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5:16


【第81章】


明華殿外,朔風正蒼勁。

草木榮枯,四季有時。到冬日,即使天地晴好,目之所及,也是一片清冷寒景。

雲沈雅出了宮,未乘馬車,而是領著白貴三人,信步遊走於這南國京華地。繞過一個小巷口,市井熱鬧氣撲面而來。

「折月樓。」尾巴狼合起折扇,往一個牌匾上虛虛一指,「這樓子名兒起得氣派。嘗聞大瑛有攬月樓,摘星閣,縱觀其義,不過是想將天上之物據為己有。然『折月』二字,非但自詡人定勝天,且還有要與天命一爭高下之意。豈不知,這世上最渺小的便是人,最自不量力的,也是人。」

這話說出口,白貴三人便愣住了。

「自不量力」四個字帶著自嘲的語氣,雲沈雅分明在意指自己。

也是了。方才在明華殿中,他與宇文朔據理力爭,看似八面威風,可冷靜下來想,雲沈雅如此,又如何不是被北十二國逼入了絕地?又如何不是在逞強?

「大公子。」白貴沈吟片刻,道:「大公子數年來為國為民,老奴看在眼裡,銘記於心。然,拋開家國天下不談,大公子所有的決斷中,數今日剛絕鏗鏘,令臣最為心折。」

雲沈雅笑起來:「你倒是會避重就輕。」

司徒雪道:「屬下意同白老先生。老先生非是避重就輕,而是相信大公子。」

「我也亦然。屬下隨大公子十餘年,只要是大公子的決定,無論大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沈雅怔了一下,「呵,你……」

話未出口,他卻頓住。目光越過司空幸,落在街角一個人影身上。

「算了,不說這個了。」雲沈雅道,「自出了宮,那人便一直跟著我們。司空,你去見見他吧。」

司空幸沈默片刻,回轉過身。街頭之人不是別人,是司空幸的三弟,司空宇。

司空宇見狀,不等司空幸過去,便一瘸一拐的走過來。

他與雲沈雅一拱手,道:「大皇子,我……不,草民,草民想與二哥司空幸說幾句話。不知、不知……」

雲沈雅一愣,看了司空幸一眼,忽地又笑起來。

前陣子,司空宇曾來尋過司空幸幾次,可卻回回碰壁。想來,司空宇今日學聰明了,知道要先得到雲尾巴狼的首肯。

這副有點衝動有點無措的模樣,倒像是小時候的景楓。

雲沈雅笑道:「這是他的事,何必問我?」

司空幸沈了口氣,轉頭看向司空宇:「何事?」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你的身子,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我習武之人,扛八十大板,還是扛得住。」司空宇道。

他沈默一下,又看向雲沈雅,猶疑地說:「大皇子,還有一事……我今日想請二哥回家一趟,因我不日後要出遠門,還盼著二哥能與我,與大哥一同聚一聚。」

「要出遠門?」司空幸眉頭一皺,「怎會?」

「我……」

「也罷,司空,你且隨你三弟去吧。」

「大公子?」

雲沈雅清淡搖扇:「這幾日清閒,無甚事做。再說了,你做我護衛,一做便是十餘年,是時候歇歇了。」

這話聽入司空幸耳裡,竟似乎別有他意。

司空幸登時愣住,等他反應過來,雲尾巴狼已招呼著白貴司徒雪,往街的另一頭走去了。

繞過三曲巷,折過八道灣,便是一條小渠。渠畔有樹,可惜樹葉已落,只餘紛亂枝椏。

雲尾巴狼沿湖走一段,忽地頓住,他只手在眉骨搭了個棚,看了看天色,道:「司徒,這幾日,你將行囊收拾收拾,隨司空去吧。」

司徒雪大驚:「大公子,屬下--」

「還記得當日,我在明荷偏苑對你說的話?」

那日情形岌岌可危,但雲沈雅卻莫名地說: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屬下記得,可是……」

「那句話,我並非是在開玩笑。」雲沈雅道。他沿著小渠再走幾步,負手而立,看向遠處青山,「如今,司空宇要隨杜涼遠去蠻荒之地。司空幸的大哥卻有腿疾在身,不能隨行。」

「司空博沒了三弟的照顧,又沒了杜涼這座靠山。司空他要留下來照顧他的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雪一怔,說:「可是,在司空心中,忠之一字,重於萬物。方纔他還說,只要大公子有所^需,便是赴湯蹈火……」

「我雖非大善之人,卻也並非不明事理。旁人敬我三分,我便記於心中。司空他隨我十四年,忠義仁厚,盡忠職守。現如今,他與兄弟重逢,可在南俊安家,我沒道理再留住他。」

「再者說--」雲沈雅回過身來,「一個護衛,日後又能作甚?等到年歲長,體力衰,難道要留他在仕途,讓他入朝堂?」

雲沈雅搖搖頭:「司空雖得力,但他為人太剛直板正,宦海沈浮,波雲詭譎之地,並不適合他。」

「可是,如果大公子繼位,司空他就可以繼續輔佐……」

「那如果有一天,他在朝中得罪人了呢?」雲沈雅反問道,「即便是我繼位,我也絕不可能因一個清廉大臣,而去破壞朝中的任何一個勢力。

這便是古來帝王治國的精髓。有人說要懲治亂黨,有人說要懲治外戚,更有人說,凡是濁流,一律當誅。卻不知,真正的帝王之道,是淩駕其上,令各方勢力維持一個平衡點。誰也不敢起亂子,誰也不敢動誰。這樣一來,皇帝的寶座,才算坐得穩。

「所以呢,對司空而言,與其今後在朝中曲高和寡,不如就讓他留在南俊,過一過尋常的小日子。」

司徒雪喉間一澀,想了想,又拱手道:「可司徒仍願跟隨大公子身旁,大公子若有吩咐,司徒亦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怎得就想不明白呢?」雲沈雅笑起來,「司空雖木訥,但卻是有情有義之人。你與他情投意合,又何苦要分開?能在市井間,娶個媳婦兒,嫁個夫家,過過尋常日子,是這世上很難得的事。我都羨慕得緊,你卻推脫不要?」

「我--」

「罷了,你若聽我之言,現下便去尋司空。你若不聽我之言,那說明你已不認我這個主子了,日後怎樣,你便自生自滅吧。」

白貴一個人,隨雲尾巴狼回了雲府。

境由心生。司空司徒雖還未離開,可偌大的院子,如今瞧起來,也格外冷清了。

舒家小棠回棠花巷子去了。白貴隨尾巴狼在雲府裡頭轉悠。轉到荒園處,雲沈雅忽地遙遙指著那片空地,說:「早先我與小棠說,要在這裡種些桃花海棠。秋來時,我還挺勤快,自個兒過來翻了翻土,落了花種。現下看來,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這裡花滿枝頭。」

荒園蔓草,萋萋生煙。天末盡頭,涼風忽起。

白貴沈吟片刻,道:「大公子,其實老奴以為……」

驀地,雲沈雅歎了一聲,他回轉身,看向白貴:「白老先生,我……是不是錯了?」

白貴訇然擡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雲沈雅。

曾幾何時,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瑛朝大皇子,竟會問出這樣的話。

「我也不知從何時起,只覺每走一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覺得……彷彿冥冥中,被何物牽引,無法脫身。以至於今天我竟然,竟然說出讓天下江山淪為焦土這樣的話……」

白貴怔住。片刻,他慢慢點了點頭:「老奴明白,其實在大公子心中,我大瑛朝的萬里江山,比什麼都重要。」

雲沈雅伸手摀住雙眼,深吸了口氣:「是啊,畢竟……那裡是我的故國,是我亟亟守護多年的山河,可我怎麼會,又怎麼能……」

白貴沈默地看著雲沈雅。

他一生中,官涯五十年,任了三十年的宰相,輔佐三代大瑛帝王。可那三個帝王,論資質,論性情,都比不上一個英景軒。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英景軒更適合做皇帝。白貴曾經這樣想。

可如今,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為人君者,需得時而明白,時而糊塗,需得偶爾為名利所驅使,亦堪不破人間空色。

但英景軒真的太聰明了。

所以打一開始,他擔得起重任,下得出狠手,卻並不在乎一個皇位。所以他會覺得,與其做個孤寡帝王,一輩子陷於朝政深宮,不如做個市井百姓,心隨意動。

「大皇子不必自責。」白貴說,「今日之局,實乃情之所至,情之所困。大皇子雖是君主,但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雲沈雅閉上眼,苦笑了一下:「卻也並非。我從前知取捨,知收放。可這一回,我卻不願放棄小棠。因一己私慾,使大瑛山河,我朝百姓,統統陷入危難。只不過--」

雲沈雅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他的目色沈靜下來,走前兩步,朝著大瑛朝的方向,直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我英景軒,愧對大瑛,愧對百姓,實乃重罪之身。三記磕頭,也非能贖我之罪。只不過,我除了是一個皇子,更是一個男兒。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為首。我身為一個男兒,怎能容忍他人奪我髮妻?怎能連我對小棠的承諾,一份人世間最平凡的安穩,都給不了她?」

雲沈雅說罷,站起身。他拂了拂衣袍,沈聲喚道:「白大人。」

「老臣在。」

「即日起,我齋戒沐浴,面壁七日。七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當日黃昏,舒棠回來後,雲沈雅已入戶面壁了。舒家小棠在屋外憂心忡忡地盯了半日,剛回轉身,便撞見白貴。

白貴見了舒棠,彎身行了個大禮:「小棠姑娘,老奴正在等你。」

舒棠一愣:「老先生等我?」

「嗯。」白貴點了點頭,「大公子面壁所為何事,想必小棠姑娘已經猜到。」

「雲官人他……」舒棠眉頭一擰,垂下眸子,「只能……猜個大概。」

「那老奴告訴小棠姑娘,如果有個法子,可以幫助大公子呢?」

「什麼?」

白貴走前兩步,歎聲道:「這個法子,有些冒險。不是老奴想出來的,是二公子走前,托付給老奴的。」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5:36


【第82章】


景楓的法子,與聯兵符的塑成息息相關。

北聯兵符,玉石刻紋,滴血淬火而成。

百年以前,北國之王慕容氏,建立聯兵之符,以此號召北地兵力。

後來,慕容氏滅,北方十二部落自立為王。部落之間戰亂不休,民不聊生。於是,各國之王為了終止戰亂,重塑了聯兵符。

他們在古玉上,刻下各國的圖騰,又求慕容公主的後代賜血。血滲入玉石紋路,淬火五天五夜,成新的聯兵符。

新的聯兵符,與從前的那塊一樣,可以號召北方全部的兵力。只是,這塊聯兵符在塑成之後,被切割成了十二份,分有北十二國保存。

而每一國所保存的,都是另一國的圖騰。也就是說,每一國,都掌控著另一國的兵力和命脈。

也因為此,北地人雖好戰好鬥,但百年來,卻從未有過大征戰。

他們畏懼聯兵符的力量,害怕戰事一起,自身兵力不受控制,反被他國利用,落得亡國下場。

只不過,這世上,鮮少有一種權利制度可以長存。

北地聯兵符,維繫的只是表面的和平。可是,北方十二國之間,幾百年來的嫌隙,因無法用戰爭完結,時日長久,便累成積怨。這樣的積怨,真是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

景楓想要利用的,就是這個弊端。

「大公子給小棠姑娘的聘禮,可是我大瑛朝的玉璽?」白貴問道。

舒家小棠點了點頭:「嗯,我將它收在屋裡頭了,老先生用得著麼?」

白貴沈吟。

他將景楓囑托的話,在心裡頭又過了一遭,朝著舒棠,恭恭敬敬地施了個大禮:「老奴懇請慕容公主賜血,以大瑛玉璽,另塑一方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

舒棠想了想,道:「可是,即使我以大瑛的玉璽,另塑一方大瑛朝與十二國的聯兵符,這方玉璽不被北地人認可,又該怎麼辦?」

白貴道:「小棠姑娘你可曾想過,北方皇室權力熏天,你流落民間二十一年,他們怎會不知你的身份,你的去向?既然他們知道,又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帶回北地?」

