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3-23 20:37:13

番外篇 第20章 點名

  劍仙徐獬離開桐葉洲西海之濱,跨洲遠渡登陸寶瓶洲,來到大驪京城,造訪國師府。

  按照大驪王朝訂立的規矩,飛升境修士登陸寶瓶洲,需要先與那座仿白玉京報備。

  徐獬將那杜含靈的那顆腦袋和無首屍體,一部分蘊藉道意的靈氣,幾件本命物碎片等,都用袖裡乾坤的手段收好,跟人做一筆買賣,總要「有頭有尾」,錢貨兩訖,清清爽爽。

  他總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驪京城,跟陳平安說幾句輕飄飄的話,對方信不信是一回事,徐獬自己就過不了的心關。

  徐獬穿過那條兩側衙署林立的千步廊,來到了國師府的街門外,比雙方約定時辰早了一刻鐘,只見一位貌美女子姗姗走出大門,她拱手行禮,歉意道:「徐君,國師還在官廳待客,暫時脫不開身,煩請稍等片刻。我叫容魚,是國師府侍女。國師讓我請徐君先去他書房那邊喝杯清茶。」

  徐獬笑道:「國師事務繁重,理解。」

  街門和府門之間的廣場,立著一堵照壁。好像是那産自介休的琉璃,色彩絢麗。

  過了街門的那一刻,徐獬就是呼吸一滯,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自己竟是被壓制在了仙人境,這座別有洞天的國師府,明顯用上了極為巧妙的壓勝手段。

  徐獬也無不計較這種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馬虎的嫌疑,畢竟是大驪朝的一國樞紐所在,況且大驪對山上的嚴厲態度,一向是被徐獬認可的,早先家鄉金甲洲那邊的宗門弟子,出門遊歷,回了家鄉,盡是些太上皇的做派,真是被捧上天了,等到蠻荒妖族如蝗群入境,這些身份清貴的譜牒修士,絕大多數也就被踩到泥濘裡去了。

  徐獬偶爾也會想,是不是也需感謝那些蠻荒畜生,否則早已糜爛不堪的金甲洲,誰能移風換俗?

  當然,面對完顔老景、杜含靈之流,徐獬遞劍從不含糊,畢竟他們連蠻荒畜生都不如。

  徐獬這位新飛升也沒閒著,暗自心算演化一番,假設陳平安請君入甕,自己該如何應對。

  容魚帶著徐獬路過五彩華美的影壁,一起進了府門,又是一堵須彌座的影壁,她卻沒有去桐蔭茂盛的那間院落,而拐去一道側門,去了東邊新開闢出來的地盤,也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格局,多了些幾分山上的仙氣,當然不是為了擺闊,陳平安已經在這邊新設了幾座衙門,除了郭竹酒、余時務和荀趣他們已經在此處理公務,還預留了一批暫時空置的官屋。

  先前陳平安從飛升城帶回了十八人,如今類似私劍身份,都是資質、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劍修。除了拈芯已經入主牢獄,董不得去了被納蘭彩煥「鳩占鵲巢」、搶了宗主之位的雨龍宗,之後她會決定到底是在金甲洲還是流霞洲開山立派。而範大澈去北俱蘆洲遊歷了,等到遊歷歸來,就會來到國師府擔任文秘書郎。

  此外,暫時將一座臨時議事堂設在京城花神廟的花神娘娘們,她們未來也可以直接來這邊議事。

  二進院落除了抄手遊廊,其實並無空地,因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蠻荒形勢圖。

  徐獬大開眼界,原來蠻荒疆域如此廣袤,他粗略掃了幾眼,仙府道場不下千餘個,山頭都插有一桿袖珍旗幟,上邊除了寫有道場名稱,開山祖師的身份,還有當代大修士的道號,真身,本命神通法寶,道場譜牒修士的大致人數……旗幟也有顔色、大小之分,標注文字也有多寡之別。

  比較顯眼的,有那托月山遺址,半廢的仙簪城,緋妃坐鎮的一條曳落河,還有某空白處標注的「金翠城舊址」,還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認,它們的旗幟顔色都是鮮紅色,顯得極為扎眼,莫非是年輕隱官覺得它們的威脅,要比宗門道場更大?

  徐獬暗自點頭,主動停步,笑問道:「容魚姑娘,我是否可以多看幾眼地圖?」

  官場總是多忌諱。

  容魚笑道:「徐君隨便看,我們這幅蠻荒山河圖,跟文廟軍帳最新的沙盤是一模一樣的,而且每過一段時日,我們就可以完善幾處地盤,在『補圖』這件事上,文廟會與我們互通有無。」

  徐獬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拇指食指拈動,顯然是在用心想事情。

  之所以會答應陳平安去盯著杜含靈,他敬重隱官、欣賞裴錢是一回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劍修徐獬大恨蠻荒。

  即便家鄉的大好河山,人心不古,讓徐獬失望已久,卻也不是蠻荒妖族能夠肆虐一洲的理由。

  只希望陳隱官不是擺個花架子在這邊,做樣子給中土文廟、給浩然山巔修士看的。

  徐獬眯起眼。

  斬將奪旗!

  算我一份?

  陳平安快步走來,拱手道:「見過徐君,久等了。」

  徐獬抱拳還禮道:「國師不必客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座新國師府,模仿家鄉驪珠洞天,小陌和謝狗都幫了忙,我們依葫蘆畫瓢做了些布置,專門針對劍仙徐君這種大修士的。」

  徐獬啞然失笑。

  先前他還不太理解,蠻荒白澤,中土文廟,還有落魄山,他們三方怎麽都會任由劍修白景隨便亂逛。

  等到徐獬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看到了白景的那場散道,便明白了萬年之前「遠古道士」、「登天一役」,這兩個說法的分量。

  徐獬開門見山說道:「杜含靈已死。我仍是沒能拘押杜含靈的半點魂魄,被他給爆了金丹和元嬰,只能算是一場虎頭蛇尾的半斬。」

  「我事後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頂觀,翻遍了所有設置山水禁制的地方,還有數個藩屬門派的密室,始終未能找出他隱匿本命燈所在。讓隱官看笑話了。」

  飛升境,還是劍修,對付個玉璞境,殺之易如反掌,只是未能禁錮魂魄,問題恰好就出在「劍修」上邊。

  徐獬抖了抖袖子,「隱官看一眼?驗證一番?」

  「不必了,徐君親自遞劍,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樣,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好歹是個處心積慮想要擔任一洲道主的玉璞,狡兔三窟,找不到他的本命燈才是正常的。」

  徐獬也沒有堅持,那就太矯情了。

  顯而易見,陳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靈是不是被帶去文廟功德林。

  甚至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是想要借助「徐君」之手,劍斬此人,一了百了?

  確實事功。

  其實徐獬在御劍跨洲的路數,就想明白了這點,他心中也無任何芥蒂。

  不過徐獬並不清楚一事,他經過上次參加慶典,遠遠觀看陳平安的神態、道氣,跟先前陳平安去蓮藕福地,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邊青衫劍客的觀感,是極為一致的,沒有「人味」。

  只不過徐獬只當是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待久了,見了太多的生死,由不得年輕隱官心軟,必須鐵石心腸,才能熬過來。

  陳平安學那劍俠演義的書上話語說道:「也是他氣數未盡,命不該絕。」

  徐獬會心一笑。

  陳平安說道:「文廟規矩還是要遵守的,我已經跟董夫子和韓副教主聊過此事,他們都覺得沒有問題,寫個二三百字的簡略文字,交由文廟錄檔即可。等我瞭解大概情況,國師府這邊可以代勞,無需徐君浪費筆墨。」

  不料徐獬說道:「其實我寫那山水遊記的短篇,也非俗手,點綴風景,情致物態,別具手眼。」

  容魚忍俊不禁。沒有想到徐君也是這般言語風趣的山巔人物。

  陳平安笑道:「制式文書又不講這個,「徐獬笑道:「無妨,打不了被文廟打回重寫,到時候再讓國師府幫忙修改潤色,將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變成一份平鋪直敘的公文。」

  容魚大為訝異,看了眼這位劍仙徐君。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那我跟文廟商量一下,事先約好,徐君寄往文廟錄檔的文書,若是不合制式,可以直接退回到國師府,三次為限。」

  徐獬點頭道:「好!」

  是文書格式不符體例,才被文廟打回重寫?當然不可能,只因為徐獬在斬殺杜含靈之後,還要繼續去別洲出劍,而這種擅自出劍殺人,是絕對不符合文廟現在規矩的。類似杜含靈這種老奸巨猾之輩,自有手段剮掉所有記憶,甚至連那神魂都能夠動手腳,而且可以通過閉關破境做得天衣無縫,把「舊賬」給徹底勾銷了。

  遞劍之前,徐獬又能夠跟文廟怎麽擺事實、講證據?遞劍之後,如何解釋自己並非出於私怨?

  徐獬不願因此就跟文廟交惡,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每天苦讀聖賢書之類的。

  所以陳平安的承諾,意思其實很明確。

  不用去管文廟的看法,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劍三次,由他陳平安擔責了。

  如此一來,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腳,去會一會那幾個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

  徐獬神采奕奕,「國師說話做事還是很痛快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跟純粹劍修一向投緣。」

  徐獬仔細看過了那幅地圖,心中默默記住,他沈默片刻,問道:「當真不會有絲毫的惋惜嗎?」

  容魚知道這位劍仙是在說國師的「半個一」。

  陳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個一。不是天定的,都是自求而來的,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轉身,不是某位遠古高位神靈轉世,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賈生、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總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徐君,我問你,如果這不是自由,什麽才是自由?」

  徐獬豁然開朗,「理解了!我輩劍修當有此心!」

  陳平安沈默了一會兒,板著臉說道:「自由是大自由,卻不意味著毫不心疼。也想過一種最好的結果,例如我若是能夠僥倖全勝周密,成了完整的一個一,那麽這會兒劍仙徐君在跟誰言語?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爺啊。」

  徐獬眉眼飛揚,大笑不已,劍修已經好多年不曾如此暢懷了。

  容魚也覺得國師的這種解嘲之語,極有嚼頭。

  陳平安之後給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輿圖的妙用,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籙玉牒,就能夠「點名」蠻荒某地,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臨其境,如同真真切切的遊覽山水,徐獬雖非兵家,卻也知道這份手段的厲害,對未來戰場走向的影響之深遠。

  歸還了玉牒,徐獬由衷贊嘆道:「功莫大焉。」

  若是與誰相處,如沐春風,定然是對方的人情世故更勝一籌。

  徐獬猶豫了一下,說道:「陳隱官,邙山的周頌,她既是劍氣長城的祭官,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領路人,因此某種意義上,徐獬雖然不算劍氣長城的私劍,但是的的確確受恩於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點頭。

  徐獬說道:「國師,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領著徐獬和容魚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間不起眼的耳房。

  容魚輕輕關了門。

  徐獬跨過門檻之後,小有驚奇,眼前所見景象,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邊的道觀?

  一起登山,兩邊松柏如靈官排列、神將肅立,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他們走在上坡路上,順便聊了些關於鎖劍符的各自心得,徐獬還提及了專門針對山水神靈的上古「斬首」劍術,威力巨大,例如劍修若想壓勝江河水神,只需尋了源頭,一劍斬落,其影響等同於在一條江河上游築造堤壩。

  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將這門劍術煉至化境,有朝一日,只需一劍悄然遞出,甚至能夠導致未來十幾年之內的大瀆改道,關鍵是遞劍極為隱蔽,因果蒙昧,難以追查。

  徐獬笑道:「道訣、煉法都已經跟國師說清楚了,幫忙查漏補缺。」

  陳平安答應下來,說會跟小陌、白景仔細探討這門劍術,有任何裨益,即刻飛劍傳信徐君,不忘打趣一句,「別被文廟知曉了,小心將來諸洲但凡出現任何線索晦暗的山水異象,就要第一個懷疑徐君。」

  他們並沒有進入道觀,徐獬看著那副楹聯,字數很少,內容極大。

  「乾元用九」。「巽命錫三」。

  徐獬說道:「有筋骨,有神氣,是隱官的手筆?」

  陳平安連忙擺擺手,「是崔師兄手書,我寫的字很一般。」

  徐獬點頭道:「我翻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部印譜,印文都看過,隱官勝在才情橫溢,文思敏捷如下水船。只是金石功力確實一般。」

  陳平安問道:「也沒有那麽『一般』吧?」

  徐獬笑了笑,沒有言語。避暑行宮的風氣如何,他還是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風氣如何,他更是親眼見親耳聽過,如今還當了大驪國師,不缺他徐獬幾句違心的恭維話吧。

  先前徐獬說自己寫山水遊記不俗氣,除了意有所指之外,確實不算什麽假話。

  徐獬好山水喜遊覽,生平所見山河奇景皆親筆繪畫而出,畫軸懸掛滿壁,青綠山水,山川蜿蜒,宛如壁上龍蛇飛動。再在牆上懸掛幾把曾經用過的佩劍,鞘內龍鳴,欲令衆山皆響。

  轉入正題。

  徐獬說道:「首先,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陳清流,道號『青主』。還有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子。」

  旁聽的容魚瞬間神色動容。

  陳平安笑道:「都不陌生。」

  徐獬繼續說道:「青冥天下道士,俗名張腳,道號『黃天』。他是一位老十四,隨方設教,歷劫為師。張腳曾言『貧道生平志向在升平』,此語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當初張腳被迫離開青冥天下,去了西方佛國。現在他已經重返青冥了。」

  「皚皚洲簬山韋赦,新十四。自號三十七峰主人。如今被顧璨作為宗門選址所在的全椒山,就曾是韋赦的私人道場,別號空山,堂號名為繭齋。」

  「這幾位,應該就是那座二十人祖師堂的初創者。」

  「初衷和宗旨,與陸沈的內外篇學問有關。國師要不要猜猜看?」

  陳平安笑答道:「既然徐君都給線索了,估計是那『內齊物外胠篋』?」

  徐獬點頭道:「正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這位老真人贏過一次三教辯論,公開宣稱『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與道祖反著來。我最佩服這位老真人地方,跟徐君還不太一樣,是那碗符水,外加一碗白粥。」

  「至於韋赦,用那背琴囊雲遊四方道士的容貌,曾經主動走到落魄山的山門,算是開誠布公自報身份了。大概是覺得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抑或是有別的緣由,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徐獬點點頭,說道:「說句題外話,文聖為何要說陸沈是蔽於天而不知人?」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我也沒有問過先生這個問題,我猜是陸沈把天地人間看得太透徹了,反而找不著自己該站在何處了。不過只是猜測,回頭有機會,我問問先生,也問問陸沈,到時候再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

  徐獬道了一聲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接下來,就是我了,金甲洲劍修,徐獬。」

  陳平安笑道:「最早是曾先生引薦,還是鄒子帶路?」

  徐獬說道:「是鄒子。」

  陳平安恍然道:「看來他先找到的,不是後來的劉材,而是劍修徐獬。」

  徐獬說道:「並非出乎私誼,就要為鄒子辯解什麽,而是鄒子的確早就開始著手布局,針對他認為一定會出現的十五境純粹劍修了。他至今仍然不覺得天地能夠承受此事。在他眼中,三教祖師的十五境,跟一位純粹劍修的十五境,天壤之別。他覺得我們劍修的翻天覆地慷而慨,一定會帶給人間無法想像的創傷,就像……」

  陳平安主動接話道:「就像整整一萬年的太平世道,也只是為了等待一萬年零一天的大劫臨頭,人間所有有靈衆生的消亡。哪怕這等慘劇,只是萬一,鄒子也要未雨綢繆,不允許某位十五境純粹劍修的坐鎮天地,出現一位舉天下之力、聚合人間之心,都無法與之為敵的存在。」

  徐獬好奇問道:「鄒子此心,正耶偏耶?對也錯也?」

  陳平安道:「這種誰都見不著摸不著的『預設』,誰能說正偏對錯?理解的理解,不接受的不接受,各行其道而已,道上相逢見真章。」

  徐獬說道:「賒刀人曾先生。」

  陳平安笑道:「也算舊識了。」

  「已經卸任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秦不疑,中土曈曨郡人氏,她與白也是一個時代的人物。西山劍隱一脈劉桃枝的師妹,竹海洞天純青的技擊之術,就是秦不疑傳授。」

  「還是熟人。」

  「金甲洲山上第一人,完顔老景。已死。」

  「好像徐君第一次公然現身出劍,就是針對這位成名已久的老鄉,果然是豪傑不問出身,以無名殺有名。」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已戰死。」

  「可惜。」

  「來自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韓玉樹。」

  「已經被我做掉了。」

  「中土陰陽家陸氏祖師的陸虛,道號『黃輿』,掌管司辰師一脈。既然國師拜訪過陸氏家族,肯定打過照面了。」

  「哦?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回頭我去天都峰,與陸神聊幾句,看看能否邀請到黃輿道友來我落魄山做客。」

  「流霞洲,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鳶,新飛升,道號『焦冥』。只是千年以來,始終被青宮山荊蒿壓著一頭,一直不得舒展。」

  「蜀洞主的謀略手段,略遜荊蒿半籌,倒是有個好兒子。」

  「遼水宗,仙人芹藻,松靄福地之主,道號『姓蟬』。師姐蔥蒨,正在閉關,尋求飛升。」

  「也是個極擅長在旁看戲、絕不肯涉險的精明人物,虧得是他師姐蔥蒨閉關證道,否則我都要懷疑流霞洲的風水是不是出大問題了。」

  「隱官,我要與之問劍的兩人之中,就有這個芹藻,他其實要比蜀南鳶更早躋身飛升,早就是了。我懷疑他當年早有預謀,準備私自接引蠻荒妖族登陸流霞洲,但是我找出來的三條蛛絲馬跡都被掐斷了。之前我畢竟尚未飛升,不好與之硬碰硬,容易捉賊不成反而落個一身腥臊。」

  「殺芹藻之前,最好順便確認一下他與韋赦有無勾連。至於遞逞中土文廟的那份文書,我來幫徐君捉刀就是了。」

  「說定?!」

  「徐君只管放開手腳遞劍,一位鬼鬼祟祟的飛升境而已,還傷不了浩然元氣。」

  「中土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依舊留在道場,卻早已改頭換面,自家宗門之內無人知曉此事。」

  「可惜了風景絕美的大小龍湫,不知司徒夢鯨能否欺師滅祖,正本清源。」

  「雨龍宗開山祖師,劉晝,新飛升。曾用化名田粟。」

  「在那雨龍宗羽化台,我晚了一步,未能抓個現行。」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其實是韋赦的陰神。」

  「原來如此。何止是伏線千里,山巔的好手段!」

  「南婆娑洲,段青臣,儒家出身,自號『離經』,是歷史上極為年輕的書院副山長。他早年跟陳淳安似有舊怨,很快就離開了書院。某次議事,他說了句風涼話,說倒要看看,陳淳安是怎麽個獨占醇儒。」

  「好,『段青臣』,記住這個名字了。我肯定會找他當面問上一問,親耳聽一聽他的答案。」

  「扶搖洲一位淫祠神靈,行事、道場皆十分隱蔽,只知道他自號紅粉道主。」

  「我會讓文廟留心。」

  「舊隱官一脈劍修洛衫。幾次議事,她對陳隱官倒是從無惡言,反而多是褒獎維護。」

  「以後在蠻荒見了麵,必須與她當面道謝。」

  「這洛衫,確實生得好看,也會妝扮。」

  「……」

  「再就是頂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陰,也是你們劍氣長城本土劍修出身,好像他有個叫『汲清』的侍女,來歷不凡。先前議事,有人想要花錢與他購買,不過杜山陰沒有答應。說實話,我看這小子,總覺得不順眼。」

  「我也見之心煩。不否認他練劍資質確實極好。」

  「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的師妹,好像她擅長牽紅線,亂點鴛鴦譜。」

  「等我稍稍空閒幾分,未來我自會安排一段姻緣贈予給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道號綠霞。他的道侶,已經先他一步,飛升境了。」

  「我跟仗義疏財的雲杪道友,是老交情了。就是有個小誤會,一直解釋不清楚。」

  「什麽誤會?」

  「他篤定我是白帝城鄭居中。」

  「奇思妙想。」

  之後就是那些躋身候補之列的各洲年輕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蕭寶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陽山的蘇稼,用過一盞本命燈的懷潛,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賀不弱,北俱蘆洲那邊,除了作為白裳唯一嫡傳的劍修徐鉉,還有已經元嬰境閉關失敗兩次的林素,等等,候補總計十二人。

  粗略聊過這些人物,徐獬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陳平安,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點的憤怒,譏諷,或是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陳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當過幾年的隱官,也在書簡湖待過,還是見過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鄒子說你跟周密都無煊赫前身,我仍是將信將疑,當真沒有?」

  陳平安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才是對的,有的話,便像……」

  在想一個恰當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領神會,接話道:「就要像那做成葷菜模樣的齋菜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也一樣不必將信將疑了,徐君除了劍術卓絕,寫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聽著好話,總覺駡人。」

  一座國師府已經別有洞天,走出這間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轉頭看了眼位於這條中軸線最後邊、好似壓軸的正屋官廳,面闊五間,進深九檁,硬山頂,鋪黃綠琉璃瓦,垂脊五獸。

  最為的罕見的,還是門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額外雕刻有九條栩栩如生的彩繪盤龍,身軀繞柱,龍首高昂。

  徐獬告辭離去,陳平安拱手作別。

  在對面廂房的廊道裡邊,擺了一張藤椅,市井門戶的尋常物,擺在這邊就顯得引人矚目了。

  容魚說道:「國師,上午已經不需要接見任何人了。」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藤編躺椅那邊,躺下後,開始閉目養神,雙手疊放在腹部。

  容魚安安靜靜站在對面的抄手遊廊那邊。

  這邊院子裡邊也是一幅寶瓶洲形勢圖,中間的那條大瀆,將一洲對半分。

  陳平安意態閒適,閉眼說道:「其實可以的話,我更想要讓自家大瀆,變成一條百花之瀆。」

  容魚輕聲道:「國師親自聊此事不合適,不如讓我去與百花福地花神娘娘們提提看?」

  陳平安搖頭道:「那就更不合適了。算了,就這樣吧。」

  容魚看著大瀆南邊的王朝版圖,國師府這邊經常需要變更地圖,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跟刑部趙繇打聲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讓他不要親自露面談,犯不著這麽興師動衆,只需讓一位郎中對接事務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撥盧氏遺民的胃口撐大了。」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我這就去通知刑部。」

  當時陳平安離開猶夷峰,下山之前,單獨與盧溪亭說起了一事,盧氏已經在桐葉洲磷河一帶復國了,國姓依舊是盧,新君就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於祿」。

  還與盧溪亭講明,這件事大驪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於祿又不是在大驪兩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復辟之舉。

  陳平安再讓盧溪亭給那些至今思故國風流的遺民貴胄們捎個口信。如果他們願意去桐葉洲輔佐於祿,可以跟大驪刑部說清楚,這邊非但不會刁難他們,甚至可以幫點小忙。具體怎麽談,可以找刑部侍郎趙繇商議細節。如果擔心是大驪「關門打狗一鍋端」之類的陰謀詭計,他們直接跑去桐葉洲就是了,大驪刑部同樣不會有任何問責,留在寶瓶洲的家眷、産業,更不用擔心會被大驪遷怒,收繳充公。

  盧溪亭聽到國師的親口承諾,當然精神振奮,只是他自認不諳朝政事務,有些怕自己說不清楚,他當然不是懷疑陳國師的用心,而是擔心那些故國遺民會胡思亂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說起來,他盧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們幾次相處,盧溪亭實在是覺得他們過於膩歪了點,經常前一刻還興高采烈吟詩喝酒,只是對著某處山水畫面,就會突然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痛徹心扉,傷春悲秋起來。只是想要挽留誰多待幾天,就有他們自己的雅致說法,例如伸手指著雨霽天青的朦朧山水,說什麽某君縱使不念故友,忍心捨得此幅米家山水筆墨耶?結果聽了這個說法的那個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設宴花圃中,偏不擺桌凳案幾,只是使喚丫鬟僕役,搜集落花作鋪墊,大夥兒席花而坐,東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雖貧素,自有花裀也……盧溪亭跟盧琅嬛經常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盧琅嬛卻是幫忙一錘定音,「我們只管把話帶到,讓他們看著辦,至多提醒幾句。陳國師和大驪朝廷已經給到機會了,到時候是哭是笑,是怨懟是感激,反正都是他們自找的,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又不是他們的爹娘長輩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誰故意拿話旁敲側擊咱們倆,次次用那家國道義要我們表態幾句,老娘再不慣著他們了,非要當場駡人!盧溪亭,說好了,你如果敢幫他們說話,我連你一起駡了!」

  容魚已經返回這邊,她跟國師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該何時等待,何時離開,何時出現。

  既是經驗,也是直覺。

  果然,陳平安說道:「容魚,記一下盧琅嬛,她頗為聰慧,涉世心不淺,許多的獨到見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當,未必不能成為黃眉仙一樣的人物。將來她跟盧溪亭都會擔任菅州將軍、副將身邊的隨軍修士,你讓蕭暑和袁容他們幾個,留心她的履歷,國師府單獨錄檔。」

  容魚點頭道:「記下了。」

  陳平安說道:「再記一事。長春宮修士近期會去一趟禮部衙門,主動跟禮部董湖商議農家修士一事,馮界她們未必能夠給到什麽行之有效的東西,讓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終以雙方共議出來的方案呈遞給國師府,文秘書郎裴璟負責錄檔此事。」

  容魚說道:「好。」

  陳平安問道:「那兩撥人?」

  容魚點頭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員,都在趕來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進入京城。」

  陳平安笑道:「只看他們今夜住在哪裡,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魚說道:「看得出來,徐獬並沒有表面那麽輕鬆自在。」

  陳平安雙手籠袖,睜開眼,淡然說道:「我也一樣。」

  容魚說道:「剛剛得到消息,永泰縣王湧金想要辭官,但是後悔了,看來還是打算再繼續當縣令。」

  陳平安緩緩說道:「你再讓裴璟記錄一事,只要王湧金膽敢辭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辭官一次,就直接貶官一級,如果王湧金有異議,就讓吏部直接告訴他,從他起往後三代人就都別想當官了。若無異議,吏部幫王湧金挑選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隨意,不必知會國師府。等到貶到了九品就去當胥吏文書,讓他返回永泰縣衙,只有在那之後,他才可以成功辭官。」

  喜歡當官?就讓你當一輩子的永泰縣縣令。

  喜歡辭官?就讓你在永泰縣胥吏的位置告老還鄉,往後三代,農耕也好,經商也罷,隨意。

  陳平安說道:「容魚,你模仿我的筆跡,書信一封寄往禮記學宮給茅師兄,就說請文廟查一查那位淫祠神靈紅粉道主的底細。」

  容魚猶豫道:「聽說茅司業於書法一道功力極深,會不會認出字跡?」

  躺椅輕輕晃著,優哉游哉,重新閉目養神的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就叫故意討駡。」

  容魚心中了然,女子笑顔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進院落,將國師交待的事情一一推進下去。

  在徐獬來到國師府之前,剛才陳平安負責待客的,正是長春宮三位剛剛掌權的地仙。

  新任宮主,馮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驪軍方渡船上邊,面對大驪國師也毫不怯場,侃侃而談的年輕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號霧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職,負責打理整座長春宮的錢財。

  還有一個名叫韋蕤的年輕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遠古福地躋身的地仙。

  大驪京畿之地有兩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誰都可以自由往來的縞素渡,還有一座專門停泊大驪軍方渡船的鳴鏑渡,整個寶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鳴鏑渡,還是讓很多京城官場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驪宋氏給予長春宮的殊榮,不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躋身元嬰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驪京城上空緩緩掠過,那位修士單獨站在船頭,她能夠俯瞰整座大驪京城,能夠接受所有進程百姓們的歡呼和祝賀,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會專程站在大殿之外,給予那位女修最誠摯的道賀。

  事實上,上任宮主,陸繁露當年躋身元嬰境,她就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哪怕是後來綉虎崔瀺擔任大驪國師,依舊沒有改變這項約定,甚至最後一次參加長春宮金丹修士的開峰慶典,崔瀺明確說了,只要他擔任大驪國師期間,此事就絕不更改。

  他一樣會按照大驪宋氏與長春宮的約定,會站在渡船掠過京城的陰影中,遙遙禮敬。

  遙想當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國師,依舊在閉目養神,只是扯了扯領口,扭了扭脖子。

  容魚在側門那邊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繼續忙碌去了,她開始習慣性在腦海中複盤。

  先前陪著國師一起待客,容魚才曉得原來那座跳魚山,就是甘怡的私産,是她主動與鄭大風提出,轉售給了落魄山。

  照理說,長春宮在陳平安就任國師之前,雙方就已經有了一份相當不錯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才讓陸繁露她們誤以為大驪宋氏永遠都是那個虧欠長春宮的大驪宋氏?

  當時在官廳見著了她們三位金丹,國師的第一句話,便是笑問道:「是不是反復勸說宋餘一起登門拜訪,仍是勸不動這位抹不開臉的祖師?」

  她們俱是神色尷尬。

  國師的第二句話,「學道人總需悟得一理,為何以及如何身與心為仇,陸繁露就不懂,宋餘也不太懂,你們幾個卻要想清楚。」

  之後便是馮界壯著膽子說起了長春宮未來規劃,她們自然是想讓國師大人幫忙把把關,看看她們合計出來的東西,有無大方向上的錯誤。一份不過百餘字的稿子,已經是金丹地仙的馮界卻要在醴泉渡船上邊反復背誦,連那斷句如何,語氣起伏、情緒如何,都要權衡再權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國師只是聽了一遍就算,並無任何評價。

  所以她們的想法,到底好與不好,她們心裡沒有底。

  本來都不用一刻鐘的光陰,她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沒有犯錯,惹來國師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長春宮也算險之又險過關了?算是認可了新祖師堂的人選安排?

