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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4 09:28:48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43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裡挑燈看劍

  一張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擠一擠了。

  陳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陳靈均中間,陳清流和辛濟安坐一條長凳,荊蒿和白登,可憐銀鹿不明就裡,竟然能夠獨占一條凳子。

  銀鹿雖然渾身不自在,可總不能強拉著誰坐在自己身邊,只看得出那位道號躁君的白衣青年,是個滿身龍氣的玉璞境劍仙,其餘荊蒿,尤其是那倆後到的落魄山客人,銀鹿可就看不出深淺了,既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銀鹿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看出了銀鹿的尷尬處境,鄭大風雙手托盤,拉著道士仙尉入座,銀鹿還算有點眼力勁,趕忙挪到長凳邊緣,讓那頭別木簪、道士裝束的看門人坐在中間,小米粒用眼神詢問好人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開始忙活起來,鄭大風將盤子推向小米粒,她就從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盤內,再打開棉布挎包,把兩包油紙包好的小魚乾倒入瓷盤,然後鄭大風再將盤子放在桌子中間,方便大家都伸手夠得著。

  別說是浩然天下,整個人間,敢這麽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經把謝狗勸走,準確說來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萬別覺得白景只會虛張聲勢,真要打起來,可就真打了。

  陳平安與辛濟安笑道:「美芹先生,我們先在這邊喝茶,等會兒上山喝酒,地方就寬敞了。」

  辛濟安端起茶碗,笑道:「沒事,這就很自在。」

  習慣了戎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濟安向來沒有荊蒿之流的仙師做派。

  荊蒿一聽那個「美芹先生」的稱呼,剛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間心弦緊綳起來。

  要說浩然字、號「美芹」的讀書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但是一個能夠與陳仙君結伴遊歷落魄山的「美芹先生」,還能是誰?!

  辛濟安看了眼已經猜出自己身份的荊蒿,微笑道:「來時路上,好友還跟我聊起青宮山的歸屬一事,我是不以為然的。當然,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無從置喙。」

  陳平安會心一笑。

  記得文廟曾有聖賢如此評價辛濟安,言語中有褒有貶。

  帥才,橫掃萬空,只是肆意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他半點不是。

  簡單來說,就是他在領兵打仗治國平天下的時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陳靈均的心思就沒在那個氣態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著跟陳濁流擠眉弄眼呢,好哥們,咱倆以茶代酒,走一個走一個。

  陳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飲酒水的氣勢,陳靈均一飲而盡,抹抹嘴,啊了一聲,痛快痛快。

  辛濟安拈起溪魚乾,細嚼慢咽,點點頭,「好滋味。」

  小米粒撓撓臉,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盤子其餘幾種溪魚乾,「美芹先生,還有趴地虎,黃辣丁,都蠻好吃的。」

  辛濟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拈起兩條溪魚乾,「好的,我都嘗嘗看。」

  小米粒也跟著眯眼而笑。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辛濟安點頭道:「聽濁流說了,很好,這才是山上該有的氣象。個人之見。」

  《仙木奇緣》

  先前陳清流專門提醒過辛濟安,如今身份是個北俱蘆洲的寒酸書生,叫陳濁流,到了落魄山,可別在景清道友那邊漏了馬腳。

  荊蒿眼角餘光發現那個一直咧嘴笑的陳靈均,愈發吃不準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讀書少,心大,還是知道了,也不在乎?畢竟這個青衣小童,在這短短幾天之內,帶給荊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個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陳靈均搞迷糊。

  陳清流笑眯眯道:「景清,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個姓辛的朋友,以後幫你引薦引薦。」

  早就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的陳靈均一臉茫然,「啊?」

  他娘的,我們喝過那麽多頓酒,聊了那麽多有的沒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說自己記得,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陳清流抬了抬袖子,雙指並攏,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號一般,笑道:「杯,汝來前!」

  「早這麽說不就整明白了嘛。記得,怎麽不記得!」

  陳靈均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起來,朝那個美芹先生竪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這個!」

  也就是坐的遠,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濟安笑道:「喝高了,別當真。」

  陳靈均捧腹大笑,抬起一隻手,作推門狀,樂不可支,「陳老哥還說了,你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邊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濟安啞然失笑。

  結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爺一巴掌。

  陳靈均悻悻然,立即收斂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話你,我這個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別介意,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輕聲提醒道:「景清景清,你還沒喝酒呢。」

  陳靈均學自家老爺唉了一聲,「你這就不懂了,江湖兒郎,萍水相逢,一見如故,如飲醇酒。」

  小米粒不願意當衆反駁景清什麽,只是偷偷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雙手端起白碗,低頭喝茶。

  陳靈均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趕忙改口,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小米粒,回頭我幫你找十個謎語。」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低頭。

  辛濟安看了眼那個只是自顧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荊蒿長久無言,老修士這輩子參加過數以千計的典禮宴會,真沒碰到過如此兒戲的「酒局」。

  桌對面,就是斬龍之人,白登如臨大敵到了極點,直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與一位「人間有蛟龍處斬蛟龍」的仇家,同桌喝茶,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銀鹿,更不清楚,他這個曾經仙簪城的副城主,身邊坐著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遺落人間的道簪主人。

  喝過茶,就分成了兩撥人。

  陳平安和小米粒,負責帶著辛濟安繞路上山,去祖山集靈峰隨便走走看看,至於陳清流就跟著陳靈均就近上霽色峰喝酒去了。

  一個白髮童子始終沒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門口那邊,掏出了一本冊子,開始記錄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師堂所在集靈峰的山路上。

  辛濟安主動說道:「這次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亞聖、文聖,也不是文廟教主、學宮祭酒他們住持典禮,而是由至聖先師的五位弟子出面,他們如今的姿態,跟你當下,有點類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蠻荒天下那邊現身,他是至聖先師毫不掩飾自己偏心的一位愛徒。還有天外那位,聽陳清流說你先前跟隨禮聖去阻攔蠻荒天下,你們可能已經見過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遠古書生們的賬房先生,治學艱深之外,還負責管錢和掙錢。」

  陳平安恍然,點點頭,「只是打過照面,當時晚輩沒能認出那位聖賢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曉對方的身份,用陳靈均的酒桌行話,就是高低得整幾句。

  先前蠻荒大地之上,靈氣稀薄之地,有兩人相鄰結茅而居。

  離開道場之前,大髯漢子找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穿上儒衫,正冠仗劍。

  辛濟安則歸攏好三千首破陣子,從牆上摘下一把長劍,與好友聯袂趕赴蠻荒腹地。

  陳平安笑問道:「美芹先生,稍後喝過酒,晚輩能否與你討要一幅字帖。」

  辛濟安搖頭道:「陳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靈峰祖師堂外的白玉廣場,山河如畫,辛濟安憑欄遠眺壯闊景象。

  小米粒發現好人山主好像在等著什麽,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點失望的樣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鬥詩詞?

  呵,魏山君說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詩,是一絕!

  他們沿著山路去往霽色峰,陳平安沒好意思帶著辛濟安去自己的竹樓「書房」,朱斂出面,幫著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風過庭院,檐下鐵馬,似錚錚作嘶鳴聲。

  先前說是不喝酒的辛濟安,在繫著圍裙的老廚子端上幾盤下酒菜後,就板著臉來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釀,市井土燒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個微醺,辛濟安笑問道:「那幅字帖的內容,是從故紙堆裡翻檢舊詞,還是即興作新詞?」

  陳平安有點難為情。

  這不是覺著舊詞新詞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張空白宣紙的小事。

  辛濟安畢竟還不熟悉酒鋪二掌櫃的脾性,自顧自說道:「那就舊詞好了。」

  陳平安笑道:「一句話即可。」

  辛濟安疑惑道:「哪句話?」

  陳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個一手持杯一手擰腕的手勢,如謎語,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曉得謎底了,立即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寫下一句話,就六個字!」

  詞中之龍辛濟安。

  實在是寫過太多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詞,既可豪邁也可婉約。

  小米粒潤了潤嗓子,挺直腰桿大聲給出那個謎底:「醉裡挑燈看劍!」

  辛濟安沈默片刻,笑道:「那就勞煩朱先生再炒倆菜,多拿兩壇酒。」

  ────

  陳靈均神采煥發,帶著新舊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機會難得。

  登山之前,與鄭大風心聲言語幾句,勞煩他去跟魏山君說幾句好話,求幾壇仙家酒釀,名氣越大越好,價格貴不貴的無所謂,反正他可以花錢跟山君府那邊購買。大風兄弟平時不靠譜,關鍵時刻還是很牢靠的,點頭答應下來,說等會兒他挑著擔子親自給陳大爺送過去,保證都是好酒,必須是披雲山禮制司那邊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釀。

  也就是有朋友在場,不然陳靈均非得給咱們大風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陳靈均因為見著了陳濁流,實在開心,時不時拍一拍陳濁流的袖子,嘖嘖,這腱子肉,怪結實,大風兄弟說得妙,年輕夥子火力壯,屁股可以烙大餅啊。

  就是不曉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陳老哥,如今找著媳婦沒,估計不太可能,兜裡沒錢,腰桿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騙騙那些喜歡才子佳人小說的小姑娘還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樣長成周首席和米劍仙那樣的?至於老廚子這樣的,磕磣,打光棍,實屬正常。

  雖說都是朋友,可在陳靈均內心深處,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遠近。

  陳濁流跟賈老哥,白忙,禦江那位水神兄弟,濟瀆龍亭侯李源等人,他們是都是陳靈均心中的頭等摯友。

  至於荊老前輩和白登道友,畢竟剛剛認識,還得看桌上怎麽個喝酒,桌外日久見人心,不管怎麽說,朋友總是越喝越有。

  陳清流斜眼那個走在陳靈均右手邊的荊蒿,以心聲微笑道:「又見面了。」

  這個荊蒿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主動來這邊拜會陳靈均。

  荊蒿絲毫不敢泄露自己與陳仙君的山上淵源,只得以心聲答道:「晚輩不曾想能夠在這邊再遇陳仙君,喜上加喜。」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怎麽看這厮怎麽不順眼,就開始在荊蒿的傷口上撒鹽,「在左右那邊認慫也就罷了,他陳平安如今就只是一個十境的小元嬰,跟你一個飛升境修士橫啥橫,還敬而遠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氣恁大,你能忍?」

  荊蒿欲言又止。

  很想說句實誠話,前輩,我可以的。

  劍開托月山,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城頭刻字者。

  別說跌境為元嬰,就是陳平安完全沒了修為,我荊蒿在人家地盤,聽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算得了什麽。

  陳清流嗤笑一聲,「不過是身邊多出兩個妖族出身的飛升境劍修,到底在怕什麽?你又沒主動挑釁落魄山,難道他們還敢一劍砍死你,真當文廟的規矩是擺設?怎麽,山上趴窩久了,修得一門烏龜法,能縮頭之時且縮頭?」

  荊蒿默不作聲。

  怕就怕自己開口,稍微說句硬氣話,結果陳仙君轉頭就把自己賣了,那麽今天就真不用離開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現在被陳仙君一語道破天機,荊蒿就是道心一顫,果然是兩位飛升境,劍修!

  關鍵他們還是蠻荒妖族出身。

  需知蠻荒的飛升境大妖,與其餘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絕對不能一般看待的,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荊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虧得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機會。

  無法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卻能夠到落魄山中喝杯酒,這要是傳出去,青宮山的名聲,可以挽回不少吧。

  陳靈均察覺到陳濁流跟荊蒿的臉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們是在聊啥?」

  陳清流笑呵呵道:「斗膽跟荊老仙師隨便攀扯幾句,就怕有哪裡說得不對的地方,不小心觸動前輩的逆鱗,就要與我動怒了。」

  荊蒿是有苦自知卻難言。

  只有被蒙在鼓裡的陳靈均還在那邊打圓場,苦口婆心勸說道:「別這樣,都是朋友。咱們還沒上桌開喝呢,你就說這種傷感情的話啦?這樣不好,聽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開了聊,酒桌上邊無輩分。」

  青衣小童同時以心聲提醒陳濁流,「怎麽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說了荊老仙師的身份背景嗎?你這點境界修為,就別在荊蒿這種前輩跟前說啥直言了,這些飛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氣,聽我的,你說話別那麽衝。」

  陳清流以心聲說道:「我還以為有了荊蒿這種山巔大修士當朋友,就忘了我這種拉出去喝酒都嫌丟人現眼的舊友了。」

  陳靈均最受不了這個,有點惱火,一瞪眼,心聲道:「咋個好賴不分,就你屁話多!等會兒我先自罰三碗,你記得跟上!」

  猶豫片刻,陳靈均還是擔心陳濁流這傢夥脾氣臭,喜歡書生意氣,管不住嘴,容易吃虧。

  「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曉得的,你這傢夥,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兒,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矯情的事情,什麽要不要我幫個忙,幫你在北岳地界安排個譜牒身份啥的落腳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說神仙錢,都是身外物,咱哥們分開後,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說好,我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你,另外那份得給同樣是好兄弟的白忙留著,誰讓我朋友不多,兜裡沒幾個錢還喜歡充大爺的,更是只有你們倆了。」

  「別嫌我話多,更別不好意思,咱倆誰跟誰,鐵打的患難交情就擺在那裡,所以你要是碰到難事了,兩份錢,就都給你,白忙那份,我再重頭攢錢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顆雪花錢。要是錢不夠,我就跟人借去,說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這邊,甭管跟誰,管誰借錢都是一句話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雲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歡舉辦夜遊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沒有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哥們,你自己說說看,既然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錢什麽的,算個事兒?肯定屁事不算啊。」

  「還有,我只是說如果啊,遇到花錢都無法解決的事兒,你今天也別跟我藏著掖著,犯不著,瞧不起我呢,發句話,我就陪著你離開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蘆洲都無妨,我在那邊地界兒,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個個都頂事兒,以前是覺得你這傢夥心氣高,再窮也還是讀書人,骨子裡清高嘛,未必喜歡聽這些,所以才不樂意跟你顯擺這些一說出口就賊能嚇唬人的香火情。」

  說到這裡,陳靈均輕輕拍了拍身邊好友的骼膊,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曉得跟人求情,關係再好,心裡邊還是會不好受。可能恰恰關係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沒事,等會兒到了酒桌,咱哥倆好好喝。」

  陳靈均覺得自己又不是個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難了,以陳濁流這個窮光蛋的強脾氣,絕對不會千里迢迢,跨洲趕來落魄山這邊見自己。

  不管別人是如何,反正陳靈均一向覺得天底下最為難的事情,就是跟朋友開口幫個忙,會讓朋友覺得為難。

  陳清流笑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

  陳靈均一巴掌拍掉這傢夥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動了,你倒好,沒大沒小,找喝呢你。」

  「咋個不感動,老哥我也很感動啊。」

  「哈,那就給兄弟哭一個,趕緊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白登,這會兒雙腿打擺子,這個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麽寫的嗎?

  陳清流察覺到心聲流轉,轉頭微笑道:「小傢夥,就這麽想見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滿頭汗水,啞口無言。

  身為龍子龍孫,卻要跟一位斬龍之人同桌喝酒。

  不該出山的,果然是不該出山走這一趟山外的。

  推開宅子從不上鎖的大門,陳靈均領著幾個朋友在正廳酒桌落座,很快鄭大風就挑來了一擔酒水,身邊還跟著個拎糕點食盒、水果竹籃的粉裙女童。

  陳暖樹與衆人施了個萬福,將糕點和水果放在桌上,說道:「仙師們稍等片刻,下酒菜,馬上送過來。」

  陳靈均滿臉尷尬。

  陳暖樹看了眼陳靈均,柔聲道:「好好待客。」

  陳靈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勁點頭。

  落魄山上,除了老廚子,其實陳暖樹的廚藝也不差,何況她還跟老廚子學了幾手拿手菜。

  手腳伶俐的陳暖樹去了自己宅子竈房,很快就給這邊拎來一隻大食盒,七八樣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離開宅子,她輕輕關上大門。

  很快裡邊就開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門震天響,看樣子是與朋友們劃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陳靈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鄭大風在外邊等著,笑問道:「不生氣?」

  陳暖樹輕輕搖頭,笑道:「他難得忙正事,怎麽會生氣。」

  鄭大風開始告刁狀了,「聽說在山下,小鎮那邊,陳靈均喝了好幾頓早酒。」

  陳暖樹一挑眉頭,咬了咬嘴唇,「懶得管他!」

  酒桌那邊,自罰三碗過後,陳靈均果然已經站在凳子上,雙手晃動,「兄弟跟我心連心啊。」

  陳清流跟著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動腦筋啊。」

  「我怕兄弟過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酒話,荊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邊乾瞪眼。

  陳靈均跟陳清流開始用小鎮方言劃拳,哥倆好,五魁首,六六順……

  青衫陳仙君,茫然四顧書劍皆不成,且將百千萬事,付於兩三杯。

  悠悠三千載,一劍橫空,飛過浩渺洞庭,再過古蜀萬青山,又來此地,不為斬蛟龍,只與摯友求一飽醉,酒戰分高下!

  ────

  禺州與洪州接壤的邊境,在一條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輛裝飾樸素的馬車,並不顯眼,居中一輛馬車,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並肩坐在車廂內,她時不時掀起車簾,欣賞著外邊的沿途風景。

  最後邊那輛馬車裡邊,坐著隨駕的刑部侍郎趙繇,以及半路趕來的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李寶箴,從四品。

  一個是炙手可熱的京官,一個位於官場邊緣的地方官。

  李寶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著趕路。」

  趙繇微笑道:「還是要感謝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對,我們才可以不用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李寶箴嘖嘖出聲。

  趙繇一笑置之,雖然雙方關係親近,官場客套話還是要說幾句的。

  他們是實打實的舊識,都是槐黃縣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子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最少雙方是不差輩分的。

  這些年,趙繇跟李寶箴一直有書信往來。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聽說京城內大朝會,由袁正定牽頭,建議遷都?」

  如果大驪當真遷都至現在的陪都洛京,對如今身在蠻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抽薪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是大驪朝廷英靈出身的夏繁,還有佐官吳觀棋,後者曾經掌管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報搜集和整理,與負責東南部諜報的李寶箴,屬於品秩高低、權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驪宋氏,公認有三座官場,京城和地方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靈組成第二座官場,而第三座官場,就是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禺州織造局、洪州采伐院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機構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當之無愧的天子眼目。

  當然,采伐院林正誠,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趙繇看了眼李寶箴,笑著不搭話。

  李寶箴後腦勺靠著車壁,伸手指了指趙繇,「你這傢夥,從小就喜歡肚子裡說話。」

  要論官運亨通,從四品官身的李寶箴,自然遠遠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為刑部侍郎的同鄉趙繇了。

  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不談修行當山上神仙,要說當官當得最大的,還是趙繇。

  但是如果只說禺州境內,官最大的,當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將軍,他們倆都管不著織造局和李寶箴,但是李寶箴和織造局,卻能讓軍政兩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穩。

  因為禺州是一處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所以身為禺州將軍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軍務。

  曹茂這會兒就沒資格坐車,只能跟著一撥隨軍修士,在前邊騎馬開道。

  而李寶箴去禺州織造局赴任時,李寶箴帶了兩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後邊騎馬,遙遙跟著車隊。

  皇后娘娘小聲問道:「餘瑜那邊?」

  宋和笑著輕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這個家族長輩,只是看著缺根筋,說話不著調,雖然年紀不大,實則聰明得很,否則她如何成為地支修士的幕後軍師?」

  為首那輛馬車內,一婦人一少女,相對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婦人手上的珠釧。

  貴為一國太后的婦人,氣態雍容,對此不以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釧,笑問道:「認得?」

  少女搖搖頭,說了句怪話,「必須假裝不認識,就算沒見過了。」

  南簪很清楚這個小姑娘的性格,瞧著大大咧咧,實則焉兒壞著呢,便繼續問道:「余氏家藏沒有這樣的東西,咱們大驪的乙字寶庫裡邊也沒有?」

  上柱國餘氏,在大驪官場不顯山不露水,名義上只是管著地方官營絲綢、茶務,家族歷史上,既無名相,也無名將。

  不過撇開第一檔的袁曹關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論底蘊和裡子,余氏其實跟天水趙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風丘氏和鄱陽馬氏反而不如餘氏,不過這些內幕,就真的只是內幕了,沒幾個大驪官員敢說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脈絡和深淺。

  至於大驪朝廷的乙字寶庫,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便是婦人這般的身份,別說進去,找人問詢都是犯禁的事情。

  餘瑜臉色複雜,使勁搖頭,「沒法子啊,崔國師敲打過我們幾個,誰都不允許使用此物,不然就連這一世的記憶都被抹掉,變成個白癡。聽袁化境說,早些時候有個不聽勸的可憐蛋,屬於地支一脈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輩呢,就因為私底下找尋到了一顆珠子,然後就被崔國師親自收拾了,下場很慘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我屬於補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計還在家學女紅刺綉哩。」

  南簪假裝頭回聽說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頂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會去真武山或是風雪廟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們大驪的國師位置,已經空懸數年之久,你不用這麽緊張,何況崔國師對你們幾個,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聲嘆氣,可憐兮兮道:「官場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當然也懂,可問題在於崔國師不在了,他還有個衣錦還鄉的隱官師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被那個隱官大人在京城,給往死裡教訓了幾頓,一個個被他收拾得可慘可慘了,慘不忍睹,如今我們都有心理陰影了!」

  南簪瞬間臉色微白,倒不是餘瑜的言語,大逆不道,犯了什麽官場忌諱,而是現在婦人一聽到那個隱官的稱呼,她就頭疼。

  餘瑜見狀不妙,立即乖乖閉嘴。

  南簪下意識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珠串,臉色陰晴不定。

  余瑜知道陳平安曾經走入皇宮,只是發生了什麽,哪怕她是地支一脈修士,依舊不得而知。

  能夠假裝不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就是一門學問。

  上次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入宮,去跟大驪太后南簪見面,是為了跟「陸絳」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當時婦人手上戴著這串山上秘制的手釧,每一顆珠子都是價值連城的「靈犀珠」。而這種寶珠,因為能夠讓人記起前世回憶,一顆即一世,練氣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訣,摩挲此珠,收斂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靈犀一點通,跨越光陰禁制,身若彩鳳雙飛翼,心神翩躚於一部記錄前世畫卷的光陰畫冊當中,前世記憶深刻的場景,那一頁畫卷就會五彩繽紛,與真相無異,某些記憶淺淡的人事,一頁畫卷色彩隨之淡化,記憶模糊的,畫面枯墨淡筆,只剩下個輪廓。

  南簪幽幽嘆息一聲,擠出一個笑臉,只是一想到這趟離京,極有可能,要碰到那個得勢便猖狂的泥瓶巷賤種,她就又臉色陰沈下去。

  幾乎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都會常備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為的就是能夠將一些兵解離世的祖師爺,不惜大海撈針,從茫茫世俗紅塵中找到這一世,再將其接回山上,重續道緣,若是可以記起前世記憶,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桐葉宗的於心,都是這種情況。

  所以靈犀珠一向是有價無市的珍稀存在,一經現世,都是修士必須爭奪的,不惜一擲千金,開出天價,或者乾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這種山上寶物,不管誰留在手上,都屬於有備無患,絕對不會沒有用武之地。因為那些自家寶庫無此物的仙府,不管是無緣,還是沒錢,遇到急需一顆靈犀珠幫助某位「祖師」開竅的時候,就得跟有靈犀珠的門派去求了,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釧,串起的靈犀珠,有十二顆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幾顆,其餘絕大多數蘊藏記憶的寶珠,先前都被陳平安身邊那個道號「陌生」的扈從,以淩厲劍光消磨殆盡,淪為……廢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準一事,似乎其中兩顆靈犀珠,雖然同樣寶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個「陌生」施展了一種劍術禁制?

  憑藉一顆寶珠,記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對刻骨銘心、記憶清晰的畫卷,如果上輩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過的修行關隘,在靈犀珠的幫助下,自然不會忘卻,所以此舉才能夠成為一條沒有後遺症的登山捷徑。

  那個這些年給大驪太后駕車的老車夫,以心聲提醒道:「得小心元嬰境瓶頸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個姓陳的,你這輩子就別想著躋身玉璞境了。」

  老車夫的真實身份,是遠古神靈,雷部斬勘司主官。

  老人繼續說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謝過前輩提醒。」

  老人說道:「沒啥,是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上邊寫的句子,瞧見了,覺得有幾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暢銷的,價格還便宜,銷量不比陳憑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遊記差。」

  南簪忍住駡人的衝動。

  餘瑜又變成那個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樣。

  南簪察覺到車廂內的凝重氛圍,收拾好複雜心緒,看似漫不經心問道:「餘瑜,你們都是從乙字秘庫裡邊,找尋合適的寶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些有無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憑藉軍功,可以與刑部換取等價的寶物,刑部官員都是從各色天材地寶堆積成山、品秩卻相對低一籌的丙字寶庫挑選?」

  照理說,肯定還有一個更為深藏不露的「甲」字庫。

  餘瑜神色玩味,看著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當我沒問。」

  餘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這件事,倒是沒什麽不可以說的,不犯忌諱。崔國師曾經跟我說啦,如果以後有人當面問起,就告訴她答案。」

  南簪臉色慘白無色,虧得婦人本就肌膚白晰,才不是那麽顯眼。

  餘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婦人,然後給出那個答案,「大驪王朝的甲字庫,是我,是你,是我們,是所有的地支一脈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驪宋氏宗室成員,是所有山上的譜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靈,更是……」

  停頓片刻,小姑娘眼神堅毅,沈聲道:「更是詳細記錄大驪王朝戶口版籍的每一本黃冊,每一個大驪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詳細記錄地籍的每一本魚鱗冊,每一寸大驪山河國土。」

  南簪默然。

  餘瑜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少女開始閉目養神。

  哈哈,只是學國師崔瀺說話而已,就累得不行!

  ────

  披雲山,松蔭濃郁的讀書處,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極重的冊子,單手托腮,以拇指輕輕敲擊耳邊的那枚金色耳環,在猶豫神號自擬一事。

  落魄山的藩屬山頭之一,拜劍台,小陌稍稍放心幾分,謝狗正在和那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與被她們奉為盟主的郭竹酒,竊竊私語,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於山門口被挑釁一事,謝狗已經完全拋之腦後,沒事人一樣。小陌內心微動,移步離去。

  大驪京城,一個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紀輕輕的五島派掌門,打算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據說報上他名號就不用花錢的仙家客棧落腳,再去人云亦云樓外的小巷,找一對叫劉袈和趙端明的師徒。

  老廚子宅子那邊,喝過酒,搖搖晃晃的陳平安只帶著小陌,悄然離開落魄山,來到小鎮的泥瓶巷祖宅。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4 09: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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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章 報導梅花消息

  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裡,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裡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於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竈,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復強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並無灰塵,再去窗臺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淨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復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後推移,越有後勁。」

  綉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聖一脈並無關係就是了。

  餘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麼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麼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桿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沈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沈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沈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餘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沈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麼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沈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沈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裡這裡。」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麼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劃了幾下,最後作出搖晃籤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麼?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後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沈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沈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遊學路上,你到底是怎麼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自己怎麼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麼關係?

  朱鹿臉色陰沈。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禦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於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於閒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於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沈背靠著欄桿,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遊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遊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願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於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後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遊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鬱鬱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彷彿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瘮得慌,毛骨悚然。

  陸沈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綳著臉色,搖搖頭。

  陸沈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沈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於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聖,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裡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沈竪起並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沈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閒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雲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裡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聖,後有掌教陸沈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複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沈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於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後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骼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沈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裡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聖一起遊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衆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後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復權衡,天人交戰,最後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聖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裡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後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麼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麼點,小骼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願,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聖賢書上,一定有這麼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沈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後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後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沈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桿,抬頭望向遠處。

  什麼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沈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沈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沈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沈抬起一隻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願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願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沈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後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沈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麼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餘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餘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後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牆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願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餘瑜,你說都這樣了,怎麼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餘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麼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聖賢道理,關係熟了之後,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楞,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餘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傢夥,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餘瑜扯了很久的閒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餘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拈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後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只白碗砸向牆壁,她又頽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楞楞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麼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裡,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傢夥,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麼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台,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雲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後乾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餘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係。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髮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餘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閒情雅致,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後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於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呆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後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係,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沈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台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沈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沈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後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於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沈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裡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沈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裡,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沈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沈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裡駡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傢夥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沈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沈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沈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牆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沈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願揣在自己兜裡,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麼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麼說,也沒錯。」

  陸沈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沈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導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餘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裡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鬱。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駡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拈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裡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楞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竪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閒聊。通過言行舉止,盡可能多瞭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閒,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麼。」

  剎那之間,滿庭院彌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拈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楞楞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巍然不動,只是駡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籲籲,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汙,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衝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癢癢,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沈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茅數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為閏月峰太過高聳入雲的緣故,山腳那條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淨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台的傢夥,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沈,小名昵稱六兒。

  跟陸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麼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願傷及無辜有關係。

  對於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胡,邋裡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裡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煉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麼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

  至於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沈的說法,總有那麼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嘆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台一手牽陸沈,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余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遊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台,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夥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闆娘自居,誰喊她老闆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麼一路閒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台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台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台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後專心制墨。

  陸台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後,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台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復搗練煙料團。

  陸台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台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陸台抬腳輕輕撥動那條土狗,「陸沈,別楞著了,趕緊跟辛苦兄打聲招呼。」

  土狗悶悶出聲。山上夥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麼。

  在那之後,陸台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台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並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台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傢夥就一個後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陸台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台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台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傢夥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台舉起手臂,雙指並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哄,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後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台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後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台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沈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台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麼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台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台在崖畔並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台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餘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後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並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台身邊,「哪裡哪裡。」

  陸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岳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台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傢夥,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於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遊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台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台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麼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台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後,就得答應他陸台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捨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麼小事。

  陸台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礡,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後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台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後,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先別生氣,在道祖散道之後,青冥天下,還有一場變天,你躲不掉的,與其等,不如爭先。」

  辛苦問道:「你跟陸台是事先約好的?」

  張風海搖頭道:「頭回見。」

  陸台扯開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鑒!」

  辛苦冷笑道:「如果沒有記錯,道祖親口說我有三寶持而寶之,在慈在儉,在不敢為天下先。」

  張風海沈默片刻,「你這個人腦子有點不靈光。」

  陸台跳腳怒道:「張宗主你放肆,不許這麼說我家辛苦兄!」

  張風海笑道:「不過你的脾氣是真好,這都能忍他這麼久。」

  陸台趴在窗臺那邊,解釋道:「我們張宗主的意思呢,不復雜,是說他已經脫離白玉京了,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兩說呢。然後就是道祖說的金科玉律,擱在青冥天下,誰都適用,都得聽,不服氣也得忍著,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麼都半點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獨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來這裡,張宗主是一樣的理由,不過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著有個闊氣的待客處,以後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張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讓他覺得不對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軌。」

  呂碧霞深呼吸一口氣。

  師行轅更是道心不穩。

  如果不是那個傢夥道破天機,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張風海到底想要做什麼。

  山頂唯有松濤陣陣如潮水。

  還是那個傢夥打破沈默,「張宗主,畢竟是道祖歇腳處,咱們還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可以喊上呂姐姐一起去弱水撈石頭。」

  聽到這番混不吝言語,呂碧霞和師行轅,還有袁瀅,幾乎同時鬆了口氣。

  辛苦說道:「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此事。」

  張風海點頭道:「可以。」

  其實是同樣一句話,兩個意思了。

  先前是說等張風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現在辛苦的意思,則是你如果能夠躋身十四境,就有資格在此閏月峰,開宗立派。

  陸台搓手道:「好,談攏了就好,得慶祝慶祝,不如我們殺狗吃肉吧,大冬天燉狗肉,那滋味……」

  袁瀅第一次與陸台有不同意見,瞪眼道:「陸台!」

  陸台笑容燦爛道:「就是看你們一個個這麼悶,開個玩笑,解解悶,看把你緊張的。」

  之後兩撥人就算在這邊住下了。

  有陸台在,雙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處最近月。

  這天夜幕中,陸台拉上辛苦,衆人很隨意挑選一塊石頭坐在上邊,各自喝酒,在陸台的帶領下,開始展望未來。

  莫名其妙就湊一堆的六個人,按照先後順序,辛苦。陸台,袁瀅。張風海。呂碧霞,師行轅。

  一座暫時還沒有宗門名稱的山頭,一個純粹武夫,五個練氣士。

  按照陸台的設想,宗主必須是張風海,掌律祖師呂碧霞,負責管錢的,是師行轅。

  首席供奉,本該是辛苦。但是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絕了。

  於是陸沈就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了。袁瀅就順勢成了次席供奉。

  「我們這座宗門,有十個人,足夠了。再多就是養廢物了。師姐姐,你瞪我幹嘛,又沒說你。」

  師行轅無奈道:「我都沒看你,瞎說什麼。」

  她確實沒覺得陸台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那就是我誤會師姐姐了。」

  陸台哦了一聲,「我們這座宗門,以後最多最多,總計十一個人。然後每過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補一人。」

  「躋身了天下十人、候補十人之列,可以不動。成為天下前十的純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總有一天,我們這座宗門,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別楞著了,給點掌聲。」

  張風海只是高高舉起酒壺。

  呂碧霞面帶微笑,這樣啊,確實有點期待了。

  師行轅抬頭望向天邊兩輪明月,神采奕奕,看來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瀅使勁鼓掌。

  結果陸台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師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膚襯托得愈發黑了。」

  師行轅氣笑道:「你總跟我過不去,只知道撿軟柿子拿捏,有本事說呂碧霞啊!」

  陸台羞赧道:「這個說法,旖旎了些,容易讓人誤會。」

  師行轅嗤笑道:「只會嘴花花的貨色。」

  呂碧霞點頭道:「色厲內荏,估摸著沒兩下功夫,就得來句『容我歇一會兒』。」

  陸台雙手抱拳,「怕了你們,認輸認輸。」

  張風海大笑起來。

  辛苦綳著臉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陸台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來聖賢天地之替身。當今豪傑者星宿之顯化。今夜有幸與諸位共飲,不夠不夠,遠遠不夠,相約千年後此月此日再飲,我先醉!」

  砰然一聲。

  原來是陸台後仰睡去了。

  袁瀅尷尬道:「我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驪京城的城頭之上,在一個在此賞景的老人身邊,滿頭霧水趕來此地的荀趣停下腳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見過洪郎中。」

  相貌清臒的老人點頭致意,笑道:「今天臨時把你喊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剛剛進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較合適。」

  老人沒有穿官服,事實上,除了參加朝會,這位正五品官位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麼拘束了。

  這屬於大驪官場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個,是最符合既清且貴這個美譽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選司,就是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了,名義上,兩位禮部侍郎可以共同決定大驪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過考核,但真正管具體事情的,其實還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這個顯赫位置,是被稱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聲問道:「師父,此人跟陳先生那邊有關係?」

  老人點點頭,伸手指向一個走在街上的外鄉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實不屬於落魄山修士,但是當年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時候,一直把曾掖帶在身邊,是青峽島的隔壁鄰居,靠著運氣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經是五島派的掌門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頭把交椅,所以他這次入京的路線,刑部那邊的諜報,早就送到了我們的祠祭清吏司。因為他跟陳平安有這麼一層關係在,我覺得還是讓你出面,禮部和刑部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異議不大,一次兩次的,就當是形成一個各個衙門默認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異議不大,就還是有異議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個衙署都在照規矩走,不算什麼,誰還沒點私心。」

  吳鳶,如今已經是處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正四品。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前些時候出京擔任寶溪郡太守。

  諸如此類,朝廷之上和衙門之間,都是要爭一爭吵一吵的,山水官場更不例外。

  荀趣問道:「師父,我這就去見曾掌門?」

  老人說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會兒?人家才前腳進入京城,你後腳就去攔路,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曾掖,朝廷在盯著他的行蹤?」

  荀趣微笑道:「故意這麼說的,弟子好久沒有聽到師父教誨了麼。」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還只是南熏坊那邊,一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從九品小官,序班,貨真價實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擱在大驪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經轉任兵部武庫司,升官了,不過此次升遷,倒也不算毫無徵兆,早在鴻臚寺擔任序班的時候,荀趣就能夠兼管著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陳山主進京期間,都是荀趣跟著,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級臺階,變成正九品,沒有任何波瀾。

  所以荀趣的傳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邊與弟子喝酒的時候,才會打趣一句,陳山主還是不仗義,都不曉得跟吏部打聲招呼,怎麼都該連跳三級的,否則都對不起隱官大人的官威。玩笑歸玩笑,在這位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來,荀趣這個年輕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諸部、衙署之間不斷流轉的,以鴻臚寺作為起步,未來每個位置都坐不長久,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

  當然官位會越來越高。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內幕,其實是國師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圖」。

  荀趣的直覺沒有錯,喜歡親自過目諸多「小事」的崔國師,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著他。

  荀趣曾經有一句無心之語,說自己是個「留不住錢的窮鬼」,一語中的。

  他是神靈轉世。

  所以大驪朝廷,會一直「送窮鬼」。所以二甲進士出身的荀趣,才會鴻臚寺這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待那麼久。

  老人曾經親口詢問崔國師,當真有用嗎?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雖說用處不大,不過時日久了,還是相當可觀的。

  荀趣拱手告辭,老人還是點頭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獨自散步,欣賞大驪京城的繁華景象。

  曾掖是好說歹說,才讓馬篤宜不跟著自己一起進京。

  馬篤宜就開始找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什麼曾掌門畢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見啊,你又是去大驪王朝的一國首善之地,沒有她幫著掌眼,就你這種口拙嘴笨的,遇到點事情都解釋不清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變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來五島派是大驪朝廷承認、禮部錄檔的正式門派,再者曾掖還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雖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當真是在這個寶瓶洲都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事都會沒事的那種。

  馬篤宜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了,見曾掖異常堅持,她只得退讓一步,讓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幫她買些她得手再轉手賣出就能翻倍的書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緩腳步,很快就又恢復正常步伐。

  只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估計是個京官,當官不當官,曾掖一眼分明,不過這位年輕官員身上的書卷氣更多些。

  荀趣拱手,輕聲說道:「曾掌門,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庫司任職,剛剛得到消息,就離開衙署趕來見你。」

  曾掖一頭霧水,拱手還禮,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具體官職,就沒有多說什麼場面話。

  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幾乎同時側過身讓路。

  荀趣為了避免對方誤會、多想什麼,直截了當與曾掖解釋了其中緣由,並且用上了表露練氣士身份的心聲言語,「先前我在鴻臚寺當差,因為跟陳先生的學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陳先生進京,鴻臚寺就讓我負責接待一事,其實從頭到尾沒出什麼力,倒是沾陳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邊得了好幾本價格不菲的善本古書。朝廷那邊早就知曉五島派跟陳先生的關係,所以你這次現身京城,鴻臚寺那邊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讓我負責接待,屬於官場上的跨部借調,當苦力,沒工錢的。」

  畢竟涉及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官場內幕,荀趣就沒有完全說實話,終究是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稱謝道:「有勞荀大人了。」

  之後兩人結伴而行,一派掌門的曾掖,一口一個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門,你不用這麼客氣,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門。」

  荀趣點頭道:「那我們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這敢情好。」

  荀趣問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嗎?」

  曾掖點頭道:「來之前,列了個單子,小二十個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說道:「可有親朋好友和落腳的地方?如果暫時沒有,我可以幫忙安排住處,鴻臚寺官舍,肯定不至於簡陋,但要說有多好,也肯定是沒有的,好處就是不用花錢,京城裡邊比較著名的大客棧,我可以帶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點俸祿,是絕對不敢誇下海口,說什麼包吃包住的話。」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陳先生幫忙推薦了個地方,是京城一處仙家客棧,我知道具體地址,打算去那邊住。」

  陳先生在信上說了,那座客棧的掌櫃叫改艶,去那邊住,同樣可以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陳先生還讓曾掖去一條街道,在人云亦云樓外邊的一條小巷口,自報名號,就可以見到一個叫劉袈的元嬰老神仙,和一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還可以讓後者帶著曾掖一起遊歷京城。陳先生做事情一向縝密,從客棧到那條小巷該怎麼走,在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曾掖猶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場講究,也曉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這邊,如果就讓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規矩。

  不曾想荀趣點頭道:「既然陳先生已經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庫司衙署那邊找我。」

  荀趣從袖中拿出一隻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劍匣,遞給曾掖,荀趣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又派上用場了。

  荀趣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跟著了,逮著機會好忙裡偷閒,這就去琉璃坊那邊看書,光看不買惹人煩,得經常換書鋪。」

  曾掖試探性說道:「回頭我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幫忙買書,我哪裡懂行,估計只會被坑錢。」

  荀趣點頭道:「都是公務嘛。」

  曾掖咧嘴一笑,這個在兵部任職的荀大人,跟陳先生有些像,當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先生的。

  荀趣以心聲道:「這個路費怎麼算?」

  曾掖一楞,畢竟是在陳先生那邊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說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卻帶不回的書籍!」

  荀趣笑著拱手告辭。

  曾掖拱手道別。

  看著荀趣的背影,覺得跟陳先生更像了幾分。

  之後曾掖找到那個仙家客棧,要不是陳先生信上寫得詳細,還真不一定找得著,敲開門,有兩位年輕女修負責待客,稍遠點,又有兩位,繞過影壁,還有兩位,她們都很熱情,模樣自然都是俊俏的,鶯鶯燕燕,脂粉堆裡似的,言語熱絡,一口一個公子、仙師的,不過曾掖反而有點不自在,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自己是陳先生的朋友,也沒有詢問客棧老闆「改艶」在不在,曾掖老老實實交了一筆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進入客房後。

  改艶正在自己屋內,翹著腿,在翻看賬本,打著算盤,不錯不錯,生意興隆。

  隱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幾把刷子,只是幫忙提供了幾個思路,客棧生意就立馬好起來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離開客棧,去找那條小巷。

  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小巷,師徒兩個,劉袈和趙端明,有點無所事事,就在螺螄殼道場裡邊,一個喝酒,一個嗑鹽水花生。

  老人有點遺憾,自打那個陳平安離開京城,自家這條巷子,就沒有那麼熱鬧了。

  最早是文聖親臨此地,師徒兩個都沒認出來,畢竟與文廟掛像上邊的形象,出入比較大。

  後來……禮聖也來了!

  虧得趙端明這孩子有眼力,約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機靈勁兒,老元嬰才沒有如何失禮。

  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認識的面孔。

  比如巷口這邊,先前還來了個自稱來自龍州槐黃縣的李希聖,跟陳平安是同鄉,這又如何?攔。

  在那之前,還有個身材魁梧的老道長,身邊有個小跟班,少年模樣的道童。

  這倆師徒模樣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裡邊張望,劉袈能不攔?必須攔啊。

  當然還有白帝城的那個鄭先生。

  虧得老修士見過一連串的「大風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顆元嬰道心,磨礪得堅若磐石!

  在鄭居中離開後,一老一小,師徒倆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時還是老人開口,「端明啊,你好像有點緊張啊,稱呼鄭先生的時候,好像牙齒打顫了?」

  少年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額頭,「師父,趕緊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說道:「端明啊,你算一算,還有啥大人物沒來咱們這邊點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沒好氣道:「師父,還點卯,你最近有點膨脹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聲,「來人了。端明,睜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巔高人。」

  趙端明轉頭一看,是個風塵僕僕的青年修士,搖頭道:「不認識,反正文廟武廟掛像,都沒有對得上號的。」

  老人哦了一聲,等到少年低頭伸手去抓鹽水花生,竟然一顆都沒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聲道:「五島派曾掖,曾經跟隨陳先生在身邊一段時日,陳先生讓我來這邊找劉老仙師和趙小仙師。」

  劉袈一聽,心情不錯,陳平安這傢夥還算有點數,曉得在京城裡邊,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讓朋友來這邊主動打招呼了。

  打開道場禁制,劉袈站起身,拱手還禮,笑道:「小兄弟進來聊。」

  曾掖步入這處白玉道場,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師說起了自己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趙端明開心得很,建議曾掖來都來了,在名單之外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可以一並逛了,雖說沒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終究更沒意思。

  劉袈撫鬚笑問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兒?」

  曾掖就說是那座仙家客棧。

  劉袈疑惑道:「這麼有錢,跑去那邊開銷了?如今京城都在說那地兒,專殺外鄉修士的豬啊,變著法子坑錢,你可得悠著點。」

  趙端明使勁點頭,「曾兄,是真的,聽說以前那邊是門可羅雀的慘淡光景,如今不知怎麼的,可了不得,往死裡殺豬。」

  曾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劉袈說道:「奇了怪了,陳平安上次來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邊啊,怎麼把你騙去那邊花冤枉錢,難道是有抽成分紅?」

  趙端明小聲道:「不至於吧,陳大哥可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

  曾掖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劉老仙師,敢問陳先生上次是住在哪裡?」

  劉袈抬了抬下巴,「離這裡就幾步路,市井客棧,寒酸是寒酸了點,但是花不了幾個錢,我看陳平安就住得很習慣。」

  趙端明笑道:「聽劉掌櫃說,陳大哥還跟從他那邊買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發好奇,想了想,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劉袈點頭道:「到了這邊,就都隨意。端明這孩子瞧著傻,其實人不壞,就是記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儘量離這孩子遠一點。」

  趙端明怒道:「師父,有你這麼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誤傷旁人了,啊?!」

  劉袈點點頭,「也對。」

  曾掖一頭霧水,還是抱拳告辭離去。

  等到曾掖離開道場,趙端明一拍腦袋,記起一事,「差點忘了,說好要給那丫頭片子找本書,愁!別說京城了,外邊各地書商早就不版刻的那麼一本遊記,讓我上哪兒找去嘛,曹耕心這個王八蛋,嘴上說好好好,說是一定會幫我找找看,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也是個不靠譜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棧,老掌櫃正拿著雞毛撣子打掃櫃檯。

  姓劉的掌櫃瞧見那個門口的青年,笑問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經仔細打量了一番客棧前堂,除了櫃檯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陳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約莫是離著那條巷子的緣故,曾掖笑道:「就是路過。」

  老掌櫃點頭道:「無妨無妨。」

  既然開門做買賣,來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邊,一個腰懸油亮酒葫蘆的傢夥,斜靠巷子牆壁,舉起手,晃著一本老舊書籍,笑嘻嘻道:「趙端明,過來給曹哥哥磕頭道謝。」

  趙端明一把搶過書籍,「道個屁的謝,這麼點小事,拖到這麼久才辦妥,你怎麼當的侍郎大人……你大爺啊!」

  原來少年發現那本書籍只有封面是對的,裡邊根本就是一本聖賢書籍。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行了,在路上湊巧碰見,那本書已經送給劉姑娘了。」

  趙端明將信將疑,「當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腦袋,「一邊玩泥巴去,我跟你師父有正經事聊。」

  趙端明一個踉蹌,思來想去,覺得曹耕心這傢夥再不做人,總不至於這麼耍自己,然後少年就看到那個說是要談正事的王八蛋,開始跟自己師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帶歉意,走出客棧。

  既然錢都花出去了,曾掖還是準備住在那座仙家客棧。

  街道上,走著一個少女,興高采烈,她竟是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書。

  哈哈,終於到手了!心心念念這麼久的書籍唉。

  雖然其實早就看過這部山水遊記的內容了,但是有書沒書,能一樣嗎?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書肆今天看幾頁,明兒看幾頁,不得勁!

  成天不著家的少女擔心進了鋪子,又得在老爹那邊挨頓訓,說不好還要雞毛撣子伺候,她就乾脆蹲在牆根那邊,翻書看嘍。

  少女伸出一隻手遮擋陽光,免得看書太過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氣看完很多書頁,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好像沒太陽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一看,才發現附近站著一個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剛好擋住一部分光線,卻又不耽誤她借著陽光看書。

  她其實大部分的思緒還沈浸在那部小說的山水故事裡,所以抬起頭後,還是有點懵。

  要是以前,她估計第一個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見那個姓陳的自家鋪子客人後,覺得這樣誤會別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書的時候,喜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會說書裡的那個陳憑案也太風流了,怎麼就可以見一個姑娘就喜歡一個呢。

  但是少女喜歡跳著書頁看書,反正內容情節早就爛熟於心了,所以會挑選那些記憶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語句,比如書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讀書得來,來世祥福,今生讀書而去……今天又瞧見了,既然已經是屬於自己的書了嘛,少女就將書頁輕輕打個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著看著就會傷感的內容,比如在故事的鄰近結尾處,書上那個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沒有對心愛的姑娘說自己其實喜歡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一直轉過頭,長長久久,望向街對面。

  從書簡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這裡的曾經的少年,此刻使勁綳著臉,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滿臉淚水的模樣,怕嚇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了呢。

  少女啪一聲重重合上書籍,嘆了口氣,可惜這本書沒有續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個少年,後來找到了那個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就要回家,只是猶豫了一下,少女還是嗓音低低的,與那個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聲謝。

  那個人抬起手臂,約莫是擦拭汗水,輕輕咳嗽幾聲,轉過頭望向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敢問這位姑娘,附近有客棧麼?」

  少女呆住,咋個辦,可別是個傻子啊!

  就這麼幾步路,自家客棧的招牌瞧不見麼。

  少女嘆了口氣,抬起骼膊,用手上的書籍,指了指自家客棧的牌匾,「這裡就有。」

  曾掖燦爛笑道:「好的,謝了。」

  少女總覺得這事兒透著玄乎啊,認真想了想,有了!先不著急回家,她假裝沿著牆壁朝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棧,轉過頭,少女剛好也轉頭。

  曾掖停下腳步,沙啞說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難道跟書上的那個曾掖是同名同姓嗎?

  少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他,揮了揮手中書籍,笑道:「好巧,客棧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勁點頭,「是很巧。」

  他們在書裡書外,都是一場久別重逢。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8 23:51:46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5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這個名字不錯

  陳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黃縣城,帶著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邊大山最高者,北岳披雲山。

  到了山腳,香客絡繹不絕,車水馬龍,這邊還有個專門售賣山貨、草藥的山市,東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貨能假到哪裡去,就是價格談不上公道了,處州本地香客,都不會在此停步,只管直接登山敬香,求財求姻緣求平安,山中各有去處,外鄉的善男信女,在這邊沒少花冤枉錢,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在這邊擺地攤的趕山人,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不是從披雲山的後山那邊挖來的茯苓,從鰲頭峰山上砍來的雷劈木,只需放在家裡就能驅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靈芝,仙草山,總聽說過,曉得的吧?歸那落魄山管的小山頭之一,客官要問為啥別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邊的靈芝?問得好!巧了,我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山主,還是以前經常拜年串門的遠方親戚哩,咱倆關係可不一般,要是在縣城那邊的路上見著了,他得喊一聲大伯,每年大年三十夢夜飯那會兒,那小子在桌上沒少給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與陳平安當面對質,只要路費你出,到了落魄山那邊,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聲大伯,認不認這門親戚……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地攤旁,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那漢子見有人捧場,便對陳平安笑臉相向。

  黃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頭禪說,就是聽得腦闊兒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現在兩人身邊,笑問道:「你們倆就這麼有閒情逸致?」

  陳平安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剛剛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裡邊,我找到了一塊本命瓷碎片,根據這碎片的大小,估計就只差最後一片,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賀。」

  陳平安頭疼道:「不還差一片。」

  魏檗問道:「既然只差最後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感應?」

  陳平安搖頭道:「怪就怪在這裡,曾經有過一點,現在變得毫無頭緒了。」

  先前與陸沈暫借一身道法的時候,好像就離得近,歸還十四境修為之後,那種冥冥之中的微妙牽引,就蕩然一空。

  難不成最後一塊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問題在於陸沈確實不曾如此作為,陳平安也相信陸掌教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那麼會是誰帶去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神號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這個。」

  魏檗也不帶著他們上山,去山腳「小鎮」的一座酒肆,是小鎮黃二娘開的,她雇了個人看鋪子,屬於分號了,她的兒子,叫白商,是個公認的神童,貨真價實的讀書種子,曾經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念了幾年書,如今已經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負笈求學了,以後出息不會小,說不得過幾年再去趟京城趕考,一轉身就是個官老爺了,家底殷實的黃二娘,已經算是熬出頭了,只是她這些年也沒想著找個男人,用家鄉土話說,被寡婦招贅的漢子,都被稱為「接腳」。早些時候,酒鬼們都覺得東邊看大門的鄭大風,有此機會,誰不知道鄭大風每次賒帳喝酒那會兒,別聽當時黃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只看婦人的眼睛裡,有光彩,只是拖了這麼多年也沒擺酒的跡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誤嘛。

  今天黃二娘就親自在這邊酒肆看著生意,魏檗挑了張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婦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輕聲笑道:「自打她知道鄭大風回鄉了,就常來這邊,間接幫著山君府禮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得照顧照顧這邊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後就有勞你結帳了,我怕陳山主藉口去茅厠,一泡尿的功夫就沒影了。」

  小陌先點頭應承下來,再幫忙解釋道:「這就是魏兄誤會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結帳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麼只聽說二掌櫃在劍氣長城,桌上勸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賒帳的?」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悶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輕聲道:「也不是從不賒帳,偷偷破例過兩次。」

  只有兩次例外,在那之後,酒鋪想破例給誰賒帳,就都沒機會了。

  小酒鋪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問道:「神號不是『夜遊』?」

  魏檗說道:「不是夜遊,我準備自擬神號『靈澤』。至於那本冊子,我補充了三萬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證這個,我再把冊子還給你,不然以後朋友沒得做,陳平安,你別覺得我在開玩笑,是很認真說你說這個事兒。」

  陳平安點點頭,「魏山君官大,不敢不從。」

  魏檗瞪眼道:「不當真是吧?」

  陳平安趕忙舉起酒碗,道:「披雲山這還沒被文廟封正、贈予魏山君神號呢,氣性就見長,以後還了得,咱這窮親戚,還串不串門了?」

  小陌點點頭,跟著舉起酒碗,都不廢話半句,先幹為敬,一飲而盡,小陌這才說道:「苟富貴勿相忘,魏山君不應該。」

  魏檗端起酒碗,跟陳平安磕碰一下,轉頭望向小陌,滿臉無奈道:「小陌,你可別學這種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勸你的酒,沒把你當朋友,情分不到門,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沒把我當兄弟……聽聽,這種話是人說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默念著「靈澤」二字。

  按照說文解字,靈澤寓意天之膏潤,可以用來比喻一國德政。

  魏檗在擔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國的大岳山君。

  神號「靈澤」,頗有幾分緬懷故鄉的念舊意味。倒不是說這有什麼山水官場的忌諱,只是對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說實話,其實是不如「夜遊」那般百利而無一害的。身為一洲北岳山君,神號卻與甘霖雨露有關,再者魏檗一旦選取這個神號,就算與大驪宋氏徹底綁死了,畢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驪國土,所謂的德政,就是說如果大驪王朝以後長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著受益,但如果大驪宋氏未來遇到皇帝昏聵、朝綱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於是陳平安再次問道:「真想好了?」

  魏檗說道:「身為山君,神號得水,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這麼解釋,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決,陳平安就不指手畫腳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陳平安說道:「皇帝陛下會感到很意外,驚喜,嗯,意外之喜。會覺得這麼多年對披雲山的信任和扶持,沒白費。」

  魏檗笑道:「說得直接點,陛下是會慶幸沒有養出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陳平安埋怨道:「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點,沒你這麼貶低自己的,趕緊的,自罰一碗,趕緊滿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勸酒本事如何?我有誤會他嗎?」

  小陌二話不說,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這句話,勸酒是勸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嘖嘖道:「陳山主,這樣的扈從,給我也找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獨一無二,別無分號。」

  小陌聽著高興,就要學鄭大風,與自家公子提一個,結果馬上被陳平安眼神示意別內訌,小陌便默默轉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個,魏山君提不提,提了願意喝多少,肯不肯滿飲一個,就都看咱們朋友情誼的深淺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好傢夥,你們倆這是合夥砸場子來了,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別磨蹭,喝個酒而已,就你屁話多。

  魏檗氣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見外,今兒就把話先撂在這裡,你勸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倆情誼就淺一分。」

  小陌一時間有點束手束腳。

  陳平安笑道:「怕啥,你們倆情誼深如海,想要酒杯見底,得接連喝垮好幾間酒鋪才行,魏山君這是跟你使用激將法呢。」

  魏檗一時無言,只得舉起雙手,抱拳求饒。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如今齊渡的長春侯楊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屬於舊神水國的某位神靈轉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什麼。

  魏檗嘖嘖道:「你們家那個陳大爺可以啊,自家喝酒不盡興,帶著那幾個朋友來這邊山腳逛蕩,就在這邊喝了頓早酒,就差沒扯開嗓門讓我露面幫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帶著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斬龍人,一位流霞洲飛升境,一個玉璞境劍仙,明顯是跟他魏檗擺闊來了。

  陳平安笑道:「誰讓你當年讓他吃了幾頓閉門羹,心裡邊憋屈著呢,不過必須跟你澄清一點,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這邊,他可從沒說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騷話都沒有,說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話,你是不知道那副場景,滿肚子委屈的同時,還得拗著性子捏著鼻子說你好話,難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還以為陳靈均這個小王八蛋會在自家老爺這邊,只會滿腹牢騷,說自己一籮筐的壞話。

  小陌點頭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說在我這邊,同樣從沒說過魏山君的不是,只說他跟你多年朋友,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親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說道:「提前離京南下的陛下,改變既定路線了,沒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選擇繼續南下,當下已經進入鄆州地界,看架勢,會去嚴州府遂安縣,顯然是奔著找你去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這種事情,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曾經只是偷偷獨自喝酒的少年,到後來二掌櫃的酒鋪桌上和路邊,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樣,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獨沒有「讓朋友為難」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個留在豫章郡的老車夫,就跟庭院裡一動不動的螢火蟲,獨一份,我想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說道:「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個更蹩腳的?」

  魏檗舉起酒碗,意氣風發道:「老子想喝酒了,還需要找藉口?」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趕忙抬起屁股,雙手端碗,滿臉諂媚道:「這話說得好,在酒桌上理兒最大不過了!小陌,別楞著了,咱倆必須陪魏山君走一個。」

  ────

  鄆州嚴州府,遂安縣。

  青山連嶺,綠水長流,田壟綿延,山花欲燃。

  日頭正好,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驢子拉磨,扯著閒天,青壯漢子的視線,追隨著不遠處年輕婦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漢子們咽了咽口水,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老人坐在屋檐蔭涼處,抽著旱煙,心算著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想著一年的收成,房門上貼著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用筆稚嫩,但是透著一股朝氣。道路上有人肩挑著兩隻扁圓竹籠,裡邊擁簇著毛茸茸的雞崽兒,嘰嘰啾啾。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抬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鬱鬱,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內兩位大驪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屬於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驪律例,朝廷都會為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量不等的隨軍修士,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麼花架子,寶瓶洲戰事落幕後,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明裡暗裡,多達百餘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於後者,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於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伸手繞後,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內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內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牆上有些鄉野孩童的炭筆塗鴉,宋和抬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邊,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身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內,遍地書院,書聲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麼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於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顔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麼這遂安縣,就像一隻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産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十個縣裡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雲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為官多年然後告老還鄉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後不惜動用私人關係,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內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處,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麼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裡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於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官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於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勛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閒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聖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於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後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麼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立者,至於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於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後,便是那句「顔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內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官府,沒什麼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內,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衆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以至於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後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身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折內容。

  禺州將軍曹戊去往北岳披雲山,隨後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後雙方在山君府內的禮制司碰頭喝茶。這只是密折的正冊內容,副冊所寫內容更為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驪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時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摺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誠那邊,皇帝也只是與這位驪珠洞天末代閽者扯閒天,說了些小鎮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官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跡,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隱於鄉野,成為一個教書先生,根據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女修餘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密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驪禮部和刑部秘密匯報,選擇故意隱瞞此事。而大驪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於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摸瓜,給歪打正著了。之後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鄆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處州境內的山上朋友。

  大體上,朝廷這邊還是後知後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密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後臨時起意,直奔鄆州嚴州府,太后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官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餘蕙亭了,設身處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動泄密,嗯,是不敢。」

  關於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著整個北岳山水神靈的披雲山山君府,以及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內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官場老油子。

  至於餘蕙亭,她在下山之後,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將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戰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穩重的大驪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遺址的解禁和開掘事宜,大驪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她多出一筆光鮮履歷,不管她以後有意在大驪朝廷為官,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禁制,讓京城欽天監那邊一衆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於她主動交出的兩顆「龍眼」,屬於意外之喜,事後大驪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秘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物,交給餘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將來頒發給餘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看過餘蕙亭的沙場履歷,刑部給她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她該得的,女子如此豪傑,是我大驪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一塊末等無事牌,她就沒收,說她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受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身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麼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她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餘蕙亭轉贈無事牌,她就肯定願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情,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驪只是在五島派曾掖身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將屬於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為三等,以餘蕙亭的性格,她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望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驪珠洞天走出的傢夥,誇人的話,張口就好,駡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她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著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她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

  沈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傢夥,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

  那座小鎮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跟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宴一般名動天下了。

  馬車內,趁著皇帝陛下不在場,餘瑜偷摸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后余勉也不攔著她,餘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見到隱官大人了,我萬分緊張唉,得趕緊喝兩口壓壓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少女其實還是皇后余勉的長輩,余勉得喊餘瑜一聲小姑的。

  餘勉柔聲笑問道:「你就這麼怕陳先生?」

  上次陪著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餘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余瑜靠著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后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少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丟臉,那就誰都不丟臉了。」

  餘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後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後怎麼嫁人。」

  餘瑜學那年輕隱官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討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后娘娘,你這叫沒大沒小。」

  餘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餘瑜嚷著放肆放肆,轉過頭,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你記得抽空與簡豐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官,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麼不得其門而入,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趕路。」

  簡豐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結果到了小鎮,處處碰壁,踩了不少軟釘子,處境比起當年的小鎮首任縣令吳鳶,好不到哪裡去。簡豐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遊手好閒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驪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麼「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豐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為,不太滿意,只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豐怎麼當官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一趟,乾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豐之後還是不見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身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等到李寶箴悄然御風遠遊,趙繇收回視線,輕聲道:「織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蹤得有點蹊蹺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說道:「能夠讓老車夫都含糊其辭的事情,深究無益,既然對方極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廟那邊做事,注定不會如此藏掖,想來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趙繇點頭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祿街李氏,被陸沈帶走就說得通了。

  宋和緩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飛落野人家。」

  趙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滿甕新釀陽春酒。」

  宋和突然問道:「我來這邊的消息,瞞不過披雲山,趙繇,你說魏山君會不會通知陳先生?」

  趙繇說道:「不好說。」

  確實不好說。

  並非答案的是與否,怎麼不好說,而是趙繇的身份,讓他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為難趙侍郎。

  從村口那邊繞出一位趕豬崽的村野老漢,約莫是見著宋和與趙繇走在路中央的緣故,豬崽兒叫聲連連就開始到處亂竄,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頭彎腰,試圖幫著攔阻滿路飛奔的豬崽兒,趙繇有樣學樣,張開手臂,一起跟著皇帝陛下堵路,結果覺得被幫了倒忙的老漢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再這麼瞎攔下去,小豬崽們別說跑去田地裡,都快要往河水裡邊奔了,到時候你們賠錢啊?老漢急眼了,趕緊出聲讓那倆傢夥別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攏起豬崽兒,宋和與趙繇便挨了一頓埋怨。

  宋和連忙拱手搖晃幾下,用大驪雅言與老農道歉幾句,老農臉色好轉,嘟囔幾句,皇帝陛下便轉頭望向刑部侍郎。

  這嚴州府,境內山陵縱橫,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趕豬的老農與年紀輕輕的侍郎大人,一個聽得懂卻不會說官話,一個知曉土話卻不會說,倒是不耽誤雙方的溝通,一來二去,三人就攀談起來,他們腳邊就是一群臭熏熏的豬崽兒。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車隊,進了車廂,餘瑜已經識趣讓出地盤,餘勉有些訝異,宋和與她解釋一番,自顧自爽朗大笑起來,心情不錯。

  ────

  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鄆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時掛鄆州道正院匾額的鳳鳴觀,今天來了三位身份清貴的重要客人,他們都來自京城。

  兩匾同懸,意味著既是一處地方道觀,更是一座大驪崇虛局轄下的道門衙署。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士,仰頭看著道觀門外的對聯,拈須笑道:「道觀門面兒大了一倍,就是對聯內容嘛,氣勢輸了咱們不止一籌啊。」

  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道士調侃道:「洪道正,同為道正院,這種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被稱呼為「道正」的老道士搖頭道:「我輩道士,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哪來的門戶之見,你小子莫要上綱上線,在吳館主這邊給貧道下眼藥。」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點頭道:「對聯內容,是不如你們道觀那邊有嚼勁。」

  門外三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師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輕道士,則是道錄葛嶺,他還有個隱蔽身份,大驪地支修士之一。

  他們所在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對聯內容,的確口氣不小,可謂古意盎然: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那座衙署門外,階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官,他有一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也就是這位名義上掌管大驪一國道教事務的中年道士了,吳靈靖,頭銜是「大道士正」,在大驪朝廷的分量,類似佛家的三藏法師。

  吳靈靖並非大驪「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寶瓶洲東南地界,昔年大驪藩屬之一的青鸞國,曾經住持一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如今這個中年道士,卻是大驪崇虛局的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整個大驪王朝數十萬授籙道士當中,官最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吳靈靖與前些年獲得三藏法師頭銜、同時住持大驪譯經局的僧人,屬於同鄉,一樣出自青鸞國。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驪陪都洛京禮部尚書柳清風鼎力舉薦,道士來自青鸞國白雲觀,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現身問詢,得知三人身份後,大吃一驚,趕忙領進道觀,與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鄆州道正,還有兩位剛好在道觀內當差、議事的道錄,領著一大幫朝廷記錄在冊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氣凝神,腳步輕盈,快速趕來拜見吳靈靖一行人。

  這處鄆州道正院,與京師道正院同制,下設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為道錄。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錄,總計七位領取朝廷俸祿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級。此外六位道錄,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內執掌某座大道觀事務。京師道正院,是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京城老百姓一個不留神,走過就會錯過的那種地方,品秩稍低一籌的鄆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這麼一座恢弘氣派、堪稱仙家境地的道觀。當下管著一州道士的鄆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驪地方上的數十個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這樣,掛靠在歷史悠久的某座道觀,由當地觀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職。

  衆道士見著那位崇虛局領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難免道心緊綳幾分,官場上,其實不怕那種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這種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長官。

  吳靈靖也不以為意,鄆州道正說領著他們先逛逛道觀,那就跟著遊覽,再說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說話,更讓掌院道正和兩位道錄內心惴惴,猜測吳靈靖這位管著一國道士升遷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個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實很晚,沒有幾年「道齡」,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機緣巧合,「中歲修道」。

  以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時候,吳靈靖是個名副其實的書癡,很喜歡挑燈夜讀,加上那些年看書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傷了眼睛,以至於看什麼都視線模糊,所以才會習慣性眯眼,吳靈靖的這個習慣,修道之後,就一直沒能改過來。一來二去,以訛傳訛,崇虛局的吳館主,在京城就有了個笑面虎的綽號,據說最早是從人云亦云樓那邊小巷傳出來的,也有說是天水趙氏戶部老尚書那邊給出的說法,吳靈靖對此也頗為無奈,沒想到自己只是出於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沒能走進去,在巷口就被攔下了,跟那個老元嬰劉袈閒聊了幾句,再與那個出門經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點一番修行,結果就白得這麼個綽號。

  至於吳靈靖此次出京,是受到欽天監那位袁先生的邀請,說是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對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現在大驪京城。

  吳靈靖就與袁先生相約在鄆州地界。

  劉子駿?

  吳靈靖心情複雜。

  只希望別是史書上的那個讀書人。

  關於此人,後世史書的評論都很極端,各執一端,褒貶不一。

  但是吳靈靖讀書多,而是一向讀書有自己的見解,如果讓他來評價此人,可能會比較嚇人,只有一句話。

  自從禮聖改制失敗之後的上古以降,經過此人率領一萬儒士編撰史書,風靡天下,浩然文脈道統,就此一變,面目全非。

  吳靈靖眯眼,輕輕嘆息一聲,袁先生何必如此,豈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只是他心中難免又有疑惑,文廟當初為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風,意欲何為?

  由龍州改為處州的這個命名,源於星宿分野之說,便是出自京城欽天監的建議,事實上就是袁天風這位欽天監「客卿」的手筆,除此之外,處州一系列嶄新的郡府名稱,仙都縉雲武義文成等等,同樣是這位袁先生幫忙取的。

  而袁天風,此刻正在嚴州府某地,建議一位並無功名的老儒生,在他們縣城文廟的東南角,捐錢建造一座魁星閣,以聚紫氣。

  袁天風身旁有位年輕書生,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說,此舉很好,卻仍然不算最好。

  一處山腳村塾,教書先生正在開課授業,與蒙童們說了一番書上道理,然後就用更為通俗易懂的白話,給孩子們仔細解釋一番。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橫無忌,見人仍有低頭時候。宅心仁厚,與人為善,即使無寸功不識隻字,卻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門,堂堂正正做人處。」

  學塾外,來了一撥陌生面孔的外鄉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並沒有出聲打攪那位教書先生的授課。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浯溪村教書的老夫子,先前聽到村裡鬧哄哄的動靜,說是來了三輛馬車,氣派得很。

  實在是好奇那撥外鄉人的身份,就相約一同來這邊一探究竟,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夫子,一個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馮遠亭,另外一個叫韓幄,字雲程,如今給一個村子首富家當私塾先生,老人沒有功名,但是教出過幾個考中秀才的學生。畢竟如今大驪王朝、尤其是北方的舉人,實在不是一般的金貴。

  兩位老夫子一邊眼角餘光大量不遠處的那撥人,一邊竊竊私語。

  老童生低聲道:「韓老哥,一看他們就是當官的,是也不是?」

  韓幄是見過大世面的,點頭道:「官不小。」

  老夫子隨後補了一句內行話,「多半是那種世家子出身,在官場上歷練,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去京城六部衙門撈個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縣任職,同時得個試校書郎或是秘書省試正字之類的清美官職。」

  馮遠亭聞言頓時咋舌,將來不得是縣官老爺起步?

  大驪王朝,是劃出一條線的,剛好以處州為界,處州以北,屬於「老大驪」,處州以南,大瀆以北,屬於「新大驪」。

  那麼在鄆州以及北方當官,比起南邊任職,尤其是大驪陪都洛京周邊的一衆藩屬國,是要高一頭的。

  只是下課休歇,尚未放學。

  陳平安走出學堂,笑著拱手行禮。

  宋和作揖道:「宋和見過陳先生。」

  宋和?

