒的老母雞。

  曹溶畢恭畢敬答道:「回禀師尊,前不久白裳秘密閉關,賀師妹明知有可能是個有意針對她的陷阱,仍舊執意要攔上一攔,弟子與顧師兄只好跟著她賭一把了。暗處還有天君謝實幫忙壓陣,只是他礙於身份,不宜對白裳出手,只能是遙遙壓陣,防止白裳對賀師妹痛下殺手。」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並非正兒八經的陸沈弟子,當年只是個追隨陸沈一起出海訪仙的撐船舟子。

  只不過曹溶這些嫡傳,都認這個「吵架沒輸過,見誰都不慫」的大師兄。

  天君謝實,是北俱蘆洲山上名義上的執牛耳者,除了儒家書院,可以管天管地。

  這位祖籍就在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道家天君,身份地位,就跟早年神誥宗祁真在寶瓶洲差不多。

  至於趴地峰火龍真人,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黑白兩道扛把子身份的,總說貧道兜裡沒幾個錢,說不來硬氣話。

  想起那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遭遇,曹溶難免有幾分心有餘悸,便悄然掐訣,將心中劍修白裳的形象淡化幾分,「白裳閉關是真,千真萬確,就是破境出關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堪稱聞所未聞。而且根本不像是一個需要穩固境界的嶄新飛升,先前弟子自認已經足夠高估劍仙白裳,不料仍是低估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顧師兄憑藉臨時設置的陣法,搶先擋下了第一劍,受傷不輕,如今已經身在桂花島養傷。弟子擋下了第二劍,賀師妹勉強接住了第三劍,只是被一劍劈飛,身軀撞碎了一座山峰,所幸受傷不重。不等謝實出手相助,就來了一位自稱道號純陽的道士。」

  曹溶說得再簡略不過,旁人聽著像是十分雲淡風輕,不過相信所有置身其中的當局者,連同那個並未出手的謝實,都不會覺得有半點輕鬆,嗯,可能除了那位見慣了大場面的顧師兄。

  只是曹溶不得不承認,賀小涼這個師妹,真不是一般的福緣深厚。

  不是說他們幾個聯手,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就毫無勝算,可曹溶此行,更多是一場護道,師出無名,他沒有理由對白裳下狠手分生死。

  他們明明已經掉進白裳精心布置的陷阱,賀師妹卻只是等於挨了一劍,就可以全身而退,是一種讓曹溶無法想像的山上際遇。

  陸沈顯然對這個結局早有預料,笑道:「你以為那個北俱蘆洲北地劍仙第一人的名頭,是個花架子麽?豈有此理。」

  「白裳為了證道飛升,他極有耐心,明裡暗裡,謀劃深遠,至少為自己鋪設了三條道路,試圖合而為一,很辛苦的。」

  「比如白裳不惜與正陽山茱萸峰田婉合作,覬覦寶瓶洲劍道氣運。差一點就得逞了。」

  「志向高遠,就是行事風格嘛,有點不擇手段的嫌疑了,更像一個純粹的山澤野修。賀小涼不跟白裳比運道,身為一宗之主,偏要跟白裳比拼勾心鬥角,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是什麽。」

  「那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劍修如雲。照理說是怎麽都會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顧清崧這厮說話不過腦子,做什麽都輕鬆,不去說他了,你曹溶就不覺得奇怪?退一萬步說,謝實作為山上長輩和地頭蛇,也不勸勸我們賀宗主?」

  陸沈說到這裡,笑了笑,「賀小涼是想要拖延白裳躋身飛升境劍修的腳步,最好是傷其根本,讓他這輩子都無法躋身飛升境,否則雙方都是飛升,就沒法打了,至少千八百年之內,同在一洲之地,兩個大道死敵,卻只有乾瞪眼的份,都尷尬。」

  「白裳是想要讓賀小涼經此一役,跌一兩個境界,失去接下來某樁天大的機緣,一步慢步步慢,打算讓賀小涼終其一生,難以望其項背。反正相互間都忌憚對方,都在賭萬一,來個一勞永逸。一個賭白裳修道資質沒那麽好,不可能閉關就出關。一個賭賀小涼運氣沒麽好,修行路上不可能始終洪福齊天,她總有走背運的時候。」

  曹溶問道:「那位純陽道人,說與師尊是舊識,他還欠師尊一份人情。」

  陸沈說道:「欠人情算不上,純陽道友與白骨真人曾經同游青翠城,他與你師尊還是很投緣的。」

  道人所以得仙壽者,不行屍行。作為陸沈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無疑是反其道行之。

  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視長生者,道齡足夠長,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後來人,一步步走到山頂。

  陸沈笑問道:「他們倆有沒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曹溶搖頭道:「白裳與那位純陽道人,就在這山頂石坪大小的地盤之內,比較劍法高低。」

  「到最後,一座山巔,說是劍氣濃郁似水再結冰,毫不誇張。」

  曹溶感慨道:「一道士一劍仙,純以劍術對劍術,不曾想竟是道士完勝。」

  陸沈對此就更不奇怪了。

  剛剛躋身飛升境的白裳,若是贏了三千年前就已經證道的呂喦,才是怪事。

  純陽呂喦,不能說未來一定躋身天下十豪之列,陸沈對此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麽。

  可是退一步,呂喦成為候補之一,就沒有任何懸念了。

  陸沈笑道:「金仙庵的開山祖師,當年是怎麽回事,她犯了多大的錯,才會被你除名,淪為靈飛觀棄徒,她又為何心心念念想要恢復譜牒身份?給說道說道。」

  曹溶老老實實給出真相,「當年她太著急想要躋身上五境了,走了條歪門邪道,偷偷閉關,結果道心失守,走火入魔,被弟子察覺到跡象,只得將她強行拽出幻境,出手再晚一步,她就會被天魔乘隙而入,鳩占鵲巢。其罪當死,將她驅逐下山,已算網開一面了。」

  陸沈惋惜道:「記得當年你躋身仙人境,我曾走出祖師堂掛像,後來在山中散步時,見過她。」

  浩然天下如靈飛觀、太平山這樣的道統法脈,道士躋身天君時,都可以請下白玉京三位掌教之一的祖師爺。

  有一炷香光陰。

  那會兒她還是個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圓圓的眼睛。當少女瞧見陸沈頭頂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

  聰明一點,猜得出身份和緣由。稍微笨一點,恐怕也會隱忍不發,找個機會與師門長輩通風報信。

  複雜的世道裡,人之天真,就是一把無鞘劍,只能將其懸掛在一堵名為童年或少年的牆壁上。

  興許可以偶爾返回心鄉時,看它幾眼,卻不能一直隨身攜帶。

  陸沈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實啊。」

  曹溶神色尷尬,猜出師尊為何如此調侃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賀師妹擔心被師尊責罰,所以請求弟子幫忙隱瞞。」

  原來賀小涼在啓程之前,她就已經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為代價,也要阻攔白裳的破境。

  只因為白裳出關破境過快,才讓賀小涼這種堪稱不惜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虧本買賣,落了空。

  陸沈也懶得計較這種事情,說道:「回頭你與湘君打聲招呼,恢復此人在靈飛觀那邊的譜牒身份。」

  曹溶低頭拱手道:「遵法旨。」

  陳平安離開潑墨峰之後,徑直返回原地,那邊有一處古跡。

  仙家能履古人蹤。

  先前循著一本地方縣志的文字記錄,果真被陳平安找到了一處自古就當地土民視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廟,早已荒廢,不復見歷史上那種門庭若市的香火。卻被陳平安在一條古舊磴道旁,尋見了幾棵在山海補志上的「霜松」,這種古松能夠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針熠熠如雪。

  陳平安看著那幾棵古松,考慮兩個難題,境界不夠,無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裡乾坤,別說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裝不下這些古樹,那麽搬不搬,怎麽搬?

  若說肩扛松樹飛奔雲海中,終究有點不像話了。

  落魄山。

  陳平安走出竹樓一樓,輕輕揉著手腕,夜色裡眺望遠方,星垂平野闊,天與地合,彷彿只需策馬疾馳,便可至天盡頭處。

  因為合歡山那邊碰到陸沈的緣故,就在這邊翻出了一系列相關書籍,類似五行大義》七政篇,天文訓,律曆志,禮記月令等,還有從桐葉洲黃花觀借閱的鶡冠子》和天象列星圖》,其實已經看過數遍,早已爛熟於心,溫故知新而已。

  沿著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廚子宅子附近,遠遠就聽到陳靈均和鄭大風的招牌式笑聲,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麽,看鏡花水月麽,本想轉身離去,猶豫了一下,陳平安還是跨過門檻,來到一側廂房,兩處都沒關門,站在門口斜靠著,雙手籠袖,只見屋內桌上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靈器,堆積成山,當下是一幅某個寶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畫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姗姗而行,鄭大風摸著嘴巴,點評一句,亂彈琴!陳靈均見那女子落座梳妝檯旁,開始挽發,青衣小童便嘿嘿而笑,說一看她扎頭髮,我就曉得事情不簡單了……

  仙尉竟然也在這邊,大風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語,以前聽得雲裡霧裡,如今這位看門人一聽就懂了。

  故而陳靈均總誇他有悟性。

  只有老廚子獨自一人,坐在別處,在看一幅趕考書生夜遊鬼宅的鏡花水月,手托菜盤,一盤炒黃豆,老廚子丟了幾顆炒黃豆在嘴裡,正看到一處閨閣樓外,有白、紅兩件衣裳在空中縈繞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廚子起身,要讓座,陳平安就沒有打攪他們的雅興,擺擺手,走了。

  去山道那邊,岑鴛機還在練拳,她如今看待年輕山主的眼神,總算不那麽防賊了。

  早年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來氣,老廚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沒一個正經人,你不去戒備,偏偏防我一個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臺階上,想起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是一本薄冊子,記錄了八十多種符籙,分上中下三品,分別對應練氣士的上中下三類境界。

  當初在陸掌教暫借十四境道行給陳平安期間,年輕隱官可沒有閒著,「物盡其用」,在遊歷寶瓶洲山水之間,趁著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臨下」,繪製了位於那部丹書真跡後邊書頁的上品符籙,數量極為可觀,但是在那之後,即便是後來問劍托月山之時,一直沒有使用,三百餘張符籙,被陳平安全部鎖在一隻被「封山」的小木箱子裡邊,名副其實的壓箱底了。

  陳平安來到山門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親自畫符一事,還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積蓄,這些靈氣損耗,就是那三百張符籙的畫符「本錢」了,估算了一下,按照山上的市價,將修士的靈氣折算成神仙錢,陳平安如果選擇賣出那一箱子符籙,不少掙。

  只是因為這些符籙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著水漲船高,當時陳平安覺得既然已經是玉璞境,躋身仙人境總歸不是太難,就給自己挖了個不小的坑,結果走了一趟蠻荒天下,直接跌境為元嬰,至今還未能重返玉璞,有苦自知。

  練氣士繪製和祭出一張符籙,是有開門和關門講究的。

  至於武夫畫符,靈氣流溢之快,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終究還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門而入,相信會有一番別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與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飲食淡薄,多蔬而少肥甘,寺廟這邊自己研磨的豆腐,稍顯酸澀,數月寡淡齋飯,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買魚而歸,親自下廚烹鮮,雖是住客,惜此舉亦犯戒律,且不免為山僧妒也,只得作罷。

  山中無鏡,見己頗難,唯有每日抄經寫字時,可見手指漸露筋骨。

  寺內紙張粗劣,筆落紙上,如老驢負重登山。儒士休歇間隙,抖動手腕,以手指摩挲鬢角,想來與白雲同顔色。

  入夜,儒生挑燈夜讀佛典,寺內塔鈴相語,星斗闌幹去屋頂不遠,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燈燭。

  清晨,聞鐘聲而起,儒生披衣穿鞋,開門啓窗,白雲衝簾而入,勢不可擋,濃雲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見五指,口鼻之內,無非雲氣,熏熏然如飲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間竟有云酒。

  雲霧稍淡,寺廟尚未受戒的小沙彌,按時端來食盒,於僧侶梵唄聲裡,雙鬢霜白的儒生,獨自朝飯雲中,一大碗白米粥,兩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鹽豉乾菜,儒生抬頭偶見,一彩蝶乘雲嬉戲至屋外檐下,為一老舊蛛網所縛,雙翅撲騰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內一支老竹根遊山杖挑網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細嚼慢咽之際,見破舊蛛網,心中多出一問,要與住持和尚相詢,飲食過後,出屋散步,巡檐覽戒壇律儀》,法度森嚴,偶有別字。

  今日有貴客登山入寺門,攜十數僕役,為首之人,半百歲數,說雅言打官腔,雍容緩步,極有威嚴,不見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頭笑語,僕役皆齋於客堂,常有轟然笑聲,貴客與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雙手負後,凝視戒壇律儀文字,貴客久久無言,與知客僧詢問所鐫文字,赤銅耶,鍍金耶?

  雨後初霽,春易困,儒生剛剛午睡初足,便有那個相熟的小沙彌叩窗疾呼,陳先生,陳先生,山靈仙君又驅五彩雲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足可一觀。

  儒士出寺,與小沙彌一起登高遊山,以竹杖撥開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遊山之杖。尤其一些個歲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來制杖,是許多上了歲數的達官顯宦之心頭好,價格不菲。

  此山有數峰,常在雲霧中,不輕易與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勢險峻,道路崎嶇,寺高於雲。

  仰觀諸峰,雲煙裊裊,如面談問道,如耳提面命。

  山腳這座寺廟,在寶瓶洲歷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數寺,皆小而無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鄰近山巔,孤立雲表,禪房簡陋,儒士與小沙彌曾經來此數次,迎客者,無山僧,唯有山犬吠聲而已。

  此地山高風涼,即便入伏時分,據說僧衲猶需穿棉衣,一年四季,無需涼扇。山外來客偶有來此避暑,皆言人間正值酷暑。

  院內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滿溢,旱不乾涸,此水若古佛,聲味皆無。儒士曾細觀其石土構造,似無滴水出山流瀉至人間。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觀看雲海,都會擺一古怪姿勢,左手作拳安於腰側。

  然後小沙彌就會聽到一連串古怪至極的聲音,竪耳聆聽,似乎是個佛家咒語,小沙彌只聽得出首尾兩字,既像古鐘悶響,又似牛聲,期間聲音稍弱,最後便是驀然轟一聲,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彌好奇詢問這是什麽,儒士也笑容不語,只說以後有緣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彌腳力很好,走了數里山路依舊呼吸平穩,隨口問道:「陳先生,什麽叫修平常心。」

  寺廟裡的巡山僧人,都說山中有那俗稱大蟲的山君,齒高於人,大如牛,似有靈,從不傷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時淘米,吃飯時吃飯,念經時念經,敲鐘時敲鐘,睡覺時睡覺。」

  「陳先生,這些個道理,書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與我們說過的。」

  「那就舉個我自己的例子,與你說話時,跟與白也、于玄他們這些前輩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這就叫平常心,不過很難,我這些年一直在反復琢磨這個問題。」

  「他們是誰,大人物嗎?」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傑聖賢。」

  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懂了,不管陳先生有錢沒錢,我都要一樣敬重。」

  文士會心笑道:「很好,這就叫有慧根。」

  小沙彌靦腆道:「如果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錢了些。」

  文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氣,值不值錢,得看你怎麽看。」

  小沙彌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先生,與你求個事唄。」

  陳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寫經書,寫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內僧人與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聯,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彌的心思,搖頭笑道:「此事免談。」

  小沙彌嘆了口氣。

  他們這次沒有去往那座小寺,徑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賞景,看雲片刻過後,儒士再次擺出那個左手握拳安放在腰側的姿勢,至於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賢金剛薩埵咒,遵循儀軌觀想自前如海供雲中,白蓮月輪法座上。

  亭外來了個陌生人,小沙彌連忙低頭合十行禮。

  看著那個相貌清臒、雙鬢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鶴。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氣態都可以變化,就是那麽一對招子,實在是讓袁化境看著就煩。

  難怪在大驪刑部某份隱蔽機密的諜報上邊,照理說是極正經、講究的措辭,卻夾雜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報上邊的「公道言論」。

  其中某些出自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評論,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啞然,改艶他們幾個,更是每每在飯桌酒局提起便要噴飯。

  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狗是真的狗,一個比一個狗。

  對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說劍氣長城對這兩位外鄉劍修和讀書人,是很有好感才對,結果卻是「風評」這麽差,雖說沒有什麽惡意,可調侃起來,如此肆無忌憚,不遺餘力,還是讓他們這些沒去過劍氣長城的人,倍感震驚。

  就像國師崔瀺,風雪廟劍仙魏晉,在寶瓶洲,怎麽可能會這麽被誰隨便調侃。

  陳平安見他認出了自己,便以心聲笑道:「在京城幾次切磋,你好像都沒有祭出壓箱底的那把本命飛劍?是反正贏不了,乾脆就藏掖起來,還是不宜現世,暫時見不得光?」

  袁化境沈默不言。

  陳平安笑道:「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袁化境依舊不開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拾階而上,步入涼亭。

  小沙彌想了想,便與看樣子是在異鄉遇故知的一雙朋友,告辭一聲,去別處看風景去了。

  陳平安雙手拎起長袍褂子,落座翹腿,拍了拍膝蓋,微笑道:「這裡算是袁劍仙的一處避暑別院?」

  此山雖然形勝,未嘗有靈祇淫祀,歷史上也無帝王封禪記錄,其山如人,真隱士也。

  陳平安說道:「真是個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來,袁劍仙確實安貧樂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說道:「你不用說這些沒誠意的客套話。」

  陳平安唉了一聲,埋怨道:「客套什麽,我與袁劍仙最為投緣,朋友間言語無忌,反話而已。」

  袁化境一時語噎。確實,先前大驪京城地支九人,就數他跟陳平安最不投緣。

  袁化境收拾情緒,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風路過,喜歡這裡的清淨,每年閒暇時,我就都會來這邊住上一段時日。我們九個,身份見不得光,不好抛頭露面,差不多都有個類似散心的地方,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無事時就換上一種身份,比如改艶,就在京城開了那間仙家客棧。陸翬在一個畿縣當縣尉,韓晝錦在一個赤縣開了個鋪子,自己當東家,做些邊境販茶的生意,還有人領著秘書省試正字的俸祿。」

  陳平安點點頭,「鬆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總綳著一根心弦。」

  袁化境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麽?」

  陳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雖然遠遠稱不上朋友,不過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陳平安下山,回到山腳寺廟,已經是夜幕沈沈的光景,在住處研墨,攤開紙張,寫下一語。

  遠離一切顛倒夢想。

  潑墨峰之巔。

  陸沈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說玄,一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大體上總歸是沒錯的。」

  抖了抖手腕,陸沈說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車輪。」

  言語之間,陸沈屈指一彈,便有一縷清風,拂中一位道門天君的眉心。

  在這之後,曹溶便如同「開眼」,視線追尋著師尊陸沈的昔年視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陰長河舊畫卷。

  風景舊曾諳。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風景。

  反正閉眼也無用。

  只說夢中所見,難道是靠眼睛嗎?

  曹溶盤腿而坐,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就當是觀道一場。

  年輕道士彎腰推著一輛雙輪木板車,坑坑窪窪的泥路上,響起一陣車軲轆滾動聲響,進入一條光線略顯陰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著「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在一處院門口外停步,道士敲門喊話,片刻後,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終於還是開了門。

  之後便是一番閒聊。

  少年說到了自己記性好。

  按照當年陳平安隨後的解釋,就是他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住。

  此時陸沈好像批注、訓詁某篇古文一般,笑著點評道:「此處要留心,『更』。這個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於記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讓少年打個比方。

  少年便說在家鄉這邊,瓷器燒造,有拉坯環節,有門手藝,名為跳-刀。

  這門手藝,門檻不低,小鎮諸多龍窯窯口,姚師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當窯工學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記住了所有的細節。曹溶看到此處,陸沈「聽」到這裡,便繼續開口道:「就像白玉京諸脈道統,雷法傳承很多,五城十二樓,幾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認雷法造詣最高的龐鼎,抖摟了一手壓箱底的絕活,然後有個尚未授籙的道童,遠遠看了幾眼,就說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覺得這個道童的修道資質如何?

  曹溶由衷贊嘆道:「極好,驚世駭俗的好,足可稱之為出類拔萃。」

  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老道士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陸沈說道:「這種手藝,扯遠了說,可以粗略理解為一種,切割。已是如今陳平安自創劍術之一。」

  「可是在當時,這就叫有心無力。如陳平安自己所說,看得太清楚每一個姚師傅的細節,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個錯誤,錯越多,心越急,越著急越犯錯。」

  同樣一個村莊,一樣沒錢的兩個窮光蛋,一個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窮酸漢,跟一個讀過幾本書的酸秀才,兩者對痛苦的感知,深淺,寬窄,長短,都是不一樣的。

  在於見解。

  知道很多個為什麽,卻都無法解決問題,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這其實也是許多讀書人的癥結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條道路,腳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實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處,心在彼處。

  故而越是心思細膩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說錯的話,做錯的事,後悔的感覺,在身旁那條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邐綿延成一線,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轉頭看。

  陸沈微笑道:「當年我推著車子,找下家,好接手這麽個天底下最燙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實陳平安是可以不用開門的,假裝沒聽見就是了。只是他聽到了敲門聲,辨認出貧道的嗓音,確定了身份,是那個在路邊擺攤算命的道士,還是開門了。」

  「那會兒陳平安說了個『但是』,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沒讀過書,肚子裡墨水少,腦子裡想法多,很多心裡話說不出口,說出口了,可能也會詞不達意,不如不說。」

  曹溶開口笑道:「人生第一難事,說話而已。」

  「於是我就接著往下說了一句,『但是』手腳始終跟不上想法。」

  當時聽到陸沈的這句話,總給人一種暮氣沈沈感覺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見,或者說當年這一刻在師尊眼中的貧窮少年,整個人的氣質驀然一變。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兩色的工筆白描,瞬間變成了一幅五彩絢爛的寫意畫。

  說到這裡,陸沈滿臉笑容,「陳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後陸沈又用了一個比喻,「更像是一個心田乾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個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這幅光陰畫卷中,少年又先後說了兩句話。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

  陸沈說道:「前邊用了『大多』,是個籠統說法。等到我解釋了寧姚的身體狀況,他信了,於是後邊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陳平安是一個極謹慎的人,是極喜歡自我否定的人。」

  「那麽當他說『所有』的時候,就一定是極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萬確了。」

  「這就是那會兒陳平安的心性。正因為懷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幾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說道,「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樣,正因為懷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臉上甩耳光。」

  陸沈點頭笑道:「天底下有幾個人,喜歡扇自己耳光,吃飽了撐著自討苦吃嗎?」

  「除此之外,你還遺漏了一個細節。陳平安這兩句話的銜接處,很有意思,這裡邊存在了一種渾然不覺的、自然而然的……橋梁,可以解釋為一種等價交換。出自陳平安的直覺。世間道士,幾乎都是醫家。就會明白一個人的『覺知』,或者『體感』,有多重要。歸根結底,覺知與體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對身外大天地的一種敏銳感知。」

  陸沈唏噓道:「單憑這一點,陳平安就當得起地材美譽了。」

  所謂地材,便是遠古歲月所謂的地仙資質。

  曹溶點點頭。

  陸沈神色淡然道:「好像我們都有摧毀一切美好的趨勢。」

  曹溶問道:「儒家那場三四之爭,師尊是偏向文聖的?」

  陸沈一笑置之。

  光陰長河中,道士看似隨意說一句,可能那個當師父的,根本就沒有把陳平安領進門的想法。

  曹溶抬起頭,神色古怪。

  陸沈點頭微笑道:「自然是故意為之,用心叵測,殺氣騰騰。」

  少年卻說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學徒,就更不能跟劉羨陽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說道:「衝淡之氣。」

  陸沈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來肯定自我,他卻用否定自我來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穩』二字,很難得,不用看輕自己。」

  陸沈笑道:「最後陳平安約莫是聊開了,話就多了,竟然也給我打了一個比方,說兩個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淺處,都抓到了魚,再問我兩者是不是不一樣的。我當時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反問他一句,若是兩個人,站著彎腰抓魚也好,扎猛子去水深處也罷,結果抓到了同一條魚,是一樣還是不一樣。」

  曹溶沈吟片刻,疑惑道:「師尊,弟子有一問。」

  陸沈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為何一個陳平安在好友劉羨陽這邊,為何連半點嫉妒之心都沒有?」

  曹溶點點頭。

  陸沈單手托腮,沈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說法,當然是貶義,若問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

  「那麽若是平地起高樓呢,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呢。用一種心境打殺一種心境呢?」

  「小心。作動詞解,小其心,至極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齋麽。」

  「又如築京觀,屍骨累累,堆積成山,最高處活一人,只站著一個自己。此人卻不是殺人,而是自殺。專殺心中賊無數。」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為何如此在意陳平安?」

  陸沈雙手籠袖,「曾經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就不說給你聽了,怕嚇到你,當場道心崩潰。」

  「找到一個合適的參照物,有多難?」

  「你找我陸沈,肯定不行。陸沈找自家兩位師兄,或是那個齊靜春,也不行。」

  陸沈緩緩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礙物。」

  曹溶正色沈聲道:「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陸沈笑道:「這場觀道,不算白看。」

  彷彿是師尊收起了那份光陰畫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見,已經是此間天地景象。

  陸沈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籙,覺得陳平安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涉險行事,分出這麽多的心神,意義何在?」

  曹溶說道:「武夫止境,氣盛一層,需要遍觀山河。」

  陸沈先點頭再搖頭,「這是原因之一,卻是很其次了。」

  沈默片刻,陸沈轉頭笑道:「當初讓你走一條霞舉飛升的證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則以你的修道資質,證道飛升的路徑,可以有很多,唯獨這一條,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沒有太多震驚,也無絲毫憤懣,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師尊用意為何,輕聲道:「懇請師尊賜教。」

  陸沈說道:「曹溶,須從於不疑處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陸沈伸出手,手指作筆,在空中寫了個「疑」字,然後寫了一大串與疑有關的詞匯和成語。

  世間俗子,若是長久凝視,盯著看某一個字,閉眼再睜眼,容易認不得此字。

  陸沈嘆了口氣,沒來由說了一句:「佛家說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

  曹溶點頭道:「不除五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來。」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說法和措辭不同,實則關節相通。

  曹溶驀然想明白一事,難掩滿臉意外神色,問道:「師尊,難道陳平安是以道家術法結陣,同時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職,各自修行,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陸沈點點頭,「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當時現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會一反常態,格外動怒。」

  「倒不是擔心我會做什麽,壞他的事,就是一種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窺見隱私而已,撞破了,就會惱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個見的陳平安,是那個竹枝派的外門知客陳舊,而不是這邊的背劍少年陳仁,或是另外某個。不然這傢夥,肯定要翻臉!」

  陸沈問道:「你猜猜看,合歡山內陳平安,是哪個?」

  曹溶說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莫非是嗔?」

  陸沈搖頭道:「錯了,是疑。故而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禺州境內,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癡。」

  陸沈又笑道:「一個儒生,在大驪這座律宗寺廟裡,抄寫佛教經書之餘,還會修習道門雷法。你覺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麽心?」

  曹溶說道:「自然是貪。」

  陸沈點頭說道:「所以我先前才說,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是癡,故而此人負責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見所思所想,要破無明障。」

  「在玉宣國京城擺攤的道士吳鏑,與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陳平安是故意火上澆油,憑此砥礪道心。」

  「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場正陽山觀禮,何等威風,結果他就在那距離正陽山不遠的裁玉山,跑去給一個只是正陽山藩屬山頭的竹枝派,還是當個外門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無言,沈默許久,忍不住問道:「陳平安的真身何在?」

  陸沈笑道:「在一處地處偏遠的鄉野村落,當個教書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無異。」

  曹溶啞然。

  這位陳山主,是什麽腦子?

  「除此之外,陳平安這般作為,猶是練劍,他想要砥礪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過這件事,你聽過就算,別往外瞎傳,陳平安對你頗為敬重,多半不會砍你,可他與我關係好啊,是不會與我客氣的。」

  陸沈笑問道:「曹溶,還會覺得陳平安此舉,是得不償失嗎?」

  一座北斗陣法,七顯二隱,總計九個分身。

  這就需要用掉九張符籙,其中兩張還是極其稀罕的青色符紙,是任何一位儒家書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門羅漢,都不得不謹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這些符籙分身一旦祭出,靈氣流散可以補充,只是會消耗符紙本身,故而是有時限的,除非對其關門封山。

  曹溶喟嘆長嘆一聲,「不愧是一個能夠以外鄉修士身份當上隱官的人。」

  陸沈笑道:「這就算厲害了?其實陳平安還有一層修道之法,是至聖先師傳下來的『六藝』,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個分身,都沒閒著。你要有興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麽個各司其職,我就不與你泄露天機了。」

  曹溶搖搖頭,「弟子就不費這心思了。」

  大不了以後遇到陳平安,只需繞道走即可,繞不開,至多寒暄幾句,天氣不錯。

  陸沈說道:「畢竟是修道嘛,哪有那麽簡單。以後可能會有那麽一篇夫子自道的詩或詞,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貧,好讀書,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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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19 19:24:10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四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

  在今年的二月二。

  位於桐葉洲中部,這個名叫雲岩國的小國,召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祖師堂」議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觀桐葉洲山上歷史,這場議事的聲勢浩大,前所未有。

  雲岩國不是哪個大王朝的藩屬國,盆地形勢,版圖興許還不如大泉王朝一個州大,故而一直被稱為手掌之地。

  既是醋都,又産好墨,國境內沒有仙府門派,只有些不成氣候的江湖勢力。只說京城外一座勉強可以稱之為仙家渡口的魚鱗渡,還是為了這場議事,雲岩秦氏朝廷臨時籌建而起的,正因為是打腫臉充胖子的舉動,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師眼中,從渡口到京城,各色風貌,反而處處透著一股窮酸氣。

  如貧家婦,耗竭錢囊,對鏡梳妝,塗抹脂粉一番,與登門貴客作強顔歡笑狀。

  至今不過月餘光陰,就已經陸續召開了足足三場議事。

  夜幕中,在這魚鱗渡,停靠著一艘體型巨大的渡船,堪稱龐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無意與之拉開距離。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獨自坐在船欄桿上,默默喝酒,如飲鄉愁。

  曹晴朗剛剛在屋內看完書,走來甲板這邊散心,見著了那位米大劍仙,輕聲打招呼道:「米首席。」

  米裕回過神,笑著轉頭,又從袖中摸出一壺酒,「是京城這邊的特産,好像名叫薏酒,就是滋味淡了點,將就著喝。」

  其實早年在家鄉那邊,通過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的仙家酒釀,往往極其昂貴,價格數倍於浩然,而那會兒米裕對於酒水,一向是很挑剔的。

  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麼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釀也能喝得痛快。

  曹晴朗接過酒壺,點頭道:「書上記載,此地薏酒,用薏苡實釀造,價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風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米裕笑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得意學生,學問就是駁雜,什麼都懂。」

  曹晴朗微笑道:「趕巧,剛剛從一本文人筆記上邊看來的內容,現學現用的熱乎學問。」

  雲岩國,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這邊的讀書人,無論是官宦世族,還是一般的有錢人家,都會在孩子剛能識文斷字的時候,就丟給他們幾本類似某某全書總目提要的書籍,如此一來,稚童雖然年歲尚幼,卻對何為「著作」、何謂「好書」,有了個模糊的概念,蒙童憑此印象,以後的求學生涯,先明書目再讀書,精益求精,事半功倍。

  因此雲岩國歷史上,名臣名將、仙師宗師等,都不值一提,卻湧現出不少名氣不小的訓詁、目錄學大家。

  米裕好奇問道:「當隱官大人的學生,會不會有壓力?」

  曹晴朗說道:「我其實還好,可能裴錢想得比較多一點。」

  雲岩國京城內,連座像樣的仙家客棧都沒有,所以參與議事的各路仙師,都是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甚至還有借住在將相公卿那些私人府邸之內的,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先前光是為此事就忙碌得焦頭爛額,不過總算是勉強應付過去,不曾鬧出什麼笑話或是雞飛狗跳的糗事。

  雖然只是下榻於一座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只不過別有洞天,內有乾坤,原來劉幽州在一間屋內,從衆多咫尺物當中,衆多方便隨身攜帶的各色玲瓏道場當中,挑選出一隻相對順眼的「螺螄殼」,安置在屋內,進了門,就是瓊樓玉宇,鳥語花香。

  在衣食住行這一塊,劉幽州從不虧待自己,只不過他既能講究,也能將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慣,蒼蠅館子和路邊攤子,也能吃得特別開心。

  這次到了雲岩國京城,不到半個月,劉幽州就陪著柳歲餘一起吃過了十幾家大酒樓、小館子。

  道場廳堂內,柳歲餘癱靠在一張太師椅上,伸長雙腿,笑道:「可惜沒能見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沒能瞧見那個黃衣芸。」

  一位大泉王朝的女帝,一個蒲山葉氏家主和止境武夫,都是桐葉洲極有名氣的大美人。

  漂亮女子,總會好奇其她好看女子的容貌,真正近距離瞧見了才甘心,然後心裡嘀咕幾句,類似湊合,還行吧,不過如此……

  她看著門外,劉幽州這個臭小子是真有錢啊,只說院內便有一棵相傳是早年韋赦手植的紫藤,狀如臥虯,移栽至此。

  問題是光是為了養活這麼一棵紫藤,這處也無人常駐其中的道場,就必須有專人養護紫藤在內的奇珍花木、神異飛禽。

  這就又是一大筆神仙錢費用了。

  其實劉幽州模樣不錯,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實在沒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還真就嫁了。

  屋內除了柳歲餘這位皚皚洲最有希望躋身止境的女子宗師,還有一位同樣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過比柳歲餘更年輕,她是前不久才來的桐葉洲,作為中土神洲鬱氏話事人的郁狷夫。

  她在蠻荒天下那邊受了傷,不輕,這會兒還顯得臉色慘白。

  柳歲餘也沒有細問緣由,只知道是郁狷夫是與曹慈在內一撥人,跟一幫同樣年紀不大卻手段不低的蠻荒崽子,打了一場互毆的「群架」,只能說是慘勝。

  郁狷夫說道:「聽說葉芸芸已經是止境歸真一層了。」

  柳歲餘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起,挺起胸脯,做了個舒展動作,手指關節嘎吱作響,笑呵呵道:「她還是一位玉璞境的仙子嘛,我們都是純粹武夫,跟人家怎麼比,羨慕不來的。」

  郁狷夫笑了笑,確實,練氣士若能兼修武學,只說陽壽一事,確實比較占便宜。

  劉幽州對這種話裡有話的女子「江湖黑話」,是從不搭腔的,否則很容易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不如保持沈默。

  柳歲餘轉頭望向劉幽州,「劉公子,拜你所賜,多少仙子主動要求住在這裡,不然就是變著法子找理由登門?就說隔壁那幾位,白天不是撫琴就是下棋,大晚上還蕩秋千咯咯笑,你說說看,她們到底圖個什麼?」

  劉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們在修道之餘,多才多藝,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處,柳歲餘突然說道:「郁妹子,你知不知,咱們劉大公子其實心有所屬了。」

  劉幽州漲紅了臉,趕緊擺手,見不管用,再雙手抱拳搖晃,與柳姨求饒。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柳歲餘說道:「跟你還有那麼點關係。」

  郁狷夫好奇道:「怎麼說?」

  莫非劉幽州這廝,瞧上了某位鬱氏女子?

  劉幽州咳嗽幾聲,一隻手偷偷打手勢,暗示柳姨,封口費,好商量!

  柳歲餘瞥了眼,劉大公子恁小氣,打發乞丐呢。

  劉幽州見機不妙,趕緊變換手勢,直接將價格翻了一番。

  柳歲餘這才改口道:「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彎來拐去沒啥意思,不說也罷。」

  郁狷夫想了想,疑惑道:「不會是裴錢吧?」

  柳歲餘放聲大笑,「可不是我說的,錢得照付。」

  劉幽州嘆了口氣,學柳姨癱靠著椅背,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生無可戀的模樣。

  郁狷夫眼神憐憫看了眼劉幽州,忍住笑,「你怎麼想的,會喜歡裴錢?」

  劉幽州心虛,故作鎮定說道:「也沒喜歡啊。」

  郁狷夫笑道:「跟我強有個屁用,瞧你這傻了吧唧的慫樣,就只差沒把喜歡兩個字刻在額頭上了。」

  因為她跟劉幽州很早就認識的緣故,平時說話也沒什麼忌諱。

  當年在一處金甲洲古戰場遺址?

  劉幽州親眼見過她和曹慈的多場問拳。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還是蠻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強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當然獲得的武運饋贈也更多。

  郁狷夫在還是少女時,就曾經問過自家老祖和前輩周神芝,一個極少有人在意的問題。

  倒懸山有座大門,銜接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又與蠻荒天下接壤。這算不算兩座天下被一線牽引在一起了?

  就像北俱蘆洲,有條東西向擁有兩個入海口的舊濟瀆,至少在版圖上,等於將北俱蘆洲一分為二了,不也還是一個北俱蘆洲?

  為何兩座天下,萬年以來,始終是各算各的最強武夫?

  而周前輩和郁泮水,當年都無法給出確定答案。

  因為極其寵溺郁狷夫的緣故,周神芝這位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大劍仙,還曾專程與文廟一位關係好的副教主請教此事,但是被那位夫子用了個涉及「正統」的儒家說法給糊弄過去了,而且對方是那種說得認真、但是滿臉「我就是在胡說八道,誰信誰傻子」的玩味表情。

  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這邊,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辭,與她大致聊了些名不與、實與的玄乎理由,最後老劍仙不得不加了一句,聽聽就算,作不得準。

  在那之後,是郁泮水某次突然主動找到郁狷夫,說有個猜測,跟一位山上要好朋友打聽來的,但是無法確定真假。

  答案只有八個字,分流截留,強行收租。

  雖然老祖郁泮水沒有說那個山上朋友是誰,不過郁狷夫猜測多半是那頭綉虎了,畢竟只有崔瀺,才能讓老祖流露出那種複雜表情,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態,就像腦門上刻了一句話,「老子是倒了多大黴,才有幸認識綉虎?」

  這就是郁狷夫當初去往劍氣長城的另外一個隱藏原因。

  老祖的那個答案,還是過於模糊了。

  郁狷夫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曾經私底下拜訪那棟茅屋,壯起膽子,與那位老大劍仙,詢問此事的根源。

  老大劍仙倒是沒有嫌她不知天高地厚,卻也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只是笑呵呵與這個小姑娘說了兩句話。

  「在你之前,曹慈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憑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同樣的考驗,雖說你當下境界更高,曹慈早年做得到的事情,你卻絕對做不到,那就換個簡單點的考驗,只需要問拳贏過那個姓陳的小子。」

  於是後來就了郁狷夫跟二掌櫃的那兩場問拳。

  然後晏家鋪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牆。

  郁狷夫總覺得那個傢夥是在調侃和影射自己。

  雖然在金甲洲戰場,裴錢信誓旦旦保證,說她師父絕對不是那種喜歡含沙射影的人!

  柳歲餘站起身,調侃道:「劉公子,郁狷夫與裴錢,關係好得很,屬於那種無話不說的閨閣好友,你若是能夠說服郁狷夫幫你當說客,我看有戲,至少八字有一撇。」

  劉幽州臉皮薄,滿臉無奈神色,只求這位柳姨千萬千萬別往外說這個,本就是沒影的事,若是被她那麼渲染一通,他可就百口莫辯了,這次魚龍混雜的祖師堂議事,青萍劍宗那邊可是來了不少人。

  郁狷夫沒當真,她相信劉幽州也沒有這個狗膽。

  柳歲餘一走,為了緩解尷尬氛圍,劉幽州大言不慚道:「郁狷夫,我最近繪畫功力暴漲,說句不誇張的,距離出神入化的境界,不遠了。走,帶你看一幅筆墨酣暢淋漓的得意作品,「其實劉幽州從來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反而很喜歡當那綠葉襯托紅花,唯獨在繪畫這件事上,有種謎一樣的自信。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想起某件密事,說道:「看過畫,與你說個事。」

  劉幽州好奇問道:「什麼事,直接說便是了,事先說好,除了借錢一事,我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皚皚洲劉公子就是這麼直截了當,這麼有自知之明。除了有錢,以及擅長繪畫,我這個人就沒什麼優點了。

  郁狷夫說道:「顧璨讓我幫忙捎句話給你,他需要跟你做筆買賣。」

  劉幽州疑惑道:「顧璨?他總不至於缺錢吧。」

  作為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顧璨若是缺錢,就是個天大笑話了。

  郁狷夫點頭道:「他需要跟你們皚皚洲劉氏購買幾樣東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門求-購,肯定會無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幫個忙,牽線搭橋。」

  劉幽州一時無語,確實,若說有個修士,甭管是誰,什麼身份境界,說自己願意花高價,跟皚皚洲劉氏購買奇珍異寶,估計傳出去都沒人信,莫不是個傻子吧。

  劉幽州考慮片刻,點頭道:「這個忙,幫了,我可以試試看。」

  郁狷夫笑問道:「你都不提要求?」

  劉幽州笑道:「那這筆買賣,就沒意義了。」

  既然是要讓顧璨欠自己的人情,不如徹底和清爽一點。

  郁狷夫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這是清單。」

  劉幽州接過手,掃了一眼,就頭皮發麻,皺眉不已,問道:「顧璨這是要做什麼,打算另起爐竈,準備開宗立派嗎?」

  郁狷夫以心聲說道:「白帝城要同時出現兩座藩屬宗門,傅噤和顧璨各占其一,他們的師叔柳道醇跟著傅噤,師姑韓俏色輔佐顧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會……清空,所有人,都會離開,各憑意願,選擇追隨傅噤或是顧璨。如此一來,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於傅噤和顧璨,師兄弟兩人,誰是上宗宗主、誰是下宗宗主,聽顧璨的口氣,好像暫時還不好說。所以手頭不缺錢的顧璨,才會需要跟你們皚皚洲劉氏購買那幾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劉幽州的思路比較詭異,問了個刁鑽問題,「如此說來,白帝城難道就只剩下鄭先生一人嗎?」

  郁狷夫點點頭,「好像可以這麼說。」

  其實還有些秘密,顧璨都開誠布公與她說了,只是郁狷夫卻不好在這邊說給劉幽州聽。

  比如蠻荒天下的那座金翠城,會劃撥給他所在的宗門,至於宗門選址,顧璨有三個選擇,家鄉寶瓶洲,扶搖洲,或是蠻荒天下。

  郁狷夫說道:「顧璨說如果你答應幫忙,我就再可以繼續捎句話給你了,他會專門設置一個副宗主的職位,希望你可以出任,顧璨還給出承諾,可以與你事先約定好,只要當了這個副宗主,你可以什麼事情都不管,也可以什麼事情都管。」

  其實郁狷夫覺得顧璨是不是想岔了,完全不瞭解劉幽州的脾氣?否則怎麼可能覺得他會答應這種充滿「市儈氣」的請求?