  不過國師突然好奇問道:「馮宮主,你們長春宮的長春釀,一年到底能釀造出幾壇?」

  馮界雖然不明白為何國師會詢問此等小事,仍是據實禀報導:「至多一百二十壇,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對了,也會傷及靈湫泉的水脈。」

  陳平安笑駡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樓跟洛京的鶯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長春釀,都不止一百壇吧。」

  甘怡還略微好些,馮界和韋蕤都被國師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給嚇了一大跳。

  馮界試探性問道:「國師,朝廷是想要徵用靈湫泉,變為官府釀酒,降低酒水品質,擴大銷量,稍稍緩解戶部壓力?」

  果真如此,長春宮絕無二話。

  在馮界她們這些年輕地仙、許多中五境女修看來,她們長春宮這百年來,就是太過沈醉於被各方勢力衆星拱月的假像了,忘了本。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純屬好奇,隨便一問,不要多心。」

  「你們是不知道,現在都開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讓我兼領戶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計評語肯定相當不錯。」

  「也對,既是當慣了包袱齋的,也曾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如此說來,你們懷疑我要釀酒,確實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國師的輕鬆情緒,馮界她們頓時如釋重負。

  甘怡猶豫了一下,主動提議道:「國師,這一百二十壇長春釀,我們長春宮留下二十壇自用,其餘一百壇,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禮部,一些個朝廷慶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禮部自行調配使用便是了,就當是錦上添花的點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可行。」

  馮界眼睛一亮,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今天覲見國師一直比較沈默寡言的韋蕤,她卻是微微皺眉。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長春宮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禮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時候,順便再就農家修士一事,爭取商量出一個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顯倍感意外,錯愕不已,宮主馮界雖然道心一驚,仍是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容魚心中冷笑,這甘怡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如今大驪朝廷的便宜,是這麽好占的?

  農家修士,在寶瓶洲、扶搖洲和桐葉洲這三洲之地,從未如此「緊俏」過,以至於許多流霞洲、皚皚洲的農家修士,都覺得有利可圖,開始往這三洲跑,但是因為寶瓶洲有個對山上管束極嚴的大驪王朝,所以相對人數最少。此外寶瓶洲本土的那撥農家修士,戰時「服役」於大驪王朝各州,即便是無償墾荒耕種,也全無怨言,當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戰後,尤其是來自南方的那些譜牒修士,他們就想要歸鄉了,按照大驪宋氏新訂的條約,每年那份俸祿薪水,本就微薄,哪裡敵得過一份越來越濃重的鄉思?

  鄉思之外,到了紛紛復國、恢復道場的寶瓶洲南邊,當那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個下五境境農家修士幾句,不比在大瀆北部的大驪王朝舒服多了?

  馮界三人離開國師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滿心愧疚,說自己畫蛇添足了。

  馮界卻是搖頭笑道:「萬事開頭難,就怕有心人,只要我們能夠解決越多的問題,長春宮就能贏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師堂渙散的人心,反而能夠憑此重新凝聚起來。」

  韋蕤以心聲說道:「我猜國師拋給我們這麽一個天大的難題,未必是要看我們的章程,寫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實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們新長春宮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們只管盡心盡力,不用太過擔心後果嚴重。只不過此事,我們三個知道就行了,絕對不可以對旁人提及。」

  馮界笑眯眯捏了捏韋蕤的臉蛋,「韋仙子不是平日裡最喜歡翻閱兩部印譜嗎,還要作些集句詩哩,今兒見著了印譜主人,咋個一句話都不說啦。」

  長春宮的女子,愛憎分明,過於牽涉紅塵的男女情愛一事,別家仙府總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們卻是沒有任何規矩約束、禮法妨礙,時常有長春宮的譜牒修士,與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紅塵裡一起渡過幾十年光陰,她再返回山中繼續修道。

  韋蕤羞惱不已,與馮界嬉戲打鬧幾句,她幽幽嘆息一聲,喃喃道:「馮宮主,霧凇師叔,我們長春宮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麽榮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馮界點點頭,正色道:「就當是背水一戰了。」

  旋即變了臉色,馮界笑眯眯,或者準確說來是色眯眯道:「韋仙子,你覺得……」

  韋蕤最是曉得這位宮主的閨閣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馮界你這個八婆!休要胡說!」

  甘怡看著兩位師門晚輩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雲海滔滔,道心一寬,天地便寬闊。

  下雨了。

  烏雲密布,一場驟雨。

  宋雲間懶洋洋,沿著抄手遊廊散步來到這邊,看著對面廊道裡邊的藤椅。

  雙方就像隔著一座四水歸堂的天井。

  陳平安雙手籠袖,聽著風雨聲,笑問道:「見著花開花落花複開,攖寧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驪國祚年數的一樹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離八百朵不算太遠。

  結果一場天地通過後,直到年輕國師從大綬朝返回大驪之前。宋雲間親眼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麽陸陸續續,飄飄晃晃,落了滿地,自教宋雲間看得道心不穩,欲哭無淚。

  一樹桃花只剩餘八十六朵的慘淡光景。

  好在臨近子時、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桃花複開,綻放滿樹,重新恢復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來,宋雲間仍然心有餘悸,苦澀道:「凡俗攀援高崖懸峭,登者如彈珠萬仞,當然會神骨驚竦。」

  陳平安笑道:「現在才知道大驪宋氏的護道人,不是這麽好當的,更不是躺著享福?」

  宋雲間收斂了心緒,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灑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險怪,驚濤駭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風景獨絕,正是山靈水仙著意處也。」

  國師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見了誰,聊天的大致內容,每月都會匯總整理一次,呈交給御書房,讓皇帝陛下過目。

  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國師府自己訂立的規矩。

  由容魚負責此事。

  宋雲間以心聲問道:「真打算將容魚作為下任國師栽培啊?」

  陳平安反問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擔任國師,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國師,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還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國師白藕,她還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學宗師。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上次自己和陸掌教一起做客蠻荒,曾經路過一個叫雲紋王朝的地方,也有個名叫白刃的女子國師。剛好跟那個道號「獨步」的皇帝,好像是叫葉瀑來著,聊得比較投緣,對方非要送給自己十二把飛劍,盛情難卻。

  宋雲間笑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說道:「容魚暫時只是候補之一。」

  宋雲間說道:「反正都是好事。」

  陳平安坐起身,「勞煩攖寧道友,幫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煙桿。」

  宋雲間也懶得計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難,仍是幫忙取來,隨手拋給了那位看似養尊處優、實則偷閒片刻的大爺。

  伸手接了旱煙桿,陳平安好像很開心。

  難得看到國師如此神情氣態,宋雲間好奇問道:「有啥好事?說來聽聽?」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曹慈終於躋身十一境了。」

  宋雲間卻是從國師言語中抓住了重點,「終於」?

  嘖嘖,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躋身武神境幾天麽。

  是誰連輸四場問拳?幾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卻是很不仗義,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宋雲間搖搖頭,自顧自走了,見不得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臉。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揉了揉臉頰。曹慈躋身十一境,他陳平安可能就是那個天底下最高興的人,都沒有之一。

  伸了個懶腰,他脫了靴子,從藤椅起身,光腳站在廊道中,抽著旱煙,看著院子裡的雨幕,長久沈默。

  人間萬年書。
  一部流水帳。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3-23 20:39:09

番外篇 第21章 直呼其名

  天色晦暗,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龍潭。

  纏繞正屋外邊柱子上九條彩繪木塑蛟龍,好像被點睛,愈是晦暗時分,愈顯靈動,好像下一刻就要飛升在天。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劍仙徐君,雙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時切磋一場,各有裨益。

  記得當年也是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邊的雨中,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有過一場問劍。

  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的裴旻沒有下死手,殺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劍來得強烈。

  裴旻曾以雨傘作劍,丟擲向一座蜃景城黃花觀,差點將陳平安戳了個透心涼,釘死在書牆上。

  至於裴旻是否會借機躋身十四境,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的忌憚,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師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較意外。畢竟他跟鄒子,都是陸台的傳道人。

  一想到曾經結伴遊歷桐葉洲江湖的陸台,陳平安便有些唏噓,雙方早年一別,好久不見了。

  還記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帶幾分仙氣與鬼氣,增長了許多見聞和人心。

  若無此鋪墊,後續的書簡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難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於愛惜印材,還能磨掉重刻。可要說一件瓷器破碎殆盡,市井匠人手藝再好,還能如何拼湊縫補?家鄉一座老瓷山,會說話嗎?不會的。

  裴錢和郭竹酒來到三進院子,瞧見了正在吞雲吐霧的師父。

  先前在猶夷峰,師娘寧姚私底下跟她們交待過,勸一勸你們師父,少抽點旱煙少喝酒。裴錢哪敢隨便答應,郭竹酒卻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包在自己身上。結果下了山,回到國師府這邊,郭竹酒就只是在那頓宵夜桌上,原封不動說了一遍師娘的叮囑,師父一邊給她和裴錢夾菜,笑著說會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顧自給了個「優異」的察計評語,看得一旁裴錢沒話說,學都學不來。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笑道:「徐獬剛走,怪我,應該讓他跟你們閒聊幾句的。徐獬的劍術,並不駁雜,但是我猜同時擁有好幾種失傳已久的上古劍術,能夠讓劍修的煉氣,鑄造,磨劍,壓勝,殺敵,養劍一氣呵成,我總不好追著詢問什麽,你們是晚輩,徐獬暫時還是一介散仙,卻是可以不必太過講究這些道統傳授的忌諱,徐君大方,性格豪邁,行事瀟灑,說不定喝點小酒,一高興,就要主動傳授你們一兩種上乘劍術。」

  如此說來,徐獬主動提及那門「斬首」劍術,既有讓他和白景小陌幫忙補全、提升劍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轉授給裴錢的意圖?

  徐獬一直毫不掩飾自己對裴錢的欣賞,既有前輩對晚輩的青睞,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認可。

  宗師「鄭錢」,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確實沒的說。估計要比什麽隱官、大驪國師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為何跟他如出一轍,如此痛恨蠻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開山大弟子,徐獬便覺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

  郭竹酒躍躍欲試,「師父,話趕話了,我恰好有一種壓箱底的武藝絕學,勤學苦練多年,如今已經大成,幫忙掌掌眼?看看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差了幾步路?」

  陳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氣沈丹田的姿勢,「師父,師姐,我這套劍術最適合雨天耍,要教你們曉得何謂名副其實的潑水不進,劍走如遊龍,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敵手,也預測不了我下一劍招,只因為連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剛要跳躍到院子裡邊去,就被裴錢伸手環住脖子,拖拽回二進院落,說她們就不打攪師父想事情了。

  原來側門那邊出現了容魚的身影,陳平安大為惋惜,郭竹酒這套瘋魔劍法,是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總要親眼看過才能確定。容魚走近這邊,笑道:「國師,我來的不是時候?」

  陳平安笑道:「沒什麽。」

  容魚說道:「剛剛收到大綬國師劉繞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經著手秘密動身趕赴蠻荒一事了,但是劉繞有一事相求,希望國師能夠幫忙在中土文廟那邊說說話,討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制關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護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遠遊,玉霄宮那邊已經答應了,說願意同行蠻荒。他們擔心自己開口,文廟未必答應,畢竟韓副教主對大綬的觀感實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請求被拒了,再讓宗主國大驪遞交第二封文書,有可能顯得陳國師太過強勢了,在文廟那邊惡了印象,還不如請國師直接與文廟對接此事。」

  陳平安呵了一聲,笑道:「劉繞這麽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幫了忙,還要寫封感謝信給劉繞。」

  容魚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再寫一道公文給文廟,說建議允許山君殷霓跟隨皇帝殷宓、國師劉繞同行蠻荒,書信的筆跡用大驪館閣體,寫完之後,你去書房自行提舉國師印蓋章、鈐印公文就是了。」

  容魚猶豫道:「國師,於禮制不合。我不能擅自動用那方國師印,即便是國師看著,我也不能動它,必須是國師親手鈐印才符合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魚只是不肯,她眼神堅毅,堅持己見,「國師,這不是什麽可以便宜行事的細枝末節。」

  陳平安只好解釋道:「我即將重新修行,到時候就需要經常閉關,中五境,或者說是前三境,一境必須每有一境的重要閉關,到時候怎麽辦?國師府可以秘密錄檔此事,容魚,你每次提舉鈐印,就讓郭竹酒盯著,你們各自記錄每一道文書,我出關之後會比對勘合,確定無偏差無缺漏,當然我也會就此事書寫一份秘錄,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國師查帳。」

  容魚神色複雜,默默點頭。

  陳平安岔開話題,「容魚,你聽沒聽說過一樁殷氏開國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關。」

  容魚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她很快說道:「據說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當時前朝京師人心鼓噪,喧言軍中欲立點檢為天子,奪取孤兒寡母的江山。太祖聞言憂心忡忡,返家與家人言語,詢問謠言洶洶,將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廚房,她以面杖擊太祖,逐之曰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於懷,為何來家中恐怖婦人?」

  陳平安笑道:「殷霓還是很有決斷的。」

  容魚神色為難道:「國師,我當然也是女子,只是也不能學她,慫恿國師篡位稱帝啊。」

  陳平安拿煙桿指了指雨幕,再點了點她,沒好氣道:「大雨天說笑話是吧,你自己覺得冷不冷?」

  容魚抿嘴笑眯起眼。

  陳平安說道:「將大驪幾座寶庫的所有寶物都列個單子,大體上按照五行劃分,編訂出五本冊子,再單開一冊,掐尖,將最值錢的,都撥劃到這本冊子。我近期需要仔細查閱。」

  容魚點頭道:「明天辰時初刻,一定將六本冊子準時放在國師桌上。」

  陳平安建議道:「你也是純粹武夫,可以找裴錢切磋,我這開山大弟子,學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魚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天大的好事,與國師致謝,施了個萬福,再將話題轉回公務,「紫煙河金蘆府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按照容魚的說法,渡船校尉周貢,他在得到國師的授意之後,親自帶人在半天之內完成了三場審訊,一場在渡船,後邊兩場就在紫煙河金蘆府的祖師堂,「升堂」辦案。除了那個要跟國師問拳的金丹境武夫燕祐,還有當時幾位遠觀看戲的女修,以及金關祖師,還有紫煙河的幾位盟友,例如蘭婷等人,都已經給出各自的證詞,可以自證清白。

  之後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雲山巡檢司,也都已經各自秉公回復,三方除了調閱抽取檔案,還秘密徵詢過當地山水神靈和城隍爺。證實燕祐確實是腦子發熱,幕後並無人唆使,當真就只是他想要在一位心儀女子那邊顯擺。

  陳平安啞然失笑,多少劍仙豪俠,被情之一字,弄得暈頭轉向。魏晉如此,範大澈亦是如此。

  容魚說道:「紫煙河之外的三個門派,各家祖師當然是虛驚一場,燕祐因禍得福,跟隨周貢來到京城,很快就會正式擔任帳內武秘書郎,因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邊軍慣例,官場起步不低,只要通過一段時日的行走歷練,很快可以得到一個武勛虛銜。」

  「不過根據禮、刑部傳來的諜報,得知自家祖師、掌門是是被大驪邊軍喊去問話,已經有十數位譜牒修士偷摸離開門派,生怕落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下場。估摸著這會兒他們已經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師堂跪著了。」

  說到這裡,容魚嘆了口氣,從老鶯湖引發的意遲巷和篪兒街變故,到長春宮這種寶瓶洲頂尖道場,再到紫煙河這類二流仙府,其實已經可以看出很多的問題了。不去動,好像歌舞升平,國祚千年,動了,只要被人一撕開,全是粉飾太平的爛膿,鮮血淋漓。所幸來得及。

  容魚既相信崔國師,也相信陳國師,更相信大驪王朝的底蘊,既相信關老爺子、沈老尚書他們這些懷揣著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還不曾走入朝廷中樞、疆臣之列的年輕人們,一定可以讓大驪朝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軍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陳平安一般不太過問已有定論之事的細節,但是紫煙河一事,顯然比較上心,問道:「金蘆府祖師堂裡邊,就沒有幾個敢跟周校尉據理力爭的年輕人?」

  容魚搖搖頭,「畢竟馮界、韋蕤這樣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為,其實並不多。」

  陳平安說道:「一個人的心氣和眼界,也是一點一點養出來的,心計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歷練出來的,跟武夫餵拳差不多。」

  「慢慢來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撼大摧堅總要徐徐圖之。朝廷如何處置長春宮,是做給神誥宗、雲林姜氏這些大道場看的,而紫煙河這種實力的仙府,終究還是大多數,朝廷的耐心要適當好一點,反正也不怕他們誤會什麽,誤會裡邊見了血,更容易讓活人長記性。」

  容魚點點頭,深以為然。

  陳平安笑道:「聰明叢裡邊找呆漢,傻子堆裡尋聰明人,兩者都不容易。」

  容魚認真思量國師這句話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塊地盤的聰明人動刀子了麽?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提醒道:「容魚,也不要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有什麽深意,沒那麽誇張。」

  容魚說道:「腦子總是越用越靈光的。」

  陳平安打趣道:「這是我師兄和鄭先生的說話口氣。」

  容魚也就難以接話了。

  陳平安抽著旱煙,眯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麽。

  容魚順著國師的視線看了看,沒能瞧出什麽門道。

  當年尚未成為大驪北岳的披雲山北邊地界,有幾家仙府道場結盟,一元嬰三金丹,頗有聲勢。

  驪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後,兵家阮邛接替齊靜春擔任坐鎮聖人,很快就有一撥仙師來試探阮邛的脾氣、或者說是大驪的底線了。

  金光老祖這幾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師爺便帶著些嫡傳弟子,聯袂遊歷山河,違禁進入轄境,結果就被離開鐵匠鋪的阮邛去往雲海中,一口氣打殺了數位女修,為首婦人,頭簪金釵,她還是一座仙府的掌門。之後紫煙河金關祖師討饒了幾句,腦袋依舊被阮邛一手捏爆,當場肉身毀棄,魂魄遁入紫煙河,阮邛倒也沒有對其痛打落水狗,此後一個名叫蘭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場的開山祖師,仍是被飛劍捅穿頭顱。只餘下一個最識趣的,跑得快,還算講點義氣,不忘提醒了蘭婷幾句阮邛飛劍的神通厲害之處,可惜蘭婷的最終下場,還不如金關祖師,她那祖師堂直接點燃了一盞本命燈。

  兵家手段,違禁即罰,豈會跟你唧唧歪歪,講什麽人情,說什麽顔面。

  經此一役,不談大驪山上仙師們作何感想。

  只說曾經與阮聖人鬧過一點小誤會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當年真是命懸一線呐,虧得自己見風使舵,素有急智,補救及時。

  別看陳靈均後來被嬉皮笑臉的陸掌教戲耍過幾次,也別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當中,屬於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師可是將阮聖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頁的。

  當然,躲在自家山頭,偶爾與小米粒、白玄他們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陳靈均也敢給到阮邛一個「阮榜眼」的綽號。

  青衣小童在猶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臉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給主桌阮邛敬了好幾次酒,主動提及這檔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門,說了些阮聖人英雄蓋世之類的真心話,大舌頭說著酒話,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終於確定這厮不是說什麽風涼話之後,臉上也有了些笑意,確實,跟個小傻子何必一般見識。

  何況,阮邛內心深處倒是覺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沒把門,事上有擔當,人傻膽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雲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雲。

  更何況當時還有個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邊,踮起腳尖,一手攥著斜挎棉布包的繩子,一邊伸手擋在嘴邊,與他竊竊私語,說景清喝高了就這樣,阮聖人莫怪罪,也怪今兒婚宴的仙釀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著頭,笑著與小姑娘說理解,理解的,酒水還行,還行,小米粒喜歡就好。

  聊著聊著,阮邛從落魄山右護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裡,看出了一些她不好開口說的悄悄話。

  阮邛便仰頭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算是與她道謝了。

  也不知是感謝小姑娘曾經告訴某人的那些個山水故事,還是什麽。

  幾乎一輩子從不與誰客套寒暄的阮邛,讓小米粒以後萬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會主持公道的。

  當時一位伴郎轉頭看著一位伴娘,伴娘卻是笑容溫柔看著小米粒,她再與心細如髮的阮邛點頭致意,阮邛也與寧姚點點頭,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這個小王八蛋,總是這麽幸運。

  陳平安抽著旱煙,輕輕吐出煙霧,始終看著垂掛在天地間的那道雨幕,「不單單是看重周貢而已。之於紫煙河這個爛攤子,他是刀尖,之於整個大驪的中等仙府勢力,周貢跟燕祐,都是模山范水,是朝廷很好的一個參考。」

  「此外,不光是大鯢溝一脈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風雪廟也會給予周貢最大的支持。」

  容魚清楚風雪廟那邊對周貢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擔任掌律一脈的二把手。

  已經是金丹境瓶頸的兵家修士周貢,作為風雪廟大鯢溝秦氏老祖的嫡傳弟子,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甚至不是躋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驪劍舟。擔任攻守兼備的大驪劍舟的「舟主」,自然要比專門用以運輸兵力的山岳渡船的「船主」,更為吸引人心。

  禮部董湖曾說按照軍功,校尉周貢當個一州副將,或是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都能勝任。自然是一種有分寸的溢美之詞,只因為風雪廟和真武山,有許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驪邊軍和譜牒之間,選擇了前者。而兩座祖師堂多是象徵性挽留一二,從無搬出的案例,讓黃眉仙他們為難,所以大驪朝廷總是要念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長春宮做客,當時鳴鏑渡停泊著二十餘艘軍方渡船,是國師府欽點的周貢這艘。

  董湖這種公門修行成了精的老人,豈會心中沒數。

  國師跟劉羨陽是什麽關係,龍泉劍宗跟風雪廟又是什麽淵源。

  何況國師前不久以私人名義,與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樁買賣,禮部是要按規矩錄檔的。

  陳平安其實還在猶豫,要不要單獨將劍舟、山岳渡船從兵部,將一部分山上事務從禮部,分別剝離出來,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有那麽簡單。

  陳平安說道:「在猶夷峰那邊,我見過風雪廟掌律祖師,敬酒的時候,閒聊了幾句,她是還是很想要躋身玉璞的,只是責無旁貸,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貢,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周貢的器重。因此周貢如果再過個幾十年,返山擔任掌律,也不是沒有可能。」

  容魚完全能夠想像,國師去主動敬酒,那些風雪廟與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國師聊天的時候,絕不輕鬆。

  既然武廟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寶瓶洲兩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們,就應該很清楚兩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閉關的,都親眼見證了那場天地通,但是人間何人作此壯舉,除了一小撮山巔修士,還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廟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還不是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早,共斬姜赦一役的三位臨時盟友,陳平安,鄭居中,吳霜降。

  陳平安說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

  容魚微笑道:「會心不遠。」

  煙霧裊裊,無視暴雨,升天而去。

  容魚再遲鈍,也看出了不同尋常。

  宋雲間憑空現身此地,就這麽幾步路,都施展了縮地神通,由此可見他的異樣。

  陳平安說道:「等下你記得盡可能護住整座大驪京城。」

  宋雲間點頭道:「性命所系,職責所在。國師放心好了,我曉得輕重利害。」

  陳平安調侃道:「神骨俱是驚悚?」

  宋雲間苦笑道:「確實不如國師每逢大事有靜氣。」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這也算大場面?」

  宋雲間破天荒質疑道:「這還不算?!」

  陳平安說道:「稍後施展障眼法,不要驚擾京城百姓。」

  宋雲間點頭道:「盡力為之。」

  容魚一頭霧水。

  裴錢跟郭竹酒趕來這邊,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們回屋子待著,只需穩住道心和氣息。」

  她們也就回去了。因為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場,金甲洲和大驪陪都兩地戰場,所以不會跟師父問個為什麽。

  容魚問道:「需要通知五岳神君嗎?」

  陳平安點頭道:「讓他們穩住轄境氣運就行了。」

  容魚追問道:「中土文廟那邊?」

  陳平安笑道:「沒必要。」

  容魚快步離去。

  陳平安察覺到一縷熟悉氣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將離開寶瓶洲陸地跨海遠遊北俱蘆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劍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處山頂,他其實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只是察覺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道」開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闖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聲遙遙詢問,「隱官,是敵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簡單。

  陳平安笑道:「暫時敵友難料,徐君旁觀即可。」

  徐獬說道:「需要掠陣的話,記得知會一聲。」

  陳平安說道:「好說。」

  天地間,有剝啄聲。

  又好似絲帛撕裂聲響,也彷彿是青瓷器物開片的細微動靜。

  宋雲間竭盡目力,遠眺那道:「大門」,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長裙的高挑女子,容顔模糊,婀娜身軀周遭流光溢彩,層層光暈如水紋漾開。

  哪怕未見容貌,她依舊美得就像一幅世間最具風韻的壁畫神女,歷經千年萬年,依舊風神綽約。

  隨後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無數顆雪花錢鑄煉而成的雪白高臺,有個古怪存在,披頭散髮,遮掩了整顆頭顱,跪在地上,攤開兩條乾瘦的骼膊,顫顫巍巍,腳邊都是倒塌的神台,遍地散亂的遠古祭祀禮器。

  一副白骨,披著紫袍,盤腿坐在一艘獨木舟上邊,他只是環顧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只內裡流淌著無數金線的瑩瑩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銜接斷頭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厲害,委實厲害。」

  這紫袍白骨道人每說出一個字,都如天雷滾動。

  一個眉毛極長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桿大戟,他狀若瘋癲,神色淒涼,眼神卻突然炙熱起來,只是盯著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襲青衫,喃喃自語道:「見著你了,終於見著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聞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與那青衫男子直直對視片刻,他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麽,並未膽敢泄露天機,他只是張開手臂,將那桿大戟往大海狠狠丟擲而去,長戟裹挾著巨大的衝勁,劈波斬浪,傾斜釘入大海底部。而他隨後踉蹌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陣劫灰,飄散風雨中。

  白骨道人搖搖頭,癡頑。

  約莫八千年後又是一遭循環,何苦來哉。只求故人重逢嗎?為何不肯以新面目見舊人?

  最後是一位廣袖博帶的玉冠婦人,無眉,她習慣性翹起手背,幽幽嘆息一聲,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預期最壞的結果還要壞上幾分,也無所謂了,能夠脫困,重見天日,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再低頭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來,後世人間已經如此繁華了嗎?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動,便將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語、心聲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動,便已經大概瞭解了「現況」,浩然九洲,寶瓶洲,大驪朝廷,國師陳平安……

  她用無比嫻熟的大驪官話,嬌媚問道:「你們這邊,還是那仗劍書生與小夫子一起管事麽?」

  她泫然欲泣,「陳平安,如今當真已無青丘了嗎?」

  她驀然現出真身,厲色道:「姓陳的,回答我?!」

  徐獬大開眼界,只是旁觀,就感受到了她的厲害之處,這「婦人」變臉也太快了點,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這種對男女事極為寡淡的純粹劍修,只是看了她幾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跡象。絕不是她刻意為之,簡直就是一種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讀書不少的,以前瞧見「禍國殃民」「紅顔禍水」之類的說法,只是覺得荒謬,今天信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

  徐獬無法想像陳平安當下處境如何。

  先前為了防止鄭居中與大師兄「兌子」,陸沈曾經走過一趟光陰長河,去尋找那位閽者。

  對方的神職之一,就是負責看守一條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陸沈確實見到了這位存在,之後也見到了鄭居中,當然還有那位來自「未來三千年」的劍修黃鎮。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礫、層層累積的廣袤「鏡面」之上,見著了許多新舊兩部黃曆上邊的古怪存在,被長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邊,鄭居中提起過此事。

  大概是一場天地通,無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讓這些存在,恢復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見一頭龐然白狐竟是將整座大驪京城環住,一條條碩大的狐尾輕輕晃動。

  它頭顱低垂,盯著國師府那邊。

  陳平安將旱煙桿遞給宋雲間,「幫忙拿一下。」

  人間萬年書,一部流水帳。

  一部流水帳,人間萬年書。

  陳平安問道:「那樹桃花,數量是增了還是減了?」

  宋雲間揪心不已,苦笑道:「國師你說呢?」

  兩手空空,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學至聖先師駡了一句。

  徐獬身邊,一陣清風拂動,轉頭望去,是一位豐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為驚訝,徐獬笑問道:「曹慈,你怎麽也會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邊,抬了抬下巴,微笑道:「這傢夥教的,他說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場問拳是一樣的下場,我就學了三山符,趕過來與他好好道個謝。」

  徐獬眼神古怪,聽說過那場曹陳問拳的青白之爭,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過程如何,而是好像輸了的沒輸,贏了的沒贏。

  更讓徐獬覺得匪夷所思的,還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勝負心!

  話語裡,眼神內,氣勢中,曹慈都直白無誤表露出自己的態度了,跟這種沒武德的傢夥問拳,真不能太講武德。

  徐獬笑問道:「依舊穩贏?」

  曹慈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

  相較於那頭體型大如山岳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緩緩升空,他輕輕卷起袖子。

  他看著那顆頭顱,笑眯眯問道:「喊我什麽?」

  那紫袍白骨道人從獨木橋站起身,亦是極快掌握了寶瓶洲雅言,嗤笑道:「分明已是強弩之末,跌落山腳的廢物一個,也有臉在此裝神弄鬼,任你武夫體魄再堅韌,強得過姜赦那莽夫?姓陳的,本座就先來會一會你!」

  陳平安也不理睬這位道號道力都無所謂、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樣直呼其名,說出那青丘舊主的真名。

  大狐的頭顱就像被瞬間強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觸及大驪京城的外城牆頭。

  它艱難抬起頭顱,「陳……」

  頭顱再次低垂,如磕頭。

  它掙扎不已,十數條狐尾瘋狂飄動。

  卻只能再次磕頭。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聲,這厮知曉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既無神通術法傍身,也無言出法隨的通天能耐,怎麽能夠讓她一而再再而三低頭?即使跌了境,她好歹還是個飛升境……一架早已被淬煉得堅韌無比的白骨身軀,就那麽毫無徵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無調用絲毫靈氣,紫袍道人在遠處恢復全貌,只是沒有繼續言語。

  徐獬以心聲問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腳?」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純粹武夫。」

  徐獬換了個問題,「尋常飛升,能挨幾拳?」

  曹慈說道:「最好是一拳都別挨。」

  徐獬又問:「那你呢?」

  曹慈說道:「打過再說。」

  雪白高臺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撥開遮掩面孔的髮絲,露出一張塗滿色彩的面孔,如後世儺戲妝容,以晦澀難明的古語反復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終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沒來由想起遠古歲月裡的人間道路上,求道者學道者傳道者一線蜿蜒如龍,卻有個遠遠站著的不知名劍修,她曾短暫離開隊伍,與之言語幾句,幾乎從不與人開口說話的劍修,臨別之際,說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師弟,順便捎句話給他。

  「治學不可懈怠,練劍不必執拗,脾氣不要太好。」

  她只見那個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開始卷起第二只袖子。

  也不像個好脾氣的人啊。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3-23 20:39:51

番外篇 第22章 捉對

  這撥稀奇古怪存在,各自坐鎮小天地,一股股磅礴道氣,遮天蔽地,將那大驪京城團團圍住。

  寥寥數位,便有大兵壓境之窒息威壓。

  率先來到這方人間的青裙女子環顧四周,察覺到這塊占地極小的陸地版圖之上,有五座山頭,霧濛濛亮起了五種光彩,結陣為一。

  她想了想,好像有那大岳真形圖的意味。

  記得當年,就兩幅符籙圖畫的草稿,高山數量是三是五,他們是有過討論的,可惜未能定論。

  看來後世由陰陽派生出的五行學說昌盛啊,她難免唏噓,昔年之一株春草苗頭,如今已是生長成一大片大道流轉不息的茂盛草原了。後輩學道人的智慧機巧,確實不容小覷。

  白骨道人微覺不適,便有些心生煩躁,本來挨了武夫一拳就崩碎了化身,臉上掛不住,只見它一揮紫袍大袖,將那席捲而來的寶瓶洲北岳道氣打退回去,霎時間雲海翻湧,如懸空海水的潮起潮落。

  被白骨道人的這一袖神通,無數雲朵密集攢簇在一座山頭周邊,一座披雲山如一尊披掛雪白甲胄的神將。

  白骨道人瞧見那山巔,站著一位耳墜金環的山神,躲在烏龜殼裡邊,受了陣法加持,還算有點道行,它笑著提醒幾句,「小傢夥,再有類似的挑釁舉措,本座可就當你是要問道了,按照當年規矩,你我就等於劃出道來,道高者活,道低者死!一旁道侶、法嗣也只能眼睜睜瞧著這場鬥法,絕不可插手。」

  魏檗微笑道:「你有你們的規矩,我也有我們的職責。」

  白骨道人本想戲謔幾句,發現已經被那姓陳的盯上了,它不敢掉以輕心,立即止住話頭。

  先前那一拳,也不知是傾力遞出,還是故意留力幾分?