  兩位老夫子聞言先是一楞,然後相視一笑,都覺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輕人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有點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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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1 00:16:11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6:0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開天下春

  村塾在水邊,古澗一枝梅,人在樹旁雨腳雲根處,水聲山色梅花,競相來見君。

  山中青竹萬竿,想來夜幕降臨時分,又是別樣風景,流水明月光,融為一溪雪。

  學塾檐下,余勉施了個萬福,余瑜再沒有半點跳脫模樣,乖乖與年輕隱官抱拳致禮,聲若蚊蠅,跟著皇帝陛下喊了一聲程先生。

  陳平安與她們點頭致意,然後與兩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程先生,馮先生,讓兩位前輩見笑了,蒙館教書,我這晚輩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不吝指教。」有外人在場,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位夫子板著臉點點頭。在這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授課,這個陳跡,果然還是老樣子,年紀輕,口氣卻大,呵,一個都不曾在縣學鍍過金的教書匠,也敢說什麼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為了招徠蒙童多掙幾個錢,奸計百出,也配說堂堂正正做人?看來為了能夠在這撥外鄉人跟前討個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麼臉皮都不要了。鄆州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各自默然行禮,都沒有著急自報身份。兩位封疆大吏,各懷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聖的關門弟子,國師崔瀺與山崖書院齊先生的小師弟了?武將褚良卻是在想,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真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最新刻「萍」字者?發現那傢夥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趙繇有些無奈,你跟誰都好說話,偏偏跟我計較個什麼,就那麼記仇嗎?先前在大驪京城,自己不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見對方沒打算放過自己的意思,趙侍郎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喊了一聲「小師叔」。見那陳平安露出一臉「家中長輩瞧見出息後生」的欣慰神色,趙繇嘆了口氣,你輩分高,忍你一忍。下課休息一刻鐘的間歇,蒙童們因為來了這麼一大幫外人,而且瞧著都有錢,便有些拘束,孩子們沒有平日裡那麼鬧騰,膽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學堂,坐在那兒一邊假裝翻書,一邊打量窗外的新鮮光景,男孩子們更多留心褚良脖頸間的一道傷疤,女孩子則偷偷觀察那兩位女子的衣裳樣式。陳平安領著衆人去自己住處大堂落座,一張老舊八仙桌,還是跟村裡人花錢買來的,讓趙樹下煮茶待客,陳平安給宋和介紹過這位弟子的身份後,略帶歉意道:「你們來得早了些,還沒到采摘明前茶的時候,這些都是去年的穀雨茶,將就幾分。」夫子韓幄和童生馮遠亭都捨不得太早離開,方才聽到陳跡的主動邀請,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一起進了簡陋堂屋,大概手邊那間房門關著的側屋就是陳跡的住房 兼書房了。

  寧吉沒敢打攪先生的待客,只是在曬穀場石刻日晷那邊站著。

  兩位弟子,趙樹下有點類似那種有事弟子服其勞,陪侍在旁。寧吉卻是正兒八經的守業學生,近期在村塾插班,與蒙童無異。

  陳平安朝寧吉招了招手,寧吉小跑進屋子,陳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剛收的學生,安寧的寧,吉祥的吉祥,是個好名字。

  寧吉赧顔,與衆人作揖。

  屋內衆人,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這個叫寧吉的黝黑少年身上。

  唯獨趙繇,卻是多看了幾眼沈默寡言卻不給人孤僻觀感的趙樹下。因為有兩位鄰村的教書先生,主客雙方就都沒怎麼聊正事,陳平安喝過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繼續去上課了,帶著寧吉一起走出屋子,讓趙樹下留下陪同客人 聊天。

  宋和在陳平安離開後,就主動與兩位老夫子問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情況。在同行陳跡那邊,兩個老人還會擺擺架子,但是在這幫摸不清底細的外鄉人這邊,兩位夫子就沒那麼隨意了,尤其是那個隱隱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幾斤重的官氣,故而一番問答,倒像是被先生詢問課業一般。余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話頭,轉去詢問農時以及本地鄉俗之類的閒話。今天村塾放學之後,兩位老夫子已經告退,離著學塾遠了,馮遠亭扯了扯儒衫領口,呼出一口氣,試探性說了一句,那個姓宋的,可別是一位在郡府當差的大官吧?韓幄故作鎮定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學塾方向,說到底當多大的官不好說,倒是可以確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來自北邊的世家子。馮遠亭忍不住好奇,這些個豪門世族子弟,怎麼會認識陳跡。韓幄思量片刻,說那人興許是陳跡的貴人吧。馮遠亭悶悶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運了。

  陳平安是東道主,自然坐在面朝門口的主位,宋和余勉,坐一條長凳,對面就是裴通、褚良和余瑜。

  趙樹下和寧吉與各自的師父先生相對而坐,跟他們一個輩分的趙侍郎,就坐在趙樹下身邊,相對靠近桌另一面的余瑜。寒暄幾句,到了吃飯的點,陳平安笑問道:「家常菜,吃得慣?山野之地,一年到頭的苦力活,難免重辣,口味偏鹹,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麼入鄉隨俗。」

  要是吃不慣,就沒法子了,在這邊就是個凡俗夫子的陳平安,可沒打算為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邊待客。

  宋和聞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后,她笑著點頭,宋和這才說道:「可以的,我們都沒什麼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那我就親自下廚,燒幾個小菜,可能手藝不精,見諒個。」

  見到這一幕,趙繇心中稍定。

  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髮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余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背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乾一個。」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衆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餘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

  陳平安面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余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面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只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面,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倖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這些話被陳平安一拋出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志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桿。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托,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別做出點成績就跟我強,只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后余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余瑜。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乾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

  余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余瑜,搬條長凳進來。」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

  屋內總計才兩條四出頭官帽座椅,陳平安和皇帝陛下就乾脆讓給了裴通和褚良,他們兩個則坐在床沿。

  褚良想要給皇后娘娘和余瑜她們讓出座椅,卻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講究,讓誰坐你屁股捂熱的椅子?成何體統!

  余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條長凳搬進屋內,跟皇后娘娘肩並肩而坐。

  猜出心思的宋和搖搖頭,示意余勉那件事可以暫緩。

  皇后娘娘卻難得如此堅持己見,眼神堅定,宋和輕輕嘆息一聲,只好點點頭。

  余勉說道:「有件事,得跟陳先生道個歉,再請先生幫忙。」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余勉從袖中摸出那只由一顆顆靈犀珠串成的手釧,余瑜趕忙撈到手中,起身遞給隱官大人。

  陳平安接過手釧,說道:「其中幾顆,確實被小陌以劍術設置了禁制,回頭我就讓他撤掉禁制,再讓魏山君幫著物歸還主。」

  余勉鬆了口氣,與陳先生道了一聲謝。

  宋和更是如釋重負。那筆糊塗賬,陳先生所謂的陳年舊賬,就算一筆揭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可畢竟還是太后南簪的兒子。

  既然陳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順勢聊起了五岳封正一事。

  陳平安沒有多說細節,反而是余瑜笑哈哈打趣一句,只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會明白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歡看鏡花水月了。裴通只當沒聽懂那位余氏少女的戲謔,畢竟皇后娘娘就在屋內。褚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當場咧嘴笑,眼角餘光發現裴刺史端坐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就有點犯怵,生怕自己「御前失儀」,只是等到這位鄆州將軍趕緊視線偏移幾分,見那年輕隱官,還有咱們皇帝陛下都在樂呵,褚良便大大方方傻樂呵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刺史大人你擱這兒裝啥正人君子呢。刀筆吏,別管腦袋上邊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們這些馬背上真正用刀的來得爽利。

  趙樹下跟寧吉在竈房那邊忙活刷碗洗筷子。

  少年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趙師兄,那些人?」

  趙樹下淡然笑道:「你沒猜錯,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至於他們身邊那兩位當官的,大概是鄆州這邊的裴刺史和褚將軍。」

  少年笑道:「趙師兄,先生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趙樹下啞然失笑。

  寧吉立即改口道:「不對,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遠親,更是『我心素已閒,清川淡如此。』」

  趙樹下忍不住調侃道:「寧吉啊,很會現學現用,小師兄肯定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估計他以後免不了要教你幾手落魄山絕學。」

  寧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

  趙樹下笑道:「都見過了陸掌教,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寧吉稍稍琢磨,覺得趙樹下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

  寧吉好奇問道:「崔師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個學生,為什麼喊他小師兄,喊裴師姐為大師姐?」

  趙樹下搖頭說道:「不太清楚,小師兄好像剛認識師父那會兒,他就不樂意當什麼大師兄,堅持讓裴師姐喊他小師兄,他就喊裴師姐大師姐,各算各的。」 ────

  春風滿山關不住,日落月起,鳥飛檐上,雲從窗出,風過為君起松聲。落魄山中,老廚子的院落,謝狗坐在臺階上,看著小陌跟著朱老先生一起編織竹簸箕,覺得神情專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塗了,她咽了咽口水,強忍著餓虎撲羊的衝動,伸手揉著頭頂貂帽,神采奕奕,沒來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離開落魄山,你沒有不放心我,由著我一個人去辦事,我很開心!」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當時是公子讓我不跟著你的。」

  朱斂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難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劍術萬分之一的造詣,都不至於傻了吧唧說出口這個真相。

  謝狗好像依舊興高采烈,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我不管這個,只要你沒有跟著,我就開心!」

  小陌說道:「公子是這麼勸的,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 都是實話。

  謝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這麼說,我就更開心了!」

  朱斂搖搖頭,繼續嫻熟編織竹簸箕。

  別看這雙男女,一個比一個年紀大,一萬多歲的道齡了,其實在男女情愛之百花叢中,可不就是倆雛鳥嘛。

  一個必須用提高嗓門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嘴上說不管這個,心裡能不管?另外一個也完全聽不出來,就是傻子麼。

  倒也般配,其實很登對。

  謝狗眼尖,疑惑道:「朱老先生,你有啥不同的意見?咱倆誰跟誰,說來聽聽。」

  朱斂笑呵呵道:「沒意見,就是覺得你們在我院子裡這麼卿卿我我,怪噁心的。」 小陌赧顔。

  謝狗哈哈大笑,晃著肩頭,對老廚子的這個評價,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嘿,膩歪死你。」

  朱斂也不跟貂帽少女計較,只是提醒小陌,「小陌啊,你只是瞧著相貌年輕而已,一大把年紀了,悠著點,別老房子著火啊。」

  小陌愈發尷尬,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謝狗以拳擊掌,朱老先生說話,就是有學問,乍一聽挺不順耳的,實則句句中聽,簡直就是字字落在心坎上吶!

  咱家這落魄山,好地方,老娘越待越舒心,每天愜意得很嘞,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趕人都不走了!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你覺得我跟那個陳濁流問劍一場,有無勝算?」

  朱斂笑著反問道:「拼不拼命?」

  謝狗咧嘴笑道:「來者是客,拼命做啥,切磋而已。」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問道:「拼命呢?」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眼神幽怨道:「廢啥話。」

  朱斂笑道:「你先廢話的。」

  謝狗竟然也不生氣,自顧自點頭道:「看來是得好好練劍了。」

  先是那個道號純陽的呂喦,再有那個書生李希聖,如今又來了個立下類似佛門宏願以證道的陳濁流。

  好嘛,儒釋道三教高人都齊全了。

  小陌問道:「朱先生,公子會擔任大驪新任國師嗎?」

  鄆州嚴州府地界的動靜,瞞不過落魄山山中的小陌。

  朱斂停下手上動作,想了想,「會的吧。」

  小陌疑惑道:「為什麼。」

  朱斂微笑道:「公子一向喜歡為難自己。」

  謝狗腹誹不已,這算什麼答案。

  高君獨自散步至此,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入院子,熟門熟路了,就自己挑了張竹椅坐在朱斂不遠處。

  朱斂跟她笑著點頭致意,繼續先前的話題,「要想當好一個好人,可不就是需要一直為難自己嗎。」

  小陌點頭道:「聞人善舉起疑心,聽人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這等殺心一起,善念就退。所以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才會這麼好且困難。」

  朱斂點頭道:「知易行難,難就難在想要真正做成某個道理,需要在旁竪起太多另外的道理,拆掉原本的許多道理,一來二去,難上加難。」

  謝狗趕忙稱贊道:「小陌小陌,你不愧是親耳聆聽過佛祖說法的人唉!」

  小陌無奈道:「曾經只是過耳而已,始終未能落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比較遺憾。」

  高君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要說那貂帽少女,是極有可能胡說八道的。

  可是那個給任何人印象都極好的「小陌先生」,卻從不是那種好說大言的正經讀書人。

  然後朱斂問了個奇怪問題,「小陌,謝姑娘,高掌門,你們喜歡研究算術嗎?」

  小陌說道:「談不上喜歡,跟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有過粗略瞭解,還是個門外漢。」

  謝狗難得默不作聲,只因為三教諸子百家,就數術算一道,她最不感興趣。

  其實山上練氣士,或多或少,幾乎都繞不開術算學問,不過謝狗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例外,劍術嘛,閉著眼睛練劍就行了,又用不著翻書。

  高君說道:「門派內有類似的課業,但我平時只是偶爾研習術算和卦象。」

  朱斂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讓渡,都在追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小陌若有所思。

  謝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裝若有所思。高君忍不住問出口一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這個問題,自打她離開蓮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廚子名為「朱斂」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個確鑿無 疑的答案了。

  「朱斂,你真是朱斂?」

  謝狗忍不住笑出聲,這種傻了吧唧的問題也問得出口?

  朱斂反問道:「高掌門為何有此問?」

  高君竟是俏臉微紅,欲言又止。

  原來松籟國湖山派的密庫當中,藏有某人畫像,而且還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輩女子之手,而她們都曾是湖山派公認的大美人。

  貴公子朱斂,最是謫仙人,才情當世第一,風采無雙,無人匹敵。

  再加上這個「武瘋子」,是魔教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歷史不算太過悠久,所以湖山派那邊,經常聊起朱斂。

  朱斂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應該就是高掌門所說的那個朱斂了。」

  高君看了眼「老廚子」。

  朱斂笑呵呵道:「朱顔辭鏡花辭樹,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獨是女子嘛,讓高掌門失望了。」

  高君幽幽嘆息一聲,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見那位據說世間畫像千百都難以描繪真容一半風采的「朱郎容顔」。

  江湖傳聞昔年南苑國京城巔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斂,與其餘天下九人相約漫天飛雪中。

  九人不敢單獨入城,聯袂而至。只見牆頭上,有人盤腿而坐,單手托腮,頭戴銀色蓮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緩緩起身,九人當中的兩位女子宗師,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傷。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聽著很多類似「故事」長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換成丁嬰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內,又覺得那朱斂如何如何,必然是言過其實的,也有認為名不虛傳的,衆說紛紜,經常為了一個離開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會跟女子吵。

  只管低頭編織籮筐的朱斂突然抬頭,氣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謝姑娘!」

  小陌一頭霧水,只見身為「罪魁禍首」的謝狗在那兒裝傻扮癡,又見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斂,滿臉震驚模樣,甚至還有幾分……驚嚇。

  謝狗見瞞不過小陌,就伸手擋在嘴邊,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見著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可不會像高掌門這般失態哩。」

  小陌氣笑道:「還不快點撤掉劍意!」

  謝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沖洗掉朱斂「面覆臉皮」的劍意。

  朱斂笑道:「高掌門,今年南苑國京城第一場大雪時節,我會與自家公子問拳一場,高掌門若是得閒,到時候可以在旁觀戰。」

  高君楞楞無言。

  謝狗咳嗽幾聲,提醒道:「高掌門高掌門,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與朱斂告辭一句,只是徑直離開院子。

  謝狗還在那邊自顧自感嘆,「落魄山要是願意舉辦鏡花水月,得掙多少神仙錢吶。」

  謝狗輕聲問道:「小陌,有與落魄山結仇的十四境女修嗎?」

  到時候就可以讓朱老先生出馬了嘛,捯飭幾分,一揭臉皮,只需往那兒一站,保證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計較這種玩笑,你也識趣些,別得寸進尺。」

  謝狗哦了一聲,嬉皮笑臉問道:「陳山主可曾見過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斂笑著搖搖頭。

  小陌卻是知道一樁魏山君那邊聽來的密事,只是他在謝狗這邊沒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亂傳。

  謝狗問道:「咋個想到要跟陳山主問拳了?」

  朱斂說道:「對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對我來說,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兩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門口那邊,有兩人躡手躡腳離開,郭竹酒以拳擊掌,「老廚子容貌不差,比起師父,差距只在毫厘之間!」屁顛屁顛跟在郭盟主身邊的白髮童子張大嘴巴,隱官老祖再好,可要說能夠跟院內那傢夥比拼相貌,就有點昧良心了,白髮童子再鐵骨錚錚,還是真心說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無意間瞧見了老廚子的面容,白髮童子晃著袖子,嘖嘖稱奇,要是天下論道與問拳,比臉多好。

  別說那啥自稱第二沒人膽敢自稱第一,恐怕朱斂自稱第一,都沒人敢自稱第二嘞。

  高君心情複雜至極,走到了自己宅子門口,她還是沒有推門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霽色峰之巔的白玉廣場。

  倒不是說她一個修道之人,會對「朱斂」一見鍾情,只是一個男人,也確實長得太過好看了吧,根本不講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諸多思緒,逐漸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來,雖說江湖相隔百年,不料還能在異鄉相見同鄉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欄桿,喃喃自語。得見此容顔,一花天下春。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1 19:00:18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8:01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

  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性情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麼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著你的確切答覆,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並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只是送到了門口而已,只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處,當然都是余勉和餘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裡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牆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裡都鋪著長條青石板,年復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輪和牛蹄,摩挲得極為鋥亮,月色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裡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後,還沒幾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裡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著走著,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著幾個老頭一起抽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閒適,翹著二郎腿,露出一隻千層底布鞋,微微歪著頭,斜著肩,聽著一旁老人們的閒天,時不時笑著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女子,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宋和只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少女,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著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身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情這麼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豬肉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身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懸空著呢。

  陳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著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裡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只因為老人並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入,誰敢攔著,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麼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情還能怎麼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光腳少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著了一條兩條長鬚、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體金黃色,得有成人的一條骼膊那麼長,蜷縮在少年腰間的魚簍裡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桿旱煙撥了撥魚簍,少年看了眼陳平安身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竈,一起吃個宵夜什麼的。少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少年聽得一楞一楞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只是提起煙桿,指了指遠處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裡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桿指了指身後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志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少聽說,更沒少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雲布雨多少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先前就跟陸沈刨根問底了,讓他幫著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脫不開干係。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少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係,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裡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麼。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後,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隻,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後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著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沈默片刻,沒來由感嘆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雲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桿,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裡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採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衝,一上酒桌就先幹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裡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受累。」

  聽到這裡,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裡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衆。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桿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閒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著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只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裡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隱官,與酒鋪二掌櫃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伸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吃著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滿臉漲紅,說一個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之後,被各色女子或喜歡或仰慕,那是難免的事,依舊能夠把持得住,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我是你們永遠得不到的男人,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輕那會兒,闖蕩江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著一身正氣退散脂粉氣。

  「娶妻娶賢。」

  陳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氣。」

  如果不是某個細節,讓陳平安臨時改變了主意。我管你什麼皇帝陛下、刺史將軍,喝過茶,就可以送客了。

  絕對不會把宋和一行人留下來吃那頓飯。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遞出手釧,讓太后南簪自己來學塾這邊試試看?看看陳平安會不會讓小陌撤掉劍術禁制?

  要知道陳平安當初在皇宮,還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讓那婦人當簪子用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一個男人,有了家庭,過日子,千萬別讓自己媳婦一直為難。」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鬧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說到底,肯定還是那個男人,不靠譜,沒主見,只會搗漿糊,才會落個兩邊不討好。」

  宋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就是聽著確有幾分心虛。

  陳平安問道:「趙侍郎還在村裡?」

  宋和搖頭道:「他已經離開鄆州地界了,要處理一件緊急事務,可能要帶上半數地支修士,分頭趕路,相約在陪都洛京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什麼公務,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帶著地支修士一起出動?」

  宋和倒是沒有任何隱瞞,「住持大驪劍舟和山岳渡船事務的一位關鍵人物,這位老人都並未在工部掛職,難得偷閒,就帶著幾個弟子學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瀆以南的某個舊藩屬國,遇到了一場糾紛,牽扯到了當地朝廷和兩座山上仙府。」

  陳平安問道:「因為不是特別占理?有多管閒事的嫌疑?」

  宋和點頭道:「若非如此,在寶瓶洲,在老龍城以北,還真沒誰敢與大驪王朝挑起事端。何況這位老先生脾氣強,遇到了麻煩,根本不願與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邊跟人僵持不下了。」

  陳平安又問道:「這麼重要的人物,刑部那邊就沒有頒發一塊太平無事牌?」

  宋和解釋道:「我好說歹說,老人依舊只肯收取一塊末等無事牌。因為老人擔心身邊人會被牽連,只得拗著性子,亮出了那塊無事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對方是不是一見著這塊末等無事牌,反而更來勁了?大概是想著借此機會,敲山震虎?」

  宋和點點頭,「一切正如陳先生所料。」

  陳平安眯起眼。

  說得難聽點,如今的大驪王朝,少了綉虎崔瀺,就等於少了主心骨。

  這其實是一個山上山下公認的事實,大驪王朝對此都是默認的。

  只說先前南邊那幾個大驪舊藩屬,復國之後,為何會主動放出消息,要搗毀那些轄境內仙府的山頂石碑?

  其實就是一種對大驪宋氏的試探。

  只要崔瀺還在,整個寶瓶洲,不管北邊還是南邊,就像皇帝宋和所說,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以北,誰敢說什麼?

  見一旁的陳先生沈吟不語,宋和笑道:「陳先生只管放心,這種事情,趙繇去了,就肯定能夠處理好的。」

  陳平安開口道:「當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練氣士當中,有玉璞境劍修白登,剛剛從附近那座龍宮遺址走出,可算是半個大驪本土修士了,另外還有一頭鬼物,道號銀鹿,曾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這廝境界不在了,心眼還在,可以與天生脾氣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宮山荊蒿,這次身邊還跟著一個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請他們三個同去,再讓銀鹿與那位老先生,認個家族長輩好了,都不用趙繇他們露面,就可以擺平這樁可大可小的糾紛,對方願意鬧,就讓銀鹿跟著鬧大好了。到時候再讓高耕道友擺明身份,就說自己來自流霞洲青宮山,還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種是公事公辦,像頂著個侍郎頭銜的趙繇這樣的。

  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私了,讓在山上也是每天遊手好閒的銀鹿,認祖歸宗。

  宋和聽得目瞪口呆。

  這都行?

  陳平安好像不再對此上心,已經岔開話題,指向前方的一處山嶺,笑道:「巧不巧,那處名為送駕嶺。」

  宋和緩了緩心緒,順著陳平安所指的方向,看著那處遠山,笑道:「當年每次跟先生談心,與先生請教學問,往往起先都是一頭霧水,先生解釋過後,便會豁然開朗,先生冷不丁再拋出一個問題,一頭霧水之上再添一頭霧水。」

  陳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師兄比,等於同時駡我們兩個。」

  宋和試探性問道:「陳先生,那我們就算約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得先等我出門遊歷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從未踏足的幾個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來後,我再去大驪京城。這次遊歷,耗時長則四五年,短則兩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個沒忍住,抓住陳平安的骼膊,「就此說定。」

  陳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骼膊,笑道:「陛下不用這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落魄山又不長腳。」

  宋和回頭看了眼學塾方向,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書育人必須長久見功,等到出門遠遊之時,我自會留下一個符籙分身在村塾這邊,開館授業一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宋和停下腳步,正衣襟,側身而立,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陳平安只得與之相對而站,拱手還禮。

  今夜又是一頓好喝。

  衆人結結實實喝過了酒,酒足飯飽,各回各家,陳靈均與好兄弟陳濁流一起出門散步,大夥兒約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時辰,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那幾個給陳仙君陪酒的,還能如何,都說好。

  陳靈均很久沒有這麼甩開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臨時的小山頭,陳靈均是東道主,負責待客,除了摯友陳濁流,還有幾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老神仙荊蒿,劍修白登,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對比較晚上山了,是個悶葫蘆,酒桌內外都不愛說話。

  所幸霽色峰空著的宅子比較多,這要歸功於周首席的一擲千金,不把神仙錢當錢,要說光靠周首席的撒錢,還不夠,得再加上老廚子是個頂會花錢的人,山中土木營造,俱是老廚子的手筆,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來款待山上修士,還是很有面兒,絕不跌份。

  每次喝過酒,陳靈均和陳濁流,經常一路散步到集靈峰祖師堂那邊再往回走,哥倆好,聊得高興,就在路上偷摸喝兩壺。

  不管怎麼說,跟那幾個新朋友確實投緣,很聊得來,但是陳靈均與陳濁流,卻是患難之交,過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搓著手,有點難為情。

  陳清流雙手負後,笑道:「有事商量?就是開不了口?」

  陳靈均說道:「我家山主老爺無意間與我說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對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幫著討要兩幅字帖,好事成雙嘛。」

  其實直到現在,陳清流不提,陳平安不說,所以陳靈均也不曉得那位辛先生的來歷,也懶得問這檔事,只要認定是陳濁流的朋友就成了,問東問西沒啥意思,難道曉得對方是個家住某座大山頭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沒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緣相聚在一張酒桌上,就沒這樣的狗屁道理嘛。

  陳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個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一個人的心眼多。什麼好事成雙,他分明是有討要兩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後魏檗還要對陳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沒記錯,在朱斂那邊,陳平安已經騙了一幅字帖去,好個好事成雙,倒是沒說錯。

  「別亂說。討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爺沒關係,老爺就只是隨便提了一嘴,我記了一耳朵。」

  陳靈均埋怨道:「再說了,真是這般又咋個了嘛,老哥你別磨磨唧唧的,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若是為難,就當我沒說,多大事兒,就你屁話多。」

  做人得將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當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裡埋汰起我家老爺來了。

  這麼多年,在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就沒做點貢獻,心裡邊很不得勁。

  何況魏檗在自己這邊,小氣歸小氣,摳門是真摳門,可這位魏山君與老爺關係那是真好,光說牛角渡一事,就是披雲山與大驪宋氏牽線搭橋,自家落魄山才有份,這份情,陳靈均覺得得上心,惦念著,不能不當回事。一想到北岳披雲山,就會想到夜遊宴,就會那個名動天下的綽號,魏夜遊,陳靈均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陳清流點頭道:「是不多大事兒。」

  換成別人去討要字帖,看辛濟安搭不搭理。只不過自己開口,就兩說了,一籮筐都不難,而且不是那種酬唱應付之作,必須每個字都精神氣十足。

  陳靈均也不客氣,說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說好了啊,這會兒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別放我的鴿子,到時候討頓駡,我駡起人來,可不會含糊。」

  陳清流笑問道:「既然開口求人了,不如多討要幾幅?」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真能成?不為難?」

  陳清流點點頭。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搖頭道:「還是算了吧,兩幅字帖,夠夠的了,再多要,有點不講究了。老廚子說得對,跟書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陳清流微笑道:「朱斂是個極少見的妙人。」

  陳靈均哈哈笑道:「老廚子學問再雜,不還是老光棍一條。」

  陳靈均從袖中摸出兩壺酒,遞給陳清流一壺,他自然不清楚,能夠讓極為自負清高的陳清流如此評價,有多難得。

  陳清流接過酒壺,揭了泥封,搖晃幾下,酒香彌漫,看著月夜山景,由衷感嘆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陳靈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時候,覺得你說話跟賈老哥挺像的。總能冒出幾句好話,比如酒杯內外兩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爭不來第一,上了酒桌不得爭一爭?」

  陳清流笑道:「常聽你念叨這個賈晟,有機會見上一見。」

  陳靈均說道:「小事一樁。如果哪天,咱們哥幾個都齊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張酒桌,連同他自己,老道士賈晟,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

  陳清流說道:「近期可能還會有辛濟安的一個朋友要來寶瓶洲,如果屆時辛濟安還在落魄山,對方可能會登山拜訪。」

  陳靈均拍著胸脯,「不多大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陳清流笑眯眯道:「來歷不小,脾氣很大,你悠著點。」

  陳靈均走路帶風,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這北岳地界,自己這些年啥奇人異士沒見過?何嘗慫過?

  都不談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開不了口,那就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沈,又如何,與他見了都好幾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風骨凜凜,不卑不亢?陸沈可是道祖的弟子,來歷夠大了吧。

  陳清流一笑置之。辛濟安的那個好友,論輩分,在山上跟陸沈是一樣的,此人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後綴「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從龍宮遺址走出沒幾天的白登,跟那位道號銀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在是不敢說,感覺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準備喝下一頓酒。

  白登原本是想著通過這位酒友,多瞭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結果一問就抓瞎,銀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與銀鹿其實算不得如何投緣,只是在山中,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否則實在是太憋屈了。

  荊蒿與嫡傳弟子高耕住在一棟宅子裡邊,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閒坐,高耕小心翼翼詢問一句,師尊,我們難道就這麼耗著?

  總這麼陪著那位陳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青宮山又不是什麼小門派,事務繁多,許多去年末議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滿滿噹噹了。

  師尊還好,在這邊酒桌上還能聊幾句,可憐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傑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別說每句話,就是每個字都得小心斟酌。現在的高耕,只覺得自己下山後,返回家鄉,興許數年之內都不想喝酒了。

  這裡,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腳的看門人,是個喜歡看不正經禁書的假道士。那個時常挑擔搬酒到宅子的漢子,好像是個武道境界極為可觀的純粹武夫,好像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門人。

  有個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練拳走樁,就算瞧見了年輕隱官,她都從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兩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一座上宗的護山供奉。

  而那個黃帽青鞋、笑臉溫柔的年輕男子,時常陪著黑衣小姑娘一起。師尊說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確鑿無疑。

  還有一個腰懸綠端抄手硯的少女劍修,據說是年輕隱官的嫡傳弟子,她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倆「幫閒狗腿子」,一個是讓師尊都忌憚不已的「貂帽少女」,還有個路上碰見了高耕就喜歡故意桀桀而笑白髮童子。

  這樣的一座宗門,高耕實在無法理解,更難入鄉隨俗。

  荊蒿與這位不成材的親傳弟子,坐在據說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斂親手編織的竹椅上。

  聽著弟子的這句廢話,本來心情還湊合的荊蒿就一下子滿臉陰霾,察覺到師尊的氣息變化,高耕立即閉嘴。

  荊蒿何嘗願意在這邊浪費光陰,對那位對青宮山「法外開恩」的陳仙君,荊蒿早有決斷,務必敬而遠之,不曾想在這落魄山,每天至少兩頓酒,起先次次與那倆都姓陳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約莫是如此一來,把青衣小童給整迷糊了,如此一來,就礙了陳仙君的眼,以心聲警告荊蒿一句,你怎麼不趴在地上敬酒……

  沈默許久,荊蒿說道:「什麼陳仙君下山了,你再跟著我去跟陳隱官道別。」

  高耕點頭,有句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以心聲說道:「師尊,這位景清道友,膽子真大,真是豪傑。」

  大略算過,元嬰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陳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彎曲手指,呵一口氣,就真敢往陳仙君的腦門上彈去的。

  荊蒿神色複雜,「各有各命,羨慕不來。」

  青衣小童與還兄弟從集靈峰返回霽色峰,分開後,使勁摔著袖子,打著酒嗝,路過一地,瞧見院門沒關,老廚子又躺在藤椅上邊晃著蒲扇,一個人,瞧著怪可憐的。

  陳靈均就晃蕩到了朱斂身邊,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搖晃肩頭,連人帶椅子「走到」朱斂身邊,故意張大嘴巴,朝老廚子吐著酒氣,「老廚子,嘛呢,長夜漫漫,睡不著覺,哈,想姑娘啦?」

  朱斂躺著不動,只是拿蒲扇驅散酒氣,「又跟陳濁流散步去了?」

  陳靈均還在那邊自顧自掏心窩子言語,「老廚子,真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咱們男人上了歲數,真就得認命,大風兄弟稍微捯飭捯飭,興許還能騙個媳婦回家,模樣嘛,反正也講究不來,大風兄弟有一點好,總說是個娘們就成,沒啥要求,憑眼緣,看著順眼,過得去就行了,燈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斂輕輕搖晃蒲扇,微笑道:「還有事情什麼比沒要求更有要求,大風兄弟心氣高著呢。」

  同樣是好飲酒之人,一般醉眼朦朧看世道,鄭大風是冷眼熱肚腸,有些人是純粹貪杯,人間有酒仙酒鬼之別。

  至於陳靈均,大概屬於第三種。

  只是別跟這個陳大爺講道理,都不是什麼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是不過腦子的。

  朱斂問道:「這些天酒喝過癮了吧?」

  陳靈均搖頭晃腦,「啥過癮不過癮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開心。」

  先前與陳濁流久別重逢,哥倆都是敞亮人,陳濁流沒藏著掖著,說自己這趟跨洲遊歷,就只是遊山玩水,沒碰到什麼難事,就是這盤纏嘛,確實小有欠缺。

  陳靈均聽到只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鬆了口氣,替好兄弟高興呢,就像老廚子說的,今日無事,即是好事。

  同時小有遺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真要攤上事了,怎麼都要幫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氣。

  暖樹那個笨丫頭,這幾天表現不錯,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來蔬果……井井有條,都不含糊。

  一來二去,她也就跟陳靈均的那幾個朋友熟了,先前陳濁流就問她一句,聽你們山主說你,尚未結金丹。可是有什麼難處?

  陳暖樹只是笑著搖頭。

  等到粉裙女童離開宅子,陳清流就又問青衣小童一句,她不著急,你就不著急?

  陳靈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著笑著就收聲了,撓撓頭。

  陳清流笑眯眯說小丫頭是文運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陳靈均當時就有點奇怪,自家老爺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說給自己兄弟聽了。

  思來想去,陳靈均終於得出個答案,想來是老爺在自己的朋友這邊,故意給自己面子了?加上雙方都是讀書人,與陳濁流同樣一見如故,格外不見外?

  若是老爺在場,自己不得先提三個?

  陳濁流最後問陳靈均,以後陳暖樹哪天走水化蛟的話,需不需要他幫忙給小丫頭護道一程。

  至於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後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麼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戰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麼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言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的家鄉這邊,哪個不怕?這麼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言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吶。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著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說當年在小鎮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後一任坐鎮聖人的阮鐵匠,瞅著就像個莊稼漢子,於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鬧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麼不怕。

  走瀆化蛟之後,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和勤勉作風,可別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只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著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後來乾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面粘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著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麼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贈魏檗,呵,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別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面兒,知道是我幫的忙,估計要在肚子裡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麼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著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除了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遊歷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聖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聖先師的那撥遠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留給後世一句彷彿萬年長鳴的錚錚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實的親身經歷,你是不濟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著就不走了,怎麼回事,可別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著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裡糊塗的。」

  朱斂說道:「別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係,只是一個特別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終歸是山上的執牛耳者,越往後,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麼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瞭解更多的規矩,回去後好早作謀劃,盡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著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著,謝狗之前聽說有這麼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討教討教?」

  如果說松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那麼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鐘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只是鐘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面,據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只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後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面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餘三人的主兒,關係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湧動。

  一般而言,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高,道齡長,可能占了先天優勢,身後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後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強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兄弟的話說,就是鐘倩這麼不求上進的人,怎麼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確實覺得鐘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鐘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著提醒道:「這次可別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麼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著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乾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著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閒著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著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和綠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沈丹田,笑著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卷聖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著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著說怎麼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於什麼街上美婦、綉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面帶冷笑,米裕當時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哪裡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他最閒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於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著覺,是在想念故鄉麼?」

  「「書上說,不忘家鄉,仁也。不戀故土,達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麼個道理,遊子思鄉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嘞。哈,這麼好的道理,我要關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到了學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麼?好聽得很吶,總是想著,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著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裡,迫於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著、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只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時可謂聽得如癡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艶,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盡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只可惜據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顔知己了。

  曾經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駡一句,「屁話,當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裡,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弦幾下。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仙尉閉著眼睛,微微仰頭,面帶微笑,用一種據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願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只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於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年只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講法,很有學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顔不已。小米粒轉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別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只是在門口與仙尉閒聊幾句,看了眼小鎮方向,很快就帶著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帶著謝狗去往拜劍台。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願,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著鼻子去了拜劍台。

  在御風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曆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係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係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著,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仇多。

  謝狗苦著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聖,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著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雲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著與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只是跟著,看著。

  嚴州府遂安縣邊境,細眉河畔,大驪欽天監客卿的白衣袁天風,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伴而行。

  後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郁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後生,年紀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看過了風水堪輿,就建議當地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鄉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後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里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只是笑著袖手旁觀,不言不語。

  袁天風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言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

  劉饗笑著搖頭,「沒什麼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無奈道:「別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轉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問,越往後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說道:「上古以降,後世學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灑然笑道:「以前的贊譽,我在當時就是無福消受。後世的駡名,一樣擔不起,後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言,其實文廟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嘆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問了個稍微不那麼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麼一場觀道和……勉強能算是一種護道吧,只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喟嘆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覆,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麼,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裡,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安帶著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裡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餘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面,是早年那撥書生裡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古書生當中,屬於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隻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嘆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著其中一塊匾額,「當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後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們三個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餘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癡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的某句呢喃。

  他轉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麼久,可有收穫?」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麼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麼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下山去了趟小鎮,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髮上抹了什麼,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踱步進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這麼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遊去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曉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回?」

  石靈山臭著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裡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這麼中聽了。

  鄭大風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於撓癢癢,「沒大沒小,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早就已經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著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坐在田埂上邊,身後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鬚河。

  背後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淒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占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裡話。

  鄭大風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遠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沈,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後,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氣喘籲籲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沈笑問道:「大風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骼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遊臨行之前,說了什麼。」

  小書亭陸沈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年咱哥倆一起去聽牆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陸沈撥了撥鄭大風的手掌,紋絲不動,只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盡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後,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後,就坐在他們「不遠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後所見的故鄉風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裡話後,最後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謠,即便是在小鎮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著學會了。

  陸沈突然皺眉,鄭大風沈聲說道:「陸沈,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沈嘆息一聲,點點頭,「也別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就當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後,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中,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後,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著日頭高照,晴空萬里,自言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汙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後他笑言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當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裡邊,說他是「神華內秀,學問精深」,其實並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容也好,後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言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於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欲哭無淚。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雲淡風輕說著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麼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後,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沈默過後,鄭大風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著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4 07:48:0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8:0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鄭

  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合歡山地界後,先去拜訪了一趟楔子嶺清白府,暗示白茅別將那本花鳥冊束之高閣,有空多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揀選最近一處名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鳳髻」,拂曉時分,這艘渡船在青杏國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釀,說句不誇張的,整座渡口都飄著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舊友,出門俱是飲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陳平安,打量著四周店鋪,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冊子?」 

  裴錢點點頭,扯了扯嘴角,「知道,編撰了一本英雄譜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夠人數來湊。」 

  先有太徽劍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們姓白的,就一個個這麼豪橫嗎? 

  陳平安訝異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裴錢笑道:「懶得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既然師父提及此事,她就放過白玄一馬,假裝不知道有這檔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實上,那本冊子上邊的所有江湖好漢,裴錢都一清二楚。否則裴錢肯定會讓白玄切身體會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險惡。 

  陳平安卻是唉了一聲,糾正道:「怎麼能算一般見識,辛苦謀劃一場,總不能讓白玄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錢楞了楞,「師父,我真要揍他一頓,好讓白玄得償所願?」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過記得下手別太狠。」 

  裴錢懂了,笑容燦爛。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路的時候,抬頭挺胸,很有幾分睥睨風采,年紀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滿身窮酸氣,又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如那初出茅廬的仙府弟子,頭回下山歷練,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劍氣長城帶來的那撥孩子當中,為何唯獨白玄沒有拜師?」 

  裴錢搖頭道:「這個真不清楚。」 

  陳平安就給她大致說了白玄在家鄉那邊的師承。 

  裴錢聽完之後,點頭說道:「白玄還是很不錯的。」 

  那次跟著崔東山遊歷劍氣長城,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就光顧著害怕了。 

  事後想來,城頭、路上和酒鋪遇見的劍修,尤其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女子劍修,不論相貌,各具神采。 

  陳平安笑道:「一事歸一事,這個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兩頭說我的壞話,他還覺得盡是些好話來著。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說他什麼,免得被人誤會是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來著。」 

  白玄隨口那麼一說,小米粒再那麼一聽,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個個都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了? 

  裴錢點頭道:「師父放心好了,我會教他什麼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讓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處老字號酒樓雅間,一個臨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後退幾步,停下身形後,似乎猶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邊,可最終他還是轉身坐回原位,悶了一口酒,再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起來。似乎在想著心事,青年臉上逐漸又有幾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個陳平安,瞧著有些陌生,與自己印象中與之年齡相仿的、真實的陳平安,很不一樣了。 

  屋內有施展障眼法的韓俏色,今天又換了一身裝束的侍女靈驗。 

  韓俏色看了眼顧璨的臉色,靈驗卻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見了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和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明白了,原來是故人重逢不相見。 

  裴錢當即就察覺到高處的游曳視線,抬起頭,她與那漂亮得有點過分的女子對視一眼。 

  靈驗皺了皺眉頭,感覺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時間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錢。 

  如此年輕的止境武夫,真嚇人。 

  裴錢聚音成線,不動聲色說道:「師父,酒樓那邊有個女修,她的心境,有點詭譎,景象陰冷,有無數白骨懸掛在空,一看就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陳平安問道:「她有無殺心?」 

  裴錢答道:「這倒沒有。」 

  陳平安皺眉道:「是不是隱匿在此的蠻荒妖族?」 

  裴錢想了想,「有點像。師父,不如我去酒樓一探究竟?」 

  陳平安點頭道:「多加小心。」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師父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此時,韓俏色出現在窗口那邊,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好久不見,登樓一敘?」 

  陳平安抬起頭望去,竟是暫時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鄭先生的師妹,韓俏色。 

  心中了然,韓俏色在山上,與喜好在外揚名、惹是生非的師弟柳赤誠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深居簡出、潛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異鄉露面,肯定是與返鄉的某人同行了。 

  陳平安點點頭,帶著裴錢一起進入酒樓,發現顧璨已經站在大堂的樓梯口,陳平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怎麼來了。」 

  顧璨側過身,讓陳平安先登樓,他再跟上,沒有心聲言語,只是壓低嗓音說道:「來這邊隨便看看。」 

  而裴錢則有意無意放緩腳步,讓顧璨先行走上樓梯。顧璨回答過陳平安的問題後,笑著轉頭,與裴錢拱手抱拳,無聲致謝。 

  裴錢只是咧嘴一笑。 

  其實裴錢對這個被師父當作親人、卻也讓師父吃盡苦頭的傢夥,她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什麼惡感。 

  而顧璨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裴錢,同樣對陳平安這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只是憑藉一些傳聞,就對她印象極好。 

  陳平安走上樓梯,問道:「是奔著合歡山的那場熱鬧而來?」 

  顧璨笑道:「就是閒來無事,想要遠遠看個熱鬧,結果還是沒趕上,都吃不著一口熱乎屎。」 

  陳平安只是稍微放緩腳步,顧璨立即改口道:「當我放了個屁。」 

  靈驗趴在酒樓頂樓欄桿那邊,她低頭看到這一幕後,嘖嘖稱奇。 

  同時發現那位末代隱官和自家主人身後的年輕女子,抬頭看了眼。 

  靈驗笑眯眯不說話,保持原先的姿態,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聽說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都是輸了的。 

  給那隱官當徒弟,就得這麼有樣學樣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張椅子落座,裴錢就坐在一旁。 

  韓俏色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的落魄山那邊,有沒有兵書可以借閱?不用管學問深淺,名氣大小,我都願意跟陳先生借書,如果覺得咱們關係沒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錢買書看,一本書一顆穀雨錢,多多益善。不用講究書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邊的文字有錯訛、脫漏。」 

  陳平安看了眼不像是開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韓仙師不覺得花冤枉錢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書還算豐富,此外青同的桐葉洲鎮妖樓,裡邊也珍藏有一些價值連城的孤本。要說韓俏色對書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無所謂,那這份神仙錢,就相當好掙了。 

  每本兵家書籍,開價一顆穀雨錢,這是送錢呢。 

  尤其是蓮藕福地內的每種兵法書籍,對於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 

  不過陳平安大致猜出,韓俏色搜尋兵書,是她師兄鄭居中的授意,估計與她遲遲無法「證道飛升」有關。 

  韓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先生不是說了嘛,錢算什麼。只可惜今天不是陳先生請喝酒,將來到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我一定要去那邊喝個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韓俏色好似打啞謎一般,讓靈驗聽得雲裡霧裡。 

  這位道號「春宵」的蠻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廟議事,衆目睽睽之下,禮聖讓浩然衆多聖賢豪傑們,都瞧見了一座劍氣長城的小酒鋪,以及鋪子門口的對聯和橫批。 

  酒鋪不大,對聯的口氣卻很大,至於橫批內容,如今更是讓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們津津樂道,「飲我酒者可破境」。 

  裴錢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時不時用一種裴錢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顧璨笑著介紹道:「我們寶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則是蠻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義上歸屬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夢,道號春宵,如今被我賜名靈驗,方便她在浩然九洲遊歷,在百年之內,子午夢都會待在我身邊充當婢女,每天服侍飲食起居。」 

  子午夢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說這等密事做什麼,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當場活活打死麼。 

  如今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有一門詭譎手段,可以縫製大妖真名在身?聽說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練氣士過路城頭,就被手撕了。 

  顧璨說道:「至於等到百年期限結束,是怎麼個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蠻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夢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舊心甘如怡。」 

  陳平安笑道:「你竟然還曉得葛生篇,就是用在這裡,不太妥當。」 

  子午夢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槨的葛生篇,便是你們浩然史書遺落不載的幾篇詩文,我都一清二楚。」 

  顧璨解釋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文字,她幾乎都有所涉獵。」 

  陳平安笑道:「既然靈驗道友的學問這麼大,不如以後由我牽線搭橋,讓文廟邀請你去功德林治學?」 

  子午夢露出無語凝噎狀。 

  顧璨會心一笑。 

  記憶中,在家鄉那還會兒,陳平安好像從沒有跟誰撂過狠話。 

  陳平安望向韓俏色,以眼神詢問一事,這麼一號危險人物跟在顧璨身邊,當真合適? 

  韓俏色說道:「子午夢先後立了兩個誓言,有師兄把關,肯定出不了紕漏。」 

  只要是真正關心顧璨的人,韓俏色都願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敬酒,陳平安喝過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怕鄭居中有意將子午夢當做一塊砥礪顧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會有大苦頭等著顧璨,而且任由顧璨如何未雨綢繆,不管何等思慮細密,試圖早做準備,都沒用。簡而言之,鄭居中越是重視顧璨這個嫡傳,那麼顧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會如何順遂了。 

  在這種事上,給崔瀺當師弟的陳平安,確實很有發言權。 

  可既然顧璨如今已經是白帝城譜牒修士,陳平安就得遵守約定俗成的山中規矩,不宜多嘴。 

  其實陳平安更怕畫蛇添足,讓鄭居中加重「籌碼」,再額外壓一壓顧璨的道心。 

  子午夢一臉驚恐模樣,不似作僞。 

  女修內心翻江倒海,我什麼時候見過鄭居中了?! 

  顧璨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蠻荒天下那邊,之所以能夠脫離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須承認數他功勞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時候,誤打誤撞,無意間想起師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夠幫上曹慈一點小忙,僥倖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勢。」 

  子午夢聽到這裡,心有餘悸。 

  置身於一座天時地利皆無的陣法天地內,戰場上臨時破境、有武運傍身的曹慈,最終遞出好似可以開天闢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擋路在前的子午夢。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劍宗的那座長春-洞天道場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幽居山中修行問道的陳平安,曾經有過一個極為膽大的推衍和假設,假設自己有朝一日,躋身了十四境,會有哪幾位可能會起大道之爭的假想敵。

  假想敵中,不敢有鄭。 

  韓俏色略帶幾分教訓和埋怨的語氣,道:「小璨,偌大一樁壯舉,天大的功勞,你別說得這麼輕巧。如果不是你,許願和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還有純青,他們仨根本沒辦法活著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其實先前在陸沈那邊,就已經聽說過那場狹路相逢的大致過程,連同顧璨拐來子午夢一事,都是清楚的。 

  顧璨笑道:「歸功於那兜一直如同雞肋的家鄉槐葉。幸好趙,許,曹,都是常見的姓氏。」 

  年幼離鄉之前,就在那條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私底下叮囑過小鼻涕蟲,一定要藏好那兜槐葉。 

  陳平安卻岔開話題,問道:「聽說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顧璨點點頭,輕描淡寫一句,「好玩而已。」 

  陳平安問道:「曹慈不但躋身了止境神到一層,還遞出了十一境的開道一拳?」 

  顧璨點頭說道:「為了幫我們開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飛劍,他遞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傷不輕。」 

  陳平安皺眉問道:「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顧璨答道:「我事後問過曹慈,他親口說不會。」 

  陳平安鬆了口氣。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願意開口,肯定只會有一說一。 

  雖說文廟一別,自己從止境歸真一層跌為氣盛,曹慈卻從止境一層躋身神到,就此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 

  哪怕極有可能雙方距離會越拉越開,再難並肩而行,但是陳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學道路上,勇猛精進,越遠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腳步,那是陳平安自己本事不濟,也不希望曹慈因為某些意外,滯緩武道登頂腳步。 

  陳平安問道:「這次返回寶瓶洲,回過家了?」 

  顧璨搖頭,一五一十照實說道:「我是在老龍城遺址那邊登岸,先去了一趟書簡湖,見過了師姐田湖君和黃鸝島仲肅,聽田湖君說如今的寶瓶洲,竟然還有合歡山那麼個地兒,就有點好奇,結果來晚了,聽說天君曹溶已經離開,我就去了趟護國真人程虔的道觀,順便還見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把事情談妥了,他們願意割愛,換我花錢買下了合歡山地界,算我欠他們靈飛宮一個人情。」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見也見過了,買也買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別在外邊晃蕩了,早點回家。」 

  顧璨嗯了一聲。 

  他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與不在陳平安身邊,顧璨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果然是那句老話,英雄豪傑最怕見鄰居。 

  就像一個看著穿開襠褲長大的,運氣好在外邊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鄉,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這邊,瞎擺闊個什麼勁。 

  潦草喝過酒,還是韓俏色善解人意,提議去酒樓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樓,她又讓顧璨和陳平安單獨散步,自己帶著裴錢和子午夢,去別處閒逛,還讓裴錢瞧見了心儀物件,只管拿,別問價格,她來結帳。 

  兩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條河邊,顧璨以心聲問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顧璨不是問一句,需不需要我幫忙。 

  因為陳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幫忙的。 

  以前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怎麼猜出來的?」 

  顧璨笑道:「你為人做事那麼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分身遊歷。」 

  陳平安點點頭,「這是我跟杏花巷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顧璨輕聲道:「被我猜中了,真是這件事啊?」 

  陳平安抬起手,雙指彎曲,大概是想要打賞一個板栗,只是猶豫了一下,就鬆開手指,約莫是想要拍一拍顧璨的腦袋,可最終還是放低手掌,輕輕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陳平安習慣性用家鄉方言說了一句,「搬去州城那邊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見了,記得按照輩分喊人,主動打招呼,別德殺人。」 

  顧璨有些不情願,仍然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陳平安看著顧璨。 

  就知道騙不過他,顧璨滿臉無奈,只好保證道:「說到做到。」 

  陳平安耐心叮囑道:「沒讓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爛酒鬼擠出個笑臉,書裡書外都沒這樣道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們這些人,從小就沒家教,長大成人,如今再變老了,一輩子喝什麼,吃什麼,都還是一肚子壞水。別說是你,我見著了他們,也會一肚子火氣。你看我這麼多年,去過州城幾趟?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只是說早年那些關係還過得去的街坊鄰居,你可以客氣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對你家還算厚道的,瞧見了他們的晚輩,小孩子,可以打個紅包什麼的,袖子裡備著一摞紅包,不用裝神仙錢,約莫他們如今都曉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邊的,所以紅包裡邊只有幾顆銅錢,太過小氣,還是有德殺人的嫌疑,還不如不送,可能每個紅包裡邊裝兩片金葉子,就比較合適了……」 

  聽到久違的絮絮叨叨,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或輕輕點頭,或嗯一聲。 

  陳平安停下言語。 

  顧璨說道:「苦日子只能熬,別無學問。但是有錢以後,過上了好日子,講究就多了,家風若好,哪怕一時不顯,必定子孫晚發,不會受窮,會有晚福。不僅僅是道理如此,事實就是這樣。只說我們家鄉,短短三十年,那麼多驟然有錢的門戶家庭,搬去州城,以後是長貧還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很好。」 

  顧璨問道:「你知不知道馬苦玄的大道根腳,他好像出身遠古雷部?而且馬苦玄比起那個職掌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可能神位更高?」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想要父債子還,就由著他去。」 

  馬苦玄已經身在玉宣國京城了。 

  顧璨說道:「你可能還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個輩分很高的餘時務。師父說過,除了真武山,位於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還有西方佛國一個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廟,不遠的將來,都有可能出現異象。」 

  陳平安說道:「這些山巔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內幕就行了。」 

  顧璨有些憋屈,「陳平安,我好歹是個還算年輕、未來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還是即將走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師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對吧?」 

  顧璨嘆了口氣。 

  但凡是講理,在陳平安這邊,打小就難聊。 

  顧璨問道:「大概什麼時候跟馬苦玄碰頭?」 

  陳平安說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後。」 

  顧璨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以前馬苦玄身邊,跟著一位護道人,就是他帶著馬苦玄離開驪珠洞天,帶回宗門。此人在真武山祖師堂的譜牒上邊,輩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樣子,所以看上去什麼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馬苦玄的身份,回頭再看這場護道,就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陳平安說道:「以前就見過那人,當時對他的觀感不錯,一看就是那種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為馬苦玄一路暗中護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種師門有命的不得已而為之。」 

  顧璨說道:「隨口一說,就是提個醒。至於真相如何,相信遲早都會一清二楚。」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既然言者有意,聽者需更有心。」 

  顧璨無奈道:「又駡我呢。」 

  陳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證道飛升了,看我還敢不敢說三道四。」 

  顧璨自嘲一笑。 

  其實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時候,曾經托付一位私誼不錯的浩然劍仙,幫忙轉交兩封密信給白帝城柳赤誠。 

  其中一封書信就是寄給琉璃閣柳赤誠的,信上內容,除了敘舊的客套話之外,末尾是讓柳赤誠在顧璨將來躋身元嬰境之後,以及顧璨準備閉關破境之前,再讓柳赤誠再將第二封「家書」轉交給師弟顧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時更不可晚給。 

  但是鄭居中卻故意將其攔截下來,瞞著顧璨。 

  鄭居中同時讓師弟柳赤誠只當沒有收下這封信。 

  哪怕師兄沒說什麼後果自負的話,柳赤誠對此當然是不敢不從,師兄做事,一向不與任何人解釋什麼前因後果。 

  他這個當師弟的,哪敢說什麼,天大地大,師兄最大麼。 

  顧璨說道:「聽說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仙,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陳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強一些?」 

  顧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嘛。」 

  遙想當年。 

  家鄉路邊那座行亭也好,小廟也罷,顧璨拿出木炭,陳平安負責架梯子,劉羨陽用炭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在牆壁最高處。 

  大概誰都想不到,可能連同他們自己,都想不到他們仨,會有今日的光景。 

  顧璨說道:「本來以為,我買下合歡山地界,會挨一頓臭駡。所以先前就沒敢跟你主動打招呼。」 

  其實有些心裡話,長大以後,跟小時候想啥說啥,不一樣,顧璨就不那麼敢直說了。 

  要是還在書簡湖,顧璨就會說,咱倆的仇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記著呢,我以後一定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都給刨了,湊不齊十八代,我就幫忙他們在族譜上邊一一補上。做成這件事,在旁邊再造幾座茅厠,不管是誰,去那邊拉屎可以給錢,被刨了祖墳的子孫,只要願意去蹲茅坑,就給雙倍的錢,嫌少就再加價……我顧璨一定說到做到! 

  顧璨其實嘆了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 

  家鄉故鄉,到底不同。 

  陳平安說道:「這種事有什麼好駡的。」 

  顧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駡得實在多了,落下心理陰影了嘛。」 

  陳平安氣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長性,這是好的,但是氣性別麼大。」 

  顧璨小聲說道:「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顧璨的後腦勺。 

  顧璨只是嘿一聲。 

  陳平安輕聲說道:「各自修行,難免聚少離多,今天再跟你嘮叨幾句。一個男人,最好能夠先對自己負責,再對整個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負起責來,最後,要是還願意的話,再對這個世道,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義的同時,還能讓做事情的人覺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準備要當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後,謀而後動,偶爾遇到難關,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聽不聽,聽了做不做,是顧璨自己的事,但是講不講,卻是陳平安的義務。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顧璨長久沈默無言。 

  最後顧璨用家鄉方言輕聲問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活得輕鬆些。」 

  陳平安驀然提高嗓門,同樣是土話,瞪眼道:「那你就讓我省點心!是個姓顧的人,做事情別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習慣性皺了皺鼻子。 

  陳平安突然伸出手,動作輕柔,拍了拍顧璨的骼膊,說道:「蠻荒之行,做得不錯。」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蟲,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 

  大概是沒想到會從陳平安嘴裡聽到這麼一句嘉獎的話。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7 20:03:56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20:10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5章 那麼些師徒們 

  一大兩小,剛剛成為師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處仙家渡口,渡口地處偏遠,加上附近有座名動一洲的大渡口,自然爭不過生意,所以此處就顯得有幾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鄰的大端王朝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啃著新鮮出爐的一張大餅,含糊不清問道:「師父,據說這種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沒那麼誇張,就是價格貴了點,假貨贋品有是有,不多。地價貴,物價就跟著不便宜了。」

  另外一個與師兄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鹹,你現在啃了張假餅?」

  男孩點點頭,「有道理,翩翩你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除了山上渡船,大餅也是真的。」

  男孩繼續問道:「師父,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為什麼叫掌紋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著解釋道:「據說是有位上古真人,與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紋路就形成了現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來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師父,路上走的,都是傳說中的山上神仙嗎?好像看著不像啊。」

  女孩繼續拆臺,「阿鹹,你才去過幾座渡口,說什麼怪不怪的,上過幾年學塾而已,說說看?寫字都寫不端正,裝什麼見多識廣的學問人。」

  小名阿鹹的男孩子有點生氣,「翩翩,你再這麼處處針對我,我可就要跟你爭搶開山大弟子的名頭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顆腦袋,笑道:「同門之間別慪氣,都好好說話。」

  昵稱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鹹做了個鬼臉。

  阿鹹假裝看不見,「師父,怎麼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對頭啊,難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嗎?可你明明是個純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發現啊。」

  他們的師父說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強可以說小有名氣吧。」

  小女孩嘆了口氣,然後她很快就精神抖擻起來,劈裡啪啦說了一大通,「師父都這麼說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種小有名氣了。唉,攤上你這麼個師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師父,師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著師父什麼。不打緊,以後等我拳法大成了,師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驚一嘆的嘀嘀咕咕,哇,沒看錯吧,那個就是白雨的師父唉,了不起,這個曹慈別的本事沒有,收徒的本事,羨慕羨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氣,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發顯得眉眼溫柔了,「好的好的,師父一想到這個場景,現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難得說一句師父的不是,「師父,我們家隔壁的武館老師傅,他給弟子們傳授武學的時候,本事高脾氣大,可凶了,所以誰都怕他,你得多學學。」

  孩子就不想想,師父就倆徒弟,真凶起來誰可憐?

  曹慈點頭笑道:「沒問題啊,凶人還不簡單,習武是苦事,以後你們誰敢偷懶,我肯定也會板起臉教訓你們的。」

  分別小名阿鹹和翩翩的兩個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兩位親傳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們,是一場偶然相逢。兩個才七歲的同齡孩子,打小就是鄰居,出身一個小國的縣城市井,只因為他們家附近有一座武館,從小就喜歡架梯子趴在牆頭那邊偷看練拳,才「看了」幾年最粗淺的武把式,根本沒人教他們真正的口訣和樁架,就是這麼倆孩子,就敢結伴去一座數十里外的山中荒廢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無神鬼了,當時曹慈恰好御風路過,察覺到地上的異樣動靜,低頭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劍,女孩則拿了把竹制匕首,他們雖然被占據淫祠的一鬼一妖,給嚇得臉色慘白,但是真遇到凶險事情了,他們的出手,半點不含糊。身形輕靈,腳步矯健,兩個孩子,隱約間竟然已經有了拳意在身的跡象。

  其實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為,起先就只是想著嚇唬嚇唬兩個孩子,也沒想著真把他們如何了,倆小屁孩,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斤肉,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如今處處都風聲緊,官府管得嚴,犯不著為了開個葷打個牙祭,就賠上性命,豈不是陰溝裡翻船。

  不曾它們抱著逗著玩的心態,只是打著打著,就真打出了幾分火氣,實在是那倆小兔崽子太過古怪,要說木劍劈砍,匕首刺撩,都沒什麼,根本不痛不癢,可等到它們折斷木劍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沒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敵,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頭妖物皮開肉綻,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殺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個黃毛丫頭,不料她一個後仰跳躍,翻滾數圈,瞬間便靈巧躲過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準了落點,小女孩懸空的嬌小身軀,剛好踩踏在牆壁上,雙膝微曲再驟然發力,整個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頭妖物的額頭上,她再一腳踩踏在後者胸口,借勢再退。

  與那鬼物糾纏的小男孩,始終眼神堅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時更加沈穩且綿長,無形中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說那頭妖物挨了一拳一腳,後退數步,差點當場氣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無意放緩速度和減輕力道,免得一個不小心,就打得對方腦袋開花,更多還是想著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腦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輕重利害,結果就是這麼個回報……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後甕聲甕氣,與那也沒討著半點便宜的道侶鬼物,說了句喪氣話,走了,點子扎手,說不得是那種暗中有高人護道的譜牒練氣士。

  那頭鬼物卻是氣不過,以心聲言語一句,放你個屁,就這麼走了?不把這倆小王八蛋結結實實打一頓,老娘得好幾年氣不順!

  就在此時,廢棄多年的祠廟門口,走入一個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倆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齡的驚慌恐懼了,他們相互牽手,背靠著牆壁,兩張稚嫩的臉龐,滿是汗水。

  曹慈說道:「既然能夠壓得住本性,處處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後好好修行,不會白費的。」

  那女鬼陰惻惻駡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蔥?!也敢在此大放厥詞,教我們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聲提醒道:「我就說吧,定是那倆孩子的護道人。」

  結果白衣青年笑著自報名號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麼山上的練氣士,只是純粹武夫,來自北邊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聲,以心聲說道:「你要真是曹慈,我們還能活著?!」

  曹慈笑了笑,只是腳尖一擰,便有天地異象,彷彿整座祠廟的光陰流水都出現了扭轉,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當你是曹慈好了,我給你磕幾個頭,今夜能不能放過我們夫婦二人?」

  曹慈說道:「放過你們的,不是我,是你們自己。還是那句話,以後好好修行,修道之士,願意禮敬天地,自然心誠則靈。」

  那女鬼怯生生赧顔,道:「我們算哪門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對了,你肯定是在虛張聲勢,其實打我們不過,想要嚇退我們……」

  妖物都快被嚇破膽了,轉過頭,哭喪著臉道:「娘子,就莫要逞強了,啥事都聽你的,只是這件事,聽夫君一句勸,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們聊幾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濃煙穿過窗戶,身材壯碩的妖物顧不得什麼了,轉身縱身而躍,直接撞破窗戶,女鬼嬌叱駡一句敗家貨。

  曹慈單膝跪地,笑問道:「我叫曹慈,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還帶著哭腔,仍是滿臉倔強,高高揚起腦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種黃豆大小的暴雨,整個天地間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著顫聲說道:「我叫嵇節。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節儉的儉。」

  曹慈輕聲說道:「別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們一樣,而且也習武,就是練拳要比你們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嚇退他們。」

  見他們不說話了,曹慈起身笑道:「趕緊回家,你們倆記得以後別這麼冒失了,山水間多有神異存在,各有性情脾氣。」

  曹慈率先轉身離開祠廟。

  兩個孩子竊竊私語,商量過後,還是打算跟著那個確實不像惡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腳就停步,笑道:「我就護送你們到這裡了。」

  小男孩攥著斷成兩截的木劍,而小女孩默默流淚,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盡的竹制匕首呢。

  嵇節壯起膽子說道:「你也會武術拳法?」

  曹慈點點頭,「會。」

  嵇節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啞然失笑。

  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白雨擦了擦臉,沒好氣道:「呆阿鹹,他能夠嚇退山神廟裡邊的邪祟,肯定拳腳厲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還是訪仙問道,記得要注意一些忌諱,不可隨便有『邪祟』這類說法。」

  小姑娘楞了楞,點點頭,「不管有理沒理,都聽你的。」

  嵇節滿臉憧憬神色,問道:「那你認識江湖高手嗎?就是書上說的那種大俠!綽號都很長的那種,人送外號啥啥啥的,威風。你有外號嗎?」

  好像又是一個比較無奈的問題,曹慈想了想,「還算認識一些高手。不過我沒有什麼外號。」

  白雨說道:「你要是打得過我們隔壁武館的劉老師傅,我就認你當師父!咋樣?」

  嵇節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劉老師傅練手,可別是那種踢館啊,有江湖講究的,好像踢館就等於上擂臺,只差沒簽生死狀了,聽著就太嚇人了。」

  曹慈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趕緊回家,你們爹娘會擔心的,估計挨一頓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後,曹慈還是認了他們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縣城,親眼見著倆孩子一個被雞毛撣子打得小手紅腫,偏不哭,一個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開花,嚎啕大哭。

  曹慈當然跟兩家長輩說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說他們很有習武天賦,再去了最近的一處仙府,再讓那位觀海境老仙師,幫著連夜走了一趟縣衙,請動縣令老爺親自出馬,幫著說服那兩戶人家,放心把兩個孩子交給自己……反正過程就比較曲折了。至於曹慈說不說自己的名字,來自大端王朝什麼的,在這與世無爭、長久消息閉塞的僻遠縣城,光說這些,都是沒什麼用處的。

  此刻師徒三人走在渡口,越來越多的渡船乘客,當地鋪子的掌櫃,來這邊踏春賞景的遊客,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發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萬確!」「曹慈來這裡做什麼?不會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麼名字,我們必須敬稱一聲曹武神才對!」

  整座渡口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大嗓門言語,就是誰都不敢湊近,只敢遙遙的自報名號,叫什麼,來自何處,師承如何……

  嵇節從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陣仗,就有點緊張,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小聲問道:「師父,他們說的曹慈是誰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說你們的師父吧。」

  白雨一跺腳,「師父,原來你名氣這麼大啊?以後我咋辦,出門在外,不得都被說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溫柔,點點頭,打趣道:「攤上這麼個師父,是有些難辦唉。」

  落魄山。

  青衫陳平安最近時日,都在精心編撰一部硯譜。

  書頁紙張都是老廚子搗鼓來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書」,自然必須泛黃,古色古香才行。

  沒法子,自從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後,陳平安就敏銳發現這個小弟子,跟他生悶氣呢,她還得努力假裝自己沒有置氣,師父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陳平安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思來想去,都沒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陳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斂,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果然還得是老廚子出馬,只是問了些問題,再加上裴錢小時候沒少說郭竹酒的事跡,朱斂很快就猜出了那個答案,不過先賣了個關子,說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郭竹酒腰間懸掛的那方抄手硯?陳平安被這麼一點撥,瞬間就恍然大悟了,確實,得怪自己,當年在劍氣長城,陳平安跟郭竹酒說了個謊,說她那方抄手硯的綠端材質,在浩然天下那邊,是一種極名貴的硯材。

  要說全是假話,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硯確實名貴,當然了,其中綠端在端石裡邊,價格是相對低了些。

  陳平安就問老廚子如何補救,朱斂笑言一句,這還不簡單,公子自己編寫一部硯譜就成了,取名百硯齋拓譜之類的,湊足一百方傳世的名硯,綠端材質的古硯不用太多,一百方硯臺裡邊,有個五六方就足夠了,主要是前十的絕世名硯,得有兩方傳承有序遞藏清晰的綠端硯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沒人會信,少了就不夠分量了。

  陳平安大為佩服的同時,斜眼老廚子,造假,還是你最在行。

  朱斂笑著擺手道,足足一百方硯臺呢,還得親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銘文,再加上編寫與之對應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還得是公子你親自出手才行。

  於是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當晚就開始默默編寫這部硯譜了。

  可憐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山主,還得關起門來,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樹和小米粒瞧見。

  必須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讓她們瞧見,然後再通過耳報神小米粒,稟報給郭竹酒,才算天衣無縫。

  不曾想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編成硯譜,暖樹打掃房間的時候明明都瞧見了,粉裙女童也沒能心領神會。

  至於時常跟著暖樹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著好人山主一起曬太陽的小米粒,就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了。

  陳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樹縫製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滿地打滾的時候,故意說一句拿本書瞧瞧,起身拿來那部硯譜。

  約莫是陳平安手裡拿本書,她們太習以為常了,而暖樹做手頭的事情又太專注,至於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顧自眺望崖外白雲,只是滿懷期待著有沒有三顆腦袋再次飄過……

  陳平安都有點急眼了,所幸暖樹咬掉線頭的空隙,抬頭看見了那部硯譜名稱,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老爺,這本書是剛買的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再咳嗽幾聲,用來提醒小米粒往這邊瞧,小米粒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片刻,驀然驚嘆出聲,書名叫百硯譜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劍仙印譜,名字很像!

  陳平安使勁點頭,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樹若有所思,她低頭忍住笑。

  然後陳平安將硯譜遞給小米粒,隨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雙手接過硯譜,開始認真翻閱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郭竹酒就來到竹樓一樓這邊,大晚上的,她站在門口那邊,敲了門,也不進屋子,郭竹酒站在門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師父,弟子愚鈍,犯了大錯,具體是啥錯就不說了哈,就罰我今天不是師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師父氣不過,兩天都成!