  說實話,郁狷夫也算見過不少山上修士和富貴子弟了,劉幽州這般「散淡」的,獨一份。

  說好聽點,是無欲無求,說難聽點,就是胸無大志,只是在富貴叢裡躺著享福了。

  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確定,劉幽州都不是一個笨人。

  果不其然,劉幽州笑著擺手。

  郁狷夫神色古怪,說道:「顧璨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她從咫尺物中取出一隻木盒,是山下的百寶嵌工藝,琳琅滿目,底款是「周制」。

  不計其數的金銀珠寶、珊瑚玉石、水晶瑪瑙青金硨磲、象牙蜜蠟……共同鑲嵌出山水人物花木走獸飛禽亭台閣樓宮闕……

  木盒不大,卻是五色陸離,顔色絢爛,難以形容。

  劉幽州笑了笑,接過那只百寶嵌木盒,輕輕晃了晃,裡邊應該是空無一物,並無玄機了,將其夾在腋下,「記得也幫我捎句話,與顧璨道一聲謝,就說我很喜歡這只木盒。」

  郁狷夫點頭道:「回頭我就飛劍傳信一封,寄給顧璨,他如今就在寶瓶洲。」

  雙方邊走邊聊,到了偏廳畫案那邊,桌上地上,十幾隻書畫缸,插滿了不同材質軸頭的畫軸。

  畫案上邊,攤開一幅畫卷,劉幽州花了一隻黃眉金肚子,倒掛在一根淩霄花藤蔓上邊,郁狷夫瞥了眼,畫技拙劣到慘不忍睹。

  劉幽州將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畫壇風氣不好,為了撈錢,造假成風,當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跟風。我必須改一改這股歪風邪氣,只說這些年走南闖北,看過的壁畫數不勝數,如今再來落筆,敢說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已經有那種『衰年變法』的意味了……」

  如果是個不要臉的貨色,在那邊自吹自擂,也就罷了,問題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繪畫這件事上,劉幽州是很當真,很認真的。

  郁狷夫隨口問道:「既然這麼沒有天賦,為何還喜歡繪畫?」

  劉幽州發楞,「怎就沒天賦了?千百年後,說不得這一脈的畫格,我就是開山鼻祖啊。」

  郁狷夫沒好氣道:「給句實話。」

  劉幽州笑道:「本就是真心話。不過話說回來,確實還有個想法,畫得再好與再壞,無非都是假物。」

  郁狷夫離開後,劉幽州單手托腮,怔怔看著桌上那只木盒。

  劉幽州有一個極為隱蔽的「嗜好」。

  他從未與誰提及過,即便是在爹娘那邊,也沒說半句。

  在劉幽州的內心深處,藏著一種極為特殊、卻絕對無害旁人的「掌控欲」。

  準確說來,將其具象,就是一種類似圍棋的配置。配是分派、補缺之義,置乃擱放與設立。

  因為是皚皚洲劉氏板上釘釘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選,劉幽州又不是個傻子,更不矯情,傻乎乎把所有與生俱來的東西都還回去。

  那麼如何配置那些注定幾輩子都花不完的東西和錢財,就成了劉幽州的唯一「課業」,恰好他是天生就喜歡做這件事情的。

  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腳,最喜歡借人寶物。

  劉幽州無比享受那種「分配」和「補不足」帶來的成就感。

  劉幽州懂顧璨的意思。

  顧璨的那座宗門,就是個中空無物的木盒,暫時是個空架子,這座宗門所有的人與物,尚未鑲嵌百寶,虛位以待。

  那麼劉幽州只要願意擔任那個副宗主,既然顧璨承諾一句「也可以什麼事情都管」,劉幽州就可以隨心所欲,進行各種布置。

  在家族劉氏,劉幽州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且不說父親是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退一步說,哪怕父親明天就卸任家主,劉幽州也當不好一個新家主,掣肘太多,約束太多,一個龐大家族,有太多的權衡利弊和人情世故,劉幽州自認不善於處理這些,他的長處與興趣,只是「錦上添花」。

  劉幽州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木盒,「顧璨。」

  素未蒙面,卻是知己。

  一個市井路邊的夜宵攤子。

  楊樸正在埋頭吃個砂鍋,等到抬頭,就發現桌對面坐了個國字臉的白衣青年,用無比嫻熟的雲岩國官話,與攤主直接要了兩份砂鍋。

  楊樸也不以為意,把對方當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練氣士。

  其實攤子還有兩張空桌子,對方卻偏偏選擇拼桌,楊樸也懶得計較什麼,自己畢竟是個書院賢人,對方總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

  可要說是通過某些山上渠道,知曉自己的身份,跑來套近乎,對方就真找錯人了。

  以前在大伏書院,楊樸就有只會讀死書、書呆子、不諳世事不會變通之類的評價。

  他不太喜歡那種觥籌交錯的酒宴應酬,相信在這座京城,就在今晚,都有很多山上山下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雖然楊樸知道,很多時候這類酒桌上的人情世故,是必須的,而且是有用的,當真可以拉近關係,比如與誰湊上去混了個熟臉,對外宣稱與誰就是朋友了,是真能借機「掙錢」的。

  歸根結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楊朴知道自己不適合做這些,更不擅長。

  對面那個青年鼓起腮幫,使勁吹氣,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仔細打量著楊樸。

  在楊樸吃完砂鍋,連鍋底那點湯都喝完,就要結帳離開的時候,青年開口笑道:「楊大哥,這就走啦,我都幫你多點了份砂鍋,別著急走,咱倆邊吃邊聊。」

  言語之時,青年將那只砂鍋推向楊朴,滿臉笑意,大獻殷勤。

  楊樸疑惑道:「你認識我?」

  青年使勁點頭,「認識,怎麼可能不認識楊大哥!你與我家先生是一見如故的朋友啊,又與咱們周首席約了一頓酒的。」

  楊樸內心微動,立即以心聲道:「你是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還是陳先生的學生?」

  青年滿臉震驚神色,嗓音微顫,「楊大哥莫不是會算卦,這都猜得出來?」

  楊朴一時語噎,此人真不是說反話?只是見對方神色誠摯,又不像是在開玩笑,一時半會有點吃不準,楊樸只得笑道:「不是特別難猜吧?」

  先前在太平山的山門口,楊朴認識了陳平安和姜尚真。

  對方言語中的關鍵詞,當然是那個好似暗語的「周首席」。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邊寶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這件事,如今在桐葉洲山上,還不算路人皆知。

  至於楊朴認識陳平安和姜尚真一事,他不是那種喜歡拿跟誰認識去說事的人,所以如今整個大伏書院,知曉此事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長。

  既然對方是陳先生的弟子,所以楊樸就大大方方挪過那只砂鍋,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這才含糊不清笑問道:「怎麼稱呼?」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沒有『之一』的那種,姓崔,名東山。楊大哥喊我東山即可,喊崔老弟更親切些。」

  這下輪到楊樸震驚了,「崔宗主?!」

  這次臨時組建的祖師堂議事,青萍劍宗極有聲勢,引人側目,但是崔東山並未現身京城。

  不曾想會在夜市碰到這位身份來歷境界都雲遮霧繞的一宗之主。

  畢竟如今偌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宗主?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了。

  「青年」拿筷子拍了拍自己臉頰,「出門在外,得低調些,就用了點障眼法,免得被蒼蠅撲屎,不勝其煩。」

  楊樸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見我,有何指教?」

  至於那個蒼蠅撲屎的……諧趣說法,楊樸就當沒聽見好了。

  崔東山用了個文聖一脈招牌式的唉了一聲,「指教個錘子,楊大哥是長輩,我今晚出門散心,一個人瞎晃蕩而已,只是趕巧,無意間瞧見了淵渟岳峙的楊大哥坐在在這邊,小弟剛好可以請客一次,回去好跟先生邀功。」

  崔東山問道:「楊大哥擅長不擅長編訂叢書?」

  知曉對方身份後,楊樸整個人就顯得輕鬆,比較言語隨意了,玩笑道:「跟與人打交道一樣擅長。」

  編訂叢書,是一項浩大工程,首先就需要選擇最好的底本。

  必須由一兩位總纂官牽頭,纂修官若干,校書郎的數量更是極多。

  只說這個雲岩國,歷史上唯一一件可以拿出來說道的「壯舉」,便是曾經以舉國之力,調用三千餘官吏、儒生和抄書工,耗時十年,編訂出了一部享譽一洲的大部頭叢書。

  崔東山惋惜道:「那就算了,本來還想著帶上楊大哥,幫小弟壯個膽,一起去見個人。」

  楊樸聽得一頭霧水,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只見那崔宗主起身抱拳告辭,然後在街道那邊漸行漸遠,就是走路姿態……沒個正行,蹦蹦跳跳,晃蕩腦袋,好似在躲閃和出拳。

  崔東山徑直走出京城,既沒有御風而行,也沒有祭出渡船,白衣少年只是晃著兩隻袖子,徒步而行,抬頭望向白玉盤,袖子甩得飛起,嘿,辛苦最憐天上月,夜夜與君來相見。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6-19 19:26:37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願青帝常為主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總是東君做主。

  一個白衣少年,獨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雙手各自攥著一大把竹簽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滿嘴辣椒紅油。

  少年大口嚼著臭豆腐,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腮幫鼓鼓,嘖嘖稱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間天上更無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間,星河燦爛,就好像一輪明月暫時退位讓賢給一條天河了,只是這份異象,轉瞬即逝。

  相信各國欽天監都已捕捉到這份奇異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會亂成一鍋粥,注定是個不眠夜。

  崔東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這麽成了嗎?」

  估計老秀才幫了於老神仙一個不小的忙,否則按照崔東山的推衍,符籙于玄的合道契機,當在三教祖師散道後。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寫下一個「丂」字。

  崔東山收回手,飛快吃掉幾串臭豆腐,丟了竹簽,騰出一隻手來,抖了抖被他稱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

  便從裡邊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黃花觀的那位龍洲道人,劉茂。

  山水迢迢,長夜漫漫,距離此行目的地,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劉茂站定,也不確定自己身處何方,更不多問半句。

  崔東山揚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劉茂搖搖頭,「吃不慣。」

  崔東山埋怨道:「嬌生慣養,細皮嫩肉,就是矯情。」

  劉茂也不敢還嘴。

  如果說那位年輕隱官是城府深沈,一些個想法的脈絡,到底有幾分有跡可循,交流起來,比較費腦子而已,那麽眼前這個自稱是對方學生的崔宗主,就純粹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了。即便陳平安話裡有話,還難聽,可陳平安畢竟不會無緣無故就對自己飽以一頓老拳吧,可崔東山就會,而且是一言不合就會對劉茂拳腳相加,美其名曰開竅得靠推與敲。

  崔東山嚼著臭豆腐,搖頭晃腦,「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劉茂默默跟在他身邊,不得不承認,此次閉關結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沒有這個白衣少年在閉關時的「橫插一腳」,劉茂不覺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賺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純屬意外之喜的丹室氣象,紫氣蒸騰,丹室作書城,插架五萬軸。

  山上都說傳說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比如龍虎山天師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還有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皚皚洲韋赦,都在此列。不過飛升境大修士,早年結丹,還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結果。

  作為報答,劉茂需要輔佐這位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夠準確測量桐葉洲山河異變的地動儀。

  由不得劉茂不答應,只是這種壯舉,何嘗不是劉茂所思所想、單靠自己卻只能永遠是空中閣樓的美事?

  崔東山隨口問道:「經你改良的雞距筆,連我瞧著都順眼,第二批的銷路,你們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劉茂照實答道:「陛下的打算,無從得知。」

  先前那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大泉王朝,造辦處新設文房司,姚近之有意無意,將廠址建造在戶部寶泉局和倉場衙門附近的荷花橋,距離劉茂的黃花觀只有幾步路。上次皇帝陛下親臨道觀,跟劉茂談了一次,陛下回宮後沒多久,劉茂就多了個清貴且小有實權的美官,還得了一個在刑部當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劉茂的幫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搖錢樹,聚寶盆。

  主要是打造那種「御制」雞距筆,如今遠銷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諸國,可謂一本萬利,替大泉姚氏解決了燃眉之急。

  崔東山笑道:「十兩銀子的東西,賣出一顆雪花錢的價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齋張直瞧見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劉茂欲言又止,忍了忍還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嗎?

  第一批雞距筆,大泉姚氏確實已經不用尋找買家了,因為玉圭宗已經預定了足足三萬支雞距筆,會與姜氏雲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箋,捆綁銷售。一支打著「御制」幌子的雞距筆,價格是一顆雪花錢,也就是足足一千兩銀子!可事實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兩銀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雲紋、吉語,算上能工巧匠的這點勞工費,怎麽都不會超過十兩銀子。

  也難怪當時劉茂聽說價格會咋舌。

  朝廷的這個定價,委實太黑心了些。不過反正是賺山上仙師和各國顯貴的錢,坑不著窮人,再說劉茂一個觀主道士,已經與前朝皇子的身份,徹底劃清界線,尤其是前不久劉茂剛剛結了金丹,成為一位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對這些世俗紛爭,已經再無興趣,或者說形勢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捨。

  崔東山吃過剩餘的臭豆腐,將那些竹簽當做暗器一一丟擲出去,嘴上嚷著嗖嗖嗖。

  然後打了個飽嗝,崔東山手腕擰轉,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龍洲仙長,你會不會搗鼓這個?」

  劉茂點點頭,學識廣博,自然認得這件「竹筒」,在民間俗稱漁鼓,在道教也有個名稱,道筒,與漁鼓稍有差異。昔年大泉朝野一些個文人雅士,也喜好擺弄此物,打漁鼓,唱道歌,誦一篇道德黃庭。劉茂在還是大泉皇子的時候,就以文雅著稱於世,崔東山自顧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讓劉茂這個行家裡手聽著只覺聒噪而已。

  要知道劉茂是個有強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較辛苦。當初陳平安在道觀書房內,只是擱放書籍位置不對,劉茂都會彆扭不已。

  這條冷清寂寥的官道,崔東山一邊蹦躂和鬼哭狼嚎,一邊與劉茂調侃道:「寶瓶洲的大隋高氏,國祚一千兩百年,整整一千年兩百年啊,也就是當年寶瓶洲地盤小,誰都瞧不上眼,不然傳出去,能嚇死人,中土神洲歷史上,有幾個王朝,能夠如此長壽?大隋高氏是大驪王朝的近鄰,那你知道高氏的龍興之地在何處嗎?」

  劉茂說道:「弋陽郡,根腳史料記載,當地自古喜好漁鼓。」

  崔東山朝劉茂伸出大拇指,贊嘆道:「沒卵用的學問,偏偏懂得這麽多。」

  劉茂默然。

  崔東山笑道:「有機會,我一定要幫你引薦給大隋當今天子,還有盧氏王朝出身的於祿。你們三個,出身大致相仿,境遇類似,難兄難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談到傷心處,肯定會抱頭痛哭,嗚嗚哇哇的,教旁人瞧見了也要黯然神傷。」

  一個是亡國太子,身負半國武運,淪為一條連姓氏都不敢保留的喪家犬。於祿於祿,余盧嘛,餘下的盧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資質好,福緣深厚,否則在驪珠洞天,高煊也無法從李二手中「購得」那條金色鯉魚和一隻龍王簍。當年只因為與大驪宋氏的那樁盟約,高煊不得不以質子身份,去往龍泉郡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求學,因為早就被當成太子和儲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當那長生久視的神仙,卻不得不礙於文廟規矩,坐龍椅當皇帝,自裁陽壽,無異於一場「自尋短見」。

  至於身邊這個劉茂,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條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話,相信劉茂肯定願意拿一份未來山上的大道成就,換取一件龍袍,只是在人間當個甲子光陰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劉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勞煩崔宗主引薦了。」

  崔東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當年師娘寧姚進入驪珠洞天,曾經有過一場看似沒頭沒腦的陰險偷襲。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頭,這是一件讓崔東山每每想起就氣悶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說。齊靜春可能算到了,同樣沒有告訴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這麽多年過去了,卻一樣沒有與任何人提及隻字片語。

  弋陽漁鼓,大隋王朝的藩屬黃庭國。

  崔東山哀嘆一聲,使勁撓撓頭。

  劉茂眼角餘光裡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獨到氣度。

  看似鬆弛慵懶,若真人形解狀。偶爾儻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東山踮起腳尖,望向遠方,說道:「龍洲道友,我們得抓緊趕路了。」

  劉茂點點頭,結丹之後,練氣士能縮地脈,跨越山河,如過田壟溝渠。

  說實話,若非成為地仙就被崔東山拘拿在袖中,偶爾才能如今夜這般摔出來透口氣,否則劉茂早就想要尋一處僻靜地界,研習演練和施展各種地仙神通了。

  縮地走山川,蹈虛追日月,升天白日飛。

  只是崔東山既沒有縮地,也沒有御風蹈虛,而是使出了一門讓劉茂哭笑不得的蹩腳手段,甲馬術,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較常用的山上仙術,劉茂見崔東山一本正經在額頭寫某古神名諱,再蹲下身,腿上綁帖赤書符條,站起身,晃動手腕,使勁蹦跳了幾下。

  然後崔東山又從那只好似「百寶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摟出一張符馬,落地時便是一匹通體雪白的神駒,「龍洲道友,楞著做什麽,翻身上馬啊,這可是江湖演義小說裡邊經常見到的照夜玉獅子馬!頭至尾長丈餘,蹄至脊高八尺,神異非凡,能夠日行千里、夜遊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磣,只能憑恃外物趕路了,道術不夠錢來湊嘛。」

  言語間,白衣少年一個前衝,扯開嗓子大笑喊道:「騰雲駕霧去也。」

  劉茂騎上那匹符馬,一人一騎,在驛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條白練。

  崔東山一路狂奔,雙手揮動,風馳電掣,「雲岩國,哈,邵雲岩,我們邵劍仙真該來這邊逛一逛。」

  劉茂才知道原來自己來到了雲岩國。

  之後崔東山進入一座縣城,在雲岩國京畿之地,這處光是縣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縣境內,崔東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從劉茂手中取回符馬,熟門熟路,穿街走巷,最終帶著劉茂來到一座關了門的書鋪,鋪子是前店後坊的格局。

  其實幾乎整條街都是書鋪,崔東山站在門口,問道:「你知道為什麽雲岩國整個京畿地界,都沒有遭受兵災戰火嗎?」

  劉茂搖頭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個國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歡編修那種動輒數萬卷的大型叢書,作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徵。

  比如大泉王朝國姓還是劉的時候,就曾編出一部卷軼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劉茂便是幕後的真正總裁官。

  雲岩國京城,反而成為一處從頭到尾都僥倖逃過那場兵災的世外桃源,復國之後,幾乎無需任何營建修繕。

  關於雲岩國為何能夠逃過此劫,一洲山上仙師,衆說紛紜,對於雲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顯靈。

  崔東山搓手笑道:「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書城不夜,走,進去看看,帶你長長見識。」

  在這雲岩國,不僅是官方大規模印書,民間刻書和書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風。

  只說這麽一處不起眼的鋪子,粗略估算一番,庫房內擱放的雕版就多達九萬餘塊。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呵呵道:「不是書香門第,便是世祿之家。文氣濃郁,自茲振振森森,是桂是蘭,或秀或苗,英賢繩繩,書香不絕。」

  「我得與書鋪主人知會一聲,遭賊了!」

  「這等俠義心腸,可歌可泣。」

  劉茂只是閉嘴,對崔東山的荒誕舉動和奇言怪語,已經能夠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崔東山將那些雕版悉數收入囊中,再讓劉茂在此等候片刻,說是要去見個自家宗門的未來客卿。

  白衣少年獨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飛烏走,人間古往今來。

  但願青帝常為主,不教人間有落花。

  一座古舊宅邸的祠堂內,牆上掛著兩幅畫像,並無書寫名諱。

  神案上邊,除了香爐,還供奉著幾本裝裱精美的古書,以青白絲綢包裹。

  有個中年男人,相貌並無出奇處,就是一身裝束不常見,穿著一件雜色衣衫,雜有綠、紅、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過香後,將三炷香插在香爐內,也不轉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為何來山下做賊。」

  房梁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來藏著個國字臉的少年,穿白衣,他被發現行蹤後,一個翻滾,摔向地面。

  只見那白衣少年落地時,好似一個崴腳,先綳著臉,然後好些吃不住疼,驟然間抬腿抱膝,金雞獨立,嘴上嗷嗷叫著。

  那個文士皺眉提醒道:「肅靜。」

  國字臉少年拍了拍肚子,「有點餓了,不知這兒有無飯吃,白米飯就行,不用酒菜,我這個人,最能將就了。」

  文士默不作聲,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過最好是那種受過勞苦的柴燒成的飯,比如拆了舊車腳,不知道你這邊有沒有?」

  文士眯眼,臉色陰沈,死死盯住這個看似口無遮攔的少年。

  白衣少年卻是雙手負後,望向牆上的一幅掛像,「咦,這麽巧嗎,竟然剛好供奉著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說好紙可以長壽千年,事實又是如何呢。書籍保管不當,蟲蛀,紙張發黴等,都屬於小劫,書樓走水,輾轉售賣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來陪葬等等,屬於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銷毀禁書,這些才是書籍的大劫數。」

  說到這裡,少年視線下移,望向桌上那幾本古書,「每一本古書,若能夠傳承幾百年,不是鬼神庇護是什麽,對吧?」

  少年繼而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個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葉洲留下了一部分文運。」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談不上有功。」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是與你說句客氣話,我家先生教誨,出門口甜能當錢。」

  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出門在外,給人幫個忙,搭把手,幫人力氣不值錢,何樂不為。」

  文士扯了扯嘴角,說道:「看來道友有個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蘭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聖,也能賢。」

  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從家鄉老人那邊聽來的不花錢道理。」

  文士說道:「道友若是說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東山擺擺手,「沒呢,還早呢,講功勞,我只論事不論心,論心萬古無完人嘛。」

  「與屠子買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兩,一個收錢,童叟無欺,一個買肉。」

  「只有講到讀書人做學問,才需論跡又論心。」

  文士聽著那個古怪外鄉人的古怪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誰,有資格在這裡論功行賞?」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來過這裡,你也見過他,對吧?」

  文士笑問道:「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道友到底在說些什麽。」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埋怨道:「咱們都是讀書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警告你別亂說話,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小心一語成讖啊,真讓你沒頭沒腦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不妨打開亮話,說吧,找我有什麽事情。」

  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雖說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計,但他還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糾纏,打不過就逃。

  尤其是現在這個世道,桐葉洲重新返回文廟之手。

  他也不覺得一位山巔大修士,膽敢在如今雲岩國的京畿之地肆意妄為。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摺扇,雙指擰轉,啪一聲打開,扇面寫有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訪,就是有個小請求,跟你打個商量。」

  「道友請說。」

  「以後跟我混,保管你這般大道根腳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轉過扇面,也是四個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時語噎,沈默許久,冷笑道:「道友口氣不小啊。」

  崔東山輕輕揮動竹扇,「當年他站在這裡,有沒有說什麽?」

  文士反問道:「你是某座書院的君子賢人?」

  崔東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萬分,「好端端的,幹嘛駡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語風趣。」

  「你真不認得我?」

  「不認識,也不想認知。」

  「我是東山啊!」

  文士楞了楞,東山?青萍劍宗的那個崔東山?

  畢竟能夠一路找到這裡的修士,必然不會是尋常練氣士。

  雲岩國京城內那個在今年二月二龍抬頭那天,臨時組建而起的祖師堂,專門是為了開鑿一條大瀆而起,在祖師堂那邊擁有兩個席位的,屈指可數,只是作為共同發起人的那幾個勢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霽,還有一位輩分極高卻在外籍籍無名的老祖師。

  當然還有那個橫空出世的青萍劍宗,分別是泉府掌舵人種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為何,作為首席供奉的大劍仙米裕,竟然將祖師堂席位,讓位給了年紀輕輕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劍宗那邊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大劍仙不當回事嗎?

  那個有「米攔腰」綽號的米裕,對此當真不會心懷芥蒂?

  崔東山合攏摺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應我的邀請,我便可以反過來答應你一件事,作為見面禮。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讓你心心念念幾千年的事,定然讓你得償所願。」

  「哦?莫非崔宗主還能讀心?」

  「讀心術?沒有的事,我比較擅長猜人心思而已。」

  這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雲岩國讀書人,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說道:「以後帶你去趟中土文廟,與經生熹平切磋學問。」

  「當真?」

  「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我家先生,與那經生熹平,可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摯友!」

  文士沈吟片刻,說道:「容我考慮考慮。」

  崔東山點頭道:「理當如此。」

  文士突然問道:「你就不怕我與他有所勾結?」

  崔東山唉了一聲,「你這種邊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問這個,只是好奇,他當年站在這裡,有無默默流淚,哭得稀裡嘩啦。」

  崔東山連忙為自己辯解,「別生氣啊,我這個人說話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氣,滿滿的臭豆腐氣味。

  文士啞然。

  崔東山拿扇子輕輕敲打肩膀,笑了笑。

  蠻荒文海周密,苦於人間無知己。

  據說,只是據說,很多年前,離鄉的浩然賈生曾經站在倒懸山,長長久久,獨自北望家鄉。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須與你打個小報告,有蟊賊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們去打他一頓?!」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條巷弄內,有道士驀然停步,望向一處小院內,輕輕咦了一聲。

  院內有個借著月色光亮、正在編織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嚇了一跳,等到轉頭望向陋巷那邊,越過低矮的牆頭,瞧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滿臉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聲道:「吳道長?」

  道士拈須而笑,「又見面了,純屬巧合。」

  少年趕忙放下手中編織一半的簸箕,起身來到矮牆邊,驚喜詢問,「吳道長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吳道長總不能是來此賞月吧?

  道士環顧四周,沈聲道:「近期京師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淺,橫行無忌,擅長隱匿逃遁之術,今夜貧道就是一路追蹤對方履跡至此,不曾想還是給它逃脫了,對方敢在一國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如此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貧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點術法皮毛的修道之人,無力對付,呵,可既然碰到貧道,算它這趟下山出門,沒翻黃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見此,便換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話,「有個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貧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間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一看就很仙風道骨的吳道長,絕不是只會算命掙錢,真是那種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黃泥院牆不高,雙方就隔牆對話。

  院內少年矮小消瘦,巷內道士身材修長,高了一頭。

  少年憂心忡忡,壓低嗓音問道:「吳道長,那妖物逃遠了,會不會害人?」

  「貧道既然已經現身,與它過過手,它已經知曉厲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內露頭了,只會找個地方乖乖躲藏起來。」

  道士灑然笑道:「況且只是暫時被它逃離視野了,貧道自有幾手獨門仙法,保證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穩。這就叫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少年偷偷背過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壯起膽子,赧顔道:「吳道長裡邊坐?」

  道士嗯了一聲,「也好,就與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燒煮了,有水缸的話,往裡邊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開院門栓,領著道士進了院子,先讓那位吳道長坐在板凳上,他則立即去竈房水缸勺水,道士確實不講究,沒有坐凳子,只是徑直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輕輕出聲提醒少年,說直接拿葫蘆瓢便是了,無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過來,道士接過那只老舊的葫蘆瓢,仰頭就喝,抹了抹嘴,歸還葫蘆瓢後,道士長呼出一口氣,笑道:「謝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將葫蘆瓢放回竈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對了,一直沒問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沒有坐那板凳,學吳道長坐在臺階上,側著身子,恭敬答道:「吳道長,我叫白雲。」

  道士點點頭,「姓白名雲?確實是一個很好記的名字。」

  陸沈的天地篇中,曾有「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一語,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無巧不成書?

  少年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敢騙道長,其實白雲只是現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寧,叫寧吉。」

  道士明顯有些訝異,哦了一聲,微笑道:「姓寧?很好的姓啊。」

  沈默片刻,道士贊嘆道:「若逢天文錯亂,風霧不時,唯有修德責躬可得寧吉。寧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來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楞了楞,然後綳著臉,低下頭,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頭,朝那位學問深厚的吳道長笑了笑。

  這個名叫寧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處,既有一種好似自怨自艾的傷感,也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感謝。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過我覺得,取這個名字,可能都沒那種文縐縐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無病無災,安安穩穩。」

  也曾年少過之人,再見某些少年,如見自己。

  原本還能勉強綳著臉色的寧吉,聽到這句話後,霎時間便滿臉淚水,低下頭去,使勁點頭。

  少年憂愁與眷念,滿地月光,流淌如水。

  夜霧如紗,朦朦朧朧間,出現了一頭山君的輪廓,一雙拳頭大小的眼球,熒熒熠熠,攝人心魄。

  這頭山君行走無聲,體型巨大,齒高於人,大如牛。

  一般來說,山中多蛇,只是這處寺廟裡邊的巡山行者,卻從無見到過大蟲與長蟲。

  虧得寺廟裡的巡山行者,沒有看到這一幕,寺內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術的肉眼凡胎,否則恐怕要被嚇個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著一隻棉布袋子,與這頭山君說道:「你先回吧,我會與陳山主說那件事,只是事成與否,終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類似魚龍聽梵音的典故。

  山君頭顱點地,掉頭離去。

  袁化境將山上那座小寺作為消閒避暑之地,與這頭始終無法煉形的山君認識多年。

  數百年來,山中僧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見其一面。

  只留下一個歷史久遠的山志掌故,曾有山靈專門為大德高僧護法,僧人心不定時,它便會咆哮出聲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門口那邊,一步跨出,身形如雲霧消散,聚攏時已經身在廟內,一處雅靜客房內,室內猶有燈火。

  那個以兩鬢雙白年邁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輕隱官,手持一卷道書,打開門,笑道:「袁劍仙怎麽下山了?」

  其實雙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涼亭內,沒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將那只袋子遞給陳平安,「是此地土産,三斤黃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東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來著,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擱到現在。」

  陳平安毫不客氣,從袁化境手中接過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連袋子帶黃精,二斤九兩。」

  黃精可以補氣,安五臟,久服輕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藥書上,別稱「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練氣士當中又有「仙人餘糧」的說法,一向是譜牒仙師的常見藥膳之一。不過各地黃精,藥性懸殊。陳平安其實對此並不陌生,當年在家鄉山上便有,不算罕見之物,所以更習慣將其稱為米脯,視為一種救窮草。

  袁化境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連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陳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黃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說無妨,能幫的一定幫。」

  袁化境說道:「山中有虎,開竅數百年了,始終無法成功煉形,這幾斤黃精,就是它刨土而來,我只是幫忙轉贈。」

  陳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這等山靈,神異之屬,卻凝滯於皮囊形骸,淪為古怪,難怪會著急,病急亂投醫麽。」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個答案。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道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撮要便覽本的草藥書籍,自古道、醫不分家。

  「既然湊巧互為緣法。」

  「這個忙,我幫了。」

  袁化境點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笑著挽留道:「來都來了,不著急走,反正都閒來無事,就多聊幾句。」

  不由分說,領著袁化境跨過門檻,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桌上,搬了條椅子給袁化境,袁化境看著簡樸至極的屋子,倒是與他住處是差不多的光景。

  陳平安笑道:「補全地支的那個周海鏡,讓你們沒少頭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這位女子大宗師,確實頭疼不已,不過說來奇怪,有周海鏡加入地支一脈,原本關係疏淡的兩座山頭,如今都有點同仇敵愾的意味了。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果沒記錯,你好像當過大驪秘書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詩文小道,紙上虛事,無補於人心風俗,壯夫不為。」

  陳平安嘖嘖出聲,「聽聽,這話說的就有點欠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麽,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記起,眼前這位年輕隱官,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卻好像連個貢生、秀才都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最早怎麽會想到來這邊躲清靜的?」

  袁化境略帶幾分自嘲神色,給了個說了等於沒說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後袁化境反問道:「你在這邊,是有所求?」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問?」

  袁化境瞥了眼這個看似滿臉誠摯的傢夥,腹誹不已,何必明知故問,你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無利不起早。

  陳平安笑道:「難道袁劍仙是覺得我所求之物,跟你來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過,只好連夜下山,既可以幫助那位山中道友尋求形解之法,也好來我這邊,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這條心,非,袁劍仙就還有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大大方方承認道:「確實有這份心思。」

  陳平安說道:「要說我來這邊無所求,你肯定不信,不過不管你怎麽想的,我都只管以誠待人,心外無物,我所求之物,確實不在身外。」

  一時間兩兩沈默。

  陳平安率先開口,好奇問道:「是什麽樣的寶貝,值得袁劍仙如此上心?」

  察覺到陳平安的那份異樣臉色,袁化境沒好氣道:「無論是身為袁氏子弟,還是作為一位劍修,都沒有不告自取或是強取豪奪的理由。」

  陳平安點點頭,袁化境這點自負和傲氣還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問道:「你是否見過那位雞湯和尚,僧人神清?」

  陳平安點點頭,「先前參加文廟議事的時候,遙遙見過這位佛門龍象,但是沒聊過。」

  「那你可曾聽說這位佛門龍象的三場護法?」

  陳平安搖搖頭,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秘事,見袁化境一臉懷疑,只得笑著解釋道:「信不信由你,我這麽多年,對佛門公案確實瞭解不少,但是這種山上密事,確實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將信將疑,便將那三場護法大致說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護法,是白馬馱經,佛法東傳。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經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佛道爭論,諸多道子辯論失敗,按約當場剃髮,更換門庭,轉入佛門。

  第三次護道,是在那破頭山「不擇根機,大開法門」的東山寺,為一年輕僧人秘密護送下山至一處渡口。

  陳平安聽到這裡,輕輕點頭。

  袁化境問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間有一幅色澤鮮紅的印蛻,卻無文字。」

  陳平安神色肅穆道:「當然,是那位那位禪宗祖師的一塊舂米墜腰石,當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廟做舂米役工,因為身體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沒有藏掖,徑直說出一個真相,「這幅印蛻,就在這座寺廟裡邊。」

  此事極為隱蔽,大驪官方沒有任何檔案記錄,只是當年崔國師隨口提及,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來此碰碰運氣。

  陳平安問道:「與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飛劍,有些關係?」

  袁化境顯得極為坦誠,「不是有些關係,而是關捩所在。」

  陳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問了。

  他與這位上柱國袁氏嫡出子孫,非敵非友,雖說今天多聊了幾句,關係有所緩和,可終究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沈默許久,冷不丁說道:「我看似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實其中一把,卻是仿劍,而且出自崔國師之手。」

  陳平安陷入沈思。

  袁化境問道:「與你問一事,回不回答都隨意,那位斬龍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徑,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說?」

  就因為這位劍修的存在,導致三千年來,人間所有蛟龍後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龍大道的,竟然無一膽敢「越過雷池半步」,如那黃庭國境內的萬年老蛟,何等道齡漫長,不就始終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劍橫空,又過洞庭?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道:「太犯忌諱了,不宜與你泄露天機。」

  袁化境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把仿劍,仿製我師兄左右的本命飛劍,對不對?」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學這位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話,果然舒坦。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袁劍仙只是學到一點皮毛而已,有什麽值得樂呵的,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屋外靜謐,庭前柏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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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26 12:33:31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六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潑墨峰之巔,曹天君抬頭望天,問道:「師尊,于玄這是合道了?」

  陸沈無需仰觀天象便知結果,點頭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陸沈小聲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為人師,難怪偏愛關門弟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聖一脈香火不盛,幾個嫡傳弟子當中,要說學問大,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於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對遜色,而且都不太喜歡與人說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幾個所謂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數,遠遠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齊靜春雖然當年在大驪王朝創辦了山崖書院,並且躋身七十二書院之一,可是沒過多久就去了驪珠洞天,當了個蒙館先生,所以要說好為人師,確實還是陳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聖先生的護短,無人能出其右。」

  身為陸沈嫡傳弟子,曹溶與文聖一脈,其實關係相當不錯,否則也不可能從崔瀺那邊討要一枚花押,事實上,當年山崖書院創立沒多久,曹溶就去聽過齊靜春的講課,受益匪淺,某次在靈飛觀出關,靜極思動,下山出海,遊歷那位淡淡夫人占據的淥水坑,期間也曾偶遇那位海上-訪仙、滿身淋漓劍氣的左右,後者只是詢問這位道門天君一句,是否知曉裴旻的去處,曹溶回答不知,左右點頭致意,並無多餘的寒暄言語,曹溶剛要開口詢問為何尋找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裴前輩,轉瞬間左右身形便已經遠去千百里,劍氣淩厲至極,如白虹貫日。

  一場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兩位得道之士,結果雙方所聊內容,竟然還沒有超過十個字。

  那會兒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怯生生隱匿在遠處,等到左右離去,才敢現身,她顯然吃過那位劍修的苦頭。

  果然如傳聞所言,文聖的二弟子,求學時脾氣就不太好,練劍後脾氣就更暴躁了。

  陸沈說道:「人嘛,不愛其親,豈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那左右還能否返回浩然?」

  陸沈驀然提高嗓門,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撂下三個字,「大哉問!」

  曹溶一事錯愕,靜待下文。只是師尊不知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個木頭人呆立許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問題注定不會有個確切答案了,轉去詢問一個更務實的疑惑,「于玄合道之後,與那歲除宮吳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畢竟這兩位,都是新晉躋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裡邊的「年輕一輩」,還要加上個劍氣長城的叛徒,上任隱官蕭愻。不過根據一些山巔的小道消息,蕭愻與斬龍之人,雖然都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劍修,卻並不「純粹」。

  陸沈抖了抖袖子,朝虛空處指指點點,好似沙場點兵,霎時間從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來」十數種仙釀,陸沈讓曹溶自己挑一壺,曹溶不喜飲酒,婉拒師尊好意,陸沈便隨手挑了一壺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再揮了揮袖子,其餘酒釀隨之悉數物歸原位,陸沈揭了泥封,低頭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親手釀造的好酒,聽說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賀,回頭貧道得登門道賀去,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專指打架的本事強弱吧?」

  曹溶點點頭。

  陸沈一手揉著下巴,一手晃著酒壺,面有難色,「這個得怎麽說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時地利人和,符籙于玄走了條「天時」道路,吳霜降的合道路數,暫時雲遮霧罩,不為人所知,白玉京那邊,精通陰陽的道官們做過一些推衍,只因為吳霜降過於才學橫溢,修道資質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個最笨的法子了,窮算法,先排除地利,再一點一點排除天時,最後仍是給出了十幾種可能性……

  關鍵是在這期間,白玉京三掌教又幫了不少「倒忙」,讓那撥道官本就堪稱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練氣士在十四境之下,殺力高低,還是很好判定的,靈氣積蓄的深淺,氣府的開闢,掌握的術法神通種類,法寶的數量,本命物的搭配,有無壓箱底的殺手鐧,深藏不露的絕活……大抵都是可以具體量化,做些紙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筆「糊塗賬」了。

  陸沈行為古怪,將一壺春困酒都倒出酒壺,碧綠酒液懸空不墜,凝為一條纖細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溝渠,為月色所照。

  陸沈緩緩道:「於老神仙既然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獨占符籙二字,當然是一個極具殺力的飛升境,類似弈棋一道的最強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夠媲美。最重要的,還是符籙可以化身千萬術法,飛劍,雷法,請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籙達成類似的效果,這是符籙獨有的先天優勢,所以于玄的飛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種很能打的飛升境。」

  「至於我們那位吳宮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條與于玄符籙相仿的道路,悄悄學了很多手段,而且樣樣都精通,不是那種雜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雙方都是飛升境的時候,狹路相逢,一較高下,必須分出勝負生死的話,相信打起來會打得很好看,耗時長久,手段叠出,肯定精彩紛呈。」

  曹溶聞言點頭,山上有些經久不衰的說法,除了用來贊譽劍修的「一劍破萬法」,亦有「符籙是天,涵蓋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門類裡邊,劍修與符籙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同於下棋、書法,門檻不高,劍修符籙這兩脈練氣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驀然間,四周景色驟變,來到了一處山腳,而且是細雨朦朧的拂曉光景,曹溶也不覺得如何驚訝,道心不起絲毫漣漪,就當是陪著久別重逢的師尊一起賞景了,師徒雙方,明明站立原地,紋絲不動,身形卻快若登仙,曹溶環顧四周,猜測應當是一處形勝名山,天地之精華,仙山之靈氣,道路兩旁皆是古松,兩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綠色,雨中隱約聞畫眉、鳩聲,此起彼伏。

  山路間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似乎有達官顯貴手捧聖旨,入山訪仙而來。

  曹溶憑藉沿途崖刻,發現此地是全椒山,見一古貌道士,在種花讀書處結茅修行,對他們二人視而不見。

  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滯留人間,再等數紀,便可以憑藉積累陰功,解形飛升,只餘仙蛻在山中。

  陸沈繼續道:「只是合道之後,道之高低、寬窄,已經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間,或是在天外厮殺,必然是合道星河的于玄占優,若是在人間在白晝,吳宮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殺紅了眼,會很可怕的。一般來說,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難徹底殺死十四境,所以萬年以來,山上格局一直是鐵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飛升境。」

  「十四一境,算帳法子,與前邊所有境界都完全不同。」

  「與你們這些門外漢,終究沒辦法說清楚門內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將「一腳登頂」時,景色又變,雙方站在了一葉扁舟中。

  岸邊桃花千百樹,紅雲一片,間有白桃數株,花開如少女可愛。

  碧湖如新磨寶鏡,春潦未漲,水勢較為溫婉,小舟似在一幅山水手卷中行。

  陸沈站在船頭,手裡多出一枝桃花,輕輕擰轉,「等著吧,千年之內,十四境之間的厮殺,會越來越頻繁。舊十四境的隕落,新十四境的紛紛崛起,都是大勢所趨。」

  「十四境修士,最為忌憚飛升境劍修。當然只是忌憚而已,不至於畏懼。仙人境劍修,可殺飛升境,不算太過稀奇。飛升境劍修,想要殺十四境,卻是難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吳宮主面對一撥劍修的圍殺,其中陳平安的合道劍氣長城,寧姚的身負一座天下氣運,都屬於胡攪蠻纏的無理手,換成我在那條船上,也是不願面對這種局面的,只說一個不小心,萬一打著打著,就需要與老大劍仙對峙,挨上陳清都的一劍,擱誰誰不怕呢。」

  這是曹溶第一次聽聞這等秘事,只是不知吳霜降秘密潛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總不能是為了試試看陳隱官、寧姚的分量吧?

  還是說吳霜降要與陳平安和落魄山、寧姚和五彩天下飛升城聯手,密謀共同對付白玉京?

  遠處一橋迤邐,湖面如一整塊碧綠琉璃,小舟緩緩前行,泛起漣漪陣陣,若劃琉璃立碎。

  曹溶突然發現岸邊桃林間,似有女子凝眸望向小舟這邊,那女子身邊站著一位神異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雙袖垂落,他們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雙方對視一眼。

  刹那之間,景象重新返回潑墨峰,陸沈笑道:「不過吳宮主當時願意主動認輸,自然還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有無資格擔任他的盟友,當然不會出死力氣的。」

  「世間出現了第一枚錢幣,難道就是為了讓誰更有錢嗎?」

  「佛門有六度,布施為第一。人間善男信女捐錢給寺廟,寺廟以財布施天下,這種流轉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說到這裡,陸沈雙指拈起身前懸空的「一截」酒水,丟入嘴裡,「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純以打架本領來定高下,有意義嗎?」

  曹溶點點頭,「是不對。」

  陸沈卻笑道:「錯了,人間道士,最早修行,不是為了打架,還能是為什麽?」

  登山只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陸沈又拈起那一截酒釀,轉頭笑道:「曹溶啊,不要總是這麽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

  「況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這麽好,如果不是為師故意坑你一把,憑你的道心和資質,早就是飛升境巔峰,修行路上運道再好幾分,說不定如今都可以摸著合道的門檻了。說來說去,此事怪我。」

  其實曹溶是個化名,這位靈飛觀的開山祖師,道號「天瑞」。

  此身之前,本名鄭澤,出身杞地,是一個早已滅國的小國,爵位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記錄極少,唯一被後世說道的,恐怕就只有那個杞人憂天的典故了。「鄭澤」曾是一位巡游天下的采詩官。

  下一刻,他們來到了一條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騎馬乘車,有人騎驢,也有徒步者,擔柴漢和賣炭翁。

  陸沈停步時,站在了一處驛站門口,曹溶觀其匾額,名為籌筆驛。

  陸沈說了件趣事,「被關禁閉八百年的玉樞城張風海,他已經離開了鎮岳宮煙霞洞,你師尊的師尊,親口答應他,只要贏下那場三教辯論,就可以脫離白玉京道籍。我來這邊之前,他剛剛去了趟閏月峰,準備說服武夫辛苦,一起創立宗門,先前與張風海一同離開禁地的散仙呂碧霞,會輔佐他們,身邊還有個暫時名聲不顯的師行轅,如果真被張風海談妥此事,辛苦願意出山,那麽這個才四人的門派,不容小覷啊。」

  曹溶悚然。

  莫非是道祖親自打開的鎮岳宮禁制,放那張風海離開煙霞洞?