  陳平安卷好了袖子,說道:「諸位乘興而來,總不好讓你們敗興而歸,就給你們一炷香滯留大驪國境的光陰,天上事天上了。

  「提醒一句,誰敢驚擾了城內凡俗,害了任何一條性命,我不光殺誰,此外所有旁觀的,就都別走了。」

  不用解送文廟功德林,大驪自有一座牢獄正好虛位以待。

  估計袁化境這會兒眼睛都已經紅了吧。

  白骨道人聞言搖頭不已,本座若是故意殺了幾只螻蟻,「連累」幾位盟友,你小子豈不是就要身陷圍毆?這等顧頭不顧腚的狂悖之徒,自尋死路無疑!

  倒是讓它想起了昔年人間的許多故人,材力更好,機緣更多,長久得勢,好像都會變得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落了個半道消亡的下場,小劫易過,大劫難逃。恐怕除了自己,如今又有幾人能夠記得他們的道號,作為?

  它抖了抖袖子,戟指向那一粒青色芥子身影,「天地通之前,你這般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土月的口氣,也算你真本事,本座忍你無妨,主動避讓都是應該的。只是這會兒是什麽光景,陳平安,你自己心裡沒數?還在故弄玄虛,白白讓我小覷了人間學道者的心性。你尚且如此,地上學道人等而下之,人間如此不堪了麽,可憐可憐,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可悲可嘆。」

  「也難怪那周密無法在蠻荒成事,既然會輸給你這種粗劣貨色,想來他強不到哪裡去。」

  「罷了罷了,就讓本座受累些,重整旗鼓,親手改天換地,還世道一個該有的規矩。」

  國師府廊道那邊,宋雲間並不輕鬆,雖說京城三座大陣都由他住持,但是既要護住整座京城,還要施展障眼法,這位道號攖寧的大驪國運顯化存在,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陳平安這位新任國師當然辛苦,問題是他宋雲間也是相當不容易啊,這才幾天功夫,就已經親眼見證了多少老飛升一輩子都見不著的風光?先是十四境鬼物蜆的作亂,加上那場天地通,今天又來!

  也虧得先前國師就以某種秘法,提前遮蔽了天機,大驪京城百姓,眼中所見還是一場大雨。

  宋雲間悄悄提了提手中的旱煙桿,千真萬確的尋常物件,國師能有此神通?

  一旦確定了這撥道齡悠久的存在,是敵非友,雙方是肯定要大打出手了。

  宋雲間嘆息一聲,道心起伏,百感交集,都可以提煉為一句話,真他娘的刺激!

  袁化境在內幾位目前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已經聚在一起,只是不知為何,明明他們這幾個聚攏在一起造訪大驪,要比單槍匹馬登陸寶瓶洲的蜆更為厲害,此刻大驪京城形勢更為凶險,國師甚至都懶得通知他們半句,就好像無聲一句,你們看戲就是了。

  確實如國師所料想,袁劍仙眼神炙熱,心情要比那北岳地界的雲海湧動更為誇張,只是袁劍仙心有激雷,瞧著面如平湖罷了。熟悉了蜆的大道根本,就算能夠如何,袁化境也下不去手,但是這位眼高於頂的白骨道人,氣勢洶洶造訪大驪,擺明了是奔著國師而來,自己若能撿個漏,將其煉為傀儡,不是絕佳?!

  如此說來,速速閉關躋身玉璞境,確實需要更加上心了。

  看來大驪兩座密庫的那一件半仙兵和兩件法寶,是該改口討要,折算戰功購買便是,不占大驪朝廷和國師的半點便宜。如果價格過高,反正自己可以與周海鏡、陸翬他們賒欠一筆戰功。

  白骨道人俯瞰那遞出一拳便停手的青衫武夫,他恍然撫掌大笑,「是了,小輩色厲內荏,空城計!」

  陳平安顯得耐心極好,直到這一刻,才滿臉笑意道:「說完了?一炷香功夫,是你們幾位共有的光陰。」

  曹慈看著那個陳平安,感覺比較陌生。雖然他身份極多,名利枷鎖重重,但是此刻的青衫長褂,赤腳懸空,人生在世如此自在。

  徐獬忍住笑,以心聲與曹慈說道:「我現在知道為何中土文廟要封鎖消息了。」

  曹慈說道:「這位白骨道人要小心了。」

  先前白骨道人看那人間山河,它的「眼神」與那青丘狐族的眼神,截然不同。

  後者是訝異,是驚艶,有歡喜心。

  白骨道人的眼神,就像一個行徑無良的土豪劣紳,難得出門走一趟,看著別家莊稼的長勢。

  至於它自稱「本座」一說,犯了個忌諱,可大可小。

  高過雲海雨幕的青天中,一條線。

  白骨道人道心一震,抬手晃動袖子,一件紫色法袍驀然大如湖泊,斂了真身隱匿其中。

  砰然一聲。

  一拳避無可避,拳罡與法袍撞擊在一起,聲若洪鐘,如佛道廟觀內課業吟誦真言某個字。

  白骨道人連同紫色法袍一起旋轉起來,且倒退出去千餘丈,就像一座紫色湖泊出現了無數個漩渦。

  陳平安單手負後,只是遞出一拳也不追擊,譏笑道:「不曉得惜時如金的道理,恁多廢話!」

  也對,對這些存在而言,光陰本身就是最不值錢的,甚至是他們最為痛恨的,追求長生不朽的求道者反被長生牢籠拘押。

  掐訣定神,在空中眨眼間旋轉數十圈、不斷高升倒掠而去的白骨道人,紫色法袍邊緣獵獵作響,相較於巨大的法袍,這位遠古道人的骨架小如沙粒。

  一副出現無數裂縫的白骨咯吱作響,絲絲縷縷的金光,如百萬游蛇銜接,白骨體魄頃刻間便恢復如初,那些被一拳崩散的道意靈氣附著在紫袍之上,一一歸於原位,往外迸濺的退散速度快,返回七百餘金色氣府的速度更快。

  這位白骨道人的臉龐,雖無眼珠、皮肉筋脈鮮血,但是旁觀者都可以清晰感受到它的情緒變化。

  它不得不承認,是好拳。

  這就是強橫無匹的肉身成神,這就是只存在於傳說中武道十一境的蠻不講理。

  關鍵是這一拳的罡氣,竟是用上了模仿天道旋轉的大道真意,故而連白骨道人與法袍一並被迫跟隨右旋!

  又是一線拳罡迎面而來,有那宛如一把鈍器磨礪玻璃面的刺耳聲響。

  白骨道人連同法袍轉為左旋,不斷傾斜高升後退,白骨當場化作齏粉,廣袤飄搖的紫色法袍亦是出現了數以萬計的大小窟窿。

  再次恢復原貌,白骨道人便要言語幾句,願意由衷稱贊對方拳法如神……

  下一刻,又是平淡無奇的一拳,渾厚拳罡左右旋轉兼備,大道相衝的結果,便是瞬間將白骨道人與紫色法袍撕成兩半。

  興許是遞出這第三拳,也確實不算輕鬆寫意,青色身形飄落在那頭巨狐的腦袋上邊,選了個不錯的落腳點。

  她滿臉戾氣,使勁搖晃頭顱,「姓陳的,滾下去!」

  陳平安一跺腳,將它頭顱下壓,再次磕碰京城外城的牆頭。

  住持大陣的宋雲間隨之身形不穩,陳國師唉,這一腳,多餘了!

  陳平安猶然神色忿怒,又是一腳踩踏狐頭,「他媽的,敢對老子使用美人計,算你們找對人了。」

  她無法言語開口,訴說心聲也難,只好以本命神通傳遞心意,本來這種手段,是用來魅惑慫恿遠古地仙的看家本領,能夠在對方道心中,悄無聲息種下一顆「情種」,「陳平安,你再如此辱我,我就要舍了大道性命不要,與你不死不休!」

  陳平安就要再一腳,用上「斬首術」,將它的一顆腦袋都剁掉。

  突然想起一事,跟徐獬閒聊時的某句對話有關,抬腳橫跨出去,離開她的腦袋,走到了牆頭。

  竟然還有臉,不忘與她好言好語道了個歉。

  約莫是挨了兩腳的緣故,頭昏了,她一時間犯迷糊,也不知道是接受道歉,還是回駡幾句。

  宋雲間眼前一花,一手幫某人拎著旱煙桿,一手扶住廊柱,心中叫苦不叠。

  陳平安眯眼望向天幕,身邊這頭青丘舊主的大妖真名,拈芯這位縫衣人是有錄名的,可惜,那位擅長示弱的白骨道人卻是沒有,更可惜的,是它不曾學武,否則就更簡單了。

  一座雪白高臺之上,那位彩臉古巫流淚不止,死死盯住那個身穿青衫的人族男子,好似終於確定了真相,他神色淒涼,伸手去抓臉龐,五指如鈎,撕扯得滿臉血汙,痛苦哽咽道:「現在不是,以前不是,天地通的當時,你們倆都不是……」

  他伏地不起,好像是在用虔誠的姿態,在此磕頭問天地,很快在高臺磕出一攤鮮血,與那彩色混淆在一起,用古語嘶吼道:「求問真神何在,天公何在?!」

  青裙女子嘆息一聲。這位別無雜念、只求「一心見一」的道友,其實還不如不走這一遭。

  扶搖麓私人道場,一門之隔,屋外夏蟬嘶鳴,聚聲如濤,屋內太虛無垠,星河燦爛,謝狗閉目雙手掐訣,盤腿而坐於蒲團。

  三重景象。

  以心齋術養劍煉氣、護道兩不誤的貂帽少女。

  背後站著一位白衣縹緲、雙眸湛然的女子,正在觀看「吾省即宇宙」的丁道士。

  再後邊,便是劍修白景的妖族真身。

  謝狗驟然睜開眼睛,瞬間化身、法身、真身合一,身形飄掠出屋子,伸手一招,將廊外斜靠牆壁的綠竹杖抓在手中,身形化虹,打開道場禁制再關閉,謝狗與那灰蒙山螺螄殼道場內閉關的小陌遙遙心聲言語一句,別半途而廢,我去會一會兩位舊人,放心交給我便是……她迅速轉頭瞥了花影峰那邊,立即變臉,爆喝一聲,甘次席,出工了,隨我出山斬妖除魔!

  老聾兒苦著臉,與那些學道人叮囑一番,等他回來,就要檢查他們的煉氣進展。快步走出傳道的學堂,老聾兒化做一道劍光,跟隨謝首席趕赴大驪京城。

  謝狗一手縮在袖內,倒持短劍。

  捏三山符,縮地來到京城外城牆頭,飄然而立,謝狗一手縮袖,單手叉腰,瞧著那頭騷狐狸的巨大腦袋,哎呦喂,道友的腦門怎麽腫了。

  這位道齡還要大於白景千餘年的青丘舊主,也是極為意外,確定了貂帽少女的真實身份,瞧著倒也不如何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她只是心中奇怪,白景不在那蠻荒興風作浪,隨便篡奪他人道號,在這書生當家作主的地盤作甚?

  城牆上和城牆外,大眼瞪小眼,她們各懷心思。

  「騷蹄子這麽慘的。」

  「白景為何這麽弱了?」

  「趁人病要人命,做掉它!再嚼了它的這副真身,如今自己境界低,胃口小,定能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直接提升兩境?嚼個劉老成不合適,嚼它總是不算啥,山主多半不會阻攔?往它真身上邊張貼一大摞自製三山符,移去扶搖麓道場,謔,面黃肌瘦的地主家也有餘糧啦。」

  「睡她有望了!身邊剛好缺個婢女,天助我也。」

  它媚眼如絲,一張狐臉竟然也能讓人覺得春情盎然,緩緩開口說道:「白景道友,萬年不見,甚是想念。」

  天底下的美女,若是定了容貌,任你傾國傾城的姿色,終究無法做到必定人見人癡,而這位青丘舊主的面容、身段、氣態,落在別人眼中,都是因人而異的,故而能夠勾起道人心中最大的情欲。

  遠古多少學道有成的地仙,被它種了情種、墜了情網、在那欲海翻波而不自知,泄了元神,白白贈予它做了大道資糧,只留下一副軀殼,再被施展彩煉之法,最終淪為它的裙下之臣。

  遠古青丘地界,狐族先天孱弱,學道無法速成,不擅厮殺,多少覬覦垂涎她們美色、欲想將她們收為奴婢、煉為鼎爐再隨手棄之如敝履的強橫之輩,早年都是這位青丘主人聚攏同族,創建道統香火,也是它一力庇護數千年,維繫道統一線不墜。

  以至於狐族對遠古神靈從無仇恨之心,對大地之上的學道人卻是恨意滔天。

  遠古大地多少道士,是以動輒數十數百的狐族性命煉作鼎爐,成就的地仙,開闢的洞府?

  青丘舊主在證道飛升之後,它便開始遊走人間大地,期間遇到過許多殺力足夠、道心欠缺的地仙,甚至還有兩位飛升,一傷一死,終究還是被它得手了,偶有幾個例外,其中就有當年尚未飛升的劍修白景,雙方各施手段,糾纏鬥法一番,終究是被她給跑了,未能繾綣雲雨一番,至今想來,它還是頗為遺憾。

  謝狗扯了扯貂帽,哪怕如今境界比這狐媚子低了許多,仍是直直對視,笑眯眯以心聲道:「阿紫姐姐,你本事這個大,咋個不去睡我們山主嘞。」

  阿紫並非真名,只是這頭狐族老祖宗的年少昵稱,知曉此「閨名」的遠古道士,屈指可數。

  同樣站在城頭這邊的陳平安斜眼看來。

  謝狗立即露出滿臉懊惱神色,繼而義正辭嚴道:「騷婆娘又亂我道心,本首席與你不共戴天!」

  被一拳撕扯粉碎的白骨道人又一次聚攏現身,瞥見城頭那邊的貂帽少女,道人頓時悚然一驚。

  白景這凶悍婆姨怎麽也在,並且看樣子,她與那姓陳的是盟友?莫非已是道侶?

  來了五個,一現身便莫名其妙化作劫灰飄散人間,只是將那大戟丟入海中,便一走了之。

  餘下四位,為首的青裙女子,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現出真身圍繞京城的青丘舊主,被陳平安報出真名,吃了些苦頭。而那位彩臉的遠古大巫,好像已經瘋了。

  只有白骨紫袍的道人,已經跟陳平安練上手。

  謝狗指了指那顆高與城頭持平的狐頭,「山主,她就是天下狐族的老祖宗。」

  「看來嘗過十四境的滋味了,只是受刑多年,重返人間,此時已經跌了境。她真正厲害之處,卻不是她自身道力和那些障眼法的攻伐手段,而是她的那撥裙下之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仙不仙,個個忠心耿耿,捨生忘死,任憑她驅策,裙下傀儡數量多少,我也不知。」

  「當野修,論戰績,這婆娘不比我差太多了。山主不要掉以輕心,被她蒙蔽過關,歪門邪道多得很呐,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

  說到這裡,謝狗運轉劍心,雙指並攏,輕輕旋轉幾圈,便有一縷縷粉色道氣給謝狗攪和過來,纏繞雙指,謝狗嗤笑道:「也虧得攖寧道友開啓了大陣,擋下了這些被她煉化精粹的情思愛欲滲入城內,不然明年大驪京城就要額外多出好幾萬的新生嬰兒了。」

  陳平安眯眼問道:「那它是不是就能夠順勢牽引這些孩子的命理走向?」

  謝狗認真思量一番,搖搖頭,「那她倒是管不著的。如那野修劫道,一向只管殺不管埋。至於讓男女脫衣服拱屁股生孩子這檔子事,她只是推波助瀾,勾起道人和凡俗的淫欲心,她好像很早很早,就提前曉得了『天厭』的厲害,做事情比較有分寸。難怪這騷狐狸浪婆娘,當年看誰都是眼神鄙夷的,原來早就勘破了些許天機門道。」

  陳平安點點頭。

  謝狗再指了指那位正在心思急轉的白骨道人,「至於這副骨頭架子,道齡就小多了。」

  「好像是個道上的晚輩,當年術法如雨落,有些始終無人拾取的殘羹冷炙,給他偷摸撿漏了好些不起眼的神通,比較聰明,故意不尋名山大川巨澤開闢洞府,在那靈氣貧瘠之地,偷摸開闢了私人道場,小心翼翼修行,也從不外出擺弄手段,只是拗著性子埋頭苦練,估摸著終於覺得足可自保了,就跑到外邊擺闊了,現世之時,它已經是地仙圓滿的境界,殺力和道行都還湊合吧,自封啥啥法主,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當年追求小陌麽,在那落寶灘地界邊緣止步,只是遠遠看碧霄道友跟小陌釀酒的時候,他們閒聊外邊的道士,我就聽了幾耳朵,一長串、好幾十個道號呢,我當然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好道號記住了,至於這厮的道號,約莫是不中聽,我就懶得記了,可既然能夠被碧霄道友提那麽一嘴,想來也不可能道行太弱。」

  「後來等到登天一役,大概惜命怕死,就又縮回去了,反正沒有露面,至於怎就跟騷狐狸一起跑來這邊鬧事,非要與山主耀武揚威,我反正是想不明白的。」

  一下子就被白景戳穿了根腳,白骨道人粗略心算一番,大致確定白景並未與那傢夥結為道侶,冷笑道:「本座躲起來避劫,免去淪為劫後灰燼之苦,總好過跑出來給人當奴作婢來得舒坦。」

  殊不知貂帽少女半點不惱,反而唉了一聲,擺擺手,「錯了錯了,我這個叫當官。」

  白骨道人他們幾個,都是各有神通手段擷取人間有靈衆生的無形心思,只說這城內數百萬凡俗、加上一小撮煉師的繁複念頭,已經被他們檢校了大概,白骨道人也就清楚白景所謂「當官」的意思。

  白骨道人暗自思忖道,「莫非劍修白景是遭了毒手,被奪舍了,抑或是被那姓陳的在天地通之前,用古法神通鎮壓了真靈,白景不得不虛與委蛇,認他做主?」

  它權衡利弊一番,自認算無遺策,以心聲說道:「白景道友,本座今日便可以救你脫困,你只需與我結為道侶,本座枯坐問道多年,推衍出數種直指大道的彩煉雙袖之法,你我聯手,你定然重返飛升,本座也可以重返十四境……」

  謝狗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短劍,劍尖直指那骨頭架子,她破口大駡道:「我幹你娘!」

  白骨道人故作怒容,大駡一句不知好歹的東西,實則暗自點頭,配合本座演戲一場,才好教那姓陳的霧裡看花,白景道友雖然道力驟減多矣,行事確實風采依舊……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好意思說一句還好小陌不在場。

  謝狗一手持短劍,斬誰,斬誰?她伸手使勁揉著貂帽,氣死老娘了,氣死老娘了。

  謝狗只能保證自己遞出一劍,來之前,是一門心思斬騷狐狸、瞭解舊怨的,好傢夥,舊恨未消,新仇又來。

  那頭巨狐懶洋洋抬了抬爪子,爪尖輕輕在牆壁上畫出些許刮痕,白景的那把出袖短劍,讓它眯了眯眼,稍稍側過頭顱,笑道:「落在我手上,都是該死的。你白景卻是單憑個人喜惡,一味取而不捨,當年我勸你與我雙修,承諾送你一樁造化,你卻是不信,如今跌了境界,多半是吃到天厭的苦頭了吧?」

  「白景道友,我行的,是以道莅天下。白景,你做的,全是私心。只是因為你資質太好,實在是太好了,才被網開一面,成了天公度外人,遠古天庭高位神靈們是想要看看你,修習仙法,將來能夠走到怎樣的一個高度,僅此而已。你倒好,化形女身,偏要走那條男子地仙的飛升台,若非青童天君憐你,你當時就該灰飛煙滅的。」

  「白景妹子,不管陳山主做過多少壯舉,如今也就是個純粹武夫了,至多就是個大驪國師的身份,哪怕他誠心誠意,又能助你多少?就算白景能夠僥倖重返飛升,十四境呢?還不是霧裡看花,水中撈月,我卻是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

  謝狗嘆了口氣,竟是收了短劍,可憐兮兮道:「山主,我接連有心殺賊無力殺賊,道心快要崩了。」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好,我這個當山主的,幫你出兩口惡氣。」

  懸在高空的白骨道人,驀的轉頭望向一處,它神識極為敏銳,此刻瞥向北邊一座山頭,視線所及,層層雲海自行消散,沿途許多仙府道場的禁制被衝擊得搖搖欲墜,道人只是這一瞥,並未施展任何術法,便使得許多小門小派的道場雞飛狗跳,誤以為是有仇家攻伐祖師堂。

  終於被白骨道人抓到了那個正主,是個劍修,境界低微,連地仙都不是,竟能讓自己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如何做到的?

  猶夷峰那邊,劉羨陽嘖嘖道:「陳平安這個惹禍精。」

  這位白骨道人,他恰好曉得對方的根腳,因為曾經見過他的一場鬥法。

  新婚賒月已經挽了個婦人髮髻,柔聲提醒道:「夫君,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不當以一般強飛升視之。」

  說了那個膩人的稱呼,賒月翻了個白眼,沒辦法,這是家法,劉羨陽說新婚燕爾,作為天造地設的一雙道侶,言語之間總要親昵幾分。

  劉羨陽點頭道:「娘子,我有數的。」

  賒月無奈道:「換個家規行不行?」

  只因為那白骨道人的視線投在了猶夷峰這邊,不曉得多少山巔修士看著聽著呢。

  劉羨陽的確沒有吹牛,他不但知曉那白骨道人的道號,還清楚它的術法路數,大致有三條道脈,分別模仿自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九重雲霄院真言署的「音律」,還有瘟部某院,故而自號「三院法主」,當然是在登天一役結束、神道崩塌之後,它才敢如此宣稱道號。

  劉羨陽之所以多看那白骨道人幾眼,是為了加深所遞一劍的「印象」罷了。

  看一眼便遞劍,到底不如記憶深刻之後再遞劍來得順暢。

  那白骨道人也無懼群雄環伺的處境,盟友?自己就沒有了?!

  它看了眼青裙女子,朗聲道:「道友,本座已經按照約定,見著了引發天地通、助我們脫困的恩人,要禮敬一番,本座照做了,與那姓陳的沒有如何打打殺殺,而是遵守約定,先禮後兵,有過一番好言好語的,那麽接下來如何作為,你總不能多管閒事。」

  天下狐主的條條狐尾微微晃動,這厮話多。看來是關押了那麽久,著實憋壞了。

  她用一種好似看待情郎的脈脈眼光,看著城內的種種新鮮景象,這就是嶄新人間,這般豐富多姿,如此熱鬧安穩的新人間呐。

  為何沒有我輩狐族,為何一位狐族都無?!

  她瞬間暴怒,卻瞥見了藏短劍於袖內的白景,再想到一旁那男子,只得眼神幽怨,斂了怒意。

  對那白骨道人的言語試探。青裙女子只是置若罔聞。

  白骨道人也只當她是不喜言語、與誰廢話半句的脾氣,俯瞰腳下那邊如一塊小板磚似的城頭,「陳平安,本座準備尋一處廣袤天地,立教稱祖,你也算是建立有不世之功的豪傑,願不願與本座共襄盛舉,你且放心,本座一向用人不疑,就憑你先前的功業,只要識時務,肯追隨本座,由你擔任副教主便是!」

  敢情這是封官許願上了?

  謝狗咧嘴笑,她也沒有那麽惱火了,之後煉它的骨頭,少些折磨手段便是。她朝那位三院法主竪起大拇指,「好眼光,有魄力。第一眼就相中了我們山主。」

  一邊查看陳平安的神色變化、氣機流轉,白骨道人實在按耐不住心中納悶,一邊問道:「白景,莫非你當真大道折損如此之重?也淪落到需要給個後學道士,看護洞府的地步了?」

  只是它心中最大疑惑,還不在此,而是那個姓陳的,既然有大功德於人間,為何此刻此身沒有大道庇護的跡象?

  真就只是一個走姜赦那條斷頭老路的純粹武夫了?

  如果白景過於孱弱,未來大道成就有限,結為道侶一事就算了,先宰掉那小子,說不得就有一樁天大的無形功德可以撿漏。再嚼了白景的那副真身,大補己身大道!

  也算劍修白景死得其所,總好過苟延殘喘於世,白景該感謝道友這番好意才對。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上升。

  看著白骨道人那件異常寬大的法袍,原來如此,鬼物蜆的天殛,還留了一點殘餘需要收尾。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也該你氣數已盡,命喪當場,就此身死道消。」

  徐獬忍俊不禁,隱官說話確實風趣。

  曹慈默然,相較之下,雙方問拳,至少沒有這些個怪話。

  白骨道人譏笑道:「姓陳的,讓你幾拳,就真當自己是匹夫姜赦了?」

  陳平安微笑道:「人間武道,總要節節攀升,步步登高,哪有萬年之後不如萬年之前的道理。」

  曹慈微微點頭。

  白骨道人伸手一揮,「好大口氣!小子睜眼看看,如今你們人間最高山,高得過我們萬年之前的那些綿延群峰?!」

  寶瓶洲陸地最高山,便是披雲山了。

  魏檗面帶微笑,其餘四尊神君俱是「同仇敵愾」,尤其是那中岳晉青,甚至乾脆以心聲安慰起了夜遊神君,說這白骨道人說的話是難聽了點,披雲山怎麽都是我們寶瓶洲最高山岳,也不因道人說了句難聽話就矮了半寸……魏檗以心聲回答了一句,晉青咦了一聲,詢問魏神君為何駡人,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點頭道:「說得在理。」

  但是很快補了兩句,「山高山低,與你何關?

  「自封三院法主的遠古道士,不一直是匍匐在地上偷偷喘氣嗎?」

  白骨道人聞言,隱隱作怒,這番言論過於誅心了,如果廣為流布,容易壞他千秋大業。

  就在此時,青裙女子淡然回應了先前白骨道人的那番言語,「先前約定,全不作數。」

  出了那座牢籠,所謂盟友,就作廢了,他們這撥道人,本就既無情誼,也無仇怨,例如你這位三院法主,執意要殺我,也是隨意的,被你憑本事殺了,自是我道力不濟使然,絕無怨言。

  她也在仔細勘驗一座大驪京城的繁蕪如草原的心相,點點滴滴,好像人間與人心,總體到底是變得更好了點?還是說,整座寶瓶洲,只在此地,有此「昂然心氣」?

  謝狗眼神熠熠,熟悉的味道,這就對了。

  大夥兒都是道上混的,哪有什麽抱團,勾心鬥角互殺,各憑本事,剩下一個,就能通吃!

  即便青裙女子翻臉不認,白骨道人依舊顧盼自雄,「好,本座也不與你廢話半句,倒要領教領教人間武學最高,高在哪裡!」

  陳平安點頭道:「正好,一炷香光陰到了。」

  一位身穿竹紗豆綠色法袍的女子劍仙,也來到了京畿地界,在那猿蹂棧的青玄洞附近現身。

  在崖畔立了片刻,竹素倍感無奈,本來是打算提前一天進入大驪京城,隨便逛一逛,明天再護送大驪皇帝去往北俱蘆洲,不曾想剛好碰到這場對峙,她雖然已經躋身仙人境,竟是連那大驪京城都進不去。

  白景給了她一大摞仿製三山符,還給了一幅手繪的寶瓶洲山川圖,作觀想三山之用,也就幫她省去了許多涉足名山的功夫。其中大驪京城這邊的繪圖和標注,便是青玄洞。

  竹素雖然舉目遠眺,憂心那邊的形勢,不過半數心思卻在提防隔壁山頭之巔的兩位男子。

  到底是劍氣長城走出的本土劍修,她太清楚一個何謂活著才能遞劍助陣的簡單道理了。

  徐獬以心聲笑道:「我叫徐獬,邊上這位就是曹慈,跟你們陳隱官都算熟人。」

  竹素瞬間眼睛一亮,轉頭望去,「你就是曹慈?」

  她顯然將那位聽說過一些事跡的「劍仙徐君」給忽略了。

  徐獬一時無奈,不過實屬正常。自己些許事跡,在那劍氣長城,算得什麽。

  曹慈拱手道:「晚輩曹慈,見過前輩。」

  竹素笑道:「我叫竹素,是私劍出身,隱匿蠻荒,所以家鄉那場攻守戰,毫無建樹,未立寸功。」

  曹慈繼續抱拳,笑道:「見過竹素劍仙。」

  他在劍氣長城待過數年之久,很清楚「私劍」一詞的意義和分量。

  尤其是竹素這種孤身趕赴蠻荒腹地的劍修,去了,幾乎就等於死在異鄉了。

  即便留在劍氣長城也是等死,但是戰死之時,身邊畢竟都是親朋好友。私劍卻是孑然一身,注定孤零零離開家鄉,孤零零死在妖族手上。

  雪白高臺之上,那位古巫搖搖晃晃站起身,略顯生澀抱拳,沙啞開口道:「那位武夫,我來接拳。」

  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一抹青色,突兀現身於那處雪白境界,簡簡單單,最為樸實的互換一拳,皆無任何防禦姿態,遠古大巫一拳轟中青衫心口,青衫男子一拳炸於大巫脖頸處。

  高臺上,罡風大震,瞬間如一圈圈雪亮鋒刃四散,吹拂得青裙女子衣袂飄蕩不已,白骨道人一件紫色法袍更是晃蕩如潮水,就連青丘舊主都要抬起一條狐尾,將那渾厚拳罡重重掃開,彈向天幕,變作一陣陣悶雷響動。

  就在此刻,在那落魄山地界,一條劍光驟然亮起。

  劍修以古語相告,免得對方接劍接得不明不白。

  「三院法主,是也不是?一心找死,讓你遂願。」

  言語之際,轉瞬間這條劍光跨越青山綠水城池無數。

  既然都是從十四境跌落,剛好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白骨道人聽聞這個嗓音,心頭巨震,苦也,苦也,怎麽他也在?!