「我……」舒棠沈思一番,說,「宇文大哥說,那是因為聯兵符是北地的傳統。而且慕容公主的聯兵符血統的守護人,世世代代只能留在北地,嫁給北方皇室的人。所以……所以我嫁給雲官人,是不可以的。」

「確實不可以。」白貴說,「但並不是因為什麼傳統,什麼血統,而是因為大公子這個人,因為你嫁的人,他是我大瑛朝的皇子,是瑛朝皇位的繼承人。」

「換言之,小棠姑娘,對北地十二國來說,其實你可以嫁給任何人,唯獨不能嫁給我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

舒棠一呆,急忙道:「可是我已經嫁給雲官人了。不管他們怎麼說,我這輩子,就嫁雲官人一人,別的什麼人,我也不想嫁了。」

「是。但是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非但意味著你可以與他廝守這麼簡單,更意味著兩種勢力的結盟。大皇子的背後,是我大瑛的萬里江山,百萬兵力。而你的背後,是北方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對於聯兵符的制度是又愛又恨。他們一方面希望聯兵符消失,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互相征伐,一洩怨氣。」

「可另一方面,他們又清醒地知道,倘若聯兵符消失,一旦戰事挑起,就如同星火燎原,一場小征戰,就很有可能使十二國全部陷入征伐之中。」

「所以,懷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即便他們曉得你在南俊,這些年來,也並未將你接回。」

「直到三年前,大皇子來到南俊。因大瑛朝的力量介入南方聯兵符,令北方十二國起了疑,想要查清究竟。於是,才有了宇文濤與杜涼接洽,有了青稞麥的南北買賣。如果我沒猜錯,沈棠酒,也是北地皇室中人,暗中指定讓你來釀的。」

「說起來,三年前大皇子介入南聯兵符,只不過是不想在大瑛內亂的時候,南方局勢也陷入膠著。北地人如此反應,倒是他們想多了。」

「然而由於北地人對聯兵符格外敏感,即使大皇子未對北方聯兵符作甚,可北地人,仍動了要將你接回的念頭。」

「也因此,杜涼害怕你回北地被指責有罪,所以將你推出檯面,想借慕容公主的身份,保你一命。」

「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個時候,大皇子卻對你動了情。他不希望南方聯兵符被修復,更不希望你恢復慕容公主的身份,從此失了自由。所以在明荷偏苑,他才故意讓自己受了重傷,以一個可以對南俊宣戰的理由,要求流放杜涼,取消南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皇室,真正決定要將你接回,是在大皇子決心要娶你之後。」

「小棠姑娘,大皇子娶了你,你的身份,就再瞞不住了。一旦你隨他回了大瑛朝,成了真正的大皇妃,這就表示,從此以後,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為理由,干涉北十二國的兵力。」

「老奴已說過,倘若沒了聯兵符,北方十二國,最怕看到的局面,是戰事突起,十二國陷入征伐,民不聊生。」

「其實除了取消聯兵符,還有一種狀況,可以導致這種局面。就是憑空出現一股外力,介入北方的十二國。」

「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那麼我大瑛朝,就成了這股外力。」

「所以,北十二國要在你隨大皇子回瑛朝前,將你接回北地。所以,他們才說,倘若大皇子不將你交還,那麼北十二國,一定會聯合兵力,率先攻打我大瑛朝。」

深秋時分,景楓還在雲府時,便對白貴說,既然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是北方十二國實敵非友,面和心不合的關係,那就說明,北方十二國之間,存在著極度的不信任。

而他們相互不信任的後果,便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之間,就可能掀起兵亂,相互征伐。

這是北方十二國的致命點,也是十二國之王,最願意,也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此刻,在北十二國聯合起來,出征大瑛朝之間。瑛朝何不兵行詭道,先作為一股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令他們自亂陣腳。

「我明白了。」舒棠說,「景楓公子的意思是,讓我用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有了這方聯兵符,無論北十二國帶回我與否,大瑛朝可以介入他們。」

「的確如此。而且,這方聯兵符能否令人信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方聯兵符,足可以令北十二國亂了陣腳,足可以用來與宇文朔談條件。而我們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和宇文朔探條件,可以令他退步的契機。」

舒棠道:「老先生是說,我們塑這一方聯兵符的目的,不知為了打仗,只是為了用它來和宇文大哥談判?」

白貴點點頭:「小棠姑娘聰慧。」

舒棠訕訕地說:「也沒有,這些日子,我向阿雪妹妹問了許多北方十二國,還有聯兵符的事兒。阿雪妹妹人很好,如果遇上不懂的,便去查明白了告訴我。所以老先生您一提,我就曉得了一些。」

「只不過……」白貴沈了口氣,「只不過,重塑一方聯兵符,只是事情的第一步。之後與宇文朔如何談判,如何讓步,只能靠小棠姑娘了。」

舒棠一呆:「可是、可是我不會與人爭執。」

白貴默了一瞬。半晌,他忽地走到舒棠對面,向她作了個大揖。

「老先生?」

「這一揖,是二皇子讓我替他作的。二皇子讓我代話與小棠姑娘,家國天下事,擔當越重,犧牲越大。有時候,有些事,真的沒有兩全的法子。所以必要時,只能作出讓步。」

「二皇子還說,大皇子智慧過人,所以這個法子,大皇子肯定也能猜過。只是他不願這麼做。所以,還望小棠姑娘趕在大皇子發現前,將事情辦好。二皇子說,他此番愧對於小棠姑娘,有朝一日,必會趕來南俊,親自向小棠姑娘賠罪。」

昏黃日暮,滿園冬景蕭疏。

舒棠呆了半刻,慢慢點了點頭:「老先生,我明白了。」她舔了舔乾澀的唇角,「其實這個法子已經是最好的了。這些日子,雲官人一直憂心,我都沒能幫上他。今天我終於能幫幫他了。我不想讓雲官人為難,也不想看大瑛朝和北方十二國起戰事。所以,景楓公子也不必跟我賠罪,反是我應當謝謝他。起碼我不用和爹爹分開,不用去冒涼國。就是雲官人他……」

舒棠說到這裡,慢慢頓住。

過了會兒,她搖了搖頭,輕輕地道:「老先生,日後……就是很久以後,等你們回了大瑛朝,你記得跟雲官人說,我這幾年,存了些銀子,等爹爹的腿腳好些,我、我就上大瑛去看看他……」

白貴長歎一聲:「初與小棠姑娘結實,便覺姑娘性子單純實在,內心異常堅韌。今日小棠姑娘的決定,說實在的,也是老奴促使。此刻,老奴若是賠罪,委實有些矯情。所以小棠姑娘如果有甚吩咐,老奴一定盡力做到。」

舒棠思索一陣,道:「也沒什麼了,就是還要勞煩老先生,為我準備一身兒北地的宮裝。還有……我想寫封信給雲官人,可我的字不好看,這幾日得趕緊練練。老先生,你回了大瑛朝,將這封信交給雲官人吧。」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5:56


【第83章】


五日後,新的聯兵符塑成。

這方聯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時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證。以大瑛玉璽為本體,上面刻有北十二國圖騰,有慕容公主的血紋。

這一日,天色晦暗,層雲翻捲。遠天隱隱有奔雷。

舒棠一身宮裝華服,緊緊拽著手裡的小布囊,上了馬車,往寧安宮而去。

寧安宮是?合城外的一處行宮。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貴,杜祁便讓他暫住於此。

一同隨行的,除了白貴,還有司空與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這天,他早早便等在寧安宮外。但聞馬車轆轆而來,從車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輝,硃砂流轉,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險些沒認出來。

等他再定睛一瞧,這絕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實的舒家小棠。

舒棠見了宇文朔,招呼了聲「宇文大哥」。

她有點兒緊張無措。雖是一身錦衣華裳,手裡拽的小布囊,卻是用尋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點違和。但是盯久了,卻覺舒棠這副模樣憨然可愛,令人放下心中戒備。

宇文朔點了下頭,做了個「請」姿:「慕容公主,請隨我來。」

宇文朔將舒棠一行人帶到一處偏廳。偏廳內,幽香裊裊,懸牆字畫,紅木桌椅,寶相莊嚴。

舒棠站在偏廳中,猶豫不決。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身,小心地問:「宇文大哥,我坐哪兒?」

宇文朔訝然。過得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舒棠長在市井,不明這深宮規矩。

他不由笑起來,沒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讓她坐在右側第一張椅子上,和氣道:「慕容公主若覺不習慣,不如將這當成一次尋常的閒談。」

舒棠點了點頭,坐下來。她呆了一下,又把手裡布囊小心地擱在幾案上,繼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經地說道:「宇文大哥,謝謝你來南俊接我,可是我不願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曉得舒棠今日來,是要與他談聯兵符的事兒。可他萬萬沒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連半句寒暄話都不會說,直直入了正題。

宇文朔到底見過識廣。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為何?」

舒棠將幾日前白貴的話,放在心裡頭嚼了嚼。「我知道,你們要讓我回北地,其實不是因為我的身份,是因為你們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著道:「因為你們北方十二國,表面看上去,是相安無事。其實你們各國之間,關係很不好,一不小心,就會打仗。現在呢,有聯兵符鎮住,所以你們不敢起戰爭。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們十二國。有一些國家,就想藉著外力,除掉別的國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雲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的身份,干涉你們北地。這樣一來,大瑛朝,就成了你們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們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國陷入戰爭。所以你們才不許我嫁給雲官人,才一定要將我帶回北地。」

舒棠說的頭頭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確確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沈吟一陣,擡起頭來。「不錯,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屬實。不過--」他一頓,接著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麼,宇文便不需多費唇舌,還望公主隨我回到冒涼。」

舒棠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過頭,解開手旁布囊,從裡面取出一物托於掌中。

「這個給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璽所制的聯兵符。

宇文朔見狀,不由驚得後退一步。「這個--」他失聲道,「這個竟是--」

舒棠點點頭:「你方才也承認,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國。可是,有了這方以大瑛玉璽塑成的北聯兵符,即便我不嫁給雲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們北地了。」

宇文朔眉頭擰緊,拂袖轉身:「如此一方聯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連忙起身解釋說,「你看,這方聯兵符,真的是依照傳統的法子做成的。」見宇文朔仍不語,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將聯兵符拿給他看,「而且,做這方聯兵符的時候,我們還找了人作證。那個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縮。

南邊有九國,目前看來,實力雖是旗鼓相當,可是南俊一國,民風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經驗。長此以往,南俊的國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沈了口氣,朝門前踱了兩步,緩聲開口:「又如何?難道只需一個南俊世子作證,我北地的聯兵符,就可被你們偷天換日了麼?」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過頭,看向白貴。白貴朝她點了點頭。

舒棠也就聲音放緩,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這方聯兵符,北地有些國家,難免會蠢蠢欲動。」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過身來。

舒棠繼續說:「北地十二國,百年以來,積怨很深,又沒法用戰爭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著這麼一方聯兵符,去遊說北地各國。難免有一些國家會動搖,會想憑著這樣一方聯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戰爭。」

「如此一來,無論我是不是雲官人的髮妻,無論我跟不跟雲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國。」

宇文朔只覺背脊發涼。

這個計謀。這樣的計謀……先發制人,李代桃僵,反間,連環,咄咄逼人……

「這個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搖搖頭,無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們……」

舒棠道:「我們也曉得,北方其他國家,可能也怕戰亂令北十二國民不聊生,所以不會答應大瑛重臣的遊說。所以呢,我們也不願意將事情做到最後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應我幾個條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聲:「將人逼至極致,卻反退一步,這樣便可確保成功。如此心機,如此高明,卻不知是大瑛朝,哪個人才想出來的?」

舒棠垂下眸子,將布囊解開,裡面放著的,是一塊瑩碧的玉牌,一卷寫好的文書。

舒棠把東西一一取出:「這個,是景楓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這個,是他擬好的契約。」

「二皇子說,希望北十二國與大瑛朝,在五十年內都不開戰。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棄,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帶我走。」

「二皇子說,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讓我留在南俊。我不隨雲官人走,可你們也不能帶走我。這方聯兵符,我會交給二皇子。他說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辦完事,便會帶著這方聯兵符,去北地,與北十二國一起,重新再簽一份契約。」