  陳平安打開門,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笑道,犯了什麼錯就不問了,反正責罰一天就夠了。

  「暫時還不是師徒」的師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隨便閒聊而已。

  一直掐著時辰的郭竹酒,驀然大聲喊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

  ────

  天下山連嶺成洲,世間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濱,有雄山峻嶺綿延。

  一處山峰之巔,古松枝幹勁如龍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松針怒張如細戟攢簇。

  有個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著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雙眉細長,就讓她的氣質顯得有幾分清冷。

  一旁站著幾個道齡不大的劍修,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木盒內的景象。

  正是龍象劍宗的首席供奉,陸芝。

  其餘站著的劍修,都躋身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之列,因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頸,需要留在宗門內練劍閉關尋求破境。

  起先絕大多數的年輕劍修,都想要跟隨宗主一起上陣殺妖。

  齊廷濟對此,倒是並無意見。只是提醒他們一句,願意去蠻荒戰場就去好了,能不能活著離開戰場,各憑本事,不要奢望他會幫忙護道。

  結果陸芝只用幾句話,就像給滿腔熱血的劍修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於好心,意氣用事輕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們目前的境界,頭上還頂著個齊廷濟親傳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夠看,去了蠻荒戰場,最多兩三次,就會給妖族白白送人頭。你們戰死之後,龍象劍宗的年譜上邊,肯定不會記錄這些「豐功偉績」。

  此外劍宗剛剛收取了一撥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人數有六十餘人之多,年紀最小的,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都是南婆娑洲各國朝廷主動送來的劍胚,無一例外,動身之前,家族長輩或是一國之君,都反復囑咐這些孩子,到了龍象劍宗,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修行,爭取將來成為劍宗的記名弟子,名錄譜牒,繼而躋身宗門祖師堂。

  若是有幸能夠成為齊宗主、或是陸首席的嫡傳,當然更好。還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約而同地順帶提及一句,以後如果那位年輕隱官出門跨洲遠遊,拜訪龍象劍宗,你們遇到了,可以厚著臉皮邀請陳隱官來自家做客。成與不成,無所謂,必須開這個口就是了,反正你們年紀小,不用忌諱太多,談不上什麼冒昧不冒昧,反正萬一成了,那就是一樁山上美談。

  松蔭裡,桌上一隻袖珍劍盒,其實就是一座廣袤無垠的小天地,內裡氣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傳說中的洞天道場。

  如果只是將劍盒打開,放在桌上,盒內八劍,細弱絲線,如小龍蜿蜒其中。

  小小劍盒,別有洞天,舊主人陸沈,用上了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

  它們並不靜止懸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這八把長劍,分別被陸掌教命名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

  一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劍修,身形躍出那座劍氣縱橫交錯的「洞天」。

  御劍途中,劍光凝為一線,大放光彩,虹光筆直破空,美如畫,如劍仙證道白虹飛升的光景。

  被兩把長劍追著,臨近木盒「天幕處」,那兩把不依不饒追趕少女的長劍就驟然停止,各自劍光一閃,倏忽間「打道回府」。

  少女飄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額頭汗水,她一陣後怕,「差點挨劈,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變成兩截啊。」

  一旁少年劍修趕忙說道:「師姐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混話。」

  名為吳曼妍的馬尾辮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風,好奇問道:「陸先生,這麼件寶貝,哪兒來的,是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靠積攢戰功,從衣坊換取而來?」

  在龍象劍宗之內,大家都喜歡跟隨宗主,喊陸芝為陸先生。

  陸芝沒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紹木盒的來歷,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隱官大人跟白玉京陸掌教借的,隱官大人再送給我。」

  言下之意,這只劍盒已經跟陸沈沒關係了,歸她陸芝。

  陸沈哪天想要取回這件重寶,反正得先過陳平安那一關。

  在劍氣長城一衆劍仙當中,陸芝是公認的殺力極高,可惜防禦相對太過薄弱。

  如今她得了這只劍盒,等於一口氣多出八把可以結陣成就小天地的佩劍,陸芝無形中就補上了這個短板。

  吳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歸還劍盒的意思嘍?」

  聽酡顔夫人說過,陳隱官在那邊與劍修做買賣,無論賣酒還是坐莊,從不虧錢只有賺!

  不過邵劍仙卻說,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其實從沒賺過一顆錢。

  陸芝笑了笑,「可以這麼說。」

  吳曼妍贊嘆道:「隱官大人還是向著自己人啊,骼膊肘從不往外拐!」

  少年賀秋聲翻了個白眼,心裡邊泛著醋味。

  那師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著要出門歷練,長長見識,誰不知道你所謂的下山,就是奔著寶瓶洲落魄山去的。

  吳曼妍忍不住感嘆道:「白玉京的寶貝真多,陸掌教隨隨便便拿出一件,就這麼價值連城了。」

  陸芝笑著解釋道:「可不是什麼隨便拿出的物件,不說陸沈做主的南華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如此品相的重寶,都是數得著的稀罕物件。何況這八把劍,都是陸沈親手鑄劍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劍的鑄造鍛煉成功,都寓意著陸沈對一條劍道的個人理解。」

  吳曼妍聞言驚嘆道:「這些劍竟然是陸掌教親手煉製而成?難道陸掌教除了當道士官兒大,寫書厲害,還會打鐵鑄劍?」

  要是加上師父說陸掌教擁有五夢七心相,白玉京陸掌教,就這麼多才多藝嗎?

  陸芝雖然不太情願,可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陸沈可能除了殺力不夠高,沒有任何缺點了。」

  當然陸芝所謂的不夠高,是拿陸沈跟老大劍仙、擁有法劍「道藏」的余斗作比較。

  賀秋聲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既然這些劍都是陸掌教搗鼓出來的,難道他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劍修眼中,多是劍修。

  陸沈是劍修?

  陸芝還真是頭回思考這件事,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搖搖頭,懶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管他是不是劍修,陸芝笑道:「就算不是劍修,單憑陸沈撰寫過《說劍篇》,以及陸沈將建造在玉樞城的書齋,命名為觀千劍齋,想必他對於劍法劍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於陸沈到底是不是劍修,天曉得,這種問題,別問我,你們以後有機會,問陳平安去,他跟陸沈關係很熟,而且他們雙方一向言談無忌。」

  上次跟隨年輕隱官趕赴蠻荒,其實齊廷濟和陸芝,就跟遊山玩水順帶一路撿錢差不多,收穫頗豐,尤其是將一個宗字頭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後在仙簪城等地,還有驚喜,這使得龍象劍宗的家底,財庫的底蘊,一下子就厚實了。不少蠻荒妖族,在陳平安和寧姚那邊得以逃過一劫,結果就碰到了後邊的齊廷濟和陸芝,沒有任何懸念,不是被齊廷濟送「上路」,就是被陸芝出劍斬殺,至於那撥妖族修士斃命後的真身屍體,以及滿地破碎的法寶靈器,還有一些英靈骸骨,都被齊廷濟收入囊中。

  最後齊廷濟動用個人積蓄,花重金從陸沈那邊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再轉贈首席供奉陸芝,所以陸芝近期才會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門,在這龍象劍宗,她除了看顧這些指不定何時就需要閉關破境的劍修,就是煉化那三張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礪淬煉本命飛劍「北斗」的劍鋒。

  陸芝自己也承認,她是不太會教他人劍術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劍修的邵雲岩,都比她更會傳授劍術。

  她這一點跟晚輩寧姚差不多,當一位劍修的自身練劍資質太好之後,就完全無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種完全不理解……

  怎麼可能這都不懂?這都不懂,你讓我怎麼教?

  所以陸芝雖然身為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巔峰十劍仙之一,可她在劍氣長城,是從沒有收徒的。

  老大劍仙對此也從不多說什麼,事實上,哪怕返回了這座她並不承認是家鄉的浩然天下,陸芝還是沒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頭,實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個方臉大耳的少年好奇問道:「陸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麼厲害,劍仙數量多嗎?」

  少年劍修,名叫黃龍,練劍資質要比吳曼妍差一大截,比賀秋聲稍遜一籌,跟其餘同門不太一樣,他最喜歡打聽劍氣長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門之間,就有了一個「有事不知問黃龍」的說法,當然還是師姐吳曼妍先說出口的,少年自己覺得蠻好。

  陸芝笑道:「想來數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若是只論劍道造詣,白玉京其實也就只有兩個,稱得上懂劍術。真無敵余斗之外,加上玉樞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吳曼妍疑惑道:「這不就是三個人了嗎?」

  賀秋聲說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們倆加在一起,才能算一個唄。」

  吳曼妍沒好氣道:「就你懂得多,啥時候玉璞境啊?」

  賀秋聲默不作聲。

  先前在中土文廟的鸚鵡洲渡口,這雙時常鬥嘴的少女少年,曾經湊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陳十一。

  名叫賀秋聲的天才劍修,之前見膽大包天的師姐,在宗主師父那邊都沒個尊卑的,結果在陳平安那邊,她竟然那麼嬌柔得跟大家閨秀似的。少年就有點酸,一個頭腦發熱,他就與頭回見面的年輕隱官,約好了,等他哪天躋身上五境,要與陳平安問劍一場。

  結果等到他們返回宗門沒多久,賀秋聲就得了個「牛犢」的綽號。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師姐傳出來的說法,被師兄弟們用這個綽號開涮,少年不生氣,就是每每看到師姐,見了麵,聊著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傷心。

  「是這麼個意思。」

  陸芝點頭,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陳平安說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陸芝說道:「黃龍,輪到你進去練劍了。」

  黃龍點點頭,屏氣凝神,少年穩了穩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劍光,一頭撞入木盒之內。

  賀秋聲先前留在這邊,只是擔心師姐會不會受傷,至於黃龍這小子,既然有陸先生幫忙盯著,肯定死不了。何況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劍宗十八子當中,就只有家在扶搖洲的黃龍,是背井離鄉的野修出身,事實上,除了師姐,賀秋聲與黃龍私底下關係最好。就連執掌錢財大權的邵劍仙都說黃龍是個命硬的,讓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著急。

  山間半腰處有條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練垂下。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水邊,眼前一座碧綠幽幽的深潭,內有大魚如舟,偶爾擺尾游曳,一閃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乾餅,丟入水中餵魚。

  陸芝一口一個直呼其名的「陸沈」,都沒用上心聲的練氣士手段,道士無異於響若耳畔起驚雷,不得不來湊個熱鬧。

  獨自散心至此的賀秋聲遠遠停下腳步,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是我家客人?」

  道士轉過頭,開口笑道:「你這少年真愛說笑,來者都是客,所以你該換個問法,貧道是那種不請自來的來者不善呢,還是與陸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對。」

  賀秋聲說道:「那道長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

  道士笑道:「怎麼講?」

  賀秋聲抬起一隻手,晃了晃,「誰不知道,整個浩然天下,我們陸首席就沒幾個朋友,至多一手之數。」

  道士也跟著抬起骼膊,搖晃手掌,最後竪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貧道剛好在此列。」

  賀秋聲沒好氣道:「可拉倒吧,找親戚攀關係,好歹換成邵劍仙,我還能信你幾分。道長別廢話了,趕緊報上名號,是哪國的國師,護國真人?」

  雞同鴨講一般,道士自顧自笑問道:「怎麼不去稟報師門長輩,還有閒情逸致擱這兒跟貧道嘮嗑,你小子的耐心,著實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賀秋聲神色淡然說道:「別管是何方神聖,只要到了我家宗門,進了山,還能折騰出什麼麼蛾子不成。退一步說,道長若是真有這份本領,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見著了道長,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竪起大拇指,「心思細膩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說話還挺押韻。

  少年嘆了口氣,道士就這德行,想來境界高不到哪裡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氣可不好。想來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為陸芝就不會親自出劍趕人。

  年輕道士丟掉僅剩的一點乾餅,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別看貧道年輕,臉嫩,呵,說出來不怕嚇著你,貧道不但與陸先生有私誼,與陳平安都有過命交情,是好友!」

  一聽到那個年輕隱官的名字,賀秋聲便悶悶不樂起來,不怪師姐,得怪陳隱官才對。

  道士咦了一聲,「怎的,同門當中有師姐或是師妹,喜歡那陳平安不成?」

  這句話都說得少年不是傷感,而是揪心了。

  賀秋聲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說個什麼勁!」

  「可不敢瞎說,書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語,一句句話,都是有力量的。」

  年輕道士擺擺手,給出個大道理之後,道士輕喝一聲,腳尖一點,一個蹦跳,身形斜著飄向水邊青石上,落地時候貌似一個沒站穩的崴腳,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作響聲,道士咬緊牙關悄然悶哼,使勁抖動兩隻道袍袖子,膝蓋彎曲,一個盤腿而坐,輕輕拍打膝蓋,面帶笑意,故作輕鬆。

  能夠進入龍象劍宗,成為十八子之一,賀秋聲又不是個傻子,所以少年才會百思不得其解,只聽說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傢夥,還有這種故意裝……「低手」的人物?

  可要說對方真是那種遊戲人間、作逍遙游的陸地真人,至於這麼「賣力」作踐自己嗎?

  年輕道士點頭,雙手撐在膝蓋上,「不錯,眼光相當不錯,想來你已經看破真相了,貧道確實是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艶、學什麼是什麼的絕頂高手,是書上那種遊戲紅塵、性情古怪、喜好用雙腳丈量山河萬里、以冷眼熱心腸看遍人間百態的……世外高人!這次貧道路過貴地,是見你根骨清奇,道氣不淺,山上仙緣深,貧道便忍不住現身,與你多聊幾句……嗯,聊得有點口渴了,有無酒水?」

  賀秋聲冷笑道:「道長的演技,真心不錯。」

  道士問道:「貧道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會覺得噁心人吧?」

  賀秋聲都給這個年輕道士天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話關在心扉內,就叫不開心。」

  道士輕拍膝蓋,微笑道:「願意把話送出心門之外,就叫開心。」

  少年一聽到這兩句話,就覺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陸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條瀑布頂部,居高臨下,看著那個看來確實很閒的陸掌教。

  之前在城頭那邊,陸芝確實說了句不用較真的「客套話」,說歡迎陸掌教登門討債,反正宗門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你還真來啊。

  都是當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這麼小家子氣嗎?

  這才幾天功夫,你陸沈就親自登門道賀討債來了?

  陸沈立即站起身,朝高處打了個稽首,「貧道不請自來,請陸先生恕罪個。」

  陸芝從袖中摸出那只劍盒,打算拋還給這位開始搓手賠笑的陸掌教。

  既然對方有臉登門討債,陸芝倒是沒那臉皮,搬出陳平安來擋人家。

  陸沈趕忙伸出手,「日月可鑒,貧道不為這個而來,絕對不是!所以陸先生只管收下,這筆糊塗賬,貧道真要討,也需要跟陳平安先打好商量。」

  陸芝說道:「既然不是為了劍盒,陸掌教來這邊做什麼?」

  陸沈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轉,起先是想要試試看,看看陸芝願不願意見著自己,就主動歸還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臨頭,陸沈反而改變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誤了正事。

  沒法子啊,誰讓自家師尊有令,讓他這趟返回家鄉,幫著白玉京當一回說客,邀請陸芝去玉樞城那邊煉劍。

  陸芝見陸沈假裝啞巴,說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走人。齊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陸沈說道:「無需待客,貧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為家,風餐露宿慣了,龍象劍宗不用給貧道安排個住處。」

  賀秋聲滿臉匪夷所思,直楞楞盯著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

  陸沈?真是那個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白玉京陸掌教?

  陸沈腳尖一點,身若飄羽,去往陸芝身邊,笑道:「等到下次開門,會走一趟五彩天下?」

  陸芝說道:「當然。」

  陸沈使勁點頭道:「那貧道就得跟師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飛升城了。」

  陸芝沒好氣道:「有寧姚在那邊,不用我多事。」

  陸沈笑呵呵道:「招呼還是要的,免得不小心與龍象劍宗傷了和氣,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樹敵太多,終究不美。」

  何況如今飛升城裡邊,除了寧姚,其實還有個改名為陳緝的陳熙。

  幾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其實論口碑,還是陳熙最好,做人,練劍,心性,為人處世,近乎……完人。

  陸芝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右?」

  既然是與陸沈詢問左右何時返鄉,其實陸芝就等於一並問了某個狗日的處境。

  陸沈說道:「那場架,很古怪,照理說早就打完了,但其實一直拖著沒個結果。所以你這個問題,還真把貧道問倒了。」

  陸芝說道:「禍害遺千年,想來沒什麼問題。」

  陸沈聽到這個評價,都不敢點這個頭。

  你陸芝敢這麼說阿良,貧道可不敢。

  一個能夠跟余師兄打得有來有回的……劍客,貧道必須和和氣氣,與之稱兄道弟。

  再說了,整座青冥天下,當然主要是玄都觀孫老哥了,都說貧道是塊牛皮糖,那只是你們沒領教過阿良與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啊。

  陸沈說道:「回頭我會走一趟蠻荒腹地,親眼看看那處戰場遺址。」

  陸芝問道:「你不怕身陷圍毆的境地?」

  陸沈哈哈笑道:「殺力不夠,遁法來湊。」

  打不過,貧道還不能跑路?

  陸芝說道:「那幫蠻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確實犯不著再來挑釁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敵。」

  陸沈小雞啄米,「所以說有個好師父,比啥都強。再有一兩個好師兄,當然就可以單槍匹馬橫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輩就報名號,比什麼都管用,一招鮮,屢試不爽!」

  記得剛到白玉京那會兒,有幾次在外遊歷,陸沈實在是被對方糾纏得煩了,就與他們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臉色陰晴不定,也有臉色鐵青的,更有道歉說是誤會的,總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準確說來是兩次例外,是碰到了孫觀主,還有華陽宮高孤,不說身份還好,陸沈一說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傢夥,本來還收手幾分的兩位道友,真就徹底放開手腳,只管祭出一種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了。

  所以陸沈跟他們,反而就成為了朋友。別看那玄都觀孫老哥說話,難聽了點,是損了點,打是親駡是愛嘛,關係好著呢。

  陸芝不再開口說話。

  陸沈小心翼翼看了眼陸芝的臉色,她的眉宇間都是陰霾。

  該不會是?

  她與那阿良,莫非在劍氣長城,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陸沈轉頭朝那水邊的少年揮揮手,戲謔道:「貧道又不是什麼容華絕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頭鵝。」

  賀秋聲呆呆離開,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驀然興高采烈起來,快步登山,要去跟師姐說一說,自己方才遇見了白玉京掌教陸沈,還跟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閒天,陸掌教還親口說自己以後出息大呢……

  當年的劍氣長城,太象街齊氏家族的家主齊廷濟,常年獨自待在城頭煉劍的吳承霈,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的孫巨源,再加上有個大劍仙兄長罩著的米裕,他們四個,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說憑咱哥倆的相貌,都不能占據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擠掉齊廷濟,老弟我讓米大劍仙滾蛋,這個排名,豈不更加名副其實?

  約莫是董老兒覺得臉不配位,沒好意思答應。某人還是不死心,後來就又去找了老聾兒,商議此事。

  老聾兒確實爽快,說這算什麼,沒啥問題,只要阿良兄弟你高興,只管把話放出去就是了。

  這一下子,反而輪到某人在心裡邊打鼓了,橫看竪看老聾兒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腦袋,說還是算了吧,免得連累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攤上駡名。

  就是這麼一號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難得承認自己相貌稱不上英俊的時候。

  是在陸芝那邊,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陸芝姐姐,你自己說說看,我們倆登對不登對?

  結果陸芝都沒開口說話,只是一個動作,就讓那人悲憤離去,下了城頭,去城內找兄弟們喝酒了。

  原來她當時只是伸出手,擱放在頭頂,然後橫移手掌到那人頭上空中,結果陸芝的手掌,離著那顆腦袋,還有不小距離。

  這還是那廝悄悄踮起腳尖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劍氣長城的舊五絕之一,其中就有了陸芝的傾國傾城。

  陸芝懶得搭理這話閒話。

  反正只要別被她當面聽到,你們只管在酒桌上隨便嚼舌頭。

  好像那間小酒鋪牆上的無事牌裡邊,好像也有幾塊無事牌的文字內容,與她有關。

  陸芝同樣沒理會。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其實在陸芝這個外鄉劍修眼中,他們很多人,臉皮太薄,心腸太軟,膽子太小。

  有太多該早早與誰說出口的話,都來不及說。

  除非喝酒。

  陸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飛升城裡邊,那間酒鋪還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舊。

  察覺到陸芝細微的心境變化,沒去探究她具體的心事,於禮不合嘛。

  但是陸芝那種情緒的起伏,就像那條瀑布入潭水的場景,陸掌教的道行就擺在那邊,閉上眼睛都瞧得見。

  陸沈輕輕嘆息一聲。

  難怪陸芝在劍氣長城那麼有人緣,除了戰場殺妖從不手軟,更因為她是真心將那邊當家鄉的。

  陸芝說道:「除了都姓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習慣把異鄉當做家鄉?」

  陸沈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實還好,異鄉是心鄉,休歇處,可故鄉始終是故鄉,長長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過七千年,想必萬年過後還是如此。陸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後,再有當面此問,我肯定還會這麼個答案。」

  陸芝說道:「一個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稱貧道?」

  陸沈說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聖先師府,亞聖府在內,這些個家族的聖人後裔,到底身份尊貴,所以是不太適合說「免貴」二字的。

  至於青冥天下,雖說三位掌教並無子嗣,但是寇、余和陸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都不說免貴一語。

  比如阿良,就不宜見人就說一句「免貴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謂之梁,棟樑的那個梁,還是水闊者必木與木相接,水橋謂之粱。

  亞聖對這個兒子,光是這個取名,顯而易見,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與此同時,亞聖給這個兒子取的字,卻是「不炗」,炗這個字,相對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學訓詁解義,炗從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則光明盛大也。那麼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種希望兒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乾脆一輩子韜晦不明都無妨的意思了。

  因為是亞聖,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挑起重擔,成為那文廟的橫梁一般。

  為人父者,卻又希望兒子這輩子無災無難,一生安穩,將來若無出息,便無出息好了,不用太過想著如何光耀門楣。

  至於阿良為何行走江湖的時候,喜歡自稱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來「良」字與「梁」諧音,再者亞聖的學問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麼阿良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釋了。

  陸沈笑吟吟問道:「看樣子,鄭城主來過龍象劍宗了?」

  陸芝瞬間神色淩厲。陸沈笑道:「別緊張,天不怕地不怕,與誰為敵,都莫要與鄭先生啓釁。」

  除非迫不得已。

  陸沈說道:「我只是方才瞧見了吳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編織手段。再加上我聽說鄭城主帶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點不難猜了。」

  陸芝點點頭。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蠻荒天下,當初陸芝出劍太狠,修繕起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吳曼妍是十八劍子當中公認資質最好的一個,陸芝就隨手送給了小姑娘。本來陸芝還頭疼怎麼幫著修補法袍,不曾想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過來,就如陸沈所料,先前鄭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順路經過南婆娑洲,確實來過一趟龍象劍宗,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名氣不小的蠻荒女修,金翠城道號「鴛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鄭居中讓她出手幫忙修繕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來的小事,還幫著法袍給錦上添花了,給「青曈」增添了不少門道。

  陸沈玩味道:「不知道這位擁有『水煉』、『蕉葉』在內一大堆法袍的鴛湖道友,以後見著了小陌先生,是怎麼個有趣光景。」

  按照輩分和道脈,小陌能算是她的半個祖師爺?

  小陌作為道齡極長的遠古大妖,除了劍修身份之外,還擅長編織法袍,在以一輪皓彩明月作為道場長眠之前,曾經留下了六洞道脈,結果萬年之後,只剩下其中一脈,還能夠勉強維持著香火。倒是牆裡開花牆外香,金翠城兼並了其中一條道脈,將以煉製法袍見長的這一脈給發揚光大了。

  只不過在蠻荒天下,都不認這類道脈傳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如果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現身蠻荒大地,金翠城那邊,不認也得認。

  說不定金翠城還要興高采烈,終於有了個可以依賴的天大靠山。

  陸芝難得主動提問,「那個小陌,怎麼跑去落魄山了。」

  陸沈笑道:「是小陌先生與誰有過什麼約定,他最後用了一種遠古神通,主動剝離出去了凶性和戾氣,所以才會顯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裝的。否則以萬年之前的那些履歷和戰績來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蠻荒,脾氣好不到哪裡去,只說他僅剩一條道脈的所有敵人,怎麼都得往上回溯個幾千年,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小陌問劍一場。」

  陸芝說道:「好像撐死了也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陸沈搖頭笑道:「是飛升境巔峰劍修,問題是還得再加上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的白景啊,他們兩個如果並肩作戰,還能精誠合作,可不就是無敵手了。」

  陸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陸沈笑道:「賊能打,跟你一樣,是位女子劍修,在那無法無天的遠古歲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見誰都不虛。舉個例子,你把她視為一個女子身份的董老劍仙好了。」

  如果說白澤重返蠻荒,就立即喚醒這撥遠古大妖,是一種能夠讓蠻荒天下紙面戰力暴漲的被迫舉動。

  那麼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

  白澤同樣是被迫,不得不與周密的一樁秘密謀劃作配合,參與者,或者說執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蠻荒天下的南部地界,這些年已經莫名其妙消失許多不服管、或者是不願參戰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們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內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妖族修士,暗中大開殺戒,管飽。

  而這撥年輕修士在吃飽過後,估計周密會給他們每人都安排好一位傳道人,陸沈猜測最終結果,在某個節點上,要麼是他們吃掉各自的傳道人,要麼是傳道人吃掉他們。

  陸沈晃了晃袖子,「不談這些與你我無甚關係的天邊事……」

  陸芝說道:「終於聊完了?什麼時候走?」

  陸沈吃癟不已,趕忙找個話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眼山下一處道場府邸連綿的建築群,贊嘆道:「依山傍海,一宗氣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賀。」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看咱們齊宗主就是個有潔癖的,有強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齊廷濟,與陸芝相處得融洽,只因為她純粹。大概能算是一種性格互補吧。

  所以齊廷濟與陳平安,雙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了,不會成為那種名副其實的道友,其實也沒什麼,條條大道登山頂,無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陸沈轉移視線,瞧見了一片梅樹成海的絢爛美景,全是白梅花。

  風景美極了,美啊,瞧著就像一大坨白雲,慵懶趴窩不動了。

  最早,春幡齋劍仙邵雲岩,跟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都只是龍象劍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劍宗,就都換了身份,一個職掌財庫、管錢百年,一個從客卿變作供奉。

  想來那些樹齡都不長的梅樹,便是那位酡顔夫人手植。

  「既然這位梅藪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號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陸沈點點頭,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狀,「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書,多說幾句?」

  今天陸沈多說一句吉語,甭管是不是書上與古人借來的,對酡顔夫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道緣和福運。

  陸沈故作掀髯狀,笑道:「好話不用多,有這兩吉慶言語,大概足夠酡顔夫人順利破境,躋身仙人了。」

  哦,貧道忘記自己沒鬍子了。

  回了白玉京,貧道就開始蓄須,滿臉絡腮胡就挺好,顯得不那麼臉嫩,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出門在外總被人當騙子。

  陸沈咦了一聲,「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難名氣不大。

  原來龍象劍宗來了三位老劍修,如今他們已是記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劍仙。

  其中有一雙道侶,男子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女子卻是蠻荒出身。豈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樣,買一送一?

  另外一個,是個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來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還在養傷,得靠靈丹妙藥吊著命。

  陸芝說道:「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個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選擇這邊落腳。」

  這撥遠離家鄉劍氣長城、動輒千百年的劍仙,各自藏身在蠻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齊廷濟聯繫上的,為數不少。

  其中多數劍修,都曾是與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蠻荒巡狩。也有些劍仙,秘密離鄉之時,境界並不高,多是金丹、元嬰境界。既是身負任務,需要潛行蠻荒,最好在那邊扎根。猶有一些心傲氣高的劍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隨董三更當初的那趟遠遊。很多劍修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即便是在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仍然只有一個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門,百年遊歷,去時金丹,回時飛升。

  而且董三更還帶回了一頭蠻荒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作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卻又長久隱匿在蠻荒的那撥遠遊劍仙,在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對於他們,曾經有一種專門的稱呼,「私劍」。

  陸沈笑道:「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這些攪亂蠻荒後方戰場的劍修,很多都戰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鄉的城頭一眼。

  有個大劍仙,見著了家鄉,但是可能對這位劍仙而言,不如不見。

  而那撥活著返鄉的老劍修當中,他們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落腳,還是去東寶瓶洲的落魄山,確實各有各的猶豫。

  其中就有兩位劍修,齊廷濟曾經秘密飛劍傳信給他們,說了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情況,相信兩位劍修如今已經身在桐葉洲。

  齊廷濟準備近期將下宗選址在扶搖洲。

  雖說扶搖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圖只比寶瓶洲略大。

  但是那場大戰打得太過慘烈,老宗門、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選址,更容易打開局面,一來齊廷濟在那邊的山上山下,口碑極好,再者扶搖洲本土大修士劉蛻,曾經差點被一頭王座大妖打殺在戰場,就是被齊廷濟出劍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劉蛻就已經與齊老劍仙談妥,願意主動擔任龍象劍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擔任別家門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首席客卿不同於一般記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錄入祖師堂譜牒的。

  扶搖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內最大的宗門仙府,山主劉蛻,在戰事中從飛升跌為仙人。碧霄山同時擁有下宗,卻是位於隔著一個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擁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當初除了一小撮年紀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當年往北邊跨洲至流霞洲避難,進入白瓷洞天修行,幾乎上下兩座宗門全部的祖師堂成員,都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現身。

  所以哪怕劉蛻在戰後跌境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卻是流霞洲荊蒿之流的飛升境老修士,遠遠無法媲美的。

  如今龍象劍宗與同洲醇儒陳氏的關係不錯,現任家主陳淳化,與齊廷濟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龍象劍宗剛剛先後與元青蜀所在的宗門,以及海上雨龍宗締結盟約。

  新任宗主納蘭彩煥,除了退位讓賢的雲簽,納蘭彩煥還故意帶上了那幾個口服心不服的老頑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氣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龍宗實在沒有幾個能打的,納蘭彩煥早就讓這幾個老王八蛋捲鋪蓋滾蛋了。

  結果等到他們戰戰兢兢進入龍象劍宗地界,尤其是親眼瞧見了陸芝,一個個就跟瞧見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畢竟老話說得好,人的名樹的影。

  陸芝不太喜歡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跟納蘭彩煥更是沒什麼私誼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納蘭彩煥喜歡錢也很會掙錢,在戰場上,不怕受傷,敢死,她每次出劍都不輕,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後來的齊狩,當然還有那個性格異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頭刻字筆劃裡邊的老元嬰,大致是一個路數的。

  所以明知道納蘭彩煥是在狐假虎威,陸芝仍是拗著性子沒說什麼,反而給足了納蘭彩煥面子。

  見著了那些譜牒地仙,陸芝第一句話,就是明知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幾個,有誰殺過蠻荒妖族?」

  一個個瑟瑟發抖,只有一個膽大的,開口顫聲說了兩字,不曾。其餘都是咬緊牙關,閉嘴不言。

  陸芝接著說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後就別來這邊晃蕩了。我下次去你們雨龍宗做客,記得躲遠點,誰都別噁心誰。」

  她瞥了眼滿臉幸災樂禍的納蘭彩煥,還有那個好像比幾個地仙更緊張的雲簽。

  陸芝淡然說道:「好歹是一座老字號的宗門,多少講點名聲,你們自己都不把臉皮當回事,還有臉奢望別人將你們當回事?」

  陸芝最後對兩位女修冷笑道:「說你們呢,納蘭宗主,雲簽掌律。」

  納蘭彩煥臉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齋賬房歷練過的,倒是雲簽,滿臉漲紅,羞愧難當。

  陸沈笑著建議道:「如果你們跟碧霄山互換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處。」

  上次議事,文廟一口氣拿出四座福地,贈予四個勢力,除了劉蛻那座已經名存實亡的碧霄山,同樣淪為廢墟的老龍城,還有玉圭宗,再就是龍象劍宗。

  按照戰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陸芝皺眉道:「具體的理由?」

  這件事情不小,總不能在齊廷濟那邊,簡單說一句陸沈是這麼說的,我們就得這麼做吧。

  陸沈說道:「隨口一提,不用當真。」

  呵,你還欠了我一隻劍盒呢,貧道可是有氣性的,氣性還不小。

  陸芝也不慣著陸掌教,不樂意說就別說了。

  嘿,瞧貧道這暴脾氣,你不問是吧,貧道還真就要說出個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陸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陸掌教乖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陸沈,你這趟來,本意是想勸我去白玉京煉劍?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沒有任何算計,這件事,我肯定領情。」

  陸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頭頂道冠,感覺先前許多的鋪墊,都要付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劍仙親自開口都勸不動的陸芝啊。

  這樣的女子豪傑,青冥天下那邊也有,比如玄都觀,孫觀主的師姐,王孫。

  陸沈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貧道此次無功而返,沒什麼不甘心的。」

  她們這樣的女子,人間每多一個,就多出一份美好。

  見之心儀是常理,男子為之目眩神搖,那叫有眼光!

  所以說,劍氣長城的陸芝,怎麼就不傾國傾城了?

  陸芝嘆了口氣。大概是從不糾結的人,偶爾糾結起來,就會格外難受。

  陸沈趕忙出言勸慰道:「陸芝,可別這樣,你不習慣,我更彆扭,不至於,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將來哪天,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只要你臨時起意了,大可以仗劍離鄉遠遊玉京山……」

  陸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陸沈立即閉上嘴,使勁搖晃手掌,「貧道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陸芝點點頭。

  齊廷濟早就勸說陸芝,將來有機會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邊好好煉劍。

  哪怕是脫離宗門譜牒,轉投白玉京都無妨。

  能夠讓內心深處極為推崇事功學問的齊廷濟,跟一個外人如此開誠布公,可能陸芝屬於獨一份。

  劍氣長城跟白玉京素無仇怨,甚至還有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只說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畢竟是當了幾千年的老鄰居了,雙方處得還行,那座幫著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銜接的倒懸山,世間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傳大弟子坐鎮。而且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師刀房一脈的女冠,常年還幫著看門。所以劍氣長城的劍修,對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就像先前老劍修程荃帶隊,先有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去了神霄城,後有刑官豪素進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又使得這座倒懸山,曾經被某些浩然練氣士駡了很多年的「看門狗」。

  當然這類論調,只是私底下的腹誹,絕不敢公開揚言。

  陸芝自認其實自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強。

  比如她當年就聽從老大劍仙的建議,那把本命飛劍「北斗」,陸芝始終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歷次戰場祭出殺敵。

  大概是老大劍仙早早從陸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齊廷濟、陳熙他們幾個,擁有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

  至於陸芝另外一把飛劍「抱朴」,廣為人知,但是按照齊廷濟的猜測,存在一種可能性,陸芝可以通過對白玉京靈書秘笈的閱讀和鑽研,就可以幫助她找尋出這把飛劍的第三種本命神通。

  陸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緣故,也有被兩把本命飛劍影響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陸芝,瞧著愈發冷冷清清。

  問題在於,陸芝的這次聽勸,是因為老大劍仙撂下過一句重話和一句心裡話,都很難得。

  「陸芝,你在劍氣長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飛劍「北斗」的機會。」

  「在我們這裡,說走就走的,還有一言不發就死了的女子劍修,夠多的了,不缺你一個外鄉人。」

  老大劍仙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你陸芝只有不聽勸一次的機會,之後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了。

  好歹活著。

  敢賴著不走?

  劍修的道理,都在劍術上。

  你陸芝的劍道很高嗎?有多高?

  一個遲遲無法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而已,不如使勁蹦跳幾下,看看腦袋夠不夠得著我陳清都的肩膀?

  不單單是陸芝,對待所有的外鄉劍修,老大劍仙一向願意破例多說幾句。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湊到自己跟前。比如寶瓶洲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魏晉,不就在城頭結茅練劍了?

  陸沈微笑道:「陸芝,貧道跟陳平安的看法,大致相當,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出入,他覺得你未來的劍道成就,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但是貧道覺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煉化了兩把本命飛劍,再將劍匣內的八把道門法劍蘊藏的八條劍脈,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跟擰麻花一般,你的劍道氣象,會很可觀。此外,貧道就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不曾開拓氣府,貧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這麼氣府寥寥的,說句毫不誇張的,堪稱獨一無二。」

  所以在陸沈眼中,陸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躋身飛升境之後,還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陸芝有可能獨自占據一條寬闊劍道。

  陸芝笑道:「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欠你的人情,豈不是太大了,以後怎麼還?」

  陸沈反問道:「貧道只是隨性隨緣、隨喜隨心而行,與你陸芝又有什麼關係?還個什麼呢?你還的,貧道又不收,何必還?」

  陸芝總覺得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就是不知如何反駁,只得說道:「說不過你們。」

  陸沈突然說道:「貧道還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後會有期!」

  不等陸芝說什麼,陸掌教身形就已經消逝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陸芝走著走著,她終於回過神來,我如果要還人情,你陸沈收不收,關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陸芝覺得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

  ────

  這天落魄山門口,來了幾個從小鎮那邊徒步走來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劍,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懸水瓢的木訥書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畢,就來山腳陪著仙尉道長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課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緩緩站起身,嗓音溫柔,讓小米粒坐著就是了,然後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雙手籠袖。

  只是出於一種直覺,讓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前邊,今天得親自待客了。

  大驪京城,火神廟花棚下。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後仰躺在石磴上邊,雙手作枕頭,怔怔看著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邊,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陸沈說道:「聽說遠古歲月,有專門的高位神靈,司職閽者,負責攔截後世那些試圖逆流而上的練氣士?」

  封姨默不作聲。

  陸沈轉過頭,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嘆息,「老黃曆了,還說它作甚。」

  而槐黃縣城那邊,從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李槐,他身邊少了一個嫩道人,多出一個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為何,這位女修,總說自己是他的婢女,這讓李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勸不動她,趕又趕不走,還不能說什麼狠話,UU看書 WWW.UUKANSHU。Com李槐叫苦不叠,這要是被陳平安知道了……陳平安知道倒也沒啥,可要是被裴錢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沒剩下啥了,還怎麼升官當舵主。

  楊家藥鋪的女子武夫,蘇店已經身在異鄉,她順利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師兄,正是家鄉小鎮的「謝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師,鴉山「林江仙」。

  林江仙確定了她的身份後,笑問道:「楊老頭有無交待什麼?」

  蘇店沈聲道:「師父只是說了一句,『都對你們小師弟好一點,就當報答師恩了。』」

  林江仙好奇問道:「小師弟?」

  蘇店說道:「他叫李槐,師父說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只是李槐並不清楚這件事,其實師父一直把他當親孫子看待的。之所以這麼說,可能還是師父擔心換個說法,林師兄你就算聽見了,還是不會上心吧。」

  林江仙點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30 07:18:34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20:15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終究美夢成真

  李槐回到了家鄉,身邊跟著那個叫韋太真的女子狐仙,她頭戴冪籬,遮掩了容貌,一起走向楊家藥鋪,這些年早已習慣了帶著嫩道人走南闖北,嬉笑怒駡,言語隨心,那叫一個輕鬆愜意,結果驀然換成了韋仙師跟自己結伴遊歷,她喜歡一口一個公子,喊得李槐渾身起雞皮疙瘩,彆扭不已,每次讓她直呼其名,別再喊公子了,他一個打小吃頓雞腿就跟過年差不多的窮小子,到了家鄉,被街坊鄰居聽了去,不是被人笑話嘛,可每次只要李槐這麼建議,她便咬著嘴唇,也不反駁什麼,只是眼簾低斂垂首不語的黯然模樣,好像比李槐還要委屈幾分,李槐一看到她這般模樣,就頭大如鬥,自己這種受苦命,哪裡消受得這般清福,艶福?我李槐可是正經讀書人!

  這要是被那個葷話連篇的鄭大風瞧見了,如何是好?韋姑娘臉皮薄,可別被鄭大風說得惱羞成怒了,到時候自己幫誰都是錯。

  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藥鋪,李槐快步跨過門檻,喊了聲石靈山,左看右看,奇了怪哉,沒能瞧見蘇店。

  石靈山對這個李槐,很是心情複雜,沒什麼好套近乎攀交情的,有事說事,「二郎巷那邊的胡灃,前不久寄了兩封信到鋪子,一封是給我的,在信上讓我捎句話給你,他如今在南邊的新雲霄洪氏王朝那邊,跟朋友搭夥,建立了一個山上門派,讓你有空去那邊坐一坐,敘敘舊,他有事要跟你當面商量。」

  李槐一頭霧水,內心惴惴,「欠我人情,我怎麼不知道,不會是胡灃搞錯了吧?」

  對那比自己大幾歲的胡灃,李槐其實沒什麼印象,只是模糊記得胡灃經常跟著他那個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做些修碗補盆磨刀之類的掙錢活計。雖然是同鄉,好像都沒聊過一句半句的,怎就多出一筆稀裡糊塗的人情債了?可別是那種陰陽怪氣的正話反說,要跟自己討債吧?只是再一想,記憶力的那個胡灃,好像瞧著挺憨厚,不至於吧?

  石靈山說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管把話帶到,其他事情一切不管。寄給你的那封書信,就放在你常住的東邊廂房桌上,自己看去。」

  石靈山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櫃檯上,「還有,後院柴房那邊的所有物件,雜七雜八的,師父他老人家都留給你了,我跟蘇師姐不敢隨便開門打掃,你得空就搬走吧,總留在這邊也不是個事。趕早不如趕巧,就今天好了,鋪子就有板車,估計兩三趟就能搬完了。」

  李槐一陣頭大,搬?搬到哪裡去,自家祖宅就那麼點大,要是哪天被娘親曉得了,自己屋子裡邊堆滿了從楊家藥鋪搬來的「破爛」,娘親還不得破口大駡,什麼難聽話駡不出來,死者為大,為尊者諱這類道理,娘親一向是不太講究的。李槐就與石靈山打個商量,將那些物件先放在原地,如果石靈山覺得占了藥鋪後院的地方,他可以每年給一筆租金……石靈山看著這個滿臉誠懇的儒衫青年,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租金就免了,不用這麼生分,何況整個後院都是師父的地盤,你要真懶得搬以後再說就是了。

  李槐連連道謝,就要去後院瞧瞧,低頭彎腰掀開竹簾子,石靈山瞥了眼那頭怯生生想要跟隨李槐去後院的狐魅,臉色淡漠道:「前店後坊,閒人止步。」

  呵,一頭出身不正的狐狸精,也敢去後院閒逛?誰借你的膽子!

  韋太真臉色微白,性格軟綿的狐魅,趕忙斂衽屈膝,與櫃檯那邊施了個萬福,與那武夫無聲致歉。

  不知李槐作何感想,反正那位年輕武夫在韋太真眼中,身後宛如有一尊神靈庇護,金光絢爛,大放光明,好像能夠天然壓勝一切鬼魅精怪。

  韋太真一進鋪子就察覺到了那份氣勢淩人的異象,一尊金身粹然的神靈緩緩睜眼,俯瞰那頭狐魅,韋太真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李槐轉頭笑著解釋道:「石靈山,藥鋪的老規矩,我當然清楚,不過韋姑娘是我的要好朋友,不用這麼墨守成規,放心,我保證韋姑娘跟著我到了後院,不會亂翻東西的。」

  見石靈山不置可否,李槐拱手行禮,嬉皮笑臉幫著求情,「變通一二,勞煩變通一二。」

  既然李槐都這麼說了,石靈山只得點點頭。

  倒不是石靈山有意為難那頭來歷不明的狐魅,或是想著什麼讓李槐沒面子,而是石靈山很清楚,這座藥鋪的後院,確實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踏足的那種遊覽之地,如今師父老人家不在了,石靈山就想要盡力守住這份傳統。

  李槐以心聲解釋道:「韋姑娘,別生氣,石靈山就是這麼個人,把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對事不對人。」

  韋太真使勁點頭。

  至於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練氣士的心聲言語,李槐都是莫名其妙就學會了的。

  偶爾李槐就會感慨,自己要是讀書都這麼開竅就好了。至於為何如此,李槐想得開,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費那腦筋做啥子。

  藥鋪後院有一口天井,想來每逢下雨時節,便是四水歸堂的畫面了。

  與高出地面好幾步臺階的正屋,相對的檐下,擺放著一條長條木凳。

  此刻韋太真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也可能是一種錯覺。

  一進入此地,便有幾分呼吸不暢,自身顯得格外渺小,彷彿置身於一座高不可見天、深不可見底的巍峨寶殿。

  她甚至覺得好像自己在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屬於一種其罪當誅的犯禁。

  若非李槐同在,就會有一道天雷降臨在她頭頂,就此魂飛魄散。

  當年來自骸骨灘寶鏡山的韋太真,躋身金丹地仙之後,她謹遵主人一道秘密法旨,跟著李槐和一個叫裴錢的少女,一起遊歷北俱蘆洲,記得那會兒裴錢還是一位六境武夫,不曾想如今就已經是天下屈指可數的止境大宗師了。

  而在寶瓶洲大隋山崖書院的李槐,竟然也變成了一位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

  韋太真私底下覺得,好像還是裴姑娘從六境「跳」到止境,更容易接受幾分?

  雖然李槐不可謂不治學勤勉,可真不是什麼讀書種子啊。記得遊學途中,李槐總是背一篇忘半篇的記性,當年負笈遊學途中,別說是裴錢,就連韋太真都背得滾瓜爛熟了。除了讀書用心,肯下苦功夫,李槐在求學一道,韋太真曾經很認真尋找這位公子的,思來想去,辛苦尋覓,答案就是,李槐讀書,沒有任何優點!

  如今韋太真其實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境狐仙了。

  先前之所以離開李槐身邊,是因為主人,也就是李柳,擔心韋太真在臨近金丹瓶頸、又未可以閉關破境之時,道心不穩,收攏不住一身狐魅氣息,就真是一個勾人心魄的狐媚子了,只會影響弟弟李槐的讀書治學,就讓她乖乖留在獅子峰道場內潛心修道,何時破境何時下山,再繼續隨侍李槐身邊,悉心照顧弟弟的衣食住行。

  上次躋身金丹,李柳贈予韋太真兩件法寶,讓她可以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換命。

  此次成為元嬰,李柳再次送給韋太真一雙攻伐法寶,可與玉璞境換命。

  只是她因為天生性情軟弱,又從無跟山上練氣士切磋道法的經歷,使得她一看就好欺負。

  元嬰境修士的境界,下五境野修的架子。

  突然有人掀開竹簾,一個男子的嗓音打斷韋太真的思緒。

  「這位姑娘,敢問芳名,家住何方,有無婚嫁?」

  韋太真趕緊轉過頭,看到一個頭髮鋥亮的漢子,正在那邊搓手而笑,滿臉靦腆神色,「小生鄭大風,是李槐的……大哥!尚未娶妻,只因為一向潔身自好,眼光又高,一拖再拖,就耽擱了。只是面相顯老,其實年紀不大。實不相瞞,李槐這小子的學問,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那漢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挪了挪屁股,身手拍打凳子,「姑娘到了這裡,無需拘束,當成自己家就可以,坐,咱倆坐下聊。」

  雖然她頭戴冪籬,遮掩住了容貌,但是她身姿婀娜,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鄭大風篤定一事,只要有這般姿態,都不用看臉了!

  見那位姑娘約莫是乍見俊俏郎君便羞赧的緣故,鄭大風拎起長褂,翹起二郎腿,微笑道:「鄭某人也是讀書人,一生好作書山遊,偶遇佳句心已醉,何況美人顔如玉。」

  瞧瞧,我這相貌,這談吐,一下子就把那位外鄉姑娘給鎮住了。

  李槐看過了胡灃的那封書信,聽到外邊的動靜,走出廂房門口,拆臺笑道:「你咋個不說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帶大的。」

  真要這麼說,其實也沒說錯。李槐小時候,確實跟鄭大風最親,經常背著李槐往返於西邊祖宅和楊家鋪子。

  鄭大風急眼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歲數,二十啷當的青壯小夥子……」

  韋太真手足無措。

  虧得對方只是油嘴滑舌,沒有毛手毛腳,不然她就只能是一巴掌摔過去了?

  李槐憋著壞幫忙介紹道:「韋仙子,他叫鄭大風,我從小喊他鄭叔叔,按輩分算,是我爹的師弟,以前都在藥鋪這邊討生活當夥計,後來楊爺爺嫌棄他遊手好閒,每天就知道不務正業,不是跟人在路邊下棋,就是去龍窯逛蕩,楊爺爺氣不過,就把他趕出去了,鄭叔叔還在小鎮東邊兼-職看門,人是好人。」

  鄭大風眼睛一亮,「姑娘姓韋?韋編三絕的韋?好姓氏啊!何況古書上早就寫了那麼一句,『是日大風,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韋以上。』緣分,由此可見,我與韋姑娘真是有緣分的!」

  韋太真將信將疑,難道真有這麼一本書,有這麼一句話?

  李槐指了指柴房那邊,說道:「鄭叔叔,剛才聽石靈山說,楊爺爺把柴房裡邊的傢夥什都留給我了,我也沒個放的地方,不如送你,你來搬走?」

  鄭大風在小鎮最東邊,是有一棟黃泥宅子的。

  跟石靈山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但是李槐對鄭大風,從來都是當做自家長輩看待的。

  鄭大風正色說道:「這是師父的安排。你小子敢送,我可不敢收。」

  李槐說道:「那就先放著。」

  鄭大風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李槐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鄭大風說道:「落魄山那邊來了一幫半熟不熟的書生,我膽子小,就讓仙尉道長對付著待客了。」

  李槐疑惑道:「啥?」

  鄭大風不願多說此事,問道:「那位嫩道人呢?」

  李槐說道:「他跑去桐葉洲了,說是陳平安親自邀請他出山,要做一件缺了他便不成的大事。」

  鄭大風無奈道道:「你真信啊?」

  李槐笑道:「當然不信,只是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較真個什麼,聽聽就好了嘛。」

  鄭大風竪起大拇指,「心田寬闊能容福。」

  李槐問道:「蘇店人呢?」

  鄭大風說道:「她出門遠遊了,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去找個師兄,官場上朝中有人好做官,走江湖,有個已經混出名堂的同門師兄當靠山,想要在異鄉立足就簡單了。」

  李槐疑惑道:「蘇店找師兄,跟我有什麼關係?」

  鄭大風笑呵呵道:「天何言哉,緣來如此,說甚道理。」

  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看清楚了那撥讀書人的面容之後,落魄山的第二任看門人,就開始兩條腿打擺子。

  眼熟!實在是太眼熟了!畢竟道士身份是假,從無授籙,年景卻是正兒八經讀過好些年聖賢書籍的。

  怎麼會不眼熟呢,一洲各國各郡縣的各地文廟,京師之地,文廟裡邊掛像的數量就多,七十二賢都全,地方郡縣,文廟規模不大,掛像就少,多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和文聖之外,按例再掛上十幅畫像,是謂文廟十哲。

  眼前四位讀書人,今天聯袂來到山腳,仙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那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

  道鄰,字然君,浩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之首。傳說此人是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儒家聖賢。

  那個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懸佩鐵劍。

  周國,字端正,傳聞是一衆弟子當中,侍奉至聖先師最久者,跟隨至聖先師一起遊歷天下,讓遠古人間「道士」不敢口出惡言。

  閔汶,字相濟。性格外柔內剛,以孝入道,擅長「文學」。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辯,治國有方,生財有道,被後世讀書人推崇為儒商的祖師爺。至聖先師曾經稱贊其「可與言《詩》」。而黎侯更是公認對至聖先師最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沒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國,還會與先生說一句「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黎侯卻會說一句「吾先生學問之不可及,猶天之不可由階而升。」

  大概是因為黎侯擅長商賈貨殖一道,在至聖先師弟子當中,相對涉世最深的緣故,後世書上流傳的事跡和贊譽都是最多,都說他是將所學和言行結合最好的讀書人。

  這四位好像從文廟畫卷中走出的讀書人,都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皆在文廟十哲之列。

  然君貧而樂道,居敬富而好禮。

  文武之道,未墮於地,在人。文在閔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們不會又被當成是騙子吧?」

  原來他們在到了槐黃縣後,沒有就近去往披雲山或是落魄山,而是臨時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樓那邊看看,再去一趟作為山崖書院前身的春山書院。

  不曾想在那條小巷口,有人攔路,最後說是此路不通,諸位請回。

  名叫劉袈的老仙師與弟子趙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原來自家弟子每瞧見一個讀書人,就說認得一個,都是文廟掛像上邊的陪祀聖賢,趙端明信誓旦旦,說自己肯定不會看錯。劉袈起先聽著還是震驚和心慌多些,聽到後來,老仙師就開始惱火了,如今京城的騙子都這麼猖狂了嗎?要說只是來了一位傳說中的陪祀聖賢,劉袈說不得就真信了,至多兩位,老人難免就得犯嘀咕,吃不準真假,可要說一口氣來了四個,那還猶豫個什麼,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廟陪祀十哲裡邊的第一等聖賢……這就有點過分了!

  你們這幾個,當我劉袈是三歲小孩嗎,這麼好騙?!

  吃了閉門羹的一行四人,相視而笑,他們也沒解釋什麼,就此轉身離去。

  老仙師還在那邊感慨一句,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讀書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開口,師父,萬一他們沒騙人,是真的呢?

  老仙師拈須沈吟片刻,小心翼翼反問弟子一句,不能夠吧?

  最後老人不再糾結真相如何,灑然而笑,若他們真是他們,那麼崔國師當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就算應驗了。

  自己既然得償所願,真能夠見識到那些書上的古人,從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山巔的修士,以後他劉袈就不在這邊看門了。

  只是離開巷子之前,得與那綉虎好好道一聲謝。

  老人回頭看了眼略顯寂靜冷清的巷子,彷彿看見了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老書生,一手兜著些花生米,偶然拈起丟入嘴裡一顆,細細嚼著,緩緩而行,自顧自想著心事,國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邊無人的世間道路上,好像從不講究什麼修身齊家,卻能夠治國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

  既然他們敢來落魄山,就算坐實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師兄已經給出答案,棉袍書生,與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禮。

  其餘三位書生,鄭重其事,與那位道士同樣作揖。

  畢竟萬年之前,世間若無此人率先開路,恐怕萬年以後的天下,就不會是這樣的人間了。

  頭別木簪的看門人仙尉,迷迷糊糊還了一個道士稽首。

  等到陳平安出現在身邊,仙尉頓時如釋重負,原來是他們與山主作揖行禮呢。

  霽色峰的山路臺階上邊,青衣小童被陳清流拉著坐在這邊,沒有去山腳那邊待客。

  先前外出遊歷,剛剛重返落魄山的辛濟安坐在一旁。

  遠遠蹲著一個落魄山的編譜官,白髮童子激動萬分,年譜上邊的今天這一頁,分量足夠!

  陳靈均總覺得山腳那撥客人,瞅著有那麼點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見過,卻又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陳靈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聲問道:「你朋友?」

  陳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陳靈均說道:「我家老爺都親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著你在這兒坐著,不太像話吧?」

  陳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讀書人,去了那邊能做什麼,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陳靈均不樂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個不去湊熱鬧,好歹混個熟臉也好啊。」

  陳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過了需要跟誰介紹自己是誰的歲月了。」

  辛濟安點頭笑道:「陳道友從離開家鄉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從不參加那種需要跟人介紹自己姓甚名甚的無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見著那位墨家高人?」

  因為陳靈均坐在旁邊,辛濟安就沒有說破高人的真實身份,正是墨家鉅子。

  陳清流點點頭,「沒記錯的話,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為他有句話,深得我心,『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陳靈均自動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內容,好奇問道:「濁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難道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嗎?」

  陳清流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點頭道:「其實我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無主福地。」

  辛濟安問道:「忘了問,那位謝姑娘如今身在何處了?」

  當年跟隨他們一起遊歷倒懸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極重。

  陳清流笑道:「當年事成,就分道揚鑣了,她跟我那幾個弟子不對路,就去了西方佛國,確實好久沒有她的音訊了。」

  陳靈均愈發好奇,壓低嗓音問道:「你弟子當中,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就是出門喜歡穿白衣服的,個兒挺高,瞧著就不缺錢。」

  陳清流點頭道:「是我的開山大弟子,確實姓鄭,在中土神洲那邊混得還不錯,至於其餘幾個,都不成材。」

  像那韓俏色、柳道醇之流,見著自己,還有臉喊師父?

  陳靈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說來,當初自己喊對方一聲鄭世侄,不算失禮。

  只是實在想不通一件事,為何當初在山腳那邊,老秀才和大白鵝好像與那個鄭世侄,聊得不錯?僅僅是客氣?

  陳清流嗤笑一聲,「姓鄭的那小子,實在是太聰明了,我當年都沒敢傳授給他劍術,免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陳靈均拍了拍陳清流的骼膊,勸說道:「哥幾個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間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這些有的沒的閒天。」

  被一旁那個當了落魄山編譜官就每天翹尾巴的箜篌聽了去,她會笑話自己找了幾個做事不靠譜、說話不著調的朋友,豈不丟臉。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個景清道友,你當真知道那個被你得了兩幅字帖、卻說成是「字寫得不錯,詞作得還行,瞧著蠻有氣勢」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誰嗎?

  陳靈均靈光乍現,小心駛得萬年船起見,伸手擋在嘴邊,問道:「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那個鄭世侄,不會是那誰吧?」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誰是誰?因為姓鄭,又喜歡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

  陳靈均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就給了陳清流的腦袋一巴掌,「咱哥倆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錢,真是可惜了。」

  黃帽青鞋的小陌,帶著貂帽少女出現在一旁,然後都隨意坐在臺階上。

  剛才在拜劍台那邊,謝狗與小陌保證,肯定不會跟那幾個訪客鬧彆扭,見了麵一定和和氣氣。

  其實謝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紅臉的,就有唱白臉的,這才像話嘛。

  只是等到小陌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甚至都沒跟陳平安事先通氣打招呼,謝狗就心軟了,她不怕身為東道主的陳山主難做人,卻不捨得讓小陌為難。

  山路臺階上,坐成一排,從左到右,依次是提筆握書的白髮童子,單手托腮打著哈欠的謝狗,將綠竹杖橫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樹那笨丫頭怎麼還沒出現的陳靈均,雙手輕拍膝蓋的陳清流,意態閒適的辛濟安。片刻之後,朱斂帶著粉裙女童一起趕來此地,就坐在辛濟安身邊。

  得到陳平安的心聲提醒,魏檗急匆匆從披雲山讀書處,趕來落魄山這邊。

  若非陳平安事先有說,魏檗不敢信以為真。

  魏山君與那幾位讀書人作揖行禮,心情激蕩,久久無法平復。恍恍惚惚間,美夢成真。

  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微笑道:「於暗昧中秉燭夜遊,良有以也。魏山君神號夜遊,實至名歸。」

  魏檗微微錯愕,沈默片刻,立即沈聲道:「大先生所言極是,小神正有此想!」

  陳平安一時無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勸你那麼多,魏山君你都是在夢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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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18: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7章 梧桐更兼細雨

  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只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産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傢夥,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裡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夥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麼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帳,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厠,那是一絕。」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帳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麼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係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叠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麼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穀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穀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穀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麼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並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郁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只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再者按照約定,劉鬱兩家,只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穀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骼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麼找了這麼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郁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穀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穀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只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只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裡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嘆道:「且不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好名聲,只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衆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綉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駡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乾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郁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艶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櫃,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多管閒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麼,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綳,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麼。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叠,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麼?」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麼找了這麼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麼,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制。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注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麼有錢了,張直還那麼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麼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係,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只用三千顆穀雨錢,換個好口碑,劃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麼,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至於那處始終無主占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沈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麼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只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里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餘。」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麼?」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沈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餘著嘛。今年餘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閒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麼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裡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淩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麼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麼是她?來這裡做什麼?就不怕被砍嗎?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藉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麼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麼油膩的。」

  「老闆,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麼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里之地,不好嗎?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闆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闆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只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繫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制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占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艶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穀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餘的穀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裡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麼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

  還威脅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麼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麼坐龍椅。

  這次虞麟游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傢夥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裡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幹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麼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麼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麼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閒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彆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闢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醜。」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鬚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麼沈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麼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麼不說周澄怎麼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贊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顔色標注出來,就像一根五顔六色的繩子。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餘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儘量繞開各國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係,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駡街的都有。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朴。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只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淩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麼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朴,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

  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個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傢夥,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麼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麼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癡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麼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才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餘。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餘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餘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産的墨錠都給包圓了?」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麼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只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占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只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産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餘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歲餘一笑置之。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那麼願意打仗?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餘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志,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嘆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餘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餘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別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麼。」最近柳歲余又從郁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郁狷夫,與柳歲餘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占盡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占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郁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個飛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別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麼,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麼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只是必備條件之一。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里的磷河,就只有幾位河伯,金玉譜牒上邊的神位,最高只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麼說,沒意思。」

  別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麼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只是喜歡窩裡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只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只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面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面。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面。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御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制畫桿,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衆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強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別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鬆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范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閒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範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面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才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占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儘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並那個只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藉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只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徵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別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布。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面。

  等到范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面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弦緊綳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萬瑤宗要麼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麼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范簡淡一言不發。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系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歷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繫,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只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過這一系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范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搜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只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制,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帳,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范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只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范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歷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嘆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范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只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只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范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骼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念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范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只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只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范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沈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范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鬚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只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御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只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只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只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只是讓你露面,對方只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只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只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姜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御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顔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竈,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沈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鬚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吶,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只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只是靈氣濃郁,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並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嘆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贊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駡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里磷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布、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磷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磷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游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注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竈,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磷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只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磷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歷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注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只說根據浩然各國歷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只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只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只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沈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艶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系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姜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姜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嘆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姜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升並無懸念。」

  姜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志,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姜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歷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姜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剎那之間,山頂雲霧彌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只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骼膊,高舉傾斜,只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艶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骼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姜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吶了!」

  姜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姜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復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弦緊綳。

  姜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姜尚真,都半點不像姜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姜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裊裊。」

  姜尚真坐在欄桿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臺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姜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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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22:3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

  謝狗必須為陳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麼不強了?在咱們山主那邊鐵骨錚錚,見著了這撥有點來頭的書生,就見風轉舵,分明是骼膊肘往外拐嘛。」

  披雲山與落魄山是隔著幾步路的近鄰,北岳山君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有事沒事就去那邊逛蕩的謝狗,所以魏檗自擬神號「靈澤」一事,謝狗是知道的,而且她還知道陳平安勸過魏檗,勸不動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欽佩的仰慕之人,想來就會萬事好說,再犯倔的人都不會鑽牛角尖了。」

  記得朱斂說想要讓一個人聽勸,只有三種可能,要麼碰到被自己認為是強者或是貴人的言語點撥。或是親身經歷,遇到一些事情了,走過彎路吃過了苦頭,覺得自己的某些習慣,某個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書。

  前者得碰運氣,後者靠宿緣和智慧,所以更多還是第二種情況,讓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謝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誠心仰慕的對象,不會有幾十號人吧?」

  小陌以心聲說道:「沒那麼誇張,大概只有一手之數。」

  曾聽朱老先生聊起過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頗多,出身簪纓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譽,是一個文運顯赫、香火綿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蔭,通過科舉「官卷」的官場捷徑躋身仕途,而是以競爭堪稱慘烈、都不是什麼激烈的「民卷」奪魁,並且是連中三元,一步步躋身廟堂中樞,最終美謚「文貞」,追贈太子太保,魏檗死後更是成為庇護一方的英靈,得到朝廷封正,最後將「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尊。

  論修身養性,魏檗最為敬仰文廟的大先生,論治學文章,崇拜詞中之龍辛先生,論為人處世,推崇那個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論兵法武略,是某個因為功業有瑕在武廟地位一降再降的殺神,但是要說多才多藝,無所不精,還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架子這麼大,今兒好像都沒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讀書人可記仇,最受不得同行擺譜。」

  小陌解釋道:「正值學塾開課,所以大先生在山腳那邊就已經通知公子,不必專門為了迎接他們而請假,相較待客,還是授業要緊,大先生就沒有讓公子為難。居敬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身為開館授業的教書先生,請假這種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謝狗點點頭,「若都是這樣的讀書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難。」

  她突然咦了一聲,後知後覺問道:「小陌!為何道鄰和黎侯的心聲,就你聽得見,我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高冠佩鐵劍的魁梧男子,抬頭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謝狗心中了然,頓時氣得牙癢癢,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條骼膊,再做了個以手掌拍打骼膊的挑釁動作。

  不就曾經問劍一場,沒能分出勝負嗎?氣性就這麼大嗎?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問劍啊,朝至聖先師的車隊劈頭灑下一大片劍氣暴雨,結果你才出劍就收劍跑路了,周國能不動怒?」

  謝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問劍一場了。」

  小陌黑著臉。

  謝狗立即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傷心事,她這個罪魁魁首趕忙主動認錯道:「這種偷襲行徑,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後肯定改。」

  一行人緩緩登山,黎侯率先開口問道:「陳山主,落魄山作為上宗,如今譜牒修士加上純粹武夫,人數有無破百?」

  陳平安搖頭道:「人數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霽色峰祖師堂譜牒記錄在冊的記名客卿,準確說來,其實半百不到,因為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未來二三十年之內,相信成員增添還是會比較有限。」

  黎侯笑道:「靠著這麼點人,做成這麼大的買賣,實屬不易。」

  陳平安慚愧道:「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閔汶笑道:「百劍仙印譜和Z劍仙印譜,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認為奇貨可居,值得待價而沽。」

  黎侯說道:「都是托山上朋友買的,陳山主手邊可有閒余的印譜?當然必須是劍氣長城晏家鋪子的初版初刻。」

  陳平安無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兩本。」

  早知道這麼值錢,當年晏家臨時設置的書坊,那撥匠人刻工們就別想休息了,不帶回幾萬本就算陳山主這個包袱齋當得不稱職。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譜,沒有雕版一說。」

  若有雕版,別說版刻個幾百幾千本,百萬本又有何難?

  周國終於開口說道:「我翻過兩本印譜,與劍氣長城風土人情有關的印蛻文字,還有為那些本土劍修量身打造的印章,無論是印文還是邊款,這兩種印蛻,內容都很好,實屬上佳,只是在這之外,純屬東拼西湊,縫縫補補,因為落在真正做學問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難有過高的評價。」

  言外之意,名氣大於內容,歸根結底,印譜既是借助劍氣長城,又是借助末代隱官的頭銜,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風評和追捧。

  周國神色淡然道:「這些本該是相濟說的話,只是他對你的為人比較認可,想必不會直說,就只好由我來當這個惡人了。」

  閔汶笑著點頭,「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願苛責陳山主了。」

  陳平安笑道:「前賢早已用詩句道破癥結,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於治學一道,我不曾上過學塾,既沒有家學童子功,後來一直在外遊歷,習武和練劍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這一塊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說登堂入室。幸虧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修們,不太講究這個。」

  只要劍氣長城那邊銷量好,能讓人掏錢購買,酒桌上吹捧幾句,就足夠了。至於印譜在浩然天下這邊的風評好與壞,與我何干。

  因為登山一行人,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高處山路臺階那邊,如麻雀坐成一排的衆人,都聽得見道路上的閒聊內容。

  最後聞訊趕來的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此刻滿臉漲紅,反復喃喃自語,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樣是賬房先生的張嘉貞,約莫是家鄉不是浩然天下的緣故,反而還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這會兒還不知道那撥書生身份的「機靈鬼」,就只有自認「但凡笨一點,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陳靈均陳大爺了。

  話說回來,景清道友確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畢竟先前在那槐黃縣城,他都見過三教祖師了,可曾有半點待客不周的地方?

  陳清流微笑道:「不錯不錯,硬話軟說,綿裡藏針,書沒白讀。」

  換成一般的讀書人,面對這幾個文廟掛像上邊走出的陪祀聖賢,能夠說話不打顫、舌頭沒打結,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暖樹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攥緊裙擺,她不比陳靈均這個可能這輩子涉足文廟才一兩次的傢夥,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撥讀書人的真實身份。

  「不用緊張,這就叫聖賢先忤後合,衆人先合後忤。」

  朱斂笑著安慰道:「要論世間讀書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們山主怎麼都能算一個,怕什麼呢。」

  陳清流說道:「聽說老廚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藝,棍法一定高過劍術和槍法?」

  棍掃一大片嘛,朱斂這一記溜鬚拍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說了「端正」和「相濟」兩位至聖先師親傳弟子的好話。

  朱斂身體前傾,與那位斬龍之人雙手抱拳,學自家公子說了一句,「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陳清流以心聲問道:「這裡只有四個陪祀聖賢,寶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還有誰沒到場?」

  辛濟安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話,照理說是周國住持北岳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大先生道鄰負責中岳封正、頒布神號一事,畢竟按照文廟禮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餘四岳高出一線的,當然也有可能雙方互換,關鍵就看魏山君的臉皮厚度了,或是陳山主願不願意從中斡旋,幫著魏檗說服大先生留在披雲山了。

  陳清流說道:「相信黎侯跟陳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來。」

  一來雙方都是生財有道的賬房先生,再者他們兩個,對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維護,都可謂不遺餘力。最重要的,兩人都願意在書齋道場和聖賢書本之外,學以致用,在山下耗費精力。

  果不其然,周國點頭道:「若是劍氣長城如我們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來之前,我們聽先生說過,老大劍仙曾經對劍氣長城有過一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萬年之久,學問根O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劍氣長城不必學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學不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臉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書那麼多,老大劍仙剽竊自己一回,也不算什麼。

  周國灑然笑道:「你要是見著了我們幾個,只會唯唯諾諾說好話,多有違心,處處附和,才會教人失望。需知文聖挑選親傳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選你作關門弟子,那麼老秀才在這件事上,就算晚節不保了。想必老大劍仙當初選你入主避暑行宮,異議不會太小,劍修們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質疑什麼,腹誹和牢騷,肯定不少,所幸陳山主不曾辜負兩本印譜的文字和末代隱官的身份。」

  說到這裡,曾經跟隨至聖先師一起走遍天下、周游列國的高冠男子,轉頭笑問道:「大師兄?」

  被魏檗尊稱一聲大先生的棉袍書生點點頭,微笑道:「總歸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回頭文廟那邊,我來建議此事。」

  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至今竟然連個賢人都不是,牆裡開花牆外香,豈不是教諸子百家看笑話。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國直截了當說了一句,「要是真不願意當君子,你可以去跟禮聖商量。」

  陳平安一時無言。

  為了不當書院君子,就去專程找禮聖一趟?