  瞧見那條璀璨劍光,狐族之主亦是驟然一驚,一個跌境嚴重的白景還好說,他怎麽也在此界?

  與此同時,謝狗掐訣,運轉數種神通如疊陣,高高躍起,身形轉瞬即逝,那把短劍已經戳在巨狐的頭顱之上,快速拔出再更快戳入,更換地盤,速度之快,簡直眼花繚亂。但是詭譎之處,在於她卻不是沿著那顆頭顱、脖頸一路往後背滑落而去,而是上刺一劍,下邊一戳,毫無章法可言,整條光陰長河形同虛設一般,貂帽少女瞬間便攮了那狐媚子百餘劍。

  青裙女子環顧四周,天高地闊,青天白雲黃土,真是恍若隔世,微塵三千界,刹那一萬春。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3-25 20:20:42


番外篇 第23章 無敵手


  那條劍光,來勢洶洶。

  白骨道人見機不妙,不敢強行接劍,施展出本命神通,將那紫色法袍化虛,竟是凍結了周遭的光陰流水,硬生生將那青天切割出一座臨時道場,宛如凝為一大塊紫玻璃,內有紋理筋脈,如有千萬條龍蛇蜿蜒其中。

  轉瞬之間,劍光就已破空掠至,如鐵錐將那冰玻璃給鑿開了一條裂痕,劍光被各色龍鬚裹纏,天空響起巨大的冰裂聲響,只見紫色玻璃之內影影倬倬,那是劍光不斷游曳、摧破結界尋覓道場主人的痕跡。

  隱匿在陰影處的白骨道人稍稍鬆了口氣,還好,自己沒有被一劍授首,按照這位劍修的行事風格,跟誰問劍,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第一劍如何道力,往往最後一劍也差不多,這就意味著,有的打。

  驀的,劍光氣勢暴漲,整塊紫色玻璃轟然崩碎,白骨道人的身形被撞出道場,斜衝向天幕,白骨道人雙手死死抓住一條直逼心口的劍光,一時間也顧不得收回那件紫袍,它只能竭盡全力,防止那條劍光捅破一副道身,劍光與白骨雙手劇烈摩擦,濺射出無數火星。

  一劍倚天。

  劍光碾碎兩條手臂,釘入白骨道人胸口,劍尖從後背穿透而出。

  既然你要我死,白骨道人厲色道:「本座就煉了你的飛劍!」

  破碎為千萬的紫色法袍如獲敕令,如一張張遠古大符粘附在那條劍光之上。

  白骨道人無需言語和心聲,雙手指尖在劍光之上快速敲擊,賦予一篇遠古天庭九重雲霄院的「天籟」法言,何謂天籟?山川塑形是,滄海桑田亦是,人間大瀆改道也是。甚至遠古妖族煉形、地仙起法相皆是。

  白骨道人的手指,在那好似無堅不摧的劍光之上,造就出了十個五彩琉璃顔色的漩渦。

  劍修徐獬穩了穩道心。

  同樣是在遠處觀戰的竹素耳膜鼓動,絕無半點心煩氣躁,反而牽引了她的那把本命飛劍,在人身天地之內嗡嗡而動,如唱和,如共鳴。

  竹素才剛剛躋身仙人境,就有這等機緣等待自己?

  她趕忙記下那些「大道音律」,一一以劍術摹拓,形如一條波浪起伏的水文圖案。

  只是從旁觀戰一場,劍道裨益多矣。就像是大劍仙竹素出關後的第一場煉劍。

  白骨道人越來越有驚駭心,這條劍光為何如此……幾近於道?

  需知它一直故意示弱,等到那厮遞劍,白骨道人才終於不再藏掖過多,一手接劍術,看似比較狼狽,實則它已經接連用上了鎖劍術,遠古真言,古煉法,三種大神通。

  它的道身,專門開闢出來一座以化龍池作為「底本」的熔爐,被拘押了萬年光陰,並無束手待斃,而是苦心孤詣煉製這座熔爐作為法壇,不斷向那「陰陽造化」推衍,抬升品秩,追求「天地」二字,提升到了極致,便是「道」!

  最終將三百六十五座氣府成功熔鑄一爐,白骨道人自信祭出此法壇,萬物可煉,任你是十四境劍修,來這座法壇走上一遭,也要壞了本命飛劍,道力再弱一些的,飛劍也就被當場煉了,成為這位三院法主的大道資糧。

  徐獬以心聲說道:「這副白骨,定是有所憑仗,才敢如此放肆。」

  換成是自己,就絕對不願意將陳平安當作假想敵,退一萬步說,即便自認勝算極大,可只要不是穩操勝券,絕對能夠置對方於死地,否則徐獬就不會與陳平安動手。

  曹慈不確定道:「大概是想要借助陳平安的十一境拳意,幫他敲碎一層大道的無明殼,才好重返十四境?」

  先前那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挨了陳平安幾拳,它故意沒有施展任何障眼法,金身修補極快,簡直是一種故意挑釁。

  要知道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最擅長敲打山巔大修士的烏龜殼。

  徐獬點頭道:「有可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估計是以屍解仙的路數,二度合道?」

  沈默片刻,徐獬突然說道:「曹慈,有沒有一種可能,萬年之前的遠古道士,心性確實不如我們複雜,不像我們詭計多端,花樣百出?」

  曹慈笑道:「徐君,我恐怕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徐獬啞然,也對,曹慈心性明澈,唯有武道純粹而已。

  若說君子如玉,徐獬覺得身邊的曹慈,是寥寥無幾配得上這個說法的人物之一。

  落魄山北邊,那座灰蒙山的螺螄殼道場之內,端坐在蒲團上的小陌即便七竅流血,法袍被鮮血浸透,依舊神態自然。

  他以一顆道心駕馭那條劍光,晶瑩剔透的白玉道場之內,道氣濃稠如水,碧波蕩漾。

  一條「離開洞府」的劍光,輕輕搖晃,沛然劍意,漣漪撞壁而回,如吹法螺,轟轟作響。

  白骨道人輕輕哀嘆一聲,任由那條劍光穿透了道身,法壇仍是拘押不住,徒勞無功,反而白白暴露了一門壓箱底的殺手鐧。

  單手掐訣穩住三百多氣府,免得影響到一座法壇的大道根本,白骨道人扭轉身軀,任由劍光傾斜斬開道身,一隻手就要收回那些化作鎖劍符籙的紫色法袍碎片。

  就在此時,一位身穿金色龍袍、頭戴帝王冠冕的纖細女子,在海陸交界處,悄然現身,正是東海水君王朱。

  她有一雙金色眼眸,手托一方采石於寶瓶洲雞足山的古硯臺,硯池之內儲有取自北俱蘆洲那座南山寺的一粒水滴。這是她先前躋身十四境之後,造化龍潭、起龍湫的手段。

  此刻王朱高舉硯臺,硯池內的水滴輕輕晃動,散發出陣陣寶光。

  路邊撿漏,誰不會呐。

  那件剛剛拼湊完整的紫色法袍,竟是嗖一下,不往白骨道人身上掠去,而是徑直去了寶瓶洲海邊。

  白骨道人頓時大驚,立即張開五指,與之拔河,想要將這件法袍收入本命竅穴。

  但是那條劍光在高空劃出一個巨大弧度,再次反轉,筆直一線,刺向白骨道人的頭顱。

  真是腹背受敵,白骨道人既要扯住法袍,不落入那陰險賊子之手,又要抵禦那條陰魂不散的劍光。

  一件紫色法袍在空中拉伸出長達萬丈,宛如一條懸在青天的紫色天河。

  眨眼功夫,白骨道人手段叠出,在劍光前行道路上,顯化出數十種助它領劍的神通,只見白骨道人與一線劍光之間,憑空矗立起霞光萬丈的古山岳,漂浮有裝滿遠古大妖鮮血的青銅鼎,有銘刻無數符文的玉尺,從中掠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飛天神女……

  皆被劍光碎之。

  依舊被那條劍光勢如破竹,往它頭顱直直而來。

  白骨道人心急如焚,迅速權衡利弊一番,只得鬆開五指,任由那件法袍被那賊子竊取,轉去全力抵御劍光。

  再無道力阻滯,萬丈長的法袍便急速去往海邊,它越是靠近王朱所舉硯臺,便越是縮小,最終凝為一粒肉眼不可見的塵埃似的,與那硯池內的「龍湫」水滴融合,硯臺通體光芒愈發璀璨。

  王朱收了紫袍,低頭一看,一粒水珠之內,萬千龍氣所化的蛟龍、水裔之屬紛紛重歸大海。

  她眼神柔和,呢喃低語一句回家了。

  王朱斂了笑意,抬頭瞥了眼那邊戰場痛心疾首的白骨道人,她心滿意足,將硯臺收入袖中,使了水法,打道回府,可謂滿載而歸。

  白骨道人暫時也顧不得去尋那狡詐女子的麻煩,只是默默記下了她的道氣。它一晃肩,現出一尊巍峨法相,以掌心抵住那條被襯托得好似絲線的一條劍光,「給本座碎去!」

  白骨法相朝前伸出骼膊,掌心處霎時間白霧濛濛,悉數是磅礴的劍道意氣,劍光彎曲而不折,法相手心處宛如一條層層盤踞的遠古白蛇。

  白骨道人轉身,揮動手掌,法相掌心處「收攏」越來越多的劍光,堆積在一起,道人好像要抹掉這條劍光在天地間的全部道痕才罷休,它大笑不已,「道友,是你遞劍在先,休怪本座打殺在後!」

  它掌心處如大雪堆積,舉目望向那座山頭道場,高高舉起手臂,掌心劍氣如白日,刺眼奪目,「本座定要將你挫骨揚灰,才解心頭之恨。」

  它忌憚的,是萬年不見,以對方的學道材力,極有可能已經躋身十四境,現在看來,這條劍光確實厲害,但是劍光的主人,那位曾經最喜好與人捉對厮殺的道友,肯定依舊不是十四境!而且感知得到對方受傷不輕,不知何種緣故,白景跌境,他也重傷,莫非是那場天地通?

  你們不幫周密,反而要幫那姓陳的?好好好,真是該死!與那白澤一般無二的德行,都該殺。

  一甩臂,就要將那劍光砸回劍修所在洞府。

  稍顯凝滯,白骨法相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法身微微前傾,骼膊也朝向了劍光起始之地的洞府。

  但是未能看見劍光砸在那座道場的畫面,它轉頭望去,那隻手掌依舊維持掌心朝向洞府的姿態,但卻是靜止懸在空中。

  原來是手腕處斷裂,手掌與手臂已然分離。

  白骨道人毫不猶豫,斂了所有道氣,施展一門遠古神通,遁入那艘獨木舟,一起憑空消失。

  好個歲月如梭的手段。

  若單是迎敵這一位劍修,白骨道人不介意陪他多耍耍,這位名氣極大的遠古劍修,再厲害,撇開傷勢在身不談,如今頂了天也是個飛升境圓滿,可那白景手段更是多到不講道理,即便她跌了境,白骨道人也不願與之糾纏過多,若是他們聯手,畢竟棘手,不如暫避鋒芒,日後好好計較一番。

  那團劍光驀然綳直,攪碎了那隻手掌,劍光在青天上空四處遊走,開始尋覓白骨道人的蹤跡。

  徐獬見此光景,自嘆不如,一條劍光這般殺力,如此韌性,若是那位落魄山供奉仍然十四境,又該是怎樣的遞劍光彩?

  這位劍仙徐君心氣不墜,反而愈發高漲,劍修當有此功此力,才算不負純粹二字。

  反觀曹慈的注意力,當然還是在那問拳雙方。

  至於術法神通劍道如何,曹慈看幾眼,設身處地,稍微想像一下自己大致該如何遞拳,也就算了。

  神台那邊,陳平安與那古巫互換一拳,各自倒滑出去,在纖塵不染如鏡面的高臺,雙腳硬生生犁出兩道溝壑,頓時雪屑飛揚,只是這些如飛絮飄雪的碎屑並不隨風遠去,一一落回地面,神台恢復如一,不增不減絲毫。

  陳平安輕輕一拍心口,竟是震散數以萬計的金色古老符文,對方遞拳即是畫符一般,妙不可言。尋常止境,若是單純將對方視為一位純粹武夫,發現得慢一些,片刻功夫,就會滲入氣血、浸染魂魄,恐怕就要被對方在人身體內的山脈之上篆刻銘文。

  陳平安眼神炙熱,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古法武學,顯然共斬一役,姜赦並未使出全部的,當然也可能是姜赦的武學,與古巫的道路不同,抑或是給姜赦提煉為自身拳架,完全變了容貌。不管怎麽說,古武拳法,大有可觀之處,大有可取之處!

  後世學武之人,想要學修道之人一樣去追本溯源,實在是太難了,經由萬年演變,拳法越來越走樣,層層失真,遠古神通與仙家術法的關係,江河的主干與支流,有大毅力、大機緣的山巔修士有機會能夠將它們合流,但是遠古武道,如大地之上的孤峰矗立,由此山登頂再看彼山,後世純粹武夫,如何單憑一口真氣,行並攏群山之舉?

  不過陳平安目前的尷尬處境,由於擁有十一境武夫體魄,重新修道登天難,但是學武一途,如圈地,不過是劃撥山頭在自身天地境內,陳平安倒不是不介意讓一境變二境之學道事,難上加難。

  開頭越難之事,只要僥倖做成了,當然收益越大。

  光腳的陳平安輕輕擰轉腳尖,果然這座用以娛神酬神的遠古私人道場,用上了類似劍氣長城的鑄煉手段。

  好像說反了,該是後來三教祖師,在此基礎上進行補充,築造而出的劍氣長城?

  古巫脖頸處挨了一拳,他喉結微動,被一拳打得呈現出左旋漩渦狀的脖頸,恢復原狀。

  再強行咽下一口鮮血,古巫雙肩微動,身上筋骨節節雷鳴,同樣打消了陳平安施加在他身上的拳意。

  一拳遞出,雙方都沒有著急補上第二拳,就像在江湖上狹路相逢的兩位練家子,先掂量一下對方的大致斤兩。

  這位古巫,身穿一件極為精細的麻衣,類似後世服喪的緦麻,熟麻材質,經緯絲線的數量,數以百萬計。

  憑藉眼力,陳平安能夠看到一些諸多後世的「源頭」,既有兵家甘露甲的巧思,也有類似白髮童子那件法衣、以及金翠城編織手藝的精妙。

  頃刻間,雙方同時移步,陳平安一拳砸中古巫腹部,後者人身血液霎時間如瀑布倒流,無數青筋暴起於肌膚,砰然碎裂開來,滿臉血汙,鼻孔處垂落兩條粘糊糊的鮮血。陳平安也被一拳打得後仰倒地,一拍雪白高臺,翻轉起身,面目被一拳砸中,體內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宛如一根天柱隨之傾斜,搖搖欲墜。

  雙方拳意震散,由於擁有那把本命飛劍使然,遠在山崖畔的竹素也隨之氣血翻湧,她只得從入定境界中退出。

  古巫身上那件精細麻衣如灰燼簌簌而落,卻是露出了裡邊一件較為粗糙的熟麻衣,像那小功。

  麻衣的經緯線條數量驟減,但是顯然更為粗壯,每一條絲線所蘊藉拳意更為渾厚。

  先前伏地不起,五指鈎臉,古巫如同自罰黥面,導致整張臉龐白骨裸露,直到現在,這位古巫始終不肯恢復原貌。

  古巫眼神複雜,既有一份沈重的緬懷,道上敵友皆凋零殆盡的感傷,也有一絲意料之外的驚喜,如遇故人。

  陳平安抬手抹過耳朵,將那滲出的鮮血擦拭乾淨,再伸手輕輕拂過右臂,強行壓下那些紊亂暴躁的拳意真氣,打中對方腹部一拳,自身竟然也是潮水倒灌江河、洪澇蔓延兩岸的處境,是對方拳法的能耐,還是那件熟麻衣裳使然?難道說拳意也能煉為一件法袍?

  無妨,不用著急,還有大把機會去一探究竟。

  對方筋骨雄健,氣血鼎盛,體魄打熬得無比牢固,幾乎是那副身軀所能承受的極致了。

  古巫一條肌肉虬結的粗壯骼膊,肌膚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宛如百餘幅壁畫堆積、擁簇在一起的後世錦灰堆,上邊既有古巫們圍火歌舞祭天娛神的畫像,也有跪地祈雨、供奉犧牲的場景。

  另外一條骼膊看似與常人無異,實則是在人身天地的「內壁」刻下繁複圖案。

  如同後世金石的陰刻和陽刻。是古巫們欲想人身作橋梁,構建天地通雛形?

  大概是陳平安的神態,顯得過於輕鬆寫意了,古巫露出惱火神色,深呼吸一口氣,神台之上,從那雪白如平鏡的地面,升起一股股裊裊煙霧,它們飄到了一定高度,便有與古巫容貌類似的一尊尊「神靈」幻象接引而下,轟然砸地,它們身高十數丈,身披一副副精粹香火顯化而出的甲胄,手持各類兵器。

  當它們矗立在這座方圓百里的神台之上,如同一座武道之叢林。

  陳平安只是抬臂,伸出並攏雙指,隨意抵住一把當頭劈來的巨斧鋒刃。

  果然,此斧劈砍的,是魂魄而非肉身。

  不過陳平安早有猜測,卻也不會讓它得逞,以最為凝練的拳意,抵住了虛化的巨斧。

  手指輕輕一推,巨斧在空中翻轉倒退,將這尊武夫的頭顱劈碎,當場變成一股青煙。

  再一袖子,隨便抽爛側面趕來一尊手持長劍的「降真」武夫,後者化作齏粉,同樣變成一股青煙去了神台中央某地的那尊神靈的七竅之內。

  這尊披彩甲神靈,身高百丈,雙手拄劍,一張金色臉龐,有十二枚眼睛。

  陳平安在這座「武林」之內閒庭信步,將那些就像後世道兵、符籙力士般的古怪存在,給一一打散成股股青煙,最先蜂擁而至的場景,很快變得稀稀落落,陳平安腳尖一點,在那些武夫傀儡肩頭、頭顱蜻蜓點水,去往高臺中央地界,腳下一點即碎,青煙滾滾,都湧入了那尊彩甲神將的眼睛之內。

  最終雙方遙遙對峙。

  神台一處角落站著那位施展請神手段的古巫,身上麻衣又有變化,熟麻變得較為粗糙,邊幅也不再齊整,如用剪子絞出。

  按照原先的計劃,是先以斬首術,配合武道,至多兩三腳剁掉那頭圍城巨狐的頭顱。

  再將白骨道人強行拽入神台,逼迫對方與古巫聯手,陳平安直接來場一對二的演武。

  至於青裙女子會不會加入戰場,或是用某種遠古秘法遙遙針對自己,陳平安拭目以待。

  當然不是說一挑四都能贏,而是躋身了十一境,難得有此砥礪武道的機會,去看十二。

  ────

  地上京城那邊,狐族共主的龐然身軀,又被攮了百餘劍,就像一片雪白地毯沾染了胭脂粉末。

  這位青丘舊主氣急敗壞道:「白景!你當真要執迷不悟,與我作生死大敵?!」

  刹那之間,根根狐尾白鬚,化作無數把長劍,瘋狂戳向那個附骨之疽的渺小身影,好個「劍山」道場。

  貂帽少女的身形只是靈巧躍動,如雀翩躚,總能躲過那些劍刃,從劍林縫隙中遁走。

  青丘舊主一雙碩大眼眸霎時間通紅,「好好好,既然你白景不念舊情,休怪我打碎了你這副醜陋肉身,再嚼了你的真身進補,從今往後,白景妹子,你我也算共居一室,豈不美哉?」

  炸毛了。

  謝狗也不貪功,自己如今啥境界,心中總要有點數。她淩空翻了幾個跟頭,看似弱不禁風的纖細身段,落在城外的田壟上,扶了扶貂帽,手腕翻轉,短劍飛旋,亮光閃爍。

  謝狗咧嘴笑道:「我賭你捨不得將全部全副身家性命都推到賭桌上去。」

  早已證得金仙道果的白狐一爪按下,將那大片田壟悉數震碎,「白景,你當只有自己發得狠,耍得凶?!」

  謝狗數次縮地至別處,先後躲過五條凜冽光亮,「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出一個再見天光的大獲自由唉,你捨得麽你,不捨得的。」

  青丘舊主眯起一雙眼眸。

  謝狗以短劍指向它那顆頭顱,「我可窮啦,騷狐狸記得賠錢啊!」

  青丘舊主極為清楚白景這把短劍的厲害,遠古道士被劍修所傷,最麻煩的,就是傷勢難以痊癒,很容易被那四散的劍氣弄得手忙腳亂,所以調養起來,除了消磨光陰不說,還要浪費大量靈氣天材地寶,還有一類劍修的劍氣最是無賴,經常一場厮殺過後,逼退劍修的道人,看似未曾傷及大道根本,卻經常在緊要關頭,劍氣一起,就遭了殃。

  而白景手中的這把短劍,別看它不起眼,卻是這一類劍修狠辣手段的集大成者。

  謝狗笑呵呵道:「咋的,你是想要看過勝負,再來決定敵友關係?」

  青丘舊主輕輕彎曲利爪,鋒芒畢露,並不言語,條條狐尾晃動不已。

  劍修白景,行事詭譎,極難纏,她選中……某個道號之後,幾乎都是在暗中謀劃許久,務必一擊斃命,遞出一劍或是一氣呵成的接連數劍,一擊不中便要遠遁,絕不戀戰。

  白景本就是天資絕頂,術法駁雜,別的遠古道士,可能窮其一生,才能將一兩種術法道脈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她卻是有什麽學什麽,誰不嫉妒白景?誰不忌憚這種好像每天都在精進道行的劍修?

  記得曾經有一頭道力深厚的飛升境大妖,雄踞一方,當時白景才是一位地仙,竟然主動出劍,雖說的確傷了對方不輕,也惹來對方的暴怒,雙方就此展開了一場追殺和逃竄。誰曾想白景竟然在生死一線間,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頭飛升境大妖的下場可想而知,白景的戰利品,除了一個新鮮道號,便是大妖始終無法煉製成功的這把短劍。

  青丘舊主冷笑連連。

  謝狗往後一蹦跳,故意裝出滿臉驚恐神色。

  原來那騷狐狸抖摟出了兩位裙下之臣。

  地面上出現了一位古貌道人,一手挽著一截烏木,一手雙指並攏,竪在胸前,微笑道:「白景道友,又見面了。」

  還有一個身披金色甲胄的魁梧女子,面容粗獷,雙手持瓜棱錘,二話不說便是揮動雙錘,砸向那渺小身形的貂帽少女。

  謝狗一邊亂竄,一邊笑道:「阿紫姐姐唉,哪有款待貴客,直接端上兩大盤硬菜的道理,涼碟都麽的,不講究了啊。」

  謝狗言語戲謔,道心卻是如止水,若還是巔峰狀態,一鼓作氣,攮死作數。

  現在嘛,只好拗著性子陪她耍一耍嘍。

  這狐媚子,早年能夠遊蕩天下,當然是極有手腕的,既能自保,也能殺敵,缺一不可。

  在那無限寂寥的遠古荒原之上,只要見著了「人」,往往就是一場生死。

  不管是誰,行走人間,膽敢小覷任何道人,總是要吃大苦頭的。

  一條劍光接連穿透那魁梧甲士與古貌道人的頭顱,既然暫時尋不見白骨道人的蹤跡,就來此地面一遊。

  青丘舊主幽幽嘆息一聲,將那兩位傀儡的破碎身軀收回,委實是不堪一擊。

  見那劍光也無意與自己針鋒相對,只是略微停頓片刻,好像警告巨狐,之後便重新返回青天。

  青丘舊主倍感無奈,只好隨之平息了對白景的殺心。

  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這條劍光的主人。

  殺力高,脾氣強,飛劍多,橫行天下,到處問劍。

  純粹劍修本就是天地間的異類,他更是異類中的異類。

  遠古道士,要麽是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各自提升道行和更多參悟道法,此為道友。或是相互厮殺,各自豁出性命,總要拿到一份好處,才算不虧,例如對方身上的幾樣秘寶,一份道統傳承,占據一座現成的道場洞府,又或者是垂涎對方的妖族真身、地仙金身。

  他卻不然。

  他與誰問劍一場,當真就只是問劍。

  誰願意找他的麻煩?對方擁有四把本命飛劍,逼急了,肯定就是一場玉石俱焚,不做他想。

  對方既然可以連真身都不留在人間半點,即便贏了他,意義何在?說不定還要賠上大道根本。

  謝狗也收了短劍,放回袖中,高高揚起頭。

  青丘舊主莫名其妙,白景樂呵個什麽勁兒?

  神台那邊,一道青色身影如箭矢,穿過了那尊神將的脖頸,神將高度頓時矮了一截。

  原來是脖頸都被打碎了,頭顱下墜,就像擱放在了一根脊柱上邊。

  古巫明顯也有些意外,橫移一步,卻是直接來到了神台對角的最遠處。

  卻被那同樣欺身而近的陳平安給一記手刀戳中脖頸。

  古巫見那青衫男子鬢角髮絲驀然拂動,顯然是驀然間就加重了力道,硬生生捅開脖頸。

  五指彎曲如鈎,手臂伸展,掄開一個圓形,竟是直接將古巫給扯得雙腳離地騰空,掀翻在地!

  整座高臺都隨之一震,劇烈晃動起來,那些青銅神樹,燭臺等物,高高跳起,重重墜地。

  就像一場古今武學之爭,出自竹樓一脈的青衫武夫,拳法如神,身前無敵手。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38:32


番外篇 第24章 請出拳


  陳平安再一腳,腳尖戳中對方腰肋部,將那身軀在地上彈起的古巫給踹出去。

  若非麻衣粉碎的古巫臨時更換一件嶄新麻衣,差點就要被這一腳給攔腰踢斷。

  古巫單掌拍地,止住倒滑身形,飄然起身,剛站定,不等有所動作,就瞧見了一張越來越清晰的面孔。

  陳平安雙手拽住對方的骼膊,使勁往外一扯。

  再以頭撞頭。

  一條骼膊被撕扯得當場斷裂,被他隨手丟出。

  古巫還剩下一條骼膊。

  陳平安一記膝撞,硬生生將對方打得身體前傾,順勢一並扯下剩餘那條骼膊,再以肩頭撞在對方心口處。

  如錐鑿山。

  簡簡單單的一記肩撞,就有鐵騎鑿陣的沙場聲勢。

  古巫被撞得倒退出去,身形堪堪在神台邊緣站定。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手中骼膊遠遠拋還給對方。

  古巫剛剛以心念將率先被拔掉的骼膊馭回身邊,與肩頭斷口處銜接,很快就自行縫補起來,再抬手接住第二條骼膊,他此刻身上衣下裳的麻衣,又有變化,已經變成最為粗糲的生麻材質,不緝邊,稀稀拉拉,如凡俗用刀刃斬斷。果然是那斬衰的禮制,要比齊衰更高一層。

  是了。

  作為人間大地之上最早與神靈溝通的大巫,對於遠古神道的崩塌和消亡,當然會給予最為禮數隆重的祭奠和哀悼。

  古巫身披不同規格、禮制的麻衣,就是不同的肉身堅韌程度,不同的武道高度,不同的精粹香火承載數量。

  一襲飄搖青衫,光腳站在雪白神台之上,一手握拳負後,一手攤掌朝前。

  哪怕相隔一萬年,古巫也能清晰理解對方的意圖。

  請出拳。

  曾經享受無數大地生靈頂禮膜拜的古巫,他在神台之上,曾經見過無數伏地生靈的頭顱和背脊。

  在那之後,對方好像畫地為牢,至多移動單腳,任由古巫近身展開攻勢。

  雪白神台之上,好像同時出現了千百個麻衣身影,青色始終唯有一抹。

  兩股濃稠如水的磅礴拳意,浩浩蕩蕩,如人間兩江匯流處的景象,顔色各異,一青一黃。

  古巫的遞拳速度、力度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不知是何神通,竟能調用一部分陳平安的外在拳意。

  此外古巫竟然還能將自身拳意模仿諸多神通,將其「道化」在神台,拳意攢簇如飛劍結陣,裹挾風雨雷電之大道真意,古巫甚至還能隨意「顯化」出一把把遠古神兵,例如其中就有狹刀斬勘,專破武夫體魄一些關鍵地界的「龍脈」。

  後世武夫,哪裡能夠想像,武道能夠如此通神?

  終於被一腿狠狠掃中臉頰。

  陳平安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血水。

  反倒是古巫被巨大的衝勁,站在了十數丈外,小腿處白骨裸露,已有細密裂紋,一縷縷淡金色的鮮血順著小腿滑落在腳踝,流淌在纖塵不染的雪白鏡面。

  對面那位站在萬年之後武道之巔的青衫男子,雖然他並未言語,但是古巫可以明顯感知到對方的意思。

  弱,太弱了!

  ────

  觀戰的,沒有誰覺得陳平安會輸,但是也沒有幾個,認為陳平安可以贏得如此輕鬆。

  徐獬覺得先前剛到國師府,還要推衍、如何破解壓勝之法,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只要被陳平安近身,自己必死無疑。問題是如何做到不讓陳平安近身?無解!