宇文朔面色蒼白。他接過景楓擬好的契約,看了一眼,笑道:「景楓皇子好心機,分明是北地與大瑛五十年不開戰,還偏偏除去了窩闊國。想來是為除掉大瑛亂黨,留下的後路?」

他回過身,從懷裡取出刻印,在契約上一摁,終是歎了口氣:「呵,都說大瑛朝的兩位皇子,人中龍鳳,天縱奇才。我此番前來,曉得英景軒棘手難纏,莫測難料。卻未想英景楓歷經北荒一戰,倒是越發心機似海。」

說罷這話,他回過身,又與舒棠道:「契約已簽,我不日就回北地。」說著,又從腰間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遞與舒棠:「這是我的信物,還望慕容公主托人轉交給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來。」

舒棠將那玉石收好,遲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宇文大哥幫一個忙。」

「慕容公主直說無妨。」

「後天,雲官人可能就會發現我不見了。景楓公子說,他的計謀,其實雲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過,雲官人不願這麼做,因為他不想將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這兩天,能搬到寧安宮裡來,就騙雲官人說,我願意隨宇文大哥回北地。雲官人他是從來不會強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願,他應該就會……」

「慕容公主以為,能夠瞞得住?」宇文朔一聽,便笑了,「景軒皇子聰慧過人,如此伎倆,怎能騙過他?」

舒棠扁著嘴道:「反正,能瞞一時,就瞞一時。等到雲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頓了下,又小聲嘟囔說,「我第一回瞞著人幹壞事,我就是有點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與司徒會留下來,看顧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雲尾巴狼在屋裡呆了七日,雖是內疚面壁,也難免覺得聊賴。七日期滿,尾巴狼磨皮擦癢,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門。

門外冬日晴好,可院子裡,卻格外寂靜。

雲尾巴狼左瞧右瞧,覺得有些怪異,又去前院找人。

尋了半刻,才見精神懨懨的萵白二狗。

雲沈雅見了二狗的模樣,更是詫異,問道:「小棠妹呢?」

萵白二狗嗚咽兩聲,又伏在地上曬起太陽。

雲尾巴狼懶得理會這兩獒犬,遂又往鋪子裡走去。萵筍白菜一愣,又顛顛地爬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狼主子。

鋪子裡也沒人。尾巴狼等了一會兒,才見到白貴從外面回來。

白貴一見坐在鋪子裡的雲沈雅,即刻愣了。

雲尾巴狼擡手敲敲案幾,問:「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貴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雲尾巴狼又問:「什麼時候走的?」

白貴答:「剛走不久。」

雲沈雅笑起來:「這可奇怪了。我閉關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實實地來給我送吃的。怎得這後兩天,就不見她人影了呢?」

白貴又答:「回大公子的話,小棠姑娘前兩日身子不適,今天身子剛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雲沈雅繼續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剛好,不等我出來隨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對了,連司空司徒也隨她一起回娘家了嗎?」

白貴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個性,我雖讓他們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沒死,一定會回到雲府。怎麼我今日出來,連司空司徒都沒看見?」

白貴心中一驚,喚了聲:「大公子……」

雲沈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幾上轟然一拍,拂袖而起厲聲道:「說!小棠上哪兒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6:17


【第84章】


雲沈雅舉步邁入寧安宮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長袍,眉宇之間,肅殺氣畢現,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還未來得及通報,宇文朔便推開正堂之門,走了出來。

「景軒皇子今日來訪,何不差人提早通報一聲?宇文也好備宴席款待。」

雲沈雅笑了一聲:「何須通報?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會來,不是麼?」他四下一掃,又懶懶地說:「這前院之景,蕭條無趣。我聽聞,寧安宮深處,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復。今日既來,便想去瞧瞧。」

言罷,雲沈雅不等宇文朔應聲,逕自繞過他,便往後院走去。

宮中護衛見狀,連忙上前,將他攔住。雲沈雅一頓,回轉身來,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雲沈雅身後的白貴,沈了口氣,道:「景軒皇子說的不錯,您今日會來,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頓,隨手招來兩個宮女,「慕容公主,並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後的偏苑中。」

雲沈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著兩個帶路的宮女,往偏苑而去了。

見雲尾巴狼離開,宇文朔招來一人,道:「速速去通報慕容公主,就說景軒皇子來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蕭疏冬竹,幾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過窗紙,灑在屋內。舒棠聽了通報,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頭。

她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得面對雲沈雅。可聽說雲尾巴狼找來,心裡面,依舊忍不住驚慌。

相識多年,她老實,他陰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難,他們兩個人,總是站在同一邊兒。這還是頭一回,她與他對上。

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舒棠猛地擡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雲沈雅。

玄色袍子,溫潤眉眼,英挺的氣度。

大片暉光從他身後傾瀉入戶,連帶著雲沈雅這個人,也彷彿天神臨世。

舒棠聽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雲、雲官人……」

屋內暗暗的。雲沈雅不知何故竟覺恍然,聽了這聲喚,才回過神來。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將她拖拽著走。

舒棠沒有料到,他竟然沒向她要半句解釋。匆忙之間,她又喚了一聲:「雲官人……」

雲沈雅頓住,須臾,只說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個字,猶如一記驚蟄春雷,轟然在舒棠頭上炸響。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舒棠猛地掙開雲沈雅,朝後連退數步,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兩人此時已到了屋外。

雲沈雅回過身,這才將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華服宮裝,髮髻裡,一支金釵是蓮花的樣式。雖是華貴裝扮,可穿在她身上,卻絲毫不顯艷俗。反是清麗妝顏,硃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觸目驚心。

見了這身裝扮,雲沈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雲官人回去了,我、我答應了宇文大哥,要隨他回北地去。」

「哦?」雲沈雅笑起來,「你往常,小事大事,都會來找我商量。為何這麼一樁天大事,你不問我允否,就擅自做了決定?」

「因為這樁事,雲官人你不會答應。」舒棠吞了口唾沫,擡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雲沈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來,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會答應,你為何還要這麼做?」雲沈雅上前一步,眸子裡,忽露淩厲之色。「從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絕不會攔著。可今日這樁,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言罷,他復有拽著舒棠的手腕,將她往外拖拽。

冬陽無聲,園中有風。司空司徒見狀,不由上前攔在雲沈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雲沈雅一見司空司徒,卻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揚,露出十二根利刃。「你們倒是與我說說,我面壁這幾日,你們不呆在雲府,反是隨小棠來這寧安宮中住著,是什麼意思?」

雲沈雅鬆開舒棠,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戲謔道:「難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們倆,你想跟著去大瑛之北,做個北地的護衛?」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見狀,連忙道:「雲官人,不關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們宇文大哥為難我,這才來了寧安宮。」

雲沈雅冷笑著反問:「你要回北地?這可稀奇了。我來寧安宮之前,先去過棠花巷子,三伯還留在南郡,你卻要走了,這是哪門子道理?」

雲沈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樁事。」

舒棠駭然看向他,點了點頭:「雲官人,你、你問……」

雲沈雅淡淡一笑:「我給你的聘禮呢?」

舒棠怔住。

雲沈雅繼續道:「我大瑛朝的玉璽呢?!」

舒棠驚得後退半步,埋下頭,吞吐地說:「雲官人,對、對不起……我……」

雲沈雅再一拂袖,回轉過身。目光落在屋簷上,龍翔的圖騰。

「呵,以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北聯兵符。以此脅迫宇文朔。這個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擡頭:「雲官人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雲沈雅回過身來,挑起眉頭,「我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讓我做出犧牲的法子,我英景軒便是想到,也絕不會這麼做!」

是了。這個法子,雖是萬全之策,可一旦這麼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雲沈雅一天還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國君,那麼舒棠,便一日不可成為他的妻。

舒棠一呆,連忙上前,拽住雲沈雅的袖口:「雲官人,你別生氣……」

「要我不生氣?那好,你告訴我,這樁事,這個法子,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見狀,忙道:「大公子,這個法子,是我、還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麼?那麼到了來年,便是你們三個,代表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簽署五十年內不開戰的契約?」

「我們--」

「英、景、楓。」雲沈雅咬著牙道,「我還沒回永京,你便擺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雲官人……景楓公子,他也是為了雲官人好……」

可是此刻,雲沈雅素來溫和的雙眸,已然如一團燃起的烈火。

他回過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澀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攔腰一攬,縱身躍起,竟使出輕功離了寧安宮。

雲府內,荒園裡。夕陽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記得,她跟雲官人,到底經歷了多少個這樣的黃昏。

雲沈雅牽著舒棠的手,帶她穿過從從花地,淒淒荒樹。

舒家小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絆,直到聽到他問:「這裡哪裡不好?」

舒棠的心裡驀地一緊。

雲沈雅又回過身,定定地看著舒棠,又問了一遍,「這裡哪裡不好?」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還有一些不確定。

「這裡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雖不繁麗,也可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你說你喜歡桃樹,喜歡海棠,入秋時,我……」

雲沈雅蹲□,從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來這裡,自個兒翻了土,將棠樹種子,桃樹種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種下。」

「是,我從前,戲弄過你,騙過你,懷疑過你。可是,我做這些,並非因為愧疚。是因為……我真的,真的想與你在一起。」

雲沈雅說到這裡,丟掉手頭的枝椏。他仍蹲在地上,擡起頭,愣愣地望著舒棠,問:「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麼會,答應去做那樣一方聯兵符,答應和我分開呢?」

舒棠從未見過,雲沈雅竟也露出這樣無措的神色。聰明如他,也有拿不準一樁事,一個人的時候。

她忽地想起,還是不久前,他將頭埋入她的脖間,說,小棠,我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想起三年多前,他們一同蹲在屋簷下避雨,他說?州江南好風光,她說她攢夠銀子去看他。

舒棠搖了搖頭,走到他身邊,依偎著他蹲下來。

「雲官人,我攢好銀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過幾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時,你做了皇帝,能出來見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問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夢都想。從我十七歲開始相親,一直到我二十一歲嫁給你。這麼多年來,要說我想跟哪個人廝守。那便只有雲官人你一個了。就算以後,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我也只會想著你,念著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總不能、總不能看著你進退兩難。雲官人你總說,公子無色,要心隨意動。可這樁事,哪有那麼簡單呢?景楓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雲官人你更做不到。雖然你總說要拋開,可是我知道,責任擔當,瑛朝江山,對於雲官人你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為我的緣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國起了戰事,死了很多很多人,雲官人你會,內疚一輩子的……我,我不想那樣……」

「小棠,我……」

舒棠回過頭,看向雲沈雅,忽然說了一句當年,他說過的話。

「雲官人,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再相遇,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可是她說到這裡,卻是垂下頭,復有添了一段話。「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會很喜歡雲官人,成日念著雲官人。希望那個時候,我們能在一起,有個大瓦房,生幾個兒女,春天栽樹,夏天乘涼,秋天釀酒,冬天蒸饅頭。安安心心,過一輩子就好。」

雲沈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攬過舒棠,將她擁入懷中。

冬日冷寒,懷裡的這個人,始終溫暖如春。

「到了那個時候,希望有個女兒,可以像你,老實又單純。在市井間長大,不為俗事纏身,一世開心,一世無暇。」

再一歎,雲沈雅將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讓她坐於身上,輕聲道:「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6:33


【第85章】


荒園裡,四處湧動著風聲。天上落下濛濛雨。

冬天的雨水十分寒冷,滴落在雲沈雅臉上,打濕額發,眉目淒迷。

舒棠看著他的樣子,悲從中來。可她還是伸出手,理了理他微濕的髮,勉力撐起一笑,說:「雲官人,別難過……」

雲沈雅的目色一傷,唇角顫了顫,還是和她一般撐出笑容。

他又說:「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其實他是不知道該留下什麼。

四年時光,在一生中,也算是好大一片光景了。雲沈雅想不明白,怎麼他們這麼努力,還是要分開。

舒棠看著他,點了下頭,雲沈雅便坐直身,將頭埋入她的脖頸。

發燙的唇,猶如烙鐵般,沿著她每一寸肌膚,漸漸往下。

舒棠能感到他的失控。

她坐在雲沈雅的身上,發覺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在逐步施力。冬日衣裳厚重,他便蠻橫地用牙齒撕咬開。