  這不是放虎歸山嗎?誰不知玉樞城張風海與餘掌教的那樁恩怨?是個公認的死結。張風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著此人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壯大勢力,即便是白玉京,依舊會是一個不小的隱患。因為在曹溶看來,如果說蠻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對兩座天下而言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題,在於「外患」二字,那麽暗流湧動的青冥十四州,也會迎來一份「內憂」二字的考卷。

  陸沈笑道:「不用緊張,在師尊眼裡,我那余師兄債多不壓身,根本不在乎多一個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張風海。」

  「至於蠻荒天下那邊,那個甲申帳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會頂替某位被白帝城顧璨拐跑的那個女修,補上天干一脈的缺口,並且成為領袖。相信這些都是他師父早早預料到的事情了,彎來繞去,還是這麽個結果,該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還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曹溶點頭道:「練氣士不是武夫,很難有誰可以獨享美名。」

  陸沈好像不認可這個說法,「你那余師伯,不是曾經有方私章,就鈐印在你那副畫冊上邊?」

  曹溶神色肅穆說道:「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陸沈笑道:「這裡的文,當然不是詩文小道,而是言說道法,武,是說與人鬥法,厮殺的本事。」

  故而這方印章的內容,便是師兄余斗最真實的心聲寫照,要做那道術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於打架本事,對不住,你們就只能去爭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這種話,唯有余師伯說來,旁人便不覺得狂妄,反而只覺得豪氣干雲。」

  陸沈笑嘻嘻問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師伯為敵,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陸沈板起臉,「如果是大勢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為師哪天跟余師兄翻臉了,幹架一場,然後被余師兄打死了,你當弟子的,不得為師父報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陸沈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訓道:「這麽開不起玩笑,還怎麽混江湖。為師這麽多優點,你學著啥了?」

  就在此刻,陸沈腦袋一歪,連忙扶正頭頂道冠。

  最開不起玩笑的,還得是師兄余斗。

  余斗與人鬥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個狗日的阿良。

  曹溶顯然也想到了這個「聲名狼藉」的劍客,問道:「師尊,天外那兩場架,余師伯對上阿良,留力幾分?」

  陸沈趕忙又施展「搬酒術」,從長春宮那邊偷來一壺酒釀,抿了一口酒,壓壓驚,這才反問道:「你不是應該先問我是否留力嗎?」

  曹溶只覺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劍道再高,對上號稱「真無敵」的余師伯,怎麽都該沒有半點勝算才對,可事實上,第一場架,阿良確實被余斗一拳從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場,卻是余師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墜落回青冥天下。

  陸沈笑道:「這就是十四境鬥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師兄和那個誰誰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說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師尊。

  因為大師兄曾經提及過師尊的一個獨有愛好,山巔大修士之間不宜直呼其名,會心生感應,但是師尊就不一樣,只要無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攪」對方,知道對方破口大駡才開始閒聊,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對話。可是好像在阿良這邊,師尊就不願意開口說「阿良」。

  陸沈笑呵呵道:「你想啊,這傢夥出拳刁鑽,沒有半點武德,出劍能好到哪裡去,我也怕他。」

  之後陸沈帶著曹溶,來到了嘉佑二年的一處科舉考場,還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見到了皇宮內一間白綾掛梁的小屋,婦人們哭哭啼啼,也有臉色淡漠的女子。之後他們見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條碧綠山澗,甘滑若流髓,陸沈在此停步,掬水洗臉,黃昏時,人間鳥飛檐上,山外雲繞山腰,陸沈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隱官,站在師尊身邊,一同欣賞夕陽,陸沈坐沈紅日,青衫看遍青山。

  陸沈冷不丁問道:「曹溶,萬年之前,你知道誰是人間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嗎?」

  曹溶搖頭,畢竟關於此事,從無記載,也無任何流傳開來的消息。

  陸沈笑問道:「那麽萬年之內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實是文聖。」

  陸沈點頭道:「是啊,就是這個老秀才,只因為誰見著了他,都喜歡稱呼一聲老秀才,所以讓我們很容易都忘記了,他是一個能在百年之內從一境躋身十四境的讀書人,準確說來,是四十歲開始修行,約莫百歲得道,甲子光陰而已。」

  「只因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顯得不是那麽驚世駭俗,但是沒有幾個知道內幕,如果不是文廟聖人的職責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噓不已,當年文聖離開功德林,遊歷寶瓶洲,曾經造訪靈飛觀,非要以字帖換酒,曹溶沒答應,此刻想來頗為後悔了。

  師徒雙方腳下山河又移,在一處古樸涼亭內,一師二徒,三人都未能發現陸沈、曹溶的到來,陸沈嚼著一隻乾餅,蹲在棋局旁,那人兩位弟子當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的天邊鴻鵠。隨後就來到了一座古傳與海潮相通的古詩,鐘聲悠揚,似能入人心坎,陸沈將手中乾餅捏碎丟在地上,小鳥往來覓食,並不怕人。之後他們來到了一條洛水,中途在一處冷鋪歇腳,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惡所有姓司馬的人,陸沈在一條漕船上,仰面而躺,神遊天上,讓曹溶大聲宣稱自己姓司馬,果然惹來河神的興風作浪,只是一條顛簸大船始終不曾翻沈,河神手段用盡,只得悻悻然而去,陸沈與弟子笑言,這就叫「小心」駛得「萬年船」。

  最後陸沈帶著曹溶來到了一座山巔小亭,亭額虛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認鐫有六字,「此地煙霞最多」,山遠處是一座繁華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紅塵十萬家,雲霧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簾下,美人晨起梳妝,若隱若現,恨不能以巨燭照之。

  陸沈雙手籠袖,笑道:「問吧,你心中那個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頭望向天幕,點頭道:「三教祖師,尤其是弟子的祖師爺,為何不阻止那個人。」

  陸沈笑道:「曹溶,好好想想,為師當真沒有給出答案嗎?」

  曹溶側過身,打了個稽首,「弟子魯鈍,懇請師尊解惑。」

  陸沈嘆了口氣,說道:「三教祖師,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們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個人了。」

  言語之際,曹溶發現自己又與師尊站在了那條湖上小舟,不過這次他們卻是站在了船尾,陸沈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漣漪,緩緩道:「三教祖師如同置身於一塊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種,行動不便,免得侵擾天地,無心還好,若是有意為之,就像在天地間擠出一條裂縫。在這之外,還有個天大的麻煩,就像我這次來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條漏網之魚,只因為我陸沈被認定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了,已經屬於外人,於是便有時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為之,就會與之擦肩而過,無心插柳反而柳成蔭。」

  曹溶沈思不語。

  陸沈卻又問道:「先前我帶你遊歷的幾個地方,你以為的先後,便是真實的順序嗎?」

  不等曹溶回答,陸沈笑道:「就像紙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亂順序,你不一樣能夠認出一句話的完整意思。」

  陸沈微笑道:「與你說個十四境修士的幾個內幕好了,比如為師曾經耗費足足兩千年光陰,試圖盡可能多記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說到這裡,陸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結果這裡扛不住了。」

  這也是先前陸沈提醒陳平安,要注意裴錢關於「記憶力」一事的緣由所在。

  「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了一條道,不過之前那條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邊的基礎上,為師曾經嘗試觀想整個人間,是一架儀器,萬事萬物,井然有序,然後在數千萬個『齒輪』間放滿了『偏差』、『錯誤』等實在與虛無的種種『自由』。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唯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可惜還是失敗了。」

  「境界境界,境與界,仍是不夠。所以當初與佛祖論道一場,我還是輸了,而且是輸給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個道理,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連最笨的窮舉法,都無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個一,就像師尊那樣,『吾游心於物之初』,『目擊而道存矣』,可惜這個一,何其難找。」

  陸沈本來將師兄寇名視為一個未來的嶄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場驪珠洞天的十年擺攤和護道。

  「曹溶,你得閒時,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鏡花水月和飛劍傳信的大道根祇所在。」

  陸沈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個由來。當師父的,若是只教枝葉,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頭道:「弟子領命。」

  陸沈沒來由問道:「白也從不承認自己是人間最得意,知道為什麽嗎?」

  曹溶搖搖頭。

  陸沈哀嘆一聲,難怪老秀才那麽偏心陳平安,腦子靈光,能說會道,善解人意,小棉襖麽。

  見弟子不開竅,陸沈只好自誇道:「當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學識與胸襟,覺得我才是那個人間最逍遙的人物啊。」

  曹溶低頭拱手,「弟子拜服。」

  陸沈嘀咕道:「哪怕聽你這麽說,為師也沒有半點成就感的。」

  有點羨慕那座落魄山的風氣。

  曹溶赧顔。

  陸沈開始走下潑墨山,曹溶緊隨其後。

  「有人說,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要劈開自家胸中荊棘,打破心中壁壘以便人我往來,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荊棘與壁壘,你以為是什麽?是我們自身與心中的道與理,禮與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萬年之前,先賢們若無舍我利他的心境和捨生忘死的氣魄,人間就不可能有如今萬年的『人間』。」

  年年春風和煦,也會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頭。

  山風迎面吹鬢角,陸沈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是啊,現在的我們,修道是為什麽呢。」

  「天下不可一日無此君。」

  陸沈自問自答道:「此君是誰?曹溶,記住了。是你,是你們,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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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26 12:34:2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七章 休要亂我道心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一條陋巷院內。

  那個自稱夜中捉妖路過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貧道就聞到了一股草藥香味,這才停步,如果貧道沒猜錯,其中就有烏頭與生姜,怎的,你還是個土郎中?」

  寧吉赧顔道:「哪敢說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難路上,從一處荒廢的藥鋪,無意間找到了幾本藥書,邊走邊學,都不敢說學到了皮毛。」

  道士說道:「若是不介意的話,拿來看看。」

  少年連忙起身,咧嘴笑道:「這有什麽好介意的,吳道長稍等,我這就去拿。」

  爺爺上了歲數,睡覺淺,少年躡手躡腳去屋內,輕輕取出一個自製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給那位談吐風雅的吳道長。

  陳平安接過木盒,沒有急於打開,笑道:「貧道先猜上一猜,盒子裡裝著的藥書,書籍編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間興起的火神派一脈。」

  少年錯愕不已,滿臉震驚道:「吳道長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一脈的醫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據你曬的草藥,不難猜,沒你想的那麽神神道道,跟仙術無關。」

  寧吉恍然,雖然這位吳道長「自揭其短」,寧吉反而愈發敬重這位從不故弄玄虛的道門仙長了。

  如果不是陸沈道破天機,陳平安完全無法想像,眼前這個消瘦少年,就是那個能夠讓文廟興師動衆到處尋覓的漏網之魚。

  陳平安打趣問道:「你竟然還知道火神派?」

  寧吉點點頭,羞赧道:「經常賣藥材給鋪子,時日久了,就從郎中們那邊聽到了些說法。」

  陳平安笑著打開盒子,拿起那幾本書,想來少年背井離鄉這些年,憑此藥書,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藥賺錢。

  不過這些書是坊間書商刊印的線裝本,版刻粗劣,文字經常會有錯訛,藥書不同於一般雜書,一字之差,可能就會謬以千里。

  「諺雲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

  陳平安快速翻了幾頁,笑道:「意思就是說一部書籍,不管底本有多好,傳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現紕漏,錯、脫、倒字,在所難免。以後有機會的話,儘量去尋找些好的底本,對照著看,學那秘書省正字、校書郎仔細校勘文字,糾正紕漏,免得後世以訛傳訛。」

  寧吉使勁點頭,默默記在心中,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點儲蓄,就開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錢購買那些所謂的善本。

  陳平安隨口說道:「那烏頭是你春采而得,其實同樣一味藥草,采藥的時月和地點不同,就各有各的名稱和藥性了,此理不可不察。像這烏頭,在古蜀地界的黃庭國,以及那大驪龍州,前不久更名為處州了,藥性就比別處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曬尤佳,不過在處州那邊,別稱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麽最為講究土性的藥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寧吉眼神熠熠道:「吳道長,我以前只聽說過大驪龍州,以後一定去那幾個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氣旺盛,志存高遠,是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幾本書放回樟木盒子,還給少年,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個休歇處,還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緣法。貧道就與你多說幾句題外話了,自古各脈醫家,素來分歧不小,相互間吵架起來,駡人很凶的,不過讀書人駡人,不在嗓門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陳平安以手掌壓樟木盒,「其實分歧不在書,還是在人。既在服藥之人所處地界的氣候各異,也在用藥之人的個人師承和見解。寧吉,你也算是讀過幾本藥書的人了,那貧道就要問你個問題了,各脈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誰對誰錯?」

  少年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有話直說便是,又不是科場考試,貧道既不是科場考官,你也不是趕考舉子,貧道不是教書先生,你也非蒙童,並無考校之意,我們就只是隨便閒聊幾句而已,不用緊張。」

  文字和言語,既是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同時何嘗不是一種障礙和界線。

  寧吉撓撓頭,猶豫片刻,「吳道長,有沒有一種可能,沒有對錯的分別,只有更好與更對?」

  陳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麽,你以後自己慢慢找。總之做學問,可以與誰爭個面紅耳赤,做人,還是要衝淡平和幾分的。」

  少年若有所思。

  道士笑著調侃道:「呦,竟然聽得懂這種大道理?」

  少年咧嘴一笑,「聽不大懂,反正先記住了,以後慢慢想。」

  道士撫鬚點頭,贊嘆道:「孺子可教。」

  隨著與這位吳道長的東一榔頭西一錘的對話,不知不覺,少年變得心境祥和起來。

  就像少年心境當中,多出了個地方,名為大驪龍州,彷彿心路上,遠處還有些書鋪,裡邊擱放著幾本藥書,就是價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遠遊和見面,而在這條少年尚未啓程的道路上,好像路邊有幾個郎中在吵得面紅耳赤,唾沫四濺,十分有趣……路上還有個溫醇嗓音,似乎在反復說著一句話,做人要衝淡平和幾分……

  只是這些潛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為寧吉的貧苦少年此時此刻,並不自知。

  道士說道:「見面就是緣,貧道自年少時外出遊歷,行走四方,擺攤算命之外,偶爾也會當個遊方郎中,今兒教你幾個藥方,分別名為左、右歸丸,補中益氣湯,銀翹散,四逆湯,還有紫雪丹。貪多嚼不爛,暫時就教你這幾個。以後若是有緣再會……那就以後再說。」

  少年聞言頓時滿臉漲紅,激動不已,用略帶鄉音的官話顫聲道:「吳道長,我只曉得這四逆湯,書上說,有那溫中散寒、回陽救逆之功。」

  道士笑了笑,自顧自說道:「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與錢打交道,既然你知曉四逆湯的妙用,那貧道就再傳你一個幾乎不用花錢的烤背法,你以後在那山中瘴氣較重的地方,上山采藥之前,先在家裡起一火爐,等到你下山而歸,背對火爐,烘烤後背,其理與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脈,也有回陽之用。」

  道士微笑道:「貧道是方外之人,一貫看淡錢財了,黃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貪你那點積蓄,你若覺得有所虧欠,心裡邊過意不去,無妨,今日別過,你只需以後多發善心,多行善舉,於自己心中有個功過格,一一還與人間便是,就當是還上這筆人情債了。」

  少年懵懵懂懂,思量片刻,還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這邊可有紙筆硯墨?」

  寧吉點頭道:「都有的!」

  在少年忙不叠跑去屋內拿紙筆時,道士抬起頭,望向院外小巷,牆邊有女子一閃而逝,道士笑了笑,假裝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聲道:「坑蒙拐騙,裝神弄鬼,無甚意思。」

  她先前察覺到道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離開宅子,她反正百無聊賴,就跟在道士身後,一路追蹤,來到了永嘉縣,想看看他到底是當那采花賊還是當梁上君子,不曾想七彎八拐,道士竟是來見那少年的。

  就在此時,薛如意耳邊響起一個大義凜然的嗓音,「這位姑娘,你誤會我們吳道長了。」

  薛如意心中驚駭,她仍是不動聲色,聞聲轉頭,瞧見了一個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紀輕輕,倒是人模狗樣。

  她問道:「你是?」

  那道士潤了潤嗓子,道:「小道姓陸,姑娘可以喊一聲陸道長,不是自誇,只說擺攤算命這個行當,院內那位吳道長都算是小道的晚輩,故而只強不弱,此外蓍草,扶鸞,梅花易數等等,無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戲,無論是擲銅錢,看文字,聽鳥聲,辨風聲,約莫是貧道至敬至誠的緣故,惟神惟靈,無不感應。」

  薛如意猜不出對方的身份,便耐著性子,聽這位陸道長在那邊臭不要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個自稱姓陸的道士,說話文縐縐,伶牙俐齒,欠兒欠兒的。

  是了,與那吳鏑,分明是一路貨色,難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細,已經仔細打量過對方的裝束。

  年輕道士別木簪,挽太極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間懸掛了一枚黑色袋子,還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發現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輕道士笑道:「曾是一個獄吏出身的老友所贈,睹物思人,珍而寶之。自古醫道不分家,訪仙尋道,青囊賣蔔。」

  薛如意故作訝異,問道:「道長還會看風水?看得陽宅吉凶,也看得陰宅的好壞?」

  陸沈搖頭道:「小道不是特別擅長這一行。」

  「特別」二字,咬字極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長就算了,本來還打算請陸道長去我家掌掌眼哩。」

  陸沈扯了扯包裹的繩子,笑道:「不瞞姑娘,裡邊裝著幾斤曬乾的黃精,質地極好,關鍵是價廉物美,本來是有用處的,若是姑娘識貨,可以買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與小道說,采服黃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飛。」

  陸沈看著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間無論男女,人與鬼,仙與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關附近,佳人相見一千年,想見佳人一千年呐。

  薛如意聞言嗤笑不已,吃幾斤黃精,就能得道飛升?

  學誰不好,非要學那吳鏑,喜歡套近乎再殺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難免猜測,難道這個姓陸的年輕騙子,就是吳鏑在這玉宣國京城所找之人?

  看雙方年紀,莫非是吳鏑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兩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陸沈小有尷尬,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陳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貧道可是完全當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問道:「吳道長喜歡在宅院裡邊種花,陸道長就喜歡上山采摘藥草?」

  「偶爾為之偶爾為之,畢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門關旁開鋪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殺人,怨深白刃,豈敢不慎之又慎。」

  陸沈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們這個行當的祖師爺之一,曾經立下規矩,必須學貫今古,識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醫為生。」

  她譏笑道:「按照你的說法,天下杏林,能有幾個合格的郎中?」

  年輕道士面有慚愧,「小道笨口拙舌,實在是說不過姑娘。」

  既然吳鏑來此只是為了跟個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懶得繼續在巷內跟這個姓陸的掰扯,轉身就走。

  陸沈在她轉身後,喊道:「薛姑娘請留步。」

  薛如意轉過頭,發現年輕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兩枝似乎沾帶雨露的新鮮艾草。

  她微微皺眉,對方手中此物從何而來?

  陸沈伸出手,遞過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贈卿一雙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節,懸掛門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說掛艾草的鄉俗講究,只問陸道長一事,掛在門口,可以辟邪驅鬼嗎?」

  只見那道士使勁點頭道:「必須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聲,坑錢的道行還不如吳鏑呢。吳鏑好歹認得自己是女鬼,這個姓陸的,差遠了。

  女鬼翩然離去,陸沈便晃了晃手腕,手中兩支艾草消逝不見,出現在了那座鬼宅門口,艾草懸在空中,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大門,若是陸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會在端午日,日出之後,準時貼上大門。

  陸沈雙手扒拉著不高的牆頭,輕喝一聲,氣沈丹田,翻牆入內,在院內攤開雙手,飄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滿臉洋洋得意,貧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隱匿在一處屋脊,瞧見這一幕後,呸了一聲。

  院內,陳平安已經給少年寫完那幾張藥方,最後隨便找了個蹩腳理由,多寫了一副藥方和如何煎熬草藥,總計三張紙。

  對那斜挎包裹、腰懸青囊的陸沈,陳平安看也不看。

  至於陸沈何時到來,以及與薛如意在巷內的對話內容,陳平安並不知道。

  陸沈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張紙,著急道:「吳道友,收起來收起來,成何體統,我輩道士,頂天立地大丈夫,豈能慷他人之慨。」

  陳平安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幫你陸沈這個忙,就算還清當年的那筆欠債了。

  少年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翻牆而入的年輕道士,是何方神聖。

  只是看情形,與吳道長是舊識?那就不是壞人了。

  陸沈微笑道:「少年郎,勞煩你再去取一瓢水來,記得盛放白碗內。」

  寧吉點點頭,去竈房那邊以葫蘆瓢勺水。

  陳平安將三張紙之外的所有藥方,整理完畢,疊放成一摞,輕輕放在臨時作桌的板凳上。

  陸沈坐在臺階上,從少年手中接過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藥行醫也好,上山修道也罷,功夫無非是全在兩儀上打算,手段萬千,總歸不越陰陽兩法。」

  寧吉有點彆扭,看了眼一旁的吳道長,吳道長笑著點頭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陸沈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貧道陸沈,道號『南華』,忝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來此,是想要收你為嫡傳弟子,寧吉,你願意拜陸沈為師嗎?」

  寧吉發楞,有點懵,什麽跟什麽,從年輕道士嘴裡蹦出的一些個詞匯,都是些少年聽都沒聽過的說法。

  只聽明白一件事,對方要收自己為徒。

  寧吉滿臉漲紅,再次望向那個吳道長。

  只是這一次,吳道長卻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總之就是沒有任何暗示了。

  陸沈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雙手,虛握拳頭,「寧吉,猜左猜右,你隨便猜。」

  寧吉下意識眼角餘光又一次望向吳道長,後者輕輕點頭。

  少年左看右看,輕聲道:「猜右。」

  陸沈側過身,背對陳平安,同時攤開兩隻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陸沈自己,少年只見兩行邊款,只有一字之差。

  遊方之內,遊方之外。

  陸沈重新攥緊雙手,抬起袖子再鬆手,兩方印章便滑入袖內,笑道:「寧吉啊,你看我們吳道長,自適其適。雖然終日揮形,看似勞勞碌碌,實則神氣無變,這就是神仙志怪書上所謂的得道高人,身形在遊方之內,道心在遊方之外。」

  陳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遠遊青冥天下之前的陸沈,早早在書上有言,何謂大宗師,遊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極為醇正高妙的道家語,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層意義,純粹武夫成神,是為大宗師。

  陳平安突然發現一條光陰長河似乎陷入凝滯中。

  那少年寧吉已經靜止不動。

  自然是陸掌教的手段了。

  陸沈伸出手,再次搬來兩壺酒水,分別是書簡湖池水城的烏啼酒,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

  與此同時,院內出現了三幅立軸畫卷,都是陳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別是立樁劍爐,雙指拈符,背劍。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離鄉遠遊的未來歲月裡,立身之本,先後順序,武學,符籙,劍術。

  是先學拳保命,繼而修行符籙傍身,再練劍登高。

  「這個寧吉,天生適宜修行符籙,事實上,他修行什麽都可以,幾乎不存在門檻,因為只要他想學,機緣就會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來此,我也只好跟著來了。」

  以此作為開場白之後,陸沈停頓片刻,指了指陳平安拈符的那幅立軸畫卷,笑道:「是張挑燈符,如夜遊秉燭遠行,確實很適合我們……人。」

  隨後走馬觀花一般,眼中所見,都是陳平安在不同年月、場景使用不同符籙的畫面。

  當年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的渡船上,陳平安練拳時,就會分別書寫一張用以凝神靜氣的靜心安寧符,和同樣位於《丹書真跡》前幾頁的祛穢滌塵符。每逢夜幕沈沈,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嶺,也會祭出一張陽氣挑燈符,用以確定周邊山水是否有厲鬼邪祟,用來趨吉避凶。遊歷路上,山水迢迢,與人對敵問拳厮殺,或是可縮地脈的方寸符,輔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寶塔鎮妖符。

  隨後畫卷中多出一個恐高的練氣士,姿容俊美,難辨雌雄。

  陸沈懶洋洋道:「陸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別後,在那一分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養了條狗,取名陸沈。」

  陳平安看著那些不停更換畫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沒有多想什麽,只是覺得原來自己走了這麽多的地方。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離開倒懸山後,陳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寶鯨,返回寶瓶洲老龍城期間,除了被陸台「糾纏」,就在那余蔭山房,陳平安發現自己躋身武夫煉氣境後,就可以畫出「山河劍敕符」和「求雨符」,雖然還是丹書真跡中的下品符籙,但是按照書上記載,很是神異,用處頗多,但是有意無意,早就能畫成這兩張符籙的陳平安,始終極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鎮的鎮妖樓內,在一張梧桐葉幻象天地中,旱災嚴重,陳平安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這種道教壇符之一、可以讓「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陸沈笑道:「其實這兩張你幾乎沒怎麽祭出的符籙,恰恰與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緣相對最為厚重。」

  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家鄉龍窯,曾有雨師燒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內的胭脂,才使得陳平安好似天生大道親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謂真正的『魂魄大定』,因為你終於可以在三魂路過心湖的時候,清清楚楚,聽到那種滴水的聲響。那會兒你是忙著開心,還不知道,不是所有練氣士,哪怕是當了地仙,就可以察覺到三魂過路的。能夠如此,當然是要感謝那個娘娘腔的遺物了。」

  陳平安探臂拿過那壺懸空的烏啼酒,開始默默喝酒。

  陸沈便取過那壺春困酒,繼續自顧自說道:「山河劍敕符,你當年閱歷淺,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謂三山,而且始終將信將疑,為何練氣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讓神鬼禮敬,主動讓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聖現身,幫忙解惑,讓陳平安終於確定了自己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淵源,又無一般意義上的道緣。原來這位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早年在驪珠洞天的落腳地,就是那條泥瓶巷內,只是與小鎮幾支陳氏都沒有任何交集罷了。

  「哪怕是現在,你仍舊不清楚,準確說來,是不確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師兄在書上只是籠統說了,遠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職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你當然猜到了,是與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有關,但是不敢相信罷了,或者說,不是特別願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書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經常需要求雨的。鐘魁偏偏是出身這麽一座儒家書院,你說巧不巧?」

  「你與鐘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邊境的狐兒鎮,但是鐘魁第一次顯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條埋河吧?」

  「你當年對求雨符沒什麽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沒有煉製出五行本命物,後來便用一個白菜價格,從青虎宮道士陸雍那邊,入手了一件對他來說是雞肋、對你而言卻是無價之寶的五彩-金匱竈,呵呵,五-彩,這豈不是更加無巧不成書了,對吧?」

  說到這裡,陸沈好像有點口乾舌燥了,趕緊仰頭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陳平安終於開口笑問道:「陸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說這些事在等人,還是人在做事?」

  陸沈說道:「好問,好問啊,換成曹溶,打死都問不出這種問題。先前他在潑墨峰那邊,一口一個弟子魯鈍,我便只好一個眼神又一個眼神安慰他哪裡哪裡,事實上就是就是了。」

  陳平安正視前方,朝陸沈那邊稍稍移動酒壺,陸沈便以手中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陸沈喝過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說道:「真要計較起來,好像換成誰,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你,我,曹溶,長寧縣那座鬼宅內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讀書少年,還有這邊的永嘉縣,這裡的寧吉。」

  說到這裡,陸沈收起神通,院內三幅立軸畫卷消散,光陰長河繼續流動。

  陸沈雙指捏起那只水碗,卻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遞向陳平安,笑問道:「不如你來收徒?」

  陳平安也沒有料到陸沈會來這麽一手,無言以對。

  少年聞言,眼睛一亮。

  一雙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點燃燭火,是一個心中充滿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陸沈賊兮兮而笑。

  陳平安瞥了眼陸沈,微笑道:「陸掌教這麽開心?」

  陸沈立即收斂笑意,重新將白碗放回兩人之間的臺階上,「我那弟子先前說了句肺腑之言,說陳山主與陳山主的先生,學生與先生,你們倆都擅長好為人師。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貧道收了個直言快語的好徒弟啊。」

  自己那些弟子學生當中,從最早上桿子當學生的崔東山,到被陳平安視為自身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

  陳平安當然對誰都很滿意,與此同時,並不掩飾對他們各有各的偏心。

  話說回來,在某種意義上,陳平安好像暫時還沒有收到一個「最像自己」的弟子。

  畢竟門檻不低,既要是劍修,還能學拳,同時還得是一位符籙派煉師。

  不然一身所學極為駁雜、且門門手藝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陳平安,在傳道一事上,就可以傾囊相授,尤其是在「親傳」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償所願,淋漓盡致。

  學生弟子們,一個個都太好,以至於陳平安這個先生、師父,好像比當落魄山的山長,更像個甩手掌櫃了。

  故而在親自教徒弟這件事上,陳平安是有不小遺憾的,崔東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師,其實是種秋和陸台,此外比如教裴錢拳法?傳授再見面時已經是金丹劍修的郭竹酒劍術?即便是如今跟在身邊的趙樹下,他學拳起步,更多還是自學。好不容易碰到個小姑娘,陳平安想要偶爾顯擺一二,結果在柴蕪那邊,又是怎麽個光景?

  陳平安收起心緒,轉過頭,望向陸沈,以心聲詢問陸沈。

  「我們年少時,有無熬過某個冬天,是否早已凍斃於夜中?」

  我們?

  啥意思?

  陸沈呆若木雞,沈默許久,長呼出一口氣,沈聲道:「陳平安,別學那個鄭居中,真的,聽我一句勸!」

  鄭居中是鄭居中,獨一份的,他會想著證明自己不是道祖,這種熱鬧,你陳平安摻和個什麽勁兒。

  見陳平安不言語,陸沈舉起一隻手,雙指並攏,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間,如此見外嗎?難道還要貧道發個毒誓?!」

  陳平安似笑非笑。

  出現一雙金色眼眸,只是異象稍縱即逝。

  陳平安鬆了口氣,點點頭,可以排除這個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這之前,陳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陸沈五夢七心相之一的關鍵一夢,夢蝶。

  「多年朋友了,別亂我道心。」

  陸沈擦了擦並無汗水的額頭,小心翼翼道:「其實。」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話道:「其實有過類似想法?」

  陸沈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問道:「既然想到了,為何不做?」

  陸沈笑容燦爛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那師尊,與你在小鎮一路同行,最後會在泥瓶巷口停步?」

  陳平安微微皺眉,反問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經住著誰?」

  陸沈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輕輕敲打心口,嘴上說著,咚咚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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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28 16:02:23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

  一處村野學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澗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綠叢叢。

  真身所在的陳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閉目養神。

  道由白晝雲盡,春與青夜溪長。

  趙樹下停下走樁,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邊。

  趙樹下看了眼躺著搖蒲扇的師父,沒來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話,陽壽參差,不獨在天,修身養性,可以永年。

  陳平安依舊閉著眼睛,說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著,不過事先說好,今天的事情,別傳到落魄山那邊,尤其別被小米粒聽了去。」

  趙樹下點點頭,滿臉笑容,可到底沒有笑出聲,算是給師父留了點面子。

  實在是越想越覺得有意思,畢竟這種事情發生在師父身上,趙樹下的性情再憨厚淳樸,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笑。

  原來白天時候,學塾有個蒙童的娘親,一看就是個潑辣婦人,到了這邊,站在門口,就開始扯開嗓子,讓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這邊念書了。

  當時師父詢問緣由,婦人只是不搭理,只顧嚎著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婦人扯過孩子的骼膊,還讓師父當場掏錢,歸還那筆束修,其實學費,本就少於「市價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

  師父倒是沒有動怒,也沒有與那婦人說什麽,只是想要與那個孩子說幾句。

  結果就惹惱了婦人,她開始伸手推搡,師父只是抬手攔了一下,婦人就開始撒潑,直接往師父臉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陳平安也有幾分忍俊不禁,「大概這就是書上說的斯文掃地了。」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以十條臘肉作為束修,真是至聖先師親自規定的拜師入學禮嗎?」

  言外之意,自然是聖人教書也要錢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千真萬確。」

  趙樹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師父,怎麽由著那婦人帶走孩子?」

  陳平安睜開眼,想了想,無奈道:「既然攔不住,有什麽法子。總不能互撓吧,又不是問拳,誰打架贏了誰說了算。」

  趙樹下笑得合不攏嘴。

  最後那孩子,成了村塾這邊第一個退學的蒙童。

  學塾才剛開張沒幾天,所以說是出師不利,不過分。

  聽說那個喜歡亂嚼舌頭的長舌婦,最近就在給學塾和師父這邊潑髒水,捕風捉影,什麽難聽的話都敢說。

  雖說這邊的陳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氣象,已與凡俗無異,所以先前趙樹下的幾次出聲打招呼,陳平安是確實沒聽見,而那次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她偶然御風至此,誤以為陳平安在藤椅上裝睡,故意無視她,還真是錯怪了陳隱官。可即便如此,陳平安哪怕當時只是一瞪眼,估計也就能唬住那個登門來胡攪蠻纏的鄉野婦人了。

  有趣歸有趣,好笑歸好笑,趙樹下還是嘆了口氣,到底是為師父打抱不平,能夠跟隨師父求學受業,是多大的福氣?聽說如今好些儒家學宮書院,都希望師父去講課呢,師父都婉拒推辭了。

  陳平安輕搖蒲扇,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當年第一次跟魏羨見面,是在大泉邊境一個叫狐兒鎮的地方,客棧內,咱們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慧眼獨具,與我才見面,記得魏海量的第二句話,便是直不隆冬來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呵,你以為?魏羨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絕,盧白象和隋右邊都遠遠不如魏羨。」

  趙樹下畢竟不是師姐裴錢,更不是小師兄崔東山,接不住這種話。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隨後陳平安沒來由說了小有停頓的兩句話。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趙樹下不明就裡,卻察覺到今夜的師父,好像有點……如釋重負,尤其輕鬆?

  陳平安輕聲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記得揀選僻靜山水,一路走樁,路上好好體會一下五境武夫體魄的不同尋常。到了落魄山,不用著急趕回來,讓老廚子幫忙餵拳,地點就放在竹樓二樓好了,養好傷再說,如果覺得問拳痛快,可以多挨幾頓打,最好是與朱斂多偷學幾個樁架,這傢夥喜歡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壓箱底絕活,一直沒機會顯露出來,你也是劍客,朱斂也會劍術,到了二樓,可以厚著臉皮讓他抖摟幾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樓,順便打出個六境,也是可以的。我這邊的衣食住行,你就別管了,擔心這種事情,還不如擔心自己老大不小了還是打光棍。」

  趙樹下在學塾這邊,剛剛從武學四境躋身了五境,因為都是煉體境範疇之內,破境難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吳鏑在那永嘉縣陋巷院內,與陸沈詢問考證一事,朱斂劍術高低,比起隋右邊如何。

  陸沈嬉皮笑臉,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於是比隋右邊只高不低,還是在他陸掌教眼中,朱斂的劍術造詣當得起「不低」二字,當時陸沈就不願細說了。

  要知道陸沈曾撰寫有說劍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樞城內,與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塊地盤,建造了一處私人書齋,就取名為「觀千劍齋」。

  那兩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數的道門大劍仙。

  而朱斂曾經也說漏嘴,說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劍遠遊,要說朱斂不諳劍術,陳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時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斂沒有收取嫡傳弟子,要知道朱斂已經是止境武夫,撇開早早轉去修道、要當女子劍仙的隋右邊不說,在武學煉體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羨和盧白象,如今都才是遠遊境,同鄉種秋亦然,唯獨朱斂,到了落魄山這麽多年,更多興趣,還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輕山主操持庶務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獨閒學武一事,陳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所以這才有了雙方相約於南苑國京城的那場問拳,揀選大雪天,雙方不留餘力,只管酣暢問拳,一較高下。

  按照「學武」歲月,你比我陳平安年長一甲子,我比你朱斂武學高一境,這就叫各憑本事,到時候誰被打趴下了,誰都別怨天尤人。

  趙樹下點頭答應下來。

  確實,師父在首次離鄉後的三十年間,幾乎絕大部分光陰都在遠遊和異鄉,輪不到他來照顧師父的日常生活。

  記得朱斂曾經說過一句,當我們無法對自己負責,就很難有資格對別人負責。

  至於臨時起意的送信一事,原來是陳平安白天剛剛寫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讓陳靈均下次來這邊逛蕩的時候,帶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劍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陳平安建議這個怎麽看怎麽順眼的得意學生,在忙碌開鑿大瀆事務之餘,抽空去天目書院,聽一聽副山長溫煜的講課。

  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陳平安一向是不瞞著趙樹下的。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好像很敬重天目書院的溫山長?」

  陳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緩緩道:「怎麽說呢,溫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種理想狀態下讀書人的形象。既風骨凜凜,有一種天然舍我其誰的書生意氣,銳氣無匹,同時又很務實,志向高遠,心思縝密,做事穩妥,而且對弱者始終懷揣著一種強烈的惻隱之心,所以在我看來,溫煜當得起『粹然醇儒』的稱贊。」

  陳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說的,『篤志而體,君子也。』溫煜就是這種正人君子。」

  約莫是被師父的那種心境變化帶來的氣象給感染了,趙樹下難得開玩笑道:「溫山長跟太徽劍宗的劉先生比呢?」

  陳平安啞然失笑,輕輕扇動蒲扇,意態閒適,眯眼而笑,「還不太一樣,我跟劉酒仙相處,比較自在,跟溫山長相處,相對比較拘謹吧。」

  趙樹下有些震驚,師父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也會在與人相處的時候,感到拘謹?

  趙樹下雖然在落魄山不屬於哪座山頭,但是落魄山的風氣就擺在那裡,誰都比較言語無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沒有誰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師父每每出門遠遊,再返回落魄山,彷彿帶著一大籮筐的故事,回到家鄉後,不管遇到了哪些波瀾壯闊的事情,是親歷,或是旁觀,都很少這麽跟誰反復提及某個人。只說師父在這邊開館授業,在他趙樹下這邊,就提起溫煜許多次了。

  陳平安第一次溫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風鳶渡船,雖是首次見面,雙方聊得不多,陳平安卻在趙樹下這邊,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書院君子的欽佩。

  比如溫煜有個設想,準備以某個山上門派作為範例,首要條件,就是祖師堂人數必須是奇數。而在之前,還會有一個更小規模的內部議事,用來判斷某些重要決議,是否需要提上議程。人員同樣是奇數,保證不會出現持正反意見人數相同的局面,如此一來,任何擺上檯面的決議,是與否,都可以迅速通過。不管是隱約分出「大小」、裡外的兩座議事堂,若是始終持有異議者,可以明確要求將自己的否定意見,記錄在冊,留有備案,以供將來「查帳」的翻閱和查證。同時設置一種類似「史官」的角色,職責類似起居注。

  陳平安伸出並攏雙指,輕輕畫圈抬升,「溫煜說,整個世道,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態勢,紋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單單是依靠某些強者帶頭開路,還需要靠一種穩固且不失靈活的制度。他想著世道的好壞,不能一直取決於靠一小撮人的決定,需要有一種更多人能夠為自己負責,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隨時糾錯,不怕犯錯,就怕拖,以不作為的表面無錯,來掩蓋怠政,要讓每一次犯錯和改錯,成為一塊世道上升的小臺階,久而成路,人人可走。如此一來,就像書院為世俗,先提供了一個有據可查的底稿、垯本,然後通過的共同決議次數越多,可以從頭翻閱的案例越多,發現的問題越多,糾錯如校字,底本越來越趨於善本,最終世道就穩當了,但是在這個過程裡,肯定會陳平安輕聲感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任重道遠。」

  趙樹下赧顔道:「師父跟我說這些,會不會是對牛彈琴啊?」

  陳平安笑問道:「覺得煩?」

  趙樹下搖頭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點頭道:「當我們知道了一個個更多的『為什麽』,會讓我們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個人能夠心平氣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後遇到事情,就不容易與人說氣話,說重話。」

  三教百家學問,好像都在一個「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趙樹下對此深有體會。

  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住處又是書房,作為分身之一的青衫陳平安,正在挑燈夜讀,反復翻閱一本冊子,內容正是上次與溫煜的閒聊匯總,書案手邊還有其餘八本冊子,厚薄不一,內容各異,既有好似山水遊記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門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還有竹枝詞裁玉山的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

  如果將七顯二隱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麽留在落魄山不挪窩的陳平安,就有點類似總閱官或是總纂官了。

  這個陳平安走出屋子,懸好一枚劍符,御風去往槐黃縣城。

  按照上次議事的文廟決議結果,未來各國禮部尚書,都得是七十二書院子弟出身,在溫煜看來,入仕為官的讀書人,除了擁有扎實的個人修身學問,同時還需要精通律法和術算,有務實的經世濟民之術,既要能夠誠心正意,不斷厚實學識,又要擅長解決、或是最少理解具體的錢糧、訴訟等事務的運轉原則。當時溫煜與陳平安舉了個例子,朝堂上禮部與戶部官員吵架,總不能一個隻說禮儀道德,一個光講自己的錢袋子,這就是雞同鴨講了。

  既然進入書院的學子,都是各國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那麽書院就得負起栽培種子的責任了。書院要著重鑽研十數個議題,廣開言路,讓儒生廣泛參與策論,例如何謂真正意義上的君王垂拱而治,書院爭取把這些懸而未決、或是答案比較含糊其辭的議題,讓書院儒生一進入書院就所有瞭解,而不是只讀自己的書,在書院埋頭做自家學問。一國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廟之禮,到底是不可更改的,還是可以修正的,有無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書院求學期間,給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數,即便依舊各有答案,那就暫時求同存異,留給學子離開書院後,在家族,在朝廷,他們未來碰到的具體人事,來佐證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觀點……講任何一個道理,要有一系列嚴格縝密的推論過程,拋出任何一個觀點,都要有足夠的道理作為支撐。溫煜說天下讀書人,講理如著書,論點只是書名與序文,論據是書目,是正文章節,循序漸進,每一個環節都經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遠無垠。做手邊事,是理性的,須有次第,講求脈絡分明的。

  此外,溫煜還說自己打算由書院牽頭,與各國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編撰一部通用的藥書,還要提升諸子百家中醫家的地位。

  他還要將浩然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與敗,將當時與後世的評價,不同意見,都編撰成一部類書,供後世讀書人參考。

  這就與陳平安的許多觀點不謀而合了。

  而且明顯溫煜要比陳平安,想得更加深遠且步驟周密。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頃刻成知己了。

  溫煜除了是一位擔任副山長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實他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譜牒修士,究其根本,當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礙他們各有修行道路,擁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觀就是道門劍仙一脈,地肺山華陽宮,也有一脈旁支是劍修。

  溫煜之前與去自己書齋做客的好友王宰開玩笑,說自己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肯定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這可不是溫煜故意貶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語。

  這個陳平安悄然來到小鎮主街,幕後掌櫃是封姨的那棟酒樓,到了個這個時候,依舊燈火輝煌,人聲嘈雜。

  一路走向泥瓶巷,陳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後在巷內緩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門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記事起就荒廢的宅子,向左手邊巷內某地看了眼,陳平安蹲下身,雙手籠袖,好像有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再往右邊瞥了眼,自家祖宅外邊的泥土地面,底下卻埋藏著一隻胭脂盒。

  就像「道士吳鏑」與陸沈問的那個問題,天下事,紛紛雜雜,到底是人為,還是天定?

  若是天定萬事,就是一種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難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聽陸沈的口氣,好像還是後者居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學陸沈先前那般翻牆而入,背後就是院門,走了幾步,想要推開眼前的屋門,入內一探究竟,看看有無線索,只是剛伸出手,就停下,想想還是作罷,單手撐牆再次翻身進入自家宅子,掏出鑰匙打開門後,坐在桌旁,從袖中摸出火摺子,點燃一盞油燈。

  這個「陳平安」,其實就是他曾經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年少求學讀書,出了學塾後,經過一番謀生努力,年長就有了自己的書齋。

  大概也是爹娘對陳平安所希冀的那種生活,平平安安,衣食無憂,成家立業。

  有些質樸的道理,爹娘其實是無需與一個孩子反復嘮叨的。與人為善,要有禮貌,在路上見了長輩不能當個小啞巴,要喊人。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為父母長輩如何做,孩子在旁邊永遠看得真切。大概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邊,趙樹下問道:「師父,為什麽要刻意當個……普通人?」

  陳平安笑道:「在山下開館授業,就是教書育人,要山上的神通術法做什麽。」

  趙樹下啞口無言。

  陳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書育人,不可分開。」

  如果哪天學塾就只是教書了,將孩子送往學塾的父母長輩,以及夫子先生們都如此認為了,會出問題的。

  陳平安沈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學一學齊先生。」

  聽到師父的這個說法,這句心裡話,趙樹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師父一直稱呼那個文聖一脈的小師兄,為「齊先生」,而不是「齊師兄」。以前是,現在還是,可能以後也是如此。

  陳平安突然笑道:「樹下,你可能馬上就會有個師弟了,十四歲,姓寧名吉。暫時只是可能,不能說一定如此,因為在這之前,寧吉還有個徒弟選師父的過程,是陸沈,還是我,等他靜下心來,多想幾天,再作決定。」

  趙樹下誤以為自己聽岔了,「誰?」

  陳平安說道:「你沒聽錯,就是陸沈。」

  先前在永嘉縣,陳平安給那少年詳細解釋了陸沈、白玉京掌教等說法的分量輕重,當時用了很多少年聽得明白的比喻。

  寧吉當然聽得一驚一乍的,但是陸沈和陳平安都察覺到一件事,少年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臉色蒼白,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本能的恐懼。

  當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懷揣著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來自人生道路上,痛徹心扉的種種苦難。

  年紀不大的少年,歷經諸多人情冷暖,生離死別,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濛濛一片的,幾乎沒有色彩可言。

  陸沈倒是想要依葫蘆畫瓢,學那陳平安,給寧吉也詳細解釋一番,陳平安,隱官,落魄山山主,大驪王朝未來的國師,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以及未來師娘寧姚等說法……

  只是陳平安沒由著陸沈這麽做,以眼神示意陸掌教別……作弊。

  本來陸沈讓少年端來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陸沈的意思,只要寧吉當時點頭答應下來,他再喝水。

  就算是陸沈喝過拜師茶,與寧吉有了師徒名分。

  這趟浩然之行,功德圓滿,陸沈當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陸沈之所以靈光乍現,故伎重演,想要讓寧吉轉投陳平安門下,陸掌教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來,選寧吉當嫡傳弟子,牽扯因果太多,不是說陸沈扛不住,只是他一貫懶散,像弟子曹溶,賀小涼,陸沈在親身傳道一事上,都是很隨意的,幾乎都是收為弟子之後,丟幾本靈書秘笈,傳授幾門道術,就撒手不管了。何況寧吉的出身,決定了少年與陸沈之前所有嫡傳弟子都不同,陸沈必須帶在身邊,直到少年躋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則幾十年、長則百來年之內,是徹底不得清閒了。

  再者,收取少年當弟子,好處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麽大,陸沈在小巷外,就已經做過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說山澤野修的少年寧吉,天不管地不管,無師承,路上無道友,確實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那麽當他有了師承,即便是陸沈親自傳道,寧吉的大道成就反而開始下降了,將來有無十四境,就要打個問號了。

  故而陸沈既不願自誤,招攬一個必須親力親為的爛攤子,也不願誤人子弟,耽擱寧吉的修行。

  其實陸沈心中有三個人選,完全可以勝任寧吉的傳道恩師,師兄寇名,禮聖,白帝城鄭居中。

  但是師兄至今尚未合道,禮聖可謂日理萬機,而鄭居中,畢竟是個隨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陸沈敢送過去,文廟那邊估計不會答應。

  陳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結果少年悶了半天,才開口與陸沈問了個問題,陸道長既然身份這麽尊貴,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為徒。

  陸沈一時語噎,委屈得不行。

  難道說實話,與少年開誠布公,說你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個來討債的,注定是個讓文廟都要一直頭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禍精?必須得有人管著你?而這個人必須境界足夠高,耐心足夠好,傳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夠醇正,合乎禮儀,才能一點一點將你這棵「歪脖子樹」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則你小子,不出意料,就會是個板上釘釘的、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會給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帶來一個巨大的未知?