  至於大驪京城裡邊,除了道號攖寧的宋雲間,極少數能夠一看究竟的,有坐在火神廟藤架石磴上邊的封姨,她今天難得沒有喝酒,雙肘抵住石磴,笑容玩味,仰頭望向天上的戰況,依稀覺得那位彩臉古巫有些眼熟,只是當年神道崩塌之後,她這類舊神靈,除了神位的貶謫和神職的減少,而且隨之損失了許多難以追溯的記憶,尤其是等到小夫子絕天地通,如她之流的遠古神靈,就更如凡俗的「老來多健忘」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話說回來,某種意義上,亦可算是一樁幸運事。

  還有老車夫蘇勘,在自家院內擺了一張小桌子,桌上擱放著兩碟醬菜,坐小板凳的老人抿一口酒,吧唧嘴,夾一筷子菜,嘎嘣脆,咯吱作響,津津有味。方才瞧見了那位白骨道人的幾種看家本領,他這位曾經坐鎮玉樞院斬勘司的遠古神靈,難免覺得礙眼極致。

  再就是袁化境、道士葛嶺這撥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

  葛嶺輕聲問道:「真不用把周海鏡他們幾個喊回來?」

  袁化境搖頭道:「沒必要。」

  可惜受京城陣法限制,他暫時無法將心聲傳遞出去,不過相信以陳國師的事功,總不能虧待了自己。畢竟地支一脈殺力的提升,除了周海鏡武道境界拔高的「乘算」,接來下就該輪到袁化境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了。

  葛嶺他們幾個,能夠看個大概情況,既有一種「我與國師是一個陣營」的定心丸,也有一種「好像我們也吃過類似苦頭」的心有戚戚然,總之他們就是心情複雜至極。

  還有京城欽天監一位學問通天、卻至今白身的客卿,手捧一摞書籍,正在仰頭觀天。

  猿蹂棧青玄洞外的崖畔,竹素看得頭皮發麻,也虧得那位遠古大巫骨骼足夠強硬,否則就要被隱官直接扯下一顆頭顱了吧?

  不是竹素見識短淺,所以大驚小怪,只因那是一種與問劍截然不同的景象和意味。

  如同一個身穿儒衫的文弱書生,在那荒郊野嶺的書院遺址席地而坐,大嚼一盆鮮血淋漓的生肉,一抬頭,依然笑容和煦。

  怪不怪?

  這要把徹底放開手腳的隱官丟到蠻荒天下去,嘖,她不敢想像那些畫面。

  以龐然身軀圍住京城的青丘舊主亦是心驚不已,那古巫武道造詣如何,請神降真的手段何等精通,她還是清楚的,在關押他們這些犯上者的那片地界,「歷史上」曾經有過數位熬不過光陰衝刷肉身的大修士,也不好說他們是一心求死,還是道心崩潰導致走火入魔,就想要越過那條「鎖鏈」,無需閽者出手,古巫就會出面攔阻,一一將其擊斃。故而野心勃勃想要立教稱祖的白骨道人,這一路「趟水」重返人間,數次刻意拉攏,無名無姓的古巫只是沈默,不予理會。

  大概是為了紓解心中壓力,青丘舊主故意岔開話題,不談那場擂臺演武,詢問白景一句,「你與他是道侶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關你屁事。」

  青丘舊主的那張狐臉,也能風情萬種,嫣然而笑道:「他好像受傷極重,偏要意氣用事,逞強遞劍,不怕養傷不成反而繼續跌境,白景妹子,你也不攔上一攔?」

  謝狗扯了扯嘴角,「騷狐狸只曉得床笫歡愉,其實懂個屁的男女情愛。」

  既然兩情相悅,決心結為道侶了,而且他們都是純粹劍修。那麽白景也好,謝狗也罷,她就要更加尊重小陌的所有遞劍與不遞劍,尊重他的犯錯,猶疑不決,或是尊重他的不計後果,義無反顧,總之就是要尊重他全部的好與壞,生死和自由。

  這才是劍修白景萬年以前是如何、萬年以後便是如何的情愛。

  青丘舊主卷起一只雪白狐尾,遮住半張面孔,如仕女以紈扇遮臉,「情愛一物,任你清也好濁也好,總也繞不過愛欲之歡,如今學道人不解此間真意,將此事貶低為什麽房中術,哪裡曉得天地本就如逆旅,修道求仙豈不是人人在房中,白景妹子,是也不是?不如讓姐姐教教你?」

  謝狗抖了抖袖子,滿臉殺氣,威脅道:「浪蹄子,攮你啊。」

  她實則以心聲說道:「有無道書秘笈,可以送我幾本,最好是帶圖畫的。」

  謝狗不忘額外提醒一句,「對了,阿紫姐姐,秘籍內容也別太歪門邪道了,總要兼顧上乘道法為佳。」

  青丘舊主以狐尾輕拂眼瞼,感嘆道:「誰能想像,白景這般純粹至極的劍修,也要墮入情教,迷途不知返。」

  謝狗立即翻臉不認人,破口大駡道:「騷婆娘大言不慚,給臉不要臉是吧?」

  青丘舊主唏噓不已,那條狐尾輕輕垂地,它頷首道:「有,怎會沒有,若是能夠等到此間風波平歇,姐姐送你幾十部便是。」

  與白景閒聊之際,她難免心中痛惜苦悶,吾山孩兒輩落魄久矣。

  畢竟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謝狗見她順眼幾分之後,便好言勸說道:「姐姐也不必愁眉苦臉,天高地闊的,只要不傻了吧唧自尋死路,以姐姐的道行,哪裡去不得,哪裡不自在。」

  青丘舊主疑惑道:「白景都曉得照顧他人的心情了?」

  貂帽少女神色認真,好像自言自語道:「天地悠悠,飄零久矣,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青丘舊主先是一楞,繼而一驚,再贊嘆道:「白景,沒想到你在劍道之外,還能有此見解。」

  謝狗神色淡然,擺手道:「不必驚怪,你們只是些翻書人,我卻是即將著作付梓的寫書人。」

  青丘舊主認真思量一番,試探性問道:「是打算將萬年之前的劫道經歷,先記錄在冊,再編訂成書,找書生幫忙校勘潤色一番,售與山澤野修?」

  謝狗滿臉嫌棄,指了指她,「頭髮長見識短,盡會說些大煞風景的混帳話。」

  青丘舊主轉過頭,望向那座漂浮在天的雪白高臺,喃喃自語道:「我也與那古巫一般無二,誤以為這一遭能夠見著『那位存在』的人間轉身哩。相信若是真見著了,我不會如何欣喜若狂,見不著,也不如道友那般悲哉慟哉,就是,就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謝狗嗤笑道:「周密有意打破舊天條,將你們全部放出來,本就是想著讓你們來人間搗亂的。」

  青丘舊主笑著搖頭,「那就是你小覷周密了。」

  貂帽少女不置可否,瞥了眼青玄洞那邊,一跺腳,「這憨貨。」

  謝狗與那青丘舊主說道:「狐尾架橋。」

  青丘舊主倒也照做了,抬起一條雪白狐尾,謝狗躍上狐尾,狐尾一甩,將貂帽少女拋向京畿猿蹂棧那邊。

  謝狗飄然落定,說道:「竹素,速速敞開心扉,穩住本命飛劍,你著了道了。」

  竹素不明就裡,仍是不問具體緣由,當真屏氣凝神,照做了,立即將「三籟」之內的兩把飛劍,收歸於兩處本命竅穴之內。

  謝狗一抖袖子,短劍滑出,左手握劍,右手掐訣作劍指,飛快在竹素眉心幾處連續敲擊,再將短劍迅猛刺向竹素心口,劍刃虛化,毫無障礙沒入竹素那座用以「摹拓」真言的人身洞府,硬生生剮掉那條水紋,只留下一層淡淡的痕跡,竹素眉頭微蹙,哪怕有絞心之痛,身體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拔出短劍,劍刃重新轉為實物,右手攤開掌心,攢簇五雷,左手輕輕一抖劍尖,震落數條宛如鮮紅蚯蚓之物,墜入掌心雷局之內,它們頓時被雷法煉化,呲呲作響,腥臭無比。

  竹素道心大震。

  謝狗揮揮手,驅散那股氣味,瞪了一眼竹素,沒好氣道:「要不是發現及時,就要被那三院法主不知不覺鳩占鵲巢了,給它在你氣府之內悄悄塑立神主,一兩百年之後,你這副皮囊,就該是那白骨道人的一處山林別業!在那之後,你每次祭出飛劍『三籟』,它就可以用飛劍作渡口,在你身內隨便逛蕩,終有一天,徹徹底底,反客為主。」

  竹素臉色微白。

  但凡是一頭能夠在遠古大地橫行千年之久的大妖,哪有省油的燈。

  也不是那白骨道人未卜先知,早早就想要刻意針對竹素,只是她過於掉以輕心,便被白骨道人給趁虛而入了。

  謝狗說道:「現在已經沒有隱患了,那條水文,你還有機會描金一次,慢慢來,不要著急就是了。」

  謝狗正色說道:「在蠻荒擔任私劍,每天都要心弦緊綳,到了浩然,成了譜牒修士,尤其是等到將夢寐以求的『大劍仙』撈到手了,當然也會驟然鬆懈,你的道心就要出大問題。」

  竹素大汗淋漓,拱手道:「受教,竹素在此謝過。」

  謝狗扶了扶貂帽,緩了緩,說道:「無妨,就當煉心一場,也是好事。」

  幫竹素剔除隱患,如此舉措,謝狗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並不輕鬆。說到底,還是如今境界低了,惱人!

  青丘舊主遠遠瞧見這一幕,她眼神玩味,昔年一意孤行的劍修白景,如今好重的人味。

  如果只是看那京城內的煉師,單看他們的道心與修煉之法,她真要說上一句,如今學道人,實在不濟事,不是醜婦效顰,便是鸚鵡學舌。

  高懸於天的雪白神台,古巫大概是終於再無任何收手留力,總算變得不那麽一邊倒。

  悶雷陣陣,皆是武夫拳罡激蕩所致,就像有一尊遠古雷部巨靈在擂鼓。

  道力越高,越能感受天上那股拳意的強大威壓,青丘舊主不由得感慨一句,只是全憑人力啊。

  竹素畢竟不是武學宗師,看那擂臺形勢,總是霧裡看花,隔了一層。

  她以心聲問道:「山主都是十一境武夫了,還跟對方打得這麽有來有回?」

  謝狗白眼道:「咱們山主啥德行,你不清楚啊。」

  竹素笑道:「懇請白景前輩解惑。」

  謝狗見她不像裝傻,只好解釋道:「劍修,學道,武夫,都推重『純粹』二字。問拳雙方,互有敬重,惺惺相惜,當然山主也有偷師的古武的想法,總要讓對方酣暢淋漓出拳一場,粉墨登場,轟轟烈烈退場。」

  竹素點點頭,恍然道:「理解了。」

  貂帽少女回到了城頭那邊,纖細的身影,如同一只狸花小貓兒,貓在兩座雉堞中間。

  青丘舊主笑道:「這位女子劍仙,怎麽如此不小心。難道劍氣長城的仙人境,都是如此馬虎大意不成?」

  謝狗斜了一眼,默不作聲。

  青丘舊主立即改口說道:「其實這才是對的,習慣了看輕生死的學道人,總是會在事情上邊不小心,想來正因為此,活下來的,就是你我這類小心人。」

  登天一役,劍修傷亡慘重,是他們殺力不高嗎?是他們數量不夠多嗎?

  是他們不懂得白骨道人之流可以活得更長久的道理嗎?

  謝狗點點頭,這才像句人話,她從袖中摸出一袋喜糖,謝狗自己取出兩顆,其餘連袋子一並拋給青丘舊主,「這叫喜糖,嘗嘗看。」

  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選擇陰神出竅遠遊,變化為美人身形,伸手接住綉袋,由衷贊嘆一句,「好精緻的袋子。」

  謝狗瞪眼道:「不吃糖就還我。」

  青丘舊主搖搖頭,笑眯眯道:「不敢吃喜糖,怕被白景妹子陰了,倒也不捨得歸還袋子。」

  她揚起手,看了看綉袋。呵,這可是來到嶄新人間之後,得手的第一物。喜糖?好兆頭。

  遠離是非之地的龍泉劍宗。

  劉羨陽已經御劍離開猶夷峰道場,去了煮海峰之巔的那座五花宮,端坐在蒲團之上,雙手疊在腹部,似睡非睡,就要遞出夢中一劍。

  在外邊護關的賒月,她也沒有說什麽你前不久剛剛與鄭居中問過三劍,需要好好休養生息之類的大道理,也不會扯什麽那場捉對,既然陳平安占據上風,你劉羨陽大可不必錦上添花。

  她與道侶劉羨陽也好,劉羨陽跟摯友陳平安也好,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黃湖山那邊,魚情既好,打窩又準,劉叉連竿釣上了兩尾大青魚,志得意滿,心情極為暢快。

  手提肩扛,將魚獲往那晾曬衣物的竹竿上邊一掛,彎成半月弧度的竹竿咯吱作響,劉叉拍拍手,可惜不在鬧市,少了些意思。

  劉叉伸手一招,將屋內牆壁上的佩劍駕馭過來,隨意攥在手裡,身形拔地而起,化做一道虹光,去了大驪京城那邊。劉叉打算先看看熱鬧再做決定,若是當真需要出劍,也算遵守約定。在這人間,是人是妖,該殺不該死,劍客劉叉心中自有定論。

  這道劍光在空中驟然轉折,劉叉去到竹素身邊,身形在崖畔落定,看了一會兒戰況,說道:「好像不該來。」

  竹素以心聲笑道:「隔壁山頭,是武夫曹慈,還有劍仙徐君,是位新飛升,極有擔當。」

  劉叉淡然說道:「我只是跌境,眼睛又沒瞎,一位飛升境劍修,還是看得見的。」

  竹素一時語噎。

  劉叉沈默片刻,說道:「恭喜破境。」

  竹素抱拳還禮,笑道:「聽說你認得阿良,還是好朋友?」

  不曾想劉叉直接撂下一句,「不認識,我不跟狗同桌喝酒。」

  竹素只好再次沈默。

  劉叉瞥了眼隔壁山頭,跟竹素如出一轍,對飛升境劍修的劍仙徐君,並不如何上心,更多還是看那一襲白衣的武夫曹慈,不得不承認,論相貌氣度,曹慈真是玉樹臨風,當世神采第一流的人物。

  曹慈察覺到劉叉的視線,主動拱手為禮。

  劉叉與之點頭致意。

  徐獬當然十分清楚曹慈是誰。

  浩然修士,對待武夫,一向鄙夷遠遠多於忌憚,更何談尊重?山中道人,譜牒修士,他們偶爾對話內容從論道移到拳腳功夫,「曹慈」這個名字,總是繞不過去的。

  但是數座天下的修道之士,沒有任何人會小覷武夫曹慈。

  山腳看熱鬧,至多是討論武夫招數精妙、生僻與否,山腰能夠看到一些門道,只有山巔修士,才會清楚一件事,曹慈之於天下武道,意義非凡。

  但是等到親眼見證過陳平安的武學,徐獬此刻再看曹慈,就又有了一種不同的心境。

  面對陳平安,先後連贏四場問拳!你曹慈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曹慈好像察覺到徐獬的心思,解釋道:「我們是在劍氣長城第一次見面,當年的陳平安,武學造詣並不高,但是他韌性很足,看待問拳的態度也足夠純粹,他會先假定自己必輸,再來問拳,不管是從我這邊學走什麽招數,還是他能夠借機淬煉自身體魄,完善一二處拳架的缺漏,如此一來,輸拳就是贏拳。」

  「我曹慈當然是他在武學道路上的假想敵,但是他的最大假想敵,還是他自己。」

  「陳平安堅信自己的所有『明天』,都要比『今日之自己』更強。故而在此心態的牽引之下,他可以輸給曹慈在內的任何人,但是他不允許自己虛度光陰,出現片刻的懈怠。」

  「這樣的陳平安,對曹慈來說,也是好事,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就像我每次轉頭,都能看到一個不遠的位置上,有個人在那邊悶不吭聲練拳不停,一次是,兩次是,三次還是。久而久之,曹慈就不用回頭看了,就會逼著自己努力再努力幾分。」

  聽到這裡,徐獬深以為然,笑著打趣一句,「就像混官場,科舉同年的世家子弟與寒素子弟,後者相對輸得起。」

  曹慈想了想,說道:「徐君這個比喻也沒有那麽恰當。」

  徐獬說道:「以前聽聞我那位傳道人提及天下武學,說純粹武夫要有一種提著髮髻想上天的心氣。當時很不理解,現在有些明白了。」

  曹慈點頭道:「武道越往上走,越是臨近山頂,身邊同道寥寥無幾,越要講究武夫的心性,需要敢說敢想,敢作敢當。」

  徐獬說道:「修道之路大致亦然。」

  曹慈聚音成線,密語道:「我師父當年遊歷劍氣長城之後,帶我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她期間想要問拳鄭先生,鄭先生沒有答應。」

  徐獬點點頭,確實聽說過這樁山上故事。

  曹慈說道:「不過鄭先生有過一番評論,說了關於一些他眼中的武夫資質。」

  徐獬好奇萬分道:「能否告知鄭先生評語的具體內容是什麽?」

  只要提及鄭居中,說一個鄭城主,或是道一聲鄭先生,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保管無錯的。

  曹慈緩緩說出鄭居中的那番評價,涉及一位習武之人的天資材力。

  「曹慈是天九人一,青冥天下的林師,與大端裴杯皆是天八人二,張條霞是天七人三。」

  「兵家初祖姜赦是天五人五。」

  「桃花福地謝石磯是天四人六,青神王朝白藕是天三人七,白玉京姜照磨是天二人八,陳平安是天一人九。」

  神台之上。

  身穿最後一件破敗不堪的斬衰麻衣,古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

  他視線模糊,仍是竭力抬起頭,看了遠處一眼。

  就像一位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坦然面對死亡的到來,那將是一場不必悲慟的喜喪。

  這場沒有外人打攪的演武,古巫生平所學,已經悉數施展出來,可謂盡興。

  對方也同樣讓古巫領略到了萬年之後的嶄新武學,筋骨打熬如何別出心裁,拳架如何別開一境,一場演武就像一部武書,解釋了如今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的精妙,何為吾神即神殿。

  古巫咧嘴,與那男子點點頭,好像在言語一句,好拳,我輸了。

  但是古巫依舊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體魄神魂俱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聚攏一口真氣。不過他依舊學那位青衫男子的站姿,緩慢提起一只血肉無存、剩下白骨的手掌,鮮血浸透袖子,顫顫巍巍的手掌,朝前伸出。

  請出拳。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42:23

番外篇 第25章 到京師

  陳平安抬起左手,攥拳,右腳後撤一步,重重跺地,拉開一個拳架,是那學自藕花福地的校大龍,人身脊柱作金石顫鳴,一股純粹真氣驅使骨骼震動不已,骨骼牽扯肌肉,肌肉帶動氣血,氣血再反哺經絡。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抬臂,一撤步,陳平安卻是融合了六種樁架,悉數熔鑄一爐。

  陳平安再不刻意遮掩自己的巔峰意氣,渾厚無匹的拳意如洪水決堤,洶湧流瀉到了雪白神台之上,層層漣漪瘋狂向外擴散,瞬間蔓延到了神台之外,以至於周邊無雲的青天,如一把古鏡被清水反復衝刷。

  從樁架起勢到拳意流轉,陳平安沒有任何的遮掩,彷彿就是一部無字拳譜。

  後世想要師法此拳者,只管學,只管記錄和模仿,只管瞪大眼睛好好瞧著。

  所遞之拳,正是一往無前的神人擂鼓式。

  兩只青色袖子,鼓蕩如橐龠,獵獵作響。

  遠古武學,是兵家初祖姜赦一手創建,功莫大焉,開闢出了有別於神通和術法的第三條道路。

  若說這位古巫,象徵著遠古武學領域的一座孤峰,代替姜赦坐鎮那座武道之巔的陳平安呢?

  那就有請遠古武道。

  接下此拳。

  旁觀者只見那處雪白境界中,筆直一線前衝的青色身影,竟是直接將一座近乎道無缺漏的神台給切割成了兩半,緩緩墜向大地。

  體內氣血翻湧如沸的古巫站在原地,視線模糊,身上那件麻衣化作齏粉,整張臉龐瞬間血肉消融,身軀裸露出白骨,倏忽間化作灰燼,簌簌而落,魂魄搖蕩,亦是隨風消散。

  一拳過後,肉身強橫的古巫如荒原的一朵野花,花開花落在彈指間。

  但是古巫好似將畢生所學的武學造詣,全部的精氣神,毫無保留,都澆築在了一條手臂之上,都給予了這軟綿無力的一拳,輕輕砸在了那位青衫男子的面門上。

  好像有一股執念在支撐著這位古巫,他不但接下此拳,也要還手一下。

  不知是自身拳意過於鼎盛使然,還是挨了古巫這一拳的緣故,陳平安隨之髮髻散亂。

  一襲青衫,披頭散髮,神色自若,光著腳,獨自站在雪白神台之上。

  陳平安撫平兩只袖管,再一卷袖子。

  同時以無形拳意牽扯住斷為兩半的神台,讓它們不至於直接砸向大驪京畿地界。

  再環顧四周,陳平安現學現用,先前即便學了劉羨陽的夢中遞劍術,卻一直成效甚微,但是今天與古巫一場問拳,就有了另闢蹊徑的想法,觀想起那位白骨道人的容貌,略顯混沌一片的心湖天地之內,火光熠熠,如同點燃一炷香,香霧裊裊,懸起了一幅畫像。

  這就是先前與這晾衣架實實在在問過數拳的好處了。

  否則單憑粗略看過幾眼的觀想之法,斷然無此效果。

  一拳傾斜向海陸接壤處的地界,頃刻間,動靜就如將一串爆竹丟擲腳下雲海中,雷鳴陣陣。

  按圖索驥,可惜依舊未能抓住真身。

  無妨。

  陳平安再伸手,五指如鈎,輕輕往回一拽。

  竟是直接將坐於獨木舟的白骨道人從一處光陰長河漩渦內拽出。

  大吃一驚的白骨道人伸手按住船舷,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本座已經主動退讓,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陳平安的拳意,不但將分成兩半的神台給維繫在青天之上,甚至猶有餘力,將它們重新合攏。

  早年若有這等手段,在俱蘆洲遺址之內,何必扛著那口藻井亂跑呢?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我本就是要你死,你能不死還是如何?」

  白骨道人陰惻惻,斜眼那頭依舊圍城的巨狐,「為何留她性命?偏與本座不對付?」

  陳平安一笑置之,也懶得解釋半句。

  你要是先去了蠻荒,以看待莊稼地的眼神看待人間,視天下若砧板,萬物皆魚肉,也就隨你,開心就好。

  在這浩然,尤其是大驪版圖境內,還敢如此心態,那就是道友嫌命長了。

  陳平安一抬臂,示意小陌可以收起那條劍光。

  沒有任何猶豫,小陌心念微動,駕馭那條璀璨劍光立即退回灰蒙山的螺螄殼道場。

  青丘舊主則是再次炸毛。

  這副骷髏架子好生歹毒,竟然想要拉她一起下水?

  她那人形容貌的陰神,輕輕眯起一雙丹鳳眸子,心中大恨。

  貓在牆垛裡邊的貂帽少女,細細嚼著喜糖,笑嘻嘻道:「吃糖吃糖,消消氣。」

  青丘舊主能夠從大驪京城得到的言語、心聲內容,畢竟有限,她確實好奇為何陳平安單單對自己……還算客氣。古巫已經身死道消,不過殘餘魂魄好像被他歸攏在了袖子裡邊,緊接著就是強行將三院法主逼出隱匿之地,重新對峙。

  她的出竅陰神,拎著那只綉袋,心神有些狐疑不決,難道是他想要招徠自己,好讓落魄山得一臂助?

  謝狗笑呵呵道:「你們初來駕到,有所不知,我們山主是出了名的憐香惜玉。」

  青丘舊主將信將疑。

  白骨道人自有隱憂,更是疑惑,既然是不死不休的處境,對方卻不著急遞拳,到底在等什麽?

  此人方才那兩手稀奇古怪的拳法?劍術?尋找自己的蹤跡,確實極為神通廣大,匪夷所思了,但要說要想憑此傷及自己大道根本,非是他妄自尊大,確是對方癡心妄想了。

  白骨道人揪心不已,被牽著鼻子走的滋味,委實憋屈萬分,遙想當年,哪裡遭受過這等羞辱?

  竹素嘆為觀止,她愈發好奇一事,白衣曹青衫陳之間的第五場問拳,到底誰輸誰贏?!

  劉叉卻要直截了當很多,以心聲與曹慈問道:「跟現在的陳平安對上了,你們勝負如何?」

  曹慈笑道:「真正打過才知道。」

  老聾兒就沒有往竹素、徐獬那邊湊,跟這些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的劍仙,也沒什麽可聊的。

  需等謝首席發號施令,他這次席才好出手。

  老聾兒當然也看到了群山之巔那邊的白衣青年。

  當年少年曹慈在城頭結茅,因為與老大劍仙當鄰居,老聾兒偶爾參與議事,是與曹慈見過兩面的,那會兒老聾兒還覺得這位容貌、風采如自己年少時差不太多的外鄉人,跟寧丫頭是最為般配的一個了,奈何他們雙方皆無此心,只聽說寧丫頭去了一趟外邊,返鄉之後便經常發呆。

  老聾兒當時便知不妙,猜想寧姚她定是被浩然天下那邊的某人給騙了?

  後來等到一個背劍少年過了倒懸山,大搖大擺來到劍氣長城,老聾兒便立即走到牢獄門口,偷摸看了城頭那邊幾眼。

  當時還擔任隱官的蕭愻也在老聾兒身邊。

  老聾兒哀嘆不已,總覺得好白菜給豬拱了。

  羊角辮小姑娘卻說是她心目中的「天仙配」。

  老聾兒不理解,只當是隱官蕭愻的正話反說。

  一場連綿暴雨,路上泥漿四濺,老聾兒獨自站在道旁,為了不顯出修士身份,變幻出一把雨傘,裝模作樣撐著。

  附近有幾撥相熟的同鄉攤販,合力搭了個簡易的棚子,在裡邊賣些價廉物美的雜貨、吃食。

  老話都說大雨不久,今兒這場暴雨倒是個強脾氣,完全沒個停歇跡象。

  黃豆大小的急促雨點,劈裡啪啦砸在棚子頂上。

  由於這場暴雨的緣故,入城的隊伍就慢了些。

  一個正在烤餅的年老攤販,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與棚子外邊的老聾兒吆喝道:「老倌兒,這邊,來這邊躲躲雨。」

  老聾兒與那攤販道了一聲謝,進了棚子便停步,轉身合攏雨傘,朝棚子外邊甩了甩雨水。

  要了兩張熱騰騰的烤餅,卷在一起,再跟旁邊攤子打了二兩土燒,棚內桌凳都坐滿了臨時歇腳的客人,老聾兒就腋下夾著那把雨傘,蹲在不會擋路的棚子邊緣,一手端酒碗,一手卷烤餅,吃喝起來。

  有幾個活潑的孩童,撐著老舊的油紙傘,探出腳去,在外邊踩水耍。

  他們身上的衣服,縫縫補補,不是過於寬鬆了,就是過於窄袖窄褲管了。

  卻也不耽誤他們童真童趣,苦中作樂。不過估計等到他們的長輩忙碌完了手頭生意,免不了被駡幾句,甚至是挨頓揍。

  歸還空碗,老聾兒從袖子裡邊掏出一只乾癟的錢袋子,摸出一把銅錢,打算與兩位攤販結帳,老聾兒剛要開口詢問價格,不曾想那攤主連忙擺擺手,「老倌兒,不收錢,都是送的。方才喊你進來躲雨,又不是要賺你的錢,買賣不是這麽做的。都是出門在外的人,各自行個方便,算得什麽事。」

  老聾兒也不堅持,將銅錢放回錢袋,錢袋收入袖中,笑道:「老哥宅心仁厚,必有晚福。」

  「這算啥子厚道哦。老倌兒是讀書人吧?」

  「老哥這是去京城裡邊支個攤子做買賣?」

  「對啊,白雲觀、花神廟這幾處,未必搶得著好位置,那就在西邊城尋一處廟會擺攤,那小崽兒他爹,在永泰縣的縣衙戶房當差,也能順便瞅幾眼,小崽兒玩心重,每次去衙署看他爹,總要摸一摸官廄裡邊的馬尾巴。他爹在那邊人緣還算好,加上那些官老爺脾氣好,也就由著小崽兒玩耍。」

  「謔,出息大了,吃皇糧的官差老爺,了不得,我可聽說永泰縣和長寧縣的縣令,官品老高了。」

  年老攤販曉得合不攏嘴。

  老聾兒對寶瓶洲山上的門派仙府,極不在意。比如曉得長春宮,也只是饞那長春釀,聽說正陽山,只是因為山主去那邊鬧過,知道神誥宗,無非是好奇那座清潭福地的獨特物産。

  大概是幹一行愛一行的緣故,既然曾經當過皇帝老兒,老聾兒便對浩然官場還是門兒清的。

  什麽金甌永固,歷朝歷代的皇帝,都要投金龍玉牒入水……老聾兒聽說就有些不幹人事的山澤野修,專門靠此事發橫財,朝廷才放,他們就偷。

  道路上,一支支車隊首尾相接,一輛馬車廂內隱約有士子正在背誦科舉範文的聲音。

  大驪科舉,尤其是會試,一向以嚴苛著稱,除了詩詞文章,還會涉及國計民生的經濟、術算學問,甚至還要談一談武備兵略,即便是讀書人的紙上談兵,總好過一竅不通。連那的,否則到了地方,總是難逃被胥吏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下場。

  今年的京城會試臨時從春闈變作秋闈,舉子們很快便琢磨出餘味來了,估計是皇帝早就想要讓新任國師擔任甲辰年的主考官,成為本屆新科進士的座師?

  所以有很多心思活絡的舉子們,已經開始到處尋找購買或是借閱那兩部印譜,若是字體相似,能否有些額外的青睞?

  雨後放霽,天光顯得尤為明亮。

  老聾兒取出腋下那把雨傘,遞給那個與攤販有幾分相似的孩童,笑道:「小娃兒,送你了。」

  孩子性格靦腆,不敢隨便收下陌生人的禮物,只得看向棚子裡邊的爺爺。

  攤販笑著搖搖頭,孩子也就跟著搖頭。

  老聾兒笑道:「聽說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可沒聽說只許老哥兒與旁人行個方便,不許陌路人送一把不甚值錢的雨傘。」

  年老攤販楞了楞,莫非真是個沒有功名在身、但是喜歡窮講究的讀書人?