直到肚兜褪下,如雪的肌膚遍佈紅痕。直到他將她的身子猛地一提,僵硬灼熱抵住了她。

然後,長驅直入。

每一下都猶如鐵馬冰河,深入長川,踏破平野。在迅疾迷亂的律動間,舒棠只得伏在雲沈雅的肩頭,嚶嚀喘息,又墮入深淵。

荒園裡,遠煙蔓草,衣衫掩映。冬雨迷離似霧,兩人癡纏不休。如癡如醉的眸色裡,三分張狂,七分難解分。

後來,舒棠常想,不離不棄也罷,癡纏一生也好。若心中所求,非能如願,一輩子能那麼有這幾年,在紅塵輾轉零落,也算很圓滿了。


第二天,舒家小棠便獨自回了棠花巷子。

她走的時候,內心裡其實有點兒難過,背著一雙手,像個小老頭。

而雲沈雅卻多留了兩日。關了棠酒軒,打點了雲府。又抄著手,茫然且期盼地在南俊市井間兜兜轉轉。

也許、也許下一個拐角,有個小傻妞會突然跑出來,問他:「小相公,你想娶媳婦兒?」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舒家紅妞,這麼盲目又執著地闖入他的生命。

可是,緣分真的盡了。

雲尾巴狼喪氣地想,他在南俊,終究什麼都沒留下。來來去去,一場徒然。唯獨心裡頭,是圓滿,也是寂寥。

雲沈雅走的那天,又去了棠花巷子。

那是個微雨過後,有風的黃昏。晚霞難得淺約,天盡頭有一座虹橋。

雲尾巴狼一身錦衣,在舒家客棧門外搖著扇,高聲嚷道:「小棠妹,我要走了。」

客棧的門緊閉。巷里巷外風聲寂寂。

雲沈雅又說:「我這兩日,在京華城轉了轉。這裡挺好,民生富足,君主英明。你留在此處,我也放心。就是,看到有些美景,我覺得很遺憾,因沒能,沒能帶上你轉一轉……」

雲沈雅說到這裡,開始有點哽咽。

他頓了一頓,又往前兩步,繼續道:「小棠妹,有的話,我一直說不出口。我從前,總說你傻,叫你小傻妞。其實,你一點都不傻。」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但我從來不是好人,做不出那些無私的事兒。所以等我走了,你別忘記我,要時時記得我,時時牽掛我。」雲尾巴狼說著,垂眸低低一笑,「你不知道吧,其實我這個人,喜歡被人牽掛著,尤其是……心裡最著緊的那幾個人。嗯,還有--」

「還有,我叫英景軒,不是?州人,是大瑛朝永京人。你攢足了銀子,記得來瞧我。我、我始終……都等著你。」

直到雲沈雅離開,舒家客棧的門,卻始終沒有打開。

分別時,切莫再相見。便是有一絲絲的動搖,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亦有可能付之東流。到時候的後果,又有誰來承擔。

雲沈雅總說,公子無色。可他直至離分,也沒有逃開責任。

也是啊,舒家小棠想。倘若他不顧一切要與她廝守,那麼這個人,便不是她的雲官人了。

車馬轆轆,轉眼行了十里路。

雲沈雅撩開車簾,幾片枯葉如飛花入戶,輾轉落在雲沈雅手中,流連不去。

白貴歎了口氣,遞給雲沈雅一封信。

「這封信,是小棠姑娘寫的。小棠姑娘說,要等大皇子回了瑛朝,再作轉交。可是既然……唉,大皇子若心中難過,現在瞧一瞧也罷。」

雲沈雅愣著神,恍然將信紙展開。

信紙上,字跡方方正正,沒有風骨神韻,更不似流水行雲,可這卻是舒家小棠練了好幾日,謄抄了好幾次才寫成的。

語句是大白話,偶爾穿插幾句詩詞,用得生硬淺拙。

可雲沈雅看著看著,便不由地笑,不由的眼裡就泛出水光。

這封信,他看了一路。連信紙都磨出了毛邊。

縱是淺白流俗,可信裡頭有段話,一直令他莫名惦念。

「我這一輩子,終究是個平凡姑娘。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可是,若要尋一樁事,讓我覺得不那麼平凡,便是遇上了雲官人。雲官人你總說自己壞,但在我心裡,你是個大好人。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是因為家國千里,江山萬鈞,你都能扛得起來。我覺著,這種事,不是隨便哪個男兒都能擔待得住的。我覺著,能遇上雲官人,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兒。能和雲官人在一起一段日子,是這世上對我來說,最最好的事兒。有了這些,我往後,也沒什麼遺憾了……」

大瑛朝的邊境臨近,道路揚塵,縱馬馳騁。

萬里山河縱橫,八千將士列陣,近在眼前。

可雲沈雅卻在馬車內,將一封舊信慢慢折好,收入懷裡,於心口處貼身藏著。

能遇上你,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能與你廝守,是這世上,最最好的事。

他恍然地笑起來。

「我也是。」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6:50


【第86章】


時如逝水,轉眼年餘。南俊盛世,初得繁景。

這年嚴冬剛過,京華城的春氣尚還淡薄。東城門外,有一家小酒肆便利索地開張了。

酒肆只賣酒和茶水,掌櫃是個棄婦,一人帶了個近一歲的小娃娃。

起先,舒家酒肆的生意清淡,不算好,也不算壞。後來,平陽王阮鳳來轉過幾次,南俊國的小世子送來一塊「童叟無欺的匾額。舒家酒肆從此名聲大噪,生意紅火。

這一日,東方將將發白,沾濕葉稍的露水還沒能化了去,酒肆外頭,便傳來車馬聲。

曹升下了馬,一邊指點著小廝搬酒,一邊往酒肆裡頭走,招呼道:「小掌櫃,小掌櫃--」

舒棠急急忙忙迎接出來,詫異道:「曹大哥,你怎麼來了?」

曹升隨手抄了一罈酒,往桌上一擱,大笑道:「我前陣子去了臨南,尋了些家釀的好酒,這不,給你送來了。」頓了頓,四處一望,又問,「小子呢?」

舒棠一怔,先道了聲謝,再笑答:「小阿瑟睡了。」

阿瑟是小名兒。大名是雲無瑟。

當年,雲沈雅前腳離開,舒棠後腳去看大夫,便被告知有了三月身孕。

小子不安分,在親娘肚裡頭呆了八月,便急著趕著要鑽出來,看看這大千人世。

彼時舒家小棠生了兒,心裡頭卻著急。她讀書不多,不會起名兒。舒三易早年倒是個才子,可面前的小娃娃,雖是他的外孫,也是大瑛儲君的親兒子,若是隨便安名頭,一不小心就是一個大不敬。

父女二人左想右想,舒棠只得道:「雲官人從前常說公子無色,不如,就叫做無色吧。」

舒三易經此一點撥,遂把「色」換作「瑟」。

無瑟二字,大抵是希望生無坎坷,一世安樂。

小阿瑟出生時,五官皺成一團,極不好看。這幾月,眉眼稍稍長開了,竟是一個難得的標誌小娃。

曹升沒見到小阿瑟,略感失望。再看向舒棠,見她額際隱隱有汗,是忙碌所致。惻隱之心微動,曹升把舒棠拉到一旁。

「小掌櫃,不是我說你,你一人經營這酒肆,也頗辛苦了些。」

舒棠搖頭,老老實實地道:「曹大哥,我沒事兒。」

曹升又往酒肆裡頭看了一眼。此刻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幾桌客官。

又道:「你若真想開酒鋪子,我找人在臨江街,上江街,幫你打探打探,包一座大樓子。你現如今得了小世子賜得『童叟無欺』的匾額,在哪處賺不比在這裡好?」

「可我如今的生意挺好的……」

「雖然好,可日後呢?小掌櫃,你可得細緻想一想。在東城門口做酒水生意,客官幾乎都是南來北往的商戶,在你這裡歇歇腳,要碗茶,頂多來兩壺燒刀子,做不了大買賣。」

舒棠聽了這話,垂下眸子。

曹升以為她被說動,立馬又道:「咱們老百姓做生意,除了腳踏實地,還得看前景,不能只顧一頭,不顧另一頭。我看不如……」

還未等他說完,舒棠忽地又搖搖頭。

「曹大哥,謝謝你,我還是……想留在這兒。」舒棠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潤了潤發乾的喉頭,「我挺喜歡看這些人南來北往的。再說了,這些商客知道的事情挺多,有時候,我呆在酒肆裡頭,便能聽他們說些大瑛朝的事兒……」

曹升聽了這話,驀地怔住。張了張口,本欲說些什麼,但他忽然憶起昨個兒夜裡,聽說的那樁驚天動地的傳聞。

曹升原本沒覺著那是真事兒,可現下,他看著舒家小棠的老實樣,忍不住就打心眼裡盼著某只大尾巴狼真地離經叛道了一把。

那個傳聞,曹升沒能說出口。他送完酒,又與舒棠聊了會兒,便欲言又止地走了。

可天底下的離奇事兒,總是傳得極快。正午過後,酒肆裡頭熱鬧了些,便有客官聊開來。

一人道:「年前大瑛北荒的大戰,那叫一個驚險刺激。窩闊國曉得二皇子在南面建了個屏障,便索性把全部兵力壓在北境,想出其不意。結果,大瑛朝兩個上將軍,全都趕去了北荒。最後還是莫子謙神勇,調動了禁軍,打敗了窩闊賊。」

一人嗤道:「誰說莫子謙神勇?之前若不是景楓二皇子,以七千兵力散了窩闊幾萬大軍,莫子謙即便帶著禁軍,又能贏得了?我倒挺佩服景楓的,兩回兵力懸殊的大仗,都能不敗,還保全了大瑛國土。我南俊要能有這樣的將才,這樣的皇子,嘖嘖……」

「誰說我南俊沒有?北荒的大戰,小世子不也帶了兵去?景楓將軍一招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莫不是得小世子相助?」說著,又一歎,「只可惜,英景楓這麼好一個皇子,就這麼沒了,為大瑛朝操勞了一輩子,最後死了,才正了個名,被追封成槿王……」

這話一出,滿座客官俱是一靜。頃刻,忽又有人挑起話頭。

「我倒是聽說……算了,不說也罷,我這話只是個閒談,也沒個正經……」

可起了這樣一個頭,滿座客官哪能放過此人。眾人紛紛叫嚷,可勁兒攛掇著他說下去。

那人便道:「是這樣。我有個親戚,原來是大瑛朝一個京官府裡頭的管事。那京官好閒扯,十回有八,都被我這親戚聽了去。說是……對了,六年多前,瑛朝的大皇子取了個皇妃的事兒,你們可還記得?」

有人答道:「記得記得,那大皇妃,家世倒也顯赫,據說樣貌也好。結果成親禮剛過三天,皇妃便落水薨了。回門未歸,按大瑛朝的慣例,這門親事做不得數。」

「對,事情本是如此。可後來,這事兒卻離奇得很。我聽我那親戚說,原本落水死的,不是大皇妃,而是她的孿生兄長。大皇妃其實是代替她兄長,女扮男裝,入朝做了個禮部侍郎。」

客座裡,一片唏噓。

「這卻不算厲害。」那人接著道,「一年前,大皇妃的身份被拆穿。以假亂真欺君犯上,本是個砍頭誅九族的重罪。結果她挨了三十大板,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你們猜,這是為何?」