  估計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嘮叨自己幾句吧。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讀書人就是矯情。上桿子送了個君子頭銜,扭扭捏捏的,還不樂意收。擱我,別說君子,就是給個文廟教主都照收不誤。」

  一聽好友說自家老爺的壞話,陳靈均立馬就不樂意了,一手肘打在陳清流肩頭,「你不也是讀書人,被窩裡駡人吃悶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上心聲手段,說出了一句積攢多年的心裡話,「鞫殷殷,晝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話總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說老百姓心裡有桿秤……諸如此類,看似虛言,實則在這位人間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書生這邊,半點不虛。人間道路之上,書裡書外,一切言行,所有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與惡,在大先生道鄰這裡,都歷歷在目,聲聲在耳,那種聲響,如世間百姓之衆,路上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聲音響若雷鳴。

  棉袍書生腰懸一隻水瓢,可不是故意為了與世人顯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種外顯的「道化」。

  極有可能,瓢內水之多寡,便是世間仁之深淺。

  當然這些都是陳平安的猜測。

  棉袍書生笑道:「與道為鄰,心甘如怡。」

  「在我個人看來,君子豹變有三,一變至於賢,二變至於聖,再一變,至於道矣。」

  「安貧樂道,想來齊先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有些事,無論是聖賢之當仁不讓,還是豪傑之以怨報怨,你覺得必須要做的就只管去做,只是在心境上,不必太過拖泥帶水,相信齊先生也不願意你因此而道心凝滯,妨礙修行。」

  陳平安點點頭。

  書生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怎麼看待亞聖的學問?」

  陳平安緩緩說道:「只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光憑這麼兩句話,就絕對有資格流傳後世萬年。」

  「還有呢。」

  顯而易見,你陳平安別想著這麼用一句話就給「糊弄」過去,遠遠不夠。

  你要不說我的好話,我也就不拿這個考校你了。

  見陳平安好像被問住了,他笑道:「換個不那麼空泛的具體問題,你不妨簡略說一下杞柳之辨和湍水之辯的看法。」

  陳平安說道:「在回答大先生的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說幾點自己的個人見解。」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沒有四端之心,人就會成為非人。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必須比凡俗夫子更加理解此間真意。」

  「但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亞聖忽略了家庭、宗族、一地風俗對人的後天烙印,無視了一個人先天就有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只有一句話,在我看來,是亞聖用心深遠、唯一一句山上神仙語,就是心之所同然……」

  聽到這裡,棉袍書生笑了笑,竟然不讓陳平安繼續說下去了,「就此打住。」

  這位大先生也沒說對,也沒說錯。

  陳清流站起身,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念那個傻大個的謝師姐了。

  謝師姐在自己的幾個弟子當中,對那個腦子最不靈光的柳道醇,反而最為偏愛,她跟鄭居中反而沒什麼可聊的。

  那件扎眼的粉紅道袍,好像就是謝師姐送給柳道醇的見面禮,此外還送了一座琉璃閣給他作道場。

  約莫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陳清流對如今叫柳赤誠的小弟子,就跟著偏心幾分了。

  柳赤誠只是小弟子,陳清流其實尚未收取關門弟子,不過柳赤誠一向是以自家師尊關門弟子自居的。

  關門?你那叫堵門。

  陳清流輕輕嘆息一聲,此山花木衆多,唯獨少了些桃樹,倒是小鎮桃葉巷那邊,桃花開得深紅淺紅不寂寞。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先前陳清流幫著開口討要兩幅字帖,其中留給落魄山的那幅,辛濟安是截取一篇詞牌名為水調歌頭的舊詞內容。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不知不覺,此時此刻的落魄山中。

  僅是飛升境以及飛升境之上的修士,就有十四境劍修,斬龍之人,陳清流。辛濟安。小陌,白景。

  落魄山編譜官,如今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

  躋身文廟陪祀十哲之列的道鄰,周國,閔汶,黎侯。

  如果再加上一個都沒敢冒頭的流霞洲飛升境老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就有雙手之數了。

  嗯,作為東道主的此山山主,是個元嬰境。

  雲岩國京城,青同與仰止分開,繼續獨自走街串巷,漫無目的。

  突然在一處相對僻靜街巷拐角處,看到了一個白衣少年,背靠牆壁,手裡拿著彩色的折紙風車。

  說心裡話,青同寧肯跟陳隱官打交道,也不願跟此人碰面。

  崔東山快步走向青同,彩色風車緩緩旋轉,神色殷勤道:「能夠在山外,見到青同次席,老高興了!」

  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是蒲山葉芸芸,而次席供奉,就是眼前的這個青同。

  先生曾經開誠布公,給予青同道友一個極高的評價,是青萍劍宗的第四座無形山頭。

  所以親自邀請他為下宗擔任一位身份隱蔽的護道人。

  陳平安還承諾會拉上他的先生,在文廟那邊替青同說幾句公道話。

  看看能不能在鎮妖樓附近,揀選一處風水寶地,開宗立派,爭取吸納、招徠一些身世清白的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成為譜牒修士,讓青同好當個初代祖師。

  當時在密雪峰那邊,青同也沒敢說什麼大話,說是只敢保證會盡力而為,不作其他任何承諾。

  陳平安好像就等他的這句話,雙方就此一言為定。

  青同擠出一個笑臉,「見過崔宗主。」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他鄉遇故知,都是意外之喜。」

  青同沒說自己在燒烤攤那邊遇到仰止的事情。

  崔東山也只當假裝不知。

  青同問道:「崔宗主這次現身京城,是準備親自主持大瀆開鑿事宜?」

  崔東山搖頭如撥浪鼓,「不會不會,有種夫子、曹師弟和米大劍仙在,我就可以放心當個無所事事的甩手掌櫃了。」

  青同不會說那些客套寒暄的場面話,一時間氣氛就有些沈悶。

  崔東山說道:「這次趕巧碰見次席供奉,剛好,與前輩說件咱們宗門的要緊事,走,去桐蔭渡船那邊聊兩句。」

  青同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次席供奉,委實是推脫不得,只好跟著崔東山徒步走向京城外的魚鱗渡。

  早知如此,還不如耐心陪著仰止和那個小河婆吃烤串呢。

  崔東山隨口說道:「青同次席可曾選好宗門的地址?」

  青同說道:「暫時還沒有,反正不著急。」

  其實是有幾個心儀選址的,但是不願跟這個崔宗主多聊而已。

  還是跟陳平安談事情做買賣,心裡比較踏實。青同總覺得這個「白衣少年」姿容的崔東山,是那種百無禁忌的人物。可能只是在作為他先生的陳平安那邊,才會收斂幾分,像個心智正常的人。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輕輕晃動,彩色風車旋轉不停,笑道:「這樣啊,我本來還想著你心智有了合適選址,剛好我近期也有了青萍劍宗的下宗選址,雙喜臨門呢。」

  青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下宗?」

  青萍劍宗才當了幾天落魄山的下宗,你崔東山就想著擁有自己的下宗了?!

  崔東山確實沒有誑騙青同,已經想著如何籌劃建造屬於青萍劍宗的「下宗」了。

  而且並非是既定的五彩天下那座宗門,只因為近期文廟那邊頒布了一條律例,練氣士在五彩天下的基業,與浩然天下無關。

  崔宗主氣勢洶洶,寄了一封信到禮記學宮,與茅司業詢問到底是文廟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昏頭了嘛,竟然有此建議。

  結果茅司業的回信就一個字,我。

  崔東山只好退而求其次,暫定選址就在桐葉洲的中部,位於河的入海口,所以暫時不用跟剛剛結盟沒多久的玉圭宗來個針鋒相對。至於河畔,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正式破土動工,打造一座仙家渡口,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就叫滿霞渡。

  在那邊,南北兩岸,很快就會出現兩個小國,一方是女帝獨孤蒙瓏,首席供奉邵坡仙,護國真人吳懿。另一方是於祿,謝謝。

  崔東山何止是一擲千金,自掏腰包,買買買,除了宗門地界的三座山頭,還有例如本來屬於白龍洞藩屬山頭靈璧山的那座野雲渡,如今就屬於青萍劍宗的私人渡口了,崔東山就是花了一百顆穀雨錢買下的。

  此外崔東山還有一份大手筆,準備一鼓作氣搬遷更多桐葉洲各國舊山岳、仙府道場遺址,擱放在舊有三山的周邊地帶,就這麼一點一點向外擴張地盤,還要再為宗門購置許多的「飛地」,一座座散落在桐葉洲各地的藩屬山頭,終有一天,以點及面連成線,在地盤規模一事上邊,就可以跟玉圭宗掰手腕了。

  你有一座雲窟福地,我不也有一座長春洞天?何況雲窟福地是周首席的,不就等於是自家的?

  只是此外文廟還按功贈予玉圭宗一座額外的福地,崔東山就把主意打到了萬瑤宗的三山福地,當然難度是大了點,慢慢來就是。

  到了熙熙攘攘遊人如織的魚鱗渡,崔東山帶著青同登上那艘桐蔭渡船。

  青同發現除了米裕跟種秋他們幾個都在,一間屋子,坐了不少人,如此興師動衆,看來今夜商議之事,確實不是什麼小事?

  崔東山一拍腦袋,「忘了邀請一位山上前輩列席議事了,你們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崔東山縮地山河,重返雲岩國京城。

  嫩道人與道號龍髯的小龍湫山主司徒夢鯨,喝過了一頓酒,並無睡意,煉山訣也修煉到了瓶頸,就獨自坐在屋頂欣賞夜景。

  這麼一座巴掌大小的小國京城,竟然能夠在那場席捲一洲的戰事中保存完好,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呵護耶?

  宅邸外的街道上,有個白衣少年使勁揮動手中的彩色風車,「嫩道長,嫩道長,這邊這邊!」

  嫩道人疑惑道:「道友你是?」

  難得碰著一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練氣士。

  「我是東山啊。」

  白衣少年笑哈哈道:「自家人!論文脈的輩分,我跟李槐是同門師兄弟哩。」

  嫩道人其實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李槐提起過此人,是一個早年上桿子要當陳平安學生的傢夥,曾經一起遠遊求學。

  崔東山羞赧道:「今日拜訪,確是有事相求,就是有點難以啓齒。」

  嫩道人說道:「既然難以啓齒,那就別說了。」

  跟我客氣是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崔東山正色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早年行走山下的時候,也有個響噹噹的別號,與前輩的嫩道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叫垢道人」!」

  狗道人?

  嫩道人臉色陰沈,年紀輕輕的就不學好,找上門來,駡人?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憋屈憋屈。崔東山兜裡的神仙錢,早先還是有那麼一點積蓄的。

  但是那個老王八蛋,好像早就算準了自己會開闢一座宗門,留給崔東山的那幾件咫尺物裡邊,既不會捉襟見肘,也算不得如何寬裕,總之崔東山想要閉著眼睛大手大腳花錢,就甭想了。

  崔東山腳尖一點,踩在院牆之上,再一個蹦Q,飄落在屋頂,一屁股坐在嫩道人身邊,小聲道:「嫩道長,實不相瞞,如今我們剛剛建立宗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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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2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

  「看兵書可以避暑,百竅清涼,讀好詩亦可驅寒,通體舒泰。此時此景,咱哥仨必須來一碗藕粉。」

  崔東山笑著從袖中摸出兩碗冰鎮藕粉,給姜尚真和馮雪濤遞過去,馮雪濤道了一聲謝,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東山詢問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說不用,單手托碗,仰頭吃著藕粉。崔東山再變出兩碗,一手一隻,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飛升兩仙人,就是這麽神仙氣。

  魚鱗渡岸那邊,有些慕名而來的仙子,沒瞧見米裕,卻發現了那個白衣飄搖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東山一邊與她們揮手打招呼,一邊與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況。在山上,招惹誰都不能招惹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們,跟境界高低沒關係,作為過來人的老廚子說得好,只要與她們處好關係了,門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劍宗已經跟大淵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線了,原本一分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終於複歸一統,袁盈登基稱帝,袁礪和袁泌自降為藩王。青萍劍宗與大淵王朝是近鄰,袁氏新帝承諾未來一國境內,不光是那種能否碰見得看運氣的劍修胚子,只要是適宜修道的孩子,都會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劍這邊肯收,他們都會自動成為外門弟子,至於能否留下,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還有女修汪幔夢,綽號錢猴兒的錢俊,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青萍劍宗的外門弟子。

  一個在釀造局任職,給老虬裘瀆擔任副手,錢猴兒則在花月局那邊撈了個差事,算是給米大劍仙搭把手。

  此外磷河那邊,也會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河伯水府胥吏,會進入仙都山地界,暫時不入譜牒,只是在崔東山的吾曹峰那邊掛名。

  如果說落魄山是藩屬山頭多,譜牒成員少,機構也少,均攤起來,就是一座山頭幾個人。

  那麽青萍劍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員」都多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人一衙門?

  何況姜尚真一眼看出,功過司和運轉司這樣的大司,很快就會衍生出一系列下轄衙署。

  難怪崔東山要這麽著急招兵買馬了,落魄山可以無所謂人數多寡,下宗這邊卻不行。

  只是這種下宗家務事,他姜尚真一個上宗首席就不攪和了,免得以後在霽色峰祖師堂裡邊少條椅子,何況還要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帳嘛。

  姜尚真調侃道:「就這麽不挑嗎?」

  崔東山笑道:「篩選篩選,總要先有得篩才能選,不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姜尚真問道:「是想要用一個現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門?」

  崔東山怒道:「我哪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噴人!」

  姜尚真笑道:「真羨慕你,可以從頭再來過,東山再起。」

  許多少年朝氣和雄心壯志,被世事那麽一嚼,就淪為了滿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開玉圭宗譜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談,他不是不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面,開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許,實在是懶得折騰了。就像一條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穩當不假,只是沿途風景過於相似。

  馮雪濤有點羨慕姜尚真和崔東山的關係,在山上,想要找到這種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貴共患難,還能一起共事,久處無厭,並非易事。道號青秘的馮雪濤,自己是野修出身,家鄉就在皚皚洲,與劉財神和韋赦可謂相識已久,卻都不投緣。

  崔東山說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換了個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雲岩國京城又不是那條夜航船,拉上馮兄和米裕?」

  崔東山搖頭道:「她跟嫩道人,接下來都會出一把力,幫著遷徙水脈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總是這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東山仰頭吃著冰鎮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櫻桃籃內幾番好夢。」

  姜尚真說道:「這邊還有沒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沒有的話,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擔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個小陌先生,是勁敵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價是什麽!

  這讓姜尚真憂愁不已。

  崔東山說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點頭道:「剛好文廟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腳。」

  崔東山嘖嘖道:「仙子姐姐們好像都在竊竊私語,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開始舔碗,碗朝下臉朝上,光是這麽個噁心動作,就讓渡口仙子們,篤定此人絕對不是姜尚真。

  崔東山壞笑道:「你猜倪元簪會不會主動去找隋右邊?」

  姜尚真點頭道:「這個盧生,多半會去一趟謫仙峰掃花台。」

  崔東山問道:「老觀主怎麽想的,既然都將盧生已經請出了觀道觀,順勢讓藕花福地多出一個類似刑官豪素的劍修不好嗎?非要這麽坑倪元簪,壓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說道:「老觀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並不覺得一位飛升境修士算根蔥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獨力走出一條新路的道友?」

  崔東山點頭道:「老觀主喜好新鮮事物,確實厭棄訓詁小學之流的故紙堆學問。」

  小陌,是因為跟在陳平安身邊。

  劍修白景,是因為有小陌在落魄山。

  蠻荒桃亭,是因為有個喜怒無常的老瞎子,才會變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為有文廟規矩,準確說來是有那個小夫子在。

  不然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單說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樹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東山雖然有兩碗藕粉,卻是第一個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馮雪濤竟然還剩餘半碗藕粉。

  崔東山沒來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達而險,沽名釣譽?」

  「那麽馮兄是行僻而堅,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屬於記醜而博,順非而澤。」

  崔東山說道:「好在我們都不喜歡言僞而辯。『就是這樣,能奈我何。』」

  崔東山等到馮雪濤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說道:「忙正事去了,你們都隨意。」

  青衫長袍的姜尚真,一手負後,一手扶欄,玉樹臨風。

  見此風景,岸上女修們就又吃不準了,難道真是姜尚真?

  崔東山找到了邢雲和柳水,道齡相仿的兩位同鄉劍修,卻是少年與老嫗的容貌。

  崔東山作揖抱拳,笑道:「這麽晚才來拜見兩位劍仙前輩,姗姗來遲,恕罪恕罪。」

  先前屋內議事,種秋提議,由米裕出面邀請兩位劍修列席,結果被他們婉拒了,說是沒有這樣的習慣。

  別看米裕在兩位老劍修那邊說話硬氣,到了崔東山這邊,還是幫忙解釋了幾句。

  劍氣長城那邊,只有大劍仙參加城頭議事的傳統,劍修確實沒有什麽列席旁聽的傳統。

  邢雲和柳水只是與這位年輕宗主點頭致意。

  畢竟真正讓兩位劍修感興趣的人,還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們各自在蠻荒,都聽到了不少關於陳平安的「趣聞」。

  比如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又比如周密的那個關門弟子,周清高從不掩飾自己是陳平安的崇拜者。

  崔東山在他們這邊,跟在姜尚真和馮雪濤身邊,判若兩人,再沒有半點嬉皮笑臉,開門見山道:「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如今已經多出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侶淩熏,卻是蠻荒劍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較於你們,無論曾經達到的劍道境界,還是年齡,都算是你們的前輩。此外,僅就說我知道的遠遊再返鄉劍修,還有太象街的金鋯,曾是齊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劍修竹素,曾經分別擁有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的黃陵和宣陽,此外還有一雙師徒,女子劍修梅龕,弟子道號震澤,卻是蠻荒妖族劍修,梅龕是玉璞境,弟子卻是劍仙了?我暫時就知道這麽多。」

  邢雲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靈通啊。」

  柳水皺眉不語,看來那個姓陳的年輕外鄉人,當年在避暑行宮沒少翻閱他們的秘檔。

  崔東山解釋道:「兩位前輩不要誤會,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門路打探而來,跟我家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米裕點頭道:「我可以作證。」

  除了齊廷濟,好像他們這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今都沒有在浩然天下這邊開宗立派的想法。

  崔東山說道:「我除了誠心邀請兩位前輩擔任青萍劍宗的供奉,還希望你們可以在黃陵和梅龕那邊幫忙引薦一番。」

  黃陵如今是仙人境,屬於劍氣長城的那種「私劍」,他離開家鄉之時,其實就已經是一位玉璞境,與岳青和孫巨源關係莫逆。

  此人好飲酒,喜彈鋏長歌,佩劍「三窟」,據說此劍傳自一位遊歷劍氣長城的馮姓劍客,舊主人手持此劍,在浩然天下斬妖除魔極多,劍氣凝結,纏繞在劍柄的長繩,就是一條天地間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繩。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那位以劍換酒的馮姓劍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於梅龕,屬於這撥遠遊劍修當中的晚輩,很年輕,傳聞她當年是受了情傷,才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傷心地,不過最早不是去蠻荒,而是通過倒懸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沒過幾年就重返劍氣長城,南下蠻荒。

  崔東山說道:「兩位前輩在成為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之後,不耽誤以後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你們去飛升城那邊任職,密雪峰祖師堂譜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無所謂。當然了,你們在這之前,哪天覺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隨時可以與青萍劍宗撇清關係,我們只有挽留,不敢強留。」

  茅小冬這個正事不幹、天天整些有的沒的禮記學宮司業,先前在文廟建議浩然宗門與五彩天下不掛鈎,倒是有個好處。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開門過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練氣士再想往返兩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飛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們成為宗門供奉之後,肯定少不了要出門散心,外出遊歷,仗劍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細雨,還有扶搖風,霞滿天,皚皚雪,各洲有各洲的風景,短短百年之內,不至於看厭。」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們出劍占理,將來不管鬧出多大的爛攤子,我這個當宗主的來負責兜底,你們只管與人出劍說理,不必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裡,柳水打斷崔東山的豪言壯語,老嫗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只說我以後遊歷別洲,路上招惹了個飛升境,或是與一座老字號宗門啓釁,結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廟那邊去,興許陳平安能兜底,你崔東山真能擺平?還是說出了事情,咱們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劍氣長城的家鄉劍修,如此言語,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說法,這位姓崔的年輕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並且可以視為半個劍修。

  崔東山笑道:「真攤上事了,肯定不會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務,我們青萍劍宗就都能夠自行解決。我崔東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煩先生。」

  邢雲笑道:「崔宗主,你可千萬別沒有劍修的本事,光有劍修的脾氣了。我這個人說話難聽,習慣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雲,難得說句順耳的人話。

  崔東山微笑道:「你們這種說話風格,不用我去習慣,已經很好了。」

  邢雲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雲,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麽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繫?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並聯繫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麽看怎麽礙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麽。對了,好像宣陽與你師父關係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願不願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女情長,無甚意思,只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後,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雲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術傳承屬於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係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厮殺,更是次次並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誇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雲則出身市井底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帳,都說各自有本帳簿,別想著賴帳,事實上就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身份不算什麽,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麽,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塗賬?

  好像就只有後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帳?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少,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光,她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叫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挺強,每次只要聞著師門長輩身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別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少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叫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並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隱官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色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隱官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雲打開桌上一壺酒,望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雲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別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洞天酒只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雲,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雲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洞天酒」,邢雲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麽!」

  邢雲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洞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壺身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雲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雲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只是推開門,沒有跨過門檻,笑道:「柳水,隱官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隱官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只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動。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光蛋,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隱官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只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情。」

  老嫗眯眼而笑,嘴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隱官大人,你偏要多事。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隱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最後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雲,要不要聽聽看?」

  邢雲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雲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邢雲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叫什麽?」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叫啞巴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內沈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雲雙指拈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少年。

  一行人風塵僕僕趕到魚鱗渡,鐘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遊歷,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醃,鐘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鐘魁手裡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處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雲岩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夥計又不是個腿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夥計頂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色,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嘴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醜,其實是個頗有風雅情致的人物呐。

  這一路同行,吟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後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聖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成別人這麽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麽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乾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後,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麽交情,就像青同說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於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交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嫩道人沒來由感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嫩道人拈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麽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後,割掉對方的頭顱,裝入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脫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身受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隱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只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光陰,境界能高到哪裡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縫……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鐧,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裡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復真身模樣,夾著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身邊,站著個極少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後,只是笑眯眯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呐。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別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根本,他以後的劍道成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鬆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情,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劃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沈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無法成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個傢夥,到底怎麽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色,偏不殺,像碧霄洞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動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傢夥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術,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腳和劍術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麽。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這傢夥做了個什麽動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麽講?」

  陳清都笑道:「擦肩而過的時候,這傢夥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術,只到我肩頭這邊。」

  當年老瞎子難得有個笑容。

  米裕坐在桐蔭渡船的一處欄桿上,免得魚鱗渡口那邊又有動靜,見著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選一個僻靜地方。

  米裕摘下腰間那枚平時用來當酒壺的「濠梁」養劍葫,裡邊裝著好幾斤的啞巴湖酒。

  已經身在此地的劍修邢雲,流水。此外還有高爽,竹素,金鋯,郭渡,黃陵,宣陽,梅龕……

  XIASHUBA。COM青萍劍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劍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後劍修可以崖刻文字,內容隨意,各憑喜好。

  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麽。

  客鄉遊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

  青杏國,酒花渡店鋪林立,熙熙攘攘。

  兩撥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錢拗不過韓俏色的勸說,就挑選了兩件略帶脂粉氣的奇巧靈器,打算送給暖樹和小米粒。

  韓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結帳後,問了裴錢打算送給誰,得到答案後,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乾脆從袖中摸出兩件法寶,一架掛劍草樣式的彩釉瓷器筆架,一隻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鎮,說前邊兩樣算你裴錢送的,這兩件算我給那倆小姑娘的見面禮,人未到落魄山,禮物先行,嗯,這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日的兵書沒白讀。

  陳平安說道:「我跟靈驗道友小聊兩句。」

  子午夢瞥了眼顧璨。

  顧璨無動於衷。

  子午夢心中腹誹一句,大豬蹄子麽,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著那位背劍少年容貌的年輕隱官一起散步,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留在原地的顧璨提醒道:「不要窺探那邊的對話。」

  韓俏色笑著點頭,「畢竟是能夠讓師兄親自出門待客的陳先生,我有數。」

  陳平安開口說道:「既然留在了顧璨身邊,就少出餿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夢施了個萬福,「隱官有令,靈驗自當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

  陳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會當真,說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多事,別忘了顧璨是鄭先生的親傳弟子,這百年期限之內,你作為顧璨名義上的貼身婢女,朝夕相處,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自保,儘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將來不要被鄭先生過河拆橋,視為棄子。一旦被鄭先生算帳,別說你是什麽玉璞境,就算是飛升境又如何,還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子午夢一臉錯愕,你這麽說鄭居中,合適?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你既然沒有參加入侵浩然的那場大戰,在蠻荒天下都屬於新面孔,也就沒什麽舊賬好翻的,這是好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這一百年內的每個今日,鄭先生是全天下算帳算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你留在顧璨身邊,盡心盡力幫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沒有因禍得福的機會。百年期限,護道有功,相信鄭先生不會虧待你。」

  子午夢嫣然笑道:「隱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實就兩件事,第一,不要生事,與蠻荒天下的子午夢,劃清界線,第二,在不給顧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點點積攢功勞,以後好在鄭城主那邊討賞。」

  陳平安說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約到期,顧璨就不會任意找個由頭卸磨殺驢,把你宰掉。這麽說,能夠理解?」

  子午夢斬釘截鐵道:「能!」

  怎麽不能理解,很能!換個說法,就更好理解了,將來陳平安執意要殺子午夢,作為她主人的顧璨也不會攔阻唄。

  陳平安說道:「我過不了多久,會遊歷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時候有機會見到鄭先生,會聊到你的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敵,最不敢有鄭居中,不是開玩笑的。

  「在蠻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個城頭刻字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憚這種人。這就叫入鄉隨俗。」

  「這裡邊的道理,靈驗道友以後自己多加琢磨。」

  陳平安轉身道:「談完事情了,我們原路返回,預祝你們一路順風。」

  重新見到了顧璨他們,陳平安笑道:「剛得到的消息,劉羨陽可能要擺酒了,到時候我們倆一起給他當伴郎。」

  顧璨笑著點頭,「只要劉羨陽沒意見,不覺得我當伴郎,會跌他的份,我就沒意見。」

  陳平安瞪眼道:「少說幾句混帳話。」

  顧璨有點委屈,他們仨,都跟陳平安關係最好,簡而言之,如果在家鄉那會兒,沒有陳平安每次在中間當和事佬,如果說顧璨喜歡記仇,那他劉羨陽就大度了?一樣小心眼,顧璨跟劉羨陽都鬧掰幾十回了吧。

  顧璨看似隨口問道:「是在小鎮那邊擺酒,還是?」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說家鄉小鎮和龍泉劍宗,都會各擺一場。」

  顧璨點點頭,不再多問什麽。

  想讓我主動詢問此事,你劉羨陽想吃屁呢。不得是你發請帖,給句話?

  如果說找不到我顧璨,就不會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飛劍傳信,能花你劉大宗主幾個錢。

  韓俏色提醒道:「搜集兵書一事,陳先生別忘了啊。」

  陳平安笑道:「保證在最近幾年之內,都是每半年寄書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穀雨這天好了,韓仙師等著收書就是了。」

  韓俏色點頭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顆穀雨錢作為定金,現在就可以給陳先生。」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韓仙師還是收到書再說,屆時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這不是擔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書籍太多,五百顆不太夠嘛。

  除了自家的蓮藕福地,還有那些個擁有私人福地的宗字頭仙府,關係還不錯的,例如姜尚真的雲窟福地,韓晝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籙白玄等等,陳平安都會寄信一封,討要兵書,反正摹本即可。當然只是先將能夠收集到的兵書都落魄山,質量這一塊,陳平安會親自把關,這種細水流長的買賣,不能壞了陳平安那塊童叟無欺包袱齋的金字招牌。

  陳平安說道:「我跟裴錢去一趟京城,你們登船便是。」

  顧璨笑道:「那個溫仔細如今就在程虔道觀內養傷,如今這位武學宗師比較可憐了,想要屏氣凝神都難,臨行之前,我建議他不如捨棄煉氣一途,專心武道登頂,既然心氣那麽高,資質又那麽好,說不定有機會在裴錢這邊找回場子。」

  裴錢會心一笑,說話這麽損,難怪覺得顧璨順眼。

  陳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歡山大門口那邊切磋,裴錢的拳也不重啊。」

  裴錢點頭道:「不重。」

  顧璨以心聲說道:「蠻荒一役,對手當中,劍修流白表現得並不出彩,但是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陳平安點點頭。

  雙方分開後,陳平安與裴錢笑道:「走過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們文聖一脈弟子,近期會聚一聚。」

  ────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那邊,隋右邊收拾好心緒,將一把癡心劍歸入鞘內,御風至山腳的那座仿落寶灘,作揖道:「弟子隋右邊,拜見先生。」

  站在淺灘茅屋旁的老者拱手還禮,「雲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見過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黃鶴磯那邊撐船擺渡,每天做著一人一顆雪花錢渡河的小本買賣。

  先生有意相見不相認,隋右邊對此不以為意,只是好奇問道:「先生當年成功飛升之後,就一直待在雲窟福地潛心修道?黃鶴磯那邊,江上斬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跡?」

  這就叫明知故問,沒話找話了。

  隋右邊當年執意要由純粹武夫轉去修行仙法劍術,作為畫卷主人的陳平安,並未阻攔,她由老宗主荀淵帶去神篆峰,成為一位玉圭宗祖師堂嫡傳弟子,還曾與當時的九弈峰峰主劍修韋瀅,鬧出過不小的矛盾。對於名義上歸屬玉圭宗、實際上由姜氏掌控的雲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邊始終不曾踏足,福地那邊的傳聞軼事,她倒是聽說過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劍仙口吐劍丸、江上斬蚊這麽一樁被傳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談,只因為與劍修有關,隋右邊就格外上心。

  後來姜尚真就將所有內幕與隋右邊開誠布公,竹筒倒豆子給說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說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師徒雙方,時隔多年,同在異鄉,一個在雲窟福地撐船擺渡,一個曾經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籬下,相見不如不見。

  這場久別重逢,隋右邊之所以明知故問,還是擔心先生道心出現了問題,她就挑選一些好話作為開場白。否則在隋右邊看來,以自己先生的資質,早就該是一位屹立山巔的飛升境劍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盧生,字西洲。

  這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先生,也是她武學和劍術的傳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籠的羽衣鶴氅,肩頭趴著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幾次開口出價,想要與倪元簪購買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談成功飛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丟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麽坐井觀天了,不曾想離開水井後,更覺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純,證道飛升一事,依舊遙遙無期,空耗光陰已久。」

  先前陳平安幾個攜手遊歷雲窟福地,他們在乘船渡江之時,倪元簪被一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準確說來,是雙方各自道破對方的半個「大道根腳」,與各自拿來示人的皮囊來歷有關。當下倪元簪這副老者體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鶴的遠古大修士遺蛻。而崔東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頭能夠遨遊星河的古蜀老龍。

  追求煉氣長生的修道之人,某個長久解不開的心結,往往就是心關劫數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並不願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後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面,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別過,不必強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於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遊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只是在後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遊歷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面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雲遊道人,後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後,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並不局限於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闢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係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並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歷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後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並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餘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歷非凡,曾是世間第一隻證道飛升的黃鶴,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凶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後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後,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鉢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複雜道:「只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只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後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於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姜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麽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面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後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於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姜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麽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後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沈的大戰,從頭到尾並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占便宜,分開看,不算什麽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後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沈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雲窟福地的主人,那個姜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後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只是因為受限於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升。所以姜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後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升,她彷彿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盡,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沈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

  隋右邊的飛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後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只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歷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拼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別開生面,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於劍術,對於這種「仙法」並不感興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只是不願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並未銷毀書籍,在她「仗劍飛升」失敗之後,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後世一路輾轉,最終只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於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藉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御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於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麽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麽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後,「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盡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只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於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藉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別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只可惜盧生在雲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後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麽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隻財運濃郁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姜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後生。

  在雲窟福地那邊,姜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並無此劍,絕非誑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只當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駡人,只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餘味來。

  姜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餘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製,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於一人開闢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癡心劍,最大妙用,就在於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於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闢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並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面對這麽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後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竈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檐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於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於準備啓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裡,還用擔心有什麽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閒,就像之前村裡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鬧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係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只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只說墨家遊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面、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係,以至於老秀才恢復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钜子與文聖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麽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钜子便乾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衆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余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余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餘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麽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只能勉強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聖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裡,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宋和先將余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別。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余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只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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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4 07:31:5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0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

  青山與高人,一見如有約。樓外峰千朵,筆未退尖時。白雲生鏡裡,明月落階前。大日出東海,就又是一天。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綠竹杖,肩挑金扁擔,清晨時分的巡山課業已經收工,她要出門闖蕩江湖去了!

  她前幾天就與騎龍巷左護法約好了地點日期時辰,就在灰蒙山碰頭那邊碰頭,今兒要一起去黃湖山。

  飛奔在霽色峰後山的一條小路,兩條小短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風過山林,噫然大塊吹,竹葉簌簌,松濤陣陣,聽取天籟一片。

  隨著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來越久,右護法的膽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霽色峰和集靈峰之間巡山兩趟,小米粒偶爾都會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遠遊至黃湖山。

  主要是因為聽景清說黃湖山那邊,經常有個當縣令的芝麻官跑去釣魚,叫傅瑚,好像是屏南縣的父母官,不知怎麽就認識了自家老爺,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魚獲,主要還是覺得那傅縣令一個不曾煉氣的凡俗夫子,湖內卻有不少氣力不小的異類水族,光是那種重達兩百來斤的青魚,就有好幾條,傅縣令可別釣魚不成反被魚釣。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盤,在湖底開辟出一座水府,陳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就在這邊被煉為山水大陣。

  山上有幾棵老茶樹,再加上遠幕峰的泉水,老廚子每年明前穀雨,都會親自上山採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會表揚幾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邊山路的一處行亭,小米粒跟那條左護法見了麵,一起往黃湖山那邊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備好的糕點,分給左護法一半,是騎龍巷自家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過糕點,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護法,曉得不曉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黃湖山,其餘咱家許多藩屬山頭的護法大陣,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錢了。」

  土狗點了點頭。

  那個周肥確實有錢,土財主一個,花錢不帶眨眼的。這樣的首席供奉,可以再來幾個,不嫌多。

  小米粒老氣橫秋說道:「那個喜歡在湖邊釣魚的傅瑚,是屏南縣的縣令,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哩。聽景清說,傅縣令以前是在大驪京城捷報處坐頭把交椅的,來屏南縣當縣令,是官場平調,不算提拔,但屬於重用。咱們倆要是真遇見了這位傅縣令,記得看我眼神行事,咱倆可都機靈點啊。」

  土狗繼續點頭。陳靈均沒說錯,就是個芝麻官,但是能夠職掌大驪處州一縣,可比在捷報處這種清水衙門作閒人有前途多了,家裡肯定是有背景的,記得有個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來著,當過寶溪郡太守,就是個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給吳鳶當個處理文案賬簿的文秘書郎,多半與傅瑚是親戚?

  小米粒低頭望去,疑惑道:「左護法這都曉得啊?難道暖樹姐姐說中了,你可以開竅煉形了麽?」

  土狗趕緊搖頭。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別說落魄山,恐怕桐葉洲青萍劍宗那邊就都知道了,其實誰都知道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裴錢知道。

  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其實早就有了個名字,韓盧。

  如果不是有個裴錢,擁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經把丹藥當飯吃,早就煉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個曾經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當年裴錢在變成了少女模樣後,她出門去北俱蘆洲游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過小米粒,你們是官場同僚,別勾心鬥角,要相親相愛,她不在家裡的時候,讓左護法時常到你這邊點卯,別總瞎逛蕩,江湖險惡,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麽彎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條狗裹棉袍裡邊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回頭左護法就跑到人家的燉鍋裡去了,咱們又吃不著狗肉……你們在老廚子那邊一起混飯吃,千萬別餓著左護法,除了你,記得再提醒老廚子,一起往地上多丟幾塊骨頭。

  不吃,是不給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記賬,再被裴錢回家後秋後算賬。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無人,便從棉布挎包裡邊扯出一件綢緞材質的披風,系好之後,抖摟了一手瘋魔劍法。

  結果在前邊一座白牆黑瓦的行亭內,突然走出一襲青衫長褂身影,眼神溫柔,面帶笑意,看著自顧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尷尬,快步跑向沒打招呼就來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點幼稚哈。」

  這件藏青色披風,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剛好,一看就是老廚子的手藝。

  「怎麽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領,才會覺得彆扭。」

  言語之際,陳平安做了個雙指撚物、再抖腕一甩的動作,「江湖上的女俠,都是這樣的。」

  小米粒有樣學樣,伸手扯起披風一角,再使勁一抖手腕,嘩啦啦作響。

  哦豁哦豁。

  原來如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現在還覺得幼稚嗎?」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風八面嘞。」

  陳平安朝那條土狗點頭緻意,它立即心領神會,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況,說青萍劍宗那邊,新設立三府六司八局,誰誰誰當什麽官,分別管什麽。

  小米粒聽得迷糊,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記得認真。耳報神,有那麽好當的?

  大白鵝當了宗主之後,就是不一樣,可勁兒給人發官帽子呢。

  陳平安笑道:「崔宗主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忍住笑,「沒有跟裴錢說那本英雄譜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勁搖頭,「跟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劍仙約好了的,不可以說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與裴錢一五一十說了的。

  當時裴錢黑著臉,說很好,記下了。

  小米粒就說了句心裡話,白首跟好人山主關係真好,看得出來,雖然白劍仙嘴上從來不說,但是心裡其實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廚子打了個比方,說就像一個少年,遇到一個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為擔心雙方沒什麽可聊的,就喜歡說我可以喝酒了!

  裴錢臉色和緩,點點頭,說白首能夠成為劉劍仙的嫡傳弟子,還是師父牽線搭橋才成的,這傢夥一貫說話沒大沒小,以前都不喊劉劍仙師父的,一口一個姓劉的,半點規矩都沒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風報信,到底是誰把消息泄露給裴錢的?

  小米粒撓撓臉,還是覺得自己必須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冤枉景清了。」

  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

  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一般。

  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圓圓的下巴擱放在骼膊上邊,眯眼而笑,與好人山主說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見了什麽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隻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虛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隔著三十六步路遠的地兒,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獼猴桃還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紅漆柱子上邊,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鵲嘰嘰喳喳,經常在枝頭報喜……

  「哇,這麽多新鮮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極了。」

  大先生道鄰,住持北岳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周國負責去往中岳掣紫山,閔汶和黎侯分別負責東岳磧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儀式。

  先前他們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道鄰很快就跟著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議典禮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陳清流和辛濟安一起離開落魄山,打算游曆一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新朋舊友都要離開,陳靈均很捨不得,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則是假裝不捨得。

  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和劍修白登,還有那個道號銀鹿的鬼物,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下山去了,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兩頓酒,每次喝早酒,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

  陳靈均一路送到了山門口,與荊老仙師約定,以後只要游曆流霞洲,肯定第一個拜訪青宮山。

  送給了陳濁流一個包裹,說裡邊放了些壓歲鋪子的糕點,自己晾曬的溪魚乾,還有黃湖山的茶葉、仙草山的蜂蜜之類的,帶在路上吃,可以當下酒菜。再以心聲心聲陳濁流,在荊老神仙那邊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刻薄話,人家只是氣量大,懶得跟你計較,你就別蹬鼻子上臉了。

  陳清流只是將禮輕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沒跟陳靈均廢話半句,就走了。

  氣得早早備好「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類客套話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三步作兩步,縱身一躍,一腳踹在陳清流的屁股上,駡駡咧咧,去你大爺的。

  荊蒿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顫。

  幾個背影,愈行愈遠。

  陳濁流突然舉起骼膊,輕輕搖晃幾下。

  陳靈均這才心滿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邊蹲著。

  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仙尉忍不住問道:「景清,你就沒去過文廟?」

  陳靈均楞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只有我家老爺去過中土文廟啊,我算哪根蔥,咋個去?去了就能進啊。」

  仙尉反而被陳靈均說蒙了,倍感無奈道:「沒說中土文廟,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郡縣文廟。」

  按照浩然禮制,九洲各國,每座縣城都建造有文廟。

  陳靈均眼神憐憫,擡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讀書讀傻了。

  「你這不廢話嘛,黃庭國境內的那條御江,沿途大小文廟那麽多,我能沒去過?」

  仙尉愈發納悶,既然去過,為何認不得那幾個讀書人?除了一些貧瘠僻遠之地的小縣城文廟,尋常郡府文廟,或是稍微富裕些的縣城文廟,都會一並懸掛文廟十哲的掛像。

  陳靈均有幾分心虛,說來慚愧,文廟確實去得不多,當然去還是去過的,「進山就得拜山頭,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廟燒香,最重心誠則靈。我每次去文廟,先敬過香,再去大殿拜掛像,在門外就使勁瞅著至聖先師的掛像,必須心無旁騖,目不斜視,跨過門檻,跪在蒲團上,就給他老人家砰砰砰磕頭!」

  在陳靈均看來,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頭,比如到了北俱蘆洲,只要有那個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龍真人處好關係,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個拜訪青宮山,與德高望重、胸襟寬廣的荊老神仙套套近乎。

  給陳靈均這麽一說,仙尉就聽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確實是陳靈均做得出來的事情。

  仙尉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青衣小童,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尋常道路。」

  陳靈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江湖經驗,有你學的。」

  歸鄉日期不斷往後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門高君,終於捨得離開落魄山和披雲山,她率先返回蓮藕福地。

  鍾倩要比高君晚兩天,不情不願返回家鄉天下,這個胸無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學第一人的身份擺在那裡,估計只會留在霽色峰私宅裡邊,繼續每天大蔥蘸醬,喝點小酒,看幾本與大風兄弟和道士仙尉借來的雜書,到了吃飯的點,就跑去朱斂那邊等著,幫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後,再與粉裙女童一起幫著收拾碗筷,最後與老廚子點幾個菜,下一頓,就有盼頭了。

  這天從牛角渡那邊,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

  白髮童子神出鬼沒,她這個編譜官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一樣盡心盡責。

  一衆訪客當中,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從大驪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白髮童子記錄下年月日、譜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官的帶路,自己走到霽色峰竹屋那邊,陳平安放下筆,帶著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

  陳平安笑問道:「去過大驪京城了?」

  曾掖點點頭,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已經見過她了?」

  沒來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淚流滿面。

  陳平安沈默片刻,確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只得說道:「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你跟他聊聊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緒,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情況。陳平安聽得仔細,給了些建議,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

  之後暖樹趕來這邊,遠遠站在青石闆小路那邊,她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等到談話結束,她才走向石桌那邊,帶著曾掌門去了山中住處。到了宅子門口,曾掖接過鑰匙,與暖樹道了一聲謝,進了屋內,放好行李,猶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一向是虛掩不栓的,誰都能來串門。

  朱斂躺在藤椅上,搖著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門,幸會幸會。」

  曾掖作揖道:「五島派曾掖,見過朱老先生。」

  朱斂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別客氣,坐下聊。」

  年輕人在青峽島,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說了一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開篇,是少年被一個叫章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他身穿棉袍,氣態溫和。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跟酒無關。之後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膽小懦弱的少年,便漸漸放下心來,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鬼與債。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朱斂站起身,說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揭了泥封,遞給曾掖,曾掖喝著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還是酒喝人,繼續說著故事,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有個姑娘蹲著看書,書上的故事裡,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後都不曾喜歡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

  喝到最後,酒壺都空了,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

  朱斂搖晃蒲扇,輕聲說道:「少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如果沒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但是世事就是這麽奇怪,好像美夢成真,終於找到了心儀的姑娘,照理說,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本該萬分慶幸才對,卻開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說傷感,好像又不至於撕心裂肺,覺得肯定不該如此,怎麽可以這麽人心不足呢,不該如此。細細碎碎,撓心撓肺,肝腸百結。」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澀。」

  「徹底忘記蘇姑娘,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覺得對不起前者。」

  「長久眷戀著蘇姑娘,同時又喜歡劉姑娘,又覺得對不起後者。」

  「只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

  「喜歡誰,不喜歡誰,同時喜歡誰,誰都不喜歡了,好像不管做什麽,怎麽都是個錯。」

  「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既然明知是錯,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斂笑問道:「曾掖,早知如此絆人心,你會後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會後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

  曾經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島派掌門,毫不猶豫,使勁搖頭,「絕對不會!」

  朱斂點點頭,「見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於某些新的遺憾,就長長久久,藏在心裡好了。曾掖,聽到這裡,你要是問我一句,難道就什麽都不做嗎?那我就要反問你一句了,你當真什麽都沒做嗎?聽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島派的事務就擱放個一兩年,兩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做,免得錯上加錯,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興許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裡去了。」

  曾掖點點頭,嗓音沙啞道:「我聽朱先生的,就這麽辦。」

  聽朱先生說了這麽多,曾掖心裡好受多了。

  朱斂微笑道:「最後送你一句話,男女情愛一事,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記住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偷偷站在門外,竪耳傾聽,聽到這裡,才悄然離去。

  更遠處還有個粉裙女童,陳平安竪起手指在嘴邊,然後與她笑著點頭,暖樹施了個萬福,腳步輕靈,去別處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航線的風鳶渡船,這天暮色裡,緩緩停靠在牛角渡。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和陳靈均在這邊等候已久。

  等人期間,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擔給青衣小童,在那邊過招,比拼劍術,小米粒站著不動,揮動綠竹杖,陳靈均輾轉騰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樂乎。

  被小鎮當地百姓敬稱一聲賈老神仙、或是尊稱為賈半仙的賈晟,走在暫時擔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長命身後,先前在渡船甲闆,目盲老道士使勁嗅了嗅,呵,彷彿家鄉的山風,都帶著酒香哩。

  好久沒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劃拳談心,老道士渾身不得勁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她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喊了一聲「主人」。

  其實按照陳平安最初的設想,在老聾兒牢獄內認識的這位長命道友,可以擔任落魄山的賬房,她與韋文龍一虛一實。

  不過後來崔東山就成為了掌律祖師。

  返鄉後,陳平安私底下問過裴錢,她對掌律長命的印象如何。

  裴錢照實說了,先說了些用來鋪墊的好話,最後來了一句,看久了很滲人。

  陳平安就放心了。

  看來長命來當掌律,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陳平安笑道:「這條風鳶渡船,新管事會換成一位名叫邢雲的老劍修,是青萍劍宗那邊的新供奉,賈老神仙的身份不變,還是二管事。至於渡船,當然還是屬於我們上宗的。長命你作為一宗掌律祖師,一年到頭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說的,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一般來說,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鎮,綽綽有餘。何況邢雲還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再與賈晟說起一事,青萍劍宗那邊新建了一座玉海書院,山長是種夫子,準備邀請賈晟擔任書院講習。

  小米粒懷捧綠竹杖,停步無聲鼓掌。幫忙挑著金扁擔的陳靈均有點迷糊,大白鵝和種夫子都收了賈老哥的錢?不然你們一座書院,又不是酒桌,賈老哥能去那邊講個錘子?

  陳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達練即文章。賈老神仙的書外學問,崔宗主和種夫子都很認可,我就幫你答應此事了。」

  「啊?」

  賈老神仙一時間慌了手腳,「可貧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頂不會圓滑做人的,哪裡當得起這份贊譽。」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不語。

  陳靈均翻白眼。小米粒撓撓臉頰。

  賈老神仙懊惱得一跺腳,看看,又說錯話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豈可瞧不起崔宗主與種夫子的眼光和厚愛。

  陳平安開口解釋道:「要說崔東山可能會跟你開個玩笑,種夫子是什麽人,你很清楚,外人擔任書院講習,種秋不點頭,崔東山是沒辦法往裡邊隨便塞人的。至於具體的授業內容,接下來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到了魚鱗渡,賈老神仙自己去與種夫子聊。」

  賈晟搓手道:「硬著頭皮試試看,若是德不配位,難以勝任講習一職,都不用種夫子趕人,貧道自己就會卷鋪蓋滾蛋。」

  長命問道:「主人,聽說馬上就要封正五嶽,我們這邊需不需要準備賀禮?」

  五嶽封正這類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內的宗門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賀,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門親筆書信一封,再備上一份與山頭地位匹配的賀禮。

  陳平安說道:「除了晉青和范峻茂,其餘幾尊山君那邊,我們落魄山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

  賈老神仙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意味,有嚼頭。

  掌律長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蘆洲那邊,我們遇見了幾位高人,賈管事與他們一番攀談閒聊,對答如流,極為得體。」

  賈老神仙赧顔道:「喝酒誤事,管不住嘴,喝酒誤事啊。」

  陳靈均一巴掌拍在賈晟骼膊上,「賈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誰不清楚,掌律長命可不輕易誇人。

  賈晟無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說是什麽奇功,如今想來,心有餘悸,後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裡說得不對了,連累那些夫子們對我們落魄山的觀感都不好了。」

  官場嘛,山上山下都一樣,既怕不說不做是個錯,更怕說錯做錯更是錯。

  陳靈均哈哈笑道:「怕什麽,只要是在酒桌上,賈老哥你與那位劉酒仙,俱是無敵手!」

  賈晟一陣頭大。哪敢與劉劍仙相提並論。

  陳平安好奇道:「哦?怎麽講,遇到了誰,聊了什麽,仔細說說看。」

  長命便將那個酒局的詳細過程,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在北俱蘆洲一處仙家渡口,賈老神仙陪著掌律長命,與當地仙府談妥了一筆生意,附近有座酒樓,剛好有賣一種名為「雙泉酒」的仙釀,知道賈晟好酒,又談妥了正事,掌律長命自然沒有異議,結果就剛好碰到一行人,已經在酒樓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騎龍巷,少了個婆娑洲醇儒陳氏老人,多了兩位相貌清臒的儒衫老者,還有一個僕從模樣的木訥老翁。其中那兩張熟面孔,正是曾經造訪過小鎮騎龍巷的洛陽木客龐超,與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動邀請掌律長命和賈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著剛好是一富一貴一窮的氣態。

  其中黃真書,自稱是修水芝台書院的講習。

  還有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說自己曾是一個小國修撰,如今無官一身輕了,就跟著難得偷閒的兩位老友,一起游曆大好河山。

  最後一個名為樊城,不太喜歡說話。

  一開始賈晟還有點拘束,只是酒一喝,幾杯醇香撲鼻的山上仙釀下了肚,膽氣立馬就足了,雖說老道士極有分寸,絕對不敢喝醉,可是那種微醺狀態,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個黃真書頗為健談,敬酒勸酒的本事都不低,一來二去,賈老神仙可不就打開了話匣子。

  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陳山主,道德學問……滔滔不絕,賈老神仙的言語,看似百無禁忌,實則皆是恰到好處的火候分寸。

  等到與喝酒如飲水故而最投緣的黃真書,聊到那位南豐先生,賈晟就一飲而盡,來了句「南豐文章世獨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掌律長命敏銳發現那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聽到這裡,笑著搖搖頭。

  黃真書笑問道:「那位年輕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記》這類膾炙人口的文章?」

  這位老夫子,好像已經在酒桌上等著目盲道士,說出口那些都是老調常談、已成定論的贊譽之詞。

  賈晟哈哈大笑,連連搖頭,「我家山主對南豐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卻不僅僅在文章的『詞嚴理正,卻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僅限於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萬,熠熠生輝如群星璀璨,南豐先生無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記》這樣的文章,好當然是極好的,卻也只是一個『好』字了。我們山主最為由衷佩服的地方,卻不在南豐先生的某些傳世名著,寫得有多漂亮,反而在這位老夫子那些褒貶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與《宜黃縣學記》,最是認可!更在南豐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夠學以緻用,注重經濟時務,真正關心民間疾苦,絕不紙上空談!實不相瞞,我們山主喜歡抄書,隨看隨記隨摘抄,但是全篇抄錄的文章……」

  賈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兩隻手,再翻轉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論數量之多,南豐先生獨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試問天下美文何其多,書海無涯,宛如揀選出二十顆驪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話說得不假,山主陳平安確實對南豐先生極為推崇。

  可要說跟賈晟說了這些「溢美之詞」,真心不至於,遠沒有老道士說得這麽誇張。

  當時只是某次與賈晟,一起坐在老廚子庭院邊嗑瓜子邊閒聊,言語內容,陳平安說得還是很質樸的。

  朱斂倒是附和了幾句,結果就都被賈老神仙給搬書到了那張酒桌上去。

  「當然,我家山主也說了,這只是他的一家見解與個人喜好,那些『驪珠』般的文章,與不曾入選的,兩者學問好壞、高低,有一定關係,卻沒有絕對關係,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審美與旨趣。」

  「讀書人,只是罵天罵地罵人,有意思嗎?有意思。有意義嗎,貧道覺得未必有。」

  「好學問,之於世道,不可唯有破壞性,還需有修繕和營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擱筆。」

  「讀書人既言文以載道,薪火相傳,那麽文章之真正得失,豈能只在文采煥然,火龍黼黻,豈可不系於治亂哉?」

  「能夠提出問題,很好。可以解決問題,更好。」

  黃真書和曾新序兩位老先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他們再不約而同視線偏向那位面無表情的沈默老者。

  是不是頗有幾分那位文聖說理、與你邵公講經的風采?

  喜歡且擅長講求一個層層遞進,環環相扣,不輕易否定,卻也不會輕易認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處。

  「貧道才陋學淺,見識不高,原本與一般人無二,只是對曾文定公的妙筆生花,佩服不已,是與山主聊過,才覺得這位夫子與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樣處』,才是最厲害的地方。山主說為人處世,既需見賢思齊,又要別出機杼,不光要不流於俗,還得獨具雅緻,但是寫文與為人,要想既不說怪話,舉止荒誕,也不刻意以文風奇峭、內容晦澀來引人入勝,又可以『不一樣』,就難如登天了。」

  龐超早就給這個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誠摯說辭,給整懵了。

  喝酒之前,還有些拘謹,表現得和善客氣,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後,簡直就是……有如神助。

  龐超讀書不多,但是與白也是同鄉且同處一個時代的秦不疑,卻是知道這些贊譽之辭的分量之重。

  簡單來說,如果這個老道士沒有胡說八道,那就意味著在那個陳平安心目中,這位素未蒙面的南豐先生,是完全可以與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蘇子比肩的。甚至猶有過之?

  要說臨時抱佛腳,老道士是絕對說不出這類「急就篇」的。

  黃真書以心聲笑問道:「這位道長,已經認出我們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確定。

  落魄山上多神異。

  那個最為木訥的老夫子,輕輕搖頭,算是給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問道:「敢問賈道長,那你家山主,覺得蘇子門下的幾個得意學生,文章寫得如何?比如『蘇黃』之『黃』?」

  賈晟猶豫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酒壯膽,「我們落魄山,一向將心比心,以誠待人,山主確實提及過這位衝和先生,還說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華橫溢的黃老夫子,可以與之痛快飲酒,暢談人生,唯獨不可與其討論人間瑣碎事,一匹綢緞能換幾個肉包子,幾斤木炭能換一匹綢緞。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誤將溪水做雨聲。」

  「我家山主,極喜歡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喜歡得經常只要想起這麽一句詩句,就可以獨自喝上一整壺酒。卻極不喜歡一句『看人獲稻午風涼』,不喜歡得幾乎從不願意背後說人是非的陳山主,苦悶喝酒,反複詢問自己,那位老夫子怎麽寫得出這等全無心肝的詩句。」

  老道士說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舉起,算是遙遙與聖賢禮敬緻歉一句,「多有得罪,聖賢莫怪。」

  曾新序放聲大笑,一旁黃真書微笑點頭,「駡到點子上了,得捏著鼻子認。」

  秦不疑與龐超更是覺得有趣。

  一個年輕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於形,成名還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傑聖賢,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這頓酒,只是聽那目盲道士說些妙語連珠的好話,哪怕確實誠心實意,其實依舊意思不大。

  聽到這裡,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出兩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豐先生。蘇子門下的那位衝和先生。

  陳平安便開口問了一句,「最後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麽稱呼他的?」

  長命笑道:「都稱呼他一聲邵公。從頭到尾,都沒有跟賈晟聊過一句天,「  陳平安一時無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學問艱深,極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墳五典和天文曆算和河洛讖緯,屬於為古文經學續香火、給今文經學開道路的大宗師。

  既是各國推崇的官學,更是儒家道統內的顯學,屬於宗師中的宗師,可謂是夫子們的夫子。

  雖然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堪稱學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質樸訥於言,極其不善言辭,門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筆寫字與先生請教,老夫子便同樣以書面作答。這在儒家內部,也是一樁趣聞。

  但是不知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廟。

  更有傳聞,此人曾經關起門來,與一位登門拜訪的老秀才相對而坐,各自執筆,在紙上「吵架」,你來我往,落筆萬言。

  結果就是最後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贊對方一句,字寫得不錯。

  照理說,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麽都不會外傳,至少何止是絕對不會與弟子們外傳此事的。

  可偏偏整個儒家內部,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麽個滿臉漲紅,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談笑間吵贏了這場硬仗。

  陳平安還知道一事,桐葉洲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是此人的不記名弟子,亦師亦友。

  賈老神仙在酒局臨了,還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例如一時代之學人,自有一時代之學術,如入藩籬,充滿了局限性,若誰能夠預見未來千年文脈走勢流向,便是世間頭等學人,可以躋身源頭之預流。「預流」一說,本是佛家語,兩位老夫子相視一笑,都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解釋。

  至於那個不苟言笑的矮小老頭,雖然瞧著窮酸,賈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無意與之多敬酒幾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賈老神仙告辭離去。

  南豐先生拈須而笑,「倒是沒想到,能夠讓陳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過於身在異鄉,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聽了幾句好話,而在始終不被人理解的畢生心血,能夠被人真正認可與珍惜。

  說到了心坎裡,如飲醇酒。

  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喝酒沒個表情的木訥老人,站起身,來到窗口,視野開闊,好似開窗放入大江來。

  牛角渡這邊,賈老神仙小心翼翼問道:「山主,貧道可有言語不得體、不妥當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陳靈均沒說錯,賈老神仙在酒桌之上無敵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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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7 18:55:0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別說話

  竹樓一樓的檐下廊道,暖樹忙著針線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說著大白鵝的青萍劍宗那邊,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制怒寫竹逢喜畫蘭,讀諸子集宜在春風裡。

  陳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書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書籍,霽色峰這邊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五百顆穀雨錢,很快到手。

  山中劍房那邊剛收到一封桐蔭渡船寄來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礎上,在其中運轉司和功過司下邊,又增設了幾個分支衙署,人沒幾個,其實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嶄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看架勢,是奔著跟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計最終數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還是我落魄山,更為風清氣正。

  今天來落魄山這邊點卯畫押的朱衣童子,作為自封的處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它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的「赤誠」,主要是在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身邊處久了,耳濡目染,總覺得「以誠待人」是個頂好的說法。前不久經由陳山主欽點,它升官了,榮升為騎龍巷的總護法。至於那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坐騎白花蛇,她如今算是發了,嘿,官場上只要跟對人,就是這麽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實都是朱衣童子隨口幫忙取的,當時陳山主說了一大通書上的聖賢道理,聽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誇贊這個名字取得不錯,當時尚未煉形成功、無法開口言語的白花蛇,可謂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後陳平安預祝她煉形成功,旁邊一個瞧著有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場,自稱「純陽呂喦」,同樣說了些喜慶的吉利話。

  結果那條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當初,當天便閉關成功,再現身時,便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樣,那件雪白蛇蛻被她煉成了法袍,關鍵是她眉心處,更有一處好似凡俗嬰兒天生從娘胎帶來的神異「道痕」……察覺到山水異象,從霽色峰山神調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幾乎從不迎來送往的山神老爺,金身走出祠廟,竟然親自登門道賀,稱呼她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擔上邊,小聲說道:「山主,白虹她臉皮薄,說她必須儘早攢出一份禮物,自己才有臉面再來這邊,與山主好好磕頭謝恩。」

  如今這個處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嶺來點卯,就換了一條青蛇騎乘。

  陳平安笑道:「你回頭告訴白虹道友一聲,不用這麽大費周章,有空與你一起常來這邊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後遇到修行關隘,在落魄山這邊,找到誰就是誰,讓她只管隨便找人詢問,聽過之後,覺得還是吃不透,就多問幾人,修行問道是大事,臉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頂替白虹,先給你磕幾個頭吧?」

  陳平安擺擺手,無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大人啥時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邊熟門熟路,知會一聲,我可以給山主大人帶路。」

  別看它對城隍爺高平一口一個高光棍,心裡邊,總歸是向著這位自家老爺的。便想著能夠邀請陳山主大駕光臨城隍廟,那就真是蓬蓽生輝了。再就是高平這個傢夥,太不會當官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山水官場的禮數、講究啊,高平非但不領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這種犯忌諱的話,是你一個城隍爺能亂說的?

  陳平安笑道:「具體日期,暫時不好說,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邊,我肯定去州城隍廟燒香,聽說你們家的財神廟很靈,在整個北岳地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必須去。」

  朱衣童子喜逐顔開,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間泛起淡淡的憂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張,陳山主真去了城隍廟,高平就擺出一張臭臉給陳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就是擔心喜歡鑽牛角尖的高平與落魄山關係差了,也怕本來是好心好意的陳山主到了那邊,白白鬧個心情不愉快。

  陳平安輕輕翻過一頁書籍,看似隨意說道:「下次見著了高城隍,就不說是你邀請我去的了。」

  小傢夥輕輕嗯了一聲。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沒來由有點沒道理的委屈,心裡邊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沒釀好的劣酒。

  陳山主都可以這麽善解人意,你高平怎麽就那麽鐵石心腸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饅頭山土地廟香爐裡蹦出來的,是欠你的。

  陳平安合上書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裡,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實也都放在心裡。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話,不太喜歡說出口而已。當然,一直聽不見想聽的話,時日久了,我們當然會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懷疑我們心中早早就有的那個答案。你覺得呢?」

  朱衣童子還是嗯了一聲,只是這次小傢夥就不再那麽臊眉耷眼,垂頭喪氣,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飛揚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本兵書收入袖中,說要自己去山門口那邊逛逛。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三十年,在這期間不待客,不收徒。

  不過因為陳平安私底下打過招呼,允許落魄山衆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緣的嫡傳弟子,但是短時間內,不會在集靈峰祖師堂那邊舉辦開筆錄牒儀式,等到機會成熟了,可以一起辦。於是仙尉就鑽了這麽個空子,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弟子。

  仙尉道長是個沒有正經授籙的假道士,這個弟子,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鎮二郎巷那邊租了棟老宅,時不時就去找仙尉請教道法學問。

  陳平安獨自去往山腳,山門口那邊桌旁,坐著個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滯多年,真實歲數已經是甲子高齡。

  這會兒仙尉道長正陪著這位弟子喝茶閒聊,至於是不是傳道授業,幫著指點迷津,就難說了。

  按照魏檗的說法,這個雲遊道士,叫林飛經,似有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極有可能,此人上輩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這一世只要機緣到了,一旦開竅,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順遂,如有神靈庇護。林飛經是南邊那個白霜王朝的舊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當過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魏檗查閱過大驪禮部檔案,身世和人品都沒有任何問題。此人道心堅定,但是修行資質一般,六十來歲了,還只是一位洞府境練氣士,因為被那場戰事給耽誤了,暫無道號,林飛經此次從一洲之南,不辭辛苦一路北遊大驪,本意是與陳山主請教道法,結果到了這邊,才發現落魄山不待客,因為見不到陳平安,就只好在山門口止步,林飛經又不願就此返鄉,就經常在山門口喝茶,想著自己不宜強行登山,陳山主總有下山的時候,結果之後就被看門人仙尉……截胡了。

  聊過了一些有的沒的,仙尉勸說道:「飛經啊,如果沒事的話,就回了吧。關於幫你在槐黃縣城那邊找個活計,為師前不久已經跟景清道友說過了,對方拍胸脯保證,近期就會幫你落實了,你且寬心。」

  林飛經點點頭,「師父可以與那位景清仙師明說,這份行當,不用計較薪水,弟子只是覺得找了個落腳地,能夠稍微掙點錢,不用每天光是花錢,就心安些。」

  聽說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師,駐顔有術,是一位返璞歸真的元嬰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這是什麽話,為師與景清道友是什麽關係,每月薪水豈會低了。」

  陳靈均確實對此事很上心,但是騎龍巷那邊,石柔當代掌櫃的壓歲鋪子,就只是賣糕點,林飛經畢竟是個練氣士,去了那邊當夥計,難道每個月只掙幾兩銀子?可要說讓林飛經去隔壁的草頭鋪子,一來先前沒見著賈老哥,二來鋪子生意一般,小小鋪子,又有了趙登高和田酒兒,所以讓陳靈均確實為難,一開始就想著是不是自己偷偷墊錢,與賬房那邊的韋文龍和張嘉貞打個商量,勞煩他們幫個小忙,每個月就以落魄山的名義,給林飛經發薪水,無非是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開銷,陳靈均還是拿得出來的,小錢!

  山下的金錠元寶銅錢,山上的三種神仙錢,能有臉大?

  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義氣,面子最大。

  剛好先前風鳶渡船停靠牛角渡,陳靈均就與賈老哥聊過了這件事,賈老哥豪爽,連連說沒問題,鋪子多雙碗筷的小事,還讓景清老弟不用去賬房那邊多跑一趟了,說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薪水,由他賈晟出了,如今在風鳶渡船上享清福,頂著個二管事的頭銜,錢沒少掙,倒是花錢,反而成了一件難事。乾脆讓那林飛經直接去草頭鋪子,就別當什麽夥計了,跌份,怎麽都得給個二掌櫃的名分,也好聽些,景清老弟你再幫忙捎幾句話給酒兒和登高,讓他們倆記得到了林道長那邊,得有晚輩對待長輩的規矩,否則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要搬出師門家法了……

  一件事就這麽說定了。不過陳靈均還沒來得及跟仙尉道長報喜。

  林飛經站起身,與師父稽首告辭。

  仙尉緩緩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訪仙修道,煉氣吐納,首重心誠,氣定且清,故而必須戒驕戒躁,至於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林飛經作揖道:「師父說得在理,我輩修道之士,豈可過於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確是弟子心浮氣躁了,謝過師父點撥。」

  論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長在大驪京城,都差點能夠騙過陳平安。

  這個徒弟當真不差!隨便扯幾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師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飛經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無為心行有為事,要於有為事上磨礪無為心,只要心平氣和,穩當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雲開見月明。」

  林飛經似有所悟,再次與師父稽首謝過這番值得自己反復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綳著臉,擺著師父的譜,實則鬆了口氣,終於把林飛經這老小子打發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畢竟心虛,始終不敢與山主主動提這件事。仙尉甚至反復叮囑小米粒,不著急與陳山主說這個事,等到時機合適了,他自己會與陳山主禀報此事。

  只不過道士仙尉的心虛所在,不是那個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規矩,而是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擔心在陳山主那邊落個誤人子弟的看法,可別收了個徒弟,就丟了看門人的這口鐵飯碗,害得他重操舊業,師徒倆一起去跑江湖混飯吃。

  虧得只是個平時就以道友相稱的不記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勸說林飛經趕緊回鄉看看了。

  名義上是仙尉見林飛經慕道心切,就勉強收他為弟子。至於事實真相嘛,在仙尉看來,林飛經出身世族,好歹是個中五境練氣士,小有積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個老江湖,先前三言兩語,就把林飛經的底細給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閒天,道友去過幾座仙家渡口啊,坐過幾條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為了坑蒙拐騙了,不然仙尉道長都可以讓林飛經有錢北遊,沒錢回鄉。

  就像陳平安的那句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道長坑騙。

  林飛經突然停步問道:「仙尉道長,這位是?」

  山道臺階那邊走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頭別玉簪,氣態溫和。

  仙尉轉頭一看,頓時頭大如簸箕,山主怎麽下山來了?!

  幸好林飛經機靈,沒有喊自己師父。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飛經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腳,罷了罷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認了便是,便與陳平安坦白,說林飛經是自己的不記名弟子。

  「好事。」

  陳平安點頭笑道:「既然你們有了師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這邊住下,至於是在山腳這邊落腳,還是去山中挑選一處宅子,就看仙尉道長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輕輕嘆息一聲,自己只是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而已,怎麽像是個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師了。

  林飛經猶豫了一下,先與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起身說道:「陳山主,我在小鎮那邊租了個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師父又請人幫忙,給我在縣城尋了個掙錢營生,我想著近期就在那邊住下,半年之後,再來叨擾陳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總之就是怎麽方便怎麽來。」

  道士林飛經,與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陳山主稽首謝過。

  規規矩矩,一本正經。

  ────

  為了早點趕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將此符教給了馮雪濤,自打離開蠻荒,馮雪濤就沒少鑽研這張大符。

  大概是近鄉情怯,姜尚真沒有直奔落魄山霽色峰,而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槐黃縣城,把大街小巷都給逛了一遍,饒是馮雪濤這樣的飛升境野修,每到一地,聽著姜尚真輕飄飄的幾句介紹言語,馮雪濤越後來越是驚悚,不提福祿街和桃葉巷,可能一條不起眼的狹窄陋巷,一棟破敗不堪的宅子裡邊,就曾經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長,每天踩著雞屎狗糞,最終陸續離開家鄉,成為了誰誰誰。

  最終他們在那作為小鎮最高建築的酒樓喝了頓酒,站在三樓的臨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馮雪濤隨口問道:「這棟酒樓,既然最高,不會也是某位高人占據的地盤吧?」

  結果馮雪濤發現姜尚真一直仰著頭,看著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視線,笑道:「頭頂上還有四樓,主人家的綉鞋都比我們的腦袋高,你說高不高?」

  一語雙關。只是馮雪濤卻誤會了,沒有當真,只因為姜尚真今天所談「內幕」,都是紙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沒有透露給馮雪濤,怕這位青秘道友在小鎮走路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夠擁有一位飛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果同時有兩位呢?無法想像。畢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擁擠著山上倆飛升,就跟山下市井門戶的門對門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驪珠洞天這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膽子越大。

  外鄉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馮雪濤,對於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過一些山巔秘聞,稍微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這裡極有可能隱藏過一座飛升台,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齊靜春,是倒數第二任負責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一個極年輕的十四境讀書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王朱,大道根腳就在此處。至於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顧璨等從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如今在外界流傳的消息就多了。

  馮雪濤說道:「這次拜訪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備份禮物?」

  若只是一位飛升境野修的純粹身份,馮雪濤就算路過大驪王朝,只需故意繞過落魄山和披雲山就是了,既然你們舊驪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訂立一條練氣士在轄境內御風需要懸佩劍符的規矩,那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

  可既然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邊,頭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禮數,總得講一講,問題在於馮雪濤並不瞭解那個年輕隱官的性情,一份見面禮的品秩、價格,就有學問了。馮雪濤身為野修,道齡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頭就有一件如同雞肋的半仙兵重寶,馮雪濤又沒犯渾,當然捨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後留給關門弟子的,至於那堆無法煉製為本命物、或是中煉不劃算的法寶,挑哪件送出手?同樣是法寶品秩的東西,價格可以是天差地別。

  姜尚真重新落座,夾了一筷子鹹肉燉筍,專門挑在小鎮這邊被稱為泥裡黃或是黃泥尖的春筍,再用晾曬兩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鍋慢燉著,姜尚真細細嚼著,笑道:「我已經幫忙準備好禮物了,馮兄不必考慮這些小事。」

  馮雪濤搖頭說道:「不用,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別跟我爭這個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你都不用走這趟落魄山,按照習俗,小鎮這邊不管是正月裡拜年走親戚,還是平時串門有事求人,都得送雙,不可送單。所以要麽乾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兩瓶。所以我幫你準備了兩件比較討喜的法寶。」

  何況在蠻荒腹地那場狹路相逢的厮殺過程裡,馮雪濤虧了不少本錢。野修掙錢,能跟譜牒修士媲美?雖說你是飛升境馮雪濤,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間,道理得這麽講。

  馮雪濤還要堅持己見,姜尚真已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少說屁話多喝酒,多走幾個情誼越有,要真是心裡邊過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兩個,就當結清了。」

  馮雪濤只好連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沒少喝,夾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壞,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壞掛鈎。」

  邀請馮雪濤擔任玉圭宗供奉,除了雙方性格投緣,能尿到一壺裡去,姜尚真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後再在神篆峰祖師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幫手了。姜尚真終於不用勢單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經找一堆人,通過姜氏家族掌控的幾封山水邸報,還有姜尚真親自下場,砸下神仙錢,利用幾十場不同門派仙府鏡花水月的口口相傳,幫著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在桐葉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揚了一番,威名遠播!

  這位在一洲山上鏡花水月、以駡姜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錢不停,大駡那姜賊狗屎運,竟然結識了皚皚洲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不知怎麽就勾搭上了,青秘這個老飛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巔散仙,性格偏激,喜歡下黑手,敲悶棍,睚眦必報,殺人是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後患,被這位飛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別說男女修士,就連會下蛋的雞都不放過,關鍵是連文廟那邊都找不著證據……

  這次馮雪濤之所有願意破例,擔任一座宗門的記名供奉,你們問他馮雪濤到底圖個啥?廢話,還能圖啥,自然是奔著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唄,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們,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別外出遊歷了,小心遭了毒手。聽說這個明面上尚無道侶的野修,在浩然七八個洲都有私生子,說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憐馮雪濤,還未在玉圭宗露面呢,還不清楚自己的名聲,早已爛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衆口一詞,說姜賊的那個野-爹,來桐葉洲玉圭宗找兒子認親了。

  來寶瓶洲之前,姜尚真背著馮雪濤,走了一趟玉圭宗,臨時發起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關於是否邀請馮雪濤擔任宗門供奉,當時神篆峰祖師堂內,不是沒有異議。

  他們未必都覺得馮雪濤擔任供奉不是什麽好事,可能純粹就是習慣了跟姜尚真唱反調。

  大概不借機會痛駡姜尚真幾句,就不算一場合格的神篆峰議事。

  既然馮雪濤的名聲這麽差,我們玉圭宗何必接手這麽個燙手山芋,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點沒跪在地上求他來神篆峰的馮雪濤,他境界高,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飛升境,你們可別因私廢公!