  老聾兒說道:「總會下雨的,用得著。」

  攤販與那孫子點點頭,「收下吧,記得跟老先生道謝。」

  孩子這才將那雨傘抱在懷中,與眼前這位老先生道了一聲謝。

  老聾兒點點頭,走向京城那邊。

  在蠻荒,做這種事情會覺得很怪。

  在浩然,這種事情就是一件小事。

  道路上,不知是哪位讀書人率先朗誦起了詩詞,很快就有別處跟隨,唱和連綿,一如雨勢,似有讀書人的講究,例如某人說一句風怒欲掀屋,雨來如決堤。便有別處某人便高聲說出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很快就又有清脆卻響亮的女子嗓音響起,電尾燒黑雲,雨腳飛銀線。接下來又有稚童的悅耳背誦聲,著急忙慌說那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道路上哄然大笑,既有車輛裡邊的,也有馬背上的,還有泥濘道路裡邊的。

  一位老先生掀開車簾子,坐在馬夫身邊,悠悠然說了句不太符合節令的詩句,「城雪初消薺菜生。」

  有那趕考的寒素書生心領神會,立即續上那句「角門深巷少人行。」

  很快就有略顯豪邁的嗓音高聲道:「柳梢聽得黃鸝語……諸位且慢,最後一句,需由我大驪女才子收尾!」

  果真立即就有女子明媚嬌笑道:「此是春來第一聲!」

  緩緩走在路上的老聾兒,倒也曉得這首詩,詩名既不算膾炙人口,也不算如何生僻。

  就叫《到京師》。

  哪怕白景依舊沒有打招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落魄山花影峰的傳道人,一直鬱鬱不得志的劍修甘棠,他突然就想要會一會那位自號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

  ────

  懸在青天高空處,換了一件黃色法袍的白骨道人悶了片刻,它只好拗著性子放低身架,以心聲說道:「陳道友,你我本就無冤無仇,何必撕破臉皮,折騰出個玉石俱焚的下場。細究起來,那件法袍被海上蟊賊搶去,是本座折損嚴重才對,陳道友又有何損失?是也不是?」

  陳平安仰頭望著那位白骨道人,招招手,「不要站那麽高跟我聊天,下來說話。」

  白骨道人差點沒忍住就要爆粗口,當本座是那三歲懵懂無知的市井稚童,不曉得與一位十一境武夫近身「閒聊」的後果?

  一氣之下,便有牽引異象的道法顯化,只見這尊三院法主的道身金光流轉,五六百座氣府,皆有動靜,顯現出其中數量頗為可觀的本命物,共同組成了一座星羅棋布的金色天地,各色本命物法寶散發出來的奇光異彩,一點點滲出那件品秩不高、無法遮掩景象的黃色法袍。

  陳平安眯眼微笑。

  讀書多而不知化用,容易被譏諷為兩腳書櫃。不曾想這位白骨道友,還是一座兩腳寶庫?

  先前按照鄭居中在夜航船的說法,在那條光陰長河之內,能夠維持道身不作劫灰就已經相當困難,這位三院法主好手段,想來除了它自身道力雄厚之外,猶有那條獨木舟別有造化的緣故?

  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氣息變化,白骨道人只覺滲人,背脊發寒。

  只因為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白骨道人自己就有,相信劍修白景也會有。

  就是某位饑腸轆轆的遠古道士,遊歷天下,橫行四方,終於瞧見了一份堪稱大補的大道資糧,殺心一起,就要進食!

  果不其然,姓陳的那厮已經出拳,身形拔地而起,雪白神台隨之一墜,降低了百餘丈高度。

  白骨道人迅速一抬起極為寬大的法袍袖子,遮在身前,宛如在青天掀起一道黃色帷幕,再以心神駕馭那艘獨木舟渡水,驀的斂了蹤跡,消逝不見。

  陳平安眼神炙熱,笑道:「來都來了,就別走了。」

  與那古巫問拳,是兩位純粹武夫之間的砥礪武學。

  與這白骨道人過招,單純是要讓它把命留下,豈能一樣。

  冥冥之中,一線牽引。

  竟是早就斷了拳、竟然重新續上的神人擂鼓式。

  光天化日之下,十一境武夫的手段,一覽無餘。

  崔誠傳授的神人擂鼓式,在已經躋身十一境的陳平安手上,又有了一番驚世駭俗的變化。

  先前這一拳招,需要拳拳相銜接,不斷層層累加拳意,但是現在的陳平安,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人身天地之內就率先「出拳」,如編訂書頁,變為一冊,重疊為一拳。

  就像老人當年在竹樓教拳,偶爾會有些不同尋常的失落情緒。

  只因為崔誠苦心鑽研而出的諸多拳招,氣魄再大,意思再高,終究只是止境武夫的體魄,未能完整體現出拳招的威力,不是拳不好,只因為我崔誠境界太低,才無法讓人間武夫瞧見真正的恢弘武道,到底高在何處!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個數字。

  二十七。

  掐訣不停的白骨道人,一副替死化身,當空轟然炸開。

  在別處,白骨道人的真身繼續駕馭獨木舟,在拳意濃稠的天風雲海中漂泊不定。

  披髮、光腳的陳平安欺身而近,飄然落在獨木舟之上。

  三十六。

  一艘獨木舟與那神台下場類似,被撕扯成兩截。

  白骨道人身上那件黃色法袍已經粉碎殆盡,懸空而停,伸手抓住船頭在內的半截獨木舟。

  站在另外半截獨木舟之上的一襲青衫,瞬間七竅流血,十一境武夫的體魄,竟然臉上也出現了數以百計的細微裂紋,右手青筋血肉翻轉,絞在一起,觸目驚心。

  見個姓陳的,好像被這一拳給打懵了,抬起那條骼膊,正在低頭看去。

  白骨道人心中暢快,大笑不已,「只會擺弄拳腳的匹夫,滋味如何?還敢不敢遞出第三拳……」

  陳平安抬起頭,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神通不弱的白骨道人,有意思,竟能均攤拳意。

  再無先前做掉白骨道人便能撈回本的盤算和雜念,甚至連殺心都無,只是轉為一種更為純粹的……猙獰和熱烈。

  一拳遞出於天地間,就該身前無敵手!

  既然你剛好在眼前,哪有不出拳之理?

  老子倒要看看是你藏藏掖掖的十四境修士體魄更牢固,還是十一境武夫的體魄更加扛揍!

  七十二!

  拳意滿青天。

  白骨道人心急如焚,不可理喻的莽夫,這厮瘋了,當真瘋了。

  一拳過後,天地清明。

  披頭散髮的陳平安懸在高空,一身拳罡便是凡俗也能肉眼可見,如日中天。

  他斜眼望向天幕一處,扯了扯嘴角,白玉京的龐鼎老賊,可曾看清楚了?

  ────

  陳平安倒是沒有誤認為白骨道人就此隕落,這幾位不速之客,丟出長戟入海的無名道人,還有作為狐族共主的青丘舊主,他們都是跌了境的。表面上看,白骨道人亦是如此,但是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不必山主提醒,或是白景催促。

  獨自走在大驪京城外邊官道上的老聾兒,主動出劍了。

  而且是同時祭出那兩把大道相克的本命飛劍。

  其實老聾兒心知肚明,陳山主早先幾拳如演練,分別示以大道左旋、右旋,既是給那位古巫看的人間嶄新武學,更是給他這位次席供奉看的……一條劍道。

  天地間難道還有比大道旋轉更加唯一的存在嗎?既然可以,劍修甘棠的兩把本命飛劍,豈會沒有機會從相克轉為相生?

  即便如此,心領神會,對陳平安頗為感激,可老聾兒當時還是不願意遞劍。

  吾心豈能不自由。

  老聾兒就像一個有潔癖的,他想要自己為自己找到一個純粹的理由,可以很大,可以極小。

  由自己的劍心讓道號龍聲的蠻荒劍修甘棠,傾力與強敵遞出一劍。

  約莫是第一次同時遞出兩把飛劍的緣故,劍光流轉,總給旁觀者一種略顯生澀的感覺。

  兩條劍光所至的地界,一片黑,一片白,如雲海似雨幕,黑雲如龍爪,白雨如棋子。

  老聾兒一步縮地山河,揀選了京畿某地的一座小山坡,駕馭兩把飛劍,在天空縱橫交錯。

  果然不出所料,只是祭出飛劍而已,就會折自身道行,不過老聾兒反而異常劍心清澈。

  一袖子將那雪白飛劍打落回地面,再以半截獨木舟敲打如墨蛟翻空的第二把飛劍。

  老聾兒腳下的山坡瞬間如爛泥散開,站在凹陷的土坑裡邊,重新駕馭飛劍殺敵,不忘抬頭說道:「落魄山次席供奉,跳魚山傳道人,劍修甘棠,與這位前輩隨便抖摟幾手劍術。」

  再度被迫現出身影的白骨道人,不斷將那兩把如附骨之疽的飛劍打退,它咬牙道:「一個個的,憑恃些許拳法劍術,一意孤行,那就怨不得本座大開殺戒了。」

  它俯瞰那道路上的芥子身影,又他娘的是個劍修。

  先捅了本座一劍,再擱這兒報身份、道號和山頭?

  這場從天而降的「熱鬧」,除了青丘舊主這撥入局的,還有一批或公然現身、或遮掩蹤跡暫作壁上觀的。

  京城內的封姨和蘇勘兩位遠古神靈,身在螺螄殼道場卻遞出一劍的小陌,往死裡攮那狐媚子一通的白景,站在京畿崖畔、隨意攥劍在手的劉叉,在城外官道旁邊等待消息的老聾兒,同樣是飛升境的劍仙徐君,以及剛剛躋身仙人境的竹素。

  當然還有陳平安和曹慈,這兩位十一境武夫。

  陳平安轉頭望向青玄洞那邊,瞧見那兩道身影,有些意外。

  竟然是鄭居中,也無法判斷是真身,抑或是陽神、陰神莅臨此地。

  他身邊跟隨著那位白帝城閽者,越女劍術一脈的鄭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外天幕那邊又有動靜。

  白骨道人瞬間道心大震,察覺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大道氣息。

  它心如刀絞,呆呆抬頭只見天幕那邊,有一尊形容模糊、虛無縹緲的高大道士法相,身後寶相如一輪明月,真身並未跨越天下,只是陰神遠遊出竅,單以一身強橫道力強行「渡水」。

  顯而易見,這位老道士與白玉京和中土文廟都沒有提前打招呼。

  白骨道人驚恐不已,果然是那個臭牛鼻子,落寶灘碧霄洞主!

  那道人一揮袖子,將白玉京覬覦此地的視線給隨意打散。

  再無任何藏拙的想法了,憑藉遠古天庭神通、暫時維持十四境不墜的三院法主,再次遙遙望向一地,片刻之後,它憤憤然,就要遠遁。

  只見從那輪熒熒皎然的明月中,緩緩探出一只潔白如玉的巨手來。

  那巨手主人,單說一個字而已,語氣中充滿譏諷之意的嗓音,霎時間響徹雲霄,「跑?」

  青丘舊主先收攏陰神,再撤掉圍住京城的真身,重新變作一位身姿婀娜的美婦人。

  謝狗調侃道:「阿紫姐姐,作何感想?」

  她倍感無奈,如今人間,好像真不是萬年之前的景象了,總覺天地狹窄。

  她以心聲問道:「剛到的那位,是何方神聖?」

  謝狗笑道:「他啊,大魔頭,頂聰明的人物。」

  青丘舊主疑惑道:「他來這邊作甚?」

  謝狗撇撇嘴,「我腦子又不靈光的嘍,咋會曉得他的想法。」

  不再追問,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那只綉袋,摸出一顆喜糖,放入嘴中嚼了起來,望向懸在天上的那座雪白神台,一襲青衫坐在邊緣地界,意態閒適,男子正在束髮作髻。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光陰牢籠,重見天日,恢復了自由身,這一遭寶瓶洲之行,各有所求,見一不見一,好像都沒有那麽重要了。到京師,朝天闕,見青衫。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43:30

番外篇 第26章 青問白

  那只從明月中探出的瑩白巨手,一把攥住瘋狂逃竄的白骨道人,就跟拎住一隻小雞崽兒似的。

  這位方才還揚言要大開殺戒的三院法主,甚至沒有與那巨手主人鬥法一番的心思,只是苦苦哀求道:「碧霄前輩饒命。」

  老觀主淡然道:「神仙難勸找死鬼。何況貧道算什麽神仙,籍籍無名的一截朽木罷了。」

  白骨道人驚恐萬分,「懇請碧霄前輩明說晚輩罪責所在,晚輩一定改,一定痛改前非。」

  言語間,這位堂堂十四境修士的魂魄,好似被那隻大手給硬生生擠壓出道身,一張張扭曲面孔,變幻不定,陰神如飄帶,虛無縹緲。

  雖說白骨道人當下的十四境,用了神通秘法,很是有些水分,再加上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的一條獨木舟,被那姓陳的以蠻力打成兩截,導致道果有漏,便弱了氣勢,可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如果不是那老道突兀現身,跨越天下而至,以白骨道人已經打出凶性的一貫路數,真就要趁著十四境還在的關頭,興風作浪,將這大驪國境攪上一攪,折騰個支離破碎才肯罷休。

  不見那三院法主的任何精妙道法,只聽聒噪。

  老觀主微微皺眉,這厮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白骨道人哪有半點桀驁不馴的風采,依舊是一味低聲下氣,懇請碧霄前輩網開一面。

  人間屈指可數的那幾位「老十四」當中,東海觀道觀的這位老觀主,可能是最沒有山上聲望的一個,但是白骨道人這撥道齡足夠悠久的蠻荒大妖,哪怕包括劍修白景在內,對上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她當年不也收斂許多?只是在落寶灘地界邊緣停步,絕不入境?

  「自出洞來無敵手」,是說這位老道士的道力強弱。

  你當然可以說是溢美之詞,也千萬別讓老道士聽了去。

  只因為後半句的「能饒人處不饒人」,早已經講清楚了這位碧霄洞主的行事風格。

  老觀主譏笑道:「貧道小門小派的,就沒有攢下幾個道理,能夠讓貧道擺闊,出了道場到處送人。」

  白骨道人神色淒涼,慘也慘也,吾命休矣。

  城外道上,變幻人形的青丘狐主,先掐訣以古禮與那碧霄洞主致敬,再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儀態,與那天幕姗姗然施了個萬福。

  只因為她在地仙之時,曾經被兩頭大妖聯手追捕,實力懸殊,她一路逃亡,險象環生,只得往那落寶灘流竄,尋求庇護,雖然當時碧霄洞主並未現身相救,但是那兩頭大妖盤桓數日之久,最終還是識趣離開了,並未越雷池半步,不敢將那頭看似唾手可得的騷狐狸給拘押回去。

  老觀主也不理睬地上那隻小白狐的示好,只是遙遙盯著那位三院法主,神色不悅,皺眉道:「你這厮休要演戲,速速逞凶鬥狠一番,貧道還要著急回去觀內煉丹。」

  白骨道人此刻竟也不覺咄咄逼人了,只是苦苦哀求,連連告饒。

  徐獬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饒是劉叉,都要覺得這位老道士說話真豪橫,極有嚼頭。

  坐在雪白高臺的陳平安,已經挽系好髮髻,袖手看山河,青綠淺絳,美不勝收。

  至於老觀主那句話,看似自嘲,實則有的放矢。

  陳平安反正就當沒聽見,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挑中了京畿一處空曠地界,要帶著腳下神台一起緩緩落地。

  順便瞥了眼京城之內,袁大劍仙好像十分心急,估計是怕那尊三院法主的真身,給老道士不小心捏碎了。

  陳平安只好與老觀主遙遙密語一句。

  老觀主置若罔聞,也不說行或不行。

  陳平安再次習慣性一卷袖子,駕馭起那些古巫用以祭祀酬神的遠古重寶,零零散散,怎麽都得有個三十幾件,想要悉數收入囊中,結果就尷尬了,忘記了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又豈是一位一境大修士能夠擁有的手段,導致一連串價值連城的古物在袖邊磕碰不已,哐當作響。

  好在陳宗師依然神色自若,以一線拳意牽引諸多法寶,懸空繞成一圈,緩緩旋轉起來,假模假樣在那邊一一勘驗品秩。

  曹慈忍住笑。如此臉皮,自己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找回場子,好像也不容易?

  竹素都要替隱官臊得慌。

  攥劍在手的劉叉,與陳平安心聲一句,得了結果,確定不必留在此地繼續觀戰,他便率先御劍返回黃湖山。

  老聾兒已經收回了兩把本命飛劍,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恍惚千載複千載,一顆劍心何其沈淪,蠻荒家鄉,劍氣長城,浩然異鄉,一路顛沛流離,終於終於,吾在雨後見道矣。

  老聾兒安撫住本命竅穴內兩把「衝出去門去找它幹一架」的飛劍,穩了穩心境,一一梳理體內被飛劍引發的兩股天地靈氣,各自蘊藉有截然不同的大道真意,老聾兒曉得輕重利害,就像治水,也不去堵它們的前路,反而主動打開諸多洞府,引導兩股磅礴靈氣的輾轉、升降,浮沈。

  做完這份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課業」,老聾兒心境豁然開朗,一如雨後的視野景象。

  小土坡被他踩出一個大坑,想著總要與大驪衙門通報一聲,該賠錢就賠錢,該錄檔就錄檔,總要有個說頭,清清爽爽。也不是隱官當了大驪國師,自己是落魄山的新任次席就能如何如何的。

  老聾兒散出些許神識,視線落在一地,位於三十里外的一座行亭,以心聲笑道:「二位可是刑部官員?」

  不得不承認,大驪「官員」,膽子是真大。擱在蠻荒,敢這麽主動靠近一位大修士,不是找死是什麽。蠻荒天下,尤其是成名已久的大妖,哪有「錯殺」一說。

  兩位修士自報身份,分別來自刑部巡檢司和勘磨司,前者還是一位擁有二等無事牌的供奉。

  他們當然清楚「劍修甘棠」的落魄山譜牒身份,只是職責所在,近期他們負責這片地界的修士動向,先前真境宗仙人劉老成鬧了那麽一出,他們壓力就大了。

  哪怕國師府那邊不追責,皇帝陛下也未說什麽,但是刑部和北衙豈敢不當回事。

  老聾兒縮地山河,徑直到了路邊的行亭,也不入內,從袖子裡邊摸出一只錢袋,摸出一顆雪花錢,輕輕丟給裡邊的修士,老聾兒不忘提醒一句,「壞了那邊的土地,你們跟當地縣衙問詢,幫忙算一算價格,多退少補。」

  兩位刑部供奉面面相覷,落魄山的劍仙,都是這麽脾氣古怪的?

  京城外城,謝狗繼續貓在牆垛裡邊,伸手指了指那片給狐爪掀翻的田地,嚼著喜糖,含糊不清道:「先前跟你說賠償田地的銀錢,不是玩笑話,我們山主心眼可小,跟碧霄道友是一個路數的,所以他們才會投緣。」

  青丘舊主點點頭,小錢。

  謝狗搖搖頭,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教你怎麽為人處世入鄉隨俗呢,就是不上道,還是欠攮。

  凡俗可以論跡不論心,在寶瓶洲,你上了山,修了道,成了仙,大驪便要與你論跡又論心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白景,是不是這會兒想要撤出寶瓶洲,已經來不及了?」

  謝狗朝那神台那邊抬了抬下巴,「我說了又不算數的嘍,你自己問他的意思唄,我們山主極講道理的。」

  青丘舊主苦笑道:「沒有看出來啊。」

  謝狗翻了個白眼,婆姨真不會說話,還得練練。

  其實不難,丟到落魄山去,與朱老先生聊幾次天,再跟賈老神仙喝幾頓酒,估計就能出師了。

  青丘舊主以心聲問道:「碧霄前輩為何出手?」

  當年在那落寶灘邊界,僥倖脫身的她退出那條界線,誠心正意,朝那碧霄洞方向伏地叩拜,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謝狗揉了揉貂帽,她也是費解,要說碧霄道友單純是為了給小陌出氣,當然是個緣由,可其實是說不太通的,她太清楚小陌跟碧霄洞主的各自脾氣了,都是死強死強,一根筋至極的。

  要說哪一方願意開口,直說我即將有一場生死難料的厮殺,需要對方相助,幫忙壓陣。

  或是需要對方幫忙閉關一場,尋個值得托付大道性命的道友護關,都是對方的不二人選。

  但要說對付一個三院法主,小陌問劍也好,碧霄洞主問道也罷,都不至於,旁觀即可。

  謝狗想了想,給出一個猜測,「估計是這位三院法主早就招惹過碧霄道友,有舊怨,剛好被抓了個現行。」

  猿蹂棧青玄洞那邊,等到鄭居中一現身,氣氛就瞬間凝重起來。

  徐獬、竹素他們是不宜也不敢與之客套寒暄,劉叉是懶得說話,跟鄭居中這種人物,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只有曹慈開口笑問道:「鄭先生怎麽來了?」

  鄭居中微笑道:「需要趕來這邊,先看看師父的態度和立場,可以的話,順便撿漏。」

  曹慈疑惑道:「青主前輩也在附近?」

  鄭居中點點頭,他的師父正在一個不遠不近的沿海地界,遊山玩水,娛目養神。

  此刻陳清流身邊除了謝石磯,還有一個剛剛參加過猶夷峰喜宴的老飛升,流霞洲荊蒿。

  青衣小童心目中的荊老神仙,屬於早早領了一道法旨,前去覲見青宮山的真正主人。

  鄭旦看了眼一直袖手旁觀的青裙女子,以心聲問道:「是她?」

  鄭居中笑道:「不然?」

  那位比旁觀者還要更加鎮定的青裙女子,沒有阻攔大戟男子的自行兵解,不作任何彌補手段,任由一副肉身消融於天地間,也沒有阻攔青丘舊主的圍困京城,沒有插手陳平安跟古巫的演武,更沒有阻攔陳平安跟三院法主的各展神通。

  她只是反復的,仔細看著這座嶄新天地的人間萬態。

  鄭旦轉移視線,見那被碧霄洞主隨意捏在手中的白骨道人,她笑道:「怎麽感覺這副白骨,做事毫無章法可言?」

  鄭居中說道:「脈絡不顯,才覺混沌。」

  鄭旦好奇道:「懇請鄭先生為我解惑。」

  鄭居中說道:「你只是受邀擔任白帝城閽者,認真練劍,耐心尋求合道之路就是了。」

  鄭旦無奈。

  鄭居中其實清楚那位三院法主的想法,不過牽涉到了自己的傳道人,總要為尊者諱幾分。

  第一,尋找新盟友,重整旗鼓,圖謀千秋大業。比如立教稱祖,先掂量掂量陳平安的實力,弱了,順手殺之,夠強,就邀請陳平安當那副教主。

  第二,看看能不能同時拉攏青丘狐主幾位,靠著隱蔽的十四境,締結盟約,重建道場,自然是以它為尊,若是青丘舊主或是誰不識趣,嚼了真身,吃乾抹淨便是,還能延長十四境道力的光陰,甚至是以它們的大道舊有脈絡,架起二、三座合道長橋,為將來陽神與陰神的合道之路做好鋪墊。

  第三,赴約。

  萬年之中,能夠將一條光陰長河視若遊覽景點的得道之士,能夠與那位擔任閽者的遠古神靈互不打攪的人物,恐怕就只有他的師父,擁有那把本命飛劍的陳清流了。

  陳清流溯流趟水之時,一定是見過三院法主的,說不定雙方還達成過某種心照不宣的密約。

  大戟男子來此,目的簡單,就是為了見一眼「悠悠八千載之後、猶能存名於人間」的陳平安。

  古巫一同來此,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或者周密,到底是不是那個「一」的轉身,答案是否。

  青丘舊主是擔心萬年之後的世道,雲波詭譎,與幾位知根知底、相熟已久的「道友」結伴而行,不至於落個見光即死的下場。

  只有三院法主,野心勃勃,想要選址某地,立教稱祖。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是小覷了一個「忍」字功夫。究其根本,天時地利道心道力皆不濟事使然。

  陳平安跟謝狗打了聲招呼,來這邊幫忙收攏古巫遺留下來的寶物。

  不是信不過老聾兒,而是相信謝狗的「手氣」更好。

  貂帽少女立即從牆垛中間站起身,躍躍欲試,搓手道:「得令!」

  見那騷狐狸還杵在原地,謝狗瞪眼道:「楞著幹啥?」

  青丘舊主猶豫道:「我去那邊作甚?」

  謝狗埋怨道:「瞧你那股彆扭勁兒,只要是注定睡不著的,就不曉得如何打交道了是吧?」

  青丘舊主只好跟隨謝狗一起去往神台落地的京畿地界,現身於雪白境界之上。

  見到謝狗,陳平安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腳下神台是否能夠縫補回去。

  謝狗趴在斷為兩截的神台縫隙邊緣,彎曲手指,輕輕敲擊一番。挪個地方,繼續趴著查探。

  陳平安蹲在一邊,耐心等待結果。

  謝狗抬起頭說道:「不成嘞。」

  陳平安雙手籠袖,試探性問道:「都沒有重新煉製為一的半點可能性啦?多花點錢,不計代價。」

  謝狗沒好氣道:「山主,這會兒開始曉得心疼了?」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難得痛快出拳一次,有些忘乎所以了。」

  謝狗呵了一聲,「哎呦喂,只是『有些』呀?我看山主出拳,威風得很呐。」

  陳平安伸手按住貂帽,微笑道:「跟我顯擺一籮筐的虛詞?怎麽跟山主說話呢。」

  謝狗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習慣了行文著書嘛,語氣助詞也是相當重要的。」

  他們也無所謂是不是將那青丘舊主給晾在一邊,是不是不夠禮數。

  謝狗站起身,將那些寶物一一過手,收入袖中,代為保管。

  她先讓陳平安和青丘舊主都移步去旁邊半座神台,她再重新蹲下,伸出手掌,貼住神台,眨眼功夫,站起身,挪步到陳平安身邊,謝狗伸手虛托一下,說了個「起」字,那半座本已凝練至極點的神台,竟是頃刻間變作了手掌大小的袖珍之物,被謝狗拿在手中,宛如一方雪白素章。

  青丘舊主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白景,真是術法駁雜,明明已經跌境至玉璞,尚能如此隨心所欲神通造化?

  謝狗先將「素章」拋給山主,她再擺擺手,示意他們都別礙事,蹲下身,她準備繼續煉化剩餘半座神台。

  陳平安勸說道:「這半座就不著急煉化了,反正也不怕遭了蟊賊。」

  謝狗頭也不抬,臉龐抽搐,冷汗直流,語氣卻是淡然道:「哪有做事做一半的道理,不像我。」

  陳平安單手托起那方素章,點點頭,眼角餘光卻是在青丘舊主身上。

  此刻確是謝狗最為虛弱之時,道友不妨試試看?

  青丘舊主頓時氣急,羞惱不已,白景,這就是你所謂最講道理的山主?!欺負人麽不是。

  陳平安眯眼微笑道:「道友,你貌似暫時也不配我跟你講什麽道理。」

  青丘舊主一雙秋水長眸,霎時間流光溢彩,只是她瞬間便墜了氣勢,撇過頭去。

  謝狗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擦拭額頭汗水,將第二方雪白「素章」丟給山主,哈哈笑道:「如何,小事一樁嘛。」

  一只袖子裝兩方素章還是沒問題的,不過很奇怪,陳平安重新將素章取出,交給謝狗。

  謝狗瞬間了然。

  青丘舊主卻是不明就裡,略過不作深思了。

  他們重返城頭,老聾兒也來這邊碰頭,當然不是什麽邀功,而是跟山主提出「辭呈」,要趕回花影峰。

  陳平安疑惑道:「不先去拜劍台閉關一場?」

  老聾兒搖頭說道:「又不是合道,需要什麽閉關,我可以一邊為人傳道一邊自行悟道。」

  陳平安一時啞然,難得如此愧疚。只是再一想,不對,老聾兒是謝狗喊來的,跟我無關。

  謝狗竟是取出一摞秘制符籙,放入嘴中直接嚼了。

  青丘舊主嘆息道:「千不該萬不該,三院法主不該招惹碧霄前輩。」

  謝狗隨口說道:「謬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儒家道統很早就提出了「三世說」,專門講那亂世,升平世,太平世。

  老觀主的大道根本,是與人間大勢息息相關、緊密相連的,世道好,道力就跟著水漲船高,世道差,老觀主的大道折損於無形,所以這位藕花福地觀道觀的道人,才會成為那個最在意「人間小事」的存在。

  登天一役結束,遠古統稱為道士的諸族煉師、書生和劍修們,死的死,傷的傷,不然就是像白景、小陌這樣沈沈睡去。

  大概那才是一段「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的慘淡歲月。

  蠻荒老祖忙著打造托月山,被陳清都在內三位劍修問劍一場。大妖初升構建那座英靈殿,朱厭挑棍敲碎群山,仰止占據曳落河,在那之後,才有了緋妃他們這撥王座大妖的崛起,有了仙簪城這類存在。

  登天一役之後,蠻荒大勢穩固、道場林立之前,在這期間,就給白骨道人這樣擅長藏拙的「後起之秀」,有了不可一世的可趁之機,放眼人間無敵手的滋味,好不痛快,做事說話就愈發隨心所欲,白骨道人還算略好幾分,算是道心最為隱忍的那一小撮,即便如此,白骨道人還是莫名其妙遭了殃,在偷摸追求十四境的緊要關頭,挨了一記要了半條老命的淩厲道法。

  原本合道一事成與不成,在五五之間,結果就是整座道場都被削平,這位三院法主可謂狼狽不堪,呆坐在一張破敗蒲團上邊,四周塵土飛揚,辛苦經營之久的千年道場悉數化作廢墟。

  它的渾身血肉也在方才一瞬間消失殆盡,堪堪護住了魂魄與一副骨骼。

  悲慟萬分之餘,思來想去,它都不曉得此等形若天劫的無妄之災,出自哪位仇家之手。

  它咒駡不已,駡過之後,撲倒在地,大哭起來。

  就在此時,漫天塵土中,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長髯道士,譏笑道:「擱這兒哭喪?」

  它立即坐起身,心弦緊綳起來,猶豫再三,開口詢問一句,「道友是路過此地?」

  怕就怕是那不對付的強橫之輩,早早在遠處躲藏,暗中等待出手機會,如果合道成功,當然不敢觸黴頭,道賀幾句都絕不會有,自會識趣遁走了,否則落在新十四境手中,本身便是最好的賀禮。

  不曾想那老道人搖頭說道:「不是路過,貧道正是找你來的。」

  三院法主站起身,磨牙道:「道友是何緣故,壞我合道大業?!」

  老道人說道:「與道友一般,是自取的道號,同樣是四個字,此外都不曾登天,實屬有緣。」

  它顫聲道:「碧霄洞主?!」

  老道人點點頭,「也不算太蠢,貧道正是來自落寶灘,一個小地方,髒了道友的耳朵。」

  呆了片刻,它撕心裂肺道:「我與碧霄洞主從無仇怨,何苦如此為難晚輩?!」

  老道人咦了一聲,「無冤無仇?那貧道可就迷糊了,道友說自己與貧道是一般德行,不去登天是明智之舉,何必求那死灰復燃、希望渺茫的轉身一途,不如做那劫後余灰,方能成就大道。」

  「貧道就奇了怪了,成不成就大道,是你三院法主說了作數的?」

  「果真如此,貧道就要借道友幾句言出法隨的吉言了,例如讓貧道立地十五境,如何?成了,貧道十五境,拉你一把,還你一個十四境。不成的話,那就別怪貧道送你一程。」

  聽著那些刻薄至極的言論,看著老道人那副充滿戲謔神色的嘴臉,它恨啊。

  它勉強收拾好心緒,問道:「只是一兩句醉酒的胡話,碧霄洞主就要如此行事?」

  老道士淡然道:「誰說錯了幾句話,就要壞誰性命,貧道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也沒有這麽大的臉。」

  它欲哭無淚。

  三院法主本以為此次復出,相信終有一日,要與那臭牛鼻子老道,好好掰一掰手腕!