  陸沈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陳平安那邊點了點,「寧吉,你就沒有什麽想問吳道長的嗎?」

  少年便問陳平安,「吳道長,你願意收我為徒弟嗎?」

  陸沈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就像一個人,先問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氣如何,再問另外一個人,今兒晴空萬里,天氣好不好。

  兩個問題,難度能一樣?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陸沈差點氣得直接認了這個弟子。

  夜幕中,一條鄉野道路上,年輕道士帶著個消瘦少年,朝陳平安所在鄉塾那邊走去。

  先前與陳平安約好了,讓寧吉考慮幾天,陸沈覺得還不如帶著少年,來見一見真正的「道士吳鏑」,便帶著寧吉,用了縮地法。

  眨眼功夫,寧吉剛從院子那邊一步跨入巷子,就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黃泥路上,問道:「陸掌教,吳道長不是道士嗎,怎麽會當個教書先生。」

  陸沈微笑道:「好為人師,是一個改不過來的臭毛病,總想著當個好人之餘,還要讓整個世道變得更好,哪怕是好一點點。」

  寧吉問道:「陸掌教會想著讓世道變得更好嗎?」

  陸沈小有尷尬,「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不是特別在意腳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寫過一部書,我想要與這個世界說的話,都在書本裡邊了。」

  寧吉說道:「我以前在路上,聽過一句老話,該在水中死,不會死岸上。陸掌教這樣的老神仙,是不是因為看過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會想著救那個人,只會看著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覺得都是自找的,或者乾脆就懶得看?」

  陸沈笑了笑,沒說話。

  不愧是寧吉,看似是個悶葫蘆,只要開口詢問,問題總是這麽刁鑽且大。

  陸沈察覺到少年的心情沈悶,便問道:「你呢,在碰到吳道長和我之前,有想過怎麽過日子嗎?」

  寧吉輕聲道:「活下去,好好活著,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陸沈問道:「你跟吳道長才見第二次面,怎麽就會對他心生親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懷叵測的壞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實實回答道:「」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道:「吳道長,跟陸掌教一樣,一開始就是奔著找我而來嗎?」

  寧吉又不是個傻子,自己既然能夠讓一個白玉京掌教親臨小巷,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

  陸沈搖頭道:「跟我不一樣,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場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吳道長與你是差不多的脾氣,之所以會出現在玉宣國京城,就像你說剛才的那句話,屬於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少年心情便霎時間好了起來。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吳道長,與陸掌教是不一樣的。

  陸沈那叫一個氣啊。

  道士吳鏑,還只是陳平安的分身而已,結果在少年這邊,好像放個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氣死人,貧道可是一見面就自報身份的,哪裡不以誠待人了?說好的人間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陸沈笑嘻嘻問道:「那如果吳道長與我的初衷一樣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後,會不會感到失望?」

  寧吉想了片刻,搖頭道:「不會失望。」

  可能,反而會覺得是一種必須好好珍惜的幸運。就像有個可憐蟲,窮怕了,有天饑腸轆轆,餓得兩眼發花了,突然在地上撿到一錠銀子?

  陸沈翻了個白眼,從南塘湖青梅觀那邊搬來一壺酒,陸沈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覺得牙齒都酸了。

  少年覺得驚奇。

  陸沈問道:「這一手仙家術法,想不想學,很容易就學會的,以後喝酒可以不花錢。」

  少年搖搖頭,話到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個被吳道長說成是「天下讀書人都繞不過之人」的陸沈,是白玉京掌教,可隨便翻牆不好,偷東西不給錢,更不好。

  陸沈笑問道:「寧吉,這一路逃亡,你難道就沒偷過東西嗎?」

  寧吉誠實答道:「偷過,不止一兩次,但那是實在活不下去了。」

  陸沈唏噓不已,「難怪你跟吳道長投緣。」

  寧吉疑惑道:「吳道長也是苦出身……偷過東西?」

  陸沈答非所問,「很多時候,犯錯了卻知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就此習慣成自然,都懶得自欺欺人,只是學會用一個個藉口鋪開心路,另外一種,就像在人心中築起一道堤壩,不會洪水泛濫,走極端。所以至聖先師才會說,過則勿憚改。」

  寧吉說道:「那就是也偷過?」

  然後少年補了一句,「吳道長小時候一定很苦。」

  陸沈只得又仰頭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邊的少年,陸沈這些年,偶爾小有後悔,後悔當年沒有將陳平安直接打悶棍套麻袋,丟去白玉京,不管是丟在南華城,還是學師兄,代師收徒,興許也就沒如今這麽多煩心事了。

  察覺到陸掌教的異樣眼神,寧吉有意無意放緩腳步,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且少年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觀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陸沈暗自點頭,所謂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過如此。

  陸沈問道:「小時候有沒有上過學塾?」

  寧吉神色黯然道:「只上過幾天家塾,才學了幾十個字。」

  陸沈又問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錯了,入學第一天,可曾拜過至聖先師的掛像,給家塾夫子磕過頭?」

  寧吉搖頭道:「那會兒我年紀很小,是族叔臨時擔任教書先生,不算正式入學,所以沒有這些講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設置在宗族祠堂裡邊,不接受外姓兒童。像陳平安的這種私塾蒙館,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讀書識字,多是長學,正月元宵節過後開學,至冬季散館,對塾師的學識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當然也有那些志在舉業的教書先生,學問更大墨水更多,是會一邊教學一邊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貴門戶的家塾或是經館教學,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了,既有長學,也有短學。

  一般蒙童入學第一天,家境優渥的書香門第,或是那些文風教化稍濃厚之地,都要與縣衙禮房和縣教諭「請出」至聖先師的牌位或是掛像,讓孩子們與那位至聖先師,以及負責授業的教書先生,先後磕頭與作揖,就算入學了。

  陸沈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筆,快速寫了兩個字,「認得嗎?」

  寧吉點頭道:「俗,仙。」

  陸沈笑道:「人加谷,就是個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穀雜糧,仙在山中煉氣,就有了分別,有了仙凡之別。」

  寧吉默默記下這兩個字,這些說法。

  陸沈說道:「事先說好,不是挖牆腳,也不是自誇,你要是拜我為師,會比較自由,如果認了那位吳道長當師父,你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長長久久躲著一個人。」

  寧吉好奇問道:「誰?」

  陸沈笑道:「以後你自己去慢慢尋找答案。」

  寧吉牢記在心,抬頭問道:「吳道長教書的學塾快到了嗎?」

  陸沈說道:「已經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間,夜幕變白晝,身處別地。

  寧吉環顧四周,竟是一處學塾門外?

  屋內那位教書先生,是位青衫長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吳道長了。

  陸沈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楊柳翻綠最溫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個修身養心、傳道授業兩不誤的好地方!」

  學塾旁有溪水潺潺,陸沈竪耳聆聽狀,點點頭,「名畫要作詩句讀,書聲兼作水聲聽。」

  陸沈帶著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內,徑直走到最後邊,笑著解釋道:「放心,吳道長看不見我們的,我們也不會打攪他的講課。按照山巔的說法,這就叫如入無人之境。」

  寧吉幾乎靠牆而站,還是萬分拘謹。

  陸沈則斜靠窗戶,意態憊懶,笑道:「對了,吳道長的真名,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寧吉點點頭。

  這個市井少年,還不曾有機會知道這個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學塾內,青衫男人說道:「我叫陳跡,耳東陳,腳步足跡的跡。從今天起,就是你們的教書先生了。」

  「我要教給你們的第一句話,有五個字,是『學而時習之』。」

  那位教書先生於「學」字停頓許久,緩緩道:「『學』字暫且作讀書解。」

  陸沈趴在窗臺上,喝著酒,不知何時手裡多了只青瓷酒杯,將酒壺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飲自酌,桃李春風一杯酒。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6-30 13:01:4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九章 從容寫去

  陸沈喝過了酒,將那只空酒壺隨手丟入窗外溪澗中,隨水飄蕩而走,不出意外,會被下游某位識貨的新任河神撈取,收入囊中。

  你高釀與年輕隱官是酒友,我與陳平安是道友,那咱倆就等於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煉化水運的見面禮,不成敬意。

  轉身與寧吉笑道:「咱們陳先生馬上就要授書了,你先跟我去學塾外邊,看看幾件好玩的東西。」

  屋外檐下懸有一串鈴鐺,垂落一根長繩,繩頭約莫與陳平安伸長手臂等高,陸掌教確實手欠,就要去拉響鈴鐺,結果被寧吉出聲阻攔,陸沈笑道除了你我,他們是聽不見的。見那少年堅持己見,陸沈只得作罷,帶著少年去看另外一個物件,詢問知道是什麽嗎?寧吉說不清楚,陸沈便開始介紹起來,原來陳平安在學塾外邊,親手做了個簡陋的日晷,鐫刻有十二地支文字,憑藉日影,用以計時。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是八刻。

  只是陰雨天就無法憑此確認時辰了,所以陳平安就讓趙樹下在某些重要節點,與自己打聲招呼,提個醒。

  陸沈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條日晷上邊的日影,開始移動,日影隨著陸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寧吉下意識轉頭望向學塾那邊,屋內景象,就像翻頁迅速的一本書,等到陸沈收回手指,畫面才隨之定格,一切恢復正常。

  然後陸沈走入陳平安的屋子,寧吉雖然好奇,卻只是站在門口。攔不住這位陸掌教,少年總能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陸沈看著桌上的一摞摞書籍,至少半數是陳平安自己親手編撰的初本底稿,會心一笑,看來陳平安在這座村塾,用作開館啓蒙的初學書籍,不單單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龍文鞭影》、《幼學瓊林》,這些山下學塾通用的蒙書。

  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渾然不覺,竟然沒有半點暈眩之感。

  由此可見,寧吉這副皮囊的魂魄之堅韌,可謂出彩至極。

  陸沈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著一隻袖珍日晷,遞給寧吉,「接下來,由你來掌控光陰的流逝速度。」

  寧吉搖搖頭。

  陸沈笑道:「寧吉,記住一個道理,你有沒有,與你用不用,是兩碼事,是天壤之別。」

  寧吉猶豫了下,與陸掌教道了一聲謝,少年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日晷,分量比想像中要輕巧幾分。

  然後寧吉問道:「陸掌教,可以讓時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嗎?」

  陸沈心中暗贊少年一句好個舉一反三,點點頭,神色淡然道:「當然可以,是個山上神仙就會的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貧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這般神通廣大嗎?

  陸沈一肚子幸災樂禍,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傳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將來某天,等到少年知曉陳平安竟然連駕馭一條光陰長河都做不到,到時候大眼瞪小眼,陸沈現在想一想這幅場景,就覺得有趣,帶勁,很有意思!

  學塾內,一些孩子的雙手,指甲裡滿是泥垢。

  也有家裡貧苦,年幼就滿手老繭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點,在入學時穿上一雙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動,就像沒長屁股的,在課堂上不是喜歡歪來倒去,就是喜歡逗弄鄰桌。

  站在門口,寧吉有點不敢進入學堂。

  陸沈就站在一旁,翹起一條腿擱放在窗臺上,在那兒彎腰壓腿。

  寧吉小聲問道:「吳道長為何不用本名?」

  始終不敢用正常嗓音開口說話,少年總覺得會打攪吳道長的講課。

  陸沈笑道:「這個習慣是不太好,不夠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為朋友,回頭貧道是得好好勸勸陳平安。」

  「吳鏑,諧音無敵,這個化名的緣起,源於他當年曾經跟一個要好朋友,聯袂造訪鎖雲宗,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宗字頭門派,還算是比較有底蘊的,到了山門口那邊,他臨時起意,自稱陳好人,道號『無敵』,說是喜歡直道而行,要讓鎖雲宗擋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頭。你聽聽看,擱你是鎖雲宗的門房,聽到這種混帳話,想不想打人?」

  寧吉說道:「吳道長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陸沈會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劉景龍,當時就被他說成是自己的弟子,一並改名了,暫無道號,就叫劉道理。一個這輩子都會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陳好人,一個講道理極有耐心、堅信與人講理總能講通的劉道理,若是抓個重點,可不就是一個能講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說來,確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寧吉說道:「陸道長在外遊歷,就不用化名?」

  陸沈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過頭頂,在那邊反復側身壓腿,笑道:「貧道出門在外,比較喜歡用本名,不過一般人聽過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間有『陸沈』這麽一號人物,想必都不會當真。某些人,聽到了,只要貧道不願他們多想,他們就無法往白玉京、陸掌教那邊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巔修士,多是相識已久的朋友,貧道也就無所謂隱藏身份了。」

  「至於陳跡的由來嘛。」

  陸沈指了指遠處的楊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來,新翻楊柳枝,風景舊曾諳。陳跡,曾經的逝去的過往的痕跡,是有幾分哀傷緬懷之意的。人生兜轉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去去勿複言,辛酸太心酸。」

  說到這裡,陸沈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計較起來,陳跡這個說法,其實最早出自貧道的《天運篇》。寧吉,與你說句不吹牛的話,六千年間,幾座天下,別管是誰,什麽大道出身,只要有點學問的,各家著書立言,在書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夠做個匯總,那麽貧道不說穩居榜首,躋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裡邊,也多有引用貧道的語句,拿去打機鋒。」

  說到這裡,陸沈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餓不餓?」

  寧吉剛要搖頭,肚子不給面子的咕咕作響起來,好像是陸道長提醒了,少年才察覺到自己的饑腸轆轆。

  陸沈收起腿,屁顛屁顛跑到那棟兼作堆放雜物之用、以及武夫趙樹下在此打地鋪的黃泥竈房,開始自顧自搗鼓起來,很快就做出兩大碗餛飩,遞給寧吉一碗後,陸沈就坐在竈房門檻上,腳邊放著一隻青瓷酒壺,裡邊裝著去年釀酒的楊梅燒酒,一邊吃餛飩一邊抿一口小酒,陸沈兩腮鼓鼓,拿筷子輕輕敲擊碗口,笑問道:「寧吉,你覺得讀書能當飯吃嗎?」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聽到陸道長的問話,趕忙將最裡邊的餛飩咽下肚子,說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長,相信總能吃飽穿暖。」

  陸沈下筷如飛,狼吞虎咽,從碗裡夾起最後一隻餛飩,笑道:「以前你們寶瓶洲這邊,有個很厲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劍修,叫李摶景,他有個很有趣的說法,說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練氣士在山上當老爺,是老天爺賞飯吃,練氣士就是這口碗,顯得最大而已。碗裡食物,不過是將餛飩變成了天地靈氣。如果一開始老天爺換一種法子,比如誰編草鞋本事最高,手藝最好,誰是大爺,那麽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

  寧吉疑惑道:「陸道長與我說這些大道理做什麽?」

  陸沈喝完碗內剩餘的湯水,打了個飽嗝,將空碗放在腳邊,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壺青梅燒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頓時打了個激靈,笑道:「我們總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撐了沒事幹。所以在貧道的師尊眼中,何謂道者,唯『有餘以奉天下』而已。」

  寧吉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餓了,但是兩手空空,陸道長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餛飩給我吃?」

  陸沈咦了一聲,滿臉驚訝道:「少年郎這麽開竅的嗎?」

  寧吉猶豫了一下,「可是食材與廚房,都是吳道長的。」

  陸沈驀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仰頭一鼓作氣喝完楊梅燒酒,再轉頭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自己在饑腸轆轆和飽餐一頓之間,貧道到底做了什麽?」

  寧吉下意識瞥了眼陸道長腳邊空碗,以及擱放在上邊的一雙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搖搖頭,總覺得心中答案,終究不對。

  「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陸沈微笑道:「自古而然。」

  寧吉也沒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並收起陸道長的碗筷,走入竈房內,先清洗乾淨,再將碗與筷分別放回櫥櫃和竹筒原位。

  陸沈雙手籠袖,轉頭盯著學塾那邊的一襲青衫。

  學塾於每天辰時中準時開學,早課背書,兩刻鐘,算是溫故知新。

  遲到的孩子,都會被責罰,站在學堂,靠牆而立,次數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課業的蒙童,在罰站和戒尺之外,後邊專門有一副桌凳,讓他們用來補上課業,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學塾內的座位,按照年齡段,分成三列,分別是六歲到八歲,八歲到十歲,十歲以上。

  十幾個孩子,各有各的書桌板凳。因為學生不多的緣故,所以並不顯得擁擠。

  陳平安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蒙童們相對而坐,看似閉目養神,實則仔細聽著三列孩子的不同讀書聲。

  陸沈笑問道:「寧吉,知道什麽叫書聲琅琅嗎?」

  少年搖頭。

  「讀書人讀書人,讀書自然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

  陸沈背靠窗臺,雙手籠袖,微笑解釋道:「本義呢,是金石相擊的聲音,質如清磬聲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後世覺得這疊字,寓意實在美好,就用來形容好聽的讀書聲,現在就是了。」

  三個不同的年齡段,陳平安會傳授以不同程度的課業。

  比如昨天學塾的授書,今天早晨的背書,孩子覺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舉手示意,陳平安就讓他走到身邊,檢查一遍,背誦的內容準確無誤,通過了,再讓那個蒙童自己來複講一邊所背段落的粗略文義,那一刻,彷彿是先生和學生的身份顛倒了。

  如果說得通順,大致無錯,陳平安就點點頭,讓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書準確,文義仍然說得不夠準確,或是內容有所遺漏,陳平安就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讓孩子回去繼續背誦。

  這幾天,一直不太打攪寧吉觀看光陰畫面的陸沈,終於開口提醒道:「寧吉,千萬別小看蒙童複講這個環節,這才是授業和求學雙方的精髓所在,將來學子們走出學塾,能否舉業,甚至是能否別開生面,獨出機杼,代替聖賢們立言,就在此一舉了。」

  先生授書,到蒙童背書,再到顛倒身份的複講,學生講,先生聽。

  這裡邊就有了個次第,是有先後順序的。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後,則近道矣。

  寧吉說道:「陸掌教在白玉京那邊,也會開課講學吧?」

  陸沈笑了笑,「太懶,偶爾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聰明人太多,幾乎就沒有個笨人,更是我不願傳道的原因。」

  論學識之廣博與深邃,人間萬年以來,寥寥一雙手的人數之外,此外所有人與陸沈的差距,就是差了一個陸沈。

  寧吉沒有多想,只當陸掌教是覺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聰明到無需聽課了。

  事實上恰好相反,就像陸沈曾經與陳平安調侃一句,崔東山的那只袖子名為「揍笨處」,他的袖子,屬於「揍遍人間聰明處」。

  等到早課背書結束,接下來就是每天的正式課程了。

  陳平安先領著蒙童們讀「生書」,約莫是大半個時辰,三列學生,讀書內容就不同,年齡由低到高,陳平安按次序來。

  其餘兩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書看,或是自顧自讀生書,只是嗓音不能過大。朗讀百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當然也可以聽先生講課,比如六七歲的孩子,只要他們自己有興趣,就可以聽先生給十歲以上的生書課業了。

  一般來說,鄉野村落,各家讓孩子上學,都不會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著讓自家孩子,將來學到些字,能算帳記帳,過年時能寫幾幅對聯即可。所以一般塾師,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讓蒙童們讀書背誦,學習寫字,夫子們會逐字逐句講解字、句,條件好的學堂,先生一開始會教學生握筆、立腕的規矩,幫忙扶手潤字,有專門用來描紅、臨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學生可以脫手自書了,先生再傳授筆法,除了那幾部文廟和朝廷官方公認的儒家經典,兼讀古文,到了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學習作文。鄉野之地,條件簡陋,只說習字課,就只能將就再將就了,多是炭筆,或是用類似黃泥質地的石塊,在一塊大小適中的薄薄青石板上邊寫字,方便塗抹反復使用,或是木質沙盤填充一層溪澗河流內淘來的細密沙子,以樹枝或是截竹作筆。

  就像這裡,每張書桌上就有一隻青竹筆筒,裡邊插滿了細細的竹筆,書桌抽屜裡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盤。

  此外還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冊子,書名古怪,是《不二書》,是陳平安專門從三百千等啓蒙書籍中再作篩選和匯總,挑選出來的三千多個文字,每個字分幾項內容,一個粗筆楷體字,以細體小楷標注發音,字義,以及幾個常見的組詞。

  寧吉對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饞,陸掌教善解人意,於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書籍。

  少年問道:「這麽多個字,走出學塾之前,都要認得嗎?」

  陸沈笑道:「當然,只要認得三四千個字,以後什麽書不能讀?」

  少年又問:「做得到嗎?」

  陸沈說道:「你肯定做得到,至於這座學塾裡邊,一個用心念書的孩子,假設六歲開蒙,求學五六年,也都能認識。至於自己不願讀書的,或者說是那種的的確確,屬於天生就不適合念書的蒙童,就難說了。」

  少年欲言又止。

  「這天」放學後,陳先生與那個叫趙樹下的青年,同桌吃飯,趙樹下就幫著寧吉問出了個疑惑。

  那些讀書就是不開竅的蒙童,怎麽辦?

  陳先生笑著給出一個答案,讀書很苦,求學很難,但是千難萬難,不如「努力」更苦更難。

  年幼的求學生涯,只要學會努力二字,就是得了個真本分,真本事,以後不管從事什麽行當,都等於有了一技之長,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齡人都在吃苦的蒙學歲月裡,早早丟掉努力二字,將來走出學塾,做什麽不難?不說所有人,總歸絕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難事就喜歡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願堅持某事,早早放棄的,這可就是真的萬事開頭難了。

  在飯桌上,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樹下,你覺得一個人是否努力,會不會也是一種天賦?」

  趙樹下認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沒辦法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性相近,習相遠?」

  陳平安笑著點頭,「教不嚴,師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趙樹下憋了半天,說道:「學塾那幾個女孩子偶爾忘記課業,怎麽不見師父如何責罰,好像連戒尺都還沒用過。」

  她們只是按例去後邊罰個站,眼淚巴巴的,師父瞧見了,就要立即心軟,趕緊找個折中法子,要她們背誦幾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難度極小的課業,檢查通過了,就會讓她們返回座位讀書。

  陳平安瞪眼道:「她們到底是女孩子,何況你也說了,就只是偶爾忘記課業,能跟那幫頑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樣嗎?」

  趙樹下默不作聲,只是隨口一說,師父你怎麽還急眼了。

  每日讀「生書」之後,接下來就是溫「熟書」。

  由於是分別授書三個年齡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時半個時辰。

  作為稚童為學的下手處,陳平安除了講授四書五經,略顯刻板,循規蹈矩,嚴格按次序傳授內容,此外還有幾本自己精心挑選出來、覺得性理粹然的經典、書籍之段落,教學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賢最醇正之書,博觀約取,所以這些語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麽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對比較淺顯易懂的語句。

  此外還有一部《孝經》。

  在溫讀熟書間隙,陳平安還會順著某些語句,做些點到即止的延伸,與蒙童們強調一些為人子女和待人處事的基本禮儀。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禮字著實。」

  陸沈坐在後牆那邊的桌子上邊,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百善孝為先。寧吉,你有沒有發現,好些個地痞流氓浪蕩子,在外邊不管怎麽打打殺殺的,回到家裡,要麽瞧見父親就跟老鼠見面,要麽無論如何什麽聲名狼藉,都不敢有個不孝子的駡名?也有些求學時尤其頑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後,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書先生,還是會畢恭畢敬的,指不定樂意捏著鼻子,硬著頭皮,乖乖挨訓幾句。」

  寧吉則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個蹭課的蒙童,認真傾聽陳先生的授業講學。

  寧吉疑惑道:「陸掌教,是不是跟陳先生最早安排的課程,出入很大?」

  先前陸掌教給他看過一張詳細記錄課程安排的紙張,很多地方,都異於目前真正落實的學業方案。

  陸沈笑道:「被他自己給推翻了,準確說來,陳平安是準備先緩一緩,約莫是覺得一開始就這麽教學,難度太大,蒙童會跟不上進度,一個不小心,他們很容易就失去讀書的興趣了。雖說上學念書,本來就是一種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個教書先生,能夠盡可能讓蒙童在授業之初,覺得不那麽枯燥乏味,當然是更好了。」

  陸沈手腕翻轉,便從陳平安住處書桌抽屜內,搬來一本書籍,遞給寧吉,「看看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寧吉翻開這部學塾讀本的書頁,發現上邊空白處,在許多文字旁,用蠅頭小楷寫了許多注解。文字內容數倍於讀本本身了。

  陸沈笑道:「這是陳平安教書用的本子,教書先生的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會知道的。」

  寧吉好奇問道:「天底下的教書先生,都是如此嗎?」

  陸沈說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時各有長短,用功各有深淺罷了。」

  陸沈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紙張,交給少年,「這是那位不是文廟聖賢勝似聖賢的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這些零散書頁,尚未編訂成冊,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後來刊印的所謂底本。你留著好了,不用歸還,將來如何處置,不用詢問貧道的意思,全憑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隨意。不用矯情,覺得會不會無功不受祿,貧道與你一場萍水相逢,想來以後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讀生書和溫熟書,差異不大,只是更換了幾本書單而已,但是之後紙上的「講書」一項,就被陳先生直接刪除了,在紙上用朱筆旁注「擱置」二字。

  而隨後的「看書」,比如最早陳先生制定的課程,是看某某資治通鑒考異,觀省錄,文辭養正舉隅,每周各三頁。朱子小學,每天一頁,等。而且這一欄,陳先生有過數次朱筆更改數目的跡象,不斷勾掉在旁重寫,不止一次,結果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換成了更為簡略粗淺的書籍,再多出了一部繪圖本,當然同樣是出自陳先生的手稿本了,繪畫了各種山川河流,百家技藝等,輔以文字,圖文並茂。

  只說此書,前邊的書頁,多是與鄉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例如春耕、農時、五穀以及各種樹木魚類等。

  與此同時,作為每天上午最後一項的習字課,也是改動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學齡的蒙童,分別是「每日寫,古碑額十字」,「說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間,粗略講解音律、訓詁等內容。」「孝經或黃庭經,當以正楷字體,粗筆寫大字,書寫二頁。」

  之後還有個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放棄想法,就是教蒙童學寫字,不是從中規中矩的楷書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體的淵源流傳,從小篆學起,然後是隸書,最後才是楷書。至於行書和草書,以及更為歷史久遠的蟲鳥篆,先是被陳先生批注「不妥」二字,之後想了幾個變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幾個字而已,好讓蒙童知曉天地間還有這幾種字體而已……結果仍是被朱筆勾掉了,陳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想來還是不妥」。

  還有單獨放在桌上的一摞紙張,上邊寫了許多注意事項。

  比如關於「孝」與「孝順」,陳先生就有寫了好幾句提醒自己的言語,並且顯然是在不同時間段的筆跡和心得。

  「當講否?」「需要慎重解釋兩者的差異,慎之又慎。」「若無絕對把握和合適時機,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為先。」緊接著陳先生便有了疑問,稚童學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後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可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兩語可作一並解釋。

  還有一些疑問和想法,後邊以蠅頭小楷或是行書,寫滿了一整頁紙張都意猶未盡,反面都有與之相關的密密麻麻文字。

  還有一個暫時沒有在學塾派上用場的稿本冊子,依舊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淺語、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刪減本,因為押韻,好似順口溜,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

  陳平安早年獨自出門遠遊,後來在桐葉洲那邊,帶著小黑炭一起趕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條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揀揀,編撰出來的對韻。

  挑了三十六篇歷代文豪大家專門描寫山水風景的絕佳散文,又被陳平安分上中下三冊,每一冊各有各的行文質樸,文藻優美。

  學塾的習字課,陳平安先教蒙童書寫他們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經上過幾年學塾會寫的,就學寫類似「學而時習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內的堂號匾額與那幾幅楹聯內容。

  此外才是一些膾炙人口卻淺顯易懂的詩句,例如舉頭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盡。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在蒙童們埋頭寫字的時候,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就雙手負後走在三列課桌間,偶爾伸手,雙指拈起蒙童的「筆管」,輕輕一提,陳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會提醒他們注意握筆寫字的時候,要聚精會神,要學會專心。或是停下腳步,指出孩子在落筆時某個筆劃的不對地方。

  等到習字課結束,到了午時中,準時下課。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飯,有半個時辰的閒餘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兩頓飯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樹捉鳥下河摸魚都隨意。

  陸沈和寧吉就像兩個徹頭徹尾的「外人」,看著學塾外這片曬穀場空地的熱熱鬧鬧。

  每當這個時候,看上去人高馬大、身材健碩的趙樹下,就派上用場了,因為師父會要求他演練一套拳法。

  趙樹下臉皮薄,其實一開始就挺尷尬的,關鍵師父還叮囑他,一定要弄出點動靜聲響來,塵土飛揚,兩隻衣袖劈啪震響。

  這對於那些好動的男孩子來說,看那個趙樹下打拳,比跟著家裡長輩去縣城那邊趕集、看廟會,或是年關時節購買年貨,差得不多了。

  而陳平安自己,就自顧自去廚房吃飯去了,端著碗,斜靠門口,站在那邊看趙樹下的笑話。

  蒙童裡有三個女孩,喜歡踢毽子,於是陳平安就做了幾隻銅錢雞毛毽子,順便做了個雞毛撣子。

  陳平安偶爾會喊一個面黃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飯,這個孩子坐在學塾中間一列,瞧著卻比剛入學的五六歲蒙童還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兩次,孩子都紅著臉沒點頭,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堅持。

  因為學費收得低,蒙童人數也不多,所以陳平安就在學塾附近開闢出一塊菜圃,圍以一圈竹編柵欄,再養了些雞鴨,又用一個低價,跟鄉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園,與趙樹下一起在山上墾荒,種了些玉米之類的農作物,以及栽種下桃、枇杷等果樹。原本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做個豬圈,買兩隻豬崽兒,還曾想著種些桑樹,只是不管養豬還是養蠶,氣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夥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實在不行,讓趙樹下抓頭麂子、野豬就是了。

  陸沈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淩空寫了個一個「丂」字,字跡如濃墨重筆,懸空經久不散。

  道士與一旁少年笑著解釋道:「這個字,後來就演變成了『于』,古意是氣欲舒展之貌。過兩天,會有一位道門老神仙,做成一樁合道星河的壯舉,老真人就是這個姓氏,山上習慣敬稱他為符籙于玄,有點類似陰陽家一脈的『談天鄒、說地陸』,當然還有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說到這裡,陸沈一抬手,手中便多出兩根青竹材質的行山杖,拋給少年,笑道:「走,帶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寧吉伸手將綠竹杖接過手,說道:「陸道長,我腳力還行。」

  陸沈率先挪步,走出學塾這邊的曬穀場,沿著一條溪邊小路,往隔壁村子那邊行去,隨口笑道:「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遊山玩水,還是討生計的跋山涉水,總有體力不濟的時候,退一萬步說,哪怕一個人腳力再好,心呢。拿著就是了。」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腰懸一隻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階段,除了求學,增長見識,還需要講究一個培元氣養精神,強身健體,穩固體魄。」

  「要時常讓識神退位,元神歸位,這就是我們道家所講的『常保赤子』。至於何為識神,何謂元神,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修行,自會明白,記得與你的傳道恩師多問一句,元神與元嬰的淵源。」

  「你以後在求學路上,修道途中,肯定會遇到一種糾結的人,與好壞、善惡無關,就只是心不定。」

  「曉得自己做錯了事,要願意與人說對不起,遇到他人的過分要求,也要敢說一句不可以,如此一來,做人就比較輕鬆且清爽了,活得不彆扭,故而元神自在,我還是我,物隨心轉,我就是我。」

  來到溪邊,陸沈掬水洗臉,岸邊有一棵綠蔭蒼翠的老樟樹,陸沈坐在石頭上邊歇息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本陳平安在空白處寫滿細小文字的批注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目高看古書,一門心思向故紙堆裡鑽去,而不出來,出不來。」

  「就像陳平安這樣,讀書須先厚其書,再薄其書,最終做到一事,餘下幾句與書上心心相印的言語,或是一二個道理,任何一本書籍,無論是號稱百世不移的經典,還是不夠正統、甚至是被視為不入流的雜書,能夠從中得到一兩個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讀。」

  說到這裡,陸沈伸出左手,雙指並攏,輕輕擰轉畫圓數圈,少年驚駭發現,彷彿樹蔭的那份青翠綠意都被道士給凝聚起來了,陸沈再往溪水中張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塊濕潤青石躍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動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終變成了兩方長條青綠色素章,道士雙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開始篆刻印文,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交給少年,微笑道:「將來遇到某本心儀的好書,可以在書頁上鈐印這兩方印章。」

  少年委實是見之心喜,就不客氣了,連忙與陸掌教道謝,陸沈笑著擺擺手,「跟貧道客氣什麽,真要過意不去,將來修行路上,自報名號之餘,可以額外添上一句,陸沈是你的小師父。雖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順的那種師徒了,做人須念舊,昔年香火情還是要講一講的嘛。」

  隨後少年跟著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間,頭頂烏雲密布,悶雷陣陣,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當他們來到一處山頂,當地土人,將此地俗稱為送駕嶺。

  霎時間,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陸沈給寧吉遞過去一把油紙傘。

  雨水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兩人撐傘站在原地,陸沈微笑道:「何謂完人,天性舒展無遺漏。」

  「天地間的第一等讀書人,在『禮』字上做學問,或開闢或穩固道路,讓人間道路,乾旱不乾裂,雨季不泥濘。就像我們來時的路。」

  「第二等讀書人,窮其一生,在『理』字上鑽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襲道統續香火。就像那邊的屋舍,還有我們手中雨傘。」

  「第三等,在書齋治學,白首皓經,在『字』上兜兜轉轉,也能裨益文脈。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處的路邊歇腳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讀過很多聖賢書,仍舊是半桶水,趨利避害,卻也無心害人,還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讀書人,這類人十占八九。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禮教道統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則是僞君子,真小人,他們學問越大,於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經上說的某種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壞我正法。」

  黃豆大小的雨點,打得油紙傘震顫不已。

  寧吉依稀看到,遠處泥濘山路間,有人健步如飛,往這邊趕來。

  少年記性好,且善於捕捉細節,敏銳發現登山來此的趙樹下,並非是「今天」的趙樹下。

  陸沈說道:「趙樹下是來這邊練拳的。在學塾那邊,束手束腳,這個拳招施展不開來,而且出拳動靜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為雲蒸大澤式。

  果不其然,那趙樹下來到這邊山巔,雙足站定,氣沈丹田,拉開拳架,開始朝天出拳。

  陸沈與少年解釋道:「此拳有大出處,有個屬於亞聖一脈儒生的崔姓老人,讀書很多,有天在書上看到一個稗官野史的典故,說遠古時代,大地之上接連大旱數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師憐惜蒼生百姓,不惜違反天條,擅自降雨給人間,結果惹來天庭責罰,將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將其打碎金身,再將她貶落凡塵,相傳在那道天帝申飭的詔書中,有『自作自受』一語。崔姓老人看到此處,滿腔憤懣,怒不可遏,剛好是入梅時節,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這麽一拳。」

  寧吉下意識抬頭望天,問道:「陸掌教,是真有此事嗎?」

  陸沈笑道:「貧道憊懶,術法不濟,不敢輕易趟水至萬年之前的光陰,所以不敢說此事的真假。」

  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個窯工娘娘腔,加上後來進入落魄山竹樓的崔誠,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們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聯繫在一起。

  一場彷彿神靈往人間潑墨的瓢潑大雨,來也快去也快。

  趙樹下遞出十數拳後,就已精疲力盡,略作休息,穩住呼吸,便走樁下山,返回學塾。

  陸沈隨後帶著寧吉來到別處山頭,名為烏泥潭,潭中魚類與別處異,此地鯽魚與泥鰍,身上皆有一條金線。

  這也是一處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歲數的鄉賢耆老,需要先在祠堂齋戒三日,然後上山來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隊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跡象了,極靈驗。

  寧吉問道:「那位被從天上貶落凡塵的雨師,當年莫非是在這邊落腳嗎?」

  陸沈笑道:「這可說不準,誰知道呢。當地的鄉土傳說和地方縣志,只說與某條過路的蛟龍之屬有關,並未提及那位雨師。」

  學塾下午,未時開課,至申時中結束,蒙童就可算下課放學了。

  一天下來,差不多是三個半時辰。除了日課之外,每個月學塾還開設有三堂月課,在提前下課半個時辰的某天下午,申時起,一般都是陳平安傳授蒙童額外的讀生書和習字課,這類生書,在蒙學課本之外,也無課業要求,陳平安會拿出十幾本不同門類的書籍,涉及音韻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讓孩子們自己翻看,有問題就可以跟他詢問生僻字或是某句話的語義。

  陳平安也會拿出一些實物,放在桌上,類似版刻一般書鋪隨處可買的幾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幾方印章,瓷器等等,讓蒙童有個最為直觀的印象,弄清楚一個什麽是什麽。

  再就是一些農忙時節,鄉塾就會只上半天課。

  那個教書先生也會幫忙下田地幹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裡聚在一起,笑言幾句,類似陳先生做起農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書強些。

  為了搶水,上下村子之間,時常啓釁毆鬥,大規模械鬥都有可能,可只要沒鬧出人命傷殘,縣城那邊一般都不管這些。

  學塾下邊幾乎都姓陳的村子,跟那個山坳入口處最大的浯溪村,雙方搶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兩個村子裡邊幾乎所有的青壯都參加了,因為學塾這邊有個孩子,他父親也在其中,這個看似悶悶的木訥漢子,下手卻夠狠,估計浯溪村那邊是知根知底的,數人圍毆,原本就是雙手籠袖蹲在遠處看熱鬧的陳平安,見那漢子給人一扁擔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過去,在一路亂棍如雨、鋤頭當中,找準機會,扶起那倒地漢子就跑路,浯溪村幾個婦人,不知是覺得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欠揍,還是覺得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尋常看膩了的莊稼漢子不一樣,嬉笑著就上去攔路,虧得那教書先生腳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個漢子,喘過氣來,只是跟教書先生點點頭,鄉野村民,客氣話,說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質樸漢子的眼睛裡,全是謝意,然後就用當地方言與那些隔壁村的悶悶駡娘幾句,大步重返「戰場」。

  隔天浯溪村的那兩位老夫子聽聞此事,在酒桌上大駡不已,有辱斯文,成何體統!為了那點學費,此子真是半點臉面都不要了。

  當時「戰場」外,道士就帶著少年蹲在路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陸沈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樣,不外乎兩件緊要事,打得過,跑得掉。」

  寧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道:「陸道長,陳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嗎?」

  陸沈說道:「在學某人。」

  寧吉如今不跟陸掌教見外了,好奇追問道:「某人是誰?」

  陸沈微笑道:「他之於陳平安,就像陳平安之於你。至於此人到底是誰,你暫時不必知道。」

  在這嚴州府地界,有幾個習俗,一些鄉野村子,常會由族祠那邊出錢,請戲班子舞竹馬,用竹篾編出竹馬架子,外糊各色彩紙,然後在馬脖頸繫上五彩串鈴,敲鑼打鼓,討個好兆頭,極為熱鬧,孩子們就跟在竹馬隊伍的後邊,鬧鬧哄哄,跟逢年過節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為嫁娶結為聯姻的兩個村子,稱之為世親,每年正月裡,哪怕隔著老遠,相互間都會類似走親戚一般,去對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當地吃上一頓飯。就像中間那個村子,就與幾十里外的一個大村子是世親,每次與人多勢衆的浯溪村搶水,或是碰到糾紛,處於下風受了欺負了,當晚就會有村民去山頂點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個世親村子就會有大隊人馬,天未亮就自己準備好當天的口糧,浩浩蕩蕩往這邊趕,二話不說,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陸沈曾經帶著少年外出「遠遊」,親眼看到某些府縣界碑的立起與移動,少年也曾置身於某個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鐸,在路上用唱誦一種教民榜文,大多簡明扼要,往往就幾句話而已,不會超過三十個字。陸道長就會與少年大致解釋一國律例、大誥諭旨和地方鄉約、族規的各自利弊。

  學塾裡邊,有個經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裡,屬於那種相對家底殷實的門戶。

  孩子自己沒說什麽,回到家,也沒告狀,估計是爹娘長輩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紅腫手心,立馬就不樂意了,就找到那個下手沒個輕重的陳先生,埋怨不已,揚言再這麽打孩子,以後就不在這邊學塾念書了。那位先生也沒說什麽,只是點頭答應下來。結果夫婦倆前腳才走,那個孩子就偷摸到學塾這邊,滿臉漲紅,陳先生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以後你再犯錯,先生打還是要打的,就是會輕一點。孩子咧咧嘴,撓撓頭,沒說什麽。

  每天放學下課,陳平安經常去溪邊釣魚,也能讓趙樹下下廚,晚飯開個小竈。

  就有幾個日常讀書不開竅、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壯起膽子,跟先生一起垂釣,其中一個常年不穿鞋的高個兒,釣技不錯,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長串的溪魚,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魚簍裡邊,可能是臉皮薄,不太敢這麽做,他就故意隨手丟到魚簍附近,撒腿就跑。

  陳平安也沒客氣,將那串溪魚丟入魚簍內。結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沒交課業,照舊挨了一頓板子,疼歸疼,咧嘴笑。

  於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記板栗,疼得當場抱頭,先生板起臉,壓低嗓音教訓一句,釣魚本事不小,那本繪圖書頁上邊的幾種魚,都記住了?孩子赧顔搖頭,倒是不說謊,老老實實說自己認得畫的魚,認不得旁邊的字。先生笑駡一句,吃得記不得麽,怎麽一釣魚就這麽靈光,認書上幾個不會動的字,難道比釣那麽多游來游去的魚,更難?