  假設馮雪濤真願意擔任供奉,一位飛升境的俸祿,該怎麽定價,如果過高,超出其餘一衆玉圭宗「外姓」供奉、記名客卿一大截,讓他們心裡怎麽想?過低,馮雪濤就不會有意見,覺得我們折了他的面子?可別鬧翻了,白白多出個山上仇家。

  馮雪濤是飛升境。

  馮雪濤終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麽事情?把他供起來當個花架子的活祖宗嗎?

  馮雪濤是飛升境。

  姓姜的,以後出了任何事情,比如馮雪濤閒不住,下山遊山玩水期間,在咱們桐葉洲跟誰起了糾紛,不小心打死了誰,你姜尚真來負責給馮雪濤遞厠紙擦屁股掃茅房?一個飛升境大修士惹的禍,你一個仙人境果真負的起責?

  「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被姜尚真這麽耍無賴,祖師堂內有人差點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轉頭望向祖師堂掛像,滿臉悲憤神色,開始訴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頭,你睜開眼瞅瞅這幫人的所作所為,韋宗主你也聽兩耳朵,聽聽這些王八蛋是怎麽個公報私仇的……

  吵架嘛,駡人無忌諱,被駡不較真,心寬體胖,立於不敗之地。

  酒足飯飽,姜尚真靠著椅背,問道:「好像你們皚皚洲還歷史上,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馮雪濤笑道:「皚皚洲不也沒有十四境。」

  都不說同樣是鄰居的流霞洲,畢竟皚皚洲跟俱蘆洲,最不對付,這麽多年來一直相互較勁。

  你們有趴地峰火龍真人,我們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韋赦。你們劍修如雲,我們有財神爺劉聚寶。

  姜尚真的桐葉洲,當年練氣士人人眼高於頂,小覷浩然七洲,某種程度上,就與自家擁有一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有關。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那邊走來三人,為首男子,青衫長褂布鞋,年輕相貌,雙鬢微白不是特別明顯,身邊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個臉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趕忙起身,受寵若驚道:「山主怎麽親自下山來迎接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去騎龍巷兩間鋪子查帳,小陌說你們在這邊喝酒。順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介紹一下,身邊兩位,小陌,化名陌生,道號喜燭。謝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號有點多,我就不一一贅敘了。」

  謝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當根蔥唄,自己就那麽七八個、至多十來個道號,挑幾個說都不會?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周首席。」

  一個更晚上山的記名供奉,一個是功勛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對方的手,使勁搖晃起來,「喜燭道友,久聞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何來久聞大名一說?

  馮雪濤早已站起身,陳平安率先抱拳致禮,馮雪濤便拱手還禮,若非有個共同的朋友姜尚真,雙方確實沒什麽可聊的。

  姜尚真轉頭看著杯盤狼藉的酒桌,問道:「我讓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陳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過了,在壓歲鋪子那邊又吃了幾塊糕點。」

  結伴御風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鎮那邊,姜尚真就送了馮雪濤一枚劍符,提醒他懸佩在腰間。

  馮雪濤發現自從陳平安現身之後,姜尚真就變了一個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長籲短嘆,嘀嘀咕咕,說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語。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強拽著一路往南走,最後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成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亂劍砍死……

  之後就是那場厮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麽,姜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干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麽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餘修士,畢竟年輕。」

  姜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別亂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術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呵呵道:「麽的麽的,我與小陌劍術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少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內容。

  到了山門口那邊,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滿了鬥志。

  原來陳平安在小鎮去酒樓找周首席的時候,就已經通知落魄山這邊的朱斂。

  一個身形佝僂穿著布鞋的老廚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在山腳停下走樁暫作休歇的岑鴛機。

  再加上兩任落魄山看門人,大風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

  大夥兒鬧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時間便心裡暖洋洋的。除了山主,還有誰能有這份待遇?

  想來一個男人在外辛苦掙錢的意味所在,就在於此。給值得花錢的人、在值得花錢的地方花錢。

  「終於回了。」「回了!」

  姜尚真與老廚子笑著抬手一擊掌,再緊緊攥在一起。

  陳靈均讓周首席趕緊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骼膊。

  暖樹去燒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腳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魚乾瓜子。

  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髮童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秘,飛升境,於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肥,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髮童子,表面笑哈哈,實則心裡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官樂呵樂呵?咋又來了個飛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鬧鬧。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著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姜尚真笑著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嘴,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壓力大,所以他想著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著說沒問題,別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只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為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姜尚真身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少女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她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官怎麽回事,這麽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官窯身份的窯口瓷器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為重要的秘密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洞天舊址境內的一切風吹草動,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後,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著的,就只有作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秘密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官,就比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這次在小鎮現身,換成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身邊那個馮雪濤的身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官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只因為兩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寶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雞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雲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窪窪的山水官場,這不是問責是什麽。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叫簡豐,喜歡認死理,做事情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官。

  官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裡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麽,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為「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於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為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麽?!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升境?!」

  姜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弦緊綳起來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壓下道心漣漪歸於平穩。

  姜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身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身體僵硬,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復正常神色,以心聲道:「不早說。」

  姜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別,反正在我們這裡,境界高,沒啥用,並不吃香。」

  ────

  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別,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少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裡的那種一字並肩王,肯定是最為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岳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內,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大驪嚴州府境內,這天村塾放學後,陳平安帶著學生寧吉,讓後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麽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采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著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誰欠錢誰才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縣城外一處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別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身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少年點頭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成,記得以後別學你先生這麽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緊張個什麽?」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麽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麽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著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麽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著臉,「你等著,見著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嘴。

  到了采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緊張。

  采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後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後邊的住處。

  陳平安雙手拎著禮物,都是些土特産,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物。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綳著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口口聲聲這麽晚了,還拜什麽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身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餘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

  陳平安拘謹說道:「能喝點。」

  林守一笑道:「陳平安喝酒次數多了去,聽說幾乎沒醉過。」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

  林守一不再說話。

  沒法子,陳平安就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小孩」。

  自從上次與父親談過心,如今林守一在父親這邊,已經算是好多了,不至於一個眼神就嚇得噤若寒蟬,也不至於被父親隨便說一句,就覺得戳心窩子,別說是幾天,可能好幾個月甚至是幾年,都長久緩不過來。

  林正誠讓人端菜上桌,揭了酒罎泥封,起身幫著陳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著詢問寧吉能不能喝,少年轉頭望向自己先生,陳平安笑著說稍微喝點就是了,林正誠就給少年倒了滿滿一碗酒,笑著說了句,倒酒倒滿是我們家鄉那邊的習俗,至於喝不喝完都沒事,喝不完可以餘著。

  桌上的酒,都倒滿了。

  林正誠沒有動筷子,就誰都沒有拿筷子。

  林正誠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輕輕一磕桌面,除了寧吉只是喝了一口,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悶完碗中酒。

  林正誠沈默片刻,望向陳平安,笑道:「陳全和陳淑,生了個好兒子。」

  小鎮泥瓶巷的那對夫婦,都姓陳,都是街坊鄰居公認的好人。

  而他們的孩子,年復一年,熬到少年歲數後,終於遇到了一個外鄉同齡人的少女。

  當時草鞋少年是這麽介紹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林守一沒有去看陳平安,只是給少年夾了一筷子菜,笑道:「寧吉,嘗嘗看。」

  ────

  青靈國境內,發源於裁玉山的野溪,兩岸都是杏花樹,花開如雪。這條野溪匯入青靈國首屈一指的大河,水運繁忙,官船往來多如麻,河內流淌著的都是真金白銀。竹枝派是青靈國的第一仙府,與朝廷關係一向穩固。

  先前與水龍峰夏侯瓚夏侯劍仙同桌喝過一頓酒,作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每月俸祿就從六顆雪花錢翻了一番。

  好歹是個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紅的,不過得看竹枝派的經營狀況。

  陳舊喜歡夜釣,打窩很捨得下本錢,裁玉山這邊都喜歡調侃一句,咱們陳典客打個窩,整個野溪水面都能漲一寸。

  這天夜裡,白伯找到陳舊,老人看了一會兒外門典客的嫻熟遛魚,再將一條三十多斤的青魚丟入那只大魚簍,也不知是人遛魚還是魚遛人。

  看過了熱鬧,老人這才開門見山道:「陳舊,我就不跟你彎來繞去了,建議你換個地方高就,因為這種事屬於裁玉山擅作主張,單方面毀約,所以竹枝派賬房那邊會給你一筆神仙錢,你明天早上去取錢,至於我這邊,就不用道別了。」

  蹲在溪邊的陳舊滿臉錯愕,盯著老人瞧了半天,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後,便急眼了,將魚竿丟在腳邊,起身說道:「白伯,這不合適吧,不過就是每個月多出六顆雪花錢的開銷,就要趕人啦?咱們裁玉山如此缺錢嗎,揭不開鍋了?沒事,大不了我吃點虧,走賬依舊按照每個月十二顆雪花錢的俸祿走賬,免得讓那位夏侯劍仙的面子上過不去,私底下我再將多出的六顆雪花錢,悉數歸還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澀,搖搖頭,「跟這個沒關係。其中緣由,你不用知道,早點走,對你沒壞處。」

  「白伯,你再這麽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啊!」

  陳舊說道:「說句不昧良心的實誠話,少了我這種年輕有為、還能任勞任怨的外門典客,可是你們竹枝派的損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悔青腸子了就以後說,真有那麽一天,大不了到時候我再厚著臉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過得去這道難關,白泥確實很願意讓這個外門典客回來裁玉山。只是世事無常,明天的陰晴,今天怎麽說?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種當年竹枝派未能斬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門了,叫囂著要滅門?」

  陳舊小聲說道:「白伯,說句不吹牛的,如果是這麽一檔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講理一事,我擅長啊。」

  白泥氣笑道:「胡說八道!」

  你小子當是我們竹枝派是正陽山嗎?

  說實話,老人真心不捨得趕陳舊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實裁玉山的老匠人們,都喜歡這個能吹牛、喝得酒、做事還認真仔細的年輕人。

  每次夜釣有了魚獲,年輕人經常繫上圍裙下廚,邀請老人們在閒暇時一起喝個小酒,聽采石匠、采玉人們說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陳舊斬釘截鐵道:「白伯,我今兒還真就把狠話撂在這裡了,要是沒個能說服我的正當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為哪般,不就是還想著白伯引薦一番,在竹枝派撈個譜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麽,真被他們說中了,是你小子窮歸窮,心氣卻高,覺得我們郭掌門尚無道侶,有想法?」

  陳舊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這幫傢夥跟碎嘴老娘們似的亂嚼舌頭,回頭老子就讓他們把酒菜都給吐出來,還想著吃魚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著駡駡咧咧的年輕人,老人拍了拍陳舊的肩膀,說道:「聽句勸,走吧。」

  陳舊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撿起魚竿,撮餌掛鈎,拋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捨得與年輕人說什麽重話,笑道:「不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有機會郭掌門與結為道侶吧?」

  陳舊無奈道:「就算郭掌門喜歡我,我都不喜歡她。」

  老人笑道:「哦?心裡邊有喜歡的姑娘了?」

  陳舊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過門了。」

  老人點頭說道:「好事啊,到時候記得給我發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陳舊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沒意見。」

  老人微笑道:「陳舊,你以後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陳舊盯著水面的那根魚線,小聲問道:「白伯,你跟我透個底,說句實話,咱們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是正陽山那邊?」

  白泥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是不好跟你說這個的,總之就是遇到了個過不去的坎,至於跟正陽山有沒有關係,你不用知道,心裡有數就好了。總之你早點離開,置身事外,我不會害你。」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視線後,繼續釣魚。

  兩百年前,郭惠風親自與青靈國朝廷簽訂了一份山水契約,續租裁玉山,為期兩百年。剛好今年就要馬上到期。

  作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寶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著續約。

  先前夏侯瓚跑過來催賬收租,看似平常事,實則就像郭惠風猜測一般,不管是正陽山水龍峰晏劍仙暗中授意,還是夏侯瓚自己想著將功補過,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門小戶的竹枝派。竹枝派確實有所謂的優先續約,但是這個看似白紙黑字寫在契約裡邊的條款,可有可無。

  陳平安身後的那座裁玉山,已經被持續開采數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靈國地師最新的勘驗結果,所有玉石儲量,估價一百二十顆穀雨錢。

  這還是不計開采成本,刨開竹枝派必須支付給自家練氣士和匠人的俸祿薪水,以及某些與青靈國達官顯貴打點關係的額外支出。

  何況作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竹枝派每年還需要與正陽山分賬。這麽一筆筆神仙錢扣除下來,竹枝派未來百年之內,就算將一座裁玉山採掘殆盡,撐死了也就值個三十,五十顆穀雨錢?所以郭惠風一開始打算,讓白泥的師父,竹枝派的管錢修士,去與青靈國朝廷開價三十顆穀雨錢,是很有誠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郭惠風出自裁玉山一脈,掌律祖師淩燮則出自雞足山,道號「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這位女子掌律兼雞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腳某處屋舍,那個當外門典客的年輕人還是走了,老人如釋重負,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賬房,結果發現陳舊沒有領取那筆算是遣散費的神仙錢,老人笑駡一句,臭小子,氣性還蠻大。

  如果撞見了陳舊,老人難免想要教訓一句,你又不是一個手頭多寬裕的神仙老爺,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何必跟錢較勁。

  野溪畔,一場風雨吹起杏花如飛雪。

  白泥撐傘散步在水邊,想要多看幾眼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的杏花,老人走著走著,才發現用心看舊風景,就像是新風景。

  原本朝夕相對的故鄉山水,倒像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陣陣風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與溪水匯入蘄河的交界處,發現有水邊一粒黑點,孤零零,背影蕭索,瞧著怪可憐的。

  走近一看,發現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釣魚客,年輕容貌,道士裝束。

  對方自稱是個撞府衝州的江湖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確實混得落魄了些,今兒湊巧路過寶地,冒雨釣幾條魚充饑。

  白泥隨口笑問一句道長魚獲如何,道士神色尷尬,說還行,等到雨後天晴,生火起鍋,今兒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

  約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邊的譜牒修士,又見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跑到別人山門口釣魚的外鄉道士,到底還要點臉,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來此釣魚,不說蘄河,便是野溪,難不成水中魚兒身上還刻誰的名字了?

  老人其實原本對釣魚不感興趣,只是典客陳舊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門道趣味了,何況就像陳舊說的,很多時候,看人釣魚,便如夢中聞書聲,皆有別趣,何況還是看人釣魚連桿,就像喝不花錢的酒,可以澆塊磊。年輕道士釣技相當不俗,也不見他如何補窩子,就接連釣了好幾尾肥碩鯽魚,道士悶不吭聲,結果又釣著了幾條,眼瞅著那只竹編魚簍都快裝不下了,道士只得硬著頭皮解釋一句,一鍋燉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帶去市井魚市賣錢,換點盤纏。

  白泥點點頭,轉身離去。

  撐傘老人沒走出幾條,聽到身後傳來魚線驟然綳直、然後就是一陣大魚拉線的聲響。

  聽聲音,白泥就知道是釣著大魚了,老人替那道士高興幾分,也沒想著看人遛魚,片刻之後,道士高聲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買不買魚?!此魚瞧著很是古怪,神異非凡,你瞅瞅,額頭有字哩!」

  道士此刻丟了魚竿,盤腿而坐,懷捧著一尾得有半人長的金鱗赤尾大鯉魚,伸手按住魚額,滿臉漲紅道:「價格好商量!」

  白泥轉身笑問道:「說說看,什麽字?」

  道士興高采烈,拍打魚額,「泥金色文字,只餘下一個半邊的『角』,貧道還依稀認得,其餘痕跡如淺淡鳥篆,歲月太久,如古碑字跡漫漶不明了。只說鯉魚額頭有個角字,這等徵兆,還了得?!可別是成精了,給貧道燉了吃多可惜,再說貧道也擔心遭天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倆有緣,又是你家門口釣上來的大鯉魚,不如買回家中養著,這等祥瑞之物,幾顆神仙錢算什麽,老伯你說是也不是……」

  撐傘老人有些無奈,當我白泥是那種三歲小兒嗎?你這外鄉道士,釣魚就釣魚,怎麽還騙上錢了。

  不過老人還是耐心聽著那個道士在那邊胡說八道,也沒揭穿對方,心想要是陳舊還在這邊,估計雙方有的聊。

  天底下騙子作假賣古董,總之就是一張嘴,都靠講故事,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剛從地裡挖出來的。

  老人就記得陳舊曾經說過一種走偏門的賺錢營生,某些臨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騙子事先備好一條額頭刻字的魚,最好是那種賣相好的鯉魚,必須是紅色,金色更佳,用此魚必然是走江河大瀆水入海、多年之後複歸陸地水域的話術,類似書上有載,某某君主曾經朱筆題字,敢情莫非就是這條,諸位仙師幫忙掌掌眼……再加上旁邊安排幾個托幫著起哄,率先開價,專門坑騙那些看過些書、又讀書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實老人一直很懷疑陳舊自己就做過這種勾當,不然就是那種給人當托再事後坐地分贓的。

  白泥嘆了口氣,這些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混口飯吃確實不容易,便揮揮手,示意那個道士別費勁了,去別處騙錢去。

  嗡嗡開口,含糊不清。鯉魚嘴邊兩條金色魚須顫顫巍巍,懸空如水草飄搖。

  道士愈發賣力,扯開嗓子喊道:「老伯,你聽見沒,這條魚真會開口說話,實在太嚇人了!內容聽不懂,多半是別洲雅言。」

  那條只差半步就能煉形成功的金色鯉魚,確實從海中入大瀆一路游來此地蘄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虧一簣,未能鯉魚跳龍門,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著一身殘餘道氣與龍氣相互纏繞的氣象,沿途一衆水府祠廟都不敢阻攔,它原本優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麽就被這個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種錨魚的最下作手段給釣上岸了,這會兒還生疼,它忍不住駡道:「臭道士,趕緊鬆手!不當個人!」

  道士滿臉埋怨,唉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那條太液池舊物的魚嘴,「談買賣呢,道友你先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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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9 22:02:3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2章 有張空椅子 

  大驪京城皇宮,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岳山君在御書房議事。

  本以為那位南岳女子山君會找藉口推脫,不曾想范峻茂竟然也來了。

  寶瓶洲五岳,如今除了南岳之外的四座大岳,因為還在大驪王朝境內,所以名義上繼續歸大驪宋氏管轄。

  其實按照當年國師崔瀺訂立的盟約,戰後大驪疆域退至齊瀆以北,可是東岳磧山的祖山,其實位於大瀆以南,但是這件事,跟南方仙府祖師堂門口立碑一事差不多,這些年都有些說法和小動作,等到正陽山那場觀禮結束,異議就自行平息了。

  離著約定的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鐘,今天的早朝還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現身,御書房議事,一般屬於第二場,人數更少,也被譽為「小朝會」。

  今天第一個到場的,不是近水樓臺的北岳山君魏檗,而是中岳山君晉青。

  隨後是聯袂而至的兩位東、西兩尊山君,磧山蒙嶸,甘州山佟文暢。

  蒙嶸金甲佩劍如武將。佟文暢麻衣赤腳,就像個年邁莊稼漢,腰別一根碧玉材質的老煙桿。

  接著才是魏檗,一身雪白長袍,腳踩一雙躡雲履,腰繫彩帶,耳邊墜一枚金色圓環。

  最後是范峻茂,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別說大美人,連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岳山君之外,齊渡長春侯楊花,寶瓶洲水神之首。大瀆淋漓伯曹溶,神位僅次於楊花。

  這兩位大瀆侯伯,幾乎與晉青是同時到場,剛好可以閒聊幾句,主要還是錢塘江風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與晉山君談笑風生。

  曹溶與掣紫山晉青是認識多年的舊識了,關係不錯,這位舊錢塘長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舊朱熒王朝地界遊覽。

  晉青生前既非朱熒王朝的文官武將,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只是貧苦采石人出身,常年開鑿山石,篝火下縋,每次開采老坑硯材,都由晉青負責點燃一炷香,禮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習俗,若是一炷香順利燒完,就可以進山開采硯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滅,晉青不願冒險,結果被開采官鞭殺而死,再將屍體沈水。晉青死後真靈不散,被舊朱熒王朝的中岳老山君青睞,先幫助晉青穩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廟塑造金身,之後一路提拔,不斷升遷,晉青最終做到了被朱熒獨孤氏朝廷封正的疊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場變故,金身崩碎,晉青便順利繼任山君神位,成為掣紫山之主。

  聊過了一些趣聞瑣碎事,曹溶笑問道:「晉山君,我聽說魏山君的自擬神號是靈澤?」

  晉青點頭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禮部報備一個「夜遊」神號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麽。」

  曹溶說道:「掣紫山的幾場夜遊宴,都辦得極有聲色,山上有口皆碑。」

  晉青嗯了一聲,「都是跟魏山君學的,怎麽辦夜遊宴一事,我們都是學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瀆長春侯楊花一直沈默不語。

  她在閉目養神,橫劍在膝,手裡輕輕摩挲著那串金色劍穗。

  按例高位神靈參與議事,大驪朝廷允許他們披甲、佩劍上殿。

  屋內暫時只有他們三個。

  其實不管是晉青,還是曹溶,他們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楊花,內心深處,其實也就是把她當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確實,楊花資歷太淺,履歷太薄,且……運氣太好。當年就只因為是太后娘娘南簪的貼身侍女,便得以成為舊龍州境內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戰事落幕了,才去大瀆補缺,她可曾做過什麽實事,立過什麽功勞?

  反觀與大瀆長春侯品秩相同的晉青也好,神位比楊花還要低半階的曹溶也罷,甚至是那些五岳儲君之山的正統山神,論歲月,論聲望,哪個不比楊花更強?所以他們私底下每每議論到楊花,都很不以為然。

  至於女子山君范峻茂,剛好與楊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說雙方「道齡」相仿,都屬於一洲山水神靈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說范峻茂在那場戰事過程中,出了大力,功勞極大,作為五岳之一,打沒了!曾經徹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廟和道場,所以范峻茂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不容小覷,南岳的口碑相當不錯。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神位足夠高的五岳山水「扈從」,今天有資格列席議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別,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前者可以開口說話,後者參加議事,就真的只是參加議事而已。

  數量最多的,便是五岳的儲君山神,然後還有中岳地界的雍江水神,至於原本北岳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東岳地界,那條被譽為折水敷文的錢塘江,都有資格列席,只是兩個神位暫時空缺。

  猜測新任鐵符江水神和錢塘長的人選,估計今天會一並討論通過?

  御書房內,有司禮監秉筆太監負責位次安排,領著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為皇帝陛下還沒道場,已經在屋內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帶著三位儲君山神一起進入御書房,屋內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一來北岳地界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山君魏檗屬於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個浩然天下,誰不知道披雲山跟落魄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所以一些跟那個年輕隱官沒什麽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著跟魏山君拉好關係,以後自家山頭的慶典,不說邀請陳平安親臨典禮,讓魏山君幫忙說個人情,得到一封陳平安的親筆賀貼,總歸是一種顔面有光的錦上添花。

  閒聊的內容,多是些山水趣聞和練氣士的事跡。

  論一洲各類掌故之嫻熟,還真沒有誰能比他們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岳地界邊境地界,以及一岳轄境內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間時常有類似「借水」或是「引流」的舉措,山水氣數,文武氣運,都有可能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盡可能照顧到靈氣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貧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澇、地震等異變天災,尤其是涉及練氣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諸多神靈在不僭越、不違例的本職框架之內,都可以與近鄰們通個氣,相互幫助,例如山神最怕有來龍沒去脈,而練氣士的道場開闢,若是不講「江湖」道義,只顧著收攏天地靈氣而不往外流轉絲毫,這種仙府的建造,無異於在一尊山神的綿延身軀上打了個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種什麽千年難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長久經受大日曝曬,河床乾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種肌膚龜裂,極為遭罪,一個不小心,祠廟內的水神金身,就會出現不可逆的裂紋。

  歷史上,曾有宗門仙府與湖君關係交惡,鬧得沒有任何回旋餘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聯手數國朝廷,乾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游,直接築造起座座堤壩,然後更換河道,短短數十年之內,導致那座大湖乾涸見底,億兆水族死亡殆盡,一尊湖君最終金身崩碎。不過這種兩敗俱傷的慘事,終究還是特例,更多神靈與練氣士的關係,要麽精誠合作,同舟共濟,要麽是被利益捆綁在一起,再不濟,至少都能維持個表面和氣。

  今天能夠在此落座的諸位神靈,都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雖說也分出了個各自心中有數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靈,只要等到議事結束,打道回府了,他們就都是各自轄境內的說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轄著數量堪稱多如牛毛的一衆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級城隍。一般來說,山河地界轄境內,只要沒有宗字頭門派,這些高位神靈就更自在幾分。

  等到魏檗進入御書房,屋內就不再聊南邊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至於夜遊宴,更是故意繞開不提。

  誰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經遠遊至北岳與中岳接壤處,跟山君晉青在各自家門口,大打出手了一場。

  不過這些年兩位山君的關係倒是有所緩和,傳聞是那位陳山主親自出面幫他們撮合,不惜親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晉青問道:「阮供奉怎麽沒來?」

  作為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說是不會缺席這場重要議事的。

  魏檗說道:「好像是劉宗主要擺酒。」

  在大驪御書房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練氣士與山水正神,都不可心聲言語。

  據說是國師崔瀺早年與一位大驪舊山君的提醒,後來就約定成俗了。

  晉青問道:「這麽大的喜事,你們披雲山不得辦一場夜遊宴,慶祝慶祝?」

  怎麽說龍泉劍宗都是北岳地界僅有的兩座宗門之一,劉羨陽是陳平安的同鄉摯友,陳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辦一場。

  魏檗懶得跟他廢話。

  晉青問道:「以後是不是得喊你一聲「靈澤」神君了?」

  魏檗說道:「我們這些自擬神號,文廟通不通過還兩說。」

  晉青蹺起二郎腿,輕輕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們幾個,是還很難說,唯獨你魏山君,文廟那邊會不批準?不給你面子就是不給陳山主面子,不給陳山主面子,就是不給文聖老爺面子,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誰不清楚,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實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頭我跟文聖轉述一下晉山君這個道理。」

  大先生他們幾個讀書人,先前離開落魄山,好像目前還沒有在其餘山岳露面,極有可能,他們是在視察各地風土人情。

  晉青吃癟不已,看著魏檗,想要確定是認真還是開玩笑。萬一真傳到文聖的耳朵裡去,終究不美。

  蒙嶸打圓場道:「不管文廟通不通過我們的自擬神號,這次是要感謝魏山君的提醒,否則我們根本都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傳信至其餘山君府,說依循禮聖親自定下的文廟上古舊例,各洲山君、大瀆公侯可以自擬神號,不然誰敢想?

  在座山水神靈,誰不羨慕魏檗的山上人脈。一來北岳管轄著大驪王朝舊版圖,披雲山在山水官場的身份,有那麽點類似京城府尹,故而與大驪宋氏天然親近,再者披雲山與落魄山是近鄰,押中陳平安,意味著什麽,一洲神靈、仙師們都心知肚明。

  有個不知誰率先提出的說法,將一座落魄山視為一個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這個說法,越琢磨越有意思,餘味深長呐。

  如太子是國之儲副,五岳也各有儲君之山,只是這些作為藩屬的儲君之山,往往與「正岳祖山」相距遙遠。

  北岳披雲山,擁有三座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為神讖山,山中有連綿巨石如鼓,自鳴隱隱如雷。此外還有隴山與鳥鼠山。

  中岳掣紫山,由連綿八峰組成,其中主峰名為封龍峰,被譽為寶瓶洲中部的萬山之祖,此峰擁有一座能夠被山海志記錄在冊的老君洞。次峰疊嶂峰,是晉青髮跡之後,建造山神行宮的開府所在。

  儲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盧白象和弟子元寶元來,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腳,盧白象與璞山正神一見如故,受邀擔任供奉,因此被大驪禮部錄檔,盧白象等於有了半個山水官身。有這麽一層關係在,璞山山神與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東岳磧山,由大驪舊山君蒙瓏升遷擔任,擁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別是二酉山和擁有大小龍湫的雁蕩山。

  西岳甘州山,鄰近風雪廟,此山不高,故而在歷史上一直不受當地朝廷重視,結果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直接晉升為一洲西岳。如今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據傳有上古真人埋藏寶符的鸞山,主峰竟然高過甘州山數倍,天氣晴朗時分,巍然見於百里之外。

  唯獨南岳梓桐山,只有一座儲君之山,名為采芝山。

  等到范峻茂走入御書房的時候,屋內瞬間就安靜下來,只是過了片刻,就繼續熱鬧起來。

  這麽一個微妙的停頓,就像是一種無聲的禮敬,一種酒桌上的主動敬酒。

  那場戰事,只說五岳,就數范峻茂的南岳出力最多,轄境內戰事打得最狠最慘烈。

  所以同樣是「小姑娘」,大瀆淋漓侯楊花,不得人心,難免對她輕視幾分,但是碰上一個金身幾乎破碎殆盡又重塑完整的范峻茂,誰都不敢、也不合適怠慢。

  比如西岳山君佟文暢這種見誰都不打招呼的主兒,今天唯獨見到了范峻茂,才願意主動點頭致意。

  不過范峻茂也只當沒看見佟山君的示好,關鍵是佟文暢也不生氣。約莫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范峻茂身邊跟著采芝山神王眷,氣度非凡。頭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有一顆大如青梅的寶珠。

  怎麽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岳山君,范峻茂更像是個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寶瓶洲五岳,就只有范峻茂的南岳,脫離了大驪王朝的管轄。南岳本就是一座單憑人力堆土積山而成的特殊山岳,大戰過後,就被徹底打沒了。采芝山因為當年被妖族軍帳改建為仙家渡口,得以逃過一劫。再加上大驪宋氏失去了對寶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發顯得地位超然,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范峻茂的座椅位置,剛好在魏檗對面,她側身而坐,單手托腮,直楞楞望向魏檗,笑呵呵問道:「他今天怎麽沒來?」

  魏檗意態閒適,翹著二郎腿,輕輕擰轉手腕,反問道:「他怎麽來,用什麽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都不合適。

  你范峻茂都當山君了,怎麽還是想一出是一出。

  范峻茂故作驚訝道:「不是有個小道消息,說他無意當大驪國師,但是有可能在你們大驪朝堂上邊,會有個位置嗎?」

  魏檗疑惑道:「從哪裡傳出來的謠言?」

  范峻茂隨口說道:「這種事情我上哪兒找源頭。」

  雖然兩位山君的閒聊,都用了個「他」。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是在說陳平安。

  等到范峻茂提及「國師」一語,屋內霎時間就安靜下來,都希望兩位山君多聊點關於陳平安的消息。

  范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話頭,她偏不讓這些看熱鬧的傢夥遂了願。

  其實關於大驪國師空懸一事,今天在座神靈,各懷心思。

  若是崔瀺還在,那就什麽都不用多想了,這頭綉虎願意當幾年國師就當幾年,或是崔瀺願意讓誰接任國師就是誰了。

  說句良心話,他們這些山水神靈,能有今天在文廟嶄新金玉譜牒上邊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賜。

  大驪王朝沒有國師綉虎,何來一國即一洲的格局?寶瓶洲沒有大驪宋氏,估計下場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裡去。

  可是話說回來,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驪國師,他又沒有明確指點國師人選,那麽屋內有些山水神靈,就會覺得大驪王朝沒有國師更好,有些則是覺得有沒有國師無所謂,反正誰都當不好,只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個笑話,屬於不自量力,甚至連同某個年輕劍仙在內,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沒辦法成為例外。

  最怕的那種情況,是大驪宋氏推上臺一個眼高手低的新國師,本事不大,偏偏喜歡瞎折騰。

  如果說這些是出乎公心,那麽還有些出於私心,就更不願意大驪宋氏有個可以管東管西的新任國師了。

  故而內心希望大驪國師一直空著的山水神靈,還是占據了絕大多數。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范峻茂的某個態度。

  作為唯一脫離大驪宋氏約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岳地界衆多仙府祖師堂門口的那塊石碑?

  范峻茂願不願意幫那些山上門派、山下諸國,與大驪宋氏討要一個「公道」?

  今天來這裡參加會議,會不會是范峻茂有了決斷?

  門口那邊,一位身穿朱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宦官,輕聲提醒道:「陛下馬上就要到了,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幾乎屋內所有山水神靈都陸陸續續站起身,屏氣凝神,等著大驪皇帝的現身。

  結果就只有魏檗,范峻茂,佟文暢,依舊坐在原地,依舊沒有動靜。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御書房內,魏檗才緩緩起身,然後是范峻茂,最後才是腰別煙桿的佟文暢。

  宋和伸手虛按兩下,「無須多禮,諸位請坐。」

  大驪朝廷這邊,除了皇帝宋和,就只有禮部和兵部兩位尚書大人。

  兵部尚書是個身材乾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顫顫巍巍落座,坐下後,就雙手拄拐開始眯眼打盹。

  這個叫沈沈的老人已經歷經三朝,年輕那會兒,就開始輾轉各部、九卿衙署之間,以性格執拗著稱朝野,比如在他擔任吏部侍郎那會兒,就曾揚言所有放著自家山崖書院不讀、跑去觀湖書院求學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驪朝堂立足。所有喜歡與盧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鄰國官員詩詞唱和的讀書人,最好別當官,繼續在文壇沽名釣譽隨你們,只要當了官,就要小心你們的察計評語……

  不是那種撂狠話,沈沈說到做到。

  就因為沈沈的獨斷專行,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的面子都不給,結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權的吏部衙門,幾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們駡得狗血淋頭。

  結果國師崔瀺找他談過一次心,雙方不知聊了什麽內容,反正沈沈當天就辭官了,有個無據可查的官場說法,那天在南熏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駡一句去你媽-的……外鄉佬崔瀺。

  但是這句話後邊的那五個字,大驪官場後來有人言之鑿鑿說有,有人信誓旦旦說無。

  只是沒過兩年,沈沈就重新入朝為官,一個沒摸過刀子的文官,卻是擔任兵部侍郎。

  禮部尚書趙端瑾,出身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天水趙氏。

  宋和笑道:「稍後的議事過程當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這個諧趣的開場白,讓原本肅然凝重的氛圍一下子緩和許多。

  佟文暢點點頭,「不會客氣。不過如果有誰不適應,我就去外邊廊道抽旱煙好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要抽就去外邊抽,不然搞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模樣裝束都如老農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頭都是這麽皺著一張苦相老臉,從來看不出半點喜怒哀樂。

  魏檗笑道:「開點窗戶就好了。」

  范峻茂說道:「咱倆換位置,你來坐佟文暢身邊,他每吞雲吐霧一口,魏大山君就幫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無奈道:「當我沒說。」

  皇帝宋和面帶笑意,對這類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諢,還是很喜聞樂見的,最少不都是那種悶在肚裡的路數。

  五位寶瓶洲山君正神,齊聚一堂,各具風流。中岳古氣,東岳仙氣,南岳英氣,西岳俠氣,北岳神氣。

  宋和直奔主題,開口說道:「先給諸位山君說個好消息,你們自擬的五岳神號,大驪禮部遞交給文廟後,那邊剛剛,準確說來就在昨天晚上,終於有了確切答覆,文廟的公文上邊,內容就一句話,「已閱,無異議,可以頒布。」但是文字內容少,在上邊簽名花押的文廟聖賢卻是很多,有禮聖,亞聖,文聖,還有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學宮祭酒、司業,等於他們都以書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賀五位山君,皆是得償所願。」

  五位山君都起身與大驪皇帝還禮,他們當然還需要遙遙與中土文廟方向那邊禮敬一番,各自以心聲致謝幾句。

  屋內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賀聲,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確實可喜可賀,一樁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岳皆是自擬神號,關鍵是中土文廟那邊竟然都通過了,無一駁回。

  其實大驪禮部這邊也都感到很意外。

  只因為其中兩個神號,禮部幫忙往中土文廟遞交上去之前,都覺得極大可能會被駁回重擬。

  事實上,大驪朝廷也做好了需要與文廟反復溝通此事的心理準備,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廟駁回、大驪宋氏將如何說服山君們將自擬神號的「意思」給「減小」幾分的具體策略。

  宋和為此專門召開了先後三場小朝會,就是全程商議如何幫助五岳通過神號一事。議事過程當中,不是沒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們大驪唯一能夠在文廟那邊說上話的,就只有那座落魄山了。不過也有人覺得雖然如今是文聖住持文廟議事,陳平安就算肯在這件事上幫著出力,會不會適得其反?

  畢竟這位文聖的關門弟子,至今連個書院賢人的頭銜都沒有,這算不算是文廟那邊的某種……表態?

  晉青開口問道:「陛下,五個神號,都通過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過了,五位山君只管放心,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這種事上謊報軍情。」

  范峻茂伸出手心,揉著下巴,不說魏檗的靈澤,只說自己的那個神號,意思那麽大,這都能通過?

  她可是選好了五六個備選神號,就等著文廟駁回、大驪禮部再讓她重擬個兩三次了。

  如此一來,反而讓她有些為難,畢竟這次趕遠路,答應參加大驪京城議事,是有點砸場子嫌疑的。

  宋和沈聲說道:「東岳蒙山君的神號「英靈」,南岳範山君的「翠微」,中岳晉山君的「明燭」,西岳佟山君的「大纛」,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只等封正典禮舉行,就會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話一出。

  屋內頓時寂靜無聲,卻暗流湧動。

  東岳磧山蒙嶸的神號,竟然是「英靈」?!文廟竟然也都點頭了?

  至於晉青的「明燭」,是不是緬懷舊朱熒王朝的痕跡過於明顯了,你們大驪宋氏也都無所謂?

  相比之下,佟文暢的「大纛」神號,倒是相對正常幾分。

  范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豈不是比起蒙嶸的「英靈」,是不是意思更大幾分?中土五岳有此神號,都綽綽有餘!

  魏檗不是說好了擬定神號「靈澤」嗎?怎麽又變回「夜遊」了?!

  不愧是五岳山君,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敢想敢做,讓旁觀者一言難盡。

  先前宋和在來時路上,手裡攥著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簡,皇帝每看過一枚竹簡所寫內容的二三事,就交給身邊的蟒服宦官。召集議事之前,大驪禮部就已經通知諸多山水神靈,此次入京,他們可以事先與朝廷這邊打聲招呼,準備好一枚竹簡,簡明扼要寫上想要與陛下商議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內容最好不超過百字。宋和早就看過這些竹簡,只是早朝退朝之後,還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瀏覽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結果最後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驪禮部一句,無事可議。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簡上提議鐵符江水神,由鄆州境內龍宮遺址的劍仙白登補缺神位。

  大瀆淋漓伯曹溶,則有關於新任錢塘長的建議人選。但是在這件事上,長春侯楊花明顯有不同的意見,雙方舉薦人選不同。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麽,真正讓皇帝陛下感到有些頭疼的,還是那位南岳女子山君,她在竹簡上,只提及一事,說南岳地界,許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門都希望大驪朝廷這邊考慮考慮,能否撤掉某些祖師堂門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當時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簡,都是準備今天拿到御書房公開討論的。

  不苛求范峻茂能夠與大驪朝廷同一陣營了,只希望范峻茂能夠看在自擬神號通過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給五岳山君報喜之後,皇帝陛下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轄境那條鐵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選。

  禮部尚書趙端瑾便站起身,與衆多山水神靈通報那個白登的大道根腳、身世履歷。

  等到趙端瑾敘述完畢,佟文暢摘下腰間旱煙,率先說道:「陛下,白登當鐵符江水神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宋和笑著遞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暢走出御書房後,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簡,轉頭望向魏檗,片刻之後,魏檗輕輕點頭。

  御書房內,有一張椅子,始終空著。

  如蒙嶸這樣的大驪本土山神,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著一個粗布麻衣光著腳的老人,悠然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忙裡偷閒,不過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歲月裡的五岳,其中西岳職掌五金之鑄造治煉,還管著羽禽飛鳥之屬。

  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寶瓶洲新五岳,大體上也是這麽個職責分屬,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但是佟文暢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夠脫穎而出,直接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山頭,升任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衆說紛紜。

  有猜測佟文暢是入了國師崔瀺的法眼,也有說是因為甘州山與崔氏關係好,總之都繞不過一個「崔」字。

  佟文暢突然瞧見了一雙布鞋,視線偏移,抬起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人。

  此人身邊還帶著三個扈從模樣的男女,雙鬢微霜的儒衫男子,黃帽青年,貂帽少女。

  陳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點頭道:「陳山主。」

  再看了眼陳平安身邊幾人,佟文暢用了兩個稱呼,「姜宗主,喜燭仙師。」

  至於那個少女模樣的練氣士,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小陌作揖道:「見過佟山君。」

  謝狗無動於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號崩了真君。」

  佟文暢根本不搭這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上次陳山主到了甘州山,怎麽不順便多聊幾句?桐葉洲那邊大瀆開鑿,是很務實的事,至少能活人數十萬。」

  是說上次年輕隱官,帶著一個頭戴帷帽的道友,夢中神遊數洲山河,與山水神靈借取一炷香。

  在寶瓶洲這邊,佟文暢的甘州山,還有蒙嶸的磧山,陳平安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最終就是未能湊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當時魏檗想要幫著陳平安往其餘四岳書信一封,不過陳平安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確實,既然是強求不來的事情,就不浪費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邊,都很順利。之後陳平安與青同一起拜訪過東岳西岳,蒙嶸因為是大驪舊山君出身,所以在陳平安那邊算是婉拒,臨了還是說了句客氣話,很抱歉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暢的言語,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覺得桐葉洲就是一灘爛泥,他佟文暢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豈會願意禮敬那麽個人心稀爛的桐葉洲?憑什麽幫著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山水氣運?

  都在意料之中,陳平安也談不上什麽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暢今天的意思也很簡單,要讓我禮敬桐葉洲,沒門。但是如果你當時就說後續要開鑿大瀆,活人無數,比什麽虛頭巴腦的都要更加務實,當時他佟文暢就答應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一來開鑿大瀆,當時只是有個很粗略的設想,空口白話的,不好拿出來說事。再者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典型的硬話軟說,還是給這位佟山君留了麵子。

  佟文暢點點頭,「能不求人就別求人。」

  話可以少說,但是一個人的膝蓋要硬,腰桿要直,要說遇事低個頭,其實沒什麽,討生活過日子,誰還沒點難處。

  可以虧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別虧待自己的良心。佟文暢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趨炎附勢和低三下四的場景了,尤其是讀書人的那種諂媚,相互捧場,最為膩歪,難道讀書就為酒桌上、官場上與人拍馬屁?吃聖賢書拉臭屎麽。虧得那些當官的、或是山上當神仙的,就吃那一套,聽了還挺高興。

  中岳儲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書房後,剛剛從袖中摸出一桿旱煙,瞧見了廊道這邊的光景,便是一楞。

  即便是他們這些山神老爺,山中歲月悠悠,就都會有些個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貴書籍、古董字畫,建造書齋,請文豪撰寫序跋,故而許多山神水仙府內的秘藏字畫,可以動輒長達數丈甚至是數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國各朝各代的錢幣雕母,也有傾心於盆栽的,至於搜集各種銘文的小暑錢,幾乎是山水神靈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與佟文暢都喜歡抽旱煙,有事沒事就喜歡來上幾口,與解乏無關,純粹習慣使然。

  不過傅山神遠遠不如佟山君那麽癮大就是了,但是今天這類議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當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暢開了個好頭,傅德充樂得有機會出來透口氣。

  在大驪京城之內,山水神靈都會刻意收斂神通,旁邊就有欽天監盯著呢。

  陳平安主動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還禮道:「陳山主。」

  佟文暢敲了敲煙桿,站起身,返回御書房繼續旁聽。

  傅德充還沒膽子獨自一人蹲外邊抽旱煙,恰好陳平安好像也要去御書房那邊,就跟著一起了。

  走在樓內那條並不寬闊的廊道中,佟文暢走在最前邊,跨過門檻,走入御書房。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腳步,搶先走入御書房。

  屋內,佟文暢走到椅子那邊,卻沒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門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低頭彎腰道:「陛下,陳山主到了。」

  幾乎與此同時,就有秉筆太監親自搬來了一條椅子。

  小陌和謝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內。

  畢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記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聲笑道:「我們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適跟著公子去裡邊落座。」

  謝狗靠著廊道牆壁,氣呼呼道:「回頭我就跟山主討要一個次席供奉噹噹,小陌,你記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小陌點頭道:「成不成,不作保證,但是在公子那邊幫你說幾句話,不是問題。」

  不這麽說,小陌都擔心屋內沒椅子可坐的謝狗,會直接跑帶屋頂上邊坐著。

  謝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動接過那張椅子??隨便放在門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這裡好了。」

  屋內,皇帝陛下已經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書睜開眼,緩緩站起身,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禮部尚書趙端瑾起身,屏氣凝神,神色肅穆。

  北岳魏檗,中岳晉青最早跟著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瀆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著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視線游移不定,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跑路。

  滿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隻手掌,指向某張椅子,朗聲道:「陳先生,請落座。」

  那是御書房內唯一一張看上去好像沒有「擺正」的椅子。

  陳平安走到那張椅子旁邊,轉過身,雙手輕輕拎起青衫袍子些許,緩緩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後一屋子山水神靈整齊落座,落針可聞。

  一些個本來以為就算陳平安肯攬事、也不會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親眼見到那一襲青衫之後,在這一刻,都覺得好像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打贏了那場戰事之後,只因為不曾親歷戰場,都會覺得一頭蠻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樣。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滿臉無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經說了,我就是幫忙捎個話。

  陳平安問道:「議事到哪裡了?」

  宋和笑道:「方才範山君正說到齊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塊石碑。」

  范峻茂幽幽嘆息一聲,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著好消息不好嗎?

  陳平安微笑道:「勞煩範山君,馬上列一份名單給我。」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單子列出來之後。」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摩挲著椅把手,「沈尚書,趙尚書,對照著名單,我大驪就以兵部跟禮部的名義,共同發一道公文,讓他們來大驪京城一趟,復國和立國的,老仙府和新門派,各自都派個人過來聊聊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禮部尚書趙端瑾按照某個老規矩,不必起身議事,抱拳而已,就當是無異議了。

  兵部老尚書沈沈,笑呵呵開口問道:「本官是不是聽錯了,真要在禮部之外加個湊數的衙門,不該也是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名義發放國書嗎?」

  陳平安笑道:「鴻臚寺聯名撰寫國書,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只負責後續的接待。」

  將鴻臚寺換成一國兵部,就合乎禮制了?

  范峻茂一時無言。既後悔自己竟然答應幫那些傢夥與大驪朝廷聊這個,又惱火陳平安的氣勢淩人,根本就是半點不念朋友情義嘛,陳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陳國師,那我們兵部就沒有任何異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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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17 08:03: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3章 有人說過

  當老尚書說出這個稱呼,大驪皇帝沒有說什麽,陳平安也沒有說什麽。

  寶瓶洲又要變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張空椅子,一襲青衫落座後,原本頭疼的皇帝陛下,這會兒就換成別人頭疼了,風水輪流轉,何須三十年,只在頃刻間。

  衆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願,還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見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內水氣作一頁宣紙,她再輕呵一口氣,雲霧聚攏如一團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窩火不已的范峻茂,剛要「在紙上落筆」,就看到對面魏檗在內的幾尊山水神靈往自己這邊瞧來,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好有了撒氣筒,她不好與在神號一事肯定幫了大忙的年輕隱官撂狠話,老娘還怕了你們幾個,「看什麽看,你們來寫?!」

  魏檗是懶得跟范峻茂計較,屋內其餘多瞥了幾眼就挨訓的山水神靈,是不願招惹這位嶄新神號「翠微」的南岳山君。

  畢竟某種意義上說,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土之內,那麽以後范峻茂,她就是整個寶瓶洲廣袤南部山河的執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暫無儒家書院,那麽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廟了。

  反而是對范峻茂頗為禮敬的佟文暢開口說道:「勞煩范山君忙正事,我們一屋子都等著。」

  佟山君一向對事不對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礙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雲吐霧,就沒空等我列份單子?」

  佟文暢還是溫吞的口氣,緩緩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寫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煙了。」

  范峻茂一時語噎。

  坐在門口當門神一般的姜尚真會心一笑,有那麽點神篆峰祖師堂議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復國和立國的山下王朝、藩屬諸國,是想要徹底消除大驪王朝僅剩的那點影響力,而逐漸恢復元氣、或是近些年開山立派的一衆山上仙府、門派道場,則是想要恢復到戰事之前的局面,繼續當他們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間律法的約束。但是有了那一塊塊山頂石碑,一些個無力與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憑此與書院申訴,故而每一塊石碑,都是一種對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縛,所以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都不願意石碑長久在山,最好是成為一頁翻篇的老黃曆,時日一久,便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在座神靈,對此都心知肚明。

  歸根結底,就是諸國朝廷和山上仙師們,都想要一份純粹的自由。

  山上練氣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鬧出了人命糾紛,只需關起門來,神仙老爺們與當地朝廷與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財消災,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錢,朝廷就會代為給出一筆撫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都不想這種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復返。

  哪怕以後儒家書院會更多插手事務,這是一種大勢所趨,可你們大驪宋氏都退回大瀆以北地界了,沒道理繼續管這管那,肆意插手別國內政。

  范峻茂快速寫好那份名單,字跡潦草,她再往那張椅子方向輕輕一推。

  不見陳平安有任何動作和氣機漣漪,紙張便不露痕跡地更換路線,飄落在書桌那邊,皇帝宋和先行過目,點點頭,再拈起紙張,抬起手,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這才伸手接過那頁紙張,說道:「肯定不會讓范山君為難。要說事情有大有小,卻總是有商有量的,將來他們一趟大驪京城之行,說不定還能跟我們大驪額外談成許多互利互惠的山上買賣。所以有請范山君把我們大驪的誠意帶到南岳地界,免得誤會叢生,橫生枝節,導致無事變有事,好事變壞事。」

  范峻茂板著臉點點頭。

  今天你是東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先由著你官威重,但是等著,以後你陳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幾個閉門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幾個名字?」

  陳平安低著頭看著上邊的名單,抬起頭,輕輕晃動手中紙張,笑道:「分量太輕了些。」

  都是些小魚小蝦,名單之上,國力最為雄厚的的一個龍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黃庭國的底蘊相差無幾。

  最大的一座仙府,風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嬰境的掌門山主,戰時不見風角派仙師的任何蹤跡,整個門派都神隱一般,戰後重歸故地,風光無限,除了恢復祖師堂神主之外,還用極低價格一口氣將淪為無主之地的七八處風水寶地,一並收入囊中,如今祖師堂成員,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擁有國師、護國真人、皇室首席供奉頭銜的仙師,就有五六個之多,穩坐釣魚臺,大肆斂財,占盡好處,賺了個盆滿鉢盈。

  如果陳平安沒記錯的話,最近就有一樁與風角山有關的山上風波,鬧得沸沸揚揚,緣於一個門派舊址被風角山給鳩占鵲巢了,就去找本國新帝求個公道,結果一場由皇帝本該秉公決斷的議事,從新任護國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風角山的仙師。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這中間就只能是搗漿糊,當和事佬,一邊說著息事寧人,和氣生財,莫要給外人看笑話,一邊偏袒風角山,那個滿腔憤懣的金丹境掌門,當場就揚言要帶著所有譜牒修士,搬遷到大瀆以北,投靠大驪宋氏。朝廷根本沒理會,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說了幾句輕飄飄的客氣話,明擺著是都懶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個道場破碎大半、法脈青黃不接的小門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則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難孝,上梁不正則下梁歪,這就是常理。

  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則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給了一份名單,陳平安竟然還不知足,這不是得寸進尺是什麽。

  范峻茂已經打定主意,堅決不增添剩餘幾個名字,與此同時,以後再不參加任何一場大驪京城議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在這件事上,陳國師別忘了還有那些豪強門閥,都覺得大驪宋氏在這件事上寸步不讓,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書院裡邊,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嚷著要跟觀湖書院討要個說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譽朝野文壇的士子,要讓書院出面邀請你們某位禮部官員,好與大驪朝廷當面對質。」

  既然咱們倆都這麽喜歡攬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當背了個鍋,頭疼過後,現在就輪到你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為難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面無表情。

  當面對峙?你們這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傢夥,是點名要求大驪陪都洛京的新任禮部尚書魏禮出面,跟你們吵幾句,還是覺得官位不夠分量,要求我這位大驪京城的禮部尚書親自走一趟觀湖書院?

  「都理解。」

  陳平安將那張紙輕輕折疊起來,收入袖中,點頭笑道:「不接受。」

  老尚書沈沈在陳平安落座後,就再沒有打盹,老人雙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這話我愛聽。

  心情舒暢,老尚書嘴上所說卻是另外一番言辭,笑呵呵道:「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呐,可別打官司打到觀湖書院去,再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都會驚動中土文廟了,到時候如何是好?」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們找對人了。」

  老人故作驚訝,自顧自說道:「萬一文廟到時候派遣禮記學宮的茅司業,來咱們寶瓶洲主持公道,幫著調解糾紛,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林鹿書院,就建在披雲山,相信誰都不會這麽自討沒趣。

  可若是跟觀湖書院告狀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廟討要公道了,結果來了個曾是文聖一脈弟子的茅司業。

  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晉山君說了句公道話,「在劍氣長城,一拳就倒二掌櫃,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換一句了,單槍匹馬陳劍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家山君別這麽說話不講究。

  同樣作為中岳儲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萬樹桂聽聞此言,嫣然一笑,果然還是咱們山君最是大氣,能夠當面開玩笑,敢於仗義執言。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頓時變得無比詭異。

  你怎麽不直接說一句,毫無背景陳山主?

  這個說法,好像最早是從中土山海宗那邊的山水邸報傳出來的。

  好多關於陳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後被其餘山水邸報紛紛「搬書」引用。

  後來好像是文廟提醒過山海宗一次,才筆下留情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似不以為意,「元嬰境,當不起劍仙稱呼。何況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劍修,在那邊也不覺得被說成劍仙是什麽好話。」

  自少年起就開始遠遊,在「那邊」停步最久,所以劍氣長城可以算是陳平安的第二故鄉。

  除了中土文廟,此外寶瓶洲的那幾個近鄰,其中東海水君王朱,是陳平安的鄰居,還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隔壁鄰居。

  北邊的北俱蘆洲,是趕赴劍氣長城最多的一個洲,沒有之一,就連中土神洲都無法與之媲美。一洲劍修,桀驁不馴,別洲之外,只認劍氣長城。

  南邊的桐葉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正在住持大瀆開鑿一事,無形中頂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況門口那邊,不就坐著一個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靈,越是需要與「外界」打交道,例如大瀆兩位侯伯,以後就免不了與東海水君府有交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備好的小冊子,「這是我們落魄山集靈峰祖師堂的譜牒成員名單,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況,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內容相對比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對我們山頭有個初步的印象,因為來得匆忙,下宗選址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我就沒有寫在上邊,如果誰感興趣,稍後我可以讓周首席作個詳細的闡述。」

  免得外界誤以為陳平安當了大驪國師,會假公濟私,先前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以後一旦解禁,煥然一新,難免會有人覺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驪,借機中飽私囊,才有了這份蒸蒸日上的新氣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請諸位自行傳閱即可,寡人最後一個看冊子就是了,陳國師,朝廷這邊能否留下這本冊子,歸檔保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冊子上邊,有些譜牒成員,還會帶個括號,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雲窟福地現任姜氏家主。

  記名供奉陌生,道號喜燭,舊道場所在,蠻荒三輪明月之一的皓彩,劍修。

  又例如暫無譜牒錄名的候補供奉謝狗,她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比較長了,曾用化名白景,至於曾用道號,朝暈,外景,耀靈……一大串,將近十個。舊道場位於蠻荒那輪大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補人選。劍修。

  這本冊子的末尾,鈐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陳平安。

  相信大驪宋氏很快就需要為陳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當然就是「大驪國師」。

  需要禮部和欽天監精心挑選出一個黃道吉日,皇帝開筆儀式的具體時辰,印章的材質,五岳江瀆、京師城隍廟和文武廟的加持,都有講究。

  老尚書沈沈看著冊子上邊的內容,嘖嘖稱奇。

  其實小冊子就只有兩頁,第一頁寫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並不記載那種更能顯現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頁寫商貿現狀,其實就有點像是對「客卿」一項的補充,光是北俱蘆洲一地,光是宗字頭的合作對象,就有骸骨灘披麻宗,女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劉景龍的太徽劍宗,此外還有水龍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內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寶瓶洲,其中有幾個名字,也很有嚼頭,例如晉青的中岳掣紫山,璞山,雍江,同為儲君之山的北岳神讖山和南岳的采芝山。

  歸功於上任龍泉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業業」和「抓小放大」。

  當然還有披雲山的知情不報,魏山君與曹督造好像心有靈犀,雙方聯手,使得一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底蘊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場精彩紛呈的觀禮正陽山,但可惜此次問劍,除了山主陳平安,其餘集靈峰祖師堂成員,都未真正出手。

  其實大驪朝廷對落魄山的真實家底,說是「所知甚少」,有點不像話,那就換個稍微委婉一點的公門用語,「瞭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細,翻過一頁,還要再翻回去瀏覽內容。

  你這位夜遊神君,裝啥裝。別說落魄山有幾個譜牒成員,山上有幾棵樹,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這就是外界誤會魏山君了,事實上,應該是落魄山連披雲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幾棵竹子都是有數的。

  小冊子一路輾轉,期間佟文暢只是掃了幾眼,有些神靈看得格外認真,一個字都不肯錯過。

  只說陌生與謝狗,兩位蠻荒劍修,一記名一候補,都沒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憑他們各自的舊道場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與謝狗,必然皆是飛升境無疑!

  幾乎所有神靈在看到這裡的時候,都會有點彆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裡邊,就站著兩位道齡極有可能長達萬年的飛升境,而且還是出身蠻荒的遠古劍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瞧著有點滑稽,這會兒再看周首席擋在門口那邊,好像將屋內屋外隔開,就順眼多了。

  屋外那兩位在蠻荒天下足夠擁有「舊王座」資格的蠻荒劍修,有姜尚真擋著,至少不會二話不說就進來亂砍一通吧?

  其實姜尚真就曾與陳平安詢問,這個在大日中開闢火精宮作府邸的謝姑娘,莫非是遠古天庭神異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陳平安一開始的猜測,如出一轍。

  但是青同給出過答案,從仰止那邊旁敲側擊而來,白景是貨真價實的妖族出身,並非神靈在人間的轉世。

  而且仰止還泄露了一個消息,那個接手曳落河的緋妃,若是按照道脈劃分,極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宋和是最後一個翻閱冊子,看過之後,輕輕合上,手掌覆在冊子上邊,笑問道:「陳國師,禮部這邊有個想法,我們春山書院,能否謀求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的候補?」

  上次文廟議事,才剛剛新定儒家七十二書院,至於所謂候補,就是能夠進入文廟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時增補,是沒有定數的,而且競爭異常激烈,大驪在內的浩然十大王朝,幾乎都有數座官辦書院早早躋身候補之列,一旦有某個書院名額的空缺,就是三十餘座王朝書院要同時走這條獨木橋。此外春山書院還有個問題,距離林鹿書院太近,再就是春山書院內那種能夠稱之為名動天下的大儒,實在是數量太少,關鍵是如今書院那邊擁有儒家君子頭銜的山長、主講和講習,一個都沒有。

  禮部尚書趙端瑾開口說道:「此事確實難度不小。」

  陳平安笑道:「春山書院能否躋身候補,我這邊說不上話,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馬了,看看能否邀請那位負責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的大先生,近期去書院講課一次。」

  魏檗說道:「只敢說硬著頭皮與大先生轉述此事,大先生願不願去不去春山書院講學,我在這裡不敢作任何保證。」

  晉青與范峻茂和蒙瓏對視一眼,就連佟文暢都抬起頭,看了眼魏山君。

  好傢夥,我們幾個山君,今天議事之前,連自擬神號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過,內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連那位大先生都已經碰過頭見過面了?尤其是連大先生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一事,都早就知曉了?

  本事這麽大,你魏山君咋個不直接去中土文廟落座議事啊。

  幾位山君心裡泛酸,在這件事上,其實陳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勸你自擬神號用個「夜遊」,甚至還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陸掌教,你魏檗當時非但不領情,還跟我急眼了。

  結果等到初次見面的大先生說夜遊神號好,你就立即換成另外一副嘴臉了。敢情是自家人說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對吧?

  呵,歸根結底,還是我陳平安,人微言輕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裝不知屋內的視線交匯。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會在春山書院擔任臨時教習,專門開課講解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攻守戰。當然這件事,還需要陛下和禮部連同春山書院一起審議通過。」

  魏檗說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親自舉薦陳國師擔任書院君子。」

  趙端瑾笑道:「好事成雙。」

  沈沈突然開口說道:「既然是講解兵法武略,陳國師去春山書院擔任臨時講習,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果去我們在冕州新設沒幾年的松雪講堂,顯然更加名正言順,而且不用等什麽商議結果,我本就掛名堂長,松雪講堂又是兵部直轄的機構,現在就可以把這件事給敲定了。等到議事結束,我領著陳國師去一趟千步廊的南熏坊,到了兵部衙署,當場給陳國師寫好一份任職公文,就別是什麽小家子氣的臨時講習了,松雪講堂的副講,齋長,陳國師可以隨便挑一個當。」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件事再議。」

  老尚書疑惑道:「再議個什麽,要麽答應,要麽拒絕,陳國師何必拖泥帶水,不爽利。」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給句準話好了,近期只會擔任春山書院的臨時講習。」

  老人錯愕不已,欲言又止。

  趙端瑾忍住笑,讓你擺老資格,跟我禮部搶人。

  陳平安笑道:「老尚書可別駡一句外鄉佬啊,我記得驪珠洞天一向屬於舊大驪本土。」

  老尚書頓時吃癟不已。

  當年崔國師自己都不計較什麽,你一個綉虎的小師弟,翻什麽舊賬,還這麽記仇?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說道:「雲霞山,長春宮,篁竹劍派,老龍城,這幾個候補宗門,我們都幫幫忙,在合乎文廟規矩之內的前提下,儘量促成它們都能夠躋身正式宗門,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他們自己也需成色足夠,我們才能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門數量越多,再與在座各位相處融洽的話,山水氣運就可以更加穩固,這些山上的謀劃,就一個宗旨,戰術上未雨綢繆,早做周全的準備,戰略上做最壞的設想,假設還有第二場大戰。」

  最後這句話,整個浩然天下,可沒幾個敢想敢說。

  一說到那場「大戰」,皆是心有餘悸。

  不過陳平安的這份名單之內,竟然有一個篁竹劍派,還是讓不少高位神靈倍感意外。

  先前見到陳平安落座,他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正陽山要吃不了兜著走。

  難不成是當了新任國師,就顧全大局,以德報怨?

  一聽到這個,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與正陽山都能如此好說話,跟我反而錙銖必較?

  唯獨魏檗,依舊氣定神閒。

  屋內有一扇巨大屏風,繪製一洲山河形勢圖,用朱筆標注出所有國家的名稱,以墨字書寫宗門、門派。

  寶瓶洲齊渡以南,神誥宗,真武山,雲林姜氏,都是香火綿延的老字號勢力。

  還有一佛寺一道觀,都屬於寶瓶洲新晉宗門,再加上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以及就建造在披雲山上的林鹿書院,都躋身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共同穩固一洲氣運。

  其中廣福禪寺,先前舉辦了一場升座典禮,落魄山這邊還曾寄去一副對聯。

  而道場位於玉壘山的那座顯靈觀,一向名聲不顯,除了當地土民供奉祭祀,就連附近幾國朝廷都不太重視,這座道觀的處境,跟躋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顯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驪宋氏納入正統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顯靈觀躋身宗門,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寶瓶洲何時多出了這麽一位道教真君。

  這位立廟於山水接壤處的道門真君,較為罕見,道號有二,「清源」,「搜山」。

  相傳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隨著前去那邊遊歷的外鄉練氣士越來越多,都說山腳那條常年青霧彌漫的大江之上,曾見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靈,騎白馬,手提長刃,率衆游獵歸山,於波面揚鞭而過,車駕浩蕩,威儀無雙。

  論相貌與神氣,不輸披雲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此君司掌神職寬泛,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轄節制。

  此外舊白霜王朝境內,道門天君曹溶道場所在的靈飛觀,憑藉功德,由觀升宮,躋身宗門,靈飛宮的首任宮主湘君,道號洞庭。

  如今寶瓶洲的宗門數量,哪怕相較於一些個大洲,都不算少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個不太成熟的建議,只說我們大驪國境之內,整個寶瓶洲北方地界,宗門仙府與山水神靈的升遷貶謫,兩者同理同例,不是當了宗字頭就可以一勞永逸了,若是犯禁過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門頭銜的。」

  「舉個例子,例如大驪可以幫助正陽山的下山篁竹劍派抬升為宗門,前提是只要他們立功足夠,能夠被記錄在文廟功德簿上。」

  「與此同時,也可以將作為上宗的正陽山摘除宗門身份。」

  御書房內再次陷入沈默。

  陳國師舉了個好例子……

  虧得正陽山今天沒有沒有劍仙參加議事。

  「事關重大,到時候寡人和陳國師,會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專門商議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後還要邀請林鹿書院和觀湖書院協商。」

  宋和笑道:「接下來我們先討論錢塘長補缺一事,除了大驪禮部舉薦的人選,長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儀的屬官,趙尚書,你將三份檔案給諸位傳閱,我們看看誰更合適擔任錢塘長,看過檔案,先由趙尚書和兩位侯伯替大家介紹一番,然後諸位可以暢所欲言,早就關係熟悉的,舉賢不避親。」

  禮部尚書給出了三份檔案文書。其中岑文倩的履歷,屋內都比較關注,多看了幾眼,因為祠廟金身祠廟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氣最小,以至於某些神靈,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長春侯府提名的人選,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於完成了一樁在山水官場上連跨三個大臺階的壯舉。

  所以楊花對此沒有抱任何希望。

  反觀同僚淋漓伯曹湧的提名,顯然更有希望通過大驪朝廷的審議,至少是可以與大驪禮部舉薦人選爭一爭的。

  一來曹湧本就是舊錢塘長出身,大驪朝廷必須再者這類在內部按部就班的升遷,更符合山水官場的慣例。

  按照檔案顯示,老魚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個大驪藩屬國的數州學政,後來因為擅長經濟庶務,轉任轉運使,曾經住持一國漕運疏浚開通和糧倉營建,後來又全權負責胥吏冗員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轉任吏部侍郎,最終官至禮部尚書,只是當了沒幾天,很快就致仕還鄉了,岑文倩死後被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號文端,可謂哀榮至極。但是等到深受百姓愛戴的岑文倩去世後,再被家鄉百姓自發籌錢立廟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為庇護一地的英靈,照理說,本該順勢升任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師城隍才對,岑文倩卻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禮部員外郎,出京封正擔任那條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後更是一直不得升遷。

  看到這裡,屋內神靈都已經心中了然。

  岑文倩的這幅官場升遷圖,其實很清晰,那個小國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當「惡人」,只說裁減胥吏一事,於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場上了犯了衆怒,皇帝自然就「順應民意」,對岑文倩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讓岑文倩當了幾天的禮部尚書,算是把致仕後的官場待遇提了一級,如此一來,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岑文倩,算是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對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敵,更是有了個皆大歡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夠成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靈,廟堂上還活著的同時代公卿勛貴,或是代替他們占據官場要津的門生故吏們,當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夠在山水官場步步高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再加上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這類官場門道,層出不窮。

  之後的履歷,岑文倩就比較官運亨通了,跳波河與疊雲嶺是山水鄰居,先前都在齊渡長春侯轄境之內,因為由於跳波河改道,改為老魚湖,岑文倩轉任湖君,等於連跳兩級,從河伯躋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後,岑文倩受到長春侯楊花的舉薦,在大驪陪都的工部任職,最後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員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點卯,何時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體事務的交接進程。

  只是一位已經屬於破格提拔、而且還沒幾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補缺一位正三品的錢塘長,是不是有點癡人說夢了?