  再次落到了碧霄洞主的手中,白骨道人的雄心壯志,付諸流水了。

  白骨道人心如死灰,只是驟然間放聲大笑,「總要拉幾個墊背的。」

  再不遮掩十四境氣象,強行現出一尊法相,黑煙滾滾,體內氣府所有大煉之物皆是蠢蠢欲動,它就要伸手捏碎那一輪明月。

  與此同時,法相一手朝地面壓去。

  由此可見遠古大妖體魄之堅韌。

  老觀主不易察覺地搖搖頭,時隔多年,依舊這般冥頑不靈,兩次大劫皆靠躲,又豈能躲得過第三場?

  當年那次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實則這位三院法主本就注定不成,會被天劫碾作塵埃。

  他便等於是救了半死的三院法主渡過一場劫數,還要教這位晚輩道友一個「敬」字。

  此次渡水降臨浩然天下,老觀主依舊是希望他能夠從生死一線之間悟得個「畏」字。

  若是白骨道人果真能夠轉念,將其帶回觀道觀,與那舊識道友一同修行,又有何妨。

  老道士再高高抬起一手,說道:「還要執迷不悟,癡頑到幾時?!」

  白骨道人猖狂大笑,一手撞向明月,一手壓往大驪京城,「仗勢淩人的狗屁道理,臭不可聞,本座今日定要降服了你,當那坐騎,遊走四方,騎乘萬年!」

  老觀主一手捏碎魂魄,卻能不傷真身絲毫,再一巴掌摔在法相頭顱之上,徑直將其打了個稀巴爛。再抖腕,將「一副真身」率先大驪京城,與之同時,一揮袖子,將兩股大道餘韻悉數驅散。

  白骨道人撂下一番狠話,內心實則早已認死,身死道消之際,道人只是看了眼青天明月。

  曾經有一個自稱道號青主的劍修,某次渡水之時,與他約定,將來有機會去人間同走一遭。

  那劍修,卻也勸誡過他幾句,說後世人間,術法精彩,開枝散葉,大有可觀,不可小覷……

  嘿,大道無常。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白骨道人就此消亡,浮光掠影似的來了又走,好像不過是給了看客們驚鴻一瞥,僅此而已。

  青丘舊主神色落寞,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畢竟是一方遠古豪傑就此隕落,宛如石片打水漂。

  青裙女子輕輕嘆息一聲,去了山巔那邊,她與鄭居中點頭致意。

  鄭居中說道:「前輩可以跟鄭旦一起去往蠻荒。」

  青裙女子神色複雜,說道:「信不過如今的人心。」

  鄭居中笑道:「信得過鄭居中即可。」

  老觀主收起月相,斂了一身道氣,卻沒有返回青冥天下的道場,而是落在了大驪京城之內的雨後街面。

  袁化境已經祭出「夜郎」,成功補了最後一劍,多了一位麾下大將,飛升境傀儡。

  接下來一幕,嚇了袁化境、葛嶺他們一大跳,只見從那白骨道人體內蹦出一道道眼花繚亂的寶光,刹那之間,堆積滿地。

  顧璨帶著顧靈驗,位於寶瓶洲西岳海濱,她朝大驪京城那個方向,與幫她脫離天干修士的鄭先生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致謝了。

  鄭居中問道:「曹慈,在看什麽?」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他在看有沒有更高一層的武學境界。

  青裙女子既然心中有了決意,便看了眼城頭那邊的狐主。

  後者猶豫不決,是去蠻荒闖蕩,重建青丘?還是留在浩然,在紅塵萬丈中煉心求大道?

  青裙女子見此情景,也不再言語什麽,跟著鄭居中和那位女子鬼物劍仙,一起離開。

  只是在離開之前,她與那頭戴貂帽的白景笑了笑,謝狗則朝她竪起大拇指。

  青丘舊主喃喃說道:「只希望將來不要後悔今日決定。」

  謝狗說道:「蠻荒那邊,狐族四散,不成氣候,連個宗字頭道場都立不起來,倒是寶瓶洲這邊,有座狐國,早些年間也是作那皮肉生意與狐皮符籙的可憐營生,直到狐國被我們山主收入囊中,就是截然不同的境地了,阿紫姐姐一去便知真假。」

  青丘舊主皺了皺鼻子,朝陳平安那邊嗅了嗅,搖搖頭,神色狐疑道:「白景道友,休要誑我。」

  陳平安自嘲道:「就像一個凡俗,在那油鍋裡翻幾翻,跳入江河裡洗個澡,身上還有什麽氣味?」

  他主動抬臂,攤開手掌,一根金色絲線隱約浮現。

  除了狐國之主沛湘,已經是霽色峰祖師堂供奉,還有真名丘卿的少女她們,都是與落魄山關係匪淺。更何況最早陳平安還曾與白澤和他身邊的侍女,相逢於風雪夜棧道。

  她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眯起眼眸細細端詳,神色肅穆,她同時翹起手指,迅速掐算,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點點頭,秋波流轉,「不意竟是位有情有義的端正郎君哩。」

  謝狗咧嘴笑,對路。

  陳平安黑著臉,「什麽?」

  她一手掩嘴,眯眼而笑,一手輕輕搖晃,嗓音嬌膩言語道:「抱歉抱歉,委實是奴家習慣了這般言語。你們不都說江山易改禀性難移麽,陳道友恕罪個。」

  一旁竹素實在是看不慣狐媚子如此作態,膩歪得很,都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青丘舊主直起腰,眼神幽怨道:「庇護狐國一事,陳道友不早說?!」

  她最是精打細算了,心疼得牙癢癢。

  陳平安微笑道:「青丘道友不早問?」

  道友要是不挨這頓打,長點記性,不管是在浩然,還是去了蠻荒,能消停?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說道:「阿紫姐姐,如今在這邊,要用化名,我有建議,就叫『徐娘』,如何?」

  青丘舊主知曉此說的意味,她倒也無所謂,掩嘴嬌笑,「好的呀。」

  竹素嘖了一聲。

  青丘舊主笑顔如花,轉頭看向這位容貌俏麗的女子劍仙,冷冷清清的氣態,別有一番韻味。

  竹素迅速穩住道心,厲色道:「找死?!」

  青丘舊主捧住心口,咬了咬嘴唇,欲語還休……竹素也不管著這搔首弄姿狐媚子,就要遞劍。

  貂帽少女趕緊站在兩人中間,瞪了一眼浪蹄子,咋回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她老成持重勸架一句,「自己人,自己人。」

  沒眼看這些的陳平安躍上牆垛,只是望向依舊留在京畿山巔的白衣青年,朗聲道:「曹慈!」

  關於曹慈,浩然天下有一場不輸局。押注曹慈必然不輸給誰的修士們,都當是存錢、穩穩噹噹吃利息的,旱澇保收,何樂不為?

  對於陳平安來說,也簡單,老子缺錢!

  曹慈本來就是在等陳平安。

  之所以沒有主動開口,無非是怕自己勝之不武。

  陳平安指了指海上。

  曹慈點點頭。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上升。

  曹慈飄然御風離開山頂。

  一襲青衫掠空往大海,卷起兩只袖子,驟然響起一陣陣雷鳴,倏忽便不見青色身影。

  曹慈緊隨其後,在空中劃出一道雪白軌跡,如白虹掛天,經久不散。

  在海陸接壤之地,青天碧波之間。

  曹慈率先遞出一拳。

  陳平安翻轉身形,面朝曹慈,只是雙手格擋在身前,隨意接下一拳。

  身形如一枝箭矢撞向大海,陳平安光腳踩在水面之上,倒滑出去,一退再退。

  片刻之後,站定於海面的一襲青衫,身後極遠處,層層巨浪相互擁擠,堆積起了一堵百丈高牆,風吹海立。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45:45

番外篇 第27章 陸地

  國師府,頭戴金冠身穿玉袍的宋雲間,依舊手持旱煙桿,一顆道心如釋重負,立即快步走往隔壁院子,看那桃樹,數那桃花的朵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多出了十數朵新開桃花,此時此景,讓這位雌雄莫辨的俊美道人,笑容勝花。

  但是他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輕心,只因為城內多出了那位老觀主,此刻就在閒逛京城市井。

  且不說那位老道士的神通,猶然歷歷在目,一句「貧道著急回去煉丹」,更讓宋雲間心有餘悸。

  問題在於陳國師離開大驪地界之前,就沒有任何交待,好像故意拋給宋雲間一份考卷,攖寧道友總不能躺著享福,如何待客碧霄洞主,你得自己看著辦。

  宋雲間反復思量,沒有那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而是冒著天大的風險,擅自告知欽天監和五岳神君,撤掉了層層陣法。

  正在閒逛大驪京城的老道士點點頭,還算懂點事。

  若是陳平安事先提醒了這位膽大包天、竟敢自封道號攖寧的晚輩,宋雲間再來如此行事,那叫獻媚。

  徐獬繼續跨海北遊,臨近寶瓶洲最北部,一抹璀璨劍光遁入海中,這位劍仙徐君掐避水訣,行走在那座曾經銜接兩洲的長橋遺址之上,感嘆不已,人力竟然能夠到此地步,置身於萬年未有之變局,別說一二飛升,算得什麽,便是新舊十四,在那大勢裹挾之內,又誰敢誇耀一句吾心自由,吾身逍遙?

  只是徐獬並未氣餒,反而道心為之振奮,相信天地間,總有一二事,唯有我徐獬敢想敢做,做得成。

  如此一想,徐獬便愈發劍心通明幾分,提劍在手,優哉游哉,走在蜿蜒如龍脊的這座海中長橋,一次次抖出劍花,助那水脈流轉更快。

  竹素明天還要暗中護送大驪皇帝去北俱蘆洲締結盟約,當然跟隨白景到了國師府,在此歇腳一宿。

  青丘舊主既然沒有跟隨鄭居中他們離開,如今確實無處可去,她又不敢隨便亂逛,何況十分好奇那座小小狐國的處境,終究是自身道統所系,所以她更是緊跟白景,想著只等陳平安問拳結束,從海上歸來,再與之提議能否去狐國走走看看。只是她當下也憂心,陳平安會不會提前告知狐國,泄露自己的身份,好讓狐國那邊精心布置一番,粉飾太平嘛,只給她看些他想要讓她看見的繁華喜樂。

  可畢竟寄人籬下的光景,這位青丘舊主也不敢直言不諱說什麽,盤算著先摸清了一座「落魄山」和大驪宋氏朝廷的風氣,再做定論。

  從大門那邊,進了國師府,容魚帶著他們走入專門接待修士的別院。

  謝狗從容魚姐姐那邊得知鳳仙花神來了兩次國師府,都失望而歸,沒能找見自己。

  謝狗就打算去那花神廟找吳睬,不過在去忙私事之前,還有些身為落魄山首席供奉的公務要忙。

  除了被她煉為兩方雪白「素章」的神台,以及收攏起來的三十六件祭祀古物。

  陳平安還將藏在袖內的「一物」交給了謝狗。這要不是心腹大將,如何才算?不曉得副山主能不能再增設一位?

  是陳平安模仿古巫的武學根祇,活學活用,以細密拳意在袖內編織出一處道場,等於臨時設置了一處用以「養鬼」的袖珍神台。

  謝狗抖了抖袖子,霎時間青煙滾滾,落地化作人形。

  正是那位本該徹底身死道消於神台的古巫。不過肉身已毀,淪為鬼物,境界大跌。

  謝狗掏出那「對章」,「山主讓我與你說聲對不住,反正我是無力縫補它們的,你自己想辦法。」

  古巫回過神來,搖搖頭,示意這是陳平安的戰利品,自己既然落敗,就絕對不會收回。身為敗軍之將,被用作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的。

  謝狗說道:「山主的意思很簡單,你暫時留在這邊住著,什麽時候想離開了,打聲招呼即可。如果雙方處得好,我們山主可能還會為你找一副休歇之所的皮囊,如果處得一般,雙方都想要敬而遠之,就一拍兩散。」

  古巫明顯大為意外。

  謝狗說道:「對了,你打算給自己取個什麽名字?大驪京城管得嚴,你又沒有這塊……」

  掏出一塊玉牌,貂帽少女顯擺道:「國師府玉牌,何止是京城暢通無阻,大驪境內隨便逛。」

  古巫以古音轉為今義,說道:「沈縊。」

  謝狗立即擺擺手,教訓道:「勞煩換個名字,也太晦氣了些,改縊死之『縊』為仁義之『義』,你就叫沈義好了。」

  見古巫不上道,謝狗一本正經道:「信我的,準沒錯,我有一部著作即將版刻,幾十萬字呢。」

  古巫瞬間神色變化。想那遠古歲月裡,一部最為文字繁密的道書,哪怕分作上下篇,抑或是撐死了至多數卷內容,也才幾千字?!

  裴錢跟郭竹酒來到這邊。

  先前那場演武,師父故意為之,讓她們能夠看得極為真切。

  郭竹酒不是武夫,看個熱鬧,老本行,喝彩而已。

  裴錢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第一眼看見裴錢,古巫便神色異樣,楞了楞,主動沙啞開口道:「想學拳法嗎?我可以教你。」

  裴錢搖搖頭,與對方抱拳致謝而已。

  古巫說話越來越嫻熟,大驪官話已經與本地百姓無異,「你師父的武學當然厲害,頂天了。但是我會的古武學,還有很多,之前跟你師父對陣,我被他氣勢壓制,只能施展出十之五六而已。我輸給他,除了他道高之外,也因為我資質有限,先前那副體魄不夠堅韌,不是古武輸了。」

  裴錢淡然道:「純粹武夫分古今,武道分什麽今古。」

  古巫愕然。

  青丘舊主眼神熠熠光彩,哇,小姑娘年紀輕輕的,也太會講道理了吧。

  裴錢猶豫再三,還是以誠待人說了一句:「輸了就是輸了。」

  青丘舊主眯眼而笑,扎丸子髮髻的小姑娘說話耿直,氣性不小哩。

  古巫聞言不怒反喜,愈發堅定教拳給她的念頭,人間言語本就是天授,豈能用以自欺欺天?她說的話,她的心,是對的,她的武學是對路的,好,太好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文武之道不至於斷絕矣。她若是能夠學武之外,再學那巫祝之術?

  所以古巫心情激蕩不已,眼神炙熱道:「與我學武,我全部教你,你的武道高度,一定可以跨上一個大臺階,我絕不騙人……」

  青丘舊主都懵了。哪有如此求人「學道」的,擱在遠古歲月,豈有此理?

  郭竹酒以心聲說道:「師姐,拜師學藝可以分作兩截看嘛,時常切磋武學,問拳也能學拳。」

  裴錢沒好氣道:「少出餿主意,他畢竟是個我師父都尊敬的前輩。」

  郭竹酒嘿嘿而笑。

  古巫卻是好像完全能夠聽見她們的心聲,他也毫不掩藏自家神通,徑直開口說道:「好主意,好主意,我不配當你的師父,本就該是天地為師,你與我問拳便是,你能學走多什麽是多少,全是你的本事,我也非傳道,只是與後世武夫,顯露萬年之前的武學景象而已……」

  謝狗樂呵得不行,勸說道:「裴錢,答應了便是,你再推脫,估計這位前輩就要跪在地上求你學拳了。」

  不曾想那位古巫,誠心誠意說道:「跪地無妨的,只要你肯學拳,我認你當師父都可以。」

  我求的,是古代武學的後繼有人,出現一位心思純粹的集大成者。不至於讓武道空山萬年。

  我跪的,是若干年之後這位已然登頂的女子武夫,是如她所說,不分古今的巍巍然武道之巔。

  武道本就是神道正統之一,就要高過所有的人間術法!

  謝狗揉了揉貂帽,有些感慨,萬年之前,我們學道人、求道者之心何其澄澈啊,一眼見底。

  彷彿在萬年之後,除了小陌,碧霄洞主,除了姜赦他們,今朝又見一位久別的「道上故友」。

  但是裴錢眼神堅持己見,堅定道:「我只學自家拳。」

  裴錢的拳法,全部出自竹樓。

  謝狗倒是不覺意外。畢竟是山主的開山大弟子,畢竟是姜赦和五言這雙道侶的女兒嘛。

  青丘舊主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她不懂武學,只覺得這個年輕姑娘,未免太矯情了些。

  一份天大的造化機緣,分明送到了嘴邊,偏不下筷,與那出身優渥、喜好清談的達官顯貴何異,過於矯揉做作哩。

  古巫卻是歡天喜地,只見他輕輕跺腳,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在雨後的廊道裡邊,他踩著古老韻律的節拍,好像圍繞著一團無形的篝火,神色陶然,自顧自哼唱著古老的言語,似誦讀如歌謠,大概是在為那位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祈福吧。

  謝狗背靠著廊柱,聽著熟悉的音律,輕輕拽下貂帽,遮了少女略顯稚嫩的眉眼。

  不是這樣的心,萬年之前,他們如何會有那場登天之役呢。

  那是一場誰都不覺得自己能贏的登高和赴死啊。

  郭竹酒天生性格活潑,見那古巫載歌載舞的模樣,她不覺絲毫荒誕可笑,反而學他抬起手臂,擰轉手腕。

  竹素雙臂環胸,憑欄而立,閉目養神,面帶笑意。這位待在蠻荒歲月遠遠多於故鄉的女子劍仙,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時的家鄉。既然是女子,又豈會沒有懵懵懂懂的少女情思呢。

  容魚好像能夠感受那種古老的蠻荒的真誠的快樂,她也情不自禁抬起雙掌,輕輕和著節拍。

  其實誰都沒有與青丘舊主說任何言語,但是這一刻,青丘舊主卻自己覺得自己可能錯了。

  自己果真從未「知道」?不知不覺的,青丘舊主笑看著他們的融融恰恰,自己淚流滿面。

  一位身量雄偉的老道人,走在京城,一步一步,走在人間的陸地。

  ────

  劉叉回了黃湖山茅屋,將那把長劍重新掛在牆壁上,出了屋子,看那晾曬衣物的竹竿,被兩條三十四斤重的大青魚拽出一條誇張的下墜弧度,劉叉聽說湖內真正的大物,都是百斤往上走的。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蠻荒劍修,驀的竟覺寂寞,思量著是不是招徠一二位對脾氣的人物,來此茅屋喝酒吃飯。

  宜將剩勇追魚獲,劉叉戴好用以遮陽的竹編斗笠,回去釣位那邊,坐在竹椅上邊,搓餌拋竿。

  一個粉裙女童剛巧飄落在這邊道場,她按例帶了些山居生涯的瑣碎卻必需之物,就像劉叉屁股底下的這條竹椅,便是她帶來的,因為聽山主老爺說劉先生喜歡釣魚,所以連同竹椅在內,窩料等物,也都是落魄山那邊早早幫忙準備好的。一般情況,劉先生不提要求,她也不主動問詢什麽,提了要求,她就默默記下,與這個「要求」有關的,她就多想些,下次再來黃湖山,也只是將物品整齊堆放在茅屋檐下的門口,從不隨便進入屋內。

  劉叉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茅屋那邊,「暖樹,剛剛釣上了兩條青魚,我也吃不完,你拿走一條,讓朱先生改善改善夥食,他手藝好,你們可以一魚數吃,只說魚鍋燉豆腐,滋味就不錯。」

  暖樹眼神明亮,笑著與劉先生道謝。她開心,開心於劉先生好像有點將此處當作自家道場的意思了。

  劉叉沈默片刻,提醒道:「挑走大的那條。」

  暖樹有些不好意思。

  劉叉卻說道:「聽我的,就當是客隨主便了。」

  老聾兒到了跳魚山花影峰,踱步進了那座「學塾」,手拿戒尺,行走在一張張蒲團間,仔細觀察蒲團上那些學道人的煉氣路線,是對了還是岔了,等到他們心神出定之後,就會與他們細說有哪裡需要修正,哪裡可以勇猛精進。

  古巫在二進院落這邊,隨便尋了一間屋子落腳,他跟那個叫容魚的年輕女子,要了一些書籍,說是多多益善,不拘類別。

  方才容魚遞給他一塊國師府玉牌,古巫看了眼劍修白景,有些納悶,她如此在意此物,為何容魚見面就送?自己收還是不收?貂帽少女神色如常,提醒道:「玉牌珍重,別弄丟了。」

  收了玉牌,到了屋子裡邊,古巫猶豫了很久,才坐在桌旁,略顯彆扭。

  極小心,極慎重,緩緩拿起桌上一本極普通極輕巧的書,古巫遲遲沒有翻開書頁,只是以掌心輕輕撫過書名。

  至於青丘舊主這邊,容魚跟刑部戶部都打了招呼,幫忙辦了一個簡略的譜牒身份,化名「徐娘」,道號「青丘」,但是籍貫、道場的記載錄檔一事,卻是不小的麻煩。

  尋常的山澤野修,甚至是喜好遊戲紅塵的仙人境,都無所謂此事,本就只是給各洲山水神靈、各國朝廷官府看的東西。但是青丘舊主的身份過於特殊,她是當之無愧的狐族共主,關牒做得假,天心呢,大道呢?也要作僞?若不作僞,就要誠心。

  遠古地仙,就是說現在的上五境,主要是說現在的仙人。

  金仙,是說那在人間證得道果的得道之士,飛升境與十四境都算。

  青丘舊主能夠因禍得福,在那光陰長河躋身十四境,當然與她曾經一心庇護天下狐族有關。

  謝狗幫忙給出了解決方案,「平時我們還是喊她『青丘』好了,就像文人經常以字行,顯名於世,真名反而沒幾人清楚。至於籍貫,就填狐國,青丘本就受恩於碧霄道友,當年是磕過頭的,如今狐國就在藕花福地分出來的地方,也算一段延續了萬年的香火情。」

  「登山之人,念念不忘,持之以恒,總有一天群山就有迴響。」

  「至於到了紅塵市井,被人喊徐娘,反正也沒誰占誰的便宜。」

  青丘點點頭,認可了白景的說法,籍貫一事,就落在隸屬於落魄山的那座狐國好了。

  謝狗打趣道:「只聽說過認祖歸宗,你倒好,老祖宗現世,主動走出畫像認晚輩。」

  完全能夠想像,沛湘她們這些蝸居於一座狐國的後世子孫,能夠瞧見那位代代相傳的「青丘主人」,會是何等的夢想成真?

  約莫是沾染了先前那場歌舞的幾分意思,青丘直截了當說道:「白景,我想要快快去往狐國,見一見她們如今過得好不好。」

  謝狗點點頭,「那我就晚點去花神廟好了。」

  也好去灰蒙山的螺螄殼道場那邊看看小陌。

  丟給她一摞三山符,說了符籙使用之法,青丘只覺燙手,戰戰兢兢道:「當真不會惹來那位……的震怒?」

  謝狗假裝不知,故意嚇唬她,「誰?用幾張符籙還犯天條啊?阿紫姐姐,至於嗎你。杯弓蛇影,膽小了啊。」

  見謝狗就要祭出符籙縮地,青丘急匆匆以心聲說道:「當年人間癡頑輩,能在他手上討得好?你興許還能讓碧霄前輩幫忙求情,我找誰?」

  謝狗再不逗弄這狐媚子,雙手叉腰,哈哈笑道:「放心吧,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已經被我們山主搞怕了,只好放出話來,再不管我們落魄山一脈修士的隨便祭出三山符,都不用點燃三炷香,一個個的,每次跨山越海,總打攪他清修,他也頭大的,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青丘將信將疑,小心翼翼道:「我如今也算半個落魄山譜牒修士,白景妹子莫要故意害我。」

  謝狗正色道:「在京城這邊,有我盯著你,也就由著你撒潑一二,到了落魄山,那邊規矩重,你就要收一收心,不要見著誰就想睡誰,只要捅了簍子,誰都護不住你。我們山主最是正人君子,最煩這些有的沒的,青丘,你要想好,進了狐國,我謝狗便是你在浩然天下的擔保人了,你要是讓山主起了殺心,無需他動手,我自會親手殺你,算了,我如今境界低微,殺不了你個強飛升,就喊小陌……小陌就算了,他受著傷呢,我只會讓碧霄道友與你不對付。」

  青丘嫣然笑道:「白景啊白景,你真當姐姐半點不諳人情世故啊,我學這些個,最是天賦異禀了。」

  謝狗嗤笑不已,突然翻臉,爆喝一聲,「騷狐狸是不是忘了啥事?!」

  青丘道心一震,疑惑道:「什麽?」

  謝狗氣惱道:「去你娘的狐國,探親個屁,擱這兒杵著,閉門思過!」

  貂帽少女徑直轉身,去花神廟找吳睬。

  青丘快步跟上,趁此空當,也記起了那樁「小事」,側身而走,長裙曳地,她掩嘴笑道:「妹妹惱什麽呢,姐姐目前沒有你們所謂的神仙錢,本命洞府裡邊,那幾件能夠留到今天的寶物,真是與性命一般珍惜,總不能將它們折價賣了換錢,你暫借姐姐一些錢,回頭百倍還你便是。」

  謝狗哦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袋神仙錢,丟給她,「說好了啊,百倍還我。」

  青丘打開袋子摸出一顆神仙錢,好像是那山上的穀雨錢。

  姗姗而行,她高高舉起那枚碧綠顔色的神仙錢,見之心喜。就不計較白景的精明市儈了。

  在這座嶄新人間得手的第一物,是喜糖。

  第二物,是穀雨錢。

  刹那之間,她了然明悟,哪裡是白景想賺自己的錢啊,是白景在幫自己尋一份冥冥天意去契合大道呢。

  青丘只留下這一顆意義非凡的穀雨錢,轉頭將錢袋子拋給那個叫容魚的漂亮女子,說是賠償。

  容魚也不與她客氣,說好的。

  她再低頭看了眼「少女」頭上那頂可愛的貂帽,彷彿道心一下子便柔軟了,她玩心一起,便要學那姓陳的,去揉一揉貂帽。

  謝狗神色不悅,伸手拍掉那騷婆娘遞過來的爪子。你算老幾,也敢如此與我親昵,沒大沒小,跟誰姐妹呢。

  青丘繼續。

  貂帽少女大怒,一記勾拳,就砸中青丘的腰肢,打得她飄入院內天井,衣袂裙擺如開花。

  ────

  袁化境遮掩了氣機,用上了障眼法,這位尚未躋身上五境的元嬰劍修,帶著那副「新鮮出爐的」飛升境傀儡,秘密來到國師府。

  此外袁劍仙還專門跟道士葛嶺借用了一件咫尺物,用來裝載那麽多件寶物。

  清點過數目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各類本命物,竟然多達三百二十九件。

  品相完好的居多,占了大半,品秩受損的,大概百餘件,破碎不堪的只是極少數。

  至於它們真實的品秩高低,袁化境他們幾個道力弱,看不出太多的門道。

  袁化境當然知道陳國師跟曹慈去了海上,注定會有一場蔚為壯觀的山巔問拳,甚至可能會是一場從古至今都未曾有過的「武道十一境之爭」。

  國師不在,袁化境就與容魚詳細此事,將咫尺物連同一本手繪圖冊一並交給她,很有幾分官場禀陳的意味。

  容魚雖然名義上只是一位國師府侍女,但是放眼整座大驪官場,誰敢將她等閒視之?

  在遞出那件咫尺物的時候,袁化境提醒道:「容魚姑娘,因為裡邊寶物數量過多,咫尺物才會出現這種難以用常理揣度的寶光異彩,這還是葛嶺已經設置了十數道禁制,否則只會更加誇張,不開玩笑,我都怕它自己飛走。」

  容魚點點頭,將咫尺物和圖冊都收入袖中,微笑道:「恭喜袁劍仙得此臂助。」

  袁化境也算是極為穩重內斂的山上人物了,聽聞此言,也是難掩笑臉,「多虧了陳國師。」

  容魚笑道:「也多虧了觀道觀的碧霄前輩。」

  袁化境立即領會容魚用意,點頭道:「自然。」

  不單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手下留情」,留下白骨道人的這副完整體魄,還幫著保留了白骨道人的飛升境……確實匪夷所思,十四境殺十四境,也能如此輕鬆?

  難道新舊十四,雙方道力強弱,當真如此懸殊?

  宋雲間專程從桃樹那邊趕來這邊,繞著那位神色木訥的「三院法主」轉圈,嘖嘖稱奇。

  袁化境馬上就要趕去閉關,地址不是別處,正是拜劍台。

  被飛劍「夜郎」所斬之輩,除了忠心耿耿,任憑驅策,無論是戰場衝鋒陷陣還是山上鬥法,不計生死。此外,又別有妙用,例如……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願意將生平所學傾囊相授,傳道!