  這天上課,孩子就專門盯著那幾頁圖畫和文字,其餘一切不管。陳平安見他開小差,也沒管。

  還有那年紀小、在課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開口,直接就在學堂裡邊尿褲子的。

  被發現後,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靜,親自帶著孩子去溪邊清洗褲子,讓他以後膽子大些,在課堂上舉手,然後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說什麽,先生自會找個由頭,讓他離開學塾的。

  有個孩子上學的時候,悶悶不樂,垂頭耷腦的,先生就問他怎麽了,孩子說昨兒跟爹娘說理了,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便問孩子說了什麽道理,那個將書上道理現學現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陳平安忍住笑,安慰幾句。

  這天開課授業的時候,所有孩子都發現那個教書先生,時常面帶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個沈默寡言的蒙童,他獨獨住在山上的一個村子,所謂村子,其實就只有幾戶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好幾里山路,但是無論是怎樣的惡劣天氣,下再大的暴雨,這個孩子從不遲到。陳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極為狹窄,遇到暴雨天氣,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墜入洪水中,不堪設想,就讓趙樹下每逢雨天,如果這個孩子恰好是上學或是放學,就悄悄護送一程。

  有次月課結束,陳平安就笑著說與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來來往往如飛一般的孩子,跟在那個手持一根綠竹杖的先生身邊,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門口,孩子幾次欲言又止,約莫是想要邀請先生去家裡坐一坐,吃個飯,但是家裡太窮,就沒好意思開口。陳平安就笑言一句,得與你厚著臉皮蹭頓飯了,在那昏暗的屋內,跟那家人吃了頓飯,還喝了點土釀燒酒,教書先生醉醺醺離開,結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長一段夜路。

  近期陳平安開始專門收集各類詩詞文章的序跋。

  陳平安也準備了一些紙張和筆墨,其中就有可以寫春聯和福字的紅紙。準備一年下來,挑選那些習字課業優異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關散館之前,分別送給他們。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陳平安都會劈削出木、竹牌,累計有三四百塊之多,分別寫上一首詩,或是某個此語的別稱,後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與木牌,這位教書先生皆是一筆一劃,從容寫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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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30 16:12:57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漢燦爛,一條天河浩瀚無垠。

  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隻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一旁還有個拈鬚而笑的老秀才,擺出翹首以盼狀,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傳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贅,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那些個賀禮,不如老弟我幫忙代收?」

  于玄已經在此合道,並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的璀璨河圖。

  圖出星河,河圖即星圖,自古唯有道德聖人得見,有幸得見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絕對屬於意外之喜,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天命所歸,大道饋贈」。

  便是一輩子沒窮過、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還有幾分自嘲,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於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擱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攏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於老哥,慚愧慚愧。

  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抬了抬骼膊,爽朗笑道:「若非文聖,豈能得此。若真有道友來此,一切賀禮,都歸文聖所有。」

  至於老秀才本身就是個「相傳」的十四境,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于玄就懶得計較了。

  不提這次文聖出手相助,等於是親手幫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說當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先天而生的至寶,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裡順來的兩壺酒,拋給于玄一壺,自己喝一壺,赧顔道:「老弟如今實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見笑,讓於老哥見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

  老秀才使勁點頭:「是極是極,君子憂道不憂貧。」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往人間那邊望去,連忙提醒道:「於老哥,好像來人了,收起來,趕緊將河圖收起來,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

  于玄聞言無奈道:「文聖,實不相瞞,貧道暫時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裡。」

  剛剛合道成功的于玄,暫時「兜不住」這幅河圖,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事實上,于玄是注定無法煉製這幅河圖的,只能是代為保管。

  人如書樓如藏書。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裡,隨時隨地反復翻閱、觀摩此圖,獲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尋常。

  老真人在符籙一道,堪稱絕頂再難更進一步的造詣,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恰好是這一步之差,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人之別。

  比如現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發現以前屬於空中閣樓的十數種大符,都有把握畫出。

  老秀才說道:「讓我來試試看。」

  于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聖。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

  于玄錯愕不已。

  老秀才縮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

  于玄倒是鎮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滿臉愧疚道:「見諒見諒,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習慣,純粹是習慣使然。」

  第一位人間來客,可謂豐神玉朗,腰別一截柳枝。

  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這趟遠遊天外,撇下好友曹組,單獨來此,並不讓人意外。

  需知這位柳七,原名柳三變。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為何會取這麽個名字,後世山上,倒是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這幅于玄暫時做主的河圖,在萬年歷史長河中,出現過寥寥數次,曾有一位據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道號「白雲」,不知真名,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之後便為人間修士泄露天機,留下玄之又玄的「龍圖三變」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見著了文聖和于玄,便蹈虛停步,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文聖,恭喜於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

  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作揖還禮。

  先前在文廟那邊,老秀才跟蘇子,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價值如何?都是讀書人,談錢多俗!

  柳七曾經首創柳筋境,也就是那個毀譽參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當然是一種自誤了。

  作為公認數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經此一役,柳七確實讓人間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據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夠以術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斬龍之人陳清流,之前那場文廟議事,曾經去過一趟功德林,主動拜訪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

  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經不住老秀才的勸酒,很是小酌了幾杯,便說了幾句真心話,其中一語,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

  按照陳清流的說法,當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換成他出劍,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為陳清流所說,是事實,千真萬確。

  再說了,這傢夥能夠當鄭居中的師父,吹個牛皮,又咋個了嘛。

  誰不服氣,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說你師父吹牛皮,我氣不過……

  陳清流當時看似隨口問道,柳七當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法?

  老秀才點點頭,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字,反正不到四百種。

  陳清流便笑言一句,還是有點本事的。

  當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

  至於蘇子,因為有白也,大天師趙,則因為有那純陽呂喦,能否躋身十四境,反而得兩說了。

  不管怎麽說,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擇日不如撞日,也在這裡預祝柳先生合道順遂。」

  柳七楞了楞,再次作揖拜謝。

  此行不虛。

  故而沒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蘆,繼續喝酒,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小有遺憾。

  隨後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們當做大師兄、卻不被陸沈承認的那個大弟子,顧清崧,道號仙槎。

  銀河絢爛,人間舟楫路窮,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一腳踩在船頭,殷勤熱絡道:「哎呦,這不是仙槎前輩麽,好久沒見了,怎麽回事,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咋的,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顧清崧一時間有點發蒙,其實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聖先生,在今天之前,雙方並無交集,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閒天。

  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覺橫空出世、名聲鵲起沒幾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對於常年在海上遊歷的顧清崧來說,又像是個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也只當是當幾碟佐酒菜來著,可怎麽聽著老秀才的口氣,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莫非是自己失憶了?錯過了什麽?

  只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去功德林,不也只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

  而且那次見面,跟姓陳的小子,做了一筆買賣,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門遁術,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確實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使勁搖晃,「久聞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顧清崧想通了,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聖這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實誠的公道話。

  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便點頭道:「陳平安與我,勉強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且打住,再多說幾句,你浪費唾沫不說,我也要起雞皮疙瘩,犯不著。」

  說完這些,顧清崧轉頭望向于玄,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於頭,敢情是又走狗屎運了?說實話,你要是把運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

  于玄板著臉不搭話。

  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

  顧清崧問道:「咋個還擺張臭臉了,這麽大架子,當自己是十五境嗎?」

  老秀才大開眼界,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見過會說話的,真心沒見過幾個這麽會說話的。

  看來陸沈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顧清崧沒好氣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沒記錯,或是文廟那邊當年沒騙人的話,老秀才只花了幾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面,跟我擺譜了嗎?」

  于玄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撥轉船頭,使勁呸了一聲,「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結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糟心,不是個東西。」

  于玄滿臉苦笑,都不敢駡回去。

  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清崧突然轉頭說道:「老秀才,你這人蠻好,跟某人比,你們倆的位置,其實得顛倒過來,這才算名副其實的一個天一個地,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就更好了。回頭找我,咱哥倆好好喝頓酒,不醉不休,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連忙說道:「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等到顧清崧撐船返回人間,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邊,笑問道:「怎麽回事,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

  于玄滿臉憋屈道:「問題是貧道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這傢夥為何要堵門駡人。」

  老秀才好奇道:「駡你什麽了?」

  于玄說道:「大致意思,是駡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來著。」

  老秀才笑道:「誰讓於老哥的徒子徒孫那麽多,被仙槎道友駡這個,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

  于玄喟嘆一聲。

  第三位道賀之人,是那召陵字聖,享譽天下的許老夫子,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聖賢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統文脈之內,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跟如今坐鎮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屬於真正的隱士。

  等到許夫子與于玄客套寒暄完畢,老秀才終於有機會開口言語,竪起大拇指,沈聲道:「許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關門弟子,每每提起你,欽佩之情,溢於言表,是這個!」

  許老夫子淡然笑道:「文聖喊我名字即可,況且我也當不起陳隱官的稱贊。」

  老秀才唉了一聲,眼神幽怨道:「什麽陳隱官,見外了不是,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你就當陳平安是自家晚輩,以後遇見了,喊一聲世侄即可。」

  此話一出,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聖的脾氣和護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氣,他可不跟你客氣。

  然後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萬年老蛟出身,程龍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沈默片刻,笑道:「哪裡哪裡,當仁不讓於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之後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後,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

  最後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裡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點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都是右護法今晚獨自巡山的戰利品。

  桌邊石凳不矮,暖樹可以雙腳觸底,個頭稍矮幾分的小姑娘,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讓暖樹姐姐伸出手,暖樹不明就裡,還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輕輕呵了一口氣,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最後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經道:「裴錢說那些飛檐走壁的頂尖高手,可以動輒將一甲子、百年內力傳給別人,我這邊呢,學武不精,但是!我這只手,有仙氣哩,暖樹姐姐,送給你,收好收好!」

  暖樹仍然一頭霧水,還是手掌攥拳,柔聲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點點頭,雙臂環胸,側過身,面朝崖外,晃蕩著雙腿,腳後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氣呼呼道:「其實呢,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她這麽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嘍。」

  說到這裡,小米粒轉頭解釋道:「因為裴錢才上了幾天學塾,一早還喜歡翹課,不像暖樹姐姐,你每天都看書,用不著這點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

  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當著小米粒的面,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

  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這要能假,天底下就沒有真了。

  當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

  夜深了,一個晨起打掃庭院,一個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處。

  她們離開石桌之前,發現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暖樹竪起手指在嘴邊,小米粒使勁點頭,曉得。

  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小米粒不著急挪步,等到暖樹姐姐走遠了,她才走近門口,雙膝微蹲,就像扎了個馬步,雙手作氣沈丹田模樣,緩緩遞出一掌,掌心貼在大門上,輕喝一聲,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撞開」了,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桿站定,大步跨過門檻,十分滿意,點點頭,按照當年裴錢從武俠演義上邊看來的說法,自己這一掌,怎麽都得有個三十年內力了。

  右護法回家不栓門,出門也從不鎖門,門鎖都是做做樣子,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後來是習慣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處,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點燃油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雙腳重重踩地!

  屋內桌凳都是老廚子親手打造,所以顯得小小的。

  桌上書籍不多,整齊疊放在一起,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再送給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過頭,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闊綽!」

  大驪舊北岳地界,龍泉劍宗,猶夷峰。

  劉羨陽正在閉關。

  說是閉關,其實就是關上門睡覺,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她就乾脆留在劉羨陽屋外,寸步不離。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

  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為師,在煮海峰那邊修行。

  劉羨陽先前說過,出關之後,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出産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還留下一些傳自遠古的娛神、祭祀傳統。

  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來到這座猶夷峰,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點點頭,在餘倩月這邊,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還是有笑臉的。

  阮邛雙手負後,腳步很輕,到了這邊,也只是以心聲問道:「他在閉關?」

  賒月點點頭,解釋道:「這次跟以前不一樣,可能會比較凶險。」

  阮邛同樣點點頭,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這麽一趟猶夷峰,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羨陽就是個閒不住的人,以後有勞余姑娘多擔待些。」

  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之前的那番對話,她微微臉紅,難得有幾分羞赧,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說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為道侶了,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邛搖頭道:「不會。」

  賒月輕輕嗯了一聲。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來一小會兒,就轉身離去,似乎想起什麽,也沒轉頭,依舊雙手負後,只是腳步放緩些許,說道:「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以後羨陽這小子哪裡做得不對了,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過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認錯道歉,就跟我說一聲,我不當宗主了,好歹還是他的師父,駡他幾句總是可以的。」

  賒月笑容燦爛,「記住了。」

  在賒月的印象中,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麽多的話。

  阮邛剛加快腳步,沒走出幾步,便猶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腳步,說道:「按照小鎮那邊的習俗,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一場在男子家鄉,一場辦在女子家裡,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另外一場,余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喝過喜酒,那座山頭就是余姑娘的道場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心意。至於劉羨陽的伴郎,照規矩,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

  賒月聽到這些,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她沒來由有些傷感。

  ────

  書簡湖,素鱗島,作為島主的田湖君,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後,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後怕不已。

  宮柳島那邊,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顧璨,尤其是當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新賬舊賬一起算,打死劉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直覺告訴她,對方沒有開玩笑,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偏偏是那麽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當真。

  顧璨祭出一條符舟,撐船離開宮柳島,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雙方相對而坐。

  只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身形已經消逝不見,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制,她出現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門,比起我家鄉那邊,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亂七八糟的機構,記都記不住。」

  顧璨問道:「我那師姑,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來這邊做什麽。」

  她嫣然笑道:「打起來?怎麽打,在哪裡打?」

  顧璨淡然道:「靈驗,不好笑的笑話,能不說就別說。」

  她撇撇嘴,這傢夥,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

  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道號「春宵」。如今化名靈驗,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她很滿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叫子午夢。當然同樣是化名,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坐在顧璨身邊,腦袋偏向他肩頭,片刻之後,已經悄悄施展了獨門秘術的她便覺得無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顧璨的襠部,她腹誹不已,鐵石心腸嘛,就沒有半點情欲漣漪的綺念。

  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裡常見的丫鬟裝束,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豐姿卓絕。

  羅袖輕薄,飄飄如碧雲。腰身裊娜,眉眼間風情萬種。

  她問道:「顧璨,你是怎麽做到的?」

  顧璨說道:「綉幃裡倒鳳顛鸞,衾枕之愛,魚水之歡,極盡綢繆,諸如此類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觀即可,守一法,驅二竪,斬三屍,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後仰倒去,「跟著你,真沒意思。」

  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對方見著她,還需要稍稍穩定道心,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類似七尺之軀,戴天履地,抵死不屈於人。

  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實她在山上的本來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裝束,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

  當下種種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面具後,隨心所欲變幻而成,而且不同於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願意,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身段、穿著和神態,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幾可亂真。

  所以在蠻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第一個觀感,就是好生養,身材一絕,真是珠圓玉潤。

  只是她當時在小天地內,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可就滲人至極了,便是姜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在子午夢身後,懸空掛著無數吊死鬼的屍體,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緩緩飄蕩。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紈扇,繪畫數以千計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傳情,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古琴即飛劍「京觀」,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於真實的無定河,並且讓在一定範圍內的光陰長河、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

  先前在白帝城那邊,韓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簡單不過,這小娘皮,長得也太好看了點!

  可別害得顧璨沈溺於男歡女愛,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個半路道侶,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顧璨這般的,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便找了個話題,「這個真境宗,只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幾個機構嗎?二十多個呢,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就有七八個,管錢的祖師手底下,好像還有小十個……衙門?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經制局,跟那個禮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樣的。還有那度支司與運轉司什麽寶庫局的,不就都是管那麽點神仙錢嗎,非要拆分開來算?」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閉著眼睛,緩緩呼吸吐納,默默研習一門水法。

  躺在船頭的女修,翹起腿,輕輕晃著一條腿,隨口問道:「故地重遊,作何感想?」

  顧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罰酒苦難喝。」

  子午夢扯了扯嘴角,「終於捨得不當啞巴啦?」

  顧璨繼續說道:「只說經制局和禮制司,類似的山上衙門,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好了,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當然,禮制司還會負責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所以在這裡邊當差的修士,屬於美官,要比經制局修士更清貴幾分。」

  子午夢恍然大悟,「這麽說,我就懂了,有點意思。」

  顧璨淡然笑道:「一座山頭,不論是宗字頭,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設置,就怕機構臃腫,冗員繁多,更怕人多了,一個個吃飽了撐著,非要找點事情做,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這就很麻煩了。」

  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在蠻荒天下,她一向是獨來獨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後招攬過她,不過因為她有那張護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了,她們擔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轉過身,單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骼膊,「說說看,為什麽要跟曹慈打那麽一架,明知必輸無疑,你到底圖個啥?再說了,你一個練氣士,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麽。」

  關於這個「主人」,其實子午夢所知甚少,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關於顧璨的家鄉這邊,至多就是憑藉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容,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當過關門弟子,書簡湖算是他的發跡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了,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都不樂意帶著她,只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勸架?怎麽勸,她雖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劍修不假,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又不是家鄉那邊曾經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不過她也算沒白當那門神一場,不是全然浪費光陰的,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顧璨,劉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夢摹拓下來,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閃而逝,顧璨說道:「沒什麽理由,純粹看曹慈不順眼。」

  子午夢故作驚訝道:「我更奇怪了,怎麽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傢夥啊,就像我,都會覺得與他結為道侶,是高攀了,說真的,曹慈只要樂意,我肯定自薦枕席。這麽說,你不會生氣吧?」

  顧璨終於睜開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不是一句廢話。

  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顧璨,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顧璨只是目視前方,面無表情,雙手疊放在腹部,清風拂面,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鬢角髮絲微微飄動,襯托得顧璨愈發飄然出塵,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至少在百年之內,別喜歡我。百年之後,結清債務,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哀嘆一聲,變得眼神幽怨起來,她的面容隨之變化,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含情脈脈的少女。

  之後約莫是心境流轉的緣故,只是幾個眨眼功夫,她便出現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可最終還是恢復先前的女冠模樣,幽幽嘆息一聲,嗓音婉約道:「顧璨,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磨練出來的道心。」

  顧璨說道:「喝苦酒不醉。」

  她沈默許久,問道:「現在是要去見誰?」

  顧璨站起身,「去黃鸝島,見一個前輩,道號『載陽』,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師父,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她問道:「前輩?什麽境界?」

  顧璨說道:「元嬰。」

  她啞然失笑。

  來到一處島嶼,四周景象,煙波渺然,氣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顧璨收起符舟,同時撤掉障眼法,現出身形,再帶著子午夢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一座高樓。

  黃鸝島上任島主仲肅,察覺到那兩股異樣氣機,已經走出頂樓,憑欄而立,眯眼不語,只是俯瞰廣場上的那個年輕人。

  自家小師弟很喜歡這個小王八蛋,但是仲肅可從來沒瞧得起過此人,哪怕是今天,依舊如此。

  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莅臨黃鸝島,他仲肅都願意主動迎客。

  姿容俊秀、氣態儒雅的青衫書生,執晚輩禮,朝樓頂那邊作揖道:「顧璨拜見仲先生。」

  仲肅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鄭先生的高徒,我只是個皮囊腐朽的元嬰,修行路上,達者為先,當不起。」

  顧璨始終仰頭,微笑道:「修心路上,顧璨始終是晚輩。」

  仲肅冷笑道:「不用這麽假惺惺,江山易改禀性難移,你顧璨騙得過天下人,也騙不過我這種書簡湖老人。」

  顧璨笑道:「仲先生還是說得委婉客氣了,大概本來是想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肅點頭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看來你能夠躋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鄭先生所賜。」

  顧璨說道:「今夜冒犯拜訪,是要與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肅皺眉道:「廢話少說,趕緊滾蛋。」

  那個好似顧璨身邊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嬰修士,都這麽膽氣雄壯的嗎?

  顧璨低下頭,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頭,笑道:「懇請仲先生聽過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肅直接轉身走入屋內。

  顧璨笑了笑,也跟著轉身離開黃鸝島。

  子午夢都震驚了,「就這麽走了?」

  顧璨反問道:「不然?」

  子午夢說道:「做掉他啊。」

  顧璨難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鄉那邊,這個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習慣,我又不是開棺材鋪的,你以後改改。」

  子午夢驀然笑顔如花,挽起顧璨的骼膊,輕聲問道:「軟不軟,大不大?」

  顧璨淡然處之,也不掙脫手臂,說道:「說實話,在我家鄉那邊,你這種葷話,就是學塾蒙童的水準。」

  子午夢甩開他的骼膊,憤憤道:「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會動屁股的主兒。」

  顧璨微笑道:「……」

  子午夢驚訝轉頭,看著眼神和臉色有些陌生的顧璨,好像心情好了幾分。

  是想起家鄉了?

  渡船泛湖,月光灑滿湖面,子午夢問道:「是想要……拉個壯丁?」

  顧璨點點頭,「如果仲肅能夠擔任我那個宗門的掌律祖師,對雙方來說,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既然聊到了那個宗門,子午夢便問道:「那你覺得劉幽州會答應你的邀請嗎?」

  顧璨說道:「傻子才會答應吧。」

  子午夢笑道:「那你想好宗門的名字了?」

  既然顧璨這麽說,劉幽州多半是願意擔任副宗主了。

  顧璨點頭道:「想好了。」

  子午夢問道:「說來聽聽。」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劉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會答應的。除非我去見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慮。」

  顧璨說道:「至於宗門的名稱,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子午夢懂了,就叫書簡湖。

  她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顧璨笑道:「要去岸邊一座城內,見個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我跟他經常聊天。」

  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驚了,脫口而出道:「顧璨,你這種人也有朋友?!」

  顧璨臉色晦暗,輕聲道:「我當然有啊,卻也等於沒有了。」

  他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怔怔出神。

  雲水千疊,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輕人抽了抽鼻子。

  ────

  大驪嚴州府,一條溪澗的源頭,鄉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陳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沈沈,趙樹下視野中,有兩人好像憑空出現,一步跨出,是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道士,一個同樣手持綠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對月逢花不飲,更待何時?」

  望向那個年輕武夫,道士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笑道:「趙樹下,介紹一下,他叫寧吉,是你的小師弟。」

  寶瓶洲中部,合歡山,粉丸府內。

  年輕道士開始拐彎抹角慫恿背劍少年,哪怕你陳平安不親自動手,打那個綽號溫郎卻眼神不正的傢夥,好歹讓你的關門弟子,讓咱們裴姑娘,打一頓那個傢夥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謂壓境問拳,為何出門必須翻黃曆,什麽叫江湖險惡。

  看來陸掌教狠起來,真是連自家的徒子徒孫都坑。

  溫仔細早已察覺到那個道士,時不時打量自己,還是那種鬼鬼祟祟的眼角餘光,或是略帶挑釁的斜眼看人。

  溫仔細倒是沒打算跟這棉袍道士計較,只是覺得有趣,便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認識我?」

  不料那個道士瞧著濃眉大眼,雖說寒酸了點,可模樣還算周正,但脾氣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認識你祖宗!」

  溫仔細哪裡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卻是宮主眼中的年輕僧人,只是作為一位陸地神仙兼武學宗師,挨了這麽句駡,溫仔細依舊笑容如常,畢竟跟這種下五境的山腳螻蟻置氣作甚,他瞥了眼背劍少年身邊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收回視線,繼續問道:「怎麽,你喜歡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駡道:「你這個歪瓜裂棗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溫仔細哭笑不得,攤上個缺根筋的傻子麽。

  道士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溫仔細可以確定了,是個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這麽個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繼續駡道:「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

  溫仔細一挑眉頭,笑眯眯道:「再駡,繼續。」

  道士搖晃肩頭,嬉皮笑臉開始作妖了,賤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幾,讓貧道駡你就駡啊,麻溜兒的,趕緊讓你祖師爺來,道爺這個當師父的,才樂意開個金口,教訓他幾句,他要是喝幾杯罰酒,道爺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筆揭過了。」

  溫仔細倍感荒誕之餘,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詢問道:「宮主,這個賊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實境界嗎?」

  那位靈飛宮宮主,湘君祖師,方才剛剛領到一道師尊法旨,正在與一旁老嫗說起,自己師尊已經親口答應恢復某人的譜牒身份。

  「慎言,你當祖師堂規矩是虛設?!」

  聽到溫仔細的詢問,湘君微微皺眉,原來他用了個「小禿驢」的說法,便先與他心聲一句,再回答那個問題,「下五境無疑。」

  溫仔細有點懵,不知宮主為何要上綱上線到祖師堂規矩的地步,不就是給了那年輕道士一個賊眉鼠眼的評價嗎?

  他也懶得深究,笑望向那個道士,「劃出道來,咱倆比劃比劃?」

  道士伸手卷起一隻袖子,抬起骼膊,手肘抵住酒桌,搖晃手腕,開始絮絮叨叨,「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爺掰掰手腕!比誰力氣大,容易傷和氣,誰輸誰是誰祖宗……」

  溫仔細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攤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這厮,分明就是個六兒。

  湘君祖師瞥了眼年輕僧人,再看了眼溫仔細,你們這是做什麽?

  背劍少年容貌的陳平安,根本沒理會那邊的心聲對話,雖然陸掌教有意為之,讓陳平安和裴錢都聽得真切。

  裴錢也沒理睬,因為她在跟自己師父聊一件事。

  「師父,落魄山附近有幾座山頭,北邊的灰蒙山,已經我們自家藩屬山頭了,另外還有天都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算近鄰。」

  陳平安聚音成線笑問道:「當然知道啊,突然說這個做什麽?」

  裴錢撓撓頭,好像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怎麽,小時候跟那幾座山頭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畢竟是自己的開山弟子,只說記仇一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於小黑炭長大以後,估計不會跟那幾個鄰居山頭的練氣士較勁了。

  裴錢說道:「前些年外出遊歷,攢了點錢,我就自作主張,私底下買下了那座扶搖麓,有地契的,也沒跟老廚子他們打招呼。」

  陳平安有點奇怪,笑道:「好事,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裴錢她們幾個,攢錢這件事,其實落魄山幾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樹,早就都有各自的錢罐了。

  陳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價格貴不貴?以後是打算將那邊作為自己的演武場,需不需要師父幫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閒了,師父的營造手藝,說真的,不比老廚子差。」

  「不貴,對方很好說話,給了一個很公道的價格。」

  裴錢再次下意識撓撓頭,小聲說道:「師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搬去那邊。」

  陳平安這下子就納悶了,柔聲問道:「怎麽說?」

  裴錢抬起頭,看著師父,咧嘴笑道:「師父,我就是想著,很多年沒送你生日禮物了,小時候不停攢錢,就是那會兒攢錢不多,好像買不著什麽值錢的物件,拿不出手。後來學了拳,出門遊歷,掙了點錢,一個人回到家,就買下那座扶搖麓了,當時想著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師父說這件事了,結果就一直拖到現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葉洲那邊,忙大瀆的事情,剛好借今天這個機會,跟師父說一聲。」

  只是那會兒的少女,想著明年,師父大概就會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過去了很多個的明年,師父也沒回家。

  陳平安笑著使勁點頭,滿臉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師父跟上次收到禮物一樣,都很開心。」

  裴錢卻又低下頭,「我就是想著,師父這麽多年了,一直沒有個真正可以獨處的地方,一想到這個,我就心裡難過。」

  在落魄山,師父就住在竹樓一樓。

  而二樓,就是師父的學拳之地。

  不管別人怎麽想,會不會想,反正裴錢知道,自從崔爺爺走後,師父心裡,其實並不好受。

  師父好像自從十四歲,第一次出遠門,就一直在奔波勞碌,很多時候,都在認真為別人考慮,都在用心照顧別人。

  陳平安眼神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樣啊。」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7-4 18:11:2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魚兒輸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爭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著辦。

  陸沈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只管去竈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著喝酒。

  陸沈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內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後,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想好了,不後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寧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沈,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厮肯定帶著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沈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隨隨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隨意遊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升境,多是不得已為之,皮囊腐朽,即將被迫兵解之際,必須借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斗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歷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為他人作嫁衣裳,後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瀠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內,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實的山巔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為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煉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癡呆傻子,只因為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隨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後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隨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沈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誇贊道:「寧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適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沈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確實屬於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沈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為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於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寧吉赧顔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贊,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凶險程度,誤以為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別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於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沈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麽快就找到寧吉,確實出乎陸沈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沈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係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黿,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為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瞭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籙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著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沈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於三千年前最後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沈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沈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寧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麽問題。」

  陸沈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要被陸沈找到了寧吉,別管是什麽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只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沈這種身居高位者,瞭解內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財家産、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厘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麽,何況陸道長陪著寧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沈沈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適的謝禮,便將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態,在晚輩這邊鬧出什麽笑話。」

  陳平安看著那壺耕雲峰春困酒,嘖嘖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麽熟了?」

  陸沈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麽不熟,一見如故。」

  耕雲峰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歷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雲霞山,只說綠檜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鐘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檜峰?

  很多歷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為主。

  稍微遠一點,作為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並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並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餘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於「岔路」,別開一枝了,後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於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沈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將來也有這麽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裡會不會有點彆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沈轉頭朝竈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麵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寧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乾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寧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沈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餘光發現那寧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後,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麵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後一個吃上麵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裡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寧吉為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沈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寧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沈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帳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寧吉為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寧吉以後成為飛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寧吉多半是一個極為年輕的飛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寧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為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為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為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於明瞭,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閒言碎語,並不會對文聖一脈産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寧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閒下來的年輕隱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閒了。

  前有裴錢,後有寧吉,哈哈,陸沈卷了一大筷子麵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沈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麽多,浯溪裡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壇黃酒或是糯米酒,嘖嘖,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沈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湧動,陸沈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麽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沈悶悶嘆了口氣,再抬頭隨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麽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沈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沈從袖中摸出幾個鹹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産,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沈沒來由感嘆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陰-道上,還能是什麽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沈說道:「顧璨故地重遊,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只因為那個道號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只因為是在蠻荒,天干十人占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後能夠勝出,歸功於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麽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複雜。」

  「至於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於郁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並未能夠直接受惠於槐葉,卻也算是跟著沾光了,因為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著武運傍身,遞出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號『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裡,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麽?」

  陸沈笑道:「在書簡湖,既沒有去劉志茂的青峽島,也沒有去曾掖的五島派,只是先後見了師姐田湖君,黃鸝島仲肅,最後一個,是湖邊某座城內的市井俗子,少年讀書不開竅,靠著腰腳氣力,給人當輿夫,與那些慕名前往書簡湖遊歷山水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每天賺點辛苦錢,顧璨念舊,找到這個曾經當鄰居時常閒聊的少年後,一合計,就借了一筆銀子給少年,準備合夥開個鋪子,顧璨只出錢不出力,咦,如此說來,顧璨怎麽也是個……二掌櫃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眼裡有了些笑意。

  陸沈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狀,「照理說脫困後,本該是喝慶功酒才對,顧璨卻翻臉不認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纏爛打,顧璨越打越火氣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幾分,顧璨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胡來!」

  陸沈點點頭,「是有點拎不清了,惹誰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陸掌教和師父聊閒天的時候,趙樹下只是默默吃著宵夜。

  寧吉是第一次聽說顧璨,還有那個曹慈,便有些好奇,陸沈轉頭笑道:「這個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師父是宿敵,更是你師父武學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師父的那場青白之爭,還有個賭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紛紛押注了,豪擲千金。」

  陳平安笑道:「沒贏過曹慈一次,所有問拳都輸了。不過曹慈的人品,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種亦敵亦友的關係,沒什麽敵對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寧吉點頭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又不是本職行當。」

  這次跟隨陸掌教古怪遊歷一場,沒白走,少年學到了不少書上的說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陳先生一門心思學武練拳,就可以勝過曹慈。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對。」

  趙樹下啞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師父,趙樹下也不覺得師父專注於拳法,就一定能夠贏了那個曹慈。

  朱斂曾經與趙樹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來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

  趙樹下當時自然是有幾分鬱悶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巔,如此無敵於天下,自己師父又該如何自處?

  朱斂便又半開玩笑一句,曹慈為何要自稱天下第二?

  趙樹下不是那種心思活絡、擅長辯論的人,一時間無法作答。

  朱斂便自問自答,可能是曹慈實在是太厲害了,確實沒有人可以跟他分出勝負,但是曹慈始終覺得有個人,可以與他爭第一。

  但是這場架,雙方必須分出生死,才能決定真正的勝負。所以只可能是後來的某個人,與曾經的曹慈爭第一。

  趙樹下點點頭,那會兒滿腦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師父,自然而然,會覺得世間武夫,唯有師父,才能與曹慈一較高下。

  朱斂卻笑道,那個人就一定是必然會在山上長久修道的山主嗎?你趙樹下呢?不也是一位純粹武夫嗎?

  陸沈更是對寧吉佩服不已,你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這還沒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後,等到寧吉見過了老廚子朱斂、小師兄崔東山、大師姐裴錢,尤其是賈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還了得?

  落魄山的風氣,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陳平安突然與陸沈問道:「你覺得桐葉洲那條大瀆,能夠順利開鑿成功?」

  陸沈毫不猶豫笑道:「時來天地皆同力,豈會不成。只是這麽大的一樁壯舉,小磕小碰在所難免,就當是好事多磨。」

  陳平安便舉起白碗,朝陸沈那邊遞過去,「借你吉言,走一個。」

  陸沈舉起白碗與之輕輕磕碰,「哥倆好,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在這邊開設學塾,當個教書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費心思了。

  陸沈便以心聲問道:「有確定元嬰境瓶頸的心魔所在嗎?」

  看似是一句廢話,既然陳平安已經在密雪峰那處道場內,嘗試過破境,而且不止一次,豈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陳平安點點頭,沈聲回答道:「大致可以確定了。」

  山野夜風清涼,陸沈端著酒碗,望向學堂檐下那串微微搖晃卻無聲的鈴鐺。

  陸掌教的眼角餘光,卻是在那個待在陳平安身邊就會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趙樹下。

  甚至可以說,陸沈此次現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與這個很像陳平安的趙樹下聊幾句。

  正因為太過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贋品書畫,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跡的評價。

  可陸沈不在那個「某些」之列。

  同樣是酒桌旁,相較於合歡山粉丸府內,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女子武夫,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陸沈更擔心眼前這個作為陳平安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倒不是說趙樹下的武學成就,一定會比裴錢更高。先前趙樹下在那送駕嶺練拳,陸沈做過一番粗略演算,趙樹下的武學高度,的的確確,無法高過師姐裴錢。畢竟如今裴錢已經是止境武夫,趙樹下才是一個剛剛破境沒幾天的五境武夫,一個此生都注定與「最強」二字無緣的純粹武夫。

  所以陸沈對趙樹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直覺,而陸沈這種修士的直覺,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收拾過碗筷。

  陳平安和陸沈繼續喝酒,這次喝的酒水,卻是陳平安在山上從某個蒙童家裡蹭來的土燒酒釀。

  又有客至,可謂鄰翁。

  正是那位剛剛得了一件異寶的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

  這位年老文士模樣的河神,懷裡捧著一隻空酒壺,先前此物被巡視水域的府上差役發現,見它在細眉河上漂浮,那撥水府胥吏竟是移動、捉拿不得,卯足勁也搬不動分毫,就與上司官吏禀報,任由這些身負水仙頭銜的水府佐官,運轉水法依舊無法改變那只酒壺順水而下的漂流路線,不曾想河神高釀一出馬,便手到擒來,只覺得那只酒壺,似是通靈開竅之活物,市井志怪書上所謂的自動認主一般,把高釀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將其甩出去,但是粘在手上,丟也丟不掉,高釀心中叫苦不叠,誤以為是著了道,要倒大黴了。周邊一衆水仙胥吏和蝦兵蟹將,不明就裡,那溜鬚拍馬自然是震天響了。

  高釀冷靜下來,發現手上那只燙手山芋一般的酒壺,似乎並無異樣,反而頗有幾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應,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作為細眉河源頭的學塾這邊,若是來歷不明、暗藏殺機的物件,也好讓見多識廣的隱官大人幫忙掌掌眼,幫忙剝離出去,可若是出自隱官大人的親手賞賜,也該當面道一聲謝,才算合情合理。

  陳平安瞧見那只酒壺,不動聲色,笑著招手道:「高老哥,來這邊坐。」

  得了隱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釀先是快步小跑,只是臨近那張酒桌,便放緩腳步。

  早已瞥見桌上的一隻空酒壺,高釀如釋重負,與自己手上酒壺,是一模一樣的形制。

  「寧吉,新收的學塾學生。」

  陳平安趁著高釀的這一快一慢極見功力的空當,笑著介紹道:「這位陸道長,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異士,不過是瞧著年輕,不顯老。」

  陸沈連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舊坐著,側過身,拱手抱拳笑道:「幸會幸會,見過河神老爺,小道與陳先生是共患難同富貴的摯友。」

  高釀連忙作揖行禮,「小神高釀,承蒙陳先生照拂,暫任細眉河水神,見過陸仙長,榮幸之至。」

  隱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說是作揖,磕幾個響頭,不也是該有的禮數和情誼?

  只說上次,與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在這邊一起喝過酒,之後高釀有幸參加一場關於龍宮事宜的秘密議事,占個座而已,說不上話的那種,結果餘蕙亭就與自己頗為和善,多聊了幾句,何等臉上有光,連帶著那些大驪隨軍修士,都對自己高看幾眼了。

  趙樹下又搬了一條竹椅過來,笑道:「高先生,請坐。」

  高釀連忙道了一聲謝,因為手上拿著只酒壺,只得單手接過椅子,寧吉已經主動起身,拎著椅子跟趙樹下坐在一邊。

  陸沈說道:「高老哥這是送酒來了?」

  高釀頓時臉色尷尬。

  陳平安幫忙解圍道:「這般寶貝,隨水而下,自然是有緣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釀心中暗喜,寶光一閃,那只酒壺竟是從手中脫落,高釀連忙伸手接住,也顧不得什麽,從懷中摸出一根以祠廟香火和精粹水運煉製而出的碧綠繩子,將其繫掛在腰間。

  陸沈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還能夠鄰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釀使勁點頭道:「福氣,能夠與隱官大人當鄰居,都是小神的福氣。」

  趙樹下已經給高釀拿來一隻白碗。

  寧吉只是奇怪這位河神老爺對陳先生的那個敬稱,是某種官職嗎?

  陳平安笑道:「人間善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禮多人不怪,高釀二話不說,連喝了兩大碗土釀酒水,與年輕隱官和陸仙長分別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辭,那麽一番真情,滿腔熱枕,就都在酒水裡了。

  約莫是沒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釀嗆了一口,納悶不已,哪來的土燒,酒勁如此霸道?

  陳平安回敬了一碗,陸沈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嘆道:「今夜見到高老哥,便讓小道想起一個老朋友,同樣是姓高,高孤,孤單的孤,高老哥你則是釀酒的釀,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數,總喜歡說形骸非親、更何況形骸外物,卻喜歡獨自喝酒,偏偏他這輩子又從沒醉過,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

  高釀連忙雙手持碗,「想來陸仙長的朋友,都是雲海之上的道門仙家,小小細眉河神,豈敢高攀。」

  高釀這句客氣話,還真沒說錯,陸沈所謂的老朋友,高孤,確實不是他一個細眉河水神可以隨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華陽宮,幽州道士高孤,道號「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極有希望憑藉煉丹一道,躋身十四境。

  小桌上沒有一樣珍饈美饌,只有幾盤下酒菜,趙樹下和寧吉,也只是嚼著一位蒙童長輩送來的番薯幹。

  高釀很快就領教到那位年輕道士扯閒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聽他在那邊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衆生何其多,人間萬萬年,偏偏在此時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夠在此刻相遇痛飲村釀,這等緣分,不教身前樽滿且又空,就說不過去了!」

  「唉,老哥這話就說得差了,酒桌上無輩分高低,不談出身好壞,看只看酒品優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謙,小道雖說修行馬虎,看人面相卻是奇準,你年紀雖長,氣態卻不遲暮,難能可貴,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碩儒,卻不迂腐,生得謚號,死後作神靈,擔任這條細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於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觀書看不動,又如何,只管語不驚人死不休,論事驚人膽滿軀……」

  「匹馬青衫萬人呼,帝鄉當年急急符。雞犬同宿共一船,誰是賓客誰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為片刻的當局者,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於酒桌醉鄉內,得個長生不朽?」

  高釀偶爾接話幾句,既高興年輕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幾分彆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勁敵了?

  這位陸仙長,官場上歷練過的?否則咋個比自己還能吹呢?

  一開始道士聊到高釀,河神老爺還會趕緊提一個,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燒,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陸道長的一個說法接著一個說法,這般勸酒,委實是厲害了些,畢竟這類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酒局,他高釀總要撇開身份真喝酒才像話,再說了,隱官大人都開始給自己幫忙擋酒了,理由蹩腳,說是他們說喝的市井土燒所剩不多了,還得餘著點,好在給學生們備課的時候喝酒提神。

  高釀喝到最後,臉色微變,趕緊告罪一聲,腳步不穩,踉踉蹌蹌跑到學塾遠處嘔吐。

  河神老爺都沒敢施展神通,驅散酒勁,只是不忘伸手揮袖,打散那股異味。

  陳平安也喝了個滿臉漲紅,氣笑道:「陸道長真心想要給細眉河增添水運,好歹換個法子。」

  陸沈笑呵呵道:「高釀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這兒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嘔出心肝都心甘情願。」

  原來高釀在酒桌上喝了幾兩酒水,一條細眉河就可以增加幾斤水運。

  陸沈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竹椅,打了個酒嗝,仰頭看天,喃喃道:「高釀他們的酒桌,大概就是萬年之前的我們人間吧。」

  高釀吐過之後,只覺得神清氣爽,重返酒桌,主動討要酒喝,約莫加上陳隱官和陸道長,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壺、也可能是四壺仙釀酒水,至於酒水從何而來,極能察言觀色的河神老爺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記得徹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與那陸道長劃拳吆喝起來,最後高釀便腦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麽沈沈睡去,呼嚕如雷。

  趙樹下和寧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著,早就結伴去別處散步了。

  陸沈看著那個眼神熠熠光彩的陳平安,笑駡道:「你這酒量,也太欺負人了些,跟酒品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過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陳平安,這輩子確實沒醉過幾次,屈指可數,好像只是年少時在黃粱福地醉過一次,後來就是去找徐遠霞,那次也喝醉了。

  陸沈剛要說話,抬起手,捂嘴就跑,過了會兒才大搖大擺返回酒桌,癱坐在竹椅上,「好久沒這麽喝了。」

  記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當時陋巷小飯館的酒桌上,有從白玉京重返家鄉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姚可久,除了陸沈,還有玄都觀孫懷中,華陽宮高孤。那頓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暈暈沈沈,之後姚可久說是孫觀主攙扶陸沈離開酒桌,高孤卻說是姚可久背走的陸沈,孫觀主又說是他親自拽著陸掌教的一條腿離開的巷子,所以那晚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弄,格外乾淨。

  陸沈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香氣彌漫的丹藥,拍入嘴中,大口嚼著,再往陳平安那邊遞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馬不頭暈。」

  本來還能硬著頭皮扛著的陳平安,不知怎的,一聽到解酒頭暈什麽的,就開始胃水翻湧,嘴上駡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曬穀場邊緣地帶,蹲在地上朝溪澗那邊吐了很一會兒。返回座位,也學陸沈靠著椅背,伸手輕揉肚子。高釀依舊打著呼嚕,陸沈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盤子裡邊的最後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難得幾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寧吉的,當年我們就是怎麽看陳平安的。」

  陸沈說道:「如果我在小鎮擺攤那會兒,跟你說會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嗎?」

  事實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張賭桌,甚至還有幾個天之驕子,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賭輸了所有押注。

  陳平安說道:「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這裡,運氣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陸沈笑了笑,「如今數座天下,可能一百個人裡邊,有九十九個人,都會如此認為,剩下一個,要麽是我這種舊識,要麽是親近落魄山的。畢竟俗話都說,命裡只該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鬥。」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釀,笑道:「以後你得跟他提個醒,夾一筷子菜出盤子,當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著多膩歪。」

  陳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陸沈放下最後一筷子,細細嚼著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樹同發千百花,只是隨風而墮,便各有落腳處了,自有落地碾為樹下塵土如人死故鄉的,亦有隨水飄零一直去往遠方如遊子不還鄉的,猶有過門窗拂簾幌墜於床席之上,又有入籬牆落於混汁之中,各有遠近,貴賤,你們儒家聖賢說這不是因果,其實在我看來,何嘗不是一個窠臼,古之大化者,依舊出脫不得。」

  那高釀猛然驚醒一般,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若命自來,迎而禦之!」

  說完便又倒頭睡去,河神老爺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間酒壺,笑語喃喃,發達了發達了。

  陳平安都被嚇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陸沈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說嘛,高老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迷迷糊糊之間,醉後吐真言,不過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兩任看門人,鄭大風,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謝狗的蠻荒白景,這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

  還有那個白髮童子,新任編譜官箜篌,是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陸陸續續進入落魄山的年輕人,孩子們,皆如草木逢春當茁芽,欣欣向榮,善萬物之得時。

  陸沈說道:「先前在潑墨峰之巔,曹溶問了我一個問題,說那場文廟內部的三四之爭,是不是更偏向文聖。」

  陳平安笑問道:「事實如何?」

  陸沈自顧自說道:「相傳遠古時代,神靈眼中是無晝夜之分的。」

  「後世萬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鑄鼎的浩然禮聖,分開了天地,才會絕天地通。」

  「事實上,禮聖的這個舉措,便徹底斷絕了人間道士,躋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師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師尊,在萬年之前,他在那場河畔議事之前,就推算出這個結果了。」

  「當人間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惡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別。」

  「所以文聖的人性本惡,看似是與亞聖人性本善在作對峙,實則是憑此與亞聖合力,再一次撐開了天地。」

  聽到這裡,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取出酒水。

  在學塾這邊,給自己訂立過一條規矩,不動用術法。

  陸沈微笑道:「知道為什麽文聖最偏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陸沈緩緩說道:「崔瀺太聰明了,所以他對待世間笨人是沒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長遠,所以對整個世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焦慮。他曾經想要與世界做個了結,但是最終又與這個讓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選擇握手言和,與所有他內心在意的那幾個人,不告而別。」

  「崔瀺應當去潛心學佛,對待衆生萬物具平等心,繼而過文字障,徹底超脫天地藩籬,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於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只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為,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後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為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於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只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為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別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為師,也只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於你。」

  說到這裡,陸沈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沈,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沈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綉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別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沈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寧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鬱,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乾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寧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丟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游魚集聚處,先在上游壘石、好似築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將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寧吉笑著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後順序?

  只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寧吉閒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隨意丟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隨口笑言一句,以後暮春時節,山外百花雕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只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

  如果將那溪澗游魚比作人間練氣士,從山中傾瀉凝聚至此的流水,視為天地間的靈氣?