  不管如何,能夠在大驪御書房,拿出來議事,岑文倩也算是簡在帝心了。

  看來長春侯楊花對這位水府下屬,不是一般的器重。

  這就叫官大一級壓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後趙端瑾、楊花和曹湧分別作補充,介紹三位候補人選。

  在這期間,就數長春侯說得最少,她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岑文倩的情況。

  蒙嶸率先說道:「錢塘長是要職,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內屈指可數,折水敷文,江水兩岸,自古就是人傑地靈、文運濃郁之地,現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廟金玉譜牒上邊的正四品,越過從三品,擔任錢塘長,不算太誇張。」

  佟文暢開口說道:「我與蒙山君意見不同,推薦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誰都不熟,只從紙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優點。」

  說了等於沒說。

  范峻茂說道:「連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晉青說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剛烈,又當了很久的錢塘長佐官,兩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還是比較合適補缺的。」

  兵部老尚書笑道:「所以歷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鎮潮水嘛。」

  曹湧臉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趙尚書,大驪京城工部這邊,有無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歷和考評,如果有的話,今天可以拿出來做個參考。」

  趙端瑾答道:「有。馬上就可以拿過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趙尚書立即派人取來過目。」

  范峻茂靠著椅背,輕輕呵了一聲,比起那種毫不掩飾的嗤笑,略好幾分。

  你陳國師都這麽說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夥兒還討論個屁,浪費口水麽,直接讓岑文倩當錢塘長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點不合適,坐門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趙端瑾摩挲腰間一塊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現出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熏坊、科甲巷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見這位並非練氣士的禮部尚書動作嫻熟,場景不斷變換,很快便從自家「禮部衙門」的一處檔案房那邊,好似隔空取物一般,從一堆卷宗當中抽取出關於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檔案記錄,趙端瑾再手指敲擊玉牌一下,景象隨之消散,唯有那份檔案留在禮部尚書的手上。

  陳平安才知道,原來御書房的小朝會議事,還可以如此作為,確實省時省力。

  屋內再次傳閱這份記錄,先前諸位在座神靈,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實事,但是具體是什麽功勞,以及如何做成的,並不清楚。但是在這份趙端瑾剛剛「搬來」的檔案之上,一目了然,詳盡記錄了岑文倩以水部員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條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寬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進行「合龍」……附加工部諸司不同官員的勘驗結果和考評內容。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大驪的山水官場,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廟和文武廟的神祇英靈,就地升遷的規矩不變,還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則,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遷,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會從外部選調赴任。除了山水相衝的忌諱,山、水神靈之間不宜互換身份,其餘京師州郡縣在內各級城隍廟,加上文武廟,都有可能轉任別地山神、水神,與之同理,後者也可以補缺前者。」

  「這是為了免得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不是一團和氣,自立山頭,報喜不報憂,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著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長久內耗,把全部心思放在爭權奪利上邊,內部同僚之間相互傾軋排擠,導致誰做得多,就錯得多,與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發,告狀成風。」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山水官場,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員不得在原籍任職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驪禮、吏兩部存檔,舉薦者,附議之人,持有異議者,都要清清楚楚寫個明白,方便以後查帳。」

  「事後證明某某人舉薦有功,不賞,這只是在其位謀其政,職責所在而已。但是如果舉薦有誤,要罰,因為這是失職。有人說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當真無妨,可以隨便理解這句話,可既然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學而優則仕,我倒要看看,當官到底是怎麽個容易。比如今天長春侯舉薦岑文倩擔任錢塘長,假定審議通過了這項任命,連同我陳平安在內,只要是今天選擇附議的,以後岑文倩在錢塘長任上的貪墨,怠政,假公濟私等等,我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按照崔國師定下的那份吏部舊例,好好算一算是怎麽個加減法了。」

  「此外,山水官場的告狀一事,必須實名舉報。但是與此同時,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瀆侯伯兩府在內,還有州一級城隍廟,作為與之職責相關的監督、功過糾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舊賬,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幾百年前的檔案,就必須查到幾百年前為止,所以從今天起,就沒有什麽既往不咎的官場講究了。再往後盯著至少百年光陰,被下屬或是官場同僚舉報的某位山水神靈,如果膽敢挾私報復,或是變著法子給誰穿小鞋,一經發現,他們又無法自證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從重處置。大驪朝廷的禮、吏和刑部,會聯手設置一個新機構,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讓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瀆和京師城隍廟,讓一司主官按時來此京城衙署點卯議事,共同負責定期查閱與之相關的卷宗。」

  曹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既然是公事公辦,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說什麽。

  而且今天陳平安是首次以大驪國師身份參與議事,曹湧何等熟諳官場門道,確實不宜開口反駁什麽。

  何況陳平安是在就事論事,不單單是針對錢塘長補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個大驪山水官場的新規矩。

  今天簡簡單單一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可就是以後整個大驪山水官場,長達百年千年的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至於另外的那些議題,曹湧就更不敢摻和了。

  除了曹湧,其實幾乎所有在座神靈,都有些頭疼。

  大驪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暫未命名的嶄新衙署,就意味著朝廷的手伸得更長了。

  但是陳平安同時提出各路神靈之間的調遷、流轉,對整個山水官場來說,又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暢突然問了個問題,「陳國師,若說識人不明,用人有誤,我們在座的,都有連帶責任,那麽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終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聲。

  這個滿臉苦相的老農,就是說話中聽,不像某些頭別玉簪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樣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過錯累積多了,就沒有功過相抵的說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詔的。」

  佟文暢點頭道:「那我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佟山君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煙桿。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務,按照大驪御書房常例,幾乎都是國師崔瀺一言決之。

  只說從大驪先帝到現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僅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檯面上的提議,其實陳平安早在遂安縣村塾那邊,就已經跟皇帝宋和通過氣,雙方一邊散步一邊詳細聊過,陳平安會解釋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優勢與長遠的隱憂,與之相對應的後手方案,在不同的階段,如何查漏補缺,如何更換方針,陳平安都有相關的闡述。

  陳平安並不清楚師兄崔瀺是怎麽當國師的,又是如何與歷代大驪皇帝相處的。

  只是以誠待人。

  「難就難在成敗互因,理無常泰。但不是沒有解決的方案,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不斷糾錯。說難也是登天難,若是任何一個國家、朝廷和君臣,出現問題,都能解決問題,何來國祚斷絕,改朝換代。所以不是崔師兄訂立的規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項政策到了不合時宜的地步,到了僅憑細節上的調整,框架上的修繕,都已經無法解決某個癥結的關鍵階段,那就別無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樣是一種糾錯,無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項需要拿到小朝會去反復討論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藥。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錯糾錯的舉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飲食進補。」

  等到皇帝陛下都認可岑文倩,那麽關於錢塘長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議事,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長春侯,鬆了口氣。

  楊花用眼角餘光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記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將這個細節,與小米粒說一說,他絕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問道:「魏山君有沒有提案?」

  魏檗點頭說道:「我北岳轄境內,玉液江水神葉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換江河道場,願意平調,甚至可以自降半級。」

  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寫在那枚竹簡之上的提議。

  魏山君純屬沒事找事罷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書桌對面的那堵空白牆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劃,便「打開」一幅山水畫卷,趙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長畫桿,點了點畫面幾處,都是如今暫時神職空懸的江河祠廟舊址所在,一一顯現,隨著趙端瑾的手中竹桿牽引,它們一一「飄落」在兩排椅子中央地帶的空中,批注文字與袖珍建築,以及一條條蜿蜒如蛇的江河雛形,一並懸停靜止,然後尚書大人就開始講解這些江河的水性、來源以及諸多支流概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皇帝陛下會心一笑,因為瞧見那位新任國師,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難得這位真身還在村塾教書的陳先生,有這麽一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事情。

  老尚書沈沈同樣開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謝狗背靠牆壁,打著哈欠,伸手輕輕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咱們山主為啥臨時改變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說這叫事趕事,時機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計劃,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後,再來決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驪京城。

  玉宣國京城事了,去龍泉劍宗給人當伴郎,再與好友一起遊歷浩然六洲。

  這種事情,小陌並不會對謝狗如何刻意遮掩。

  謝狗又問道:「山主這次出山擔任大驪國師,宋長鏡,還有那個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們就都沒有意見?」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沒說。」

  謝狗說道:「山主不說,你就不會問啊?」

  小陌說道:「我對這些事情又不感興趣。」

  謝狗咧嘴笑道:「擔任次席供奉,這麽大的事,咱們山主都不曉得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太不見外了。」

  小陌微笑道:「這是前不久我的一個提議,公子覺得可行,就當真了,因為周首席剛回落魄山,公子本來是打算近期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到時候再拿來出來說道說道,看看大家的意見。」

  謝狗白眼道:「費那勁做啥子,咱們落魄山一直以來,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個個嘴上不說而已,心裡敞亮得很!」

  小陌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謝狗滿臉不以為然。

  小陌解釋道:「你會這麽想,並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為我解惑,同樣會誤會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說法,是因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盤,那些有了決定再與我們公開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顧到了我們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無異議的。事實上,有異議的事情,但凡會讓誰感到為難的,公子就根本不開口了。」

  謝狗嘆了口氣,「當個山主就這麽心累了,當了國師,還了得?」

  小陌笑道:「當了國師會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態。但是只說當山主,公子並不覺得有絲毫的心累,反而覺得很開心。」

  謝狗問道:「又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小陌搖頭道:「不用公子說,我們旁人就都看得出來,你覺得呢?」

  謝狗趕緊點頭,「那必須啊,這麽簡單的事實,我們都看得出來!」

  屋內那邊,等到為玉液江水神娘娘選定祠廟新址,宋和笑著開口說道:「暫停議事,諸位可以休歇一刻鐘。」

  就等這句話了,佟文暢摸起煙桿,看了眼陳平安,後者默契點頭,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後者亦是點頭。

  他們仨幾乎同時站起身,走出御書房,再來到檐下廊道,三個原本半點不熟的「同道中人」,兩先一後,開始蹲著抽旱煙。

  璞山山神傅德充暫時還不清楚,自己跟著那倆,依葫蘆畫瓢,就這麽一蹲,就成了以後他再來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的一個習慣,次數多了,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傳統了。

  出屋子透口氣的,其實不多,還是留在御書房內,趁機與皇帝陛下閒聊幾句的,更多。

  姜尚真見沒人主動跟自己打招呼聊閒天,便悻悻然起身,跨過門檻,來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謝姑娘。」

  小陌一貫是黃帽青鞋的裝束,反而是那個兩頰腮紅的貂帽少女,腳踩一雙雪白的飛雲履,足下生雲,寓意飛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謝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風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綳臉強撐著,出門在外,必須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來,我平時不這樣,很好說話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說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說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燦爛,「其實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無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謝狗說道:「鄭大風說了,咱們山上的仙家酒釀,都是周首席花大價錢買來的珍藏,出手闊綽,別人是幾壇幾壇買,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買!」

  姜尚真開始駡自己了,「人傻錢多。」

  周首席這麽聊天,謝狗就有點跟不上趟了。

  小陌說道:「周首席這叫既能掙錢又能花錢,不愁錢,也不為錢發愁。修行理當如此,不分酒桌內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趕緊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將首席供奉的頭銜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著走出御書房的,看她的架勢,是要與陳山主興師問罪來了。

  好像陳大劍仙正在與佟山君扯閒天,說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勢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暢聽到這句評價之後,難得擠出個笑臉。

  范峻茂就更來氣了。

  陳平安抬起頭,伸手揮散些許煙霧,主動開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氣,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點就要掉頭走人。

  不好面子,跟沒面子,能是一回事?

  這位即將獲得「翠微」神號的女子山君,剛要挪步,她就聽到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在屋內,不好壞了規矩,我在這裡給范山君道個喜,梓桐山與其餘四岳有點不一樣,文廟會額外贈予南岳一塊匾額,天下青山。至於將這塊匾額掛在何處,是山門口,還是府邸大門,或是書齋,就看范山君的個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別稱,以此作為山君神號,不能不說是一個山水官場的奇跡。

  北俱蘆洲歷史上,曾經有個堪稱龐然大物的宗門,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領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譽為隱仙,祖師堂的堂號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為過眼雲煙,與「翠微」相關的山上門派名稱、練氣士的道號,在文廟那邊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請,悉數駁回,其中緣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個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閥,早年在老龍城登龍台那邊結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練氣士楚陽,他就出自這個家族,只不過這個「翠微」屬於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擬神號「翠微」,再通過文廟的審議勘驗,屬於撿了個天大的漏。

  不曾想還能白拿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范峻茂瞪大眼睛,「當真?!」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這麽大意思的匾額內容,一來不是誰都敢寫的,就算真有那種犯渾的讀書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懸掛,你傻當我也傻啊。

  確定陳平安不是開玩笑,范峻茂難掩喜色,「雖說明知是打一悶棍再給顆棗吃的路數……」

  說到這裡,范峻茂都笑出聲了,伸手揉了揉臉頰,「不打緊,我也認了!這樣的路數,再來幾回都不成問題。」

  魏檗在旁調侃道:「扇一巴掌給顆糖吃的路數?這種耳光,我也喜歡啊,怕什麽臉疼,就怕對方的手掌打腫了不願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陳平安不再心聲言語,開口笑道:「范山君這會兒不嫌棄烏煙瘴氣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場嘛。」

  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幾個躲在幕後拱火的勢力說給陳平安。

  不曾想陳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擺擺手,重新以心聲言語道:「說了不讓你為難的,又不是什麽場面話,不然我為何故意火上澆油與你多說一句,名單上邊漏了幾個?就是看你在氣頭上,篤定你肯定不會順著我的意思開口說下去,否則你要真爽快答應了,補全名單,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內以心聲言語提醒你一句了,我們才好打個配合,演一場戲。像現在就很好,就當是大驪宋氏給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給那些漏網之魚留了一個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個臺階下,結果還是那個結果,卻都不至於把關係弄得太僵。UU看書wWW。UUKANShU。CoM 他們如果懂得一個下不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誤以為大驪朝廷怕了他們,以後反而得寸進尺,那就別怪大驪不留半點情面了。」

  范峻茂一時無語,沈默許久,有些惱火,「陳平安,你幫忙說說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塊當官的材料,還是我天生就不適合做官?」

  陳平安微笑道:「要把官當得不像官,並且還能不挪窩,不被排擠得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當得越來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滿臉無所謂,笑道:「這些大道理,聽聽就行了。」

  陳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聽聽看,我再說一個有人說過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彈耳朵,「看在那塊匾額的份上,說說看,我且聽著。」

  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嘛。

  陳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煙,悠悠吐出煙霧,卻長久無言,只是怔怔看著前邊,好像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餵了一聲,提醒陳平安別發楞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這位女子山君,曾經獨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對如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的蠻荒妖族大軍,她好像與整個人間無聲豪言一句,山頭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還真就不走了!

  陳平安回過神,笑著與她說了聲抱歉,然後他果真以「有人說過」作為開場白。

  「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親近,也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疏遠,理貴適中平常心,不可過厚與太薄,我們還是我們,我們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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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19 11:45:4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4章 也是故鄉

  檐下煙霧裊裊,霧裡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問道:「知道是哪位陪祀聖賢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禮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好說,暫時確定的,只有披雲山和掣紫山,分別是大先生和周國,舊朱熒王朝地界,劍修比較多。」

  范峻茂說道:「有機會跟范二喝頓酒,勸勸他,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打光棍,不像話,賺錢就那麽有意思嗎?一年到頭半點不閒著,稍有空閒,也是跑去跟賬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厮混在一起,到底圖個啥,每天打著算盤,對著賬本傻樂呵。」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單純喜歡掙錢,很純粹,跟武夫學拳,劍修練劍差不多,自得其樂。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會主動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湧喊出來,他的好事被你給攪黃了,可別落下心結,山水神靈,都長性著呢。」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說我請他出來聊兩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著一起。」

  陳平安不適合回去一趟再拉著淋漓伯找地方單獨私聊,痕跡太重了。今天議事的,哪個不是公門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個說話不靠譜的,官場的彎彎繞繞,一句話裡藏著好幾個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準,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書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聲問道:「魏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也是這麽當官的?」

  魏檗啞然失笑,「反著來就可以了,幾個意思用一句話說明白,說話和聽話的,雙方都不費勁。或者乾脆不說話,劍修講理,還不簡單,何況那裡還是劍氣長城。」

  范峻茂點點頭,「懂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評。

  范峻茂說道:「魏夜遊,你是不是沒有聽明白,我這可是一語雙關,對劍氣長城和浩然官場,有褒有貶的。」

  魏檗微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這個,不就等於跟周首席談掙錢如何輕鬆,與小陌先生說禮數嗎?

  就像先前晉青在議事過程當中,故意調侃幾句陳平安,什麽一拳就倒二掌櫃,什麽單槍匹馬大劍仙,看似插科打諢,豈是沒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陳平安的末代隱官身份。其次是為陳平安做鋪墊,引出陳平安後邊的那句「自嘲」,元嬰境而已,當不起劍仙一說。

  畢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測陳平安到底是什麽境界,如何能夠做成城頭刻字的壯舉,飛升境劍修,還是更高?

  若真是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劍修,有此個人實力,再加上大驪國師的身份,那麽以後每次在大驪御書房,還商議個什麽。

  可一旦陳平安的境界當真只是元嬰,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對於在座的一洲高位神靈而言,就都覺得可以談事情了,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是那種有商有量的議事。

  至於陳平安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調太高,萬事最怕開頭太容易。

  劍修適合戰場,不適合官場。

  在屋內與一位熟識山神閒聊的曹湧,很快走來這邊,陳平安已經收起煙桿,站在廊下等著這位舊錢塘長。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以心聲說道:「淋漓伯,你舉薦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聞,一直沒機會接觸,岑文倩卻是我的朋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後有機會去雲水宮喝酒,再勞煩淋漓伯幫忙引薦,帶我去折江水府登門賠罪。」

  曹湧聽過之後,點頭道:「很高興陳國師願意與我如此坦誠相見,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至少在我這邊,就無需解釋了。至於伍芸那邊,陳國師且寬心,不必多想,這次舉薦他補缺錢塘長,本就是我自作主張,根本就沒跟他打招呼,當不成這個錢塘長,以伍芸的脾氣,非但不會遷怒陳國師,說不定還要喝兩盅,炒幾個下酒菜,慶祝慶祝。」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曹湧驀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順眼正陽山那幫劍仙老爺,還有過節,唯一一次給正陽山主動送錢,就是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那場宗門典禮,當時他一高興,就砸了好幾顆穀雨錢,說這個錢,花得值。」

  陳平安忍俊不禁,繼續以心聲笑道:「稍後陛下那邊,可能會商議齊渡百年之內,剩餘的幾個走瀆名額,我先前已經跟長春侯打過招呼了,碧霄宮願意讓出剩餘的那個名額。」

  山水有異,大瀆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於山神,前者往往懸掛兩塊匾額,例如楊花的長春侯府和碧霄宮,大瀆侯府,是文廟封正的衙署,碧霄宮則是水神楊花的道場名稱。曹湧這位七里瀧風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時擁有淋漓伯府和雲文宮兩塊匾額。如今都傳言北俱蘆洲的濟瀆,靈源公沈霖的那塊「德游宮」匾額,就出自某人的手筆。

  先前曹湧曾經親筆書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雲水宮已經用掉一個大驪朝廷給出的大瀆走水名額,但是曹湧還需要一個,恰好楊花那邊一直留著不用,曹湧就希望陳平安能夠幫忙與碧霄宮那邊牽線搭橋,與楊花討要那個名額。

  曹湧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對老友伍芸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摯友,是蛟龍之屬出身,到了金丹瓶頸,急需靠著大瀆走水來躋身元嬰境。

  官位升遷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廟金身高度的提高,來得穩妥且實在。

  其實伍芸對於補缺錢塘長一事,就像曹湧說的,興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陳平安提及神位流轉一事,等於是打通了數道壁壘,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瀆成功,還怕沒有官位?

  神靈之屬,最不缺的,就是光陰。

  曹湧說道:「這個走瀆名額,有價無市,實在是太過珍貴了,關鍵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瀆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憂了,否則我也不會跟陳國師開這個口。」

  陳平安打趣道:「曹兄,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兩銀子,找人借錢的人,口口聲聲說這十兩銀子能值一百兩銀子,生怕借出錢的一方不曉得賣了一個多大人情,怎麽,曹兄就這麽家大業大,生怕我不討債?」

  曹湧大笑不已,「都好說,討債喝酒兩不誤。陳先生如今可謂兼官重紱,想來只會越來越事務繁忙,不這樣,怕陳先生不會光臨寒舍啊。」

  陳平安微笑道:「幫人幫己,何必言謝。禮尚往來,細水流長。要說喝酒,我還真沒慫過,除了劉劍仙,酒桌上誰都不怵。」

  曹湧點點頭,「陳先生,以後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隻說我雲水宮與錢塘水府兩處,都好說。」

  言外之意,無論是大驪國師的陳平安,還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見投緣且攢下了兩份私誼的「陳先生」,曹湧的淋漓伯府和雲水宮,與昔年部屬扎堆的錢塘水府,都會將這份人情記在心裡。哪怕陳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將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下山游曆,路過兩地,定然是座上賓。

  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進了御書房,曹湧與座位相鄰的長春侯點頭緻意,以表謝意。

  楊花不明就裡,她只是出於禮數,與這位淋漓伯點頭還禮。

  事實上,這個走江名額,是陳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討要而來。

  御書房內按例不得心聲言語,何況以曹湧的性情和楊花的行事風格,小朝會結束後,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宮和雲水宮都不一定會有書信往來。而且就算曹湧主動與楊花聯系,楊花又不是范峻茂,她肯定不會直接給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釋並無此事。畢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來的大瀆侯爺,楊花需要步步為營,坐穩官場位置,不允許她像范峻茂那麽說話做事。

  陳平安摸出煙桿,重新回到台階那邊,因為最早是陳平安和佟文暢先蹲著抽旱煙,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個位置,兩位山君一左一右,襯托出陳國師的居中位置。方才陳平安起身去跟曹湧閒聊,回來後,好像不願多走那兩步路,就很隨意地蹲在傅德充身邊,便換成了這位中嶽儲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什麽。

  陳平安開口笑道:「盧白象當年選擇在璞山落腳,這些年來,傅山神照拂很多。」

  隻說一事,便可見真性情。

  當初盧白象的嫡傳弟子元來,就是在璞山地界,尋見了一樁不小的仙家機緣,元來一個純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根的破碎秘境,裡邊珍藏有兩道舊朱熒開國皇帝埋下的金書玉牒,龍氣濃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照理說,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産,元來等於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裡挖出一壇銀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濟也該來個分賬,但是傅德充對此很無所謂,說這些仙家機緣,對山水神靈而言就是雞肋,有緣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簽訂了一紙契約,不但都送給了元來,傅德充的山神府那邊還出人出力,主動幫著盧白象師徒三人修繕秘境。

  傅德充笑道:「談不上照拂,我與盧先生性格相投,一見如故。經常下棋,我就沒有贏過。」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傅山神,對白玉京陸掌教比較推崇?」

  傅德充的書齋都命名為秋水靈府,何況陸沈還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誠道:「不是比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對陸沈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神職低微,緣慳一面,大是憾事。」

  陳平安點點頭,「讀書人,只要稍微有點慕仙向道的,就都繞不過陸沈。」

  傅德充小心翼翼問道:「聽說陳國師與陸掌教早就認識?」

  陳平安笑道:「恩怨分明,關係還不錯。」

  傅德充羨慕不已。

  佟文暢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問道:「傅山神,你們璞山的古檀,當下還有閒餘木材嗎?鹿角山和鸞山那邊近期都在開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萬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邊,如今采伐院管得嚴,是指望不上了。來之前,兩位山神都讓我幫忙問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這邊要個實惠價格。」

  傅德充臉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陳國師的那本冊子,就薄薄兩頁的內容,你都沒看?

  陳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講一個先來後到的規矩啊。」

  佟文暢恍然道:「怎麽,璞山檀木已經被落魄山包圓了?難怪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朝我使眼色。」

  一開始還以為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話,原來是暗示自己別跟陳國師搶生意了?

  上次帶著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陳平安順便跟晉青談妥了三樁山上買賣,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舊朱熒王朝曾有四絕,名動一洲,劍修,美人,名硯,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幾乎可以與大驪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齊名,寶瓶洲中部各國宮殿、皇陵用木,都取材於璞山。而以璞山靈府秘法制成的數種檀香,有黃白青紫之異,更是寶瓶洲練氣士和帝王將相的心頭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轄境內建造一座采石場,再就是大量購買雍江水域的一種特産河砂,按照文廟重新編訂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譜牒,雍江水神和鐵符江的神位,與五岳儲君之山和大驪京師城隍廟,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廟之內,陳平安曾經見到過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盡天下水脈、繼而編撰出一部《水經》的酈老神仙,不但見過,當時還聊過一番閒天。老一輩學人的風采,往往是學問越高,心態越平,胸襟寬廣。

  雍江位於舊朱熒王朝境內,古書《水經》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陳平安遞出那本冊子上,還有采芝山獨有的一種「幽壤」。

  道號洞庭的靈飛宮湘君,她先前在戰場遺址開辟道場,就與采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價格,購買了數量可觀的幽壤。

  而陳平安當時跟王眷談的價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還不到一點。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夥伴,被陳平安寫在冊子上邊的,僅僅是今天屋內有座位的山水道場,就分別有掣紫山,梓桐山,采芝山,璞山,雍江。

  至於披雲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夥伴?

  佟文暢問道:「陳國師,桐葉洲的那條大瀆開鑿,還缺不缺錢?」

  陳平安說道:「前中期所需的兩筆神仙錢,目前都已經有著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內不愁錢。」

  佟文暢又問道:「約莫籌集了兩萬顆穀雨錢?」

  關於這件大事,寶瓶洲議論紛紛,在山上早就傳開了,都在猜測那座建造在雲岩國京城的臨時「祖師堂」,如今賬簿上到底躺著多少顆穀雨錢。

  比如陳平安之前在疊雲嶺做客飲酒,山神竇淹就曾主動提及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詢問陳平安適不適合砸錢進去,可別打了水漂都沒個聲響。陳平安就建議竇淹和岑文倩,手頭如果有閒錢,不妨試試看。他會用一種類似青萍劍宗代持的方式,讓疊雲嶺和老魚湖入股。

  最終竇淹便發發狠,東拼西湊,加上借債,與幾個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顆穀雨錢,寄給了落魄山。

  不過岑文倩還是沒有參與此事,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字,窮。如果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兩個字,清貧。

  陳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問道:「能不能說個大概數字?」

  陳平安說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錢,隻說第一筆已經到賬的穀雨錢,大概是三萬顆穀雨錢。」

  青萍劍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兩千,皚皚洲劉氏一萬,玄密王朝鬱氏兩千。

  然後張直的包袱齋,主動找上門,又增加了四千顆穀雨錢。

  此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穀雨錢入賬,多是桐葉洲還有點家底的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美其名曰共襄盛舉。

  而王朱的東海水君府,則一口氣拿出了足足一萬四千顆穀雨錢。這麽一大筆神仙錢,會作為中期預算,暫時不動。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陳平安笑道:「不比我們齊渡開鑿成本低,桐葉洲那邊開銷要大很多,各項支出,細分的類別,就多達一百二十多種。」

  佟文暢點點頭,「好事。」

  沈默片刻,佟文暢說道:「如果錢不夠了,陳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傅德充笑道:「佟山君有大手筆?」

  佟文暢搖頭說道:「就只有一點積蓄,三四百顆穀雨錢的樣子吧,錢不多,只能算是一點心意。甘州山沒什麽掙錢門路,我也不擅長經營之道,論家底,遠遠不如鹿角山和鸞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可不像是三四百顆的口氣。」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錢了,我都不忍心與佟山君開那個口。錢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暢咧咧嘴,臉上難得有些笑容。

  傅德充想起一事,問道:「陳國師,就沒有想過大驪這邊?」

  陳平安搖頭說道:「以後再說吧。」

  他確實猶豫要不要讓大驪王朝,參與到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當中。

  一刻鍾的休歇功夫,倏忽而過,重新返回御書房議事。

  佟文暢雖然沒有怎麽看那本冊子的第二頁,但是第一頁的內容,看得很仔細,佟山君甚至還曾盤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劍道宗門,有誰可以擁有兩位飛升境劍修,答案當然很簡單,一個都沒有,事實上,在周神芝戰死之後,擁有一位飛升境劍修老祖師坐鎮山頭的宗門,都沒了。

  當然南婆娑洲那邊,齊廷濟的龍象劍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著臉皮,與陳平安請求一事,能不能以後遇到陸沈,幫忙遞句話,只是念頭才起,就被這位璞山山神給壓下去。

  只因為當時陳平安在說自己與陸沈關係不錯之前,有四個字,恩怨分明。

  ────

  在外門知客陳舊被竹枝派「趕出門」之後,其實影響不大,至多就是溪邊再無那個垂釣的身影。

  接下來,就是青靈國京城,開始正式商議裁玉山續租和競價一事,起先是青靈國禮部、戶部兩位尚書一同出面,竹枝派這邊由掌律祖師淩燮親自下山,來這邊負責競價,此外對裁玉山感興趣的,還有兩個小門派,只是底蘊都不如竹枝派。正陽山這邊,卻不是青靈國預料的水龍峰夏侯瓚,而是雨腳峰峰主庾檁,所以先前禮部尚書說忙碌國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麽日理萬機了,很快趕來。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開始後悔,不該走這麽一趟。

  因為那兩個湊數、更多是想要碰碰運氣的的仙府小門派,很快就退出了開采裁玉山的競價,算是賣了一個面子給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淩燮與正陽山庾檁,雙方身份懸殊、境界雲泥的兩個人,卻一路把價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顆穀雨錢!

  庾檁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與竹枝派掌律祖師說了一句,買賣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這種意氣之爭。

  淩燮生硬頂了一句,裁玉山是我們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家業,沒了裁玉山,我們有何顔面去祖師堂敬香?!

  庾檁笑了笑。

  在那個如坐針氈的皇帝陛下看來,如果只是這樣,到此結束,這位雨腳峰的金丹劍仙,可能就會罷手了。

  不曾想淩燮偏偏多嘴說了一句,別說是八十顆,就算是一百顆兩百顆穀雨錢,我們竹枝派都必須守住這份家業!

  庾檁放下茶杯,笑著說了一句,那我喊價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價一顆,都不用是什麽穀雨錢,雪花錢就行,我就退出。

  結果就是庾檁用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的極高溢價,為正陽山買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來,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雞足山一座山頭,但問題在於門派祖師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這個消息傳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風都傻眼了,整個議事堂十來個練氣士,同樣都是面面相覷。

  郭惠風心情複雜至極,她其實與掌律淩燮事先約好了,後者這次去青靈國,能夠花三十顆續租是最好,至多喊價到四十顆穀雨錢,再多,就沒有必要了。

  可問題在於淩燮的做法,並不算錯。內心深處,郭惠風確實遠遠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擔心一向希望能夠加入正陽山的雞足山,會在這件事上選擇袖手旁觀,所以郭惠風在淩燮主動要求出面商談議價一事,郭惠風還是有些意外之喜。雖然她與淩燮關係一般,但還是願意相信淩燮不會在這種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於在這種涉及師門榮辱的大事上骼膊肘往外拐。

  等到淩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師堂內,淩燮說出一個讓不少祖師堂成員犯嘀咕的內幕。

  庾檁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們答應成為正陽山的下山,我們就可以繼續保留裁玉山。

  郭惠風眼神淩厲,死死盯住那個雞足山一脈的掌律祖師!

  淩燮神色自若,說她當場就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後淩燮又說了一句,我們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遷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雞足山,根本無法在這裡立足,不用百年,就會香火凋零,不如去南邊找個地方落腳。

  郭惠風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了。怕就怕正陽山諸峰劍仙,不會讓他們順利南遷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師爺傳下來的祖傳家業,是根基所在。一旦搬遷,宛如無根浮萍。

  如今寶瓶洲南方,都已紛紛復國或是立國,百廢待興,那邊確實有很多的機會。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遷,他們一衆練氣士,帶著曆代祖師爺的神主,一同南遷,但那終究是被逼無奈的下策。過江龍,豈是那麽好當的?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糾紛,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連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可她怎麽保證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樹?

  山上的藩屬關係,分兩種,一種是相對鬆散的依附關係,竹枝派與正陽山,數百年來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邊的那個落魄山,與從書簡湖搬去處州螯魚背的珠釵島,在外界看來,大緻也屬於這種關係。

  還有一種則是嚴格意義「上山和下山」的關係,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前者更多是一種盟友關係,後者卻是真正的從屬附庸,簡單來說,就是如今正陽山還管不了竹枝派祖師堂任何一張椅子的人選,但是等到竹枝派成為下山,正陽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譜牒修士任免、升遷貶謫,連同掌門、掌律在內!甚至只要正陽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讓諸峰劍修,繞開竹枝派,進入竹枝派當掌門。

  在竹枝派已經準備秘密著手搬遷事宜的時候,正陽山的祖山一線峰,也按期定例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只不過討論竹枝派和花錢買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帶的一個小小議程,對於正陽山這樣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個小小的竹枝派,掌門都只是個金丹練氣士,根本算不了什麽。

  按照正陽山先前的既定議程結果,其實也就是宗主竹皇的個人意思了,是先讓人去青靈國那邊,相信只要開價到五十顆穀雨錢,就足夠讓竹枝派知難而退了。

  事後再讓某位祖師堂劍仙找到郭惠風,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對方願意成為自家的下山,正陽山這邊可以承諾在三百年之內,不會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譜牒的任何變動,與此同時,正陽山還會幫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風有合適的人選,一些資質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陽山諸峰修行,不限人數,以此幫助竹枝派真正坐穩青靈國第一仙府的位置。

  結果因為那個淩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腳峰庾檁的意氣用事,擅作主張,等於多花了一百多顆穀雨錢,這筆神仙錢,得由庾檁自己掏腰包墊上,等到議事結束,庾檁就需要親自就將神仙錢送往祖山財庫錄檔,庾檁對此並無異議,起身領命。

  一線峰祖師堂內,如今滿月峰老祖師,夏遠翠親自擔任正陽山掌律,作為與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劍仙,還是後者的師叔,夏遠翠執掌一宗律例,衆望所歸。

  而水龍峰晏礎,這位元嬰境老劍仙,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職務平調,實則屬於貶謫。

  不過總好過那個被罰去閉門思過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煙波,大概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飛劍傳信至祖師堂這邊,收信的晏礎看過內容,臉色微變,起身道:「我們這邊的幾個年輕劍修,與竹枝派一幫譜牒修士,在那條裁玉山野溪與蘄河的交彙地界,起了些爭執。」

  竹皇問道:「兩邊可有人受傷?」

  晏礎說道:「雙方都受了點輕傷。我們這邊刻意收手了,比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邊的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離開蘄河。」

  看架勢,竹皇正要開口詢問這場衝突的緣由起因。

  呵呵,息事甯人竹宗主,萬事好說竹劍仙嘛……這些個諧趣說法,對竹皇的評價,都是寶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報的「贊譽」。

  夏遠翠已經撚須微笑道:「這個竹枝派,不錯不錯,都快有宗字頭仙府的氣魄了。」

  作為掌律祖師,這件事得歸他夏遠翠管。當然竹皇這個師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遠翠就懶得管了。

  一個個藩屬仙府門派,都想著跟正陽山拉開距離,變著法子找各種理由,不願繼續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連一個就在正陽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難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陽山的死敵,是風雷園,園主黃河已經身在蠻荒。留下的劉灞橋,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一場觀禮過後,又多出個死敵,落魄山更是讓正陽山邊界處立碑,勒石銘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如今正陽山的年輕一輩修士,尤其是天之驕子的劍修,哪裡還有臉外出曆練?

  但是竹皇在這場一線峰祖師堂內的議事,依舊不讓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衆議,執意要讓人主動去與竹枝派那邊聯系,意思就是讓雙方譜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幾分,莫要再起衝突了。

  這天,竹枝派掌門郭惠風,她獨自前往正陽山一線峰。

  這位性格堅毅的金丹女修,顯然心存死志。

  白鷺渡附近的過雲樓那邊,身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他其實當時就站在仙家客棧的一處觀景台。

  他現在比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這樁處心積慮的謀劃,那位曾經同桌喝酒的夏侯劍仙是否知情。當然答案是什麽,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師淩燮,她是什麽時候勾搭上正陽山竹皇。

  最後一件事,當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爛攤子了。

  陳平安根本不覺得夏遠翠和晏礎,會有任何勝算,比拼算計人心,兩位老劍仙,興許給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種種表現,實在是太過軟弱了,再這麽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線峰就得被其餘諸峰給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也是「陳舊」為何會在竹枝派停步,在這邊當個外門典客的原因,陳平安就是想著看看滿月峰的夏遠翠,到底想要折騰出什麽麽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現在看來,難,似乎有形勢一邊倒的跡象。理由很簡單,竹皇連一次見招拆招的舉動都沒有,這就意味著竹皇一旦選擇出手,恐怕形勢顛倒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陳平安還是不願意花那冤枉錢,就跟過雲樓報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間甲字房,「周瘦」花錢包了一年。

  如今過雲樓,已經換了掌櫃,但是只聽對方說出「周瘦」這個名字,就被嚇得臉色慘白,根本不敢跟那個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練氣士討要什麽關牒身份,直接就親自領著這位貴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間之前,隻說客官有任何需要,過雲樓都會盡量滿足。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是那周瘦與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闊綽,買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後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與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住在了這邊,於是就有了那場問劍。如今再來一個……

  距離過雲樓最近的,還是那座青霧峰,當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長腳不挪窩。

  陳平安依舊躺在那張藤椅上,開始閉目養神。

  此地距離祖山一線峰太遠,境界不夠,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劍光四起的景象。

  至於那位竹枝派掌門,此次正陽山之行,她肯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欄桿上邊,碎碎念叨。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就這麽閒?」

  陸沈轉頭笑道:「該找人的已經找到了,該辦的事也辦完了,這不是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著有始有終,必須與你道個別嘛。」

  陳平安說道:「屋內有酒,自取便是。」

  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還是沒有詢問。

  陸沈應該已經帶著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對,這個時候,照理說他們本該身在白玉京了。

  還是說眼前這個「陸沈」,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夢七心相之一?

  陸沈一個後仰,想要來一個瀟灑的後空翻,約莫是估錯了欄桿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屁顛屁顛跑去屋內拿來兩壺現成的仙釀,乖乖,竟然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過雲樓真捨得下本錢啊,這就算歸還一年的神仙錢了?要是陳山主再多跑幾趟過雲樓,不得直接關門拉倒?

  陸沈腳一勾,將一把屋內椅子摔到門外的觀景台,身形跟著飄落在椅子上,輕輕丟給陳平安一壺酒。

  陳平安沒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陸沈笑道:「這場窩裡橫的鬧劇,真相跟你猜測的那個過程,差不太多。」

  陳平安問道:「差在哪裡?」

  陸沈仰頭咕咚咕咚喝著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說道:「貧道忙著喝酒呢,懶得動腦筋了,何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走一趟光陰長河?」

  陳平安說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陸沈笑道:「竹山主他只是個劍仙,又不是未蔔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於竹皇猜沒猜到這點,貧道可就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陳平安坐起身。

  兩人行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書頁,看到感興趣的內容了,就攤開書,看那一頁的文字。

  他們先來到一條河上的青靈國官船,屋內屋外,隔著一張竹簾,當然還有夏遠翠小心駛得萬年船,事先設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陽山的這兩位老劍仙,滿月峰夏遠翠與水龍峰晏礎,先前曾經在這條蘄河之上秘密議事,討論的內容,涉及到山上幾把椅子的更換。

  陸沈掀起竹簾一角,望向屋內,笑呵呵道:「兩位老劍仙,真是老當益壯,志存高遠,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其實被他們做成了,邊境線上的那塊石碑,正陽山就可以一直留著了。」

  陸掌教的意思很淺顯,竹皇當正陽山的宗主,以後還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塊界碑,換了人當新宗主,就別想了。

  由此可見,陸沈同樣更看好竹皇。

  陸沈從袖中摸出三顆神仙錢,攥在手裡,咯吱作響,「你覺得我手中是什麽?」

  陳平安說道:「耐心。」

  陸沈一時語噎,跟笨人談天覺得費勁,想念聰明人,真被聰明人把天給聊死了,又覺得果然還是跟笨人說話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鄭居中的耐心已經持續了三千年。

  按照屋內那兩位手握實權老劍仙的謀劃,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夠的修士,買不下裁玉山,一氣之下,返回山門,公然放話,要單方面去掉藩屬名分,與正陽山徹底撇清關係。第二步,找幾個合適的年輕劍修,與竹枝派鬧出一場風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傷就可以了,夏遠翠看準了郭惠風那種外柔內剛的性格,她一定會與正陽山、準確說來是與竹皇討要個公道,那麽正陽山就給她一個說法好了,剛好拿她和竹枝派殺雞儆猴,扶植起雞足山一脈,與正陽山簽訂上宗下山的契約,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國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隻需「投牒」齊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陽山,由雨腳峰庾檁,這個在正陽山年輕弟子當中極有威望的年輕劍仙,作為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的馬前卒,能夠率先對竹皇發難。再然後,才是夏遠翠親自出馬,晏礎附和,由他們一同建議竹皇主動讓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個位於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劍派,擔任掌門。

  說是建議,其實就是逼迫竹皇離開一線峰,乖乖滾去篁竹劍派「養老」。

  只要竹皇離開了正陽山,夏遠翠自有一連串的手段,讓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陸沈走入船艙屋內,鬼鬼祟祟,一邊聽兩位老劍修在那邊謀劃宏圖大業,一邊伸手彈指某人的額頭,或是佯裝出拳襲擊後腦勺。

  陳平安一步徑直跨入屋內,擋路的竹簾形同虛設。

  在人生路上,陳平安看到過一些看似相像、實則截然相反的兩個人,隻說身邊的,就有顧璨和李槐,崔東山和陸沈。

  陸沈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視那位夏遠翠,大概是在給老劍仙看面相,數著對方臉上的肌膚紋路。

  陳平安

  陸沈笑問道:「他們膽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躋身仙人境?轉過頭來就跟他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說道:「先把好處撈到手了再說以後的事情。」

  陸沈點點頭,「也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怎麽扯得起那張竹簾子?」

  陸沈一本正經說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樣英俊,出門與人為善,從不說硬話重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打斷陸掌教的自我吹噓,問道:「我們是繼續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重走一遍回頭路?」

  陸沈反問道:「換本書看看?比如小老天爺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還是都看?」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們隻盯著兩位老劍仙就可以了。」

  陸沈無奈道:「不嫌膩歪嘛。」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耐心呢。」

  陸沈嘀咕道:「貧道就是耳根子軟,最聽不得好話。」

  之後兩人便來到滿月峰,深夜時分,圓月懸空,皎皎月光如雪鋪地,陸沈雙手籠袖站在一處觀景涼亭內,偶有一道道御風劍光在諸峰青翠顔色間穿梭,唏噓道:「此地少年練劍,如新婦子描眉梳妝,百種點綴,姿容嫵媚,惜無烈婦態。」

  陸沈帶著陳平安來到一處禁地,小祠堂內供奉有滿月峰一脈曆代祖師的神主牌位,夏遠翠在此默然敬香。

  陸沈斜靠在門口那邊,等到夏遠翠敬過香,老人輕輕掩門,大步離去。

  陸沈笑問道:「你覺得夏遠翠有幾分私心?」

  陳平安說道:「可能夏遠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陸沈說道:「若說當局者迷,你我卻是旁觀者清嘛。」

  陳平安說道:「十過五,六即一。」

  陸沈撫掌而笑,「怪哉,妙哉!」

  陳平安說道:「勞煩陸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線峰的那場議事內容。」

  在這之前,夏遠翠就有過一系列的鋪墊,其中比如老祖師曾在祖師堂內,建議諸峰弟子,只要是劍修,不論境界、道齡,只要自願,都可以跟隨他這個輩分最高、出關沒多久的老傢夥,一起通過歸墟通道,走趟蠻荒天下,在那邊出劍殺妖,不管能否積攢足夠的戰功,幫助正陽山與文廟那邊討要一個下宗的名額,至少可以扭轉一洲仙府對正陽山的觀感。至於他夏遠翠,只要宗主竹皇肯點頭,通過此事,滿月峰當天就會更換峰主。

  言下之意,夏遠翠就沒有想著活著返回寶瓶洲和正陽山。

  故而當時早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諸峰老劍修們,一個個附議此事,都願意跟隨夏祖師仗劍趕赴蠻荒,學滿月峰,更換峰主!

  只是被這個建議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舊是用了個拖字訣,說是從長計議。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一個讓人刮目相看,一個毫無懸念,依舊讓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長,這讓本就個人聲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發……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無能,空有境界,全無血性,正陽山果然是家門不幸,不幸攤上了這麽個宗主。

  諸峰仙府,各個道場,議論紛紛,開始翻舊賬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嬰境之時,就從來不敢與同境的風雷園李摶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躋身了玉璞境,面對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年輕人,結果還是不敢放一個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極的宗主竹皇,貪戀權柄,不捨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遠翠這個當師叔的,要為列祖列宗們清理門戶了。

  他會聯手明面上的晏礎和躲在暗處的陶煙波,這兩位元嬰境劍修,一起問劍竹皇。

  反正如今正陽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而且等到夏遠翠順利接任宗主一職,那撥諸峰劍修,願意去蠻荒殺妖,你們隻管去。

  陸沈打了個響指。

  兩人便來到修繕過後的一線峰祖師堂,陸沈乾脆坐在門檻上,如蛇橫路,背靠大門,雙手抱住後腦勺,右眼看屋內劍仙扎堆,左眼看屋外雲聚雲散,兩不耽誤。

  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在別人家的祖師堂內散步一般,偶爾繞過那些極為粗壯的紅漆廊柱,屬於舊木新造,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陽山的寶庫內,儲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價格,隨便轉手一賣,就是暴利。

  陳平安走回大門那邊,朝陸沈點點頭,可以回了。

  陸沈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內那個好似坐蠟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雙方重返過雲樓客棧。

  看熱鬧不嫌大,陸沈伸手指向一線峰方向,說道:「郭惠風快到山腳了。」

  滿臉笑容的陸掌教再轉移手指,至滿月峰山巔,「竹皇已經找到夏遠翠了。」

  還有個膽戰心驚的水龍峰晏礎,這位正陽山祖師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劍修,此刻心驚膽戰,死死盯住滿月峰那邊的動靜。

  晏礎隨時準備策應宗主竹皇,後者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夏遠翠活著離開滿月峰地界。

  如果萬一晏礎攔不住夏遠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礎可以陪著秋令山的那個陶煙波一起閉關思過了。

  最早晏礎之所以願意涉險行事,當然是事成之後,夏遠翠給他和水龍峰的的利益足夠多。

  按照這位元嬰老劍修最早的設想,當然是老祖夏遠翠擔任正陽山的新任山主,然後按照約定,夏老祖師讓出那把還沒用屁股捂熱的掌律椅子,晏礎順勢補缺,同時以上宗掌律身份,轉去下山兼任掌門。與此同時,夏老祖還承諾晏礎,一定會不惜財力物力,就算是砸錢也要幫晏礎砸出一個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線峰掌握的那幾條秘傳劍脈,都會一並傳授給晏礎,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將來晏礎躋身玉璞境,再不是什麽奢望。

  至於如今的篁竹劍派,等到晏礎去當掌門,肯定就要改個名字了。依照夏遠翠的布局,等他擔任宗主,入主一線峰,就會召開第一場議事,下令諸峰劍修遠赴蠻荒,相信那些個早就想要出劍殺妖的刺頭角色們,那幫地仙峰主,他們會很願意在那邊的異鄉戰場上,建功立業,不惜性命。

  如此一來,正陽山依舊有一份希望,能夠憑藉在文廟那邊積攢下來的功德簿戰功,讓下山躋身宗字頭。

  最終跟某個死對頭一樣,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

  夏老祖做事,確實深謀遠慮,滴水不漏。

  能夠當個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對晏礎而言,已經很知足了。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著,失算了。

  被晏礎一語成讖,那個雨腳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庾檁,果然是個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著事成之後,可以按功封賞撈到手那個的篁竹劍派掌律祖師不要,偷偷與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閉門思過的秋令山陶煙波,今天竟然要與自己,隨時準備一起合力出劍,截殺夏遠翠!

  秋令山那邊的陶煙波,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昨天不是說好了,你竹皇只是重傷師叔夏遠翠,讓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為何今天登山之時,竹皇直接遙遙以心聲一句,讓他陶煙波跟晏礎準備替夏遠翠收屍。

  第二場天大的變故,再次發生在正陽山頭上。

  老祖師夏遠翠的道場,一座滿月峰,被兩位上五境劍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的一師叔一師侄,同樣的玉璞境,同樣使用的正陽山劍法,最終劍術高低,卻有云泥之別。

  從竹皇登上滿月峰,面見師叔夏遠翠,再到劍光四起,照耀諸峰,最後竹皇單獨御風離開滿月峰,說要立即議事。

  其實還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場讓外界看得驚心動魄的問劍落幕,竹皇依舊一身法袍潔淨,不染纖塵。

  他沒有直接御劍去往山巔祖師堂,而是劍光畫弧驟然下墜,轉瞬間來到一線峰的山腳,飄然落地,長劍歸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門。」

  郭惠風目瞪口呆,呆滯無言。

  竹皇笑道:「清理門戶,欺師滅祖,不得已而為之,讓郭掌門看笑話了。」

  郭惠風整個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當說道:「雨腳峰庾檁與你們淩掌律爭奪裁玉山,野溪與蘄河彙流之地的那場風波內幕,我都清楚,這件事,是我們正陽山理虧了,所以接下來一線峰那邊就會有場緊急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討論裁玉山歸屬、以及確定竹枝派往後與正陽山的關係,我準備讓你們花三十顆穀雨錢買回裁玉山,同時維持竹枝派與我們的舊藩屬關係,至少在我擔任宗主的時候,始終不變,絕對不會讓竹枝派有淪為下山的憂慮,郭掌門意下如何?」

  郭惠風默然點頭。

  做夢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門,我們是君子之約,口頭約定即可,還是穩妥起見,雙方簽訂一份紙上契約?」

  郭惠風看著竹皇,沈默片刻,長呼出一口氣,沈聲道:「我信得過竹宗主!」

  竹皇點頭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郭惠風說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歡迎以後郭掌門常來這邊做客。」

  晏礎和陶煙波隱匿身形,施展了一門秘傳劍脈遁法,去了一趟滿月峰。

  見到那位坐地而死、橫斷劍在膝的老人,渾身浴血,緻命傷在眉心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鮮血潺潺湧出。

  陶煙波喟然長歎一聲,滿臉傷感神色,不知是見此場景,作芝焚蕙歎,還是兔死狐悲,憂心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步其後塵。

  晏礎面無表情,與老人拱手行禮,死者為大,榮辱是非俱往矣。

  晏礎再蹲下身,輕輕用袖子幫忙老祖師擦拭掉臉上的血跡。

  過雲樓那邊,陸沈問道:「咱倆要不要湊近了再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怕陸掌教到時候來個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個人留在祖師堂裡邊。」

  陸沈哈哈笑道:「這就有點尷尬了。」

  收斂笑聲,陸沈嘆息一聲,「可憐月有陰晴圓缺,可惜筆墨由濃轉淡。」

  青山林立,諸峰疊嶂,近山濃郁墨綠色,稍遠青翠色,更遠淡青色,最遠灰色,顔色層層淺淡而去,遙遙青山終究不再遠翠。

  世間情與景,漚珠槿豔,過眼雲煙。

  一線峰祖師堂內,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說道:「今天隻議三件事,諸位聽著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遠翠已死,滿月峰峰主之位,暫時由他竹皇兼領。

  竹皇甚至沒有解釋夏遠翠為何會死,這場滿月峰的內訌問劍緣由到底是什麽,需不需要在正陽山年譜上邊「潤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與竹枝派有關。

  最後一件事,正陽山諸峰劍修,由新任掌律晏礎領銜,趕赴蠻荒天下,一起通過東海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其中陶煙波為首的秋令山一脈劍修,屬於戴罪立功,必須先將功補過。

  至於宗主竹皇自己,準備閉關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閉關成功與否,竹皇都會親自去往蠻荒戰場。

  「山下俗子,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劍修,理當殺妖。」

  今天可能是正陽山歷史上最為簡單明瞭的一場祖師堂議事。

  竹皇實在是厭煩了那些山頭內部、諸峰之間只會拖後腿的勾心鬥角。

  既然是劍修,好好練劍不好嗎?

  正陽山那些劍脈,放在整個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麽,但是放眼寶瓶洲,足夠一個年輕劍修按部就班躋身地仙了。

  對待落魄山,竹皇當然沒有半點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夠,他作為一位純粹劍修,還是宗主,早就回禮落魄山了。

  如今寶瓶洲山上,不都說一座落魄山可以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嗎?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會獨自出現在落魄山的山門口。

  你拆我一線峰祖師堂,我就拆你霽色峰祖師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簡單,要跟人掰手腕,總得有本錢。既然結了死結和世仇,就不能單憑滿腔熱血,意氣用事。

  不然就像兩個仇家,明明實力懸殊,雙方大街上對峙,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門說句話,就得挨一個耳光,圖什麽?只是讓路人看熱鬧看得更盡興嗎?

  陸沈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時伸長脖子望向一線峰那邊,那邊祖師堂內竹皇的說話嗓音,如一顆顆雨珠墜落在陸掌教的酒碗內,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漣漪陣陣,字字清晰入耳。

  陸沈笑問道:「我們猜竹皇這次閉關是為了養傷,還是力求破境?」

  陳平安說道:「都無所謂。」

  上次觀禮問劍,竹皇肯定是藏著掖著了。不過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陸沈一口悶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臉道:「是不是比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內容枯燥幾分,深度遜色幾分,只是在氣勢上卻要稍稍霸氣幾分?」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輕輕拍打酒壺。

  陸沈咦了一聲,「不妙,竹宗主要來我們這邊套近乎了,不愧是劍仙,好敏銳的神識!」

  陳平安明知是陸沈故意泄露蹤跡,也沒說什麽。

  竹皇來這邊的時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很關鍵的棋子人物,正是雞足山一脈,竹枝派當代掌律女修淩燮。

  陳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壺,「又見面了,竹宗主。」

  至於竹皇和淩燮眼中所見的陸掌教是什麽模樣,天曉得。

  竹皇拱手行禮,笑道:「又見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覺到這邊的一絲不尋常氣機,加上源頭就在過雲樓,就心裡有數了。

  淩燮還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不清楚這個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門典客。

  只是聽說徒弟梁玉屏說過,裁玉山有個叫陳舊的典客,跟她一起與水龍峰夏侯瓚喝過酒,是個很諂媚的人,酒桌上極會來事的。

  陳平安望向淩燮,笑道:「見過淩掌律。」

  淩燮略作思量,用了個不容易出錯的說法,掐祖訣行山上禮,「竹枝派淩燮,見過前輩。」

  連同郭惠風在內,都不清楚,她的這個師姐淩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陽山,其實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劍仙竹皇。

  她當年在少女歲數,進入竹枝派,成為雞足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後來淩燮沒有跟郭惠風爭搶掌門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說這場「清掃庭院」的內鬥,在塵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陽山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在棋盤上下出先手,後邊的棋招,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其實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盤上邊,竹皇早就開始落子了。陶煙波主動聯系夏遠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說夏遠翠輸得半點不冤枉。

  淩燮準備去屋內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她自己當然需要站著待客。

  不曾想她身邊一陣風,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入屋內,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淩燮手中的椅子。

  淩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淩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著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淩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麽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叫『蔡』,道號叫什麽來著,『佚名』?」

  陸沈使勁點頭。

  淩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為是駐顔有術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身過雲樓,是受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釋什麽,反正心聲言語,毫無意義。

  竹皇並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麽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解釋什麽。可能是被說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淩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鬆口氣。

  之後陳平安便跟陸沈一起離開過雲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沈嘖嘖稱奇道:「衆喣飄山,聚蚊成雷,以後的正陽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淩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沈悻悻然道:「這種男女情愛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的本事,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沈揉了揉下巴,「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她在少女時,對竹皇一見鍾情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個「養劍葫」叫「籮筐」,裡邊裝滿了陰陽怪氣的言語「飛劍」?

  陸沈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美好的。」

  「怎麽講?」

  「比如因為年少無知,因此情絲百結。少年與少女,何必在年少時就要懂愛情,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愛情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陽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麽對錯,答案是什麽,只在個人的觀感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沈瞪大眼睛,贊嘆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嘆了!」

  於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心傅山神真見著了陸沈,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望,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下山背影,淩燮憑欄而立,她轉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麽跟著來這裡了。」

  竹皇神色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沈!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游曆,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沈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沈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沈默片刻,「學問那麽大,何必打油詩。」

  陸沈說道:「學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沈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遊,青衣道士鶴衝天。

  道士陸沈,如此風流人物,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陽啃著鴨腿,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得很不盡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該他們沒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首席供奉。」

  他還不瞭解這個徒弟。

  劉羨陽往桌上一摔鴨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混了官場就很難做學問了,換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你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餘,經常來猶夷峰這邊露面,很難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陽,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陽都誤以為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棉衣姑娘安慰道:「當不當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陽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陽嘿嘿笑道:「我信,因為我就是讀書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頭扒飯。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長春-洞天。

  作為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處道山最高處,只有頂樓門窗關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於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禁地」,柴蕪是擔心自己以後沒酒喝,其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心被那隻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內,裝飾極為簡潔樸素,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陳平安當時離開此地,並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肉」。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髮猶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著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

  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已經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裡,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後半段都很無聊的范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內容,希望大家回去後,都先別往外傳。」

  范峻茂已經擡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果她就發現皇帝陛下,和屋內不少山水官場的同僚,都齊齊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勞了。」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根本沒我啥事啊,怎麽就「有勞」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緊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麽事情。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麽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麽國師不國師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聲。

  她還以為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轉頭望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為今天的議事收官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於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隨著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屋內幾乎同時跟著站起身。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股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次席供奉了嘛,讓她來看門!

  一衆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帶領下,到了屋外廣場一處,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閒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贈名額一事,曹湧相信以後不缺機會緻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著急返回披雲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遊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束之後,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遊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後再辦一場。」

  范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內,宋和拉著陳平安閒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著,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熏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注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慣性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於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書沈沈,拄著拐杖走出御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台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御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麽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壓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女之間,情與欲的區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竪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時之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後之道尋常」。

  老尚書聞言,會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與之交頭接耳,說我家雲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著,價廉物美效果絕佳……結果就被黑著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沈沈中,一個年輕道士,他偷偷摸摸來到石碑旁,眼見著四下無人,這才伸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牢固了。

  將來正陽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藉一場光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果等他,不對,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麽砍不動石碑絲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陽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沈擡頭,喃喃道:「大夜彌天,陽和啓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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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1 14:18:4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5章 書生到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真要連辦兩場夜遊宴?」

  辦一場就差不多了,連細眉河水神高釀這麽不缺錢的,上次在村塾那邊喝酒,都要酒後吐真言,今天一場夜遊宴,然後休歇一天,當是喘口氣,等到大夥兒好不容易攢點錢了,後天就要再來一場,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陳平安識趣說道:「當我沒問。」

  魏檗說道:「我跟蒙嶸約了要去菖蒲河那邊喝酒。」

  陳平安點點頭,「是得慶祝慶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陳平安無奈道:「你就直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麽,是需要我去那邊做東,帶幾壇好酒過去,還是副陪幫忙打幾圈,給你擋擋酒,還是你們喝花酒,可勁兒造,只需要我最後露個面,幫你偷偷結帳?」

  魏檗說道:「有心就行。蒙嶸確實是想要跟你約酒,與你道謝幾句,我幫忙推掉了。」

  陳平安連忙拱手致謝。

  魏檗徑直離開。

  陳平安嘆息一聲。他娘的,跟林玉璞一個德行,這不馬上要當神君了,就脾氣見長。

  你咋個不去跟大先生牛氣哄哄呢。

  他們要去一趟位於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姜尚真原本想要攙扶著老尚書,不曾想老人出了宮城,就差沒有龍驤虎步了。

  陳平安打算送給兵部直轄的那座松雪講堂五百本兵書,反正是現成的摹本。

  因為之前來過京城,陳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姜尚真和謝狗,一首席一次席兩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隨意了。

  到了戒備森嚴的兵部衙署,老尚書領著他們穿廊過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卻都沒有誰主動跟老尚書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緩腳步,低頭而過。

  姜尚真感嘆道:「老尚書在自家衙門裡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參加祖師堂議事,也都沒誰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沈笑道:「沒什麽官威不官威的,只是不興那低頭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們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諸司大小事務,都力求速戰速決,有事說事,沒事少扯淡。嗯,趙端瑾的禮部除外,繁文縟節,一板一眼,我偶爾去那邊串門,每走幾步就得跟不認識的人點個頭,脖子發酸,回來就得貼張狗皮膏藥。」

  姜尚真自動忽略掉老人對禮部衙門的陰陽怪氣,笑道:「那當官有啥意思。」

  禮部和翰林院,確實講究多,比如規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塊磚的時候,官員就得到衙門點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驪官場是極個別的特例,這個從龍泉窯務督造官升上來的上柱國曹氏世家子,因為經常點卯遲到,俸祿都不夠扣除的。

  沈沈說道:「到了衙門外邊,還是很風光的嘛,只說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結帳,就打折打得很厲害。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樓。」

  屋子很寬敞,相當於三間房間打通了,老尚書除了批閱公文,還可以在這邊召開小規模議事。

  靠牆壁一排書架,其餘兩邊擱放到頂的立櫃,都是書籍和卷宗檔案。滿眼皆書,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過分。

  老尚書難得在此待客,而且一個個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書房當差的專屬文秘書郎,送上茶水。

  沈沈坐在一張包漿嚴重的老舊太師椅上,習慣性雙手拄著拐杖,下巴擱在手背上邊,笑呵呵道:「陳國師,趕早不如趕巧,我讓工部溫而,戶部沐言都過來一趟,讓他們與陳國師混個熟臉,再順便談點正事?」

  雖然是官位相當的同朝重臣,

  但是沈沈年紀大,又曾在各部輾轉,故而不少都是老尚書的「娘家」衙門,再加上沈沈的頭銜多,讓兩位尚書來兵部衙門一趟,不算什麽,何況沈沈還是溫而的座師,在意遲巷那邊碰著了,溫而喊沈沈一聲先生,答不答應,都得看沈沈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對,是當時耳朵靈不靈光,大驪官場,都知道沈老尚書的耳朵,自年輕時起,就時靈時不靈。

  陳平安笑道:「沒有這個必要。」

  姜尚真先前在御書房看門,無聊至極,就研究屋內一衆山水神靈的穿戴細節,兩位尚書都穿著朝服,差異不多,比如腳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沈的朝靴,嶄新卻沾著泥土,趙端瑾的朝靴老舊卻清潔,姜尚真當時就很好奇沈沈的靴子怎麽會有泥土。大驪京城有專門售賣朝靴的老字號店鋪,有本履中備載,廣為流傳。京城這邊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輩輩住在意遲巷和篪兒街附近的,都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這就叫爺不爺,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謝狗慵懶靠著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臉龐,也不知道是睡覺還是養神。

  沈沈問道:「陳國師跟北俱蘆洲三郎廟熟不熟?」

  陳平安停頓片刻,想了想,搖頭道:「我確實去過幾次北俱蘆洲,但是濟瀆以北,幾乎就沒有怎麽涉足,跟三郎廟自然不熟。」

  姜尚真看了眼山主。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有個劍仙朋友,他跟三郎廟關係還不錯。」

  老人點頭說道:「刑部那邊打算為大驪各級供奉都弄點實惠好處,當然不是什麽賄賂了,戶部那邊都已批準了,但是駁回了刑部的幾種提案,嫌他們刑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亂花錢,最後弄了個折中的法子,按照戶部的意思,一種是長春宮的仙釀,反正不用戶部花錢,這種酒水,如今在寶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錢還硬氣,再準備購入一批價廉物美的三郎廟蒲團。結果兵部那邊,也聽說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錢買,買多了,說不定還有折扣,就想著為大驪所有隨軍修士都置辦一張蒲團,只是如此一來,戶部開銷就大了,沐言只差沒有搬條凳子去刑部門口坐著駡街了。」

  陳平安點點頭,「三郎廟的蒲團,確實是好東西,都說一顆小暑錢能當兩顆用。」

  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就對這種山上蒲團印象深刻,在骸骨灘那邊,因為一座鬼蜮谷陰氣外瀉的緣故,在那當地俗稱奈何關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時分,依舊涼意遍體。大小兩座天地接壤的邊境線上,披麻宗在那些陰氣濃郁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長串的茅屋道場,每座茅屋之內,都會擺放三郎廟煉製的蒲團,幫助練氣士呼吸吐納,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三郎廟是北俱蘆洲那邊最大的兵器鋪子,而且三郎廟的譜牒修士,與精通鑄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們不喜歡打架的同時,很能打,三郎廟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別欺負老實人。」

  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與恨劍山仿造的劍仙本命飛劍,還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鶴氅羽衣,都可算名動天下。

  浩然九洲,在煉物和兵器鍛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只有物産豐饒的流霞洲,能夠跟北俱蘆洲媲美。就像太徽劍宗的老宗主韓槐子,其中有一門成名劍術,就叫「大工斬玉」,這跟韓老宗主精通法陣、符籙、煉器等「雕琢」之術有關。

  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本洲劍修多,一般的練氣士,出門不得多穿幾件法袍、寶甲?能夠多扛幾劍,就是多條命。

  與此同時,純粹武夫也想要有幾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練氣士練練手,習武練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過過招?

  你買了法袍、寶甲,我就挑幾件攻伐法寶,你買了攻伐法寶,我就入手更多的防禦寶物和各種護身符,同時也偷偷搞點殺力不低的

  最終就導致北俱蘆洲的山上山下,風氣特別淳樸,性格尤其直爽,沒點「待客之道」,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陳平安曾經交給劉景龍一百顆穀雨錢,幫忙購買盡可能多的恨劍山仿劍和三郎廟寶甲,若有盈餘,再幫忙掌掌眼,買些閒散寶物,總之就是別替我省錢!