又有人答道:「這個好說,她是大皇子的原配妃子。瑛朝大皇子,雄才偉略,鐵腕手段,神州天下家喻戶曉。有了大皇子保駕護航,哪怕是十個百個誅九族的罪,那人也死不了啊。」

「這你卻猜錯了。誠然大皇子的確為『大皇妃』說了幾句好話,可真正冒死相求的,卻是景楓二皇子。」

客座裡,又起一陣驚疑。

「景楓二皇子還說,所謂的『大皇妃』,其實是他幾年前失散的夫人。」

「那大皇妃呢,她承認了麼?」

「怪就怪在當時『大皇妃』可勁兒抵賴。到後來景楓二皇子打仗了,她卻跟著跑到北荒去。據說她瞧見二皇子落崖後,自個兒也跟著跳下去了……」

這一番閒扯,舒棠不是第一次聽聞。可每回聽到,心裡頭都忍不住感慨,忍不住難過。

當年景楓失了髮妻了痛楚,舒棠看著,幾乎感同身受。沒想到他與沈眉重逢不到一年,卻又落得天人相隔的結局。

舒家小棠正恍神,卻聽客座裡,有人輕笑了一聲。

「你們說的離奇事兒,都是些陳詞濫調,我卻說一樁新鮮的,保管你們聽了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人語氣傲慢。眾人聽了,有的屏息凝聽,有的譏誚吆喝。

那人卻鎮定,揚了揚茶碗,道:「掌櫃的,沒水了。」

舒棠恍然回神,「哎」了一聲,連忙提了茶壺去添水。

那人這才悠悠道來:「瑛朝承軒帝,確是當世無人能出其右奇才。」

「前幾年,他南來南俊,北往冒涼,平息了兩頭聯兵符之亂。鐵腕手段,令人心折。去年夏末入秋,他才返回大瑛永京。甫一回朝,便利索地辦了幾樁大案。」

「因大瑛的昭和帝早有傳位之意。瑛朝兵伐一起,承軒帝便被封了太子。當時,近誅亂臣,遠穩民心,內理政事,外平戰亂,諸多重責重難,幾乎是由承軒帝一人扛起的。」

「卻不說這些豐功偉績,都該記在承軒帝一人頭上。可算一算時日,大瑛朝從動亂起,到動亂平,恰好是承軒帝理政的這一段日子。」

「而去年夏末,到嚴冬過去,不過僅僅半年而已。」

「試問,這天下間,有哪一位儲君,哪一位皇帝,能在半年之間,平息動亂,將江山打理得四海昇平?這天下,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及得上他?」

客座裡,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沈默。

過得一會兒,有一人卻道:「可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曉得,算不上新鮮事兒。」

那人悠閒一笑,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又才道:「前頭說的,不過是做個鋪墊,好叫你們為後頭的事兒大吃一驚。」

賣完這個關子,他便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騰騰道:「便是這麼一個人,做了三天的皇帝,卻日日不上早朝。」

「三天後,承軒帝大搖大擺下了一道聖旨。說什麼新帝昏庸,無益於朝政社稷,又把自個兒貶為善使大臣,即日周遊神州各地,察訪民情。末了,還把他五歲的弟弟英景賢封為皇帝,又把他爹弄來當攝政王。你們說,這事兒新鮮不新鮮?」

然而言語畢,滿座俱靜,落針可聞。

好半晌,有一人結巴道:「這、這不是真的吧?英景軒不做皇帝了?這實在是,實在是……」

「怎麼不是真的?」那人笑道,「這是五天前的事兒,現如今瑛朝上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我還能蒙你們不成?」

話音甫落,但聞「啪嗒」一聲,一盞茶壺從舒棠手中堪堪滑落,砸在地上。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7:10


【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蟲。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腦子裡糊糊的,一忽兒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兒又是承軒帝棄江山的傳聞。

此則傳聞,已是路人皆曉。舒棠雖知道雲沈雅素不會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這麼一出,連她自個兒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頗具尾巴狼遺風,沈著得跟個沒事人。睡夢裡咂咂嘴,揮舞兩下小拳頭。蚊子圍他轉,就是不敢咬。

這天,舒棠早起,沒去酒肆,反是繞去了平陽王府。

在正堂侯了盞茶功夫,阮鳳便掀簾進來。一身暗紫對襟袍,風流自如。

阮鳳看一眼熱氣騰騰的茶盞,笑道:「上好的敬亭綠雪,你來了也不品一品。」

見舒棠站著沒動,眉宇間隱有憂色,阮鳳又添了句:「這敬亭綠雪,是三日前,從大瑛朝送來的。」

聽到「瑛朝」二字,舒棠一愣。她猶疑了一下,還是端起茶來,小啜一口。

阮鳳笑問:「怎樣?」

舒棠搖頭老實道:「我不會品茶,就想嘗嘗這滋味。」頓了下,又將茶盞擱在幾案,遲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事兒。」

阮鳳在椅上閒閒坐下,點了點頭:「你問。」

舒棠將這些日子聽到的傳聞在心頭理了理,說了一遍,遂問道:「阮大哥,雲官人他不做皇帝了,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鳳默然片刻,走到欄杆前,看向院內一蓬海棠。

花開如明霞。

阮鳳沈了口氣,回過身,笑起來:「棄皇位,棄江山,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換了旁人,興許做不出來,可既然是英景軒所為,倒也不必驚訝。」

阮鳳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暮春。

彼時,杜鵑極盡綻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雲裡霧裡,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張嘴喊娘,已是殘夏雨落時節了。

彼時南俊淨土,京華繁盛,街巷酒樓,賓客滿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發音含糊,那一聲「娘」,被他喊得像「狼」。

這一日,陽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樓的窗沿上。小樓裡,欄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樣貌極好以外,其餘二人,皆是平凡長相。

可不知是否因為氣質出眾,旁桌的人,總忍不住朝那三人看過去。

過了一會兒,那樣貌極好的俏公子說:「我以為,這事兒不好辦。她等了你兩次,替你下了個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見她,便是她真沒怨氣,也難免會冷落你幾日,不愛搭理你。」

說這話的時候,俊俏公子左側的錦衣人本在搖著扇。這話音一落,錦衣公子將折扇一收,蔑笑一聲,「你以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靜默。聽到這處,一邊以茶盞蓋撥著茶葉,一邊問:「那你以為應當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卻沒答這話。

她伸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茶盞,被燙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盞,一笑:「你的茶水溫吞些,咱倆換換?」

青衣公子也一笑,將兩人的茶盞做了對調。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對錦衣公子道:「其實,這事兒說難也不難,重點在一個知己知彼。你見她前,先尋一個她不認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聲,比如她怎麼看你這個人,怎麼想你幹的事兒。到時你心理有個準備,見了她,也好隨機應變。只是……」

俊俏公子一頓,歎了一聲,將茶盞放下,「如何去找這樣一個小阿棠不認得,你又信得過,又會辦事,又聰明伶俐,且口風有很緊的人,便是個大問題了。」

錦衣公子也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兩下,慢騰騰道:「毛遂自薦,還留三分口德。你卻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說:「你怎麼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我與大哥在酒肆三條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言罷,站起身,便朝樓外走去。夏暉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張俊秀逼人的臉。可她走路的姿勢,卻有些跛,像是腿上受過傷。

那道傷,其實是前一年北荒之戰,景楓在她腿上劃的。

而這個俊俏公子,女扮男裝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沈家的閨女兒,沈眉。

景楓發愣地看著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來。

雲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擡起折扇在桌上敲一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楓怔了下,喃喃道:「當年她在我面前裝過跛子,沒想到現如今……」歎了口氣,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飲而盡,復笑說:「依小棠姑娘的個性,你就是直接去見她,她亦不會怨你。」

「可隔年不見,她又為你添了個兒子,便是你這等個性,怕也是近鄉情怯了。」

雲尾巴狼挑眉道:「這又如何?我非聖賢,不過大千世界一閒人俗輩。七情六慾,該有的我都有。」說著,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兒的腿,我看她跛著挺好,人也能安分點,省得她成日有事沒事,便在心裡搗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錯。午過落了雨,不少人進城後,便在舒家酒肆歇腳。

舒棠正在櫃檯上打算盤,一邊撥著算珠子,一邊將賬目喃喃念出,不經意間,心裡頭一動,舒棠擡起頭,正好瞧見門口的俊俏公子。

客棧裡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極好,雖有些女氣,可舉手投足間,風流瀟灑。

沈眉在酒肆門口張望了一會兒,見舒家小棠迎出來,眼神兒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實實地與她道:「這位客官,外頭坐滿了,但裡頭還有位子,我帶著您去。」

沈眉點了下頭,跟著舒棠往裡擠。一邊走,一邊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絡:「這酒肆,地段選得不錯,南來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難免會在這處歇一歇。便是進賬不多,也可旁聽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說話,向來易得罪人,可興許是緣分,這話一出,卻對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將沈眉引到一張方桌前坐下,點頭道:「我也覺著,銀錢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聽聽這南來北往的事兒。」

又道:「這位客官,想喝茶,還是吃酒?來些什麼小菜?」

沈眉胡亂點了一氣,舒棠挨個記下,挨個送來。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會兒,又問說:「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聞言,趕緊將茶放下,拱手道:「與姑娘一見如故,我也忘了介紹。敝姓沈,單名一個楓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過頭來,語氣十分驚訝,「怎麼?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淵源?」說著,又撫了撫跟前的凳子,說,「姑娘,不要與我客氣,坐下說。」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見小廝們尚能忙活過來,便坐□,遲疑道:「沈公子,你、你與我講些大瑛永京的事兒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長在永京,大瑛禁宮沈簫城,她也沒少去,一頓天南海北東西扯,便與舒棠徹底成了朋友。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黃昏至,夕陽西下。

沈眉見天色已晚,面露遲疑。

舒棠見狀,不由道:「沈楓小哥,你是有啥難事兒?」

沈眉四下張望,見無可疑人等,便將板凳拉近了些,說:「阿棠妹,我向你打聽一樁事兒。」

「哎,你問。」

「我聽說……」沈眉頓了一下,「京華城中,有一處浮生堂,是京華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樓,可對?」

舒棠一怔:「這事兒……我不太曉得。不過我就聽說過三兩家青樓,這一間,是聽過的。」

沈眉又問:「那你可能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楓小哥,你……」

沈眉胡謅道:「阿棠妹千萬不要誤會,我此去青樓,乃是去尋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

從舒家酒肆出來,暮色已四合。雲尾巴狼和景楓知曉沈眉的性子,吃過了夜飯,才來酒肆旁等她。沈眉竄出來,大致將情形一說,得知雲景二人已用過膳,不由作出悲歎狀,道:「如此,便委實可惜了。我方才與小阿棠一場長談,一見如故。末了,她還為我舉薦了些南國佳餚。我聽聞有一間不錯,便想與你們一道去嘗嘗。既然你們已吃過了,而我素來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不如今日就由我身先士卒,前往一嘗。若然味道好,色澤佳,明日,我們便一道去吃個遍。」

說著,腳步一拐,便往城中燈火長街走去。

還沒走幾步,沈眉忽覺腰間一輕,她伸手一摸,呆然轉身。

只見長街頭,雲沈雅言笑晏晏地立著,景楓面色漠然,手裡拎著的,正是她的錢袋子。

沈眉一怔,復有顛顛地跑回去,要從景楓手裡將錢袋子拿回。

景楓高她大半個頭,又將錢袋舉高,任她怎麼踮腳都夠不著。

雲尾巴狼道:「我倒是聽說,城中有一家青樓,名為浮生堂,樓裡的姑娘甚好,小倌也不錯。」

景楓一頓,面露薄怒之色。

沈眉大驚,趕緊道:「我絕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座有小倌的樓子。想我以往,逛遍永京青青樓,喝遍大瑛花花酒。此來南俊,兩國之別,定能從青樓可見一斑,我前去浮生堂,只為長些見識,非是為了那小倌,更不是為了那些花姑娘--」

說著,又去奪那錢袋子。

景楓板著一張臉,將錢袋揣入胸口,漠然道:「回客棧。」

雲尾巴狼折扇一展,搖兩搖。一邊往前走,一邊慢條斯理地笑起來:「尋常人家,都是相公去青樓,媳婦兒攔著。你們倒好,媳婦兒非要去青樓,卻被相公收了錢袋。」

戲謔完畢,他已走出好大一段路。

沈眉與景楓同時一呆。

可是,月色蒼茫,燈火華光。此一時,彼一時。

沈眉望向雲尾巴狼的背影,又憶及今日與舒家小棠的約定,不由地便樂了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7:31


【第88章】


入夜,景楓枕著手臂,躺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沈小眉一邊四處搗鼓,一邊回頭看了他兩眼。