  游魚在水,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興許都不知水為水,那麽練氣士置身於天地間,是不是也將修道煉氣視為再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樹下視線上移,從溪澗移向山中,山頂,最後是天上。

  寧吉終於開口問道:「趙師兄,在想什麽?」

  趙樹下回過神,收回視線,與少年笑道:「沒什麽。」

  他們一起返回學塾,然後舉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典禮。

  無非是陳平安坐在一張椅子上,喝過寧吉端來的一碗茶水。

  這場拜師收徒禮,觀禮之人,除了少年的師兄趙樹下,就只有一個雙手籠袖的陸沈。

  寧吉磕過頭,陳平安將少年攙扶起身。

  就在此時,一個風塵僕僕的窮酸老人,快步跨過門檻,笑道:「還好還好。」

  陸沈見機不妙,就要腳底抹油,卻被老秀才踮起腳尖,伸手摟住脖子,強行與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語氣唉了一聲,一隻手做了個舉杯飲酒的姿勢,「走啥走,咱哥倆難得碰頭,不得,嗯?」

  陸沈伸手使勁拍了拍老秀才的骼膊,斬釘截鐵道:「真對不住,事務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陳平安他們幾個點頭致意,燦爛而笑,同時拖著陸掌教就往門外酒桌那邊去,說道:「不差這頓酒的功夫嘛,多聊幾句,吵架一事,你參加過,我也參加過,都贏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沒能碰上,今兒補上,一邊喝酒一邊閒聊,至於輸贏,計較個甚,陸掌教看開些便是了。」

  陸沈舉起雙手,「貧道認輸!」

  老秀才鬆開骼膊,拈須而笑,點點頭:「陸掌教好大氣魄,認輸輸一半,以後傳出去,想必也是一樁美談。」

  寧吉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寧吉便想要磕頭,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骼膊,「別,作個揖就成,心誠就很夠了。」

  少年轉頭望向先生,陳平安笑著點頭,少年便畢恭畢敬與那位老書生作揖行禮。

  老人趕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桿,面帶微笑,受了這份揖禮。

  為師者傳道,求學者受業,皆須心平氣和,先生治學嚴謹,氣態安詳,學生求學恭敬,彬彬有禮,且共從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很好啊。

  老懷欣慰的老秀才,轉頭與陸沈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認輸輸一半這種事,絕對不會外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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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11 13:59:3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題外話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連忙作揖致謝,可憐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說漏嘴外傳了。」

  今夜學塾屋內就這麽幾個人,陳平安這傢夥雖說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可嘴巴還是很嚴實的,從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至於趙樹下和寧吉,一個性格穩重,一個與自己關係不錯,想必都不太可能拿這種事與誰當談資,但是老秀才什麽事做不出來,可別回到中土文廟,敲鑼打鼓放鞭炮拉橫幅,不然就是與于玄、穗山周游這些好友,閒聊幾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說話不當真,一個不小心?到時候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再經過玄都觀大肆渲染一番,估計陸沈就要多出個「輸一半」的綽號了。

  一身儒衫的窮酸老書生卻是稽首致禮,「哪裡哪裡,陸掌教不好虛名而已,我這個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來,陸掌教讓我一隻手一條腿,都萬萬敵不過陸掌教。」

  這就開始得了便宜賣乖了?

  老秀才與陸沈使了個眼色,轉頭與陳平安他們幾個說自己要與陸掌教聊幾句悄悄話,便勾肩搭背往門外走去,老秀才個兒不高,陸沈卻是身材修長,可憐陸掌教就歪頭側著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氣的道士,混不吝的老書生,在各自道統內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寧吉有點懵,只因為陸沈這個名字,與白玉京掌教這個身份,先前在玉宣國京城那邊,「道士吳鏑」就已經為少年解釋過,因為打過一個寧吉都聽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寧吉大致清楚陸沈在「山上」的分量,簡單來說,陸沈是人間屈指可數的大人物,只是不知為何,家鄉在這邊的陸道長,道場卻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華城,貴為道門掌教之一。

  那麽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師爺,好似竟然可以在陸道長這邊,處處占據上風?

  先前陳平安喝過了拜師茶,按照輩分,這位被先生稱呼為先生、被陸掌教稱呼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寧吉的祖師爺了。

  寧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吵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生故意說得通俗輕巧了,其實是一場正兒八經的辯論。先生與陸沈都曾參加過百年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卻不是同一場辯論,他們一個壓軸,一個開場,都贏得很服衆,只是後來他們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規矩就不再參加辯論,所以沒有碰面。」

  寧吉繼續問道:「先生,祖師爺與陸道長辯論的結果?」

  陳平安稍作思量,說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話,「不一定,勝負不好說的。陸沈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長寓言,沒有之一,氣勢磅礴,確實無人可敵,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與之敵對者,如面對洪水決堤,心悅誠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陸地乾涸之魚,重返河流。先生論道講理,脈絡清晰,次第穩固,況且文采也是極好的,卻不是那種詞藻華美的好,宛如在前邊鋪路,後生亦步亦趨即可。」

  寧吉聽到這裡,鬆了口氣,既希望祖師爺學問很大,辯論很厲害,也不希望陸道長輸,打個平手是最好了,乾脆不吵架更好。

  陳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達。先生以前在陋巷教書多年,窮困潦倒,每次購置書籍、紙筆都要精打細算,而陸道長擔任漆園吏的時候,也曾窮得揭不開鍋,與當地監河侯借過糧食。」

  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其實剛才陳平安說是緊張萬分,沒有半點誇張。

  只因為一旦先生與陸沈正式論道,對於兩座天下來說,都會産生不可估量的後果,一個小小的偶然,文廟文聖與掌教陸沈,看似偶然相逢於一處村野學塾,就會給未來千年帶來無數個影響深遠的「必然」。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先生為了自己,與陸沈吵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將分出無數支流、支脈的關鍵時刻,陸沈當然更不願意與文聖辯論一場,因為雙方注定沒有贏家,只有兩敗俱傷。

  老秀才一發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斷陸沈的合道十五境,當然文聖自身也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看遍數座天下,的的確確,都不是什麽一手之數,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剛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從天外急匆匆趕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與掌教陸沈、準確說來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種極為強硬的表態,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廟,失去陪祀身份,也要為尚未登頂、走在山路上的關門弟子護道一程。

  只不過對方畢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陸沈,故而老秀才還是極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這就叫混江湖嘛。

  只說老秀才幫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撈取那幅河圖,道家也好,道教也罷,總之整個道門,就得承這份情,一般授道士可以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陸沈與他的師尊道祖,身份擺在那邊,自然不能這麽不講究。

  一張小酒桌,老秀才與陸沈相對而坐,老秀才拿出兩隻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讓陸掌教拿出兩壺青冥天下的好酒,陸沈便從袖中摸出兩壺分別産自白玉京碧雲樓和地肺山華陽宮的仙釀,各自倒滿杯中酒,老秀才誇贊對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陸沈便禮尚往來,卻不是說老秀才的好話,而是說旁邊陳平安那間屋內,滿屋書香,書味勝過清水養魚。

  當年亞聖曾經遊歷青冥天下,除了談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實亞聖也有在異鄉傳道、開設書院的意願,只不過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歡處理庶務,久處天外天,常年與天魔對峙,根本就懶得與亞聖見面,所以是幾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與亞聖秘密對接議事,所以就沒談攏。可事實上,如果白玉京道官當年就能夠推算出三教祖師散道一事,是絕對不會拒絕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當然是百家爭鳴、尤其是佛家寺廟和道家宮觀如花開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幾位白玉京道官當年沒答應亞聖,除了擔心被儒家勢力在天下開枝散葉,一發不可收拾,其實還有個大修士會想東想西、與真相越來越遠的原因,可能換成河神高釀這種混過官場、公門修行過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為掌教余斗沒露面,白玉京那邊就會覺得這便是餘掌教的態度了,既然余斗不點頭,那可就是沒得商量了?

  作為白玉京僅剩兩位掌教之一的陸沈,當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師兄余斗說幾句,再捎話給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無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陸沈不知為何,卻假裝不知此事,只是在外遊山玩水,去玄都觀討駡,或者找高孤、吳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誰都不如陸掌教這麽愜意,然往來,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只說擔任白玉京掌教之後,陸沈在青冥天下,好像確實沒有做過什麽世俗意義上的壯舉,遠遠無法與前邊兩位掌教師兄媲美。

  偶有事跡流傳在外,也都是些荒誕不經的笑談。

  「文聖先生何曾虛度光陰片刻,閱人事如觀山川,履跡所及,事跡所在,一個讀書人能夠影響無數讀書人,這要不是壯舉,什麽才是。」

  老秀才撓撓頭,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鬚感嘆道:「不知老之將至,頃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陸沈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細思皆幸矣。」

  「這種話,也就陸掌教說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駡酉時妻。多讀聖賢書,遇事且呵呵。修身養性,處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頓時啞然。

  大概陳平安是見酒桌那邊當真只是扯閒天,就走到門口,問先生要不要吃點宵夜,老秀才拍著肚子,連連點頭,笑言這敢情好,再不吃點,五臟廟就要造反了。見陳平安站著沒挪步,老秀才就讓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點,不能喝酒就喝茶,陳平安點頭坐在桌邊,趙樹下和寧吉就去竈房忙碌宵夜,他們打算多炒幾個下酒菜,看架勢,是要喝第二頓酒了。

  陸沈笑道:「你不用這麽緊張,我與文聖先生,吵不起來。」

  一般來說,作為先生的老秀才都說要跟陸沈說事了,身為學生弟子的陳平安,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不該攪和的,不合乎規矩。

  大概這就是關門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陸沈也當過數千年的關門弟子,感同身受,必須感同身受。

  陳平安沒好氣道:「吵不吵,主動權在我先生手上,陸道長說了管屁用。」

  老秀才撫鬚而笑。聽聽,誠不誠意,暖不暖心?

  陸沈聽到陳平安對自己的稱呼是陸道長而非陸掌教,言語內容也不見外,就不計較什麽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卻沒摸出什麽,只是抬頭望向陸掌教。

  陸沈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一抹,示意貧道曉得規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這才摸出一幅河圖的摹本,終究是倉促為之,其中蘊藏的術算真意,興許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陳平安先別著急打開,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遲。如今攤開畫卷翻閱內容,一顆道心只會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修心有成,讓老秀才信得過,否則換成一般的練氣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這幅僅是摹本的河圖,贈物即害人了。

  陳平安點頭,默默收入袖中,就當是酒桌之上無拘束,破例一次施展術法,袖內山河縮地脈,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線牽引,將其擱放在了竹樓一樓的書桌那邊。

  老秀才笑道:「喜好鑽研術算一道,是好事。以後遊歷中土神洲,可以與那幾位術家老祖師請教請教,他們當年欠你大師兄一個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問,只管放膽詢問,萬一問住他們了,就又是一樁新的香火情了。小寶瓶,又乾,還有寧吉他們這些孩子,以後就又可以與那些老夫子們理直氣壯討教學問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臨時截取的光陰畫卷,也沒想著長久保留,屬於那種閱後一次即無的走馬觀花圖。

  陸沈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聞名不如見面,既然陳平安以後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點親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親耳聽一聽他們的言談。

  畫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無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蘆上邊,長籲短嘆,每喝一口酒,便嘆息一聲。一旁身為東道主的於老真人,便小有尷尬。

  老秀才越是不說什麽,于玄便越是心懷愧疚。

  等到老秀才舉起酒壺,反過來勸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氣數新,不愁無地放閒身,思量便合從君去,星漢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點吃不消了,只因為今夜來天外道賀之人,柳七兩手空空,並無攜帶賀禮。隨後乘船而至天河的顧清崧,倒是駡了幾句于玄,除此之外,許夫子兩袖清風,大伏書院的程龍舟,都是讀書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皚皚洲韋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認的大財主,家底何等雄厚,約莫是這般太有錢的有錢人,都不稀罕提錢的緣故,使得眼巴巴等著幫忙收取賀禮的老秀才,別說是一件山上法寶,就是一顆神仙錢的影子都沒瞧見。

  在韋赦拜訪之後,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興匆匆趕來,作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巔神仙,先前察覺到天河異象後,毫不猶豫,就用飛升境大修士獨有的方式,與文廟那邊禀報再錄檔繼而被文廟告知可以遠遊天外,但是時間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過一個時辰。

  但是當荊蒿看到于玄身邊的老秀才,差點,當真是差一點就轉頭走人。

  上次在文廟議事,只是遙遙旁觀了一場鴛鴦渚的熱鬧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說了幾句不是那麽中聽的言語。

  然後那個左右就興師問罪找上門,雖然只遞出一劍,就讓被譽為「八十道法皆登頂」的荊蒿,受傷不輕。

  讀書人脾氣這麽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劍術,還是當不成文廟那邊的陪祀聖賢。

  于玄假裝沒看見那個處境尷尬的荊蒿道友,只是以心聲笑問道:「老秀才,怎麽回事,貧道記得荊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劍,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一般與人問劍結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荊蒿不至於瞧見你,就這麽膽戰心驚吧?」

  這還是于玄說得含蓄了,以荊蒿的為人處世,只要有機會,是肯定會上桿子與文聖套近乎的,也會想著將某些事翻篇。

  可憐荊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遠處猶猶豫豫,一時間為難不已。

  確實,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頓,荊蒿就當是啞巴吃黃連,忍了那個左右便是。

  關鍵在左右離開沒多久,就又來了個讓荊蒿不得不主動磕頭的大人物,對方同樣是一位劍修,但是與宗門祖山所在的青宮山極有淵源。

  如果說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麽青宮山,便是這位劍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荊蒿這一脈,其實是鳩占鵲巢,屬於「借住」,只不過真正的主人,自從斬龍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門,除了荊蒿這位祖師爺,就無一人知曉這等驚人內幕了。

  老秀才笑眯眯道:「於老哥有所不知,當時在文廟,左右前腳剛走,那位陳仙君後腳就跟上了,等於又澆了一盆冷水在荊蒿的頭上,荊蒿被嚇得不輕。」

  于玄愈發好奇,「怎麽講,給說道說道。」

  老秀才說道:「荊蒿那一脈的祖師爺,與陳仙君道緣不淺,雙方關係有點類似……顧清崧與陸沈,所以後者如果出山,荊蒿就得讓出那座祖山了,物歸原主,就算荊蒿找文廟撒潑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宮山,原來曾是斬龍人陳清流的道場?

  所以當斬龍之人在文廟議事期間重新現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練氣士,可能就是自認「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荊蒿了。

  果不其然,被陳清流找上門後,荊蒿就已在心中瞬間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乾脆將整個宗門搬遷出青宮山地界,長痛不如短痛,雖說宗門必然會大傷元氣,可好過成天提心吊膽。

  不曾想那位一開始確有「收山」打算的陳仙君,好似臨時改變注意,言下之意,等於是送出了青宮山給荊蒿。

  但是話裡有話,算是與荊蒿提了兩個小要求,一個是被荊蒿關禁閉的弟子,他陳清流看得順眼,你得恢復對方的宗主身份。

  當時陳清流說是你不願意就算了。

  荊蒿當然不敢不願意,自己的骨氣再百般不願意,可肩上的那顆腦袋必須點這個頭。

  陳清流當時的第二個要求,是說將來可能會有他的一個山上朋友,遊歷流霞洲,如果順路去青宮山做客,讓荊蒿上點心。

  被陳仙君說成是「好兄弟」的那位山上前輩,道號「落魄山小龍王」。

  還說以後荊蒿與這位道友見了麵,便可以一眼認出。

  所以荊蒿事後便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讓幾個得力的心腹弟子親自走了趟寶瓶洲,去打探落魄山的消息,結果傳回青宮山的情報,卻讓荊蒿震怒不已,直接下了一道措辭嚴厲近乎申飭的法旨,將他們駡了個狗血淋頭不說,在密信末尾寫下兩字,再探!

  原來寶瓶洲落魄山那邊,確實有一位青衣小童模樣的練氣士,但是按照第一封諜報顯示,卻是個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就只是一條地仙水蛟?也難怪荊蒿會暴跳如雷,你們是一幫蠢貨,當你們師尊也是傻子嗎?

  第二份情報,內容更為詳細,連那個名叫陳靈均的真身是條小水蛇,都給刨根問底出來了,早先作為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境內,有條禦江,那陳靈均與水神關係莫逆,是個性格極為跳脫的……青衣小童。只是後來遇到了那位當時尚未發跡的年輕隱官,算是最早跟隨陳平安去落魄山修行的「元老」之一。

  這就讓老謀深算的荊蒿愈發驚疑不定了。

  一個斬龍之人,與一條元嬰境水蛟,稱兄道弟,誰信?

  只是荊蒿打死不信,又能如何?總不能真被打死才肯信吧。

  總之不管真相如何,都繞不開落魄山和陳平安就是了。

  既然繞不開陳平安,那麽今夜見著文聖,荊蒿就更心虛了。

  禮聖幾乎不插手文廟具體事務,亞聖身在蠻荒天下,所以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就是這個好似擔任臨時一把手的老秀才了。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駡那幾句,真不算冤枉了你。」

  于玄無奈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作為譜牒修士,常有觀禮,推脫不得,參加各色酒局,酒桌上的人情往來,免不了與人說幾句場面話。」

  浩然九洲的流霞洲,屬於一等一的山水形勝之地,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都喜歡去那邊遊歷。在那邊建造有別宮的別洲修士,不計其數。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對道侶,又是出了名的好客,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與天隅洞天的三伏宴,都極負盛名。于玄經常外出遊歷,荊蒿又是個擅長湊熱鬧的,與于玄算不得朋友,卻也是混了個熟臉的,荊蒿對外說自己是于玄的朋友,于玄總不能專門發一封山水邸報說不是。

  那荊蒿還是硬著頭皮,趕來這邊給于玄道賀幾句,再與文聖致歉。

  老秀才倒是沒有板起臉說什麽,就只是笑呵呵,也不搭話。

  不愧是號稱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場的荊蒿,事到臨頭,便豁出去了,與于玄談笑風生,再偶爾見縫插針說幾句陳隱官的年輕有為,反正楞是聊了小半個時辰才告辭。

  老秀才坐在葫蘆上邊,自顧自喝酒,都要替于玄和荊蒿尷尬得摳腳。

  期間荊蒿壯起膽子,與文聖旁敲側擊一句,說是自家青宮山,歡迎陳隱官和靈均道友莅臨寒舍,只是懇請事先與他們打聲招呼,他荊蒿必須在流霞洲邊境線上親自迎接貴客。

  老秀才佩服不已,要境界有境界,要臉皮又臉皮,不得不說,有些位置,真是荊蒿之流才能坐上去。

  老秀才便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畢竟是山頂數得著的修道有成之士,總不能一天到晚兩耳不聞窗外事。家務事解決好了,山外事也稍微上點心。」

  只見那荊蒿神色肅穆,起身就是一個作揖,長久彎腰不起,來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言語,「謹遵文聖教誨!」

  文聖所謂的山外事,當然就是天下事了。

  懂了,蠻荒天下那邊,少不得自家青宮山一脈修士的身影,一本文廟功德簿上,當有青宮山修士的名字。

  荊蒿一走,就複歸清淨了。

  于玄疑惑道:「老秀才,那位靈均道友是何方神聖?」

  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爐火純青的老狐狸了,于玄一下子就聽出荊蒿的言外之意,顯然是將此人與陳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

  老秀才笑道:「了不得,可了不得,先前道祖遊歷驪珠洞天舊址,就是這位靈均道友負責為落魄山出面待客,第一次瞧見碧霄洞主,便大大方方邀請老觀主去山中做客,保證管飽。見著了道祖,更是不卑不亢,風骨凜凜,勸說道祖改個名字。」

  于玄一臉震驚道:「什麽?!」

  即便如今躋身了十四境,登高望遠,于玄還真不敢說自己就可以與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甚至未來千百年都是如此。

  況且都說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最喜歡記仇。

  道祖多半是騎牛遊歷了,那麽這位靈均道友的所謂「管飽」?不是當面挑釁是什麽?

  一句「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可不是什麽夫子自道的大話狂言,當年這位落寶灘碧霄洞洞主,也就是碰到道祖,才吃了個大虧,否則在漫長的遠古歲月裡,在這位前輩手上吃過苦頭的人間「道士」,不在少數。

  至於讓道祖改名,又是什麽緣故?!

  天底下真有這麽不知死活……膽氣豪壯的英雄好漢?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得空了,不妨親自去趟落魄山,就知道那邊的風氣之淳樸、待客之誠摯了。」

  于玄輕輕點頭,聽聞靈均道友的壯舉之前,那處寶瓶洲落魄山,老真人可去可不去,現在覺得是必去不可了。

  無法想像,不曉得怎樣的一方水土,才能養育出這般鐵骨錚錚的豪傑,怎麽感覺比起顧清崧,依舊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下修士,既有他于玄、身邊老秀才、還有陸沈那樣的,確實屬於比較萬事好說話了。

  卻也有碧霄洞主、余斗和鄭居中、高孤這般比較喜歡較真的修士,你去當面開個玩笑試試看?

  此次于玄合道,確實比較突兀,出人意料,再加上浩然天下這邊,修士想要飛升天外,規矩重重,而且一些與文廟關係不佳、惡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巔修士,也不願意因為此事與中土文廟通報、求情,多是想著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門,再去登門寒暄幾句。

  所以除了顧清崧,還有荊蒿這種臉皮厚的修士,于玄那撥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今天幾乎都沒有露面。

  老秀才合道所在,是桐葉、婆娑和扶搖三洲陸地,哪怕身在天外,喊人不難。

  只是三洲山河,滿目瘡痍,尤其是飛升、仙人兩境大修士,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

  于玄試探性與老秀才客氣一句,「不然貧道跟中土神洲的幾個至交好友,知會一聲?」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老秀才滿臉猶豫道:「這樣不太好吧?」

  天底下哪有主動跟人討要賀禮的道理。

  這跟火龍真人那種「你們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緊、諸位的紅包必須得到,畢竟紅包再薄,好歹也是個心意」有什麽兩樣?

  于玄便順水推舟點點頭,改口道:「是不太好。」

  老秀才立即跟著改口,「其實也還好。畢竟是這麽大的喜事,只此一遭的事情,比當新郎官還難得。」

  于玄一時無言。

  你那關門弟子,如今真有這麽窮嗎?

  沒記錯的話,之前在天外,他與白景,可沒少掙。

  退一萬步說,真沒錢,陳平安也敢在桐葉洲發起開鑿大瀆一事?

  于玄有點無奈,這事給老秀才整得好像越來越變味了。

  老秀才伸長脖子眺望遠方,笑道:「哎呦,青冥天下那邊來人了。於老哥,羨慕羨慕,朋友真多啊。」

  于玄瞥了眼遠處,笑道:「都是沒見過的,算哪門子朋友。」

  老秀才盤腿而坐,拿酒壺敲了敲膝蓋,「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候補的人數有點多?」

  于玄點頭道:「足足二十一人。」

  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于玄依舊將人間一覽無餘。

  尤其是某些牽引星辰一道的練氣士,都是需要通過種種秘術與于玄「拜山頭」的,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調侃,屬於一語中的。

  其中白玉京,有三位道官躋身候補之列,當然,如果加上那個剛剛進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就有四位了。

  第一位來此的青冥道士,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邁道官,聃耳屬肩,白眉覆顴,相貌清臒,一看就是位老神仙。

  老道士道齡極長,兩條雪白長眉,天生長眉者往往長壽,尤其是這類「耳曼者」,是典型的富貴壽考之相貌。

  三教百家練氣士,其中以道士最為高夀,是公認的。

  只是見著了年齡只是自己一個零頭的文聖,離開白玉京碧雲樓的老真人也是笑著主動打招呼一聲老秀才。

  這大概就是文聖獨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來此,明明是為于玄道賀而來,只因為老秀才在場,開口言語,也要將「文聖」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說是一種山水官場的講究,也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當然更是對文聖學問的一種由衷認可。

  老秀才站起身,作揖還禮,滿臉笑容,「見過黃老神仙。」

  黃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譜牒上邊的道號,是「權衡」,因為姓黃,道祖又曾經為黃界首的藏書樓文房匾,賜下一個「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貫自號「玄黃」。

  是碧雲樓的上上任樓主了,之後兩任樓主都是這位老真人的法脈弟子,當年黃界首主動卸任樓主身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鎮一座鎮岳宮,其實就是看守那個被白玉京用來關押刑徒的煙霞洞。

  老秀才笑問道:「老神仙如何得閒來此?」

  黃界首指了指腰間一串所剩不多的鑰匙,笑道:「不瞞文聖,貧道如今可謂無事一身輕了。」

  原來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將僅剩的道官身份,鎮岳宮宮主也一並交出去。

  碧雲樓黃界首,與靈寶城那位道號「虛心」的城主龐鼎,是一個輩分的,當之無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如果不算那種兵解轉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續香火道緣的道士,論資歷輩分,老真人僅次於大掌教寇名,還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傳老真人在少年時,進入白玉京修道沒有幾年,曾有幸與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來到天外,那會兒的少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嘆。

  至於老秀才為何如此客氣,當然不是因為對方的道齡和身份,只是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某個說法,黃界首是白玉京為數不多的「好鳥」,一向極少參與白玉京議事的的黃界首,當年難得現身,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內部引發不小震動的異議,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給讀書人齊靜春讓出一條大道又何妨。

  孫道長當時沈默片刻,與老秀才笑言一句,說這還只是外邊的傳聞,其實黃界首的那句話,說得更加不客氣。

  「我輩道士只是修道歲月更為長久,何必阻擋一個年輕後生憑本事走出的那條登天之路。」

  當時便有一位與黃界首身份相當的老道士,順勢反駁一句,「齊靜春若能登天,我輩如何阻擋?」

  只不過後邊這句話,孫道長雖然與白玉京不對付,可是在老秀才這邊,還是有意隱瞞下來了,忍住沒說。

  因為深知文聖一脈與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黃界首此行,就沒有說那些例如去碧雲樓做客的客氣話。

  之後青冥天下這邊,在黃界首之後,又來了個貴公子模樣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號綠萍,是個極風雅的妙人。

  他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板上釘釘的天下十一,一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

  只是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寶座。

  青冥天下躋身候補的女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趕來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她們好似約好了,聯袂而至。

  雷雨,她是妖族出身,真身為虺,而且她是為數不多至今沒有一個道號的女修。

  在那座被譽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她是兩位湖主之一,占據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遼闊,不輸雍州。

  祖山名為覆船山,主峰擱船尖。

  還有女冠楊傾,她道號「蜃樓」,據傳她精通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楊傾出身幽州弘農楊氏,她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這位出身豪閥的女冠雖然道齡極長,卻是少女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顔如花紅眼如漆。

  還有兩位女修,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稍有差異,是嘴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這對同胞姐妹,分別名叫徐棉和許嬰嚀,其中那位許嬰嚀,似乎與外界傳聞相貌醜陋不同。

  她們除了分別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也是梳妝女官和捲簾紅酥手這兩支道派的開山祖師。

  千年之前,她們還只是仙人境,然後得到高人指點,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雙方不但躋身飛升境,還榮登十人候補之列。

  她們見著了這位年紀不大卻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秀才,打了個稽首,都敬稱文聖先生。

  雖然是兩座天下,可是山巔從來無秘密。

  大弟子綉虎崔,與早年的關門弟子齊靜春,都不用去說了。

  左右,傳聞此人極晚練劍,卻練出了個浩然天下劍術第一,讓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變成一個貶義說法。

  劉十六,之前帶著個虎頭帽少年,問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著那個清秀少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無敵當時明明身在白玉京,竟然沒有還手。

  她們各有各的好奇和疑問。

  顯然給于玄道賀是其次,與文聖多聊幾句才是真。

  女修雷雨,身材健碩,渾身充滿了肌肉線條,只是非但不給人粗糙觀感,反而有一種極少見的美感。

  她率先開口笑問道:「文聖先生,你那學生劉十六,先前問拳白玉京,鬧出不小動靜,當時他身邊跟著個帶古怪帽子的少年,當真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麽?」

  舉世皆知,白也詩無敵,劍術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純粹劍修,恐怕幾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只要白也願意去一趟劍氣長城,就一定能夠與陳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臉茫然,「啊?」

  上次玄都觀一別,記得白也還是個粉雕玉琢的虎頭帽孩子啊。

  楊傾會心一笑。

  先前劉十六與白也曾經遊覽守山閣,在她那座海山仙館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這種事,不宜對外宣揚。

  否則她可能與雷雨一樣,會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這般神人,變成稚童模樣也好,少年姿態也罷,為何會頭戴一頂滑稽可笑的虎頭帽?

  不過那個劉十六,與白也的關係,確實是好。

  只說他們起身告辭後,劉十六出門的時候,還幫著那個……白也扶了扶虎頭帽。

  至今想來,她還是覺得有趣。

  雷雨語氣豪邁說道:「歡迎文聖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擱船尖做客,酒水管夠,吃喝不愁!藏書也是有些的,文聖先生單憑眼緣,只管自取!」

  聽說這位鼎鼎大名的文聖先生,「問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釀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種仙釀遜色。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對那空山湖,可謂魂牽夢縈神往久矣,就是你們那位餘掌教未必歡迎。」

  她咧嘴一笑,「文聖只管去,白玉京管不著我們小四州。」

  不管那個山上傳聞是否屬實,反正數千年來,那位真無敵,的的確確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確實存在著某種禁制。

  老秀才便與這位女子湖君道謝一句。

  徐棉柔聲道:「文生先生,如今我們青冥天下那邊,由衷仰慕陳隱官的人,很多,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這還真不是一句場面話,這些對年輕隱官不乏溢美之詞的青冥修士,有個共同點,絕大多數都是跟白玉京相看兩厭的。

  就說她那座青泥洞天,其實練氣士人數不多,千年以來,因為封山的緣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遊歷十四州,揀選修道胚子,帶回洞天。至於妹妹許嬰嚀那座福地,也是類似的境地,只不過對外界發生的大事,因為有心為之,所以還算了解頗多。

  許嬰嚀笑道:「與姐姐不同,年輕一輩裡邊,我還是更喜歡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著點頭道:「曹慈是一個當得起任何贊譽的年輕人。」

  確實,曹慈就是那種典型他與世無爭、世人與他也爭不到什麽的人。

  所以曹慈這種人,旁人可能連嫉妒都不會有。

  再說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關門弟子麽。

  徐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我能否幫朋友與陳隱官討要幾方印章,一把摺扇?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厚著臉皮再多要兩部印譜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若是那種「無中生有」,憑空多了個朋友的路數,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還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攬下來。

  上次在大驪京城客棧那邊,關門弟子就與弄巧成拙的先生發脾氣了不是。

  也就是陳平安了,換成左右、君倩你們試試看,腦闊兒給你敲腫。

  徐棉何等玲瓏心竅,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聖先生若是為難便算了。」

  老秀才說道:「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麽,我回頭跟學生說一聲,想來是沒什麽問題的。」

  徐棉與老秀才道謝,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UU看書隨後又有幾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來此為于玄道賀。

  老秀才揮揮手,輕輕打散一幅色彩轉淡的光陰長河畫卷。

  陳平安默默記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舉止。

  陸沈沒來由說了句題外話,「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複雜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事情哪有這麽簡單。」

  陸沈笑道:「畢竟是綉虎給你出的難題,確實沒有這麽簡單的答案。」

  之後三人同桌吃著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本就不餓,就沒有上桌,他們有意讓出一張酒桌給長輩,反正閒來無事,就待在曬穀場旁邊,一個看山,一個聽水。

  趙樹下還是想著那個涸澤而漁,寧吉卻是想起陸道長的某個問題,是問少年在與陳平安拜師,成為一位讀書人之後的願景。

  寧吉當然給不出答案。

  道人試問讀書人,攻書學劍能如何。

  湊巧那會兒陳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涼搖蒲扇,與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笑言一句讀書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輩子讀書而來,彷彿此生讀書是為下輩子而去。

  當時寧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陸沈也只是笑著讓即將擁有一份明確師承的少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後心中有答案了,將來再有重逢,就與他陸沈說說看。

  此後人間又萬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黃鳥綠竹,白雲青山,明月照龍泉,新磨三尺劍,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哪個可以定風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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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15 03:06:4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間校書

  酒足飯飽,趙樹下收拾過碗筷,寧吉搬走小桌。

  明月當空,月光滿人間,恍如琉璃世界,夜氣清新,風過衣袂涼爽,此時情緒此時天,忙裡偷閒即神仙。

  檐下並排三張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翹起二郎腿,伸手輕拍膝蓋,哼著鄉謠,清風徐徐,拂過老人的雪白鬢角。

  陳平安輕搖蒲扇,在先生這邊,不管是喝酒還是閒聊,陳平安都不像師兄左右那麽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師兄那般悶葫蘆。

  陸沈雙手籠袖,靠著椅背,伸長雙腿,意態閒適,天下事與家務事,天邊事與手邊事,一切恩怨暫作休歇。

  他們就隨口聊到了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賜予神號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點小麻煩,由於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並無高下之分,要說文廟那邊派遣某位聖人獨力住持封正典禮,那麽五岳封正典禮舉辦的先後順序,就是個不小的問題了,可要說同時進行,文廟這邊出動五位陪祀聖賢,也難,畢竟如今事務繁重,文廟一時間也沒辦法抽調出那麽多的儒家聖人,而且還需要同時莅臨寶瓶洲。

  到底是官場,山上山下都一樣。

  在山下,朝廷向佛門龍象賜紫色袈裟,為道門真人贈予封號,或是帝王、禮部封正山水神靈,都有一套按部就班儀軌。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廟那邊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給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誰的面子,就為難了。

  要說讓五位儒家書院山長住持封正典禮,略顯分量不夠,禮數就顯得輕了。

  可要說某位聖人用上分身手段,終究有點不像話,同樣顯得文廟這邊不夠重視,畢竟山君獲得「神號」,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與于玄調侃的,有些喜事,比當新郎官更難得,注定只此一回,擱誰都想要辦得隆重再隆重,問問魏檗,中岳山君晉青他們幾個,假設聽說至聖先師願意親臨,看他們會不會跟文廟客氣半句?

  陸沈笑道:「文廟兩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學宮的大祭酒,讓他們抽空跑一趟寶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拈須道:「副教主跟學宮祭酒,不還是有個官大官小。當山神老爺的,個個都是混官場動輒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這麽點差別,他們面上不講,心裡邊會有說法的。」

  陸沈好像臨時擔任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又開始幫忙出主意,「畢竟賜予山君神號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頭,實在不行,文廟那邊降下一道旨意,就說讓五位山君各自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跟五行對上,相互間不衝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勞,一年之內,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氣憤道:「放屁,怎麽就是我起的頭了,分明是某位寶瓶洲書院出身的學宮司業,覺得寶瓶洲五岳在那場大戰中表現都很好,文廟必須給點表示。」

  陸沈先是一臉恍然狀,繼而滿臉疑惑道:「難道是我聽錯了,如今外界不都說茅小冬這位禮記學宮二把手,是身在禮聖一脈心在文聖一脈嗎?」

  老秀才趕忙一把扯住陸掌教的袖子,側過身子,小聲嘀咕道:「這種沒根沒據的混帳話,可不能亂說,傳出去容易鬧誤會,被那個為人古板的禮記學宮祭酒聽了去,以他的強脾氣,非要跟陸掌教掰扯掰扯,到時候我不幫你說話吧,朋友道義上說不過去,幫你說話吧,反而是拱火。」

  陸沈趕緊岔開話題,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辦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雖然十七座城樓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譜上邊的位次,並無任何高下之分,遇到類似事情,掌教隨便拎出五位城主、樓主即可,別說是五場封正典禮,哪怕數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於捉襟見肘。

  陸沈笑道:「不管文廟是怎麽個安排,別的地方就算了,貧道與那些山君都沒什麽香火情,唯獨魏檗的披雲山,貧道還是挺想湊個熱鬧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個臉,在旁吆喝幾聲,就當是給咱們魏山君撐個場子?」

  陳平安開口問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號,文廟那邊是早有決斷了,只等典禮舉辦的時候對外公布,還是跟候補宗門遞交名稱一樣,可以自擬,交由文廟審定,通過了,就能用?」

  陸沈會心一笑,為了朋友,真是捨得豁出去,聽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幫魏檗和披雲山一個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來說,五岳山君和大瀆水君的那些神號,都是文廟那邊擬定再頒發,不過在這件事上,文廟並無白紙黑字的定例,法無禁制即可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過浩然歷史上,自上古歲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廟旨意,給什麽就是什麽,而且一般情況都是比較滿意的。」

  這種事情,類似山下為自家子弟或是別家年輕後生取字,多有寓意,幾乎不會有誰覺得不妥,從此字與姓名,伴隨一生。

  說到這裡,老秀才轉頭問道:「怎麽,我們魏山君有特別心儀的神號了?」

  陳平安笑道:「倒是有個衆望所歸的神號,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儀不心儀了。」

  老秀才點點頭,「若是真能夠獨占『夜遊』,把這個神號坐實了,對魏檗和披雲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頭可以勸勸魏檗,只要不是覺得這個神號特別……噁心,就考慮考慮。當然,不必勉強,文廟那邊,挑揀文字,湊出個好的神號,不是什麽難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舉辦慶典,因為要照顧到轄境內的諸多文武英靈和城隍廟官吏,多在夜間舉辦,故而統稱為夜遊宴。

  陸沈跟著點頭附和道:「就像于玄獨占符籙二字,且能服衆,就會有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間玄妙,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秀才雙手環住膝蓋,點頭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業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順,當之無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陳淳安。

  當然也有老秀才的「文聖」之文。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頭就去跟魏檗打個商量,勸幾句。」

  說不定神號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契機所在。

  山水神靈要想提升祠廟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練氣士腳下有那麽多條登山之路,就只有積攢功德、淬煉香火一條道路可走。

  陸沈笑呵呵道:「這就叫時來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為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國破後被砸碎金身,沈入紅燭鎮附近的三江水底,後來被一位女子打撈而起部分金身,魏檗從此苟延殘喘,淪為孤魂野鬼,在祠廟舊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驪宋氏國土不斷南下擴張,將綉花、玉液和衝淡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對魏檗身份、履歷知根知底的大驪朝廷,也只是讓其成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頭來看,更像是一種大驪宋氏有意為之的舉動。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雲山,成為大驪新任北岳山君,繼而成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從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寧姚的饋贈,再有文廟的封正和神號,以及大驪朝廷的推波助瀾,那麽魏檗在寶瓶洲歷史上的「連中三元」,勢在必得。

  老秀才撫鬚笑道:「活寶,我們這位靈均道友,真是個活寶。」

  老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落魄山有這麽個喜歡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確實是一絕。

  陳平安在今夜看過先生那幅天外光陰畫卷之前,其實只知道陳靈均見過三教祖師,在小鎮見了麵,聊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都是雲遮霧繞。

  因為陳靈均事後處於一種無法言說的玄妙狀態,哪怕想要與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體的過程,陳平安並不清楚,也不會想方設法去刨根問底。不過以陳靈均的一貫風格,陳平安大體上還是可以猜出幾分。但是只說與老觀主「待客」一事,老秀才哈哈笑道:「陸掌教,你敢與鄭居中面對面,稱呼一聲鄭世侄嗎?」

  陸沈趕忙伸手摸了摸蓮花冠,壓壓驚。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聰明的人都學不來一個笨字。」

  陸沈點頭道:「人心不定,世事無常,好人會做錯事,壞人也會做好事,最難是一顆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陳平安說起陳靈均先前拒絕陸沈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對唾手可得的飛升境並不感興趣。

  老秀才拈須而笑,「翠綸桂餌,反失其魚。」

  陸沈小雞啄米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是貧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歸根結底,還是陸沈並不覺得陳靈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說青衣小童的最終選擇,其實就是陸沈給他的選擇,互不為難,各隨其緣,各遂其願。

  老秀才由衷感嘆道:「陸掌教的齊物論,在我看來,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學問呐。」

  陸沈哈哈笑道:「文聖就不加個『之一』的後綴麽?」

  老秀才搖搖頭,默不作聲。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陸沈的學問,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說好友白也,多驕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經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問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見到誰。

  當時白也毫不猶豫,回答說是去南華城拜訪陸沈。

  也難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會有個共同的看法,白也詩篇萬千,寫得再好,可惜從未能夠脫離陸沈窠臼。

  那會兒老秀才就借著酒勁,把這個貶義說法說給了白也聽,畢竟這種勾當,也就老秀才做得出來,當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聞言沈默片刻,最後笑言一句,也沒說錯。

  當然可以認為是白也認可此說,也可以理解為一句也沒說錯,也沒說對。

  陸沈抬起袖子,抱拳搖晃幾下,「能夠在酒桌之外,被文聖如此誇獎,這趟返鄉,哪怕無功,還是不白來。」

  老秀才擺擺手,「我從不亂誇人。」

  某人被陳靈均說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當真過硬,酒桌上從不含糊。

  例如劉景龍被執著於「好好講道理」的陳平安,認為擅長講道理,那劉景龍的道理,既說得好,還能不讓人嫌煩。

  再比如誰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劍術不錯?

  那麽在學問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學問的。

  陸沈與陳平安笑道:「你們蓮藕福地的那座狐國裡邊,有個小姑娘,到底是誰,以及她會在什麽時候出現,貧道就不泄露天機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贈予她一個道號,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後的成就不會低的。如果你這個山主,膽子再大一點,落魄山運氣再好一點,能夠早些找到她,懵懂開竅之際,尚未擁有真名之時,為其傳道,以此命名,你們雙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還是陸沈從「師叔」那邊閒扯瞎聊給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說道:「明月道場齋戒滿,高籠提出白雲司。對了,老觀主在你們那邊,可曾收徒?」

  陸沈說道:「收徒了,看架勢,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師叔很看好那個王原籙。師叔以後可能還會收取弟子,數量不會少了,不過多半不會有什麽師徒名分,半師半道友的關係吧,反正師叔的那座道觀是肯定會落地的。白玉京那邊,對此也是樂見其成。」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氣度到底就不一樣了。」

  陸沈悻悻然,「貧道負責坐鎮白玉京那會兒,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順其自然,萬事不管,山上山下無數道官,有口皆碑!

  陳平安疑惑道:「作為狐族,給她取這個道號,會不會太大了點?」

  聖人有言天下無粹白之狐,一頭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來說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陸沈言語,從來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種故意坑人的餿主意。

  山上練氣士的道號,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難「接住」。

  有點類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無絕對,當然不是說這麽取名、取道號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僥倖,不是什麽好習慣。

  陸沈笑嘻嘻道:「有你扛著,還怕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鈐印一方龍虎山天師印,可擋天劫,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差不多的道理,那頭可能暫時尚未出生的狐魅,將來由一個縫滿大妖真名的年輕山主賜予真名,確實是一樁並沒有後顧之憂的造化。

  說不定她以後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躋身金丹與上五境之時,陳平安都可以幫忙分擔天劫,如此護道,可謂穩當。

  陳平安看了眼陸沈。

  陸沈趕忙澄清道:「這可不是什麽亂點鴛鴦譜,山上修道,豈可事事往男女情愛上邊靠,那也太小家子氣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驪京城,去見封姨?」

  陸沈嘆息一聲,點頭道:「要去的,至於能不能喝著酒,就得碰運氣了。」

  因為那樁塵封已久的龍宮舊事,封姨對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龍女打抱不平。

  畢竟如果陸沈願意出手,就不會出現那場斬龍一役。

  遠古雨師有兩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列,與封姨類似,神位和職掌被分攤了。

  之後他們又閒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龍新浦對孫道長那個道號「王孫」的師姐,為何動心,如何愛慕,山上都是如何傳聞的,諸如此類,老秀才和陸掌教,經常聊著聊著便對視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陳平安挽留,就乾脆睡在自己關門弟子的屋內,老人不打呼嚕,睡得沈穩。

  練氣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覺香甜,便是無夢。

  這也是一樁困惑世人至今無解的難題。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無夢。

  陸沈雙手籠袖,抬頭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澆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覺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陸沈突然站起身,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跟著起身,陪著陸沈一起散步,兩人走在溪邊小路上,泥土鬆軟,步履無聲。

  陸沈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只是紙上談兵,蠻荒天下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實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這幾年一直在作這場戰事的複盤推演,最終得出的某個結論,與許多浩然山巔修士看法都不一樣,甚至是恰好相反。

  陸沈笑道:「將天時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說蠻荒天下的實力是一百,陳平安,你覺得浩然天下的數字是多少?」

  陳平安似乎關於這個問題早有腹稿,說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個……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這邊就會打對折,蠻荒天下那邊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場仗才會打得那麽辛苦和慘烈。」

  陸沈點頭道:「所以我才會在白玉京那邊,對著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們,只說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輕人,就是最大的變數。」

  停頓片刻,陸沈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陳淳安他們,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輕人。劍氣長城那邊,董三更,愁苗他們,還有那些不管最終有無返回浩然的外鄉劍修,當然也一樣。」

  說完這番好似蓋棺定論的言語,陸沈又說了一句類似讖語的話,「但是你要知道,有債還債也好,風水輪流轉也罷,蠻荒天下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年輕人。如果文廟不給出一個合乎時宜的、有大魄力的決斷,兩座天下就會一並深陷泥潭,就如……」

  陳平安接話道:「校書。」

  陸沈一巴掌,「這個比喻好。」

  校書別稱校仇,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讀書,雙方若冤家相對,仇人相見,互為仇仇。

  陸沈說道:「白帝城即將連跨兩個臺階,直接晉升為正宗。」

  既然是成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著白帝城即將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以鄭居中接連積攢的那幾樁功德,並不算文廟為白帝城開後門,只說兩座天下對峙期間,鄭居中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殺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後直接將整座金翠城搬離蠻荒天下,差點在白澤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頭完全擁有王座資格的蠻荒大妖「胡塗」,而這些還只是檯面上的事情,選擇在蠻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鄭居中,天曉得他暗中謀劃了多少事情,鋪墊了多少伏筆。

  那個糊塗如今最大的隱患,還是被鄭居中得到了兩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澤能否幫忙解決掉這個隱患。如果白澤放任不管,讓胡塗自行解決,陳平安相信以鄭居中的手段,胡塗遲早會淪為後者的傀儡。

  只說不為人知的兩件事,就可以看出鄭居中的可怕之處。

  一是當初文廟和禮聖專門為他破例,讓鄭居中沒有參加那場十四境修士齊聚的河畔議事。

  再就是至聖先師好像說過,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鄭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鄭先生是打算騰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潛心修道。」

  陸沈嘖嘖笑道:「鄭先生這般人物,也需要潛心修道?」

  跟鄭居中下過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會有這麽幾個層層遞進的感想。

  我是怎麽輸的?圍棋可以這麽下嗎?我跟鄭居中當真是在下棋嗎?