  言外之意,就是我們陳山主既要質量,也要數量。

  畢竟劉劍仙的面子,很值錢。

  最終劉景龍果然親自走了一趟三郎廟,幫著買下了一把恨劍山仿劍和兩副寶甲。

  有兩位著名煉師的落款。一般來說,靈寶甲上邊帶名字的,都是三郎廟祖師堂供奉的手筆,有價無市,溢價很多。

  後來被陳平安送給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剛好人手一副寶甲。

  純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掛寶甲了,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護身之物必須有。

  後來聽白首說過,姓劉的在三郎廟那邊,又遇到了個紅顔知己,所以價格一事才那麽好說話,換個人,吃屁呢。

  按輩分算,那位名義上管著三郎廟半數兵器鋪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與水經山仙子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都是登榜北俱蘆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劉景龍還是翩然峰峰主的時候,她們就對劉景龍心有所屬,反正在北俱蘆洲,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小書亭

  歸功於一場場夜遊宴,披雲山寶鈔署和儀仗司裡邊的庫房,寶物堆積成山,光是將它們錄檔的目錄冊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陳平安聽小米粒說過,魏山君家的這兩個衙門,占地可大了,擴建了不止一次。

  不計其數的賀禮當中,其中就有三郎廟秘制的蒲團,後來小陌跟山君府花錢買了一張蒲團,帶回落魄山,抽絲剝繭,將其拆解,

  得出的結論,是仿造不難,就是成本下不來,一來受限於幾種關鍵材料,寶瓶洲這邊並無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産,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連小陌都這麽說,這就意味著三郎廟的蒲團,幾乎是一種極致了。

  此外北俱蘆洲還有四個山頭,都有壓箱底的生意門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經遠銷寶瓶洲和桐葉洲之外的六個洲。那會兒寶瓶洲實在太窮,桐葉洲則是因為過於閉塞。不過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瓊林宗壟斷了,傳聞那位老君巷的開山祖師,道號「雷同」的宋腴,在煉物一道堪稱天資卓絕,但是不擅經營,年輕那會兒眼界又高,不計成本,只想著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結果混得饑寒交迫,後來是瓊林宗找上門,跟她談合作,從此發跡,老君巷的那種青鶴法袍,讓瓊林宗賺得流油。

  而她也終於煉製出自己心目中那種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為「瑩然袍」,就是價格極其昂貴,是北俱蘆洲劍修之外上五境練氣士的首選,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編制出一件。

  有點類似桐葉洲青虎宮的羽化丹,賣的不是神仙錢,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於宋腴與瓊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裡貴人,還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蘆洲那邊,各執一端。

  後來老君巷又陸續推出了幾個「聚寶盆」,例如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貴胄量身定做的大閱甲,中看不中用,但勝在確實不是一般的「中看」,雲篆繁瑣,寶籙華美,名貴至極。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練氣士,等於都被老君巷一網打盡了,再加上各國皇室貴胄,排著隊當冤大頭。

  同時抓住這三種顧客,老君巷和瓊林宗,當然是財源滾滾來。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點忘了姜老宗主,其實才是最熟悉北俱蘆洲的人!」

  謝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當時得到白澤的許可,跑來這邊找小陌,謝狗一開始就是在北俱蘆洲那邊現身,所以關於周首席在那邊的口碑事跡,比較清楚。這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每每提及姜尚真,那邊的練氣士還是咬牙切齒,人人得而誅之的架勢,姜尚真當年在北俱蘆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姜尚真臉皮還是厚,笑道:「跟北俱蘆洲買東西,只管報我的名號,但那邊是打對折,還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證了。」

  估計那邊一聽說有姜尚真參與買賣,十個門派有九個,都會跟大驪朝廷撂下一句,只要把姜賊的第三條腿打斷,不收錢,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廟,姜尚真確實很熟,熟得只要在那邊冒頭,就會好好款待當年差點成為上門女婿的姜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麽的,本來沒什麽,問題在於姜尚真當年是同時跟兩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談婚論嫁,都想要跟他結為道侶。

  至於那座老君巷,姜尚真當然不會落下,去過幾次,單憑那邊有個女修宋腴,姜尚真就沒理由不多跑幾趟。

  不過雙方倒是沒什麽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簡出,是個癡迷煉物的女子,看姜尚真就跟看死人沒兩樣。

  但是姜尚真看她,可就覺得驚艶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殺人。

  擁有這類風情的女子,姜尚真這輩子只見過三人,除了宋腴,還有一個,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姜尚真不敢動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窩邊草是一方面,何況對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問道:「傳說恨劍山擁有六件鎮門之寶,是六把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劍仙本命飛劍仿劍,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暫時只有四把,分別是「屍坐」,「詩鬼」,「神龕」,「須彌山」。姜老宗主知不知道還有兩把仿劍叫什麽?」

  姜尚真果然門兒清,無比熟稔一洲掌故秘聞,說道:「是通幽和英雄冢。」

  姜尚真好奇問道:「老尚書問這個做什麽?有山上朋友,手頭緊?但是這幾把仿劍,一般來說,光靠錢可買不著。」

  恨劍山的買賣,歷來跟北俱蘆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還是門檻太高了,用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只殺肥豬,坑有錢人。

  比如姜尚真自己。

  當年差點,只差一點,就與一位相見投緣的姑娘,買到了那把別稱「溫柔鄉」的鎮山之寶。後來還是姜尚真難得良心發現,才臨時改變主意,不然早就將那把「英雄冢」仿劍給收入囊中了,這把仿劍,可以溫養鬼將陰兵數萬,一旦練氣士祭出此物,最適合打群架。

  沈沈笑道:「多年前,崔國師本想在我們大驪境內,打造出一座官辦的劍道宗門,我剛好是經手此事的官員之一,可惜沒成。」

  其實按照崔瀺最早的設想,阮邛確實是那個劍道宗門的最佳宗主人選,一來阮邛本身就是寶瓶洲鑄劍師第一人,再者西邊大山中的那座龍脊山,那麽一大片斬龍崖,可以作為劍道宗門的立身之本。至於開枝散葉所需的劍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於一洲山河的大驪粘桿供奉,他們可不是吃乾飯的。再加上大驪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續,就都是劍修出身,那麽整個宗門的雛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來。

  北俱蘆洲的恨劍山,會是這座劍宗的盟友。聽口氣,國師崔瀺是準備親手促成此事。

  風雷園不去動,但是正陽山肯定會淪為這座嶄新宗門的「下山」,此外在舊朱熒王朝境內,還會立起一座譜牒修士皆是劍修的第二座下山。一宗兩下山,互成掎角之勢,秘密打造出三座劍陣,最終以仿白玉京作為陣法中樞,聯手京城欽天監的望氣手段,大驪王朝憑此可攻可守,專門針對飛升境修士。

  至於後來有了阮邛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在驪珠洞天舊址之上,創建了龍泉劍宗,就與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劍道宗門,相去甚遠。

  老尚書看了眼大驪新國師。

  若論自立門戶,白手起家。起於陋巷的陳平安,當然已經足夠出類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還是差了點意思。

  只是這麽一想,老人便立即覺得沒道理,

  陳平安問道:「墨家那邊?」

  沈沈說道:「前幾年就開始陸續撤離大驪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幫我們大驪培養出了一大撥山上匠人,還在工部那邊留下了一大堆圖紙。」

  陳平安笑了笑,看來先前皇帝陛下說了句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沈沈說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選文廟那份定制名單,比較遺憾。」

  陳平安點頭道:「遺憾自然是遺憾,其實不算太過意外。」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光是仙家渡船,就與各洲訂購了七種。其中就有大驪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岳渡船和劍舟。

  北俱蘆洲有將近二十種山上煉物入選,其中法袍只有三郎廟那種軟若絲帛的靈寶甲和老君巷的青鶴袍,前者為中五境練氣士配備,後者分發給下五境修士。

  其實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門煉製秘術之後,品秩提升了一個大臺階,而且彩雀府甚至願意不賺錢,也要為文廟打造兩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大驪宋長鏡親自舉薦彩雀府法袍,可當時仍然只是被文廟列為候選名單,結果到最後還是未能「補缺」,落選了。

  文廟給出為何駁回的解釋,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産量太小。

  只因為彩雀府是個小門派,被稱為「紡織娘」的譜牒女修就那麽點,確實無法真正達到文廟要求的「量産」資格。

  得到這個說法後,整座彩雀府女修對此都很失落。

  但在陳平安看來,這何嘗不是文廟對彩雀府的一種呵護。

  否則一旦入選,文廟訂購至少兩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幾十年內,就都不用修行了,只能是不分晝夜,忙著編織法袍。

  當然最先按照陳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計劃,是一種作長遠計。用一種很辛苦且不賺錢,為此彩雀府換取一份千年基業。

  沈沈又問道:「聽說陳國師與劍修柳勖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有私誼。」

  騾馬河柳氏,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土財主,祖祖輩輩,都做著跑船趕海、跑山越嶺的生意,等於是一座北俱蘆洲最大的山上鏢局。錢,未必有瓊林宗那麽多,但是要說山上口碑嘛,瓊林宗給騾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當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廟袁氏老祖,是摯友。騾馬河柳氏家風淳厚,家族極有底蘊,卻始終沒有跟文廟開口討要一個宗門頭銜,典型的悶聲發大財,從不求名。但是上次文廟與各洲王朝、仙府徵調跨洲渡船,騾馬河柳氏卻一口氣拿出了兩艘,一條屬於徵用,必須給的,第二艘,卻是柳氏主動給的。

  關於這個家族,有兩件事,很值得說道說道。

  一次是俱蘆洲劍修聯袂遠遊,跨洲「約架」,從皚皚洲那邊搶來一個「北」字。

  因為有許多境界不夠高的劍修,大海無垠,御劍跨海極其耗神,當時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來的,包辦了那場遠遊的所有開銷,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龍虎山天師府的外姓大天師,不是劍修,卻作為一洲劍修的帶頭人,當時老真人就坐在最前邊一艘渡船的船頭,經常擺一張酒桌,拉著柳氏家主「談笑風生」,一個喊窮,一個說其實我也沒啥錢。

  那趟跨洲,一旦問劍一洲,在皚皚洲那邊碰壁,騾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於毀於一旦了,估計一艘都別想返回俱蘆洲。

  所以後來整個北俱蘆洲,尤其是劍修,都得承情,也都願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錢卻土得掉渣的騾馬河柳氏,終於出了個才華橫溢、風流情種的大才子。

  此人當然就是在劍氣長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來我們北俱蘆洲,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劍光縱橫,冠絕九洲,原來還有這等書生意氣文采風流。

  柳勖返鄉之後,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喝過兩次酒,可惜不是特別盡興。

  老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之所以跟陳國師聊這個,是因為騾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廟袁宣,現在就在大驪京城逛蕩。」

  三郎廟的袁宣,畢竟還是太年輕了,當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當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據諜報顯示,柳勖已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主,只是他暫時不管事,說是得等到他躋身玉璞境。

  陳平安點頭道:「出了衙門,我就去找他們敘敘舊,略盡地主之誼。」

  除了在劍氣長城認識,與陳平安有一份「私誼」的劍修,其實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朋友確實還有很多,只說上次落魄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賀禮,靈源公沈霖就送出了舊屬南熏水殿的一大片宮殿樓閣。大瀆龍亭侯李源則贈送了一條水運濃郁的蒼翠色河水。還有指玄峰袁靈殿,柳質清等,他們的名字,都不在陳平安先前公開的冊子上邊。

  老人突然問道:「錢塘長是一洲屈指可數的高位水神,文廟那邊都是需要嚴格審議的,他岑文倩先從一個河伯跳級到老魚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當錢塘長,文廟那邊能通過?」

  陳平安笑道:「多半會通過的。如果駁回,朝廷無非是從折江伍芸,和禮部舉薦的粟河水神中挑選一位正統水神補缺,都不是什麽麻煩事。」

  小陌知道其中緣由。

  自家公子還是說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過,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場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的收官階段,小陌就曾經與至聖先師,還有純陽呂喦,一起站在鎮妖樓最高處,當時至聖先師親口說了一句,會讓文廟將那些名字都記錄在冊。

  這份名單,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這樣的大岳神君,也有疊雲嶺竇淹,香榧山龔新舟,和分水嶺韋蔚這樣的小山神。

  當然還有老魚湖岑文倩。

  沈沈站起身,笑道:「來客人了,稀客,看樣子他們是找陳國師的,我讓人幫忙安排一間屋子,關起門來,可以隨意喝酒?」

  陳平安跟著起身,「不用這麽麻煩了,我跟他們幾個見了麵,邊走邊聊,老尚書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須送客,即便不算官場同僚身份,到底還有一份同鄉之誼嘛。」

  陳平安一笑置之。

  謝狗重新戴好貂帽,這個老頭,說話還挺風趣。

  老人說是送客,其實就是送到門口。

  姜尚真走在最後,與老人又多聊了幾句。

  來兵部衙門這邊找陳平安的,都是大驪地支成員,他們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來了四個,不知為何,都是女子。

  少女余瑜,陣師韓晝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艶,最近加入的周海鏡,她是唯一一位純粹武夫,不談容貌,只說裝飾,這位女子大宗師還是那般珠光寶氣,璀璨奪目。

  周海鏡身上唯一不值錢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間懸掛的那只綉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了。

  餘瑜有點委屈,她是最不想來這邊的一個,偏偏封姨點名要她來,欺負人麽。

  「是封姨讓我們來陳先生這邊點個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詢問陳先生一句,到底什麽時候去百花福地。」

  陳平安說道:「真正著急的,不該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麽。」

  餘瑜說道:「我只帶話,封姨是怎麽想的,我可不清楚。」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了,回頭我自己跟封姨聊這件事。」

  韓晝錦抱拳致謝,「上次劉宗主路過京城,於我指點頗多,再次謝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不用客氣,我們劉劍仙一向喜歡助人為樂,很沒有架子的。」

  韓晝錦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劉宗主確實平易近人,極有人格魅力。是劍仙,但是說起陣法一道,言簡意賅,微言大義,讓韓晝錦受益匪淺。

  可就是劉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紅臉,而且根本沒有外界傳得那麽嗜酒如命啊。

  周海鏡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滿臉燦爛笑容,道:「聽說我們以後就都歸陳先生管了,多多照顧,小女子感激不盡。」

  陳平安微笑道:「好說。」

  謝狗斜眼這位年紀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順眼,跟那個官乙一樣,走一步路就晃好幾下胸脯,你們就不嫌累贅嘛。

  改艶對這個傳授自己一門生意經的陳先生,顯然是最為真誠感謝的,做買賣,果然還是陳先生最靠譜,今兒得再請教請教。

  不過她還先說了兩個新鮮出爐的消息。就像周海鏡說的,當了國師的陳平安,以後就是他們地支十二人的頂頭上司了,唯一的。

  大驪朝廷剛剛得知,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劍修白裳,已經出關,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了。

  再就是正陽山那邊,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滿月峰,手刃師叔夏遠翠,很快就召開了一場完全不允許他人說話的祖師堂議事。

  相信寶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報,銷量都會很好。

  陳平安笑道:「跟我無關。」

  至於白裳那邊,那場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對滯後而已。

  周海鏡她們一個個眼神玩味。

  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就像風雪廟的山水邸報所說,正陽山跟落魄山,關係老好了,否則陳山主會親自登門觀禮道賀?

  接下來陳平安與她們問了其餘地支修士的修行近況,自然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整個寶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數餘瑜幾個,最怕這個看似氣態和煦的年輕隱官,甚至連正陽山劍修都沒法跟他們比。

  改艶最後趕緊找個機會,與陳先生以心聲聊了點私事,詢問如何讓客棧的生意,好上加好!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是昧著良心說一句,已經很好,沒什麽建議了。

  她那個客棧的名聲,如今在大驪山上都快爛大街了,撈錢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過不得不承認,女修幾乎都不願下榻那座客棧了,男子練氣士倒是個個都成了回頭客,畢竟養眼。

  見改艶滿臉誠摯神色,估計再不說句直白話,她就要提出合夥掙錢再分賬一事了,陳平安只得說道:「改艶,我當時只是讓你稍微注意一點門面的講究,不至於客人登門,就跟進了座鬼宅似的,沒讓你這麽走極端,怎麽想的,一口氣在門口安排那麽多的鶯鶯燕燕,你就有沒有覺得脂粉氣,太重了些?」

  改艶神色黯然,霎時間沒了掙錢的積極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改艶並肩而行在廊道中,繼續說道:「我當然知道客棧門口的那些年輕女子,都是失去了譜牒身份的背井離鄉之人,她們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會給她們每個人一筆豐厚的薪水,她們也都是自願在那邊攬客的,嗯,除了大多數心存與你報恩念頭的女子,說句難聽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釣個山上的金龜婿,其實沒什麽,總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艶神色好轉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隨便給幾個小建議好了,門口那邊只留兩個女修待客,其餘都分流到一處處私宅那邊去,一處一個,負責與入住的客人們單對單打照面,只要是在客棧入主的仙師,在京城遊覽、訪客等事務,她們都可以幫忙,帶路或陪同,免費的。所以你就得讓她們多熟悉京城的風物、景點和特色吃食,做到爛熟於心,如數家珍。再跟一些大酒樓事先談好分成,從你們客棧過去的客人,在那邊的一切開銷,客棧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樓,就會很樂意你們拉客人過去,至於這筆錢,客棧回頭再跟她們分賬,最好是每月一結,哪天分紅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們自然而然就會更加上心,而且她們也可以借助這些珍貴的機會,跟山上門派和各路譜牒修士,越來越熟悉,好讓她們借機經營自己的人脈。每處宅子裡邊,你都用點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畫古董,可以觀看鏡花水月的器物,諸如此類的,多多益善,每間屋子都擺放一些,當然切忌別太俗氣和繁瑣了,否則就會過猶不及,適得其反。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冊子,對屋內各類東西,都進行明碼標價,客人只要瞧見喜歡的物件,就可以花錢買走。以後等到回頭客多了,客棧每次都詳細記錄任何一位客人的個人偏好,然後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進了門,領著他們直接入住風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個可以不把錢當錢的大主顧,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就是推薦客人存錢在客棧賬房那邊,客人自己也好,他們的山上朋友也罷,入住客棧,與你們報名號就可以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用從錢袋子裡邊掏出一顆神仙錢,多多少少是個面子。還有你們花點錢,找幾家有山水邸報的門派,幫你們寫幾篇說好話的文章,在附近幾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邊,都讓人去主動聯繫一下,客棧尤其要跟長春宮打好關係,讓幾個價格最貴的宅子裡邊,桌上都必須有一壇長春仙釀放在桌上。再就是注意招徠女修登門,不能壞了山上的口碑,掙錢掙錢,如果掙不著女子的錢,還怎麽掙大錢。那麽客棧就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動去跟刑部衙門說一句,就說可以談合作,報酬就是給客棧無償借用一些風景優美的螺螄殼道場,你不用多說什麽,他們自然懂的,借助客棧收集山上諜報一事,刑部那邊都是行家裡手,他們會掌握好分寸,不至於砸了客棧的招牌。如此一來,飲食住行,客棧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艶眼睛一亮。哇,陳先生的「隨便」,可真不隨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咱們山主做生意很厲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謝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說道:「當然不是,得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見百樣人。」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繼續以心聲說道:「其實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個,你何必捨近求遠。」

  改艶看了眼走在前邊的周海鏡,沒好氣道:「跟她不對路,這娘們說話最難聽,煩死個人。」

  陳平安笑道:「跟她不對路,跟錢也不對路嗎?只要成了生意夥伴,讓她能夠每天掙錢,你看她還跟不跟你拌嘴說怪話。」

  改艶試探性說道:「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說道:「必須可以試試看。」

  改艶神采奕奕。

  陳平安說道:「改艶,我最後提醒你一句,認真賺錢是好事,但是別忘了自己的主業,好好修行。」

  改艶使勁點頭,她小心翼翼說道:「陳先生,客棧這邊的盈利,真不用分賬嗎,我良心過意不去呢。」

  陳平安沒好氣道:「好好修行,爭取早點破境,比什麽都強!」

  出了部衙署的大門,街對面就是鴻臚寺。

  餘瑜她們幾個都告辭離去。

  陽光有些刺眼,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間,笑問道:「謝姑娘,聽說緋妃算是你的再傳弟子?」

  謝狗咧嘴道:「那小姑娘,連劍修都不是,我不認她是什麽再傳弟子,何況也她不認我這個師祖,兩邊都不認,什麽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邊打照面,我們都假裝不認識對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個婆姨,跟桐葉洲那棵梧桐樹大嘴巴了?呵,一個個的,都欠削。」

  姜尚真轉頭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與我何關?

  謝狗揉了揉貂帽,問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個封姨敘敘舊。」

  陳平安笑道:「隨意。剛好幫我捎句話給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儘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記得都別鬧出什麽動靜,這裡畢竟是一國首善之地,不宜招搖過市。」

  謝狗笑哈哈道:「山主多慮了,我這個人就從不好面兒。」

  小陌說道:「我就不跟著去了,不熟,跟她沒什麽可聊的。」

  謝狗身形一閃而逝,悄無聲息。

  但是陳平安那邊,還有個貂帽少女。

  謝狗轉瞬間就來到了火神廟那處花棚附近,瞧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婦人,正坐在老藤如龍蟠的葡萄架下看書。

  讀書其中,字俱碧綠。涼風習習,清景無限。

  謝狗環顧四周,用無比醇正地道的小鎮方言說道:「哎呦喂,可以啊,鬧中取靜,真會挑地方。」

  封姨合上書籍,抬起頭望向那個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軟糯道:「好久不見。」

  謝狗用大拇指抹過鼻子,「別藏掖了,我都聞著酒香了,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封姨無動於衷。有酒沒酒,跟你白景有什麽關係。

  飛升境劍修,她又不是沒見過,事實上,多了去。

  謝狗驀然一笑,雙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滿臉諂媚道:「封姨,賞點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這個「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難道是與小陌一般,用了某種遠古神通,剝離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謝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隻手按在桌上,手指輪流敲擊桌面,等著封姨拿出好酒來待客。

  封姨起身來到桌邊,問道:「陳平安怎麽說?」

  謝狗咧嘴,擺出側耳聆聽狀,「啥?!」

  她揚起一條骼膊,另外一隻手探袖。

  一隻袖珍劍匣,藏在袖中。

  匣內有古劍名青蒼。

  在遠古歲月裡,這把短劍又別稱「青腸」,能夠讓人間道士們眼見此劍的劍光,就要悔青腸子。

  是劍是龍無二物,出匣只是一線形。

  傳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劍,置於懷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嚇唬我呢?」

  謝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殺不了你。」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

  一別萬年,重見故人。至於是敵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謝狗身體前傾,趴在桌上,攤開雙手,「這次醒過來,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過他了?」

  謝狗只是嘿嘿而笑。

  大驪北境,一座巍峨高山,舊名白岳。

  顧璨身邊只帶著道號春宵的侍女,師姑韓俏色已經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處官道的路邊行亭,劉羨陽與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並肩而立,等著顧璨。

  劉羨陽瞧著顧璨和那個女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在那邊嘖嘖嘖。

  小鼻涕蟲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如今出門在外都曉得帶個漂亮女子了,會不會暖被窩?

  要知道按照他們家鄉的習俗,只能等兄長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顧璨都懶得跟劉羨陽說什麽,只是望向那個來自蠻荒那輪皓彩的賒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顧璨,見過未來嫂子。」

  賒月笑道:「我如今化名余倩月,當然你私底下喊我一聲賒月道友也無妨。」

  對顧璨的第一印象不錯,比某人強多了。

  那侍女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劉劍仙,賒月姐姐。」

  她當然認得賒月,不過賒月卻不認識這個家鄉晚輩。

  劉羨陽笑眯眯看了眼自稱靈驗的女子,至於什麽根腳,境界,背景,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抱拳還禮,客客氣氣笑道:「見過靈驗道友,幸會幸會。」

  靈驗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覺得劉羨陽比起那個年輕隱官,相處起來,估計會輕鬆些。

  眼前這個龍泉劍宗的年輕宗主,絕對不是一位簡簡單單的玉璞境劍修。

  看一眼就足夠了。

  顧璨也不廢話,從懷中摸出一隻木匣,拋給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你交待的事情,辦成了。」

  劉羨陽笑容如常,只是接過手木匣,隨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輕聲笑問道:「費不費勁?」

  顧璨沒好氣道:「你別管。」

  在進入白帝城修道之後,顧璨就沒求過那個師父。

  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沒辦法,劉羨陽威脅他如果不辦成這件事,就別想著給他當伴郎喝喜酒了。

  劉羨陽壓低嗓音問道:「你就不怕陳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臉?」

  顧璨淡然道:「後果如何,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劉羨陽聽到這個答案後,點點頭,拍了拍顧璨的腦袋,「不錯,算我沒白交你這麽個朋友。」

  顧璨推掉劉羨陽的手,以心聲提醒道:「終究只是一幅畫像,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劉羨陽嗯了一聲,然後回了顧璨一句,「這種事情,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顧璨以心聲說道:「作為報酬,師父讓我問你一件事,有沒有見過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

  劉羨陽神色凝重起來,搖頭說道:「這裡不合適聊這個,到了猶夷峰,算了,我們還是去了神秀山再說。」

  顧璨說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這麽費事了。師父只需要知道那個存在,到底是否還存在。我只負責幫師父確定有或無。至於其它的,如果師父想要知道更多內幕,他自然會來找你。」

  劉羨陽伸出手心揉著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沒有格外鍾情的仙釀?如果有的話,你幫忙搞幾壇。」

  顧璨用家鄉方言駡了一句,按照當年他們仨的相處風格,其實就算是答應下來了。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邊顧璨更像個讀書人。

  也是同鄉的賒月跟靈驗,她們就走在各自道侶、主人的身後。

  劉羨陽懶洋洋道:「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都不用曹慈遞出那一拳,那麽你的那些槐葉,就跟著派不上用場了。」

  顧璨說道:「說大話吹牛皮,你最在行。」

  顯然是陳平安已經將那場狹路相逢的蠻荒厮殺,告知劉羨陽了。

  估計是他擔心劉羨陽不肯邀請自己當伴郎?

  劉羨陽賊兮兮笑道:「你跟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顧璨冷笑道:「跟你和賒月一樣。」

  劉羨陽有些吃癟。吵架這件事,顧璨是很有天賦的,當年他跟陳平安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鼻涕蟲,當然了,那會兒加不加個悶葫蘆的陳平安沒啥兩樣。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說一點自己的猜測,你身邊的賒月,她以後的成道契機,可能跟我們家鄉那邊的神仙墳,還有靈飛宮那個道號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這座舊稱白岳的齊雲山,都有關係,至於如何串聯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線索脈絡,你自己想去。」

  劉羨陽點頭道:「當年齊先生將余姑娘放到我們家鄉那邊,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記得有次在鐵匠鋪子那邊,一起吃老鴨筍乾煲,余姑娘提過一件事,姜尚真曾經與她說過幾句好似游仙詩、步虛詞的東西。

  結果等到劉羨陽問她是具體是什麽內容,余姑娘說是什麽登青天,圓滿補缺錢,月色白雲啥的,記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認足夠心寬的劉羨陽給整懵了。

  後來還是劉羨陽跑去跟陳平安問起此事,幫忙問來了全部內容。

  劉羨陽突然一巴掌掃過去,以心聲教訓道:「什麽賒月,沒大沒喊嫂子!」

  顧璨只是一低頭,躲過劉羨陽的襲擊,轉頭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舊事,其實蠻有意思的。」

  劉羨陽笑哈哈,趕緊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聲顧大哥又如何!」

  賒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劉羨陽常去泥瓶巷看她。」

  顧璨轉頭笑道:「原來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沒啥事可講了。」

  劉羨陽鬆開顧璨,自顧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臉,呆呆望向前方,我要這劍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顧璨幸災樂禍,就被劉羨陽先伸手繞後,先憋出個悶屁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拍在臉上。

  等到顧璨駡了一句家鄉方言,剛想要還手,劉羨陽已經風馳電掣御劍遠去。

  顧璨想了想,還是沒有追過去。

  小時候,總是這樣。

  鼻涕蟲,別哭了,來,用袖子給你擦擦臉。

  一聲屁響,再啪一聲,虛握拳頭攤開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蟲的臉上。

  那會兒畢竟年紀吃過很多次虧了。

  孩子總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說沒事,肯定會幫他教訓那個已經大笑著跑遠的劉羨陽。

  不過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穫,那個人和劉羨陽,都會讓掛著兩條鼻涕的孩子帶回家。

  劉羨陽確實從來不是小氣的人。

  不然當年的鼻涕蟲,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麽「好說話」?

  大驪京城,在陳平安離開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後,沈沈還是喊來了兩位尚書大人。

  在屋內等人的時候,沈沈站在書桌那邊,伸手摩挲著一方古硯,材質一般,但是傳承有序,有些年頭了。

  據說是大驪首任兵部尚書的文房清供,那個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內,當時還有一份未寫完的兵部公文,硯池猶有新墨。

  然後不知怎麽的,這方硯臺就一代代傳下來,留在了兵部衙門裡邊。

  這麽一方據說硯制大幾百年了的小小古硯,不知送走了多少個沈沈這樣的老頭。

  沈沈聽到屋外再熟悉不過的兩種腳步聲,回過神,繞過書桌,走向一條椅子。

  跨過門檻進了屋子,工部尚書溫而徑直問道:「幫著聯繫北俱蘆洲三郎廟和騾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沒點頭?」

  沈沈笑道:「賊精。豈會那麽容易就點頭,陳國師又不是楞頭青,聽了幾句好話,就樂呵呵拍胸脯答應下來。」

  戶部尚書沐言問道:「玉圭宗和雲窟福地那邊呢,也一並拒絕了?」

  沈沈說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說自己在玉圭宗那邊說話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讓我們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們姜氏的雲窟福地,沒什麽問題,很願意跟我們大驪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具體的合作事項。因為你這個管錢袋子的財神爺都沒到場,姜尚真也就沒說他出面,只是說會讓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說到這裡,沈沈忍不住笑道:「我們總不能只因為一位當過宗主的大劍仙,明明戰功卓著,今兒坐在御書房門口,一句話沒說,就不把他當回事。」

  溫而點頭道:「畢竟是姜尚真。」

  既然來都來了,三位尚書,一主兩客,就又聊了些軍國大事。

  等到溫而和沐言起身離去,老尚書都沒有起身,畢竟年紀了,有些精神不濟,就沒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這才緩緩起身,走去書架那邊,那邊藏著幾部薄薄的艶本書籍,很不顯眼,老人熟門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開一頁,書內描寫女子姿容神態,是一絕。

  某些看似並不如何香艶的留白描寫,更是餘味無窮,例如當下老尚書所看篇幅,便是寫一場雲雨過後,情郎已經翻牆逃離,閨閣內的女子對鏡梳妝,鏡中有佳人,滿臉桃紅顔色,鬢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輕揉胸脯,微微皺眉,似怨還羞

  這本難等大雅之堂的書籍,最早是從北俱蘆洲那邊流傳到寶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轉轉,就被年輕時候的沈沈收入囊中了。

  編撰這本的,正是當年以金丹境修為在北俱蘆洲那邊興風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幾頁,這才將書籍放回書架原位。

  其實先前姜尚真問的那個問題,「當官有啥意思?」

  這位大驪兵部老尚書並沒有正兒八經給出個答案。

  不說別洲別國,只說我們在大驪朝廷當官,尤其是在兵部當差,還是很有意思的。

  這位耄耋老人,背靠著書架,怔怔出神。

  沈沈,字弘毅。

  按照說文解字,在某些詩詞文章裡邊,以及金石一道,沈與沈兩個字,其實可以互換。

  既然姓沈名沈,自然就需要一個「字」來與姓名互補了。

  沈沈視線偏移,望向門口那邊。

  遙想當年,一氣之下,當時在吏部當官的沈沈,與國師崔瀺政見不合,沈沈就直接辭官不幹了,當場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場皆知的名言。

  「去他媽的外鄉佬!」

  後來又是崔瀺親自帶著沈沈來到兵部衙署,跨過門檻進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問沈沈可曾想好了?你一個沒摸過刀、披過甲的文人,想要在這間屋子坐穩位置,不太容易。

  沈沈說崔國師只要跟我保證一事,那幫武夫,別動不動就拎著刀子進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國兵部。

  同樣是大驪國師,還是同門師兄弟,陳平安到底年輕,比不得師兄崔瀺,呵呵,差得有點遠嘍。

  跟浩然綉虎相提並論,是在欺負人?放屁,誰讓你陳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條椅子!又不是別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難不成跟我沈沈比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一見,對那陳平安,老人其實印象還行,肯定不至於失望。

  老人走向書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因為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方形制樸拙帶螭龍紐的印章。

  沈沈緩緩走過去,沒有著急拿起印章,雙手負後,低頭那麽一瞧,好像邊款分出題款與落款。

  題款內容是兩句話。

  聖賢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書別載一語,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驪陳平安擬古將軍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沈笑了笑,點點頭,還不錯。

  老人倒是沒有什麽驚訝,也無驚喜。

  老尚書這輩子看書無數,書上的好詞句茫茫多,不差這幾句馬屁話,嗯,怎麽可以說是馬屁話呢,必須是好話啊。

  然後沈沈拈起印章,看那底款內容,一楞,老人長久無言,輕輕放下,稍稍擺正,沈默許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後才捨得將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沈看了眼門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張座椅。

  崔瀺與陳平安,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以讀書人身份領銜一國兵部的沈沈,來不及與國師崔瀺詢問某個問題。

  我這兵部尚書當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給出的某個答案。

  書生到此是豪雄。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9-24 18:22:3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4 18:2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6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駘蕩,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開。

  在那書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廠,一個容貌俊俏的年輕人,腰懸一枚包漿亮如油光的紫葫蘆酒壺,坐在鋪子門口嗮太陽,吃著一碗來時路上購買的豌豆黃,一邊跟屋裡相熟的店鋪掌櫃砍價,說自己相中的那幾本書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邊跟隔壁書肆支起個路邊攤子曬書的老闆娘眉來眼去,同時在這裡守株待兔,一舉三得。

  借了條闆凳給那年輕酒鬼的鋪子掌櫃,坐在櫃台後邊仔細擦拭著一件民仿官瓷器,擡起頭,看著門外那個側著臉與一旁鋪子眉目傳情的無賴傢夥,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兒,再抱她幾下,我鋪子這幾本書,就全部打五折賣給你,如何?」

  年輕人拈起一塊豌豆黃丟入嘴裡,嬉皮笑臉道:「白天就算了,壞名聲,晚上行不行,聽牆角去?」

  門內門口兩個男人的說話嗓音都不小,顯然都沒有故意避開那個徐娘半老的婦人,婦人聞言從攤子上抓起一本書籍,笑駡一聲死樣,將書砸向那個成天沒個正行的俊俏男子,「一個沒卵一個沒膽,都只會嘴花花,有意思嗎?」

  那個曹侍郎,可不是什麽綽號,而是貨真價實的大驪官場一部侍郎,況且還是官管著官的吏部。

  年輕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書名,只是嗅了嗅,就將那本書輕輕拋回美婦的攤子,「內容沒葷味,文字都沒點顔色,不看不看,沒意思沒意思。」

  曹耕心視線偏移幾分,只見從遠處一處古董鋪子走出幾人,都是外鄉人,來自北俱蘆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頭上戴了頂磨損頗多的老舊貂帽,穿著件棉襖,腳上踩著一雙麂皮靴,男人面相半點不苦,就是窮相。

  正是騾馬河柳氏劍修,柳勖。

  三郎廟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

  這趟南下跨洲游曆寶瓶洲,這個綽號「袁一尺」「袁漲水」的三郎廟繼承人,依舊是隻帶了兩名隨從,樊鈺,遠遊境武夫。這位女子武學宗師,曾經去過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捨生忘死,故而大驪禮部那邊有過一番詳細錄檔,樊鈺在大驪境內遊覽山水,各路山水神靈在得到通關文牒之後,樊鈺若是公開表明身份,必須以禮相待,若是她有意錦衣夜行,就不必打攪她的游曆了。

  大驪高位神靈手上,都是有這麽一份「禮單」的,方便隨時查閱和待客。不管是外鄉的山上修士還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戰場以道義報之大驪,朝廷自當視為國士,以禮待之。

  元嬰境老劍修,劉武定,不同於類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鈺,老人是三郎廟的頭等供奉,每年俸祿相當可觀了,錢不少拿,其實就是隻做一件事,給袁氏嫡系弟子護道,以前是袁一擲,如今不過是換成了袁宣。

  老劍修在年輕那會兒,曾是譜牒修士出身,後來就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的山澤野修,緣於劉武定當年剛剛躋身金丹境那會兒,出關沒幾天,就偷偷跑去拆別家的祖師堂了,到底是頭回做這種勾當,江湖經驗不夠豐富,一個不小心,沒有隱藏好身份,被對方看出劍髮根腳了,這就闖了大禍,原本一個有望繼承掌門的祖師堂嫡傳,一個前途似錦的年輕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門,就此沈寂了。

  但是回頭再看兩百年前的那場問劍,老人從不後悔就是了。

  年輕氣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輕過。

  曹耕心趕忙咽下最後一口豌豆黃,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著招手道:「柳劍仙,袁公子,劉劍仙,樊宗師。哈,柳劉同音,早知道就隻喊一個了。」

  年輕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蘆洲的雅言。

  柳勖皺眉問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盤查勘驗我們的身份?」

  大驪王朝與外鄉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邊掛名的供奉,若是出動大驪隨軍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袁宣卻已認出對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們大驪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氣的一個人。」

  此人確實很有名氣,能夠讓大驪宋氏皇帝破例,允許曹耕心攜帶酒壺去衙門,但是規定一天只能喝一壺酒,當天不許添酒,若是夜宿禁中當值,還會贈送給曹侍郎一壇長春宮仙釀作為報酬,美其名曰以酒釣魚,免得曹耕心找藉口請假不去點卯。官場傳言,回京當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準備好了十幾種理由,用來推脫各類他覺得有他沒他反正都一樣的公務,每用過一遍就重頭再來一遍。

  北俱蘆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條山依一條大河而行,山勢狹長,整條雄偉山脈,如一尊神靈於眉心處再竪張一目。

  騾馬河柳氏與三郎廟袁氏,就位於礦産極其豐富的山脈一東一西,如分別占據聚寶盆與兵器庫。

  曹耕心朝那袁宣豎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見識!」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實我年紀不小了。」

  曹耕心點頭道:「那我們一樣,臉嫩,比較占便宜。」

  柳勖問道:「吏部的?找我們做什麽?」

  曹耕心笑道:「其實也不是找你們,是為了跟著你們一起等個人。跟他當了很多年的鄰居,但是始終沒見過,思來想去,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袁宣問道:「難道是那位陳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聰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誹,我們找誰,你就等誰,這有什麽難猜的。何況龍泉郡窯務督造署,與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鄰居嘛。

  柳勖說道:「見他做什麽?」

  其實這個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著柳勖來大驪做什麽,劍修柳勖當然也管不著曹耕心要見誰。

  但是由此可見,柳勖跟陳平安的關係,絕對不像他與袁宣所說的比較一般。

  不過曹耕心卻沒有任何惱火神色,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轉頭與那擺攤曬書的美婦笑問道:「南宮掌櫃,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婦人笑言:「蘇子名篇之一有序,『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曹耕心笑道:「還是需要自我介紹一番,我叫曹耕心,字書城。京城人氏,外放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驪珠洞天舊址,混得如魚得水,如今在吏部當差混口飯吃,比較鬱鬱不得志,朝中若無貴人器重提攜,想要當天官,難,很難。」

  曹耕心轉過頭,笑道:「正主來了。」

  柳勖和劉武定對視一眼。

  這個姓曹的,不但是練氣士,而且境界不低。

  曹耕心看了眼柳勖和劉武定。

  曾幾何時,一位元嬰境練氣士,莫說是劍修了,就已經是何等的高不可攀,如今再來看他們這些老神仙,好像也就那樣了。

  就像曹耕心年輕那會兒,記得第一次去人雲亦雲樓外的小巷口拜訪劉袈,因為事先知曉老神仙的境界,還有點忐忑呢,拎了兩壺好酒,都還要擔心禮數不夠,會不會吃閉門羹,再看如今,都能跟劉老哥蹭酒喝了。

  再年輕一些,年少時,曹耕心在家族長輩那邊的所見所聞,所談國事,難免有幾分憂心忡忡,哪怕穩操勝券的一場廟算,還是故意假裝不敢確定。

  如今我們大驪王朝的孩子,都已將大驪王朝是浩然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將這種事,視為最天經地義的事情了。

  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幫兔崽子,都開始盤算著與中土大端王朝和玄密王朝的各自優劣了,猜測著大驪何時會趕超。

  其實以前,不是這樣的。

  記得年少時曹耕心曾經與自家爺爺,詢問那樁名動朝野的官場掌故,兵部尚書沈沈當真駡了崔國師那麽一句?沈沈既然當初在吏部辭官了,以他的執拗性格,都在家鄉創辦書院了,後來又為何願意重返官場,真是崔國師親自出面,主動邀請沈沈入京職掌兵部?

  畢竟曹耕心的爺爺,是上柱國曹氏的家主,外界只能靠猜的事情,這個老人卻可以與沈沈當面詢問真相。

  原來崔國師當初走了一趟地方書院,確實親自邀請沈沈重返官場,說服那個強脾氣沈沈的理由,很簡單。

  崔瀺讓沈沈擡一擡眼皮子,不妨看得長遠些。

  既然很快就都是大驪國土了,你沈沈還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作甚?

  如果那個掌故僅限於此,曹耕心其實就是覺得崔國師雄才偉略,不至於讓少年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發涼。

  原來老人當時還與最為器重的孫子,多說了一件更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崔國師當年現身那座私家書院的時候,沈沈耗盡家産辛苦創辦的書院就已經轉為官辦,新任山長已經在赴任的路上,而那個山長,正是沈沈原本極看不順眼的一個文壇大儒,爺孫三代五進士,一旦被此人將書院鳩占鵲巢,雙方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估計沈沈都會被惡心得死不瞑目,所謂的辭官歸隱家鄉養老,就真是淒淒慘慘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崔瀺給了你一個選擇,就絕無第二個選擇可選。

  你沈沈要麽在家鄉憋屈至死,要麽乖乖去大驪京城當大官,為國為民為己,為蒼生社稷為三不朽為志向,鞠躬盡瘁,施展抱負。

  所以曹耕心很早就得出一個結論,越是聰明人,越怕崔國師。

  曹耕心擔任窯務督造官那麽些年,真以為曹督造不想做出一番成就事業來?無非是曹耕心足夠聰明,不敢自作聰明罷了。

  離開千步廊之後,姜尚真說要去一趟長春宮,忙點私事。

  謝狗還在火神廟那邊。

  陳平安身邊就隻帶著小陌,來這邊找柳勖一行人。

  曹耕心作揖,主動賠罪道:「在小鎮當官多年,也沒去落魄山拜訪陳山主,失禮多矣。」

  「我不也去沒去衙署督造署拜訪父母官,就當扯平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問道:「曹侍郎怎麽也在,專門等我的,在這邊守株待兔?」

  曹耕心笑道:「果然瞞不過陳山主。」

  陳平安問道:「有事相商?」

  曹耕心搖頭笑道:「就是見一面,打過招呼,見過就心滿意足。如果陳山主需要請朋友喝酒,隻說在菖蒲河那邊,大小酒樓,報我的名號,都可以記賬不花錢。」

  陳平安疑惑道:「曹侍郎的俸祿這麽高?」

  曹耕心大言不慚道:「陳山主與朋友喝酒歸喝酒,酒樓那邊記賬歸記賬,吏部曹侍郎欠賬歸欠賬,窮光蛋曹耕心還錢歸還錢。」

  柳勖聞言佩服不已,自己跟曹耕心不是一路人,氣味不相投,不用多聊就知道當不成朋友,但是曹耕心跟二掌櫃肯定聊得來。

  陳平安拱手笑道:「承情,在此謝過。」

  之後陳平安就帶著柳勖他們離開琉璃廠,問柳勖有無選好客棧,柳勖說暫時沒有,陳平安就推薦了個地方,還說自己對那仙家客棧其實也不熟,但是如今在寶瓶洲山上名氣很大。

  柳勖當然無所謂,反正掏錢的是袁宣,袁宣自然更是無所謂的,一趟琉璃廠之行也沒花出去幾個神仙錢,正愁沒地方開銷呢。

  曹侍郎將小闆凳歸還鋪子,終於得償所願,買下了那幾本心儀已久的書籍。

  隔壁鋪子擺攤曬書的老闆娘,見狀好奇問道:「怎麽讓鐵公雞拔毛的,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

  曹耕心笑道:「我跟老洪說了,方才在他家店鋪門口站著跟我聊天的人,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老洪一高興,就白送我了。」

  「真不誑人?」

  婦人將信將疑,趕忙轉頭望向遠處的青衫背影,喃喃道:「相貌也不如何俊俏啊,瞅著還不如你呢。」

  記得以前琉璃廠書肆都有賣一本山水遊記,銷量相當不錯,書上的主公人,說是少年英氣,面如冠玉,風度翩翩,青衫背劍策馬走江湖,鶯鶯燕燕不請自來,擋都擋不住的艶遇……

  曹耕心將書籍放入懷內,微笑道:「做個腳踏實地的本分人,就是個心寬體胖的快活人,吃飯香喝酒香睡覺也香。」

  走出鬧哄哄的琉璃廠地界,柳勖問道:「我們真去菖蒲河喝酒?」

  陳平安笑道:「想啥呢,用膝蓋想都知道去了那邊,真要報曹耕心的名號有屁用,肯定十個酒樓九個趕人。」

  何況那邊菖蒲河那邊的酒樓脂粉氣比較重,喝素酒的地方不多,曹侍郎顯然是認定陳山主不敢多去。

  袁宣壯起膽子,靦腆問道:「陳山主,還記得我嗎?上次在銅綠湖筏釣,自我介紹過的,叫袁宣,來自三郎廟。」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記得,記憶深刻,那會兒袁公子年紀輕輕,就是老江湖了,宅心仁厚,但是行事老道。」

  袁宣驀然神采奕奕,轉頭望向身邊幾人。

  怎麽樣?!

  還是不是一句客套話?!

  老劍修故作驚訝臉色,樊鈺輕輕點頭,都很捧場。

  柳勖有點無語,你小子又怎麽確定,這不還是一句客氣話?

  袁宣這種小傻子,到了劍氣長城,兜裡有再多錢都沒用,比那個風雪廟魏劍仙好不到哪裡去,都會變成二掌櫃那本賬簿上邊的一筆數字。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鬼蜮谷內的那座銅綠湖,按照《放心集》記載,當地有一種特産的蠃魚,渾身是寶,山上傳言,最玄妙的是練氣士食用此魚,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的糾纏。

  修士境界越高越無夢,如果修士到了地仙境,仍然多夢,自然是修行出了岔子,很容易走火入魔,道心失守。

  陳平安當時是去銅綠湖碰運氣的,能釣著魚是最好,釣不著也無所謂。

  而上次袁宣游曆鬼蜮穀,就同樣是碰運氣去的。不過不像陳平安那麽無所謂。

  因為他的姑奶奶,袁一擲,她就已經被夢魘困擾長達百年之久,才導緻遲遲無法打破元嬰瓶頸。

  雖說一般人看不出她的絲毫異常,袁一擲實則早已形神憔悴,若有高人能夠觀其真相,她是那皮包骨頭的慘狀。

  只是女子愛美,她用了一種符籙手段,可這到底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像」,所以她在百年之內,只是偶爾露面幾次,哪怕是祠堂議事都不參加了。上次露面,就是劉景龍造訪三郎廟,袁一擲才會強打精神,哪怕再不願讓他看到那副不人不鬼的真容,她也希望最後看他幾眼。

  自從鬼蜮谷英靈高承莫名其妙消失,主動捨棄了一座京觀城,就此群龍無首的鬼蜮穀,再無力與那座木衣山抗衡,披麻宗就徹底接管了整座小天地。而三郎廟與披麻宗關係很好,反正已經沒有了高承那厮的從中作梗,當時還未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聽聞此事,就乾脆來了個徹徹底底的涸澤而漁,讓一衆修士施展搬水法,起網捕魚,結果那種被譽為「小湖蛟」的銀鯉,倒是抓到了不少,肉質較粗,不入老饕清饞的法眼,唯一值錢的,只在銀鯉存活百年之後的那兩條魚須,可以拿來煉制縛妖索、捆仙繩或是拂塵之流的寶物。

  其中有幾條銀鯉,體型巨大,體重都長到了五百斤以上,只是比起銅綠湖獨有的蠃魚,北俱蘆洲許多大湖都有銀鯉,就只能算是尋常物了。至於蠃魚,也打撈起一雙,但是年齡不不夠,被袁氏修士小心翼翼帶回家族,袁一擲看了眼兩條蠃魚,隻說無用。

  袁一擲就只是將那雙游魚養在庭院魚缸內,閒暇時逗弄一番,也不知道是真無用,還是不願意拆散它們。

  袁宣滿臉為難,「陳山主,我這趟寶瓶洲之行,其實是……找你,去看看驪珠洞天舊址,再去落魄山那邊……」

  柳勖見袁宣扭扭捏捏,半天放不出個屁,就幫著開口說道:「他在三郎廟有位修道資質很好的長輩,叫袁一擲,是位資質極好的女子劍修,大概在百多年前,她在一次秘境遺跡內,道心被某種古怪浸染,此後只要入睡,或是凝神煉氣,就會被夢魘侵擾,別說修行精進,如凡俗睡個覺都是難事,故而在元嬰境停滯太多年了,以目前的情況看,袁一擲拖不了幾年就會魂魄作一團爛泥,神仙難救了。所以需要一尾年月足夠悠久的蠃魚,至於此魚能夠驅逐作祟的夢魘,傳聞是真是假,總之就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陳平安疑惑道:「就沒有找過高人相助?」

  袁氏在山上口碑那麽好,照理說,一位元嬰境修士的關隘,請出飛升境修士,一力降十會便是了。

  柳勖搖頭道:「袁一擲畢竟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子,估計她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所以不願去找趴地峰找火龍真人,三郎廟也沒跟崇玄署楊氏天君打招呼。起先三郎廟老祖是想要背著袁一擲去商量此事,但是早有預料的袁一擲,早就撩下了幾句狠話,袁氏老祖只得作罷了,她那強脾氣,是誰都拗不過的。」

  陳平安愈發一頭霧水,問道:「那怎麽就想到找我來了?」

  火龍真人和崇玄署楊天君是男人,我就是女子了?

  雖說在劍氣長城戰場上,年輕隱官確實假扮過女子劍修,原本隱藏極好,後來不知怎麽就泄露出去了。

  若說是被古怪夢魘作祟迷惑,傷了道心,陳平安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陸沈可以幫忙「解夢」,相信肯定可以手到擒來。

  可惜陸掌教此刻已經返回青冥天下。再就是學生崔東山,在神魂一道,是很有造詣的。但如果袁一擲不願讓男子練氣士出手幫忙,就很麻煩了。

  否則小陌的「抽絲剝繭」,也是一絕。

  柳勖說道:「那頭自封黑河大王的老黿,以老龍窟作道場,它飼養了一對年月足夠的金色蠃魚,說是給女兒的嫁妝。僅是在老龍窟內,老黿就養了八百年之久,估計它們都是蠃魚的老祖宗了。但是根據一些個小道消息,外界傳聞當年你走了一趟鬼蜮穀,老黿就重新回到寺廟修行,三郎廟袁氏老祖親自找過去,一問才知道,竟然連同作為魚缸的一件青瓷水呈,連同蠃魚都被偷了,老黿也沒轍,隻說愛莫能助。」

  「至於那頭自號覆海元君的小黿,還有老龍窟內一顆很珍惜的雕母銅錢,當年一並神秘失蹤了,至今不知下落。老黿還祈求袁老祖,幫忙尋找它那女兒的下落。」

  「本就是老黿給她的嫁妝,不至於當這家賊。若說是她跟誰私奔了,就那小黿煉形成人後的模樣身段,下得去嘴的,也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了,我都想要認識認識了。」

  聽到這裡,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有點臉色尷尬。

  持身正派、風光霽月的陳山主,有幾件事是不太願意提及的,除了在劍氣長城假冒女修一事,發生在北俱蘆洲的事情居多,除了鬼蜮穀之行,還有被山中精怪邀請鬥詩,再就是在那座仙府遺址跟孫道長的合夥做買賣……那會兒到底還是年輕,只覺得天大地大的,又不在家鄉,誰會知道或是記住自己做了什麽。

  老子當年遊曆北俱蘆洲,只是當個童叟無欺的包袱齋,偶爾撿撿破爛,與那黑衣書生的賊不走空,寸草不生,能一樣?

  那趟鬼蜮穀之行,跟那個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成、自稱楊木茂的「野修」,一路勾心鬥角,既聯手賺錢又變著法子坑對方。

  一個是路見不平楊木茂,一個是見血就暈陳好人。

  至於雙方上次再重逢,已經是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了。

  陳平安說道:「袁宣,那雙蠃魚的歸處,我這邊只是有一條線索,但是暫時還無法確定什麽,我可以馬上幫你問問看,近期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三山鏡,一雙老龍窟的金色蠃魚,還有那顆價值連城的雕母,曾是清德宗某位隱仙親手鑄造,此外還有不少收獲,都是黑衣書生「楊木茂」在鬼蜮谷內打家劫舍而來,賺得很輕鬆。

  相較於陳好人的走走停停撿點小破爛,東一榔頭西一錘的,掙點辛苦錢,不能比。

  陳平安雖然目前還不清楚那頭小黿和一雙蠃魚的下落,但是猜測與雲霄宮是注定脫不了幹系的。

  而且他如今名義上,還是大源王朝某位皇子的教拳師傅。

  事實上,那頭小黿投靠了楊木茂之後,確實得了一樁山水造化,就像黑衣書生當時在河邊所說,他家裡放著許多朝廷蓋好玉璽的封正詔書,積攢了好大一堆,隻需填寫個名字,就能上任去當山水正神了。按照約定,或者說是被那心狠手辣的楊木茂威脅,小黿離開鬼蜮谷後,根本不敢泄露自己的行蹤。至於作為「嫁妝」的兩條蠃魚,已經跟她沒一顆銅錢的關係了,如今就被養在了崇玄署一處水池內。

  多少世事與人心,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還是在原地。

  袁宣拱手謝過。

  來時路上,柳伯伯說過,二掌櫃要麽不點頭,但是只要點頭,這件事情就算穩妥了。

  陳平安笑著說不用這麽見外,我可是你們三郎廟的老主顧了。

  袁宣好奇詢問為何這麽說,陳平安便拎出了劉劍仙,說了讓他幫忙購買兩件靈寶甲的事情。

  袁宣一問價格,點頭說姑奶奶的面子還是大,換成他來開口殺價,得多花十幾個穀雨錢。

  陳平安對大驪京城還算熟悉,先前又來過琉璃廠,剛好到了吃飯的點,就拉著他們在附近飯館吃了頓。

  聽袁宣說柳伯伯已經是家主了,陳平安趕忙道賀,本來沒打算喝酒,跟飯館要了幾壺酒,飯桌就變成了酒桌。

  騾馬河柳氏總計十六房,房房出人才,而且不同於一般的豪閥家族,柳氏以生財有道且勤儉持家著稱於一洲,有錢歸有錢,與富貴驕奢卻不沾邊。但是柳勖並不願意接手那份家業,更願意專心練劍。

  元嬰境時,去往劍氣長城,說是為了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

  但是柳氏祠堂內的長輩們,哪個不愁眉不展,既怕柳勖在那邊混不開,更怕就算柳勖躋身了玉璞境,哪天北俱蘆洲,就需要來一場舉洲祭劍。

  所以等到柳勖回鄉後,爺爺瞧見這個孫子的第一句話,不當家主就不當好了。

  不曾想某次家族祠堂議事,隻用一條跨洲渡船,就換來一個衆望所歸的「才子」家主。

  柳勖是喜歡喝酒的,但是一向慢悠悠,少有痛快豪飲的時候,從不一口悶。

  在家鄉是如此,在劍氣長城亦是如此。

  我本來就是有錢人,在外何必假裝?

  北俱蘆洲的劍修數量最多,酒癮最大,酒量最好,到了酒桌還有什麽忌諱,再加上劍氣長城自己都是對董三更、齊廷濟他們直呼其名的,外鄉劍修入鄉隨俗,就沒什麽不敢說、不能說的。

  約莫是二掌櫃早早聽說了柳勖的家族背景,知道他是騾馬河柳氏的少當家。用那些既是酒鬼又是托兒的話說,就是一頭膘肥體壯的肥豬在二掌櫃的家門口亂竄,二掌櫃不一個箭步上前悶一刀,都對不起那頭肥豬。

  所以一開始酒鋪生意還沒有那麽紅火的時候,就總想著把柳勖當成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土財主,問他想不想一起坐莊,有門路,可以穩賺不賠,後來柳勖實在是被陳平安糾纏得煩了,就跟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己出門,一向沒有帶錢的習慣,找冤大頭找別人去,找我就找錯人了。

  在那之後,二掌櫃就經常邀請他,不是請,一起蹲路邊喝酒,看來是真把他當成那種回去繼承家業才有閒錢的窮光蛋了。

  柳勖並沒有說謊,他除了練劍一事,其餘萬事不講究。

  家族擔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煉劍總歸是需要神仙錢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錢到倒懸山春幡齋那邊,但是柳勖從不去取錢,後來就直接寄到孫巨源府上,結果柳勖還是假裝不知,孫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說你家在府上存了錢,柳勖也說用不著,繼續存著就是了。

  直到最後,柳勖都離開劍氣長城了,在春幡齋和孫巨源私宅兩處,柳勖也沒取走一顆神仙錢。

  之所以那間酒鋪一開張就過去捧場,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邊喝出點家鄉酒水的滋味,至於結果如何,一言難盡。

  一個賭局十個人,八個托兒,還有一個是坐莊的陳平安,只剩餘一個還埋怨自己運氣不好,下次肯定能賺大錢。

  今天酒桌既然開喝了,女子遠遊境宗師,樊鈺就倒滿了一大碗酒,主動給陳山主敬酒,她一飲而盡。

  原來當年在寶瓶洲大瀆戰場破境,她被鄭錢救過一次。準確說來,樊鈺是被鄭錢扯住肩頭,直接摔出那個殺機四伏的包圍圈。

  樊鈺是後來才知道那個綽號「鄭清明」的武道前輩,竟是陳山主的開山大弟子,真名裴錢。

  當了先生師父,陳平安如今最喜歡聽別人說這個。

  酒足飯飽,劉武定說話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劍修喝了個結結實實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蹌還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這是因為劉爺爺這輩子練劍,卻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的緣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來喝去,都是在喝從心頭湧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滿臉漲紅,不只是酒力不勝,更是面對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同為外鄉人的末代隱官,老人心虛,臉紅。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難為與為難,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說要與陳隱官敬酒一個,陳平安笑著說不用,反而自稱晚輩,主動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後,老人自顧自喝酒,就愈發沈默了。

  柳勖擡起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的陳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劉幾句,二掌櫃你最擅長這個,看看能不能幫著他解開心結。

  當年在那座小酒鋪,二掌櫃那是張嘴就來,吹牛皮從不打草稿的,街邊一衆蹲著喝酒的,都喜歡不花錢聽二掌櫃說書。

  陳平安搖搖頭,何必在老劍修的傷口上撒鹽。

  再說了,沒去過劍氣長城就是沒有去過,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麽理由和難處。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說給陳山主、或是乾脆直呼名諱喊陳平安什麽的,都無妨,敬個酒,我是山上的晚輩,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還要回敬前輩一碗。

  可你劉武定既然用上了隱官稱呼,你又是北俱蘆洲的劍修,對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聲說道:「蜃樓知道吧?好幾個練氣士都跟著我一起去酒鋪那邊喝過酒的,明明不是劍修門派,都不是宗字頭,卻在劍氣長城那邊死了很多的嫡傳弟子。劉定武就曾是蜃樓的嫡傳弟子,差點就要當上掌門,只是因為替人打抱不平,與海市問劍一場,傷了那邊不少劍修,被逐出師門了,否則當年他躋身金丹,若無意外,很快就會過倒懸山去劍氣長城。」

  柳勖沈默片刻,看著前邊那個背影黯然的老人,繼續說道:「劉武定覺得自己已經與袁氏報完恩了,前不久剛剛辭去了三郎廟供奉,打算獨自走一趟蠻荒天下了,只是袁宣還不知道此事,劉武定就沒打算跟他說這個。劉武定至今還不清楚一事,當年正是他那個掌門師父故意為之,讓海市那邊配合演一場戲,就是希望他這棵好苗子,能夠留在北俱蘆洲,好好練劍,有朝一日,練出個上五境,至於是不是蜃樓派譜牒修士,不重要。因為劉武定的師父很清楚,以這個弟子的性格脾氣,金丹境劍修,又頂著一個蜃樓派下任掌門的身份,到了劍氣長城,就注定不用活著返鄉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雙手搓著臉,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以心聲說道:「劉前輩,有兩個北俱蘆洲的練氣士,一個是那座孤懸海外心膽島海市派的劍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劍修,一個是蜃樓派的掌門親傳弟子,叫高節,是登仙峰的峰主,他們經常結伴去鋪子那邊喝酒,我當時就很奇怪,兩個明明有世仇的門派弟子,怎麽可以喝酒喝到一塊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聽他們閒聊,玉合說當年的事,是他有錯在先,對不住那個高節的師伯,連累他被師門驅逐。另外一個就開始破口大駡,說劉師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們掌門了,我們北俱蘆洲就會多出一位玉璞境劍修,皚皚洲又要矮我們一頭,你玉合屁本事沒有,就只有一張碎嘴,喝不死你……今天這頓酒,誰王八蛋誰結賬,二掌櫃再拿兩壺好酒過來。」

  老人仔細聽著,沈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氣用事,其實沒什麽對錯。」

  「前輩,要是心裡真難受,那我罵你幾句?這個我很擅長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帶重複的。」

  「……」

  「走,劉老劍仙,咱倆單獨喝一頓。」

  喊一位元嬰境劍修為劍仙,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一句更過分的劉老劍仙。

  「且餘著。」

  「有去有回。」

  「那就與隱官一言為定!」

  爭取如此。

  爭取來年喝著今年餘著的酒。

  柳勖這趟南游,本就是找陳平安喝頓酒,僅此而已,沒什麽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嗎?

  所以喝過酒,柳勖就準備單獨一趟老龍城,那邊有點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談一談,至於落魄山,去不去看情況。

  袁宣三個,不虛此行,當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需要去那陳平安推薦的仙家客棧,飛劍傳訊一封,寄回家族報喜。

  劉武定護送袁宣返回三郎廟,就會趕赴蠻荒天下,到時候就去劍氣長城遺址看看。

  柳勖跟著他們一起去客棧下榻,袁宣笑道:「柳伯伯,陳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

  柳勖笑問道:「怎麽講?」

  袁宣說道:「我聽說那座客棧,是出了名的殺豬宰客,在山上名聲很一般。」

  柳勖說道:「把不把我當朋友不好說,我估計那座客棧,陳平安是有分紅的。」

  樊鈺說道:「不至於吧。」

  柳勖說道:「覺得不至於,那是因為你跟陳平安還不熟。」

  樊鈺愈發奇怪,既然如此,你們怎麽會成為如此要好的朋友?

  總不至於是一個做生意喜歡殺熟,一個覺得錢多喜歡被當冤大頭吧。

  柳勖神色淡然道:「我輩劍修,錢算什麽。」

  一艘北歸途中的仙家渡船,突然有自稱是大驪刑部供奉的修士,找到他們幾個,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驪京城,說是京城禮部那邊請白登去商量鐵符江水神補缺一事。

  白登先前和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高耕,出門一趟,不曾想回來就會是鐵符江水神了。

  高耕和銀鹿都與白登道賀,大驪禮部那邊說是商量,其實還商量個什麽,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嘛。

  先前出了落魄山,天高地闊,心情為?

  ?暢快!

  他們幾個,至少有了一種「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的大自由!

  玉璞境劍修白登的大道根腳,是蛟龍之屬,出身昔年山上的「舊時帝王家」,是古蜀地界陸地龍宮之一。

  雖說當年海上陸地的大小龍宮,可謂多如牛毛,龍子龍孫一大堆,其後裔血統卻很複雜,卻不是誰都能稱之為「真龍」。

  之前在山上,他們幾個,莫名其妙被使喚了一次,去了趟大瀆以南的某個藩屬小國,小事一樁,高耕極為熟稔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官場門道,境界最低的那頭鬼物,歪點子和餿主意也多,當個狗頭軍師綽綽有餘,再加上白登的劍修身份和玉璞境,一趟差事,可以說是辦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本來白登道友即將榮登一洲高位神靈,怎麽都該喝個酒道賀,渡船上邊有好幾種仙釀,只是他們仨都很默契不提這茬。

  聚在白登屋內,高耕以心聲說道:「白兄弟當這鐵符江水神,唯一一點不好,就是與大驪宋氏的國祚牽連深了。」

  銀鹿笑道:「這種千載難逢的天大便宜,先撈到手再說。至於宋氏氣運如何,以後再說。」

  高耕說道:「除非。」

  銀鹿亦是笑言「除非」二字,心有靈犀,雙方對視而笑。

  除非那位陳山主,當那大驪國師。

  當然,白登想要順利獲得大驪朝廷的封正,成為一地正統的山水神靈,還需要走一條「神道」。

  只不過就像先前御書房議事,禮部尚書趙端瑾所問的,白登成就水神之路,會不會有意外。

  而不是問一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知道白登「成神」之路,只要沒有大的意外,還是很順當的。

  這就是蛟龍之屬封正神靈的先天優勢了。

  脫胎換骨,塑造金身,建造祠廟,享受人間香火,最終順利躋身山水神靈一途……人族練氣士,難度最大,沒有之一。

  對於重見天日的白登來說,因為頓頓喝酒都跟某人同一桌,故而就再無半點想法,去中土神洲白帝城「躍龍門」了。

  退而求其次,成為大驪朝廷封正的江水正神,首選大驪京畿之地,次選北岳地界,龍氣越重越好,其餘的,都不作考慮了。

  結果真讓白登遂了心願,美夢成真。

  璞山傅德充,從大驪京城返回道場後,遇到了一個自稱道號「自省」的雲遊道士。

  隻說道號不報名字的年輕道士,進了作為中岳儲君之山的巍峨山神廟,卻也不敬香,就只是站在大殿門外,朝殿內那尊金身神像,用心聲喊著璞山山神的名字,說小道遇到點難事了,請山神老爺見面一敘。

  那個都不敢報上真名的鬼祟道士,說自己來自一個「從小道這一輩往上推,就只有一個師父」的小門小派,但是他對璞山很是仰慕,仰慕得無以複加,就想要與傅山神打個商量,好「請」回一本道書,好好供奉起來……傅德充剛走了一趟大驪京城,本就心情不錯,見那年輕道士廢話連篇,卻還算有幾分……言語風趣,便走出金身,同時隔絕出一方靜謐天地,免得殿內敬香的一衆香客大驚小怪,傅德充不願對方白跑一趟,便丟了一本山下俗子都買得著的《黃庭經》給那道士,可畢竟是自家書齋舊藏之物,確是沾了些精粹香火的。

  不料道士卻不領情,更不識貨,隻看那書名,就開始埋怨這不是一本山上的神仙書,根本不值幾個錢,反手就丟還給傅山神,不但如此,道士還從懷中摸出一本道書,說你這山神老爺當得官那麽大,偏偏恁小氣,教人好生失望,小道再窮,也曉得備好一份厚禮登門做客來著……駡駡咧咧,年輕道士就將那本書丟給傅德充,氣呼呼離開璞山,結果砰一聲,腦袋就撞在那層香火裊裊的山水禁制上邊,傅德充只得與那道士笑著道歉一聲,打開禁制,算是將其禮送出境了。

  至於那本禮尚往來的「道書」,傅德充並未接手,只是任其懸停在空中,等到道士下山後,傅德充一揮袖子,將書籍移至專門放雜書的庫房。

  不料片刻之後,頂頭上司的掣紫山晉青,就臉色鐵青出現在璞山大殿內,劈頭蓋臉就問傅德充是不是吃錯藥了,要造反嗎?!

  傅德充一頭霧水,根本不知晉山君為何如此興師問罪,晉青見傅山神那副呆若木雞的模樣,輕輕跺腳,踩踏在大殿青磚之上,與璞山的山根牽線,片刻之後,愈發神色凝重,問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整座掣紫山的氣運,還有雍江的水運,都好像被你們璞山牽著鼻子走了?!」

  傅德充愈發茫然,搖頭道:「下屬當真不知。」

  晉青問道:「你就沒有察覺到任何古怪?」

  傅德充思量片刻,「剛才有個自稱道號『自省』的外鄉道士,來這邊與我索要一部道書拿回去供奉起來,他嫌我給的書不值錢,反而送給我一本道書,封面就沒有書名,只有落款二字,己省……我就當成了那種沽名釣譽的道士,想要來我璞山這邊,礙於情面,幫著他編寫的那本道書點評幾句,好在山上揚名。」

  晉青沈聲道:「書在哪裡?!」

  傅德充說道:「被我隨便丟到庫房去了。」

  晉青問道:「傅大山神,不然算我求你,趕緊將那本道書拿過來,讓我過過目?」

  傅德充有些尷尬,再次將那部道書移回大殿,晉青甚至不敢隨隨便便打開書籍,仍舊將其懸在空中,定睛望去,這部材質普通的道書封面,唯有「己省」二字,但上邊的「己」字,彷彿是以金墨寫就,此字如金色絲線,下邊的「省」字,則好像是以碧綠顔色的墨寫成。晉青屏氣凝神,雙指並攏,輕輕劃過封面二字,如俗子驀然觸及滾燙的火炭一般,晉青迅速縮回手指,使勁抖了抖袖子,這尊中岳山君冷笑一聲,「果然是此書作怪!」

  只是整個璞山地界,甚至連同北岳地界在內,已經沒有那個道士的身影。

  晉青再斜了一眼滿臉呆滯的傅大山神,重新將視線落在書名之上,說道:「傅德充,你嘗試著翻開書。」

  傅德充點點頭,小心翼翼伸手翻書,結果那本道書紋絲不動,哪怕接下來傅德充坐鎮一山,施展本命神通,依舊打不開書籍。

  晉青突然笑道:「好個『紀渻』木雞,對方故意如此戲弄的,就是你這個口口聲聲最佩服他的傢夥。絲線『己』,就是紀,凝聚水運寫『省』,就是紀渻!紀渻木雞最早出自何處,你傅德充不清楚,誰清楚?那麽傅大山神,你自己說說看,這部道書,會是誰送給你的?」

  傅德充恍然大悟。

  真就見過陸掌教了?

  難怪對方不曾敬香,陸掌教真要朝著大殿內的金身神像敬三炷香,傅德充都怕金身給對方拜倒了。

  先前在大驪京城陳國師那邊,傅德充為何故意對陸掌教直呼其名,可不就是心存僥倖,希冀著求個萬一嘛。

  晉青沒好氣道:「趕緊的,我沒閒工夫看你的笑話。」

  傅德充小聲道:「懇請山君解惑一二。」

  晉青氣笑道:「趕緊對著這部道書說一句好話!對方肯定還聽著呢。」

  傅德充趕忙後退三步,與那本道書作揖道:「璞山傅德充,恭迎道書歸山。」

  果不其然,這部道書自行落入傅德充袖中。

  晉青笑道:「教人羨慕,看了眼饞。」

  傅德充尷尬一笑。

  晉青縮地山脈,重返掣紫山祠廟,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異象已經消散。

  傅德充感慨不已,陸掌教與陳先生,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山神使勁擡了擡袖子,陸掌教贈送的這本道書,真沈。

  整座山神大殿,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在神像背後那邊,其實就有個去而複歸的道士,隨著擁擠的人流向前緩緩移步,年輕道士雙手握拳在身前,一邊走一邊晃動,嘴上念念有詞,希冀著山神老爺保佑小道此行萬事順遂,平平安安。

  等到陸沈悄然離開璞山,再去了一趟正陽山邊界石碑旁邊,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還去了一趟北俱蘆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間,夢遊。

  陸沈將那頭境界修為還湊合的夢魘,信手拈來,收入袖中,這才飛升天幕,真正重返白玉京。

  在南華城內,陸沈坐在道場內,擡起骼膊,雙手扶正頭頂道冠,深呼吸一口氣。

  陸沈甚至不敢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或是那種陰神出竅,而是以真身蹈虛,開始一場真正的逆流遠遊。

  桐葉洲中部,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渡口兩岸,一邊是燈紅酒綠的高樓、豪門私宅,一邊是其實也不如何物美價廉的小飯館。

  夜幕沈沈,河岸這邊客人漸稀,飯館陸續打烊了,對面反而是越來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一位白衣劍仙跟黃衣老者,相對而坐,要了幾樣特色小吃,點了薏酒,後者笑問道:「浩然天下的有錢人,都是夜貓子嗎?」

  難得離開渡船一趟的米裕笑道:「我又不是這邊的人,兜裡也沒幾個錢,不然就請嫩道友去對岸喝花酒了。」

  嫩道人笑道:「喝花酒有什麽意思,喝來喝去都是喝錢罷了,我倒是佩服書上那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那才是騙人隻靠嘴。」

  米裕一笑置之。

  說來奇怪,以前在家鄉那邊,總想著女人,到了這邊,好像就沒什麽想法了。

  難道真是年紀大了?

  或是真如朱老廚子所說的那個道理?

  一本書,言語質樸,故事流暢,偶有幾句妙語,就是平地起驚雷。

  如果連篇累牘,皆似花團錦簇,只知一味堆砌,反而遠遠不如一碟鹹菜佐粥的滋味。看待女子,亦然。

  這頓酒,米裕跟嫩道人,一直喝到了天明時分。

  飯館老闆當然是看在錢的份上,得了幾顆雪花錢,便回去睡覺了,反正就算那倆客人,拆了鋪子都不值一顆神仙錢。

  期間嫩道人還跑去竈房當了一回掌勺廚子,給米大劍仙炒了幾盤佐酒菜。

  這天清晨時分,李槐帶著那位頭戴冪籬、名叫韋太真的狐魅,一起來到落魄山的山門口。

  因為李槐想要走一趟蠻荒天下了,已經跟山崖書院那邊告假,山長批準了。

  主要是想著那個至今連個姓氏、名字都不知道的老瞎子,如今還在十萬大山那邊,孤零零的,雖說是稀裡糊塗成了師徒,但是一想到老人獨自待在那邊,李槐就挺不是滋味的,想要去那邊看看老人。

  所以李槐這次被陳平安喊來落魄山,就是想當面說一聲。

  不管跟誰,什麽關係,只要是親近的人,李槐與之分別,都會爭取與之道別。

  沒什麽山上山下的,路程遠近,時日長短,終究是一場分別。

  如今落魄山的看門人,是個年紀輕的陌生道士。

  冷不丁蹦出個白髮童子,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骨鯁心腹,陳山主麾下頭一號猛將……

  李槐身邊的韋太真,她都不敢擡頭看那山門牌坊。

  妖族精怪之屬,甭管是不是蠻荒天下的,聽聞「隱官」稱號,難免都犯怵。

  何況韋太真就站在這落魄山的山腳。

  她爹,也就是那個以前在寶鏡山假冒土地公的老狐,上次見著了韋太真,老狐通過搜集山水邸報和當年一些線索,順藤摸瓜,知曉了當年那個差點就當了自己女婿的傢夥,竟然就是如今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山主,老狐那個氣啊,捶胸頓足,氣得都快七竅生煙了,「那個姓楊的王八蛋誤我,他娘的,以後等我境界高了,當了山神老爺,非要一巴掌拍死他!多大一樁姻緣啊,就因為這厮的從中作梗,就這麽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也怨你,當年不聽爹的勸,算了算了,陳山主,陳大劍仙,那樣的天大人物,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高攀不起,也確實不是你配得上的。唉,不對啊,男女姻緣,不一定啊,那麽多的才子佳人,男女雙方,哪個是身份般配的!」

  一想到這個,韋太真就頭疼,她便透過冪籬薄紗,看了眼身邊的讀書人。

  一聽說那頭狐魅是元嬰境,白髮童子提筆記錄的時候,明顯興緻缺缺,不過好歹是個中五境,總比上五境略好幾分。

  再問李槐的境界,聽說既不是練氣士也不是武夫之後,白髮童子頓時笑得合不攏嘴,跟出門沒幾步就撞大運一般!

  白髮童子當然認得李槐。

  韋太真壯起膽子,怯生生道:「箜篌仙師,我家公子是書院賢人哩。」

  白髮童子收起紙筆,雙手叉腰,咧嘴笑道:「我了個乖乖隆冬,賢人啊,了不得了不得,年輕有為!」

  李槐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下去。

  李槐趕緊轉移話題,「裴錢回來了嗎?」

  白髮童子領著李槐去桌邊坐著,「沒呢,那姓裴的小黑炭,如今還在桐葉洲那邊忙大事。」

  當然如今的裴錢,再不是小黑炭了。白髮童子比較郁悶這個,大家一起當矮冬瓜不好嘛,非要躥個兒。

  李槐問道:「鄭叔叔呢?」

  白髮童子盤腿而坐,自顧自嗑起瓜子,「成天沒卵事卵沒事的,又去找老廚子嘮嗑了唄,美其名曰切磋學問,其實就是兩條光棍在那兒葷話連篇,這兒鼓囊囊那兒圓滾滾的,沒耳朵聽哩。」

  帶著那青衣小童,每天白看那麽多場的鏡花水月,幾顆神仙錢都捨不得丟……只是家醜不可外揚,白髮童子都沒臉說這茬。

  李槐是小鎮土生土長的,聽到這些內容,其實還好。

  卻把一旁那頭狐魅給臊得不行。

  姜尚真沒有跟著一起返回落魄山,而是先去了一趟長春宮,再讓魏山君幫忙,拽回了牛角山渡口那邊。

  才回落魄山,還沒走到老廚子的宅子,就發現道路上,站著一個身材修長、一身雪白長袍的女子掌律。

  姜尚真笑著抱拳,「長命掌律。」

  長命點頭微笑道:「見過周首席。」

  姜尚真問道:「長命掌律這是?」

  長命說道:「湊巧路過。」

  姜尚真點點頭。

  不願意跟她多聊。

  自家落魄山中,恐怕除了山主,或多或少誰都怕她幾分。

  她突然笑眯眯說道:「周首席,聽說兩句話,是你形容我的,一句是『在咱們落魄山上,我周某人最中意長命道友了』,第二句話,是『掌律姐姐眯眼笑,男子心肝顫三顫』?不曾想在周首席心中,我能有這般姿色,評價這麽高,實屬受寵若驚了。」

  姜尚真頭皮發麻,心知不妙,立即澄清道:「長命道友,只是兩句酒桌上的玩笑話,當不得真!」

  賈老哥嘴巴嚴實,不會讓這種事情外傳,肯定是陳靈均那個嘴欠的大爺了。

  世間財運流轉之路線,便是財路,看似虛無縹緲,實則不然,在山巔修士眼中,這條道路,是貨真價實存在著的。

  否則陳山主為何讓一位自家掌律祖師坐鎮風鳶渡船?