擱下手邊的東西,沈眉又跑回去,幫景楓掖了掖被角,這才放心回到桌前,點數她的小銀票。

過了會兒,景楓翻過身,望向沈眉,問:「到底是什麼法子?」

沈眉數銀票正數得起勁,並未搭理這話。她講小銀票塞入自個兒的錢袋子,又將錢袋子擱得離景楓遠遠兒的。

景楓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眉回到榻前,掀起被角,一邊往床上爬,一邊道:「你方才也忒不厚道了。明知我去浮生堂是為了你大哥,你卻摸了我得錢袋子來折損我,壞胚子。」

景楓將沈眉攔腰一包,推入床榻內側,用被子將她裹住,笑道:「倒也是。你這個人,容易生些小亂子,可大事上,卻件件妥當,時時清醒。今兒晚上,那一個要吃甚南國佳餚的幾口,破綻百出,不是你的風格。」

沈眉聞言,內心歡喜,遂積極解釋道:「英景軒曉得我愛逛青樓,我那麼一提,不過是想讓他憶起浮生堂這地方罷了。」

「嗯?」

「我早先就打聽過了,小阿棠為人好,在這京華城,四處都很吃得開,唯獨有一個對頭。」

「浮生堂?」

「浮生堂裡頭,有個叫蘭儀的姑娘,從前是個花姑娘,如今卻做了老鴇。早些年,這蘭儀給小阿棠使了不少絆子。小阿棠雖不與她計較,蘭儀卻是個愛記恨的人。」

景楓思索一陣,笑著看了沈眉一眼:「難怪了,原來是個激將法。」

沈小眉抖擻著精神爬起來,盯著景楓問:「你琢磨琢磨,我這法子妥當不妥當?」

景楓想了想:「這天底下,怕是沒人能糊弄大哥。你這法子倒好,便是被他瞧出端倪,他也沒奈何。」說著,伸出手,將沈眉攬過來,「前些天,你日夜在心裡搗鼓,沒想到真搗鼓出來一個不錯的。」

沈眉道:「也就是踩人軟肋,大哥的軟肋,可不就是小阿棠嘛……」

景楓一挑眉:「你是個素來閒散慣了的人,我卻沒看出,你對大哥的事倒這般上心。」

沈眉一驚:「你莫不是連你大哥的歪醋也要吃吧?」

景楓盈盈一笑,並不作聲。

沈眉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過了會兒,卻斂了嬉笑的形容,一本正經地道:「要說呢,英景軒確然是個比你還壞的壞胚子。可若說我沈眉這一生有什麼大恩人,他卻能排上頭一個。我即便再不靠譜,知恩圖報這個理兒,我卻是明白的。」

也是了。單說前一年,景楓墮崖,沈眉自昏睡中醒來,心如死灰,全沒了念想。

後來,還是英景軒救了景楓。得知景沈二人,只願做對平凡夫妻,他又將重傷的景楓送去?州,遠離永京城,自個兒擔待了整個江山。

景楓聽了此言,頭枕著手臂,眼神愣愣地望向房梁:「大哥這一生,將擔當看得極重。我與你,都欠他良多。」

沈眉想了一會兒,又道:「你還記得前一陣兒,我們在?州時,接到司空寫來的信。信上說,小阿瑟如今會叫娘了。大哥看了信,表面沒什麼。可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景楓淡淡一笑:「怕是在想,自己虧欠小棠姑娘吧。」

「便是這個理兒了。大哥雖壞得沒個底限,但到底是一個極重擔當的人。」

「我聽你說,他從前跟小阿棠分開過一回。但那一回,兩人之間,有的不過是情,所以大哥一去一回,心裡頭,便沒甚太大負擔。」

「這一回不一樣了。小阿棠已然是他的妻,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俊,又十月懷胎,替他養了個公崽。他與小阿棠之間,就不單單是情,且還有責任。」

「大哥這麼一個重擔當的人,自始至終,只辜負了小阿棠。也難怪他生了那麼厚一張臉皮,長了那麼聰明一個腦瓜子,卻不知怎麼去面對小阿棠。」

景楓又看沈眉一眼見她說得興致勃勃,不由一笑:「所以,你便琢磨著將小棠姑娘帶去浮生堂,讓大哥擔心擔心,刺激刺激他,這樣一來……」

「我是這麼打算的,」沈眉說到興味濃處,又往景楓身上攀了攀,「過幾日,我去找小阿棠,與她一塊兒上浮生堂。到時,你和大哥莫要易容,也跟著我們,我……唔……」

話未完,便被堵了嘴。景楓伸手勾了她的後脖子,舌頭如靈蛇,撬開齒關,探了進去。

唇齒纏綿,呼吸漸急。景楓又一個翻身,將沈眉壓在身下,手伸入她的衣襟內。

沈眉一愣,一驚,忙道:「你莫要著急。」

景楓沒理會她,只淡淡回了句:「想要你了。」說著,又以膝蓋頭分開她的雙腿。

沈眉連忙扯過被衾,隔開兩人,忙中抽空地道:「你莫著急,我跟你打聽一樁很要緊的事。」

景楓頓住。

沈眉訕訕一笑:「我方才與你說話時,便覺你有些反應,後來往你身上蹭了蹭,果不其然,你就火燒火燎了,莫不是你如今的定力如此不濟,竟經不起這般輕微的挑逗……」

不等她說完,景楓不耐煩地扯開她擋在胸前的被衾,繼續動作起來。

沈眉又道:「或者容我揣測,你得知小阿瑟已有一歲之齡,不甘於落在你大哥後頭,是以,你才急著趕著,也想與我打造一隻公崽?其實你大可不必猴急,我昨個兒粗略算過日子,下月初五,乃是一方好時機。誠然,你若想夜夜努力,我亦不大介意,不知今夜可能夠換個姿勢否……」

隔幾日,一番雨洗清秋。

舒家小棠收拾妥當,斜挎著她的小布包,便帶沈眉往浮生堂去。

路上,沈小眉作感恩狀,道:「若不是阿棠妹願意帶路,憑鄙人的認路本事,不知要在這偌大的京華城中迷失多久。」

舒棠厚道地點頭:「與親人失散的滋味不好受,希望沈楓小哥能找著自己的妹妹。」

沈眉持折扇拱手:「借阿棠妹的吉言。」

舒棠猶疑了一會兒,又道:「沈楓小哥,待會兒我們尋人時,得動作快些。浮生堂裡,有個人……有個人與我關係不好。」

沈眉聽了這話,自然連連稱是,私心裡,盤算的又是另一番主意。

兩人繞過街頭,街口處,便又出現兩個公子。

公子均是精雕細琢的樣貌,乍一看,還當是天上的神仙。

雲尾巴狼折扇一轉,眉峰微蹙:「她究竟意欲為何?」

嘴上雖是這麼問,可心裡頭,已猜出七八分因果。

景楓看他一眼,只道:「跟去看看吧。」

沈眉說,她的妹妹,叫做沈小軒。浮生堂內,自然沒有沈小軒這號人物。

沈眉作愁苦態,拉著舒棠借酒澆愁。她的酒量本是不錯,三杯下肚,卻開始裝醉。吐了一肚子苦水,說甚大江南北尋了個遍,就是不見小軒軒。

舒家小棠先是耐心安慰,豈料後來,「沈楓小哥」徹底失了控,掀了人家的酒桌子,嚇跑人家嫖客花姑娘。

浮生堂的老鴇蘭儀在二樓看著,見到與「沈楓小哥」同路的人是舒棠,心生一計。

這二年,舒家小棠今非昔比,招惹不得。可此一回,舒棠自個兒送上門來,還砸了浮生堂,這便怪不得她蘭儀了。

蘭儀嚷了兩聲,浮生堂內,便竄出一群黑衣打手。「沈楓小哥」陡然清醒,抓了舒棠的手腕子就開逃。可她不辨路。別人逃跑,都往門外逃,她卻可勁兒地王浮生堂內跑。一干打手都被她跑懵了,一時沒能跟上。

兩人逃到後院,見打手已跟來。沈眉又掛出一副情急的嘴臉,與舒棠慌慌張張道:「阿棠妹,咱們這麼逃,不是個辦法。」

舒棠十分著急:「那可怎麼辦?我雖會些功夫,但我打不過他們。」

沈眉四下一望,當機立斷道:「這樣,我暫且引開他們,你趕緊尋處地方貓起來。等到夜裡,你糊髒了臉,再溜出來。」

說著,便甩開舒棠的手,腳步一溜,便一路高調地往園子的另一側跑去。

沈小眉自不可能引開所有的打手。舒棠在原地呆了半刻,花圃內,又閃出幾個黑衣人。

黑衣人互看一眼,喝了舒棠一聲,正要一擁而上。就在此時,只見一個人影快如疾電,挑扇勾走一個人的短刀子。

刀子在扇尖轉幾圈,再借力飛出,不等黑衣人反應,他們身上便各開一道血口子。

那人將折扇一收,聲音淡淡:「滾。」

黑衣人審時度勢,連滾帶爬地跑了。園子內,又慢慢靜了下來。

舒棠怔怔地看著前方的身影。牙白衫子,修長挺拔。她心裡有個揣測,可又不敢相信。

只怕這是一個夢,所以放輕了呼吸,怕夢被驚擾,人又散去。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言語。之間隔了一段路,像是六年時光,總不能團圓。

舒棠小心翼翼往前邁了一步,輕輕喊了聲:「雲、雲官人?」

「雲官人,是你麼?」

前頭那人,忽地笑了一下。悠遠的聲音,像是隔了許久才傳來,卻依然這麼熟悉。

「六年多前,也是這樣的。那時,胡通帶了一幫打手來攔我們。你說要保護我,我卻騙你說我不會武功。後來……將你打暈了去,用同樣的招式趕跑了那些打手。結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卻睡得香甜。」

「當時,我將你抱到稻草蓆上,突然想起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要討媳婦兒的事。你小時候不比現在,真是膽肥了,還親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讓我再遇上你,讓我把小時候債討回來。所以我一時玩心起,便……便趁你睡著,回親了你一下,算是還給你。」

「可我怎麼能想到,有的緣分,一旦開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雲沈雅說著,回過身來,因不知如何解釋,所以有些語無倫次。

「沒什麼沈楓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婦兒。今日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雖看了出來,可我……其實她亦是為我好,曉得我不知如何面對你,便用這個法子,將我激出來。對了,景楓也來了,他很好。我看見他們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也很想雲官人,可我怕北邊的人找你麻煩,沒敢給你寫信,你別怨我。」

雲沈雅搖搖頭:「不怨。」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一直牽掛,卻從未怨過。

像是有許多話,卻不知如何說起。舒棠又急忙道:「雲官人,那個,萵筍白菜個頭又大了,它們現如今學會幫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門,都很放心。」

「嗯。」

「今年過年的時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說灰爪兔壽歲不長,只能活五年。不過我最後還是給它們起了名字,一個叫阿灰,一個叫阿爪。」

「嗯。」

「雲官人,我、我還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會起名字,因記得你從前總念叨公子無色,所以就想叫他雲無色。後來我爹說,不如用蕭瑟的瑟,可以多一個一生平穩安樂的意思。」

舒棠說這些話的時候,瞪大了雙眼,淚水從眼眶裡滴滴滑落,可她卻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這一合一開間,又相隔天涯兩端。

雲沈雅聽了這話,卻沈默了。過得半晌,他低低地說:「雲無瑟,這個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雲官人,小阿瑟會叫娘了,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兒,可他不會叫爹。我、我們,始終都……等著你。」

雲沈雅聽到這裡,猛然擡頭。眼裡儘是水光,睫稍一動,淚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後他仰起頭,閉上眼。

南國的風悄然拂過,攜著許多經年往事,在這片土壤塵埃落定。

雲沈雅嘴角抿出一枚極淡極輕的笑,像是終於釋懷。

張開眼,又是那隻大尾巴狼。一臉安泰,滿目恣意:「小棠妹,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7:53


【第89章】


棠花巷子還是老樣子。梧桐樹老了些,秋海棠綻放如霞。

雲沈雅跟著舒棠回家。

舒家客棧門前寂寂,門內卻有一陣騷動。雲尾巴狼一愣,下意識躲了躲,爾後,他便頓在了原地,安靜地看著萵白二狗撲來。

何必要躲開呢?反正這一回,他是真地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萵筍白菜頭一回順利撲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喚。