  陸沈笑問道:「為什麽事到臨頭,不把他拉下水?」

  吳霜降和歲除宮,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結了,不算拉下水。鄭居中卻不同。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腳尖輕輕撥開,繼續前行,走在路上。

  陸沈笑了笑,好小子,你就這麽相信單憑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處頂樓嗎?

  陳平安語氣淡然道:「不是因為我是誰,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麽事。而是因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必然會做某些事,兩者互為因果。至於某些事,無論大小,到底成與不成,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

  陸沈笑著嗯了一聲,雙手抱住後腦勺,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從來是如此,這一點就沒變過。」

  要說真正能夠讓陸沈都覺得需要敬而遠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鄭居中絕對能算一個,而且名次極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從托月山返回劍氣長城,陸沈差點身陷一場綉虎處心積慮設置的陰險圍殺,說實話,讓陸沈真正感到心有餘悸的,還是那個與吳霜降眉來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鄭居中。一旦鄭居中從陳平安或者準確說來是從崔瀺手中接過此事,那麽以鄭居中的行事風格,絕對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就像一場針對陸沈的棋局,棋盤大小是全部天下,整個人間,與陸沈分出勝負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數千年。崔瀺只是負責打造一塊棋盤而已,至多是讓師弟陳平安入局,「幫他崔瀺」下出那記先手,之後歲除宮吳霜降和那撥劍氣長城的劍修,寧姚的飛升城,此外諸如浮萍劍湖、皚皚洲謝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們興許會一路下至中盤,例如齊廷濟和龍象劍宗,已經秘密收納數位隱匿在蠻荒多年的劍氣長城舊人,陸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會去白玉京神霄城練劍……但是真正在幕後掌控全域和收盤的,還是鄭居中。

  陸沈甚至懷疑崔瀺早年與鄭居中秘密議事,是不是慫恿鄭居中,只需做掉陸沈,就可以從此大道廣闊,能夠用某種不與三教祖師相通的合道方式,躋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輪嶄新明月的道場內,被陸沈稱呼「師叔」的老觀主,曾經以人間作為棋盤,演化脈絡萬千,展現給陸沈。

  要說陸沈最厲害的地方,歸根結底,就是玄都觀孫道長一語道破天機的那個評價,「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準確說來,其實需要加上前綴和後綴,陸沈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沈。

  與此同時,這兩句話互為前提,就愈發凸顯出陸沈在人間與所有人的「不一樣」。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陸沈幾乎從不與任何道士起爭執,有那膽子大的,敢於與陸沈出手問道鬥法,陸沈也都是直接認輸或者跑路。

  簡單而言,三千多年來,陸沈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他是沒有任何一個尋常意義上的敵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觀,除了陸沈,誰敢隔三岔五就去那邊蹦躂?只說那位看門的女冠,雖說見著了陸掌教就嫌煩,可她內心深處卻從不會把陸沈視為仇寇,哪怕對方來自白玉京,還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陳平安的那個「校書」說法,可謂一語雙關的同時,一語中的。

  假設整座天地是一本書的話,陸沈卻與之互不仇視,永遠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輪明月中,老觀主指著那個棋盤,調侃陸沈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條命。」

  原來棋盤之上,所有與陳平安有種種因果脈絡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內,就像這裡一顆那邊一顆,再加上他們各自的宗門仙府、身邊摯友,顯得東一塊西一塊,不斷……切割天下。棋盤上的所有兩顆棋子之間,以各種脈絡相互銜接,故而許多棋子,暫時看似與陳平安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例如這趟趕赴天外的山海閣,女冠楊傾,還有那位與文聖討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籙,張風海等……老觀主最後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更是將那塊布滿修士人名、山頭門派兩種棋子的「棋盤」竪起,頓時整塊棋盤如一堵牆壁,擋在陸沈眼前,老觀主還有閒情逸致詢問陸沈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牆上題滿詩詞、瞧著令人厭惡的「疥壁」?

  於是陸沈說了句陳平安暫時沒辦法深究緣由的言語,「如果你按照師兄崔瀺的謀劃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將一門劍術練到極致,這條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陳平安說道:「想來做任何事都有回報或是代價。」

  「人不可輕易自恕。」

  陸沈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離開書簡湖已久。」

  陸沈笑了笑,「道家說天地,佛家說世界,世界世界世與界,一光陰一地理,你要是這麽說,就說明距離書簡湖還不遠,可能年月久了,走得遠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誰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遠又突然很近……」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既然陸掌教自己說咱倆是朋友,那就勸你念我一點好。」

  陸沈使勁點頭,雙手合十,滿臉肅穆道:「惟願世間人心皆是今時今日之書簡湖。」

  然後陸沈自顧自說道:「估計吳宮主與我那師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條。」

  陳平安屏氣凝神,只是不搭話。

  陸沈和白玉京,你們只管猜你們的,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護住那條道路。

  不知不覺,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漸漸成為了許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長輩,隱官。

  當年從劍氣長城走到倒懸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輕隱官幫他們精心挑選的師父、門派,而那個已經擁有一上山一下宗兩座宗門的二掌櫃,就是這些孩子們的一座無形靠山,劍氣長城這個名稱,就是他們最大的護身符。

  恐怕這也是為何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卻遲遲不將其煉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有陳平安這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這邊,以後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廟就算是他們的半個娘家,某些情況,哪怕寧姚都無法解決,文廟是可以與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於大驪王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是一座無形的靠山。

  這也是皇帝宋和為何要現身那場婚宴,親自邀請陳平安擔任那個位置暫時空懸的國師。

  不是說國力在一洲版圖上依舊強大無匹的大驪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動的南方諸國沒辦法,可就像陳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無需大驪宋氏用任何外交辭令,那些試圖撤掉山頂石碑的南方諸國,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禍與福相貫,生與亡為鄰,古之得道者,福禍生死皆豁達。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以頭搶地爾。相信才情無雙的吳宮主,只會所求更大。」

  陸沈繼續說道:「至於吳霜降給自己鋪就的那條退路是什麽,貧道暫時猜不到,也懶得猜了,反正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於吳霜降這位兵家高人的謀劃,並不復雜,與歲除宮那幾個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場場戰事,最終所求,無非是將貧道的余師兄變作……一條陸處的吞舟之魚。」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內憂外患,後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親自出馬,像是與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達成了某個契約。如此一來,白玉京唯有內憂而已。

  陸沈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憂同理者相親相愛。」

  「吳宮主當然找到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謂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說到這裡,陸沈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萬年以來,也不管武廟陪祀神位是哪些,論戰功,論用兵,不管後世怎麽為心中兵家爭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長以少勝多,也能,還喜歡打一些讓對手輸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輕容貌,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但是白玉京這邊,也不是沒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內一座止戈宮轄下放馬觀又轄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觀,名為靈顯觀,觀主如今是個老人面容,著兵書多年,只與道侶結伴修行,與世無爭,不理俗事。他從不外出離開放馬官地界,只是偶爾在道觀周邊地界遊覽,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獨自行走在雲中白道之上。此人與那桓景剛好相反,同時代無敵手,無敵手到了哪種境界?就是後世翻看那段史書,都覺得是因為同時代無一名將,故而此人才能打勝仗那麽多,而且次次都輕鬆得不像話。」

  陸沈伸了個懶腰,停步在一棵河邊樹下,「羨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語相投,就可義結生死。」

  陳平安問道:「跟我聊這些遠在天邊的事情,有什麽意思?」

  陸沈認真說道:「你怎麽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問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陸沈說道:「也對。」

  此後一路無言,走遠了學塾再原路返回。

  人間山水校書郎。

  青青槐蔭,皎皎月光。春風一披拂,百卉各爭妍。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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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20 05:08:3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過天晴

  陳平安與陸沈,並肩行走在那個居中村落的巷內,一千層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雙方腳步簌簌如葉落地。

  路過一處屋舍,有院內土狗聽到腳步聲,驀然驚醒,朝著門外狂吠不已,鄰近吠聲四起,只是很快就歸於平靜。

  期間陸沈趴在牆頭那邊,學了幾聲狗叫,揚起手作丟擲石子狀,院內那條土狗嗚嗚咽咽,卷尾蜷縮起來。

  陸沈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緩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陳平安,搓手道:「雖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們提防貧道與陳山主做什麽,大可不必。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只管往自己臉上貼金,至於我這邊,大可不必。」

  陸沈突然笑嘻嘻道:「世間事,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陳平安點頭道:「人間人,一人道虛,千人傳實。」

  陸沈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寫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質對聯,回頭貧道好好裱起來,就放在觀千劍齋裡邊,分別寫上咱倆的名諱落款,大可玩味。」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丟得起這個臉,我是無所謂的。」

  陸沈搓手喟嘆道:「夜遊之人能無為奸,不能禁犬使之無吠。」

  陳平安不搭話,想起一事,說道:「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所在山頭,有一位山君,聆聽晨鐘暮鼓多年,卻遲遲無法煉形,就勞煩陸掌教幫忙指點迷津了?」

  陸沈笑著答應下來,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舉手之勞。

  走出村子,來到那條銜接三個村子的大道上,陸沈站在岸邊,鄰水觀照,看著水中倒影,陸沈嘆息一聲,如人持境對照,當真是自己嗎,是本來面貌麽。

  先前陳平安關於「校書」一語,陸沈雖說當時的神態,表現得誇張了一點,可事實上的確說到了陸沈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這裡邊也藏著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後世翻書之人,往往將某些精校本誤認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訛傳訛,隨著時間推移,最終與本義離題萬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證道,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個「知其所以然」,於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風景與己心境相互契合。

  陸沈略帶幾分傷感,輕聲道:「我曾經去見過孫觀主的那個師弟,以及他師弟的徒弟,都見過,也聊過,聊完之後,我就發現有一點,他們的想法,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

  陳平安蹲在路邊,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溪水中,說道:「是不是白玉京那邊,絕大多數道官,覺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對玄都觀師徒,覺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實的。」

  陸沈嗯了一聲,也不覺得陳平安猜出答案有什麽好奇怪的,沈默片刻,搓著臉頰,「該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擾了。」

  即便天塌下來,還有見過大世面的師兄余斗扛著嘛。

  陳平安站起身,兩人便繼續走向最下邊的那個村子,陸沈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陰畫卷裡邊,寧吉其實有過兩次改變主意,不想當你的學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隨我去白玉京修道。那麽今夜被寧吉說一句銘記恩惠在心以後再報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貧道了。」

  陳平安說道:「其中一次,是寧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願給我招惹麻煩?」

  陸沈點點頭。

  大概世間有一種自討苦吃,叫作設身處地,處處替他人著想。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在陸掌教與寧吉說清楚真相之後,身世淒慘的少年,滿心驚懼,臉色慘白無色,當場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沈默許久,約莫覺得自己就是個神憎鬼厭的麻煩精,不管在哪裡都是那種不討喜的掃把星,所以道士吳鏑也好,教書先生陳跡也罷,一旦雙方有了師徒名分,就會給後者帶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總歸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陸掌教這麽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陸沈在一氣之下,就乾脆竹筒倒豆子,將陳平安的幾重身份都與寧吉說了,這才讓驚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回心轉意。原來陳先生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了。

  於是陸掌教就更氣了,走出一幅光陰走馬圖,帶著少年縮地遠遊三洲山河,見了十幾個人物,先是作為陳平安開山弟子的裴錢,之後還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正陽山某些老劍仙,還有附近那位這些年鐵了心要更換水神祠廟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頭嫁衣女鬼,某條吃了蛇膽石才開竅煉形、最終依附於雲林姜氏的幼蛟,還去了趟北俱蘆洲的鎖雲宗……最後是某位剛剛返回家鄉沒多久的崩了真君。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把我當做了半個仇家?」

  陸沈搖搖頭,「寧吉雖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單純卻不幼稚,這種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後天熬出來的,跟藥草熬成草藥一般。」

  一個人某些棱角鮮明的性格,城府深沈如宮闕重重複重重,陽光普照的白晝時分,也有陰影無數。

  鋒芒畢露的才華橫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惡如仇是一座城隍廟。豁達或開朗,便如一座涼亭,四面通風。

  抑鬱如墜入一口無底深井,暗不見天日,我與我獨處,與世隔絕,無法自拔。

  陸沈其實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錢財,就該是某些人掙的,與此同理,你陳平安收寧吉為徒,寧吉拜你為師,也是一種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平安也不去問少年第二次改變主意的具體緣由,只是問道:「寧吉為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選擇跟我拜師求學?」

  陸沈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先與我保證,有話就好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即便動手,也別……打臉。」

  陳隱官與人問拳,手段下三濫,喜歡打臉,自從那場文廟的青白之爭起,如今已經聲名遠播了,估計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聞,可能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還會疑惑幾分,都是武學大宗師了,如此問拳合適嗎?但是五彩天下飛升城和蠻荒天下那邊,恐怕就會分別贊嘆一句,不愧是做買賣從不吃虧的二掌櫃。不愧是陳隱官,那座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陳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間,邊走邊聊些有的沒的,說到哪裡是哪裡,肯定聊什麽都不生氣。再說了,我又打不過陸掌教。」

  如果沒有第二句話,陸沈還真就信了。

  陸沈先挪步遠離陳平安,再猶猶豫豫說道:「我給寧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實面目。」

  村塾這邊,夫子陳跡也講孝經,而這本書開宗明義,其中就有一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所以陸沈就在陳平安講解此句之時,以手指點少年額頭,讓寧吉開了天眼,瞧見了陳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躋身仙人境之前,陳平安都無法重塑真身、恢復一個人的正常面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麽,讓寧吉看了就看了。」

  陸沈鬆了口氣,「畢竟是你的私事,得與你打聲招呼。」

  不過陸沈只說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讓寧吉下定決心跟隨陳平安求學的原因,還是陸沈帶著少年在看了那撥「躲避」陳平安的人物之後,也帶著寧吉去看了幾個陳平安曾經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與事,尤其關鍵,是陳平安發自內心認可的那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讓身世悲慘的少年如釋重負。

  只是寧吉的這些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這一段心路歷程,陸沈事後都將全部「記憶」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還給了陸掌教。

  走到最下邊的村子,陸沈笑著建議道:「我們不如去看看那座陸地龍宮遺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風景而已,又不妨礙誰。」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這麽多年來,陳平安一直保持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隨後兩人一步跨出,頃刻間就置身於那處龍宮境的青山綠水間,外界是夜幕時分,這裡卻是白晝光亮的時辰,天無懸日,依舊光明,這處秘境內的幾處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雙峰對峙,山腳立碑,碑額分別是雲根和雨腳,山頂又有碑額「雲聚雲散如花開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聳,又有一峰獨高,山腳有大河路過,陸沈卻不是帶著陳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帶著陳平安來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腳處,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過此地,在此登山,不過沒有打攪誰,當時就覺得是一處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風水寶地。」

  來到半山腰處,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見底,陸沈伸手指著平如鏡面的水潭,解釋道:「這便是古龍別宮的真正入口了,大驪朝廷那邊,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要是不提醒他們一句,可能再過幾十幾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換國姓了,大驪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還不知道自己和歷代先祖們,看似入了寶山且坐擁寶山,實則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時過境遷了,遙想當年,本地龍王被貶謫之初,龍氣猶然濃郁之時,每逢風雨欲來時,便有白雲裊裊,籠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數國朝廷憑此占卜陰晴無不靈驗,遇到大旱時節,周年土民,還會來此祈禱求雨,只要能夠見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後,雨即隨至。若是遇到洪澇災害,來此祈求龍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則必然大雨驟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曬衣,書香門第曬書,還有曬龍袍的說法,所以只需要在這一天,來此觀看水潭岸邊『曬太陽』的土蛇、蜥蜴的數量,總數是屈指可數的三五條,還是多達十餘條,反正每次都會歷歷分明,就可以預測接下來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來一年光景是旱是澇,就都可以未雨綢繆。」

  陸沈笑問道:「要不要進入這座龍宮別院一探究竟?」

  從遠古歲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間,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龍之屬,尤其是能夠開闢府邸的龍王,都喜歡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儲各色世間珍寶。這座陸地龍宮的別院,完全可以視為一座財寶密庫,有點類似那條老龍的「私房錢」。

  還真不是陸沈瞧不起大驪王朝的欽天監和風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劍仙如雲,有事沒事就喜歡拿蛟龍之屬煉劍和祭劍,所以能夠在這裡站穩腳跟的陸地江湖龍宮,每位龍王都很有幾把刷子,絕對不是吃素的主兒。所以只要陳平安不泄露天機,大驪宋氏歷代皇帝,憑藉那些地師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開這座別宮禁制的,說不定擅自開啓禁制,沒有高人坐鎮的話,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達到飛升境的高度,就只會惹來鰲魚翻背的異象,導致處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內百姓死傷無數,繼而影響到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數。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我輩讀書人,光風霽月,做事得講點臉皮。

  本來在此開館蒙學,就不是奔著龍宮遺址而來,否則以陳平安的修為境界,真要對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無法打開全部秘密禁制,不還有小陌?還有謝狗那個財迷?

  陸沈說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賬?」

  陳平安還是搖頭。

  陸沈說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走!」

  我輩包袱齋,必須與多學一學魏山君的生財之道,別說舉辦了幾場夜遊宴,只要是路過北岳地界的鐵公雞都得拔下幾根毛。

  陸沈站在水潭旁邊,竪起雙指,閉著眼睛開始念念有詞,聽著像是一道辟水訣。

  水霧升騰,古潭水面之上漸漸浮現出鑲嵌有排排門釘的朱漆大門,氣象巍峨,門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馬柱,石碑內容,大致是提醒來此的訪客,閒人止步,持貼登門拜訪者,人間的帝王將相需要下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門外解劍,不得騰雲駕霧御風遊歷。若是冒昧來此,先磕頭再退回去,可饒其不死。

  陸沈笑道:「這廟子的主人,口氣恁大。」

  陳平安問道:「算出裡邊的大致景象了?」

  陸沈搖頭如撥浪鼓,埋怨道:「尋山探幽,還沒登山就曉得了風景,多沒趣。」

  陳平安說道:「糾正一下,我們不是入山訪仙,是求財問寶。」

  陸沈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們倆聯袂遊歷天下,連蠻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處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麽呢。」

  陳平安一時無言,陸沈的這個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兩人步入其中,霎時間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驟然而至的淩厲劍光。

  陳平安停步,紋絲不動。

  觀其劍光脈絡,確實是上五境起步的劍修風采。

  只是有陸掌教在身邊,陳平安就顯得毫無察覺,看著就只是束手就斃。

  陸沈瞧著就像一隻呆頭鵝,更是引頸就戮的模樣。

  遍布天地間的耀眼劍光一閃而逝,只是劍光如潮水般退散,劍氣一起卻沒有立即消失,殺氣依舊濃重,如墜冰窟,遍體生寒,陸沈打了個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見在兩人的視野盡頭,出現了一位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橫臥在一張龍椅上,對於門口兩位不速之客的表現,這位東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夠進入此地的練氣士,怎麽如此不濟事?又失望,難得見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種誤打誤撞的有緣人?

  頭戴冠冕身穿龍袍的英俊男子,淡然問道:「外邊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輕道士戰戰兢兢問道:「在說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約莫是古蜀方言,聽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怎麽辦?」

  「不如你先給這位前輩磕幾個響頭?」

  「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禮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沒什麽,就怕適得其反啊。」

  龍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緊要關頭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劍氣,此刻依舊沒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著那兩個闖入秘境的傢夥,雙方的內景氣象,境界高低,一覽無餘。

  至於那倆活寶的竊竊私語,龍袍男子並不在意,他搖晃著手中酒杯,冷笑道:「聽不懂寡人說的話,就不認得門外石碑上的文字嗎?」

  陳平安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在裝傻扮癡。其實不耽誤跟陸沈以「心聲言語」,卻不是那種練氣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間靈氣漣漪,甚至就連心湖都沒有水紋,就只是他與陸沈的某些「想法」,在陸沈的道法加持之下,雙方與開口說話無異。這些一個個念頭,只在他們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條條游魚倏忽而動,岸上之人,當然無法看到。

  「他就是龍宮主人?還是一位蛟龍出身的劍仙?」

  人間蛟龍之屬,開竅煉形本就不容易,成為劍修更是極少。

  「到底此地舊主人,還是鳩占鵲巢,暫時不好說。反正劍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頸多年。這傢夥的身世背景比較複雜,他好像還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靈,只是不知怎麽做到的,竟然能夠將一身龍氣轉為純正陽氣,故而與活人無異。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純陽道友的手筆!」

  道號純陽的呂喦,在遊歷青冥天下之前,曾經遊戲人間,留下不少仙跡,只可惜都不曾流傳開來,算不得膾炙人口。

  例如呂喦曾在太陽宮內,為一衆老龍傳授火法,采石江邊踏鯉魚入海,樓外騎木鶴,飛仙至青冥。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裡竟然藏著一位到了瓶頸的玉璞境劍修。當年是為了躲避斬龍之人,必須長久隱匿在此?

  「無所謂了,一口水井哪來的大魚,一座小山坡也難出參天巨木。這裡畢竟只是一座陸地龍宮,高人異士,道法劍術高不到哪裡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裡去。咦,這只酒杯,好像有點眼熟?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君子不奪人所好,勸你別這麽不地道。」

  在劍氣長城那邊,歷史上總共出現過五隻「酒泉杯」,孫巨源,晏溟和齊廷濟,各有一隻,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頭好。

  既然已有劍修在此修行,不管是舊主人長久不曾搬家,還是那種捷足先登的外來戶,陳平安也就沒有了龍宮探寶的興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劍修,接下來說了一番言語,讓陳平安沒有立即轉身離開。

  「你是文廟那邊的書院子弟?你們儒家,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學』,當然就有『小學』。讀書先識字,字形,讀音與字義,都是繞不過開的學問。既然能夠進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種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認得門外的古篆碑文,為何在寡人這邊裝傻?還是說當寡人是傻子?」

  陸沈開始撇清關係,舉起一隻手,「這位前輩,想必你看出來了,我是個道士。」

  男子坐起身,擰轉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酒杯,身體前傾,眯眼笑道:「小道士,這會兒終於聽得懂人話了?」

  陸沈霎時間滿臉尷尬。

  陳平安佩服不已。

  陸掌教的演技,沒的說。

  男子問道:「那座去往黃河洞天的龍門,如今還在嗎?」

  陸沈使勁點頭,「還在還在,就在那遠古靈丘之畔,一片孤城萬仞山,就在那彩雲間的白帝城旁邊。」

  男子嗤笑道:「彩雲葉葉掛靈丘,道士黃塵沒馬頭。」

  陳平安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心中便想起陸沈的一個善解人意的心聲,幫忙解釋此說真意,「白帝城建造起來之前,是一處不見史書記載的古戰場遺址,古稱靈丘,極高聳,彩雲片片恰似樹葉掛枝頭。上古歲月裡,陸地神仙裡邊的道家真人,常去那邊結茅修行,等待一樁誰都不知道真假的、虛無縹緲的仙家機緣,據說是因為我的那位師尊曾經在那邊賞月,使得那邊的道氣,就重了些,只是跑去靈丘索求機緣的道士,多如過江之鯽,始終沒有誰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願無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遺蛻,或是在那邊化作枯骨一堆,再後來,就是白也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引來那條瀑布到人間,讓浩然天下增添了無數水運,又後來,就是鄭先生將其收入囊中了。」

  聽到這個掌故,陳平安頓時心中了然,難怪鄭居中會有那麽一問。

  陸沈拱手說道:「請教前輩道號。」

  龍袍男子笑道:「寡人道號『躁君』,外邊天地,後世可有流傳?」

  陸沈點頭道:「前輩放心,從今天起,『躁君』這個寓意極好的道號,在外界便要廣為流傳了!」

  那位躁君劍仙啞然失笑,意態蕭索,揮揮手,「這裡的天材地寶,拿得動的就拿走,只是事不過三,僅限於取走三件,至於寶物的品秩高低,你們各憑眼力。」

  收到這裡,龍袍男子看似調侃道:「財帛動人心,可別離開此地之前,就因為分贓不均而打起來,既然與你們說了道號,就當知道寡人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修道之人,所以你們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說,誤入此地的兩個外鄉人,就該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個滿身窮酸氣的年輕道士,直楞楞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個年紀稍長的儒衫書生,則開始打量起那張龍椅。

  龍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進尺,給你們一炷香功夫,趕緊四處尋寶。」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麽好說話?

  陸沈笑著解惑,這傢夥修道資質一般,當初是靠著外物躋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閣樓,花草樹木,物物是累贅,此地既是他避禍的道場,也是一處福地,同時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讓他出不去的監牢,我們拿走越多,他就負累越少,只是擔心自己太好說話,我們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帶著東西離開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夠讓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橋梁了。

  陳平安有個猜測,這裡邊的東西,幾乎都被他煉化殆盡了?

  沒剩下幾件了。

  某種意義上,算不算是一種道化?

  勉強能算,手法比較拙劣罷了,經不起推敲,眼前這位比起淥水坑淡淡夫人的煉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這麽想要脫困,沒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類似拘魂拿魄那一類,把我們倆煉製成傀儡,能算是足夠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實境界,以及我們的靠山,擔心我們是那種類似純陽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歡顯露道法。當然,換成一般練氣士,被關押這麽久,沒有失心瘋已經實屬難得,哪裡管這麽多,早就動手了,殺了你我,借屍還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隱匿在你我的筋脈氣血當中也罷,肯定都要過過招,試探咱倆的道行深淺了。

  看來躁君這個道號,沒白取。

  畢竟也算半個老鄉,說不定正是純陽道友的賜名呢。

  龍袍男子抬頭望向天幕,神色複雜,自嘲道:「年復一年,從無變化,寡人早就認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殺則睡殺耳,只是難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見容否。」

  陸沈微笑道:「躁君前輩之所以如此認為,看不破龍宮別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頸,自然是前輩眼界狹窄使然,南鄉視者不睹北方。」

  嘴上說著前輩,言語內容卻是前輩在指點晚輩,作為客人,卻很不客氣了。

  龍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現在的道士,說話口氣都不小啊。」

  陸沈直勾勾望著那頭蛟龍,幽幽嘆息一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幫他設置了這麽一處道場。

  道場內,山水氣數和天地靈氣的總量,顯然都是經過高人精心計算的,能夠躋身玉璞,延長壽命,盡可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又不至於順勢躋身仙人,氣象外瀉,藏不住蹤跡。蛟龍之屬,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盤山,所以這頭龍子龍孫,注定只能停滯在玉璞境,就只能耐著性子,靠著某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靜待有緣之士開門而入,同時給他足夠的機會去瞭解外邊的情況,這也是他為何見到陳平安和陸沈,劈頭就問一句,外邊光景如何,歸根結底,就是想要確定那場斬龍一役,是否徹底結束。

  陸沈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陳平安環顧四周,秘境內的道場田地,如一塊反復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龍昔年肯定還曾留下一些秘術靈笈。

  以耕讀二字為本,便是長久之計。

  陸沈點點頭,有道理,治學與務農一般無二,但問耕耘莫問收穫。

  龍袍男子眼神炙熱道:「放寬心,各自取寶,但是作為報酬,你們必須回答寡人一個問題,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龍宮?」

  青衫客聞言點頭。

  年輕道士搖頭。

  龍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聲。

  然後只見那倆王八蛋面面相覷,各自用眼神埋怨對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嗎?你被門板夾過腦袋嗎?

  年輕道士好似惱羞成怒,選擇破罐子破摔了,驀然怒喝一聲,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指向那龍袍男子,「撐死了就是一條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爺什麽凶險陣仗沒見過,今天就與你拼了!小惡蛟,道爺就以雷法,好好領教領教你這厮的水法神通!」

  之後「龍門境」道士就與一條「金丹境」水蛟,在那邊各逞手段,你來我往,鬥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花裡花俏,還是很熱鬧的。

  陳平安早已後撤很遠,給他們騰出地盤來,免得被「殃及池魚」。

  龍袍男子停手笑道:「有點意思,竟然還是一位龍門境練氣士,小道士,說說看,如何做到讓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語之間,他心中狐疑不定,難道如今的寶瓶洲練氣士,道法都如此厲害了?是某個宗門道觀出身?

  兩腿微顫的年輕道士,輸人不輸陣,放聲笑道:「不打不相識,躁君道友好手段!」

  「這裡邊的東西就不拿了,如今鐵符江水府那邊,不是還缺個水神嗎?既然先前說好了三七開,那就三百年後,貧道再來領著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邊修夠七百年。對這條水蛟來說,也是一張護身符,否則他只要到了外邊,聽說那位陳仙君時隔多年,才出山沒多久,保管要被嚇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見人。他要是再在這邊空耗光陰,過不了百年,要麽魂飛魄散,要麽變成一頭厲鬼,好好的一處龍王別院,淪為一處陰森森的鬼宅,一個不小心,整個龍宮遺址都會被連累,一頭失去靈智的水蛟,還是個玉璞境瓶頸劍仙,除非你願意親自出手,或是讓小陌走一趟這裡,打殺了他,否則就會作亂一方,不還是被魏檗強行鎮壓的下場。」

  換成一般人,估計會詢問這也能算是三七開?

  陳平安卻只是點點頭,就這麽說定了。

  龍袍男子詢問道:「你們是哪座仙府的祖師堂供奉?是哪兩位仙師的高徒?」

  陸沈搖頭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夠高,暫時還差了點資歷,別說是供奉,榮升內門弟子都不夠格。貧道與身邊這位陳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門派,例如陳道友的山頭,名為落魄山,離此不遠,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於陳道友,曾經與我道行一般高。」

  龍袍男子再次驚疑不定,這兩人就都只是各自門派的外門弟子?

  陸沈轉頭望向身後緩緩走來的陳平安,「陳道友,你家山頭,在咱們寶瓶洲,算是……二流的門派?」

  陳平安走到陸沈身邊,笑道:「很勉強,二流裡邊墊底、三流裡邊拔尖的那種山頭。」

  陸沈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龍袍男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白登。」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距離斬龍一役落幕,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陸沈附和道:「我們來時路上,是帶酒衝山雨,想來如今外邊,已經雨後天晴了。」

  自稱名為白登的龍袍男子,頽然坐在龍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陳平安笑問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獨居於此,是怎麽熬過來的?」

  白登回過神,微笑道:「祖傳家藏有一部道書,微言大義,妙不可言。書上有言,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複心。」

  陸沈笑呵呵。

  陳平安內心微動,默默記下這個道理。

  白登揮揮手,下了一道無聲的逐客令。

  陸沈揮手作別,笑容燦爛道:「躁君道友,有緣再會。」

  走出這處老龍別院,陸沈微笑道:「我與那位山君聊過了,對方言下有悟,當下已經煉形成功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謝了。」

  「朋友之間,何須客氣。」

  陸沈愧疚道:「好像沒有什麽收穫,白跑一趟。」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沈雙手抱住後腦勺,準備下山了,轉頭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學塾?」

  劍氣長城那個生意興隆的酒鋪,二掌櫃沒少掙酒水錢,加上那幾場近乎通殺的坐莊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鋪子合夥售賣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賺取的神仙錢,都被二掌櫃用一種隱蔽方式悄然散盡,得自劍氣長城的劍修,歸還劍氣長城的劍修。

  如何掙錢,是處世之道。如何花錢,是為人之本。

  所以陸沈用膝蓋想都知道,要是陳平安在這邊有所收穫,會拿來做什麽。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只是不知為何,雙方都沒有挪步。

  沈默片刻,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各自道破天機。

  「貧道終於知道你為何要取名『陳跡』了。」

  「陸沈,你其實也是一名劍修,對不對?」

  再次兩兩無言。

  陸沈率先開口,笑問道:「陳平安,退一萬步說,假設,只是假設啊,貧道真是一位劍修,你猜得到飛劍的名稱嗎?」

  陳平安反問道:「秋毫?」

  陸沈有說劍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樞城的私人書齋,被陸沈取名為觀千劍。

  而老秀才極為推崇的那篇齊物論中,陸沈又有一句,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

  陸沈眼神熠熠光彩,以拳擊掌,朗聲道:「好名字!那貧道就回退一萬步,就是它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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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24 07:27:1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兩道身形,從雲海中悄然飄落在一處細眉河水域的山嶺,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衣小童,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

  陳靈均憂心忡忡,神色焦急問道:「小陌小陌,咋個說?」

  原來方才在落魄山那邊,本來好好的,大夥兒聚在一起,都在老廚子院子那邊聽大風兄弟扯閒天呢。

  小陌突然說學塾那邊出了點狀況,好像是公子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雖說陳平安在那邊刻意收攏氣機和拳意,與常人無異,但是作為止境武夫,哪怕是沈睡狀態,也是猶如神靈庇護的玄妙境地,怎麽可能說失蹤就失蹤,再者落魄山那邊,都很清楚,山主在學塾這邊當教書先生,一般情況是不會顯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來這邊看看,陳靈均就跟著一起來這邊看個究竟。

  小陌笑道:「沒事了,是陸道長陪著公子一起逛了趟龍宮遺址。」

  一聽到是那個白玉京陸掌教,鬆了口氣的同時,陳靈均難免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可以的話,陳靈均是真心不想再見到那個「得趕緊找個郎中好好看看腦子有沒有病」的陸老三。

  要論對自家老爺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聽到小陌親口說沒事,陳靈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簡單,小陌說是小事的事情,對暫時尚未是上五境的陳靈均來說,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

  當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資歷,還是淺了點,畢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兩年。

  遠遠看到公子和陸道長重返鄉間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難得出來一趟,陳靈均就沒想著那麽快返回落魄山,讓小陌先回去,反正這邊有他鎮場子,諒那陸沈狗膽再大,也不敢整出啥麽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獨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讓陳靈均自己小心,有事就與自己打聲招呼。

  擱別人說這種混帳話,陳靈均肯定不樂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幾句,小心?小啥心,在這北岳地界,誰敢招惹只因為修心養性才不那麽鼎鼎大名的陳大爺?當我的元嬰境修為是擺設?可別不把元嬰神仙不當盤菜啊。只是換成小陌說來,陳靈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陳靈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忙個什麽,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曉得?

  小陌一走,陳靈均就摔著兩隻袖子,晃蕩下山去了。

  因為與自家老爺有約定在先,陳靈均就沒想著往學塾或是龍宮遺址那邊靠攏,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來到一處石橋旁,河邊有一株數百年之物的老梅,陳靈均瞅見一個陌生人,身邊有個侍童,攜琴牽驢尾隨。

  月下溪邊訪梅,好雅致。只是陳靈均觀其呼吸,看樣子還是個練氣士,不單單是文人雅客那麽簡單,至於境界高低,瞧不出,陳靈均就打算繞道而走。

  不曾想那個文士模樣的男人,轉頭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夠在這種僻遠鄉間,遇到一位煉氣修長生的道友,敢問道號。」

  陳靈均聞言並不轉身,只是抬起手,背對著那個主動搭訕的傢夥,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別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個背琴囊書童模樣的少年,以心聲說道:「師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說完,就發現師尊已經朝自己投來視線,眼神淩厲至極,嚇得「少年」噤若寒蟬,連心聲言語都不敢繼續下去。

  他是誰,還需要你來介紹?

  儒士心中氣急,火冒三丈,在山巔修士之間,看似隱蔽的心聲言語算得了什麽?!

  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在青宮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嗎?

  「儒士」當下便有些後悔帶這個得意弟子一同前來拜會那位山上前輩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先前在天外與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賀,碰到了文聖,荊蒿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結,亡羊補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從天外返回浩然,來到寶瓶洲後,荊蒿都沒敢直奔那座槐黃縣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於這名駐顔有術的弟子,玉璞境,本該是下任宗主候補之一,近期負責在大驪王朝這邊,秘密收集關於「落魄山小龍王」的情報。現在看來,不僅辦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個扶不起的廢物。

  荊蒿想了想,富貴險中求,還是冒著一定風險,讓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個青衣小童。

  不知為何,怎麽看,這個被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陳靈均,都只是一條元嬰境水蛟才對。

  陳靈均停下腳步,轉過身,表面看著鎮定自若,實則心中惴惴。

  他娘的,總不能難得出門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沒事,只要能扛下兩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趕到這邊。何況自家老爺就在附近,再者這裡又是魏山君的地盤,陳靈均思來想去,怎麽看都沒有心虛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氣定神閒了,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打算看看那個傢夥的葫蘆裡賣什麽藥。

  荊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鄉人,來自一個叫紛紜山的地方,小門小派了,道友未必聽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遊歷大驪山河,幸會幸會。」

  陳靈均抱拳搖晃幾下,客氣道:「幸會。」

  荊蒿笑問道:「道友也是外出遊覽細眉河地界的風景?還是一位不被世俗與門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畢竟要比山澤野修好聽許多。

  紛紜山是青宮山的一塊藩屬飛地,在流霞洲能算是個小有底蘊的二流門派,出了流霞洲,確實沒什麽名氣可言。

  看那陳靈均聽到「紛紜山」的時候,確實是一臉茫然,毫無氣機漣漪,不似作僞。

  陳靈均笑呵呵道:「紛紜山啊,南邊的山頭,聽說過,是個出人才的風水寶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頭門派,陳靈均可謂如數家珍。至於寶瓶洲南邊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陳靈均也不怎麽感興趣。

  荊蒿再老道,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那個在橋邊梅樹下竪耳聆聽這邊對話的「少年」,更是倍感無語,有你這麽睜眼說瞎話的?

  荊蒿因為吃不準對方的「真實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開口說話,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結果聊著聊著,就發現這個只在禦江和落魄山現身的青衣小童,是個頂能扯閒天的。

  荊蒿就只好順著對方的口氣和言語內容,跟著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說自己早先也是個讀書人,只是鬱鬱不得志,才誤打誤撞得以上山修行,還算小有心得,所以想來與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輩修道之人,餐霞飲露,本該清心寡欲,不為聲色榮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籠絡親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讓列國震懾,經世濟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無非是四海飄泊,言語不見用,處境不合心,一走了之,棄如敝履,身外無物又何妨,紅塵滾滾,人間富貴者難以捨棄榮華富貴,貧賤者難道還怕失去貧賤不成?自然無此道理了。

  陳靈均插不上話,只是點頭嗯嗯嗯。

  文縐縐酸不拉幾,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輸人不輸陣,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喘口氣的功夫,陳靈均點點頭,「道友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學識見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氣。」

  荊蒿已經可以確定,身邊這個傢夥,就真的只是個元嬰境修士,而且……一定沒讀過幾本書。

  一邊走一邊聊,約莫走出兩里路程,荊蒿突然斜眼一瞥,呦,來了個境界稍高的……龍種?咦,還是一位劍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積雪,使得人物形象纖毫分明。

  有個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遠遠看著荊蒿與陳靈均。

  陳靈均後知後覺,轉頭望向山中那個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麽又見著一個喜歡出門穿白衣服的傢夥,因為上次落魄山來了個世侄輩的讀書人,前有大白鵝,後有鄭師侄,使得現在陳靈均對於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時,陳靈均心湖那邊傳來一個小陌的溫醇嗓音,「他在橋邊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趕過來了。大致可以確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個別洲的飛升境修士。」

  「但是沒什麽,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著他去落魄山做客幾天。」

  「至於山中那個精怪出身的劍修,是從龍宮遺址走出來的,境界和劍術,都可以忽略不計。」

  小陌,真好。

  陳靈均一下子挺直腰桿,渾身是膽!

  荊蒿對於青衣小童之外,當然還有那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這位青宮太保還真不覺得寶瓶洲有幾個存在,能讓自己忌憚,就算是披雲山的那個魏檗,也就那樣了。

  所以荊蒿轉頭不轉身,微笑道:「不管道友為何繞路,選擇在此時此地現身,我也不管你求個什麽?只說若是湊到跟前與我和陳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個被困在龍宮別院已久的舊龍子龍孫,不知怎的,發現道場禁制竟然憑空消失了,猶猶豫豫,戰戰兢兢走出深潭之後,他也沒有任何術法反噬,重見天日之後,先是滿臉淚水,然後就察覺到自家龍宮多出些螻蟻修士,想起先前那兩個高深莫測的練氣士,他就強忍住出手的衝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宮歸屬一事,比起自身大道,還是小事,他壯起膽子,秘密離開遺址,同時施展掌觀山河與本命水法雙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記憶中並沒有的披雲山,本來想著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打消了這個念頭,結果就發現眼皮子底下,橋邊梅樹,有三個練氣士,尤其是那個儒生,境界深不可測。

  其餘那個青衣小童,與背琴牽驢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覷,一元嬰一玉璞。

  難道先前那兩個人的說法,並非誑人?三千年後,果真是路上隨便碰著一個練氣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剛剛從龍宮內那撥螻蟻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點上五境劍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煙消雲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動拱手道:「姓白名登,道號『躁君』。」

  荊蒿眯眼笑著贊許道:「好道號,靜為躁君。尤其如道友這種出身根腳,道號躁君,尤其合適啊。」

  一個突兀出現的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站在陳靈均身後,雙手交疊,手臂疊放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滿是驚嘆語氣道:「哇,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頭把交椅,荊蒿荊大仙師嘛,怎麽跑到寶瓶洲來了,閒情雅致得很呐。」

  荊蒿好似晴天霹靂一般,怔怔無言。

  這個陳靈均,除了與陳仙君稱兄道弟,竟然還與白玉京陸掌教如此熟悉?!

  陳靈均心中委屈萬分,伸手抹了把臉,說話就說話,唾沫四濺算怎麽回事。

  然後陸沈朝山頂那邊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點頭,來到陳靈均和陸沈身邊。

  荊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覺不到陸掌教的氣機也就罷了,怎麽近在咫尺的地方,還藏著一位高人?!

  白登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還是返回道場待著好了,外邊天地,萬分凶險。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見著小陌站在自己身邊,那是兩回事。

  陳靈均拍了拍陸沈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趕緊撒開!」

  陸沈無動於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認識得更早,關係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陸道長的這個說法,不過與此同時,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陳靈均放寬心。

  陳靈均雙臂環胸,「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陸沈再次轉頭望向山頂,伸長手臂使勁揮手,「是謝姑娘,對吧,這邊這邊,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下次一定喝你們的喜酒啊。」

  山頂一棵樹上,有個頭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樹枝上邊,咧嘴一笑,「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哩。」

  陸沈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謝姑娘莫要胡說!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單相思嘛。

  謝狗到底是吃了讀書少的虧,不曾聽出陸掌教的一語雙關,她笑容燦爛,只覺得這話說得漂亮了,朝那陸沈點點頭,她再視線偏移,望向小陌,語氣軟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說了,在外邊,得給自己男人一些面兒,回到家中關起門來,該如何如何。

  陸沈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氣。」

  小陌無奈道:「還好吧。」

  陸沈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打趣道:「陳大爺,這個荊蒿,青宮太保,認得麽?」

  陳靈均依舊雙臂環胸,當我是傻子麽,這麽大名氣的山巔老神仙,當然認得,只不是那種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的那種認識。

  年紀輕輕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編了一部英雄譜,而陳靈均也沒閒著,秘密撰寫了一本被自己取名為「路人集」的冊子。

  將那些大可以擦肩而過、千萬別跟自己相互認識的山巔人物,名單一一羅列出來,終於被陳靈均整理出了這麽一部以後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報記載的山上傳聞,術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兩道都很混得開。

  不曾想這個假裝讀書人的傢夥,竟然就是那個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荊蒿,看來今夜偶遇,確實是一場偶然相逢了。

  陳靈均如釋重負,與荊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勉強算是混了個熟臉,以後再去流霞洲遊歷,不得多出一張護身符?