  若是惹惱了長命姐姐,她隻需要走一遭雲窟福地,就算有倪元簪的那隻三足金蟾,卯足勁幫著聚攏財運,估計都遭不住。

  雖然長命的相貌,不是那種傾國傾城的姿色,不過說實話,長命姐姐身上的那種女人味,是真……少見,很少見。

  姜尚真看待世間美人,自有一套評價方式,七八個類別的加分減分,極其嚴謹。

  一百文錢,隻說長命道友的姿色,大概能有八十文,但要是加上她的那幾種獨到韻味,至少是九十五文的水準!

  不過姜尚真很清楚,長命道友這般女子,是注定不會對誰動情的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世間所有男子的一廂情願,都是今天的青山與夕陽,追不著,留不住。

  事已至此,姜尚真就只好用出一招用來保住自己狗頭的殺手鐧了。

  在自家落魄山,接下來姜尚真竟然用上了隔絕天地的手段,「你知不知道山主知不知道一件事?」

  長命點點頭:「我知道公子早就知道但是必須用某種方式假裝自己不知道。」

  雙方問答,說得都很繞。

  這就涉及到一種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是上下兩宗頭等大事的密事了。

  觀道天地。

  將藕花福地視為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序的天地。

  例如,天地間的第一位劍修,從何而來,為何而成!

  山主如此觀道,未必能夠抓住一條清晰脈絡,但是只要成了,對陳平安而言,大道裨益極多。

  這就與玄都觀內,當時孫道長讓晏胖子去思考一個問題「為何世間只有劍修」,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這件事,外人都不能提醒陳平安。別說是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了,甚至連一個字都不能說。

  否則就像是旁人強行遞給陳平安一隻竹籃,讓他去河邊打水撈月,注定只會白忙一場。

  所以崔東山只能在旁幹著急,還不敢有與先生有任何的暗示,免得畫蛇添足。

  姜尚真鬆了口氣,笑道:「既然如此,如此最好!」

  青冥天下,玄都觀,收到了一封來自白玉京的飛劍傳信。

  寄信人是剛回青冥天下的陸沈,收信人則是在玄都觀煉劍的白也。

  白也看過了密信,再去通知如今就在道觀內做客的君倩,說一起回趟浩然天下,你那個小師弟,請你去趟落魄山。

  而且陸沈在信上說了,此次他們倆遠遊飛升天幕,白玉京那邊不會管,不用報備了。

  劉十六笑問道:「小師弟只是喊我去,你跟著做什麽,白玉京趕人了,覺得你留在這邊比較礙事?」

  白也說道:「按照陸沈的解釋,算是與浩然天下那邊做個交換,我返鄉,再換個叫小陌的劍修過來這邊一趟,讓對方做客明月皓彩,好跟那個觀主師叔敘舊。我何時返回青冥天下,那個劍修就何時返回浩然天下。」

  白也練劍,其實很簡單,尤其是等到躋身玉璞境後,其實這才沒過多久,就已經躋身仙人。

  曾有傳世詩篇無數,其中便有一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先前某天觀看半池青色蓮花的白也,偶有所悟,就只是閉關片刻,一炷香功夫,便有天地異象。

  生長結發,頂浮仙人。

  走出都沒關門的屋子,白也就是一位劍仙了。

  但是躋身仙人境的練氣士,可以更換真身容貌,白也卻沒有這麽做,依舊是少年姿容。

  劉十六看了眼「少年」的虎頭帽,笑問道:「怎麽說?」

  白也揉了揉頭頂帽子,「好像戴習慣了。」

  劉十六說道:「事先說好了啊,這次如果瞧見了我先生,你可不許當我面不給我先生的面子。」

  「不當面?」

  「也得給!」

  中土白帝城。

  「兩個」同為十四境修士的鄭居中,並肩站在一處好似太虛境界中,他曾親筆描繪出一幅浩瀚無垠的星象圖。

  此外他還在這中間仿造出了一座觀千劍齋。浩然天下,劍氣長城,還有蠻荒天下,曆代劍修的本命飛劍,密密麻麻,錯亂其中。

  一人看天象,一人看劍圖。

  師父陳清流,當年獨獨不傳授劍術給他這位開山弟子。

  至於其餘幾個所謂的親傳弟子,資質不足,像小弟子柳道醇,陳清流是教了都沒意義,根本學不會他的劍術,別說神似,想要達到形似的境界都很難。

  對此鄭居中並沒有任何心結,毫無芥蒂。

  傳道人不傳此道,難道當弟子的,還不會自學?

  青冥天下,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

  因為有親戚關係的一老一少,在這道觀內相依為命,早年靠著錢財開道,好不容易混了個常駐道士的身份,就是沒有譜牒授籙,因為少年比較憊懶,所以道觀每天的打掃庭院一事,還有晨鍾暮鼓,老人就都幫少年做了。被少年稱呼為常伯的老人嘮叨得多,姓陳的少年隻當耳旁風。

  夜幕裡,挑燈夜讀,光亮昏黃,一個叫常庚的老人,在給那個名為陳叢的少年,詳細解釋一句,何謂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少年聽過常伯的解釋,忍不住問了一句,「常伯,這是儒家的學問吧?你教我這個,不犯忌諱?」

  老人點點頭,從盤子裡拈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細細嚼著,咯吱作響,桌上的燈花緩緩燃燒著,老人笑道:「出自一個老秀才編寫的天論篇。至於犯不犯忌諱,只有你知我知,出了門就誰都不知道,有什麽關係。」

  陳叢笑道:「只是個秀才?功名可不大唉。」

  常伯眯眼而笑,「誰說不是呢。」

  陳叢好奇問道:「常伯,也沒外人,跟我透個底唄,你是不是跟他認識?都是那種窮困潦倒的讀書人?」

  常伯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讓少年複述一遍那句話的意思。

  「常伯說過一句車軲轆話,千秋萬古事,消磨書聲裡,那麽……」

  少年滿臉笑意,開始搖頭晃腦,「何謂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且聽我細細道來……」

  老人佯裝生氣,瞪眼道:「白天站沒站相,晚上坐沒坐相,說了多少遍了,坐端正了……」

  少年可不怕這個常伯,老人的眼睛裡,每每望向自己,都是那種自家長輩看待晚輩的寵愛和欣慰呢,還是那種很有出息的晚輩。

  大概這就是一天無事,親人閒坐,燈火可親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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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7 13:04:4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7章 原來是護道

  曹耕心來到京城一座僻靜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兩進小院,滿地塵土落葉,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腐敗氣息,久無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這還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幾次都是過門不入,因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囑咐過當時的曹督造,將來等到誰繼任大驪國師了,就來這邊打開院子,召開一場議事,但是議什麼事,召集誰,信上都沒交代,對方只是給了曹耕心一個不領朝廷俸祿、不被朝廷錄入職官志的頭銜,院內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裡邊瞧了一會兒,黑黢黢的,不像有屍體,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陸地龍宮的入口,既不晦氣,也無財運,更無艶遇了,曹耕心便丟了顆石子進去,咚一聲,還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雜物間拿來掃帚簸箕,開始打掃庭院,正屋和兩邊廂房都空落落的,一窮二白,不過如此。

  曹耕心忙完這些,坐在井口那邊,摘下腰間那只包漿油亮的紫色小葫蘆酒壺,拔去酒塞,仰頭喝了一口宮內御賜的長春釀。

  正屋門口那邊貼了一副春聯,只是年月一久,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烈日曝曬,原本紅紙材質的春聯早已泛白,字跡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聯的前半段。

  下筆無神,人云亦云。

  天將喪斯文也,道之顯者在吾,開卷有益,斯文在茲。

  曹耕心喝過約莫三兩酒,都沒想好如何補全對聯內容,悻悻然作罷,別好酒葫蘆,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瑣方式,往玉牌之內澆灌靈氣,就像用不同的筆劃順序書寫「地支」二字。

  片刻之後,便有兩撥人先後趕來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這是他在準備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須裝出幾分山上的神仙氣派,不能怯場,只是等到曹侍郎睜眼,發現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點神色不自然,只因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之前,曾經把曹耕心喊到書房那邊,其中一件事,就是讓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親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驪,還是八字沒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會抽出腰間玉帶,讓曹侍郎吃一頓類似竹鞭炒肉的飽飯了,當時曹耕心就拿這位女子大宗師當擋箭牌,不曾想曹枰就當真了。

  院內無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見了皇子宋續,也沒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問道:「曹耕心,你怎麼擁有這塊玉牌?」

  因為按照地支一脈的規矩,見此玉牌如見崔瀺。

  余瑜笑道:「過過手而已,很快就會交給陳先生的,這算不算是物歸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們十二人,諸位好像是有點掉價了。」

  人才濟濟,一院子的神異高人,仙氣縹緲。

  上柱國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嬰境劍修。大驪皇子宋續,金丹境劍修。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陣師,韓晝錦。上柱國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師道錄,句容人氏,葛嶺。譯經局沙彌,後覺。陰陽家練氣士隋霖。儒生陸翬。鬼修,改艶。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純粹武夫,海邊漁民出身,山巔境宗師的周海鏡。

  大驪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認識大半。

  片刻之後,一襲青衫出現在小巷,雙指彎曲,輕輕敲響院門,然後帶著小陌,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小陌輕輕關上院門。

  曹耕心起身笑道:「陳先生,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氣隨風飄散,笑道:「沒有與曹侍郎客氣,剛帶著柳勖他們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樓,不曾想那邊說報曹侍郎的名號,喝酒非但不打折,還要翻倍,不讓我們走了,我說不記帳行不行,酒樓說不行,我們想走都不成,拽著我們不讓走,說是能幫曹侍郎還一筆酒債是一筆。」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陸翬、苦手幾個,曾經在陳先生這邊吃過大苦頭,他們更是差點沒曹侍郎竪大拇指。

  這位膽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說你坑誰不好,敢坑這位陳先生?

  只說陸翬,就曾被陳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劍術的「花開」,瞬間被幾十把長劍釘穿。還有女鬼改艶,當時也沒見「那個陳平安」如何憐香惜玉,以一手據說是自創的劍招「片月」,給當場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屬於入行晚,她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並不清楚招惹陳平安的後果。所以她察覺到院內氣氛不太對勁,就比較好奇,這幫天才中的天才,在我這邊不挺橫嘛,怎麼今兒見著陳平安就跟老鼠見著貓一樣,至於嗎?

  曹耕心滿臉尷尬道:「報應來得這麼快嗎?」

  陳平安與他們解釋道:「小陌說你們突然往一個地方湊,我就有點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這邊召集你們,就沒我什麼事了。」

  曹耕心趕忙說道:「有關係,陳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國師有話讓我當著你們雙方的面,公開說上一說。」

  苟存是個眼裡有活的,去屋內搬了條長凳過來,想要讓陳先生有個坐的地方。

  結果被改艶一把奪過,放在陳平安身邊。

  就憑陳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門裡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艶這個客棧掌櫃,別說搬條板凳,只要陳先生願意,坐她都行!

  改艶放長凳的時候,就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還以微笑。

  改艶只知道他是陳先生的貼身扈從,曾經一起入宮覲見太后娘娘。

  陳平安與改艶道了一聲謝,坐在長凳上,笑道:「說說看,我聽著。」

  曹耕心說道:「就兩句話,一句話是給袁劍仙他們的,今天院內擁有腰牌的,以後歸我管轄,不歸大驪新任國師調配,但是新任國師可以提出建議,僅此而已。第二句話,是說給陳先生的,其實崔國師的信上沒有提及名字……我複述一遍好了,信上怎麼寫,我就怎麼說了,『你心不夠黑,出手不夠狠,根本用不好這撥人,如劍在鞘,長久消磨劍意而已,只會銳氣盡無,連累他們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陳平安點點頭,雙手籠袖,面帶微笑,然後問道:「崔師兄覺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夠勝任?」

  曹耕心一時語噎。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聲說道:「來了來了,押注押注。我賭陳先生會砍曹耕心,至少遞出一劍或打賞一拳。」

  改艶立即附和道:「這次我們別賭錢了,賭長春宮酒釀好了。」

  陳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過來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當然信得過在我家鄉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現在不好說。」

  曹耕心無奈道:「崔國師在信的末尾,專門提醒我閱後即毀,委實是給不了陳先生什麼證據。」

  陳平安問道:「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證明方式,你怎麼證明自己心夠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襲青衫長褂坐長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蘆,提了提,笑呵呵道:「說幾句真心話之前,陳先生,容我喝點酒壯壯膽?」

  陳平安拎了拎青色長褂,換成翹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隨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頭,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眯眼而笑,「如果我早點進入這座院子,袁化境他們十二人,估計現在已經身在寶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師堂門口了,某國皇帝的頭顱,某山掌門的屍體,翻一倍好了,總計有二十四。」

  「返回大驪之前,再給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後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看到有提及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訃告,又或是妄自猜測、栽贓嫁禍給北邊的某個王朝,那麼作為回報,他們所在朝廷的那張龍椅,山上的掌門座椅,就會一直空著,坐一個沒一個。」

  等到曹耕心言語落定,院內開始寂靜無聲。

  曹耕心瞥了眼長凳那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一只在地,一隻懸空。

  「以不義獵義則易,以義獵不義則難。」

  曹耕心說完這句話,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響,別好酒葫蘆,「天下諸國廟算,以不義獵不義,就是天經地義。陳國師以為然?」

  余瑜張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勁一揮。

  曹耕心倒數第二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

  陳平安點點頭,「撇開孤例不談,都是這麼個理。」

  曹耕心嘆了口氣,似乎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很有道理的這句話,根本就不講道理嘛。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曹耕心,以後你們地支一脈行事,我有無事先知情權和一言否決權?」

  曹耕心道:「崔國師在信上沒有說這個。」

  陳平安說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無言以對,只好重重嘆了口氣。

  他突然問道:「陳先生真帶著朋友去過菖蒲河了?」

  陳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壯膽才來這邊,你們聊你們的,我就不繼續留在這邊礙事了。」

  陳平安帶著那位扈從離開院子,漸漸走出了小巷弄。

  側耳聆聽腳步聲的曹耕心,確定他們走遠了,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開衣領扇風,開始自顧自喝酒壓驚。

  苟存走到長凳那邊,想要搬回原位,卻被改艶阻止,苟存一臉疑惑,改艶理直氣壯說了句,她要搬去客棧當鎮店之寶。

  余瑜坐在正屋門外的臺階那邊,稱贊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紀不大,家族輩分不低,在豪門世族扎堆的意遲巷、篪兒街那邊,她早就聽說過曹耕心、袁正定和劉洵美這些屬於上一輩的傳奇事跡,余瑜跟趙端明這些更年輕一輩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販賣艶本小說和春宮圖「發家」的,當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當官,老人們都鬆了口氣,這個禍害終於走了。

  曹耕心無奈道:「這個綽號不太好聽。」

  余瑜笑道:「總比曹賊好聽吧。」

  原來在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兩代人中間,都習慣稱呼曹耕心為曹賊,掙錢,拱火,騙年紀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們,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雙臂環胸斜靠一處廂房門柱,笑眯眯問道:「曹侍郎方才所說,都是真心話?」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骼膊那邊,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況是說出口的話。」

  宋續說道:「你的做法,後遺症太大了。就算我們做事再隱秘,如今的觀湖書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為了在陳國師那邊蒙混過關,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們信個什麼。」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個侍郎,怎麼跟皇子殿下說話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機又剮了一眼她那邊的渾圓風景。

  上次他拉著趙端明去屋頂上看那場擂臺比武,到底是距離太遠,看得不夠真切。

  袁化境問道:「曹侍郎還有什麼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無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艶一撥人返回那座客棧,各自在一座螺螄殼道場內煉劍或煉氣。

  聽從陳先生的建議,改艶主動與周海潮聊了合夥做買賣、一起把客棧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說行不行,直接跟改艶談如何分賬的事了,她獅子大開口,要跟改艶五五分賬。

  要是先前聽周海潮這麼不上道,改艶直接就讓她滾蛋了,今天改艶心裡有底,半點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與周海潮說了客棧接下來會如何運作的「一本生意經」,聽得周海潮驚疑不定,改艶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對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艶就是……突然開竅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臺問拳差不多,氣勢一弱,就再難砍價了,周海潮只得退讓一步,她跟改艶三七開。

  然後就有一位剛剛被從門口「裁撤」掉的年輕女修,跑來與掌櫃商量一事,說來了幾個來自北俱蘆洲的外鄉貴客,一個少年模樣的冤大頭,詢問能不能直接在客棧這邊購買那兩棟鄰水的宅子,「廬州月」和「彩雲間」,只要客棧這邊點頭,賣給他們這兩棟宅子,他們保證一年之內至多一個月入住,剩餘十一個月,或是更長,客棧都可以對外開放,至於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誤,所有收入全歸客棧。

  改艶聽得一楞,碰到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大傻子了?

  周海鏡問道:「他們幾個的關牒錄檔了,是什麼身份?」

  年輕女修說道:「三郎廟袁宣,樊鈺,劉武定。騾馬河柳勖。」

  周海鏡咧嘴笑道:「好傢夥,三郎廟袁家,騾馬河柳氏,都是他們北俱蘆洲排得上號的大財主!必須按照原價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艶卻對那位年輕女修說道:「你跟管事說一聲,就按成本價,賣給他們好了。」

  周海鏡怒道:「改艶,有錢不賺,你腦子進水了?!」

  改艶說道:「柳勖去過劍氣長城,樊鈺來過我們大驪陪都戰場。」

  周海鏡直勾勾看著改艶。

  改艶說道:「看我作甚,才搭夥就拆夥了唄,各回各家,以後我只掙我的小錢就是了。」

  周海鏡卻驀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櫃,我只是二掌櫃,你說了算。以前是覺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掙錢。」

  改艶笑問道:「現在呢?」

  周海鏡說道:「是真傻。」

  改艶柳眉倒竪,「再說一遍!」

  周海鏡讓那位女修去跟客棧管事聊那一茬,然後朝改艶擠眉弄眼,嬉笑道:「那條從小院搬來的長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純粹武夫,好沾沾文運和仙氣。」

  改艶瞪眼道:「你這婆娘,好不正經!」

  周海鏡笑道:「當初是誰在家門口,瞧見了陳先生就餓虎撲羊一般,拼了命往對方身上湊。」

  改艶臉紅道:「那不是跟陳先生鬧著玩嘛。」

  周海鏡壓低嗓音說道:「我覺得陳平安還是個雛兒。」

  改艶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這不得好好聊聊啊。

  離開那條小巷,陳平安帶著小陌在京城閒逛。

  小陌說道:「周首席讓魏山君幫忙,已經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練氣士氣機漣漪和天地靈氣脈絡流轉一道,小陌其實要比白景勝出一籌,也正是憑藉這門看家本事,萬年之前,他跟白景才會只有三場問劍,不然別說三場被迫領劍,三十場都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長春宮那邊,被包了餃子?周首席礙於臉面,只好駡不還口打不還手,一跑了之?」

  記得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就聽說姜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跡,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麼一座山頭只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只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麼臭毛病。

  如果當年姜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像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穀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麼好聊的,記得以前關係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贊嘆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才是個頂個的行家裡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為以心聲言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只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個次席供奉,就像鬧著玩一樣,當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需要多出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準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小陌先生是只有在關鍵時刻才說混帳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麼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言說佛法,後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言。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溫柔,屬於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麼說。」

  謝狗出現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為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采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駡駡咧咧,瞧著蠻老實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顔開,忙不叠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著手上僅剩的那張梅乾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言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聲言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為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才對。

  說到這裡,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說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才說了,是禮記學宮的那位茅司業,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束,走出文廟後,茅司業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壇長春宮酒釀釣著曹侍郎去禁中當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著我一樣呢。」

  其實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閒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著貂帽,「為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罎都會留著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為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聖賢的某句贈言。

  若是擔任學宮祭酒、司業,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聖、亞聖和文聖的贈言。

  如果擔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說是至聖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麼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頭說道:「茅司業一並解釋過了,好像是文聖老爺從人云亦云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為書上那句話,旁有朱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點頭,已經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只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著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備閉關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著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並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著護關。」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為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係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自家右護法挺直胸膛,沈聲道:「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只需陪著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言語,不得擠出點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當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噁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點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麼難為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的貂帽。

  這幅畫面,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綳著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沈沈,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餘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後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下肯定在忙著舉辦一場夜遊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

  謝狗喝酒最為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後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著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雲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拈起一粒花生米,細細嚼著,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常忘記什麼,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為了閉關做準備?」

  陳平安笑著點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髮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言嗎?」

  心湖內如釣魚。

  魚鈎魚餌是「贈言」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於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文廟的這句贈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真忘得乾乾淨淨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多說什麼,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雲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為「遺忘」的關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著跳方格的遊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

  陳叢,原來是我,陳平安。常伯,原來是你,大師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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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7 13:12:0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

  落魄山的山門口。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帶著個頭戴虎頭帽的背劍少年,聯袂從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綿延諸峰的走勢和結脈,點頭道:「風水不錯。」

  君倩說道:「風氣更好。」

  仙尉換好書籍在手,趕忙起身,詢問道:「兩位貴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劉十-六,是你們山主的君倩師兄。身邊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驚複一驚,繼而忍住笑,綳著臉,快要綳不住了,靈機一動,趕忙打了個道門稽首,低頭道:「道士年景,道號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為落魄山看門人,貧道在此見過劉仙師,白劍仙。」

  第一次驚嚇,是聽聞對方竟然就是陳山主的那位「君倩師兄」,再一驚,是聽說「白也」,只是再看對方的模樣和裝束……

  察覺到對方的那支道簪,其實君倩也被嚇了一跳。

  小師弟,能夠拐來那麽俏皮可愛的小米粒,竟然還能拐來這位……道士?

  萬年之前,雙方打過照面,次數還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那會兒君倩屬於「慕名前往」,當然沒打過。好在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脾氣好,沒計較什麽。

  仙尉直腰擡頭,心生疑惑,那個白髮童子怎麽沒有立即現身?擔任編譜官之後,只要有客人登門,白髮童子保準第一時間到場的。

  君倩問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課已經結束了,最近喜歡跑去黃湖山那邊巡視。」

  君倩咦了一聲,小師弟這座山頭,最近好像來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還是與那清秀少年說了句場面話,「白劍仙,名字不錯。」

  白也問道:「怎麽講?」

  仙尉頓時有些尷尬,怎麽講?本來就是句客套話,你還讓小道怎麽講?

  場面有點僵硬了,可惜從不知天底下冷場為何物的賈老神仙不在場。

  君倩笑著解釋道:「仙尉道長,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無奈,少年都自稱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麽。

  君倩說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麽說?」

  白也說道:「那就入鄉隨俗。」

  君倩就帶著白也去那張桌旁坐下。

  其實君倩就是想著在這邊,一邊喝茶一邊嗑個瓜子,那就需要等著那個給小師弟當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了。

  至於好友白也是怎麽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個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傳信,火急火燎從後山那邊登山,然後過了集靈峰山巔,一路飛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師兄,早就見過嘍,外界傳聞都是騙人的,脾氣怎麽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兒大的劍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樣了不得,那就更和氣啦。

  還有一雙碗口大的拳頭哩,就像書上所說,大俠走江湖,雙拳打遍天下無敵手。

  落魄山右護法,好歹是個練氣士,竟然跑得滿頭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後,跟著個白髮童子。

  沒有小米粒擋在前邊,編譜官今天確實不是太敢現身。

  正是白髮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後山的山腳,小米粒卻說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門口。

  白髮童子也沒轍,只得由著小米粒兩條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過了山門牌坊,一個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來了啊。」

  君倩已經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讓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頗感無奈,只得跟著站起身。

  小米粒看著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使勁綳著臉,皺著兩條疏淡淺黃的眉頭。

  雖說小姑娘其實是忍著笑,但在外人看來,可能更像是在生悶氣。

  白也似乎也覺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撓撓臉,然後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白髮童子難得如此拘謹,怯生生道:「君倩先生,還有這位白……仙師,我是編譜官,按照咱家山頭的規矩,錄個名?」

  白也說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觀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聲。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竪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聞言身體一歪,直接從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從袖中摔出本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一腳踹向大風兄弟的宅子那邊。

  約莫是覺得如此對書籍不敬,躡手躡腳往那邊走去,背對著桌子那邊,將書本撿起,呵了一口氣,輕輕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本聖賢書籍,這才轉身,裝模作樣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開始看書。

  白髮童子將兩位「訪客」記錄在冊,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經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長待人接物,還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劉十-六看著小米粒。

  會不會寒酸了點?

  隻管放心,當然不會。

  小米粒從袖子裡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邊,再給君倩先生也來了一大捧。

  然後小姑娘就有點尷尬,就想要打開心愛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著分出一半瓜子給黑衣小姑娘。

  魏檗雖然奇怪為何朱斂和姜尚真,都沒有立即現身山門,但他還是立即趕來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雲山小神魏檗,見過劉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與這位魏山君拱手還禮。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點頭緻意。

  要是願意講究這類繁文縟節,白也當初就不會將道場選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之上了。

  魏檗問道:「要不要小神與陳山主說一聲?」

  君倩笑著擺手道:「不用,讓小師弟先忙自己的事,我們這邊不用他理會,待客不待客的,白也樂得沒人在乎。」

  小米粒打開棉布挎包掏小魚乾的動作就停下來了。

  君倩補了一句,「當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開開心心,分發小魚乾。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楞著幹嘛。我嘗過,味道相當不錯。」

  白也只得拈起一條溪魚乾,細細嚼著,看著那個小姑娘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說道:「滋味不錯。」

  小米粒雀躍不已,又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一包魚乾,往桌上那麽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斬釘截鐵道:「還有!」

  白也無言。

  君倩大笑起來。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

  陸沈先給玄都觀那邊寄過一封密信,說是家書都不過分了,貧道跟玄都觀多熟,去那邊串門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於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順手給陳山主幫了個小忙,那也算幫忙?貧道與陳山主,那可是相逢於青萍之末的摯友!

  之後就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遠遊。

  在南華城內,陸沈難得做出一番齋戒沐浴更衣,認認真真,閉關坐鎮道場,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頭戴蓮花冠的陸沈,趟水而行,見過很多光怪陸離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兩隻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搖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這一路無人得見此景。

  終於被陸沈碰到了一個「過客」,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陸沈都來不及說話,對方依稀是個女子模樣的練氣士,她也只是與陸沈對視一眼。

  之後又碰到一個相較於陸沈、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腳大漢,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動的聲勢,腳下濺起的水花裡邊,時常夾雜著無數往四面八方濺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陸沈便大袖一卷,將「附近」幾片稍大的琉璃碎塊收入囊中,陸沈與那不知是去往未來、還是返回過去的道友,大笑著道了一聲謝,但是魁梧壯漢只是埋頭狂奔,並未理睬。

  在光陰長河趟水而行,能夠遇到一個道上行人,已經是如同登天難,想要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難。

  陸沈當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腳下河中漩渦無數,一著不慎就會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於「當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觸石、洄懸激注的凶險場景,陸沈可不想在某地趴窩不動個幾百年。至於道路上偶見「岸邊」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畫面片段,看過之後,若想記住,饒是境界高如陸沈,都要頭暈目眩幾分,因為一幅幅畫面,象徵著一個個不可言說的天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虧得陸沈早有準備,三千年以來每次在光陰長河中的走馬觀花,都是一場曆練,再加上陸沈當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歲月流逝,即便漫長得近乎無限長無窮盡,對陸沈而言,依舊算不得什麽難關。否則換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這種「空其空」「無有無」之境給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陸沈終於停下腳步,長呼出一口氣,到了到了,終於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兩隻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籙都已化為灰燼。

  陸沈眼前景象,就像來到了一座廣袤無垠的水面,平如鏡面,腳下布滿砂礫,不計其數,五顔六色,絢爛無比。

  「水面」宛如一層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礫,其實細看之下,每一顆沙子,都是一顆星辰,只是鋪了一層又一層。

  在陸沈窮盡目力的極遠處,有一條好似鐵鎖橫江的長鏈,如一條線橫亘在天地間。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稱之為「因果」吧。

  但是陸沈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與之對話的那尊遠古神靈。

  閽者身份,神職之一,是看守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不過就算現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虛此行了,終於見到了一大撥「活物」,古異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長裙,衣袂緩緩飄搖,有畫壁仕女那種衣帶當風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勢,身前擺放著一條小案幾,上邊擱著幾件樣式古樸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斷下沈的懸空巨山,約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還要更高。但真相卻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塵土都要矮。

  山巔有個手捧頭顱的項上無頭者,頭顱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發現陸沈之後,或眨眼或閉眼,嗡嗡作響。

  一個不停開口言說、手指書寫、類似用鼻音頌唱佛偈兩個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斷自己,爆喝一聲,「聒噪!」

  片刻之後,這個古怪存在又開始重複,那兩個字,是「自由」。

  偶爾才會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語一句,不昧因果,不夠,遠遠不夠。

  一處好像以無數顆雪花錢淬煉而成的雪白高臺之上,設置有各種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縷縷香煙裊裊升起,卻又緩緩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個以古法娛神求長生的。

  高臺「隔壁」是一條古木小舟,有繪滿龍的「一件紫袍」飄浮在船頭,以遠古言語嗤笑道:「道路都斷了,還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夠小巫見大巫!」

  有個眉毛極長、肌膚極白的男子,貌若遠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難得見到客人來此,他的面容逐漸清晰起來,姿容俊美,但是依舊難以掩飾一雙眼眸的黯淡無關,男子盤腿坐在那條長鏈附近,橫一支大戟在膝蓋,興許是太久沒有正兒八經開口說話了,他嗓音沙啞得如刀磨石,笑問道:「何人來自何時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聽不懂的了,以那場變故計起,畢竟都過去八千年了。」

  陸沈聽不懂對方的言語,卻心算得出。

  曉得了,是一個來自很久以後的練氣士。

  這至少意味著在很久的將來,猶有練氣士能夠來到這裡,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萬一是武夫足夠純粹呢。

  有剃掉兩條眉毛的女子,她輕輕翹起手背,看了又看,這才擡起頭,饒有興趣,看著那個遠來是客的道士。

  此外還有一撥存在,影影倬倬,若隱若現。

  陸沈粗略算來,與蠻荒有大道牽引的,居多。

  也對,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強悍,山上登頂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總喜歡靠雙手打破一切舊天條和新規矩。

  有個老態龍鍾的頭戴高冠者,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來到陸沈眼前「十幾步」外,竟是以蠻荒雅言問道:「陸法言死了嗎?」

  陸沈笑答道:「前輩若是與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釋懷,都不用報什麽仇,因為陸法言已經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點點頭,死死盯住這個「年輕道士」。

  陸沈便用蠻荒雅言笑問道:「敢問前輩道號。」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沒什麽道號,曾用化名章腳,讓我想想,得仔細想想,想起來了,沒做過什麽大事,就是專殺蠻荒的止境武夫,呵呵,這些傢夥,一個個眼高於頂,除了不能上擂臺問拳,哪哪都好。」

  陸沈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我就曾問過一位高人,跟人問拳,若是對手不配合樁架、把式怎麽辦?前輩你猜那位高人是怎麽回答的,答案有趣極了,他說任你拳種百千,上了擂臺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點頭道:「高人有高見。可惜見不著了。」

  陸沈還是使勁點頭,說道:「別見,千萬別見,我怕前輩會被他兩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著陸沈看了一會兒,「信你說的,是當真見過那個傢夥的。」

  陸沈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個道士,學什麽劍術,修道不該心無旁騖嗎?」

  虛晃一招便嚇退一個飛升境巔峰的蠻荒大妖,陸沈停下腳步,得意洋洋,「嚇不死你個老東西。」

  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繼續往後撤退,最終身形消散在一團白霧中。

  陸沈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輕輕貼在那層琉璃水面之上。

  低頭望去,似乎瞧見了一只在「水中」翩躚的蝴蝶。

  一雙極緻精粹的金色眼眸緩緩睜開,俯瞰著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對這尊遠古高位神靈而言,道士哪怕有幾千年的道齡,確實依舊年輕。

  無言語,無心聲,無絲毫漣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陸沈,三千年前你就試圖過界,還要再嘗試一次,再次觸犯天條?」

  陸沈身形搖晃,只得縮回手,輕輕嘆息一聲,擡起袖子,抖落出一張蒲團,飄落在水上。

  陸沈坐在蒲團上邊,雙手疊放在腹部,默不作聲,開始凝神,坐忘,心齋。

  有一個遠古道士站在一條遠古凶獸的頭顱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來這邊作甚?是飛升境圓滿,還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統之內,與誰稱呼師父。快快說來聽聽!」

  陸沈置若罔聞。

  「管你是誰的徒子徒孫,我與那人間第一位道士,還有當年最喜歡吊在長長隊伍尾巴上的那個啞巴少年,可都算是一個輩分的道士,你還不快喊一聲祖師爺爺,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後,保證你跟誰都能吹噓一番。」

  陸沈只是屏氣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氣在鼻孔間凝聚,如垂兩條白蛇,道士的腳踵那邊,亦是這般場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來,你還真有點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這邊待久了,還能不能如此顯擺,說不得連那些可憐蟲都不如,別說是吞吐真氣,五官和髒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與祖師爺爺說說看,如今你那邊的世道,與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練氣士,多不多?全天下有無雙手之數?」

  「都不說也無妨,你隻需告訴我,那個看誰都一個德行的啞巴小道士,後來有沒有被誰打得滿地找牙?」

  聽到這裡,陸沈終於睜開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師尊,前輩你等著,小道這就去請師尊過來,與前輩敘舊。」

  「算了,我跟他無甚仇怨,當年就關係一般,不見也罷。」

  在這之後,這位遠古道士果然就再不開口了。

  那個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禪的古怪存在,其實一直在仔細聽陸沈與那道士的對話,得知年輕道士確是道士身份之後,頓時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聲。

  那個喜歡翹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陸沈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長,如今人間青丘有新主了嗎?」

  陸沈打了個道門稽首,「回前輩話,如今人間連青丘都沒了,何談主人。」

  女子霎時間神色複雜,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靨,後世所謂的狐媚子,在她這邊,都要自慚形穢了。

  「你來這裡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麽?」

  「防止有人來這裡,跟我的大師兄來一場……『兌子』。」

  若是以一個十四境兌換一個十四境。

  當然是陸沈的大師兄更虧。

  堅決不能做這種虧本買賣。

  神靈說道:「陸沈,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職責,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陸沈委屈道:「我師兄以前不就常來這裡,你怎麽不趕人。」

  神靈說道:「不一樣,寇名御風,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陸沈眼神哀怨道:「貧道問心解夢,不一樣是幾近神通。」

  神靈說道:「道法與神通終究有異。」

  陸沈問道:「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神靈說道:「你說呢。」

  陸沈便是一個後仰倒去,趕忙伸手抵住水面,這才沒有身體倒地。

  神靈說道:「他們是離去不得,必須留在此地,你陸沈又何必在這裡白白消磨道行。」

  陸沈一個蹦跳起身,蒲團被幾條細弱絲線的雷電,大火熊熊燃燒,最終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個踉蹌。

  之後陸沈雙腳如在泥濘,陸沈每一次挪步就會帶出重如山岳的泥漿一般。

  刹那間陸沈身形一個拔地而起,身形橫向飄蕩,落地時好似崴腳一般,膝蓋關節咯吱作響。

  其實這就是陸沈先前在那過雲樓客棧,為何坐在欄桿那邊,會一個後仰摔地。

  以及他在龍象劍宗那邊,又為何會崴腳了。

  陸沈擡起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扯,氣呼呼道:「再這麽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雙指如同拈動一張簾幕,被陸沈掀開了一角。

  霎時間原本光明如晝的天地間,有無數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滲透到這方天地。

  神靈喝道:「住手!」

  陸沈趕忙伸手一抹,將那些漆黑打回簾幕之內,再好似鬆開手指,重新垂下簾幕。

  陸沈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態了。」

  有個笑聲響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滾動,「雖然是狗急跳牆,不過確實有點道行,不愧是道祖的親傳弟子。」

  陸沈雙手叉腰,擺出駡街的姿勢,「鬼鬼祟祟,說啥風涼話,有本事你也來跳一個?」

  至於對方身份,陸沈一清二楚。

  是遠古天庭雷部所轄的一尊神靈,如今神位還在。

  大驪京城,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傢夥,曾經掌管斬勘司。

  這尊神靈算是那個老車夫的半個上司。但是依舊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一。

  他問道:「馬苦玄會不會死?」

  陸沈沒好氣道:「當年都說了放過一馬,貧道等於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陳平安打死了,還要貧道如何?!」

  神靈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陸沈鬆了口氣。

  天地良心,就數貧道一刻不得閒啊。

  雖然這尊神靈一直希望馬苦玄能夠「開竅」,繼而走上一條神道。

  但是這位舊雷部神靈在人間的「道場」,卻不是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實是另外一尊神靈的道場,之一。

  要真是這尊神靈開口問話,陸沈就得先打了一個道門稽首再好好說話了,必須得有禮數。

  畢竟不管是掌教大師兄,還是餘師兄,都對這尊功德卓著的神靈極為禮重。

  因為在約莫六千年前的上古歲月中,出現了一撥擁有嶄新「神號」的威嚴存在。

  與中土穗山周游的神號「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陸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

  而且三教祖師都認可這些神號。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號「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還有就是忌憚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樹的月亮上邊,在春天就開花了,天上宮闕,桂子雨落。

  這位可以算是補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靈,她的神號就是「廣寒」。

  只是她始終不願返回那座「道場」。

  陸沈伸手在耳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麽,這才收回手,試探性說道:「各退一步?」

  依舊寂然無聲,陸沈如釋重負,這就是答應了。

  陸沈身形消散,在一處停步,重新現身,不復見先前熱鬧的場景,白霧茫茫一片。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間唯有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陸沈破天荒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往常氣態。

  那麽貧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鄭居中!

  ────

  槐黃縣城,一棟始終沒有賣給外鄉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開門,笑道:「呦,這不是林玉璞嘛,大駕光臨,榮幸榮幸。」

  林守一跨過門檻,伸出手,「別廢話,趕緊的。」

  董水井疑惑道:「幹嘛?」

  林守一說道:「賀禮。」

  董水井給逗笑了,「你這是學魏山君呢。」

  林守一說道:「我跟陳平安借了些穀雨錢,得早點還給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嚇我一跳,還以為你要成親了。」

  林守一擡起腳作勢要踹人,董水井側過身,笑道:「讀書人動口不動手啊。」

  要是用陳山主的話說,就是倆出籠小雞互啄呢。

  林守一說道:「老規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竈房生火,下了兩碗餛飩。

  在董水井忙碌的時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轉頭怔怔看向院內的柳樹。

  至於樹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沒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林守一已經收回視線。

  林守一接過碗筷,問道:「知不知道陳平安這次喊我們過來做什麽?」

  董水井搖頭道:「沒問。」

  林守一吃著餛飩,就開始挑三揀四,董水井都懶得聽,自顧自低頭吃著。

  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看不順眼這個傢夥,倒不是因為林守一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歡每天闆著一張臭臉。

  再後來,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順眼了。

  是他們倆的同齡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個柳條一般的纖細女子,而且她還是那麽眉眼溫婉。

  董水井問道:「你欠陳平安多少錢?」

  林守一說道:「一百。」

  董水井點頭道:「我先給你墊上。」

  林守一說道:「穀雨錢。」

  董水井故作訝異道:「我還以為是小雪錢呢。」

  林守一駡了一句土財主。

  董水井說道:「你跟陳平安關係那麽好,怎麽願意跟我欠個人情。」

  林守一說道:「桐葉洲那邊開鑿大瀆,處處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董水井說道:「我就不沒有花錢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聲,「你董半城只有掙錢的地方。」

  不得不承認,董水井這傢夥,真是一塊天生掙錢的好材料,隻說其中一門生意,就讓林守一聽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幾座靈氣不錯、尤其是水脈清澈的仙家山頭,搗鼓了一些盆栽,專門坑山下將相公卿、達官顯貴的銀子。

  美其名曰攢錢給子孫,並不穩妥,不如與他們預購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須經過數十年乃至數甲子光陰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兩盆栽,山頭仙府那邊便會仔細錄檔,按照每一位主顧自己的要求,事先約好,後代子孫,必須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當然也可以當場折算成神仙錢,提前取物或是換錢,皆不行。除非是當真家道中落了,窮得叮噹響揭不開鍋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換取一筆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錢,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幫忙保管一部族譜……反正就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林守一聽說還真有大量的各國權貴、豪紳,動心了,紛紛掏錢,山下各國,一時間跟風無數。

  買賣做到這個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

  這還只是董水井的衆多生意門路之一。

  董水井沒來由駡了一句,「窩囊廢!」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廢物!」

  又開始小雞互啄了。

  一層層雲上還有云,雲下最下邊是人間,久看不厭。

  馬沅喝過了酒,詩興大發,不過得先醞釀序文。

  跟很多讀書人不一樣,馬沅喜歡背誦和親筆摘錄各類詩詞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趙繇,乘坐一條隸屬於大驪軍方的渡船,這次返鄉,趙繇還帶著頂頭上司的馬沅,還有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

  趙繇是被那個「小師叔」喊來的,關翳然則是假公濟私,「順路」來這邊看朋友的,落魄山陳山主,跟當了寶溪郡太守還沒幾天的荊寬,都是那種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遠遠繞過那座北岳披雲山,就意味著已經鄰近牛角渡了。

  馬沅在屋外觀景台那邊憑欄而立,輕輕拍打欄桿,見此美景,有感而發,開始吟詩作對。

  趙繇跟關翳然坐在屋內喝酒,關翳然轉頭笑道:「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幫忙把你的那幾千首打油詩編訂成冊,再找家書鋪,花錢刊印出來?銷量不愁,京城衙門那麽多,只要是當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冊,我的本錢就收回來了,這筆買賣,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邊,就能大賺一筆了!」

  被打斷才思的尚書大人頭也不轉,只是豎起一根手指。

  趙繇笑道:「尚書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詩集,哪怕不走官場關係,只是用個化名,其實根本不愁賣。」

  關翳然調侃道:「趙侍郎,怎麽當的官,不早點拍這種-馬屁,咱們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墜渡口了,燒冷竈嗎?」

  趙繇直接問道:「不是到了蠻荒天下,依舊遙領尚書銜?會卸任?」

  關翳然擡了擡下巴,「這種事,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大官才知道,你問正主。」

  馬沅走回屋子,說道:「不用卸任,反正我們刑部有你這個侍郎坐鎮,出不了紕漏。何況六部衙門,高位不能完全不動,但是也不能太過頻繁了。」

  關翳然哈哈笑道:「對趙侍郎來說,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澆愁一個了,來,趙侍郎,我們走一個。」

  趙繇有些無奈。

  這位上柱國馬氏的當代家主,沒多久之前,其實還是戶部尚書,平調到了刑部當主官,不升不貶。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遷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刑部諸司衙署,還有在刑部掛名的供奉修士,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馬沅的精打細算和生財有道,享譽朝野。

  關於那場戰事,大驪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誰功勞更大,隻爭是沈沈還是馬沅,跟禮部尚書趙端瑾幾個都沒關係。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與宋長鏡和藩王宋睦彙合。

  而這位鄱陽馬氏家主,是個滿臉橫肉的臃腫漢子,只要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著頂多就是個小縣城裡邊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馬沅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馬沅雖然生得膀大粗圓,可能大晚上他一個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嚇到那些膽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財的,不過這個管著大驪錢袋子多年的馬尚書,卻是極負盛名的才華橫溢,一手簪花小楷,寫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便是作為大驪王朝館閣體祖師爺的趙家老爺子,都說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樣,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說馬沅人有多醜,字就有多漂亮。

  而馬沅,作為公認能夠被國師崔瀺視為臂膀之一的大驪重臣,確實是一個很不俗氣的官員。

  也是大驪官場近幾十年來,升官最快的兩個人之一。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至於關翳然為何能夠在馬沅這邊,如此言語無忌,就在於馬沅當年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

  鐵打的吏部老尚書,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馬沅在躋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計,馬沅不管是在京還是地方為官,次次都是毫無懸念的甲等評語。

  這就使得上柱國鄱陽馬氏出身的馬沅,當初在吏部衙門,三年七遷!

  這讓馬沅得了個讓人眼紅的官場綽號,「馬甲」。

  所以在戶部衙門裡邊,最喜歡罵人的馬沅,唯獨不罵關翳然。

  當然除了這麽一層關係,關翳然的算賬、尤其是查賬本事,確實不差。

  夜幕沈沈,寶瓶洲東方地界,已經脫離大驪藩屬身份的青鸞國。

  當了不少年的禮部尚書李葆,今天親自待客,客人是一個在寶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無名的人物。

  柳蓑。

  這個青年練氣士,是青鸞國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書卷氣的老人容貌,等到他關上書房之後,就變成了大驪王朝的織造官李寶箴。

  早年李寶箴在擔任大驪綠波亭頭目諜子的時候,就在青鸞國這邊換了個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主持過多場會試,當之無愧的一國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寶箴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昔年大驪藩屬國的幕後太上皇,山上各個仙府,山下江湖門派,都在李寶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見李寶箴,但是他的一處秘密府邸,竟然遭賊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寶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擺著兩隻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這間書房,沒有任何一本聖賢書籍,都是「於科舉功名無益、於世道民心無補」的雜書。

  李寶箴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客人別客氣。

  柳蓑猶豫了一下,坐在與之相對的那條椅子上。

  對椅如對弈。

  李寶箴笑問道:「王-毅甫呢,這些年你們有見面嗎?」

  柳蓑默不作聲。

  當年柳蓑的自家老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在家鄉青鸞國一個小縣城當父母官,王-毅甫當時就是當縣尉,後來等到柳清風換地方,去一個鳥不拉屎的邊境小郡當太守,王-毅甫跟著一起,一路當車夫。柳蓑作為柳清風的書童,或者說是半個學生,那會兒就跟這位性格豪爽的王縣尉關係不錯,因為對方經常陪著柳清風一起喝酒。

  好像王縣尉只要開口,能夠讓總是獨自微皺著眉頭想心事的自家老爺多說幾句話。

  記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經詢問自家老爺一個問題,想要知道是怎麽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為當時喝了酒,記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爺與王縣尉的那場問答,其中一個道理,讓柳蓑至今記憶深刻。

  在自家老爺看來,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謂的神仙,其實就只是拳頭大一些的凡俗夫子,僅此而已,幾乎少有例外。

  柳清風當時還有一個問題,是問柳蓑的,當然更可能是一種夫子自道且自問,與守不守規矩有關,包括制定規矩者在內。

  李寶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冊子,笑道:「柳蓑,你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才對,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這種東西也不記在心裡,膽敢寫在紙上?」

  那本冊子上邊,是一樁環環相扣的謀劃,矛頭直指一個隨便一根手指頭就能拈死柳蓑的大人物。

  雙方年輕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舊不開口。

  李寶箴問道:「還是說出自柳尚書的想法,你只是幫忙筆記下來?」

  柳蓑終於開口說道:「如果是我老爺的想法,你拿到冊子,肯定都在算計之內。」

  李寶箴點點頭,「大概是這樣的。」

  記得當年旁觀一場柳老尚書的「下酒菜」,有個做賊心虛的山上門派,就要泄露一樁醜事了,托關係找到柳清風幫忙,柳清風就幫忙虛構了一場類似的醜事,在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山水邸報都在聊這個,結果當然只能證明那個門派是清白的,然後又來了一場中傷這個門派的流言蜚語,修士便又開始辛辛苦苦自證清白,在那之後,等到真正的醜事「被」揭發,山上山下,都不以為然,再不願刨根問底。

  李寶箴找到柳清風,後者只是輕描淡寫一句,這就叫看熱鬧,同樣的熱鬧,往往熱鬧不起來。

  當然作為回報,那個小有家底的門派,砸鍋賣鐵,暗中主動將一大筆神仙錢送到了洛京戶部。

  李寶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樁醜事的真正受害人,都來不及揭發仇家的一個江湖小門派,有無得到一個他們感到滿意、或是內心真正認可的那種公道。

  至於桌上那本冊子,柳蓑在裡邊記錄那樁謀劃的切入點,算是針對陳平安的先手。

  是龍泉劍宗的阮秀。

  如此一來,陳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發跡,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雙方早已私定終身。

  然後是兩個擁有山水邸報宣揚此事的小門派,慘遭滅門,都死在劍氣之下。

  當然沒人會相信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這才是第一個環節,一個小小的伏筆而已。

  不過某些有心人,可能在這個階段,就會開始猜測是不是正陽山的栽贓嫁禍。

  而龍泉劍宗的阮邛,大驪王朝首席供奉,明知這件事是假,這些山水邸報的內容更是假,但是與落魄山的關係?

  第二個環節,才是書簡湖,與顧璨有關。

  可以與某本山水遊記相互佐證。

  李寶箴轉頭看了眼桌上的兩碗水,微笑道:「顧璨是那碗墨汁,怎麽攪和都是墨汁了,陳平安卻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點墨汁,就是開始由清轉濁了。」

  柳蓑點點頭,並不否認李寶箴的這個觀點。

  「柳蓑,你跟陳平安有仇?」

  「沒有。」

  「頭回見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順眼?」

  「當年初次見面,就覺得他與我老爺是一般的讀書人,氣態溫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見面,是在青鸞國獅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爺為了給一個道路上的小黑炭讓路,牛車衝入了水塘,他們成了落湯雞。

  但是那個陳平安當時的表現,就讓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爺說的那個道理,不管是什麽家庭,豪門世族也好,小門小戶也罷,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錯,大人並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讓孩子知錯,再改錯。

  「那就是覺得他運氣太好了,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在外鄉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給文廟聖人當關門弟子,道侶還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給他一人占盡了?讓你嫉妒了,認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爺,柳老尚書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細研究過他的發家史,必須承認一事,萬般好處,都是他陳平安該得的。」

  大驪官場,升官最快的,有兩個,分別是大驪計相馬沅和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整個官場都知道,柳清風是皇帝陛下用來監視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卻對始終以禮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終沒有變成宋睦一個人的衙門,就在於有個柳清風。

  書童柳蓑,扈從王-毅甫,是跟隨柳清風最久的兩個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隨在老爺身邊了。

  但柳清風就因為不是修道之人,已經死了。老人甚至都沒有想著成為一方神靈。

  可是柳蓑並不會因此就記恨一個自己老爺都認可的讀書人。

  柳清風在臨終之前,曾經與柳蓑笑言,以後唯一能夠完善國師崔瀺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陰謀,不在表面可見的繁瑣事功,而在醇正,在道義,在人心不可見處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將其留有餘地的,因為他親口說過一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寶箴在青鸞國的一切作為,當年落在柳清風眼中,就只是輕飄飄一句「我們以不義獵義,又有什麽成就感。」

  關鍵李寶箴當時還不得不誠心誠意稱贊對方一句,確實高出自己一籌。

  法家修士韋諒,曾經幫助國師崔瀺立碑一洲山巔。

  而柳清風就親筆撰寫了那份後來幾乎被文廟照搬的一洲神靈譜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無法理解了,無冤無仇的,你如此作為,所求何事?」

  「無所求。」

  李寶箴聽到這裡,終於大為訝異而非假裝,問道:「柳蓑,你這是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又開始閉嘴不言,甚至乾脆閉上眼睛。

  李寶箴擰轉著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風生前一定在某個時刻,提醒過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挾你,例如我,就隻管背叛他,讓你好留下一條小命?」

  柳蓑睜開眼點點頭,「李織造神機妙算,確實如此。老爺當年還叮囑我一定要趕緊忘掉那場對話的內容,否則肯定騙不過你。」

  老爺希望他能夠成為第二個李寶箴,但是要比李寶箴更聰明,只是太難了。

  李寶箴問道:「知道為何我一直沒有這麽做嗎?」

  柳蓑答道:「因為你猜到了老爺會這麽做,所以就覺得無趣了,對於沒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懶得做。」

  李寶箴笑著點頭,「準確說來是既無意思,也無意義。」

  柳蓑反問道:「那你怎麽確定老爺不是猜到了你會這麽做?」

  李寶箴笑容凝滯。

  柳蓑笑道:「李織造不用裝了,歸根結底,你只是怕一個活著的柳尚書,準確說了,是死了的,你還是怕,怕他留有專門針對你的後手。」

  李寶箴笑容燦爛,使勁點頭,「那我就要問你一問了,有這樣的殺手鐧嗎?」

  柳蓑冷笑道:「我說有,你不肯全信,我說沒有,你還是將信將疑。那麽我說有沒有,敢問李織造此問,到底意義何在?」

  李寶箴將酒杯丟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經問完話了,你還有想說的嗎?」

  柳蓑閉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寶箴嗤笑道:「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你真當自己是柳清風啊?!」

  書房門外,響起一陣輕輕鼓掌聲。

  柳蓑灑然笑道:「來了。」

  我一直閉口不提陳平安這個名字,你李寶箴偏不信邪,一口一個陳平安,能怪誰。

  李寶箴強自鎮定,望向門外那邊,臉色鐵青,問道:「誰?!」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如入無人之境,跨入書房,「真是不湊巧,柳尚書不在了,我還在。要殺柳蓑,怎麽都輪不到你。」

  此人身後跟著一個黃帽青鞋手持綠竹杖的青年扈從。

  李寶箴問道:「怎麽可能是你?!」

  「無巧不成書?」

  陳平安站在椅子後邊,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腦袋,輕輕擰轉,微笑道:「好的不學,偏偏這麽不學好,小心真的會死。」

  李寶箴想要以心聲言語,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只能「啞口無言」,別說開口說話,練氣士的心聲手段都毫無用處。

  接下來李寶箴就驚駭發現,此時此地的陳平安,竟然擁有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

  ────

  一片孤城彩雲間。

  白帝城內,這處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虛境地,飛劍無數,動靜無序,快慢不定,看久了,興許連所謂的動與靜都沒了界線,如此數量龐大的飛劍,是鄭居中耗費三千年光陰,一把把花錢購買、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對照真跡臨摹」,鄭居中親手煉制仿造而來,即便如此,依舊有大半數量的飛劍,是鄭居中通過長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來。

  擡頭仰視一幅天象星圖的鄭居中收回視線,「這條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個鄭居中則搖頭道:「未必。」

  「窮盡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這樣了,難道找別人幫忙,問題是又能找誰,人間已無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盤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龍。

  吾有屠龍技,把劍請君看。

  除了鄭居中,歷史上來過這處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開山弟子傅噤和關門弟子顧璨。

  劍修傅噤曾經在此枯坐一月有餘,無所得。

  顧璨要比師兄傅噤更加無欲無求,只是問了師父一些很門外漢的問題,「劍修有了飛劍,若無師承和家學,懵懵懂懂之間,需不需要自己尋找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

  「當然需要,只是其中難易之別,懸殊若天壤之分。劍修尋覓和勘驗飛劍神通,如入水摸魚,有些隱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淺顯,了了可見,就不用如何費勁了。至於水深水淺,跟飛劍品秩高低沒有關係,都是碰運氣。很多飛劍的神通,卻分明如龍遊淺灘,劍修輕而易舉,扯住龍鬚就可以拽上岸,成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卻如一尾小魚游於海底,劍修耗費大力氣去尋找,還是收獲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勝於無,造化弄人。在這中間,就有很多未來揚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實都是身份隱蔽的劍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劍修而已,修道天資好,登高之路勢如破竹,但是受限於飛劍品秩,導緻練劍資質太差,所以羞於啓齒,不敢以劍修自居。要說天下劍修,之所以幾乎沒有山澤野修,一來源於山上門派在外尋覓劍修胚子,不遺餘力,稍有璞玉,就帶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費財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飛劍的孕育而出,有跡可循,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寶瓶洲的古蜀地界,還有浩然其餘幾處風水寶地,出現劍修的可能性,要遠遠超過別地。」

  「有兩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飛劍的劍修,或是一把飛劍卻有數種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優勢?」

  「對劍修自己而言,當然是如此。飛劍與飛劍之間,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間,兩者相近的『解釋』,或是兩者相反的『互補』,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劍修和歷史中去,也不見得。比如你師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但是一切與水法有關的飛劍,任你千百劍修的飛劍疊加在一起,對上那一把,也還是群臣覲見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飛劍的命名,是不是一門大學問?我聽說飛劍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傳,不可泄露。」

  「排除那種劍修故弄玄虛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談,一把飛劍,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實的空架子,還會名實相衝,繼而影響到飛劍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會暴殄天物,因為意味著那個稀裡糊塗的劍修,還沒有弄明白飛劍與本命神通的真實脈絡。」

  「弟子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飛劍由來,只能靠命嗎?」

  「皆是命外的天定,你說劍修只能靠命,沒有錯,但是不夠對。」

  彩雲間矗立有一桿大纛,下邊石桌刻棋盤,擱放著兩罐棋子。

  有個青衫老者,雙手負後,頭頂就是那句數座天下皆知的「奉饒天下先」。

  響起韓俏色的心聲,「師兄,師父來白帝城了。」

  鄭居中說道:「讓他稍等,我馬上過去。」

  如果只是學習劍術,對鄭居中來說,不能說全無裨益,但是意義不大。

  因為鄭居中早就已經嘗試過了。

  所以鄭居中就全盤摒棄了這條道路,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的陽神身外身,說丟就丟,棄若敝履。

  事實證明,就算是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距離鄭居中心中所想的那條大道,還是差距不小。

  那就劍外有劍,術上求道。當年白也所走的那條道路,就不錯。

  兩個鄭居中合二為一,看著那些飛劍,自言自語道:「如人之姓,名,字,號。」

  其實來過這處秘境的未來劍修胚子,數量不少,但是鄭居中在旁觀看他們的「養出本命飛劍」那場觀道過程,收獲依舊很小。

  畢竟不是一座大道完整流轉的天地間,那種契合天理、應運而生的第一位劍修。

  至於弟子當中的傅噤和顧璨,只是運氣好,才沒有被鄭居中抹除記憶而已。

  大纛下,石桌旁。

  陳清流一手負後,獨自在棋盤上撚子打譜。

  鄭居中現身,說道:「師父。」

  「不敢當。」

  陳清流頭也不擡,「怕折壽。」

  韓俏色對此是習以為常了。

  當年師父跟師兄聚少離多,可只要見了麵,從來都是這幅光景。

  一別三千年,好不容易師徒重逢,結果還是如此不讓人意外。

  韓俏色並不清楚,師父與那寶瓶洲目盲道士的淵源,至於什麽北俱蘆洲的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就更不知道了。

  師父的大道根腳,並不在浩然九洲,而是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福地。

  韓俏色在少女歲數時,第一次見到師父,當時師父身邊還跟著一位侍女,隨身攜帶一枝短矛,名叫謝石磯。

  當年韓俏色見到那魁梧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婆娘,個頭真高,體格真大!

  但是不知為何,謝石磯始終以婢女自居,師父卻喊她為師姐。

  後來師父收了柳道醇那個惹禍精當小弟子,謝石磯就對柳道醇關愛有加,送給他一件粉色道袍和一座琉璃閣。

  韓俏色當年就想不明白這件事,那姓謝女子,為何會對柳道醇青眼相加。

  後來是問師兄鄭居中,才知道答案。原來是「傻子看傻子,就格外親切。」

  但是韓俏色就又有疑問了,因為她感覺得出來,鄭師兄對謝石磯其實也很親近,甚至好像都要比師父陳清流更親近些。

  鄭居中說柳道醇是半吊子聰明人喜歡裝傻,屬於一個真傻子。謝石磯是做事不笨卻願意做人真傻,所以是真聰明人。

  陳清流將手心攥著的棋子在棋盤上隨手一丟,擡頭問道:「知道我當年為何不肯教你劍術嗎?」

  「師父願意多說幾句是最好。」

  鄭居中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這個當弟子的,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師父你大可以沒話找話,當弟子的,耐心聽著就是了。

  要說這個大弟子,有哪裡做得不對,不好的地方,還真沒有。

  恰恰相反,隻說鐵樹山那邊,敲打試圖違約的郭藕汀,就是鄭居中代替他這個師父登山。

  一座白帝城,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城主鄭居中,公認的天下魔道巨擘第一尊。

  以前除了浩然天下,可能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都不認,如今都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事實。

  白帝城鄭居中,當真是……強得不可理喻。

  就連那個老秀才,在功德林都與陳清流喝酒的時候,都要說一句咱哥倆收徒弟的能耐,真是沒啥話可說了。

  可要說鄭居中這個開山大弟子,有多好,討師父的喜歡,對不住,陳清流又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他娘的,這傢夥實在是太聰明瞭。

  記得當年鄭居中才剛剛開始修行,就喜歡上了弈棋。

  陳清流覺得這未免有點不務正業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有這閒工夫?還怎麽讓師父放心教你劍術?

  他就跟這個開山大弟子玩了一個遊戲,猜棋子,猜黑白。

  結果接連三十-六次,都準確猜中了棋子的顔色!

  少年根本不看師父藏棋子的那隻手,從頭到尾,只是死死盯住陳清流的眼睛。

  陳清流當時看似神色平靜,看著桌對面那個滿臉慘白無色卻眼神熠熠光彩的弟子,陳清流就開始心裡犯嘀咕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到底是走狗屎運揀著寶了,還是出門沒翻黃曆碰到妖怪啦?

  「那幫剛剛醒來的蠻荒老畜生裡邊,你覺得誰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最大?嗯,落魄山上的小陌,跟那個變成小姑娘模樣的白景除外,都蠻好的,雖不是人,卻有人味兒。不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明明是個人,卻過於仙氣了,就連道場,都是頭不頂天腳不著地的,呵,不上不下,剛好在中間嘛。」

  陳清流落座石凳,看向站著的兩個親傳弟子,笑道:「俏色,別楞著啊,坐下聊。」

  其實桌邊就兩條石凳,韓俏色瞥了眼師兄,鄭居中笑著點頭,她這才敢落座。

  別處都好說,韓俏色不至於如此拘謹,畢竟在這裡落座,一般都是要跟師兄下棋的。

  鄭居中卻無所謂師父的那番刻薄言語,說道:「化名王尤物,道號『山君』。它的真身,卻不是我們浩然天下認為的山君。」

  言語之際,師徒之間,棋桌一側,出現了一位頭戴竹冠的年邁道士,背劍騎鹿。

  陳清流皺眉道:「不是那個白景?」

  鄭居中說道:「她排第三。純粹劍修,比較難以合道,哪怕腳下所走的道路,方向正確,看似只有一線之隔,還是比較遠。」

  「這頭竊據『山君』道號的遠古妖族,合道契機所在,在於後世『苛政猛於虎』一語。故而萬年之後,蠻荒天下,道上越是暴虐,它的道行就更高,可以坐享其成。」

  「它能夠占據先手,是因為當初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安排,當年驅使半座天下往劍氣長城湧去,就是為它的合道做鋪墊,相信那會兒王尤物就已經醒過來,在那之後只是在裝睡而已。我猜隻差半步,一隻腳已經跨入、半隻腳踩在門檻上的王尤物,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了,但是隱藏較深。所以等到蠻荒那場仗打得慘烈了,用不了幾年,王尤物就可以成為十四境。」

  聽聞人間就要多出一位毫無懸念的十四境修士,陳清流完全無動於衷,反而只是瞥了眼天幕。

  十四境修士當中,豈能沒有高下之分?

  可能鄭居中,是唯一一個敢在人間,隨隨便便對「周密」直呼其名的修士。

  至於其餘一小撮大修士,不是說就一定是實力不如鄭居中,只是他們礙於身份,不合適,總之就是各有各的顧慮。

  陳清流問道:「排在第二的,是那個故意躲著白澤的無名氏?」

  鄭居中搖頭道:「是化名離垢的那個。」

  重瞳子少年容貌,先前曾在天外露過面。

  陳清流皺眉道:「那條煉物的合道之路路,不是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嗎?」

  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號「太陰」的吾洲,搶先一步。

  照理說,大修士每一條合道十四境的道路,都是一座獨木橋。

  就像劍修小陌的功虧一簣,就在于玄都觀孫道長已經在道路之上。

  鄭居中解釋道:「離垢曾經同時選擇了兩條道路,一條是煉物,另外一條是吃書,大道顯化為一條蠹魚,打造出一座書城,試圖反其道而行之,北面稱王。周密登天之後,等於故意將一架近乎登天的獨木橋讓給了離垢。所以離垢憑此合道,意外不大,幾乎是定論了。」

  韓俏色聽得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依舊氣定神閒,「你覺得我對上離垢?」

  鄭居中說道:「他根本就不敢下死手,所以遇到師父,只會避其鋒芒。」

  陳清流氣笑不已。

  韓俏色忍俊不禁,心情再沒有那麽緊張。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我這個當師父的,不得好好謝謝你這個徒弟?」

  鄭居中說道:「是我得感謝當年師父沒有臨時更改手中棋子的顔色。」

  陳清流沈默片刻,說道:「我其實在第十八顆棋子的時候,就想要糊弄你了,是那個傻大個用心聲攔阻了兩次。」

  鄭居中說道:「過程我認,結果我也認,所以我對師父,對她,一直心懷感激。」

  若有第三十七次猜子,鄭居中還能猜中,卻極有可能會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今天陳清流才會說謝石磯曾經阻攔了兩次。

  鄭居中繼續說道:「王尤物,離垢,之後才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白景和那個無名氏。但是他們之外,其實還有個緋妃,合道契機,會走在白景之前。緋妃能夠合道,表面上是受惠於白澤的指點迷津,事實上,仍可以算是周密鋪設出來的一條老路。」

  陳清流笑道:「周密要是真如你說得這麽厲害,何必登天,灰溜溜跑路,只能眼睜睜等著三教祖師合道,再去跟他問道一場?」

  鄭居中說道:「當年的文海周密,終究只是一個人。」

  陳清流問道:「那如果周密身邊,有你跟綉虎呢?」

  鄭居中笑道:「人間事最好不作假設,別談如果。」

  陳清流嘖嘖道:「師父教訓弟子呢。」

  鄭居中一隻手撐在石桌上,微笑道:「師父。」

  陳清流靜待下文,鄭居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清流笑罵道:「臭小子,逗我玩呢?」

  鄭居中滿臉笑意,「當年師父給弟子教誨頗多,其中有一句話,弟子始終銘記在心。」

  陳清流沒好氣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腦子不夠用了,別讓我猜,有屁快放!」

  鄭居中說道:「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一句,『居中,師父只有你這麽一個弟子,以後可要出息些,讓師父高興高興。」

  陳清流疑惑道:「我竟然還說過這種正經話?」

  鄭居中笑道:「是一次喝酒喝高了,師父的醉話心裡話。」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嘀咕道:「他娘的,人間多出個魔頭鄭居中,竟然還得怪我陳清流?」

  鄭居中擡起手,一揮袖子,指向桐葉洲一處,是那儒生李希聖的所在位置,微笑道:「諸君且看兌子,為浩然斬青冥。」

  陳清流一楞,驀然破口大駡道:「臭小子,你跟我說這個做啥子,放心裡就好了,你這跟欺師滅祖有什麽兩樣……」

  果然怕啥來啥。

  就在此時,一位少年道童憑空現身,輕輕按下鄭居中的骼膊,「讀書人,不要這麽火氣大。」

  少年道童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背劍道士。

  道祖,二弟子余斗。

  不曾想很快就多出一個老夫子,伸手扶住鄭居中的骼膊,「擡起來擡起來,就擡著,我們讀書人,怎麽就不能說句豪言了。」

  至聖先師也來了,身邊還有禮聖。

  以及一個愁眉不展的老秀才。

  陳清流給老秀才使眼色。

  老秀才撚須不語。

  老秀才,靠你打圓場了。

  又是我?驢推磨還給點草料啃啃呢。何況這麽大場面,我這細骼膊細腿的,能摻和?老哥你就不心疼老弟?

  反正我這大徒弟要是出了點問題,我就去落魄山找你的小弟子。

  那我試試看?

  趕緊的!

  老秀才哈哈大笑,早早伸出手去,再握住鄭居中的手,使勁搖晃起來,「鄭老弟,走,咱哥倆下一盤棋,說出來怕嚇到你,老哥我這些年棋力暴漲,今兒可不比以往,再不藏拙了,定能贏你……」

  被老秀才這麽一鬧,道祖和至聖先師幾乎同時收回手。

  禮聖笑道:「不必兌子。」

  余斗卻是問道:「你想兌子?」

  「你不服氣?」

  鄭居中反問道:「信不信我連陸沈一起兌子?」

  我們三人,就都別十五境了。

  唯一坐著的韓俏色呆呆坐在原地,瑟瑟發抖,道心……還談什麽道心。

  什麽叫真正的神仙打架,眼前這幅場景就是了。

  這可不是什麽市井少年狹路相逢的那種撂狠話啊。

  老秀才唉了一聲,「鄭老弟,咋個又跟人吵上架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啊,能動手就別動口……當然了,最好吵架打架都別有,畢竟人家是真無敵唉,都說人的名樹的影,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豈是浪得虛名的?再說了,陸掌教境界可高!至於李希聖,就算了吧,畢竟如今是自家人。」

  至聖先師估計是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算是提醒老秀才別在這邊拱火了。

  老秀才心裡苦啊,我這叫反其道行之,不這樣,鄭居中能聽得進去?

  李希聖其實已經察覺到這邊的情況,就想要趕來白帝城,大不了提前與鄭居中對弈一局便是。

  如果不是想著為小寶瓶護道一場,這局棋是早下還是晚下,其實差別不大。

  只是李希聖卻被禮聖攔阻,禮聖只是讓他好好準備三教辯論,其餘都不用管。

  道祖擡頭望向那幾個字。

  鄭居中確是萬年罕見的大才,不必爭先。

  道祖說道:「那三局棋,該怎麽下就怎麽下好了。」

  至聖先師點頭稱是。

  老秀才點頭道:「三局好,兩勝一負,就比較公平了,下棋這種事情,當天心情好不好,有無吃飽飯,喝著好酒還是喝了劣酒,棋力起伏不定,做不得準的,三局就很好嘛,一局下完,勝不驕敗不餒,好好準備下一局棋。」

  陳清流笑道:「老秀才對下棋很有見解啊。」

  老秀才還是點頭,「見解比較獨到了。」

  背劍而來的二掌教余斗,只是遙遙望向昔年倒懸山方向。

  道祖以心聲笑道:「鄭居中,如你所見。」

  既然終於見面了,就是得償所願。

  白帝城那處秘境當中,出現了第三個「鄭居中」,身穿道袍,頭戴道冠,滿身道氣,他與外邊天地的道祖,打了個道門稽首。

  道祖一步跨出,來到這處秘境,微笑道:「皆非劍修,反而旁觀者清,那就與道友順藤摸瓜,聊幾句『劍道與一』好了。」

  不曾想鄭居中卻笑道:「我倒是更像知道何謂第一場『天下』的失魂落魄。」

  道祖說道:「名可強名,道不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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