雲沈雅笑著伸出手,要去摸摸它們的頭,可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萵筍白菜的後頭,跟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他蹣跚著步伐走過來,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著雲沈雅。

雲尾巴狼張了好幾次口,最終才不確定地,沙啞著嗓子喚了聲:「……阿瑟?」

小阿瑟盯著尾巴狼看。過了會兒,他忽地偏過頭,跑到舒棠腿下,張開手脆脆地說:「娘親,抱。」

舒棠蹲□,將小阿瑟牽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頭抿著唇,嘴角的笑意有點憨厚,有點赧然。然後她說:「阿瑟,這是……你爹。」

雲沈雅從未這麼緊張過,連呼吸都放輕。生怕哪一口氣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會嚇到他的小狼崽子,就會惹小狼崽子嫌棄。

可是呢,雲無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兒子。他偏頭盯了尾巴狼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雲無瑟耳邊輕聲道:「阿瑟,叫爹。」

但雲無瑟只睜大眼,怔怔地看著尾巴狼。

過得一會兒,他將手攤平,像是索取認親信物一般,伸到雲沈雅面前。

雲尾巴狼心跳得極快,還有點發懵。他沒跟小娃娃打過交道,頭一回上陣,彼方便是自個兒家聰慧過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終定在腰間的錦囊。

這個錦囊,他帶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只因大瑛朝的承軒帝寶貝得緊,不少人便將它當做無價之寶。

尾巴狼取下錦囊時,還有點不捨。他將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間比了比,覺得有些大,便翻出裡頭裝著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見荷包,便呆住了。這是六年前,她親手縫製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記了。

那時候,他們相識不久。尾巴狼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表面誆小棠妹給自己求平安符,實際卻在琢磨給舒家客棧安放炸藥。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實,非但頂著大太陽為雲沈雅將平安符求來,還親手縫製了個荷包,一齊送給她的雲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靈驗。彼時他未動情,她也更未動心。可莫名奇妙的,這個平安符就被雲沈雅放在了錦囊裡,帶在了身邊。

一如多少年來,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說的情,不見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過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歡。須臾,他又學著尾巴狼的模樣,將荷包往腰間掛。可他人小手笨,總是系不上。

狼崽子擡頭,無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很後來,很後來,尾巴狼常常對舒家小棠說:「當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壞透了。我當時就想,這崽子日後一定是個壞蛋。太會裝了--」

可說完這話,尾巴狼又會沈浸在回憶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過這也挺好,臉皮厚,不吃虧,還能欺負人。」

不過彼一年,雲無瑟確然長到可以欺負人地年紀了。

偏生他裝模作樣很討喜,街坊鄰居都喜歡他。

而雲尾巴狼呢?

雲尾巴狼時而在酒肆,時而在客棧,時而與舒棠一起釀釀酒,閒散的時候,便坐在院內的小竹凳上曬太陽,不時給小尾巴狼傳授一些為禍之道。

京華城又添一道風景--

有一對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們經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樂哉,散漫又閒適。

後來呢,這對父子漸漸有了變化。大的依舊挺拔,小的逐步高大。兩人一人挑著一柄折扇,四處張望,指指點點,端的是俗世風流。

當然,時而還有一個姑娘作陪。姑娘模樣好,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像只老實憨厚的兔子。

誰說狼是兔子的天敵?

南俊國,市井間,有這麼一個傳說。

說是舒家有隻兔子,嫁給雲家一隻大尾巴狼。他們一起經歷了分分合合,後來生了一隻小尾巴狼,又生了幾隻小尾巴狼。往後數十年,狼給兔子找吃的,將兔子照顧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們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過了許許多多年。

這麼多年裡,若要單挑一日出來說,那便回到南俊長陽帝繼位的那個春天吧。

長陽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歲有餘,能跑能跳。景楓與沈小眉抱著剛得的二閨女兒,跑來南俊國跟哥哥嫂嫂炫耀。

於是四人在樓台上沽酒。

樓台下,是如煙籠寒紗的湖水。

淡酒過三巡,說起當年事。景楓提及小時許願的木牌,打趣說那時許願成了真,英景軒娶了個好媳婦兒,英景楓娶了個壞媳婦兒。

雲尾巴狼卻厚臉皮地從懷裡摸出一塊,背面寫著「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看著這木牌,想起當年烽火殺伐,那時生死離合,四人都沈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沈小眉先打破沈默。

「南俊也有許願牌子,規矩跟永京不大一樣,夫妻倆可以共寫一個,若是有兒女,又需另寫一個。上回我與景楓來,去試了一試,也是許好願往樹上掛。」

於是雲沈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許願這般有用,不如帶著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許願的路上,舒家小棠問雲沈雅說,景楓跟沈眉到底能許什麼願?

雲尾巴狼笑起來,一臉無所謂,說八成是什麼萬水千山,歲月久長云云。

三人許願前,尾巴狼給小狼崽買了一把折扇。大狼搖著扇,小狼機靈地也跟著搖扇。

大狼就又笑了,說小子頗得你爹真傳啊。

兩個許願木牌子。尾巴狼幫小狼崽寫一個。舒棠為自個兒和雲沈雅寫一個。

寫完了,往樹梢一掛,又是一場功德圓滿。

卻說當日黃昏暮色起,天邊一道霞光流緋,如靜默開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個人並排遠去的身影。

雲尾巴狼走左邊,舒家兔子走右邊,中間還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搖著扇,勾著笑,閒散有餘,清歡有餘。

而他們身後,兩個木牌子淬了夕陽最後一縷金暉。隨風搖動,於枝頭輕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個字跡蒼勁瀟灑,一個字跡方方正正,寫著的,卻是同樣四個字。

公子無色。

這是雲沈雅一生的願望。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8:23


番外 不知天上憶人間


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天高風閒,舒三易的故事也清清淡淡。

說是二十餘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長到十八歲,嫁給北地冒涼國的九世子,宇文濤。

北地有風俗,大婚的宴席,要在婚娶之後的第二格月圓夜舉辦。

因這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是北地慕容皇室的後裔,婚宴當天,各國使臣紛紛來賀。

大瑛的使臣裡,有一個姓舒名三易的禮部郎中。婚宴的一日前,舒郎中檢查賀禮,發現那張要獻給北地公主的七絃琴,竟斷了兩根琴弦。

彼年,舒郎中的仕途剛剛走順。損壞賀禮的罪名,卻是重則發配邊疆,輕則革職罷官。舒郎中自不願背這黑鍋,左思右想,便決定提前去找北地公主,與她解釋一番。

在當時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只需一個咬牙的功夫。可舒三易後來想起,覺得這一輩子,都鮮少有那般驚天動地的一瞬間。

冒涼國的皇宮曲折九回,舒郎中迷了路,撞著一衣冠樸素的宮女。

宮女長得極好看,眉心一點硃砂,雙眸如水映月。

舒三易見了她,心中驚悸,耳根發燙。所幸他尚能穩住心神,問道:「這位姑娘,你可知慕容公主現在何處?」

那宮女也呆了半刻,仔細端詳眼前人,只覺他斯文俊秀,不似北方漢子,粗獷難當。

「你……找她做什麼?」宮女問道。

舒三易答:「在下乃是大瑛的使臣,禮部郎中舒三易。因有要事求見慕容公主,還望姑娘通容。」

那宮女默了半晌,目光落在舒三易背後背著的匣子。

各國使臣的禮單,她是仔細瞧過的。珠寶玉石,金銀銅器,皆皆不入眼。唯有一張大瑛送來的七絃琴,聽著雅氣,可以打發漫漫深宮長日。

「那個——」宮女遲疑了一下,指著長匣子,「是七絃琴?」

舒三易一愣。

宮女往前一步:「給我瞧瞧好麼?」

舒三易又是一驚。他不動聲色地往退了一步,對宮女說道:「姑娘,這張琴,乃是我大瑛送給慕容公主的賀禮哇。」

宮女愣住。

那如水清澈的眸子,看得舒三易一時不忍。他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道:「在下隨禮隊而來,暫歇在微草閣。姑娘若實在喜歡七弦,不如於五日後,來微草閣一聚。在下定然將另一張琴弦拿出來,借給姑娘瞧個夠。」

這話說出口,已是冒犯。萍水相逢,一面之緣,怎可相邀樓台之會?

然而,那宮女似乎不諳世事。

「微草閣?」她呆了半晌,眸光閃動,「那好,五日後的戌時,我去那兒找你。」

舒三易這才鬆了一口氣。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又躬身拱手:「那不知慕容公主她……」

「你……為何要找她?」宮女道。說著,她雙頰微紅,彷彿有些尷尬,「我是說,你若有事,可以、可以與我說。我能幫你告訴慕容公主。」

「可是——」舒三易猶疑。轉念一想,又覺眼前宮女,雖然衣冠樸實至極,但衣裳料子卻非凡物。想來,她定是在慕容公主身邊貼身伺候的。

琴弦已斷,與其自己與那素不相識的公主交代,不如請眼前這位宮女代為傳話。

「也罷。」舒三易道,他從背後取下琴匣子,「你隨我來。」

高颱風冽,天野莽莽,目之所及,一片淒淒草原不見盡頭。

宮女半蹲在舒三易身旁,看著他接琴弦。風將她的髮絲吹亂,然她卻盡心盡力地幫舒三易摁牢琴弦的一端。

「好了。」舒三易道。他將琴放回匣子裡,又說,「琴弦我暫且接好。只是新接的琴弦,不比霜露琴師用的冰蠶絲,音色亦會不一樣。待會兒,你見了公主,記得與她說,得來七絃琴後,放在一旁即可,萬不能當著眾人撫奏,否則,此事便要穿幫。」

宮女老老實實地點頭,「嗯,記住了。得了七絃琴後,放在一旁即可,萬不能當著眾人撫奏,否則,此事便要穿幫了。」

她將舒三易的話默記得一字不差,可這麼念出來,卻偏生好笑。

舒三易心中一動,偏頭看她,忍不住伸出手,幫她理了理淩亂的髮絲,又笑起來,「今日之恩,無以為報。我日後回了大瑛,自會向霜露琴師討了冰蠶絲的琴弦送來。倘若慕容公主不喜舊琴,我便是傾家蕩產,央霜露琴師再打造一張落霞式的七弦,也不無不可。」

宮女聽了這話,卻是怔住。

過得半晌,她莫名說了句:「不用傾家蕩產,你是好人,你好好兒的就行。」

舒三易詫然,心中只覺這姑娘似玲瓏剔透,又似懵懂無知。聽說那慕容公主,從小長在深宮,與外界無多接觸,想來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如此了。

舒三易伸手在宮女的眉心一彈指:「傻丫頭,別忘了五日後,我們微草閣之約。」

宮女連忙點頭:「不會忘。五日後的戌時,去微草閣找你。」想了片刻,她忽地又說,「不過我得避嫌,到時候,我們在微草閣外的山月亭見。」

舒三易又是訝異又是好笑:「傻丫頭也知道避嫌?」

宮女一愣,沒答這話。她的目光落在琴匣子上,說:「這七絃琴,我應是會撫的。宮裡的十三弦,我都能撫得利索。得到了山月亭,你帶著七弦,我撫給你聽。」

古語云,書中自有顏如玉。

舒三易二十年生涯裡,自懂事以來,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今日得見此子,方覺如夢初醒,與古人心有慼慼,覺得美人如玉,令生活更添芳華。