  至少青宮山修士,看在這樁香火情的份上,得賣自己幾分薄面吧?總不能學北俱蘆洲那個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宮山的練氣士,自己還是假裝不認識好了,最好能別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則攤上事,估計說了對方還當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橫生枝節。

  不知荊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個呆呆站立梅花樹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經徹底懵了。

  那個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言語之中,對自家師尊充滿了隨意,不屑?

  在這不過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這麽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陸掌教?小陌先生是誰?貂帽謝姑娘又是誰?

  陸沈幸災樂禍道:「陳大爺,以後路過流霞洲,不得專程走一趟青宮山,在酒桌上,與荊老神仙多聊兩句?」

  陳靈均笑容牽強道:「一定一定。」

  荊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發驚疑不定,下意識說道:「必須必須。」

  雙方都尷尬,而且都看出了對方語氣、神色間的尷尬。

  而且關鍵是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尷尬個什麽鬼。

  陸沈笑眯眯道:「一見如故,這就叫一見如故。」

  細眉河水府,又有緊急軍情禀報河神老爺,先前在村塾那邊結結實實喝了頓酒的高釀,趕忙親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傢夥,果然又有一隻空酒壺飄蕩在水面。先前領教過此類重寶厲害之處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幫看熱鬧的蝦兵蟹將,這次學聰明了,都不去動酒壺。

  只是當河神老爺小心翼翼將其拎起,輕輕搖晃幾下,高釀一頭霧水,與先前那只酒壺貌似不太一樣,並無玄妙。

  那幫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這些,一個個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爺,在一天之內兩次獲得重寶,這不是仙跡是什麽?!

  高釀不動聲色,將那只酒壺收入袖中後,輕輕抬手,虛按幾下,示意那幫水府麾下猛將們,都冷靜,低調些。

  落魄山拜劍台那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白髮童子,正在這邊找郭盟主拉關係攀交情。

  作為落魄山的首任編譜官,白髮童子如今鬥志昂揚,想著若是能夠聯手謝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門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髮童子坐在一根樹枝上邊,各自搖晃雙腿,晃晃悠悠,來這邊之前,她們都不虧待自己,兩人合力,在廚房那邊搗鼓出了兩砂鍋的過橋米線。

  郭竹酒打著飽嗝,正在給白髮童子傳授獨門江湖經驗。

  兩邊樹枝上,她們身邊放著兩隻空的小砂鍋。味道確實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們的廚藝,反正誰也別怨誰。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張。」

  白髮童子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偷偷翻白眼。

  結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話,就很對白髮童子的胃口了,「要趕緊跑路。」

  白髮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勁鼓掌,大聲喝彩,不忘繼續慫恿郭竹酒共襄盛舉,「郭盟主,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千般好萬般好,只有一點,最為出類拔萃,那就是從不溜鬚拍馬,與郭盟主真是投緣,你不當咱們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師姐有私人恩怨?」

  白髮童子搖頭道:「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郭竹酒沈默片刻,問道:「你每天這麽假裝開心,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開心起來?」

  白髮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夢了無痕。當年萬里覓封侯,百無一用是書生。

  白髮童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惆悵,真是惆悵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髮童子的腦袋,按了按,幫著點頭,「你想啥呢,必須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棟不大的宅院內,夜深了還是不少人聚在這邊,而且人人神態都很放鬆。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麽豪奢氣派怎麽來,白玉鋪地,仙氣縹緲,簡直恨不得讓人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就不敢下腳。

  但是此處,階前庭院,就只是一塊平整夯實的黃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葉洲與姜尚真齊名的女修,她曾經來此做客,就對這座庭院情有獨鍾。

  姜尚真思來想去,還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那個黃庭,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心高氣傲得很。

  朱斂倒是沒有藏藏掖掖,只說自己不過就是給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經書,黃姑娘就坐在這邊翻看了會兒書。

  這就是老廚子的待客之道,僅此而已。

  當時周首席站在檐下,看著臺階外邊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大為嘆服。

  一部道書,一張藤椅,黃庭對黃庭,月下看黃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這邊聊天,其實主要就是聽鄭大風說五彩天下那邊的趣聞。

  鄭大風的言語風趣,就像是一種天賦,經過他嘴的事情,總能引人發噱,讓聽者會心一笑。

  再有老廚子的捧場附和,同樣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聽衆裡邊,男人有道士仙尉,陳靈均,武夫鐘倩。女子有謝狗,狐國之主沛湘,還有那個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

  之前陳平安主動拜訪湖山派,帶著她一起離開蓮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鄉,所以一開始只是與魏山君去了一趟披雲山,她想要更多瞭解這座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然後又發現這邊有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兩件事,她就更捨不得離開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這會兒鄭大風已經離去,與仙尉結伴下山。

  小陌則帶著陳靈均出門去細眉河地界了,然後謝狗也偷摸過去,只是讓朱老先生準備一頓宵夜,等她跟小陌回來吃,不用著急下廚。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既然閒來無事,又有沛湘牽頭攛掇著,朱斂就躺在藤椅上,就順著她的話題隨口說了些解悶的話語。

  「修行從來不只是山上事,從來就是你我身邊事。」

  「男女之間,結為夫婦,是緣,無非是分出個孽緣和善緣。頭等孽緣,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糾纏不休並不分開,長久心懷怨懟而終,還會延續至下輩子。中等孽緣,雙方將就過日子,總不滿意,覺得相互虧欠,那麽貧寒富貴,不管有錢沒錢,日子總是不快樂的。稍輕幾分的孽緣,中途不歡而散,雙方之間倒是沒有太多怨恨心,緣淺,緣盡使然。」

  「唯有善緣,相互成就,白頭偕老。那麽所謂修行,不過是將心比心,將孽緣轉為善緣,將此生善緣延續為下輩子的善緣,那麽不管下輩子是以何種身份重逢,便會如見故人,心生歡喜。所以夫婦之間,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過得好,起先是孽緣,那就解孽緣,結善緣,本是善緣,就更簡單了,無非是續善緣。」

  沛湘嫣然笑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愛和夫婦關係啊?」

  朱斂雙手疊放在腹部,右手輕輕拍打左手背,緩緩道:「父母子女之間,是債。子女們來此世間,與父母或討債,或還債。」

  「若是子女為討債而來,那麽做父母的,就要趕緊還債,越早還清越好。所以你會發現這世上,有些長輩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實門戶,偏偏就會出現個不可理喻的敗家子。若是子女此生為還債而來,為人父母者,也當珍惜,不可揮霍。」

  「所以你也會看到一些門戶,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語刻薄、行事自私,當子女的,總是過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還是願意盡孝道。」

  「當然也有些子女,能夠讓一個原本貧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髮,這就是他們的還債了。」

  「你以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婦,他們當真知道如何為人父母嗎?其實是一開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頭一遭的事情,當爹做娘的,要麽未曾做好準備,要麽根本不知如何作為,總是有些糊塗的,於是我們足不出戶,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為之哭、可以為之笑的悲歡離合。」

  單獨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武夫鐘倩,他嗓音低沈道:「朱先生,那該怎麽辦才好?」

  道理總得有個落腳地,不然曉得了一籮筐的大道理,除了背著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麽用處。

  朱斂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於人於己,都多些耐心,與身邊親近人,要敢認幾個錯,肯說幾聲對不起。」

  「尤其是沒有害人之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緒,不要給人、尤其是親近人那種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沒理,到頭來就太吃虧了。」

  「有個說法,形容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怒氣,叫無名之火,名稱的名,其實也可以形容為無明之火,明亮的明。想來一個人所有的委屈,點點滴滴積攢而來,只會積少成多,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都轉為很難自知的情緒了,自以為無所謂了,哪能呢,那麽是紙包不住火的。這種不自知,大概就叫無明。」

  「當我們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夠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麽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善心。」

  「我們人啊,過日子,可不能總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處屋檐下,所有發泄出來的惱火,都是有溫度的。只要讓旁人知曉,不要憋在心裡,當然,也不要燙傷別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同時一定要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先別管雙方的對錯,各自有無道理。」

  「這裡邊有個小小的訣竅,就是別跟子女之外的親近之人去就事論事,當然,對孩子,家教,立規矩,一定要沒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該如此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門在外,見著長輩就得打聲招呼,做錯事得為了那件錯事本身去跟人認錯,而不是什麽你這麽做了,對方會不高興,或是爹娘不高興了,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為認錯。」

  高君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朱先生,我有個問題,『就事論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

  「所以說是個訣竅嘛,如果誰都知道,就沒什麽好說道的了。」

  朱斂笑了起來,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有的和緩語氣,輕柔說道:「當一件事需要我們去質疑、否定身邊家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帶著情緒的,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有用嗎?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吵著吵著,自說自話,吵到最後,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開始翻舊賬,為自己的對,找種種理由,或是用某個對,否定對方的對,如此一來,我們當真可以『就事論事』嗎?」

  「男人都喜歡講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個男人,如果始終想不明白,女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情緒,本身就是一個道理,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

  「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有個勝負,雙方如此久處,自然而然,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沈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們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誤會,可能都來自三個字,『我覺得』。」

  高君思量片刻,輕輕點頭。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聽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邊,竪起大拇指,大聲贊嘆道:「朱先生,通達啊!」

  朱斂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謝狗使勁點頭,朱先生說得都好,這句話,這個道理,說得最好。

  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那麽身邊的這個老廚子,朱斂得占一半的功勞!

  朱斂又說道:「人人都是個懶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或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語句,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鬆的道理,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感不適,做起來更難受的道理。」

  「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聽了我這麽多絮叨,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有理,聽進去了,然後就記住這個忘了其餘,還不如不聽,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謝狗尷尬一笑。

  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剛剛返回院內的小陌會心一笑。

  朱斂不客氣道:「小陌啊,你笑什麽,傻子麽。」

  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兩不偏幫,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斂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溫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

  朱斂望向天幕,沈默片刻。

  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個道理來支撐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字的加法,那麽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錯的。

  回過神,朱斂笑道:「山外事不去說了,在咱們落魄山上,就一點,儘量是誰都不受委屈,當然很難做到了,那就爭取誰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願開口與人說的委屈,來自得不到身邊人的回應,種種期許、憧憬、願望之心聲,在心中如擂鼓,響徹自己天地間。心外卻啞然,永遠寂靜無聲,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身邊還是無人聽見,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一直沈默下去,直到變成一個啞巴。

  朱斂輕聲道:「先別管有理沒理,對錯是非,一定要願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為什麽要說某句話,為什麽要做某件事,直白無誤告訴對方,我是這麽想的,你覺得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陳靈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

  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時間,肯定就是委屈萬分,只覺得為什麽自家老爺不在身邊,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須得訴苦!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在那個大瀆入海口的緊要關頭,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陳平安駡一頓,挨訓之後,該咋咋的,只要不被趕下山去,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甩手掌櫃了,如今偌大一份家業,是走了狗屎運。

  甚至一些相對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物,在做了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陳平安曾經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轉交。

  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內容,「暖樹親啓、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

  當年她們收到信後,在竹樓那邊,三顆小腦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復閱讀了三遍書信內容。

  朱斂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著起身,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已經熟門熟路了。

  衆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幫忙收拾過碗筷,各自返回住處。

  熱鬧過後,朱斂獨處,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語,「陸沈,以為然?」

  牆頭那邊,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沈,笑吟吟道:「有個小問題,有些道理,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

  「你要是這麽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了。」

  朱斂轉頭朝地上呸了一聲,「漆園道樹枝頭,花賊玉腰奴!」

  陸沈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駡自己作甚。」

  陸沈一個蹦跳,落在院內地上,徑直走向那張藤椅,學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懶洋洋道:「一別多年,聊幾句?」

  朱斂坐在臺階上,雙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麽?」

  陸沈面帶微笑,閉上眼睛。

  朱斂抬頭望去。

  刹那之間,夜色中,人間好像有數以億計的衆生夢想,如一盞盞燈籠密集攢簇,五彩繽紛,冉冉飛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藤椅上,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輕輕搖晃蒲扇。

  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

  老秀才笑問道:「寧吉,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聽得懂嗎?」

  寧吉搖搖頭,赧顔道:「祖師爺,幾乎都聽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沒事沒事,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給你解 釋解釋。」

  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粗淺易懂的言語,與寧吉詳細解釋了一遍。

  寧吉將先後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開口詢問,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

  老人聽著聽著,就再次睡熟過去,鼾聲輕微。

  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去竈房那邊打地鋪了。

  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

  學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們跳方格子的痕跡。

  大概童年,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方格內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7-26 10:37:46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35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著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游垂釣,下游有個年輕道士,拋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裡邊,月飛軒上流光,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籟。

  在這處離著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鬚髮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闕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為倪清,道號「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著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確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闕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甕中之鱉。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嚇了一跳,誤以為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藉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確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巔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別談這麽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誥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於無的小道觀,就只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只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為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著還禮,並不因為張筇只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只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為「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闕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號「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只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歷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泄露這種祖師密事。

  只因為金闕派與靈飛觀有那麽一份「香火情」,身為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歷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內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色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於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麽和顔悅色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闕派開山祖師恢復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闕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闕派這麽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著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內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色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頷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干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內訌」。

  程虔此人,最為尊師重道,只因為被金闕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沈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陸沈先前與曹溶隨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為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為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內,被久別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沈,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於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黿,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號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為上心的。至於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為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為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只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了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巔,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氳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虬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確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著與衆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內,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討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於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為客氣,說是「不敢」,別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裡,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闕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闕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麽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麽說,等於為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闢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麽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於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強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內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籙,收取弟子。」

  張筇鬆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確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臺階下,於公於私,都不算強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裡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為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著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別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歷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闢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為何會稱呼自己為「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歷,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隨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為陽壽將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巔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為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贋品」的光陰長卷,是師尊陸沈的臨別贈禮,只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為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著躋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陰走馬圖後,終於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隨意,為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余斗,華陽宮高孤,如此沈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籟,這般氣態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綉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巔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沈,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麽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著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復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內,平地起驚雷,導致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因為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內,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氳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著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號「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衆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將戰場遺址開闢為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麽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內,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只可惜誰都不敢抬頭,只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將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為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隨手丟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將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著二郎腿,呲牙咧嘴,拿著一根竹簽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夥,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為怕嚇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只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為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內修行。

  至於將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為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璽,儘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驁不馴的散仙梟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沈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讖。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於拜誰為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為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為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別成為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只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麽?

  背靠椅背,拿著竹簽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強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強買強賣的畫冊,自認為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隨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沈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為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為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內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覷。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裡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強強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號「龍腮」的青年,色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著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隨手一袖子將那醃臢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鳶山神娘娘招招手,臉色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敘,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色慘白無色,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為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抬了抬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著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於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趁著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後算帳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復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並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於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麽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於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麽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著你這麽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著起身,揉著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遊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沈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沈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麽攤上這麽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著被人扛走。

  陸沈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傢夥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駡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傢夥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於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於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麽,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帳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沈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傢夥,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並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綳心弦,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裡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麽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並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髮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卷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於那個滿嘴噴糞的傢夥,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煉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著在她的自家門派裡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贊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餵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麽她說這種占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閒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竪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裡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扎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沈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著自家田地,憧憬著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沈微笑道:「正陪著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麽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只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裡卻想著你們可千萬別遇到什麽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沈笑道:「就沒想著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只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沈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複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牆。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牆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驀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牆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牆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別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只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復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著溫仔細,好像等著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內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岳,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後數拳,各自脫胎於雲伯、火君在內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牆壁,晃動腦袋,她只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著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只有最後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後仰,砰然作響,後腦勺那邊的頭髮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隨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沈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麽出拳,那堵牆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麽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於情於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後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沈抬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著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瞭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為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係,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為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沈聲說道:「遠遊境?!」

  他娘的,再這麽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於不再說那句車軲轆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只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刹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滯,彷彿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遊,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將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為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匯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沈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鐧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臺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臺階吧,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傢夥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隨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嘍。」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巔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後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跡,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為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沈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骼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沈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沈鬆開手指,倆人繼續蹲著。

  陸沈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著那個御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只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著這麽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後,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沈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著」,可就更傷人了。

  果不其然,溫仔細臉龐扭曲,怒極反笑,滿臉獰笑道:「好好好!老子就當你是裴錢好了!」

  裴錢依舊呼吸平穩,氣定神閒,一步後撤,拉開一個拳架。

  同樣是樁架疊拳,同時用上了種夫子的校大龍和老廚子私底下秘傳的背劍術。

  她顯然是要繼續用七境,再次硬扛對方一拳。

  陳平安又氣又笑,更心疼,只得開口說道:「他是以遠遊境遞出山巔境的力道,別再故意壓低一境了,以遠遊對遠遊,同境問拳!」

  裴錢撓撓頭,氣勢渾然一變,「啊?」

  陳平安突然滿臉怒氣。

  一旁陸沈伸手捂住眼睛,沒眼看,完犢子了。

  溫仔細在那女子與背劍少年「閒聊」的空當,竭盡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縮地法,頃刻間就來到裴錢身前。

  裴錢依舊雲淡風輕,硬生生擋住對方一拳,只是整個人被一記打飛出去,雙腳離地,後背貼住牆壁。

  裴錢看也不看那個遞出一拳就自己嘔血起來的溫仔細,只是望向師父,她笑容燦爛道:「故意的。」

  陳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錢肩頭微動,震散背後塵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頭髮髻的碎屑。

  滿臉血汙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血,「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著生氣啊。」

  陳平安沈默片刻,擠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只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跡,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鬆了口氣,然後朝裴錢竪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著那個搖搖欲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她彷彿察覺到對方那種身心悉數陷入恐懼泥潭的處境,扯了扯嘴角,沒有與他遞拳,只是屈指一彈,嘴唇微動,走你。

  溫仔細後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頽然無力的更大絕望。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駡,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著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陸沈唉聲嘆氣道:「白老哥,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慰言語。

  陸沈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身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陳平安放慢腳步,帶著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麽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裡,我就那麽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裡,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麽。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遊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著方格的小黑炭,怎麽一下子就懂事了,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童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遊戲,那麽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身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她就挨了一記板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只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那之後,很快就出門遠遊了,不再與她說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鬆和隨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雲岩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楞了楞,點頭道:「知道,就沒碰面,反正沒啥交情,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隨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板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板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光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瀆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後還有寶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雲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身邊還是跟著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裡,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燉了一鍋海魚。

  道號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著那鍋燉魚煮熟。

  約莫是受限於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沈,作為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沈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硬著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成為師徒,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沈丟臉。

  當不成陸沈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動,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後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嗑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身,背對著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沈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為「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沈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彌漫,點頭贊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傢夥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愛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著討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淨,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為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沈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身而坐,還是直勾勾看著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陸沈氣得一巴掌拍在顧清崧後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沈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沈身影。

  顧清崧呆滯片刻,四處張望,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沈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著滿天繁星,伸出一隻手去,好像觸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沈見到了那個李槐身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沈曾經將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當中,後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身於同樣的境地,就只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成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裡去?

  陸沈笑道:「別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燉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沈坐起身,「楞著做什麽,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摸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沈一雙。

  陸沈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竈房內,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寧吉試探性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寧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沈默片刻,抬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為情,我也這麽問過自己,而且這麽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顔的寧吉,也跟著笑出聲,原來成熟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寧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寧吉,你以後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適應的。」

  寧吉疑惑道:「為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尷尬。」

  寧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為少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寧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身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寧吉有點緊張,「趙師兄你說,我聽著。」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寧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寧吉,睡吧,還要早起。」

  寧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著,你先睡,別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別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著。」

  寧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著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只要寧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只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光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為直覺告訴寧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籙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嘴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寧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後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身邊坐著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緊坐起身,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只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麽?」

  老秀才抬頭望向拂曉過後亮堂堂的天色,拈鬚笑道:「秉燭夜遊,天就亮了。」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 13:58:35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40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遠迎

  今天魏檗來到落魄山竹樓這邊,陳山主說有要事相商,有勞魏山君來這邊一趟。

  陳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廚子讓我幫忙捎句話,能不能在披雲山那邊買塊地,入夏好去那邊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為了這個?」

  這種小事,何必專門把自己喊過來。

  原來魏檗在披雲山僻靜處置別院一處,建築精巧,一路迤邐如長卷,其中山君讀書處,有盧氏王府舊邸兩老松移植於此,樹蔭濃密如松棚,在樹下遠眺,每逢白雲起於山腳,群峰俱失,僅餘南方落魄、仙都等地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圖。書堂外有藕花一塘,荷葉亭亭,酷暑時節在這裡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後就可以午睡,香氣染衣,做過白日夢,撈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間無三伏。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當然還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說法,你們五位寶瓶洲山君的神號,其實可以自擬神號,當然最後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認可,才作數。你和晉山君這邊,有沒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準備,我就提前跟先生,還有茅師兄,打聲招呼,回頭在文廟那邊議論此事,興許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廟那邊好像沒有說這件事。」

  事實上,封正五岳、贈予神號一事,文廟暫時還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文廟至今一個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巔沒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說寶瓶洲五岳山君即將擁有神號,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廟始終沒有跟他們幾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晉青就曾專門飛劍傳信至披雲山,詢問此事,在信上說你跟陳平安熟悉,陳平安又跟文廟關係好,讓他幫忙確定一下,如果真有這檔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晉青好早做準備,打算大辦一場夜遊宴。如此一來,魏檗都沒辦法假裝沒有收到這封信,回了一封,說自己忙,陳山主更忙,關於這件事的真假,晉山君要麽自己跟陳山主詢問,要麽另尋門路打探消息。

  「你們要是不提這茬,文廟那邊也不會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平安笑道:「由文廟頒布五岳、大瀆神號,是禮聖在上古時代訂立的規矩,後世沿襲已久,就給當作一條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實在文廟檔案那邊,不是這麽記錄的,我們不仔細翻查檔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瀆公侯其實可以自己擬定神號。」

  魏檗沈默片刻,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哪怕外界都傳他魏檗和披雲山,與落魄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

  只是這等大事,跟陳平安關係再好,朋友間再不見外,也得正兒八經道個謝。

  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事情緊急,文廟那邊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張了,與先生說你覺得『夜遊』神號就不錯,先生也覺得確實好,屬於衆望所歸,長久以往,對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運,裨益極多,只說將來整個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他們嘴上言語提及披雲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報上邊的文字,次數會越來越頻繁……」

  魏檗臉色鐵青,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不等陳平安說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雲山得趕緊傳信文廟,就說除了「夜遊」,隨便給什麽神號都可以。

  陳平安趕緊一把拽住魏檗的骼膊,強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個還急眼了,修心養性的功夫沒到門不是?」

  魏檗咬牙切齒道:「非要我丟臉丟到文廟和中土神洲才高興?」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可能事實上,寶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遊宴,如今連青冥天下都有所耳聞了。

  何況有個看熱鬧不嫌大的陸沈在,以陸掌教的一貫脾氣,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會幫忙揚名。不行,得提醒陸沈一聲,可別連累自己被魏檗誤會了。

  陳平安拉著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這麽反感『夜遊』?」

  魏檗冷笑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一拳就倒二掌櫃,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諸如此類的說法、綽號,一大籮筐裝不下,你看看我,多學學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真不再考慮考慮?書上可是說了,大喜之時不可輕易許諾他人,大怒之時不宜答覆他人,我覺得這兩個說法,很有道理。」

  魏檗說道:「免談。你要是沒事,我就回了,別覺得我閒,文山會海不是開玩笑的,不談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說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連軸轉參加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答應禮聖,要給出一份詳細的策略。這段時間除了自己的修行,幾乎全部心思都花在這件事上邊,已經寫了將近三十萬字,稍作修改,就會送往文廟。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來,披雲山這邊自擬神號,文廟通過的可能性會大上幾分。」

  魏檗臉色和緩幾分,「免了。文廟那邊又不是傻子,我這種濫竽充數的勾當,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你傻麽,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親自動筆寫個幾萬字?」

  魏檗好奇道:「寫什麽?」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把那份初稿給你看看,你要是願意動筆,就爭取在一旬之內寫完,到時候就由你交給文廟,收信人就寫經生熹平好了。如果覺得沒什麽可寫的,又不願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還給我。最好,我再勸你一句,真就最後一句,關於披雲山獨占『夜遊』,我,先生,還有陸沈,我們三個都覺得很好,沒有之一。」

  魏檗點點頭,「我先看過初稿再做決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冊子,「帶回去看,記得小心保管。」

  魏檗將三本冊子收入袖中,點頭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時候我會去那邊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番茄小說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比預期提前出京了,這會兒估計都已經進入禺州地界。」

  陳平安說道:「知道了。我自己趕過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雲山,落魄山的後山小路上,與青衫陳平安同行的,還有一個魁梧青年模樣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它覺得在這牢獄外「陽間」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蠻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關押起來,這些時日一直在勤勤懇懇書寫蠻荒密事,可謂絞盡腦汁,任勞任怨,楞是被銀鹿寫出了一部「鴻篇巨制」,當然銀鹿為了湊字數,也是沒花心思,寫了不少雞毛蒜皮的廢話,虧得那位年輕隱官不計較,反而對一些銀鹿覺得一定會被對方刪除的細節,頗為贊賞。

  一來魂魄不全導致修為暴跌,再者就算修為還在巔峰,又能如何,在這個將仙簪城打成兩截的年輕隱官這裡,銀鹿是怎麽諂媚這怎麽來,沒走幾步路,銀鹿就把這輩子積攢下來溜鬚拍馬的詞語給抖摟乾淨了,就像此刻就說隱官大人的道場,真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

  聽的人,毫不尷尬,就由著銀鹿在那邊噁心人。

  這就導致銀鹿自己逐漸尷尬起來,實在是技窮了,也確實有點膩歪。

  銀鹿小心翼翼說道:「隱官大人,說句肺腑之語,我這鬼物姿態,每走一步,都怕汙賤了這方青山綠水。」

  陳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著?」

  銀鹿一時語噎,再不敢廢話半句。

  雙手籠袖的陳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擰,骼膊上便搭了一把名為「拂塵」的拂塵。

  銀鹿見到此物頓時心一緊,顫聲道:「隱官大人,不如我還是回了吧。」

  委實是吃牢飯這些日子裡,銀鹿苦不堪言,陳平安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閱那本書的進展,每次悄無聲息出現在伏案寫作的銀鹿身後,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磚,一板磚砸在銀鹿的腦袋上,次次打得銀鹿七葷八素,抱頭滿地打滾。陳平安只有偶爾看到銀鹿所寫書頁,入了法眼,才會將那塊青磚放在書案一旁,提醒銀鹿,寫的不錯,逃過一劫。

  陳平安微笑道:「難得出來透口氣,就這麽緊急回去待著,是不給我面子?」

  銀鹿低頭哈腰,趕忙澄清道:「只是擔心被外人瞧見,誤會與鬼物厮混在一起,丟了隱官大人的面子。」

  陳平安說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還有你們歸祖師,見到你們這些徒子徒孫,會作何感想?」

  銀鹿嘆了口氣,「想必會不忍直視,眼不見心不煩吧,就算路過了仙簪城,都不樂意去城內坐一坐。」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歸靈湘,女修無道號,她也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號「瓊甌」的鬼物,真身竟是一隻蚊子,她長久隱匿在黃泉路上,那把拂塵就是她用來避開酆都鬼差視線的傍身至寶,只是得手兩千年,老嫗始終未能將其大煉,否則早就從陰間重返蠻荒了,去爭一爭王座位置。

  然後就是當時走出畫卷、再被師父瓊甌坑了一把的大妖烏啼,按照仙簪城的譜牒輩分,它也是銀鹿的祖師爺。

  之後是被刑官豪素砍掉頭顱的當代城主,飛升境修士玄圃。

  萬年以來,蠻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結果等到身邊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了趟蠻荒天下,就都沒了「最高」一說,故而如今最高的,變成了那座劍氣長城。

  手上這把拂塵,屬於當之無愧的山上仙兵重寶,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陳平安打算將拂塵贈送給飛升城祖師堂。

  銀鹿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先前路過門外的修士,與我打了個照面,是什麽來頭?」

  陳平安換手挽拂塵,「叫陸尾,仙人境瓶頸的陰陽家,來自中土陸氏,算是我的半個老鄉。舊賬新賬一筆糊塗賬。」

  銀鹿噤若寒蟬,當然不是什麽陸尾和中土陸氏的名頭,而是年輕隱官手上的那把拂塵,讓銀鹿越看越扎眼,難道那位被自家師尊說成是窮盡造化的太上祖師瓊甌,莫非也遭了毒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要是與中土陸氏為敵,會怎麽做?」

  盡整些虛頭巴腦的,銀鹿覺得光是跟這個年輕隱官閒聊,就老費勁了,只是他都這麽問了,銀鹿只得認真思考這種混帳問題,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對中土陸氏久聞大名,跟他們不對付,豈不是等於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為敵?換成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必須得是那種能跟陸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種死仇,被陸氏追殺,我就去十萬大山,與桃亭前輩為伍,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當然,隱官大人是無所謂的,換成陸氏頭疼才對。」

  陳平安不置可否,說道:「你別跟著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記得別離開山門太遠,否則後果自負。」

  銀鹿哪敢自己隨便亂逛,畢竟是陳平安的道場所在,別說擔心一句話說錯了,銀鹿都要擔心自己離開陳平安身邊之後,走在去前山的路上,興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不討誰的喜了,不遂誰的心意了,就會被當場打殺。銀鹿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待在陳平安身邊比較穩妥,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在仙簪城,都是別人拍他的馬屁,哪裡需要他這個具體管事的副城主審時度勢,字斟句酌?

  陳平安說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這點道理都不懂?」

  銀鹿心中悲苦萬分,陳平安你要這麽說,我可就沒話說了。

  你去仙簪城,咋個就不講一講客隨主便呢?

  這一路走來,涼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稱,就讓銀鹿大開眼界。

  翼然,高坐,雲中,月滿,虛心,雨下,八風……

  名字最長的,是一座「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視線中出現一棟宅子,白牆黑瓦掩映在竿竿綠竹中,陳平安收起拂塵,說道:「去吧。」

  銀鹿只得打了個稽首,「謹遵隱官法旨。」

  落魄山的後山這邊,有一對年紀輕輕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習武。

  大門敞開,少女正在院內演武場走樁練拳,陳平安還是站在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少女走完一趟拳樁,瞧見那位山主,她顯然還是很緊張。

  這是雙方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陪著自家公子去竹樓那邊覲見陳山主,其實沒聊幾句。

  上次是陳山主親臨此地,甚至還為曹鴦教拳一場,切磋過後,曹鴦輸得心服口服,事後反復琢磨,讓少女武夫受益匪淺。

  就在曹鴦手足無措的時候,曹蔭快步走出書房,下了臺階,作揖道:「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鳳生,聽說梧桐躋身五境了,就來這邊給道個賀,不會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攪你們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國曹氏偏房子弟,名蔭字鳳生,更是一位觀海境瓶頸的劍修,絕對當得起少年天才一說。

  也就是曹氏不願少年成名太早,否則曹蔭早就揚名大驪了。至於小名梧桐的曹鴦,少女剛剛躋身五境。既歸功於陳山主的親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謝朱先生這段時日的經常來此餵拳。尤其是陳山主上次在演武場,一口氣給曹鴦演練了四十多個樁架、拳招,簡直就像給曹鴦打開了一扇嶄新武道天地的大門。

  所以由不得曹鴦不緊張,如今再見陳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陳平安步入正廳,曹鴦很快端來茶水,手都是抖的,陳平安假裝沒看見,與曹蔭聊了些修行近況,等到少女將茶杯放在一旁花幾上,這才轉頭笑著道了一聲謝,曹鴦綳著臉,勉強擠出個笑容,少女額頭布滿細密汗水,輕輕走到曹蔭身旁,她沒有就坐,豪閥世族裡邊的禮儀規矩,不會因為到了家族之外就會懈怠。曹蔭也曾勸過她,在落魄山這裡不用那麽計較,只是不管用,說不動,少年只得作罷。

  在這邊,陳平安問過了他們的修行事,就只是與曹蔭拉家常聊閒天,聽多了平常話,久而久之,曹鴦也就隨之放鬆了。

  銀鹿與年輕隱官分道揚鑣,獨自走在路上,戰戰兢兢,看那架勢,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葉。

  然後銀鹿就在小路盡頭,瞧見一個古怪的黑衣小姑娘,兩條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擔,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她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雙方打了個照面,幾乎同時停下腳步,銀鹿沒了仙人境修為,但是眼界還在,發現對方好像就只是一頭下五境的小水怪,銀鹿稍稍心定幾分,倒是那丫頭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銀鹿一有這個念頭,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嗎?

  那個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後,就稍稍挪步,走向路邊,然後默默側過身,就跟面壁思過,罰站一般。

  雖說郭姐姐傳授過江湖經驗,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馬跑路。可是小米粒覺得自己在巡山,沒道理如此露怯。

  銀鹿其實也心慌,生怕這頭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邊侍女,端茶遞水的小丫鬟之類的,或是丹爐燒火的童子。

  所以銀鹿儘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慈祥和藹,微笑道:「我叫銀鹿,是隱官大人帶來落魄山的練氣士,你是?」

  周米粒如釋重負,轉過頭,笑容燦爛道:「是這樣啊,銀鹿仙長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爺欽點的巡山使節,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銀鹿一楞,巡山使節,啥玩意兒?落魄山還有這種官職?不過既然是年輕隱官欽點的,銀鹿就愈發笑容和善,緩步向前,雙手負後,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原來是負責巡山的周道友,我剛剛與隱官大人散步至此,隱官大人念我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自己隨便逛逛,去前山那邊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趕緊閉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齒,挺直腰桿,清清脆脆說道:「這敢情好,我給銀鹿仙長帶路!咱們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銀鹿一番權衡利弊,覺得可行,帶著這個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現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給那撥落魄山仙君們的第一印象,不至於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大一小,路過山間形制各異或樸拙或精緻的涼亭,小米粒滿臉雀躍,一一為銀鹿仙長介紹起那些涼亭名稱的由來,順便誇一誇自家山主老爺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銀鹿當然不敢不附和,期間小米粒伸出手,詢問銀鹿仙長要不要嗑瓜子,銀鹿低頭一看,啞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撓撓頭,也不好獨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處,一處名為如夢令的八角攢尖涼亭內,黃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懷捧綠竹杖,臉色溫柔,看著那個嘰嘰喳喳說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氣衝衝道:「好傢夥,這個銀鹿,給臉不要臉,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訓教訓它?」

  小陌輕聲說道:「用不著。你就別妨礙小米粒的待客了。」

  謝狗委屈道:「我是見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樓那邊,數崖外過路白雲一朵朵的時候,郭竹酒曾經帶著謝狗和白髮童子,一起惡作劇,早早御風雲海中,三顆腦袋「飄蕩」在白雲上,一起抬頭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臉,果然把小米粒給嚇了一大跳,然後她發現真相後,開心得很,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別再去玉液江水府嚇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為例。」

  那位本就每天擔驚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鬧鬼」,雞飛狗跳,愈發鐵了心要更換地盤,只要能夠離開落魄山周邊地界,哪怕降職補缺都沒問題。

  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著腦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頭,小鳥依人,相親相愛。

  結果被小陌伸手擋住腦袋,不讓她得逞。

  謝狗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臉蹭了蹭那只溫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嗎?

  謝狗已經心滿意足,說道:「流霞洲那個荊蒿,還有那條叫白登的小蛟,已經跟陳靈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鎮騎龍巷那邊已經喝了好幾頓酒,陳靈均怎麽不直接帶他們上山。」

  小陌笑著解釋道:「因為上次下山,屬於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這邊漏了馬腳,就跟荊蒿、白登商量好了,雙方先假裝在小鎮那邊初次相逢,再來這裡做客,如此一來,非但不用挨訓,之後他領著兩位高人上山,說不定還可以被公子表揚幾句。」

  謝狗揉了揉眉頭,「這個陳靈均,是真心覺得陳平安什麽都不知道,還是假裝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懷疑,景清是真心這麽覺得的,公子也一定會假裝事先不知情。」

  謝狗收回視線,「說來就來,陳靈均剛剛從小鎮那邊動身返山了。」

  早年在騎龍巷那邊,賈老神仙曾經一次,在酒後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開嗓門,竪起兩根大拇指,說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山上的右護法周米粒,還有就是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逛蕩的陳靈均,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外,他們倆,正是我們落魄山安撫人心的大功臣,其餘神仙,哪怕是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後……

  不可謂不真知灼見。

  謝狗突然問道:「如果剛才銀鹿管不住念頭,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還不知收斂?」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見它的師尊玄圃。」

  謝狗疑惑道:「你家公子會由著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銀鹿放出來,本就是讓銀鹿自求生死。」

  謝狗恍然道:「這傢夥,運道不錯。」

  道路上,銀鹿仙長陪著那個小姑娘,看樣子聊得還挺投緣。

  小陌說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長。」

  謝狗小聲嘀咕道:「讀書人,心都髒。」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謝狗察覺到小陌的氣機變化,趕忙找補,給自己打圓場,笑哈哈道:「好話,絕對沒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臺階,「白景,我覺得朱先生有句話說得對,天底下沒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性格,都是雙刃劍。」

  謝狗使勁點頭,蹦跳著下了臺階。

  朱老先生,說啥都對。

  畢竟是一個視容貌如糞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搖大擺去了趟騎龍巷,雙手負後踱步進了壓歲鋪子,看一眼掌櫃石柔,嘆一口氣,擺起山上前輩的譜,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言語,「冥頑不靈不求上進,都懶得說你了。」

  一向跟石柔親近的小啞巴,立馬就不樂意了,直接跟陳靈均吵起來,陳靈均吵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不與毛頭孩子一般見識,走去隔壁,如今賈老哥不在店鋪,高升了,從一個小小騎龍巷的鋪子掌櫃,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個絕佳酒友,陳靈均就有點寂寞,進了草頭鋪子,以半個師叔的身份自居,提點田酒兒幾句修行事,然後離開騎龍巷,去主街那棟酒樓,擺了一桌,等著青宮太保和躁君兩位道友,來這邊相約喝個早酒。

  喝過一頓早酒,陳靈均帶著他們一起進山。

  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陳靈均發現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對面坐著個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於仙尉道長,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竹椅上,看一本換了書面的書籍,鄭大風那個憊懶貨,估摸著還在睡覺做春夢呢。

  陳靈均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來客人了。」

  小米粒趕忙起身,與他們打過招呼,就去燒水煮茶,小姑娘開開心心,有的忙了。

  道號躁君的白登,在小鎮那邊待了幾天,這會兒已經懵了。

  雖說山上山下,仍然涇渭分明,但是白登還是通過與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談,知曉了這座驪珠洞天的一點內幕。

  才知道原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的落幕地,就在這裡!

  而如今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東海水君王朱,她就發跡於那條泥瓶巷。

  難怪當白登獨自行走在福祿街和桃葉巷,既覺得陰氣森森,寒意凍骨,又覺得如墜油鍋,大火烹煮魂魄,導致他一顆道心不穩。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以前西邊大山裡邊,還有個龍泉劍宗,如今搬遷去北邊了,上任宗主阮師傅,是玉璞境的兵家聖人,如今又多出幾個玉璞境,其中現任宗主劉羨陽,四十歲的劍仙,這傢夥跟自家老爺是發小,跟自己也是好哥們,輩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經這般駭人膽魄了嗎?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為營」,作為飛升境大修士的荊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驚懼萬分。

  杏花巷的馬苦玄,泥瓶巷的顧璨,有小道消息說是白也半個弟子的福祿街趙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桃葉巷的謝靈……

  一個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一輩修士,他們就擁擠在這麽一塊巴掌大小的小鎮裡邊?

  一襲青衫長褂,陳山主不知何時,就坐在落魄山霽色峰這條主道的臺階頂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徑直來到山腳,陳平安與陳靈均微笑道:「來客人了?你的朋友?」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有點心虛,只是在新朋友身邊,不能顯露出自己在家中的在酒桌那邊,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爺這邊,說話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實上,陳靈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還不如暖樹她們幾個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幾頓酒,陳靈均吹噓自己的江湖履歷,甚至吹噓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誼,只是唯獨在酒桌上,從不說自家老爺的事跡。

  好像你們知道是最好,你們如果暫時還是不知道,那你們就以後自己去知道。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腦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這邊喝過茶,我們再上山一敘。」

  陳平安這才轉頭望向兩位客人,笑道:「兩位道友,有失遠迎。」

  陳靈均後知後覺,才記起一事,能讓自家老爺主動出面迎接的貴客,沒幾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這麽一想,陳靈均心裡邊便有些空落落的,覺得剛認識沒幾天的朋友,不該這麽帶回落魄山,勞煩自家老爺親自待客。

  陳平安在說客氣話的時候,心聲言語卻是極不地主之誼了,「荊蒿,聽說過,一個都不敢離開流霞洲往南走的飛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陳靈均帶路,你就算來了落魄山也沒意思,反正誰都不求誰什麽,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遠之。」

  「白登,以後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邊有位你的故友,與你當下的狀態差不多,他就是那個曾經道上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荊蒿臉色一滯,很快恢復如常,立即以心聲笑答道:「陳隱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語,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閉門羹,都無所謂了。」

  白登臉色晦暗不明,壓下心中憤懣,忍住掉頭就走的衝動,以心聲說道:「有機會一定去見見此人。」

  比起陳平安與荊蒿的那番言語,聽在耳朵裡的白登覺得還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荊蒿與白登,此刻都對那個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陳靈均聽不著陳平安與兩個道友的心聲言語,只是自顧自以心聲說道:「老爺,我保證下不為例啊。」

  陳平安說道:「我可信不過你,再給你兩次『下不為例』的機會。」

  一聽這個,比啥安慰言語都管用,陳靈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擻起來,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爺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撐腰。

  陳靈均屁股挨了一腳踹,轉頭望去,是那個吊兒郎當的鄭大風,他手裡拎著一隻水壺,嬉皮笑臉道:「來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陳濁流?」

  陳靈均雙臂環胸,沒好氣道:「不是!」

  年輕車夫白忙,跟窮書生陳濁流,都是北俱蘆洲人氏,那倆窮光蛋,雖說分別之前,陳靈均都留了一筆神仙錢給他們當跨洲遠遊的路費盤纏,好來寶瓶洲這邊找自己敘舊,不過陳靈均覺得就他們倆那花錢如流水的德行,估計懸。

  陳平安瞬間眯起眼,望向山間道路盡頭那邊,一個屬於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另外一個,不認識,但是與前者並肩而行,竟是一身氣象絲毫不落下風。

  陳清流。

  至於與陳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暫時不明。

  小陌隨之出現在山門口,還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輕輕搓手,躍躍欲試。

  白登只是看了那緩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時間便覺得肝膽欲裂,出乎一種本能,只想跪地磕頭。

  荊蒿更是神色尷尬,就像被主人抓了個正著的梁上君子。

  陳靈均順著衆人視線,轉頭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來,摔著袖子,大步前行,一個蹦跳起來,高高舉起手掌,與那久別重逢的好兄弟,重重擊掌。

  這一幕看得荊蒿與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顫。

  陳靈均雙腳落地,就是一記猴子摘桃。被滿身窮酸氣的書生伸手擋住,結果還是被陳靈均擰轉身形,一腳橫掃腰部。

  陳清流拍了拍衣衫,陳靈均收回腳,點點頭,「好兄弟,是個聽勸的,沒有把錢都花銷在青樓裡邊。」

  荊蒿知道陳靈均與那位斬龍之人關係很好,卻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關係會這麽鐵,他現在都想補救補救,給青衣小童磕幾個頭。

  白登已經渾然不覺,接連後退數步,撞翻了身後長條凳都不自知。

  陳靈均雙手叉腰,「我剛想著你這傢夥是不是光顧著自個兒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窮書生埋怨道:「老弟你說什麽屁話,等會兒自罰三杯。」

  陳平安站在陳靈均身邊。

  陳清流在陳山主這邊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聲介紹起身邊的好友,「他叫辛濟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隱官大人沒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數,身邊這位,就是其中一個,他跟白也、蘇子柳七是一個路數的讀書人,當年他要去劍氣長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懸山,在那之後,才開始出劍斬龍。他前不久陪著至聖先師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蠻荒天下那邊,跟三頭殺力不低的畜生狹路相逢,狠狠-幹了一架,要不是對方數量越打越多,關鍵其中還多出個古怪貨色……」

  謝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骼膊。

  陳清流面帶冷笑,斜眼那個貂帽少女模樣的劍修白景。

  這個剛剛從蠻荒返回浩然的讀書人,好像不願陳清流說更多內幕,主動開口,微笑道:「在蠻荒天下,久聞隱官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與之作揖行禮,後者亦是作揖還禮。

  一在劍氣長城,一在蠻荒天下,晚輩與前輩,有早有晚,各自出劍,都是浩然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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