然而,這個想法,只維繫了一日時光。

一日後,宇文九皇子和慕容公主大婚。

婚宴上,筵開百席,煙火千束,聲色犬馬。

暮色沈,歌舞歇,各國使臣紛紛送上賀禮。因大瑛國富兵強,送賀禮,亦是打了個頭陣。一排奇珍異寶後,有一個陳舊古樸的匣子,極是引人注目。

禮官念曰:「霜露落霞式七絃琴一張。」

霜露琴師的名聲,北國皇族之人早有耳聞。而落霞式的七絃琴,更是五年才得一張,難能可貴。

禮官念罷,筵席上,便有人攛掇著慕容公主上高台撫琴一曲。

當是時,舒三易捏了一把汗,唯恐事情穿幫。

然而,天不遂人願。冒涼國之王,宇文照亦極為贊同當下撫琴。他命人將七絃琴放於高台之上,又讓宇文濤去請慕容公主。

珠簾掀,美人出。白衣翻飛,身姿婀娜,更有眉心一點硃砂艷如紅梅。

舒三易抽了一口氣,徹底看傻了眼。

這慕容公主、這慕容公主分明是前一日,自己錯認的那個宮女。

老實巴交的宮女,縱然美如天仙,誰又能料到她竟是公主。

一時間,舒三易的心頭百味陳雜,竟將七絃琴假琴弦的事拋諸腦後。

慕容嫿仰頭看高台之琴,垂下頭時,目光又似有若無地掃了舒三易一眼。

她在原地頓住,須臾才道:「這張琴,本公主甚為喜歡。因此在撫琴前,本公主想親自斟酒一杯,敬來自大瑛朝的使臣。」

慕容嫿手持酒盞,來到舒三易面前時,舒郎中猶自愣怔。

慕容嫿看他一眼,忽地唇角微動,小聲說了句:「你放心,我有法子。」

舒三易一愣,耳畔浮起的小宮女的聲音,分明不像出自這端莊嫻靜的慕容公主。

可是,宮女和公主,分明又是同一個人。

慕容嫿提起酒壺,忽然間指尖一滑,酒壺墜地,碎裂開來。

慕容嫿一聲低呼,隨即蹲下身去,想要拾那碎片。

舒三易見了,心中一緊,不由喊道:「小心那碎片扎手——」

然而伴隨著話音落,慕容嫿「啊呀」一聲,一道鮮血便順著手指流下來。

手指被扎破,七絃琴,自是不能再撫了。宮女下人一時忙亂,紛紛簇擁著慕容公主離席。慕容嫿隨眾人離去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唇角抿出一絲呆然傻氣的笑,似是想說什麼,可是呢,卻又不能說出口。

舒三易看著眾人散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方纔的慕容嫿是為了不撫琴,才故意傷了手指。

他復又看向高台上的七絃琴。琴弦迎著風,發出隱隱琴鳴。

少頃,筵席上,歌舞再起,聲色漸濃。可舒三易,卻再沒了賞景賞樂之心。彷彿世間種種,皆不入思海。眼前,耳畔,浮現著的不過是一襲被風吹亂的髮,老實的小宮女蹲在身側,努力地幫他摁牢琴弦。她不諳世事,卻也聰明。他說過的話,她重複一遍,就能記得深牢。

她說,七絃琴,我應當是會撫的。得到了山月亭,你帶著七弦,我撫給你聽。

舒三易也不知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他時而驚悸,時而頹喪,時而又覺得歡喜。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在第四天到來時,舒三易卻背著一張七弦,早早便在山月亭守著。

心裡頭雖曉得,那傻丫頭很可能不會來,而她,其實也不該來。可有時候呢,人總會因為太期待一個發生,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可能性,也會盡全力去守候,去等待。

戌時日暮,天地黃昏。

舒三易在山月亭,看到一個身影遠遠而來。

很多年後,舒三易常想,倘若那一日,水嫿沒有到來,自己的人生,又會是怎生的光景?

也許他會沈浮於宦海,娶一位登對的大家小姐,生一雙兒女,了此一生。

可偏偏,她還是來了,不早也不晚。

那一剎那,霞色清淡,暮煙淺淺,卻比不得她傻笑裡頭,帶著的一丁點慌張。

前幾日,慕容嫿傷了指尖,如今再撫七弦,只能單用一隻左手。

琴音沈著,悠遠綿長,裊裊響起,恍若得見嶺色千重。

一曲罷,舒三易道:「公主此曲甚好,江南溫婉,北地廣袤,兼而有之。低徊處,似山間小草悄然青青。高昂處,又似東風忽來,花放千樹。」

其實,一支手撫出的曲子,簡潔明快,又能有幾多深意?

舒三易聽出如此心得。也不知是撫琴者有心,還是聽琴者有意。

「你說的那些,我不太明白。但有一點,你卻是說對了。這支曲子,是幾年前,一個從大瑛而來的吹笛人吹給我聽的。想必這曲風,也有一些大瑛朝的風味。」

頓了頓,慕容嫿又垂眸。她抿了抿唇,有點兒赧然:「舒先生,你方才說,江南溫婉,山間碧草青青,東風忽來花放千樹。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倒也非然。」舒三易拱手,「在下……不,臣下原是大瑛沄州人。沄州江南,溫婉怡人。市井輪迴,猶在春來時,百花爭妍。適才公主一曲,令臣下憶及故鄉美景,遂有此言說。」

慕容嫿眨了眨眼,點頭道:「也是了,江南春,草長鶯飛,阿瑟昨天才與我提過。」

「阿瑟?」

慕容嫿高興起來:「阿瑟是我前幾天,新收的一個婢女。她是個馬虎性子,不慎開罪了南俊國的使臣,六世子杜涼。世子雖不與她計較,但宇文哥哥非說要處置她。我見她頗有趣,又是大瑛朝的人,想必知道不少我沒見過的東西,就把她留在身邊了。」

「公主心善。」舒三易道。

「阿瑟很有意思。她與我說,江南水暖,北荒風長,這些景致,都是大瑛之最,有生之年,應當去看一次才是。」

「豈止這些。」舒三易起了興致。他比出手指,逐一數起來,「還有永京沈簫之城,芸河入海滔滔,善州可口小食,以及旭州林野奇珍異獸,濤山遲茂峰天塹無涯……」

聽著舒三易娓娓道來,慕容嫿心嚮往之。

她吞了口唾沫,不由地問:「那……這些地方,舒先生你去過嗎?」

舒三易愣住,頃刻,他又笑道:「大瑛朝,地大物博,許多地方,我還未來得及去。不過你說的對,有生之年,我定是要去一次的。」

「那……」慕容嫿看他一眼,垂下頭,「那你也、那你也帶我去行麼?」

舒三易怔住:「公主?」

慕容嫿的臉浮起紅暈:「我、我很想去,可沒有人帶我去。」

舒三易皺起眉頭:「公主是北地慕容皇室之後,又是冒涼國的九王妃,倘若公主想看看這天地之大,只需……」

「不能。」慕容嫿搖了搖頭,「我不能。」

「我不是什麼皇室的人。北地慕容王的朝政,在幾百年前就滅亡了。我不過是,不過是……」

她不過是一個掛名公主,從出生到死亡,唯一的使命,便是守護聯兵符的血統。

北地聯兵符,玉石沾血而煉成。它象徵著的是北方兵統最高的權力,但它也是禁錮北地公主世世代代的枷鎖。

這些,舒三易其實是聽說過的。

只不過,他起先聽說,並無甚感覺。而今,這個被禁錮的公主,這樣單純老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了,他便無法容忍自己坐視不理。

「那你……哪裡也不能去麼?」

「嗯。」慕容嫿道,「哪裡也不能。」

慕容嫿頭一回說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很是尷尬。她伸出手,不自在拂了拂鬢髮。

「自有了聯兵符,我們慕容家,北公主的世世代代,都活不過二十五歲。因此,北十二國的皇室唯恐我們出意外,聯兵符的血統不能傳承,所以,他們從不許我離開皇宮。」

「二十五歲,公主你……」

「還有一個規矩,說是我們北公主的每一代,只能有一個人伺候。而這個人,一定要是我們最信得過,最覺貼心的人。這個規矩,倒不是北十二國定的,是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我從小在宮中長大,小時候,有婆婆陪著我。後來婆婆去世了,我便一個人。直到前些天,才多了個阿瑟。」

「所以,外頭的事,外頭的規矩。我都不太曉得。要是……要是有什麼地方,冒犯了舒先生。我、我跟你賠個不是。」

慕容嫿說著,又往亭外望去。

暮色如濃墨,天邊一輪孤月。

「時候不早了。舒先生,我……要回去了。」

語罷,她起身。手指在琴弦上流連拂過。

她今日身著白色襦裙。本來好看的裝扮,在夜色裡,卻顯寥落。

「公主——」

驀地,舒三易起身,追出兩步。

「公主,我、我答應你。」

慕容嫿頓住。好半晌,她才回過身,似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問:「你答應我什麼?」

「我答應……我答應帶你走,帶你去看你想看的大瑛風土,只要你……」

舒三易說到這裡,忽地頓住。他的神色沈寂下來,少時,自嘲一笑。

「可即便我答應你,我又如何帶你走呢,你是……北地的公主,而我只是一個平凡百姓,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

「只要你答應。」慕容嫿忽地往前一步,「我、我有法子。」

舒三易詫異擡頭,笑起來:「傻丫頭能有什麼法子?」

「真的,你相信我。我有法子。」慕容嫿道,「只是,你得等我兩個月,行麼?兩個月以後,我就能隨你走。」

舒三易愣住。

風裡有月色,有北地花香,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心動魄。

慕容嫿懸著一顆心,又往前了兩步:「我真的,不想跟我娘親,跟我祖母一般,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地方。哪怕只離開一年,就一年,好麼?」

「……好,一年。」

「舒先生,我……」慕容嫿道,「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會。」

慕容嫿看著他,重重點了下頭。

「我自私,你若帶我走,要放棄許多……」

「那我其實可以拒絕你。」舒三易忽地道。

斯文俊朗的樣貌,雖比北地男子單薄,立在月下,也似芝蘭玉樹。「可我,卻沒辦法拒絕。」

「公主,我舒三易,只是個平凡的大瑛人,家境平凡,身份平凡。故鄉有七畝三分田,有四個弟妹。我是家中老大,去年秋闈考中進士。中進士後,卻一直官路不順。直到今年,我對上了禮部尚書的一個對子,這才一躍高昇,成了禮部郎中。這才……當了使臣,來了冒涼國,見到了公主你……」

「我循規蹈矩地過了二十餘年。從前,家中人說我木訥,我還不覺得。然而事實卻是這二十餘年來,我連個姑娘都沒瞧中過,更別提其他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可笑的是,方才公主你讓我帶你走,我腦子裡,頭一個念頭不是要拒絕,而是在盤算,自己的盤纏有多少,辭了官,能做些什麼活。還有、還有那七絃琴的琴弦,其實是司天監不慎弄斷的。他是禮部尚書的兒子。我既然替他將這回事糊弄過去,禮部尚書也少不得對我辭官之事遮掩遮掩。」

「公主,你當我是一時情動也好,泥足深陷也罷,反正我……反正我就是答應你了。」

於月色中靜立,風聲瀰漫。

慕容嫿一直以為,哪怕她慕容家,世世代代都活不過二十五歲。然這被禁錮的壽險,卻過於漫漫。

直到今天,有個斯文好看的男子,說自己想帶她走時,慕容嫿才驚覺風簷寸晷,光陰飛逝。

一個半月後,冒涼宮中傳出九王妃要去北國聖地亙良城靜住的消息。傳言又說,因北地公主世代活不過二十五歲,九王妃偶得祖上傳下的秘方,要閉關一年,不見他人,專心養病。

與此同時,大瑛禮部郎中辭官,舒三易解甲歸田。

那一年,北方的草極盛極長。入冬雪降,卻依然蓋不過北草之韌。

那一年,慕容公主拋卻了從前的姓氏,改名為水嫿,願長此以往,能如流水一般,自由恣意,心隨意動。

水嫿離宮的那天,水瑟曾勸她帶上一副藥方子。可水嫿卻說不必了。那副藥方子,與北地公主這個身份一般,禁錮了慕容氏的世世代代。

其實說起來,水瑟水嫿與舒三易的出逃,並非完全順利。

他們在離開冒涼國的王都時,曾差點遭侍衛發現。所幸彼時有一輛馬車,載他們出城。

那輛那車的主人,是南俊國的六世子杜涼。

杜涼在馬車上,與他們說了句話——與其逃去大瑛,不如再往南下,去到南俊之國。在那裡,天高地遠,又非你三人故國,如此,能管得著你們的人,更要少些。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