  容魚考慮過後,建議道:「如果閉關一事並非箭在弦上,袁劍仙最好不著急趕往拜劍台,先等國師回來。」

  袁化境點點頭,「如此最好。」

  使了三山符,來到落魄山集靈峰,她們在那山門外現身,謝狗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又看書長學問呢。」

  年輕道士將手上書籍滑入袖中,熟能生巧,已經換好了另外一本書,從竹椅站起身,板著臉點點頭,「學海無涯。」

  道士依舊頭別木簪,卻是仿物了,念舊嘛。

  見著了那位像是在此看門的道士,青丘呆若木雞,嚅嚅喏喏,哪有半點狐媚模樣。

  白髮童子如今已轉人身,可謂修道勤勉,這不剛剛重新學成了縮地法,哇哈哈,神功大成,一個蹦躂現身,「這位訪山的面生道友,規矩所在,非是故意刁難,速速報上名來。」

  謝狗極有官威,擺手道:「邊去,自己人,不必錄名。」

  白髮童子秉公行事,質疑道:「舵主,說好了,真不是假公濟私?」

  出了事情,連累本編譜官一起被逐出門派,到時候你謝舵主還有個首席供奉的官身,我咋辦,外門弟子?如今外門弟子不值錢了,跳魚山那麽多號人物如今都成了記錄在冊的外門弟子,她正尋思著跟隱官老祖打個商量,不如將自己貶為雜役弟子好了,咦?剛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機會登門了?

  謝狗瞪眼道:「放肆。」

  白髮童子立即狗腿道:「既然是舵主的親朋好友,哪有不放心的道理,上山,只管上山。」

  謝狗把青丘領到老廚子的院門口,大搖大擺晃著肩頭進了院子,早已嚷嚷道:「朱老先生,來客人了,想要去蓮藕福地看看狐國,幫忙與暖樹討要那把梧桐傘,開了門,你再帶個路?朱老先生,對不住啊,我與她有約定,不好提前泄漏她的身份根腳。喊她的化名徐娘就是了。」

  正坐在檐下板凳上編織籮筐的老廚子,停下手上活計,起身笑道:「好說。」

  青丘看了那「老人」一眼,與山門口見木簪道士一般無二,她再次呆住。

  雙方對視一眼,朱斂笑容依然,眼神依舊。青丘卻是避開視線,微微轉頭。

  謝狗很想捧腹大笑,不過辛苦忍住了,抱拳說道:「朱老先生,我去看小陌了啊。」

  長褂布鞋的朱斂笑著點頭,輕聲道:「去吧,見了麵,記得駡小陌幾句,再不要不捨得,總是慣著他,這次非要駡得他開竅幾分,不要總覺得遞劍就是做事,好像做了事就已經表明心跡,無需額外言語,謝姑娘再愛他,也不是他臉薄不言不語半句情愛話的理由。」

  謝狗皺了皺鼻子,「還是不捨得駡小陌唉。」

  朱斂笑道:「那就更要駡他了呀。」

  謝狗使勁搓手,猶豫道:「當真可以麽。」

  朱斂一揮袖子,算是下了逐客令,「謝姑娘不要因為愛一個人而不像自己。」

  謝狗一下子興高采烈起來,晃著肩頭,去往螺螄殼道場。

  貂帽少女一走,青丘愈發覺得尷尬。

  青丘赧顔道:「讓朱先生見笑了,『徐娘』這個假名是白景幫忙取的。」

  朱斂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啊,悠悠萬年歲月,半老半新的人間。」

  青丘頓時心情茫然,啊?

  朱斂也不繼續說什麽,去找到小暖樹,要了那把作為福地鑰匙的梧桐傘。

  粉裙女童與那化名徐娘的前輩施了個萬福,水靈靈的一雙乾淨眼眸,看得青丘不忍玩笑半句。

  進了蓮藕福地,御風懸停在天幕,也不必朱斂指點方位,青丘一眼便透過層層雲海,看到了那座狐國所在,百感交集,沈默片刻,她霎時間潸然淚下。無數年來,百轉千回魂牽夢縈,苦苦支撐著她在那座牢籠之內不發瘋,一顆道心不至於崩潰,不絕望……終於見著了她們。

  朱斂只是伸手指向那條如綢緞縈繞狐國的江河,微笑道:「這也是我的家鄉,那條河流古名淇水,記得年少時曾經遊歷過,壘石作橋,水深時不顯石橋痕跡,枯水期便會裸露出來。公子有心選址此地,作為狐國在福地的落腳地,是給予很大希望的,他希望所有的狐國女子們,既能夠依循祖先逐水而居,建城而住,也希望她們將來能夠在幽居道場和紅塵歷練之間,自由往來。」

  青丘喃喃道:「這樣啊。」

  既然如此溫柔了,為何不早說呢。

  青丘穩了穩情緒,施展了障眼法,去往繁華熱鬧、「人煙稠密」的狐國境內,她主動與那朱斂說稍等,容她閒逛半個時辰就會準時返回落魄山。

  朱斂卻說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都不礙事的。

  青丘歸心似箭,都忘了與善意人意的老先生道謝一句。

  一個時辰過後,朱斂依舊只是耐心站在淇水畔,並無催促她返程回山的想法。

  這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手負後,各自拎著一只布鞋,獨自走在狐國城外的淇水石梁之上。

  遙想當年,仗劍走江湖,生平最喜志怪小說的少年劍客,也曾在此高歌渡水,想像著有一位狐仙走出某家某戶的牆上畫卷,或是古時水仙所化的曼妙女子,煢煢孑立於人世間,赤腳緩緩而行,長裙曳水波。

  也曾少年啊。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其實青丘已經悄然來到水畔一刻鐘了。

  本就是從十四境跌到飛升境的山巔修士,又在狐國地界,所以就算是朱斂都未能察覺到她的蹤跡。

  朱斂光腳走在石梁之上,自顧自想著些心事,在河水中央停下腳步。

  先前謝狗說起了一事,也問了朱斂一事。

  你與山主相約於今年南苑國京城的大雪時節,那場必輸無疑的問拳,還要赴約嗎?

  朱斂覺得自己更要赴約。

  因為他想要知道當年天下,那座江湖,那些與己為敵的武夫們的切身感受,他們當時到底是如何看待和面對「朱斂」的。

  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

  老人嘿了一聲,輕輕搖晃著背後的兩只布鞋,笑了起來。

  水畔,她看得癡了。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46:35

番外篇 第28章 海上

  隨著老觀主腳步的遞增,新桃花開了一朵又一朵。

  宋雲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數量已經接近八百了。

  老觀主一趟大驪京城閒游,這棵桃樹新開了差不多兩百朵桃花。

  宋雲間眯眼而笑,自言自語了一句討喜的詩詞,他年結作千年實,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樹花滿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腳踩一雙雲履,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的確確美如畫。

  身旁響起一個譏諷笑聲,「攖寧道友,真是敢想。國祚千年的王朝,當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隱官大人的福氣,舉城飛升,如今跑回家鄉,當了國師,就又要雞犬升天,舉國飛升,搬遷到青冥天下那邊?」

  宋雲間聞言,忙不叠側過身,與這位老觀主行稽首禮,羞愧道:「是晚輩得意忘形了。」

  老觀主譏諷之意愈發濃重,「得什麽意,忘什麽形?當自己是蟬蛻形骸的陸老三?」

  宋雲間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閉嘴。

  老觀主說道:「珍惜道身,擔當精神。」

  宋雲間大喜,「晚輩定會銘記在心。」

  老觀主斜了一眼。

  宋雲間說道:「也會轉告陳國師。」

  老觀主嘆了口氣,不開竅的東西。說話真費勁。

  宋雲間也不知哪裡說錯了,只好閉嘴,免得說多錯多。

  老觀主注意力轉去隔壁的院落,說道:「劍修確實了不起,一個比一個做事毛躁。還不如一個學武的小姑娘來得守心。」

  宋雲間不敢也不宜接話,畢竟貶的,是竹素和袁化境。誇的,是國師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老觀主說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過來一敘。」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趕來桃樹這邊。

  老道士有意將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劍仙晾在一邊,盯著袁化境,眯眼問道:「年輕人,為何要說『自然』二字。」

  宋雲間頓時為這位袁劍仙擔憂起來。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雲間那般誠惶誠恐,劍修使然,回答道:「誠然碧霄前輩大道與三世契合,在晚輩看來,依舊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觀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說話口氣。」

  相仿的口氣,就是見識短淺了十萬八千里。

  袁化境赧顔。

  老觀主雙手負後,抬頭看那一樹桃花,綉虎,終於是為人間贏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貧道總要承情。也不必那賊精的傢夥,拐彎抹角,將來通過小陌來勸自己走這趟。

  還記得當初老秀才帶著首徒崔瀺,這對師徒是偷摸走過一趟觀道觀的,表面也不聊什麽人間大事與天下大勢,就是東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順便喝好酒,誇一誇自己那幾位學生的優異。

  袁化境問出一個最為好奇的問題,打斷老道士的思緒,「碧霄前輩,新舊十四,果真懸殊如雲泥?」

  老觀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邊也能矮個子裡邊拔出一二將軍,老十四之內,亦有些軟柿子,驢屎蛋。」

  簡而言之,是貧道夠強。

  袁化境懂了。

  老觀主繞著桃樹走了一圈,轉頭望向崔瀺的書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與世界交心,人間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兌現的豪言壯語。

  宋雲間驚訝發現並未多開一朵桃花。

  老觀主斜眼這位攖寧道友,宋雲間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觀主望向袁化境身後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憑空出現一把鎏金長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遺蛻輕輕一揮。

  刹那之間,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復了遠古歲月那場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靈,一身濃郁道氣,說是白骨道人以遠古秘法再世現身,都沒有問題。

  袁化境驚駭發現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間暴漲了三成。

  老觀主囑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沒了一位到過十四的遠古道士。」

  袁化境沈聲道:「晚輩絕不會單以傀儡視之,待之。」

  老觀主舉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與袁化境提醒道:「貧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顆真靈種子,來年它若是能夠開花結實,便是三院法主的轉身,短則三五百載,長則漫漫無期了,直至這副道身徹底腐朽都未必能夠破土見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時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裡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駕護航,否則劍心長久物於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頸。」

  「記憶」一物,妙不可言。萬年以來,能夠在此事上邊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數。

  袁化境順乎本心,承諾道:「前輩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現一粒靈光,我便敬其為傳道人和護道人,定會主動解契,讓他恢復自由,不遺餘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觀主撫鬚贊賞道:「能結善緣,是大本事。若能轉孽緣為善緣,更是真豪傑。」

  袁化境誠惶誠恐。可不是老前輩的反話吧?

  既然喊來了劍修竹素,老觀主就丟給她一部道書,「是蠻荒那位雲深道友的手本,參化三籟,頗有心得,於你的煉劍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輕輕放過。」

  竹素雙手接過道書,她來到浩然,第一次與外人掐家鄉簡單劍訣,並無任何言語致謝。

  老道士點點頭,掐一古老道訣還禮,這才繼續說道:「你再捎話給陳平安,讓他別忘了一事,將來到了蠻荒,務必助言師兵解渡劫,至遲不要超過一甲子,晚了,言師就會合道失敗,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屆時這筆賬,貧道就算在他陳平安頭上。」

  「今日貧道能夠讓桃樹多出兩百花,他年貧道也能讓你這部道書,頁頁有桃花作書簽。」

  這種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約,竹素又能摻和什麽呢,她只能答應下來。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囑道:「竹素,你再與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當初還有幾分蹩腳理由,厚著臉皮說自己學不會,如今再無藉口。」

  竹素點頭,將老觀主的言語,一字一句默默記在心裡。

  老觀主望向他們幾位,說道:「學道之士,不要總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無善惡,人間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錯綜複雜,團團亂麻,學道人不妨回想轉念,單以一事一物一個自己為線頭,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順藤摸瓜而去,見清澈脈絡者見己見心見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總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見功。」

  宋雲間三位俱是虛心受教,各有所悟,與老觀主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說道:「學道人要時常互參道法,捨得打開心扉,敢於坦誠相見,好過一味閉門造車。」

  猶豫了一下,老觀主說道:「你們有機會就跟陳平安多聊聊,這小子想法多,思路廣,跟他閒聊,總歸是你們賺得更多。」

  之後袁化境帶著那位形若活了過來的「白骨道人」告辭離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還要為大驪皇帝護駕,她真想立即返回黃湖山茅屋那邊閉關,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樹下。

  見那宋雲間還提著旱煙桿,老觀主笑問道:「蛟龍之屬雲霧變化,所以偏好這一口?」

  宋雲間神色尷尬道:「國師尚未從海上返回,我怕誤了事,只好一直拿著。」

  老觀主笑呵呵一句,「好幫閒。」

  宋雲間苦笑道:「總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職責所在。」

  老觀主點點頭,「也有幾分道理。」

  宋雲間只覺得跟碧霄前輩閒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猶勝修道之士的閉關。

  老觀主也不計較宋雲間的這番心得、見解,只要足夠誠心實意,未來在諸多事上磨礪幾番,今日偏解總有轉為正見的機會。

  比如老秀才說話極有功力,好像總能從萬事萬物裡邊,找出一點「好」來。

  教人誤以為他才是那場「三四之爭」裡邊推崇「人性本善」的那個。

  這門學問,複雜複雜,一團亂麻,若是做錯了,何必覺得徒勞,後學便曉得不走這條道了。

  那件事,難啊,登天難。那我們若是做成了,豈不是更顯得牛氣哄哄?既然如此,為何不做?!

  而當時老秀才身邊,擅長治學、弈棋……其實什麽都算擅長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語,氣態溫和,眼神卻是鋒芒無比。

  聽著自家先生與老道士的扯閒天,在別人家地盤的東海觀道觀,客人就像在無聲質問東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點什麽?怎麽,道齡大,就是前輩,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時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沒邊了。

  來,用你的道理說服我,證明我是錯的!

  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老觀主再轉頭,看了眼與之相對廂房的新人新書屋。

  不要將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經營,付諸流水。

  萬丈平地起高樓,底子已經打好了,所謂的大驪官場人心爛攤子,又能差到哪裡去?先前大驪京城外邊的官道上,趕考舉子們在雨中的讀書聲,雨後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詩詞唱和,不也是你們大驪的民心?不也是一種縫補花簪的無形的高明的縝密的大匠手藝?管人的規矩,是實在的,浩然九洲哪個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規矩,大驪朝野也有了,你身為國師,必須看見。

  你陳平安只需在此基礎上,讓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竪立一片片萬仞山。

  以金剛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驪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燉的手法,緩慢牽引長春宮、譜牒修士的也罷,都是對的,甚至是並未因為當了宋氏一朝國師,而去針對正陽山,更甚至內心深處期待正陽山未來有一位劍修,推倒那塊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陳平安無有此心,他來大驪京城「散步」做什麽。

  世人只知「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卻不知貧道出了落寶灘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饒你作甚?攔你們作甚?!

  貧道巴不得這座人間人人如龍,任誰睡眼朦朧起了床,出了門,放眼望去,滿大街的聖賢豪傑。

  就在此時,老觀主手捧麈尾,轉頭望去,不是那個躡手躡腳離開國師府的膽小鬼,做賊似的,跟她小時候一個德行。所以來到此地的,不是本該與「老鄉敘舊」的裴錢,而是容魚。

  老觀主微笑道:「理解?」

  容魚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觀主笑道:「他倒是什麽都肯與你說。」

  容魚也是第一次與人說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續貂。」

  老觀主安慰道:「萬事開頭難,能有此心,就已經算是開了個好頭。」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邊正屋廊道的盤龍廊柱,「未必不能畫龍點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鏡。

  唯有青衫背後一堵還在不斷緩緩爬升的高牆,略顯突兀。

  兩個同齡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飄落在水面上,腳尖輕輕往回一抹,陳平安身後那堵層層疊加的高聳水牆,就被扯碎,轟然倒塌。

  大概是因為雙方實在是太熟悉了,沒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語。

  他們心有靈犀,只是眼神交匯,便達成共識,身形破開「鏡面」墜入海中者輸。如何?說定!

  各自前衝,相撞而去,雙方一身浩蕩拳意俱是凝練至極,故而並未出現劈波斬浪的聲勢,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條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對面,硬碰硬。

  兩條筆直長線撞擊在一起,第一拳,陳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體內疊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陳平安的左手拳,霎時間整只雪白袖子紋路如海波,一條骼膊節節筋骨顫鳴,氣血急劇翻湧,駕馭一口純粹真氣與陳平安滲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對壘狀,將其「粘住」,如兩支主力大軍戰況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渾厚無匹的拳罡,強行逼退陳平安的洶湧拳意,導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兩人為圓心,海波蕩漾,一圈圈擴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鳥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畫花紋之美感。

  曹慈同時一手按住陳平安的面門,使勁一推,將陳平安摔出去數百丈外,背後貼水面十數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長串水漂。

  一掌輕拍海面,身形翻轉,瀟灑站定,陳平安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感。

  果然,還是跟曹慈問拳,最能純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處肌肉撕裂,滲出鮮血。

  陳平安伸手按住肩頭,晃了晃骼膊,有些不解,這傢夥怎麽做到的?

  竟然能夠將一口純粹真氣分兵二路?他娘的這不是作弊是什麽?!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邊看拳,新悟出來的拳招,暫名『弓弦』,一口純粹真氣互為首尾。」

  也就是說曹慈並非違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兩條純粹真氣,只不過首尾各執一端,可以「同時」遞出兩拳,這「同時」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陳平安搖搖頭,對那拳招的名字頗不以為然,「還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點頭道:「確實。」

  言語之際,一抹青色畫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條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為人間武道新創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戲,只是沒奈何對上了個偷拳一道的祖師水準人物。

  曹慈稍微側身,陳平安欺身而近,有樣學樣,雙拳遞出,砸向曹慈兩邊的太陽穴,也無所謂身前是否門戶大開,會不會被曹慈借機遞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腦袋。

  與陳平安客氣什麽,曹慈雙指並攏作戟指狀,閃電伸出,快若飛劍,戳中陳平安心口處。

  正如那江湖演義小說裡邊常寫的「點穴」無異,只是曹慈這戟指,既會捅開對方的心臟,也會截斷純粹武夫的真氣流轉,等到這一口真氣潰散,人身天地之內就是洪水決堤的景象,與那所有靈氣相衝,對付某些耍流氓、能夠修道武學兼修的人物,極為得當,等於挨了兩下。

  先後躋身十一境的兩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換死的路數。

  皆是不躲不閃,各憑體魄說話,陳平安轉拳為掌,於是曹慈兩邊太陽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陳平安則被雙指戳中心口,但是卻沒有被當場打穿心臟,而是擰轉身形再後退,故而不是筆直倒滑出去,而是腳步變幻,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個圓,青花朵朵,圓圓相續,雙方拉開距離,一襲青衫站定之時,無論是神態還是拳意,明顯要好過結結實實挨了兩巴掌的曹慈。

  陳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撣了撣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當然知道自己兩邊耳竅鮮血流淌的慘淡光景。

  換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這兩下,也就倒地不起了,連同勝負和生死都已經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不過好像這一刻動了真怒,曹慈眯起眼,還來是吧?

  倏忽間,陳平安身邊出現了無數個白衣曹慈。

  一襲青衫好像給自己畫地為牢,只是站在一個無形的大圓內,輾轉騰挪,周邊大雪紛飛。

  碧海青天之間,即便是飛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觀,也已經看不清兩位武夫的面容,只能聽見水天之間響起一陣陣古怪的地籟,既有類似廟宇的鐘鼓長鳴,道觀清脆悠揚的玉磬,還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動法螺的宏亮,或是宮廷數百坐部伎的奏樂,足可驚魂動魄,搖曳心神。

  混淆的兩股拳意讓此方天地間變得光線扭曲,霧裡看花,依稀可見拳招軌跡如縱橫交錯的樹枝,撞擊在一起再炸開的拳罡,恰似一團團在宣紙點染暈開來的寫意花卉。

  飛升境修士能夠趕過來湊一湊熱鬧。

  仙人境未必能夠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見不了他們的面。

  止境武夫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的殺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數,總歸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躋身了十一境,別有一座大天地。

  暫告一段落,各自後退,他們腳下碧波如被切割出來的兩座高臺,跟隨兩位武夫緩緩移動,如瀑傾瀉的激蕩拳意跟隨兩道身影,在雙方之間拉扯出一道深可見底的海中溝壑,一青一白,各立於「人間武道的潮頭」,他們再度遙遙對峙。

  水波高躍,轟然落回海中,兩座武道高山之間,現出了一條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長橋。

  陳平安上半身已經衣衫破碎,乾脆伸手撕扯成一條繫在腰間,袒胸露背,精瘦修長的身材。

  他並非那種肌肉虬結的武夫體魄,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陽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夠萬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邊,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並無太多的損毀,至少不必像對方那樣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經不再留手,雙方只是心臟跳動的聲響,就能夠帶起一股股天地共鳴的拳意潮水。

  學武道路上,一步一臺階,陳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實。

  顧祐的撼山拳譜,竹樓的崔誠,劍氣長城的白嬤嬤,北俱蘆洲獅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陳平安伸手抹掉一條骼膊上邊的血跡,肌肉開裂無數,有那曹慈拳意殘留,陳平安手心如鐵,磨過無數玻璃渣子似的。

  記得李二曾經說過,如果說人身天地之內的千餘氣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氣血和靈氣的行氣路線,就是溪澗江河大瀆的水脈。那麽六百三十九塊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獨厚的大岳和連綿龍脈,需要開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就是開闢出來的那條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運轉真氣,就是讓這條道路淩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內的一炷香火裊裊,接引天地。

  總是離鄉,遊歷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齡,陳平安的人生,卻總是置身於各種各樣的戰場,何止是身經百戰。

  曹慈扯了扯嘴角,牽動臉頰紅腫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卻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激昂的求勝意味,起了強烈的勝負心。

  好像在告訴對方一個任你是現任武道之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今天的曹慈依舊不會輸給陳平安。

  未來亦是如此。

  光腳的陳平安,緩緩後撤出一段距離,開始前衝,身形高高躍起,一如年少時的那雙老舊草鞋,跨越了家鄉溪澗。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48:27

番外篇 第29章 輸贏

  一大片廣袤水域,雲卷雲舒極為迅速,雲海時不時破開數個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篩子,金色的陽光透過這把篩子,一條條光柱灑落在海面上,揚起無數金粉碎屑。這期間夾雜著悶雷陣陣,如此驚人的天地異象,讓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幾個海島仙府,人人都覺得道心凝滯,呼吸不暢,心情自然煩悶異常,再無法進行修煉課業,紛紛退出了道場,來到海島視野開闊處,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怪事,可惜距離過於遙遠,幾位祖師爺道力不濟,無法給出一兩個靠譜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裡的市井坊間,隔壁鄰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關鍵還不是一口氣放完,放了幾串就停手,之後再放幾串爆竹,這也太損了點,鐵了心要擾人清夢?

  起先修士們誤以為是成了精的鰲魚翻背,掀掉了幾座海島,抑或是的過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蛻皮升境之舉,用龐然身軀摩挲大島石崖、撞擊海底山脈引發的動靜。

  後來發現那片遙遠水域的光彩陸離,更像是一大撥山巔修士各展神通,群毆鬥法,才能共同造就出這等不見記載、聞所未聞的傳奇畫面。

  就在衆說紛紜之際,那幾位老祖師神色變化,立即下令讓自家修士不得喧嘩,與風馳電掣過境的一座「碧海潮頭」,遙遙掐訣禮敬,只見那潮頭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陽光,熠熠生輝。

  幾座海島門派的當家人物,俱是低眉順眼,朗聲一句某某門派恭迎東海水府禁衛巡查過境。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無人約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義上的主人。

  東海這邊,便是那位真龍出身的王朱,由文廟封正,擔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權勢煊赫。

  她成了這片無限海域的,所幸這尊東海水君,好像與道家相親,治理轄境修士,推崇無為而治,一視同仁,上任之後並無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斂財的跡象,不過是與各個海底水仙道場、島嶼門派,訂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貢覲見的寬鬆規矩,至於貢品的類別、數額和總體估價,水府官吏也無任何暗示,只說隨意。

  得知可以「隨意」朝貢,一衆仙府卻也忐忑,我們若是當真隨意了,屆時水府會不會教我們何謂「上心」?

  大開眼界,島上少年少女們神采奕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煉生涯,委實是寂寥枯燥,無論是遠處海域的古怪異象,還是潮頭之上那般五顔六色、披甲執銳的熱鬧嘛,誰不愛看。

  原來遠處海面,是東海水府一支精銳,興師動衆,浩浩蕩蕩殺向那處水域。由一尊身高數丈的神將手持符牒,奉旨調動水脈,駕馭碧波起潮頭,如那點將台演武場,上邊堆滿了車駕,旌旗獵獵,數百水裔精銳士卒披掛甲胄,嚴陣以待,武將吹動海螺,黃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聖,竟敢在自家轄境之內興風作浪,鬧出那麽大的動靜,於公於私,都要去那邊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緝拿歸案,好讓浩然陸地曉得東海水君府的規矩,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裝飾金碧輝煌、極為寬敞的車輦,四周垂掛碧綠紗障,裡邊盤腿坐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美婦人,手持一把古銅鏡,正在對鏡梳妝。

  她身前擺案幾,擱放一只極有年頭的三山香爐,煙霧裊裊,大修士細看之下,便要驚嘆這種「水香」的玄妙,竟能夠顯化出一處處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婦人手邊有一只堆滿碧綠珠子的盒子,瑩瑩耀耀,它們便是各地水運凝結而成、上供給水府的「香料」,只需撿取一粒水珠,丟入香爐燃燒了,便會出現那邊的風貌。

  香爐是古物,燒水香的手法也是失傳已久的古法。

  兩邊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宮裝侍女。俱是溺死的漁家女,或是枉死於海上的女修。

  她剛到東海水府,便與水君殿下求來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從各門各派當中大選「秀女」,準許她們自由脫離舊籍,進入水府當差,給她們一口飯吃。若早有婚配的心儀對象,只是被棒打鴛鴦了,或是被誰從中作梗壞了姻緣,皆由她來做主,故而近期東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斷,歡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曉真相的人物,不過她也不說破,只是由著麾下將卒去那邊耀武揚威。

  這位美婦人,正是從那中土大綬王朝脫困,得以重返東海的金鯉。

  她跟隨王朱來到水府這邊,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處招兵買馬,聚攏舊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隱蔽的道統香火,古舊好友的徒子徒孫,只剩下兩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過去了,昔年東海水族勢力凋零至此,讓她不勝感傷,不過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壯志不減當年的「扈從」,試探性以心聲詢問金鯉,「金爺,咱們這是要廣積糧緩稱王,只等兵強馬壯,時機成熟了,衆志成城,就要打上陸地、攻破文廟嗎?」

  這位替車輦護駕的水府大將,腳下踩著被仙家譽為「兜羅綿」的神異雲頭,是個容貌粗獷的魁梧修士,滿臉絡腮胡,蟒紋文武袖,白甲彩袍,單手按劍,兩眼金光熠熠。

  金鯉訝異道:「三千年不見,不曾想當年只會嗷嗷叫、打頭陣的莽道人,都學會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爺的褒獎,那武將神色頗為自得,豪爽笑道:「哪裡哪裡,金爺謬贊,屬下只是略通兵略罷了,暫時還當不得大家的美譽。」

  金鯉語氣玩味道:「羅綉,你曉得那兩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搖搖頭,「回金爺話,屬下哪裡曉得這些花拳綉腿的武把式。說出來也不怕金爺笑話,前些年被那惡鄰居的淥水坑肥婆姨,排擠得厲害了,死活出不得頭,只能帶著幾個徒兒,一起躲在洞府當縮頭烏龜。」

  「根據先後三封諜報顯示,在那邊幹架的,好像是兩個拳腳不俗的武夫,巡檢司將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詞一大堆,什麽拳罡濃稠得跟水銀似的,金爺你聽聽,是人話嗎?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飯袋,回頭屬下定要治一治他們。」

  「對了,金爺,好像咱們水君剛剛走了一趟寶瓶洲海岸接壤處,從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搶得了一件極厲害的重寶?」

  金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嗯了一聲。

  她也不與這出了名的莽夫細說真相,免得他一張大嘴巴到處宣揚。

  暫時由他掌管著東海水府巡檢司,此外單獨領一支精銳禁衛,負責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談腦子的話,只說忠心二字,尋常當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裡邊的,莽道人卻是實實在在刻在道心上邊的。

  等到這道碧水潮頭愈發臨近那處戰場,還隔著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經能夠感受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天風,蘊藉著驚人的精純拳意,那大纛旗桿隨之彎曲,咯吱作響,立於潮頭前邊的一衆將卒臉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幾位校尉模樣的水族武將,身上甲胄竟是濺起一陣陣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驚不已,伸手遮在眉間,凝神遠眺,定睛一瞧,頓時大吃一驚,本該纖毫畢現的畫面,怎的如此視線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訣,伸手取了一些飛濺海水在掌心,再施展開來掌觀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這座占地方圓千里、而且還會移動的演武場,只見裡邊那兩位捉對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著年歲都不大,一座小小寶瓶洲,幾時有這等拳腳無敵的豪傑了?思量一番,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戰場,裴錢和周海鏡都是婆娘,魚虹是個糟老頭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不都說他在劍氣長城的一截城頭,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鮮紅法袍?

  金鯉拿起一枝鮮紅如血的極長珊瑚,身體前傾,輕巧挑開碧紗障,淡然道:「停輦。」

  潮頭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經站在車輦正前方,伸手攥住劍柄,神色凝重起來,「金爺,那倆瞧著都是武功絕頂的豪橫之輩,若是金爺想要擒拿了他們,屬下恐怕也會大煞風景與金爺斗膽諫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金鯉咦了一聲,「莽道人行事變得這般穩重了?」

  這位莽道人,是古蜀國地界一尾大澤巨蟒走瀆入海的大道根腳。

  當年跟著她一起試圖攻上中土神洲陸地,莽道人羅綉就是玉璞境巔峰,整整三千年過去了,也才剛剛熬出了個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場,是某位上古真人煉水丹的遺跡,榜額「飛仙觀」。那座洞府盤曲深大,易守難攻,至於莽道人這厮的城府,是半點沒有的。

  遠遠看了那邊的動靜片刻,莽道人內心惴惴,神色尷尬道:「金爺,看他們實力,委實是強橫得不講道理了,簡直無敵,屬下估摸著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鯉伸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撓了撓額頭,莽道人就這氣性,都不好駡他什麽。

  這憨貨三千年來,就是一個避字訣。既不趨炎附勢,與那淥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開宗立派割據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幾個親傳弟子,師徒們耐著性子躲在水府之內,不問世事,只管潛靈修真。

  顯然是會錯了意,莽道人心一橫,神色肅穆道:「若是金爺有心招徠他們,屬下也願打頭陣,去會一會他們。」

  只要金爺回了東海,他們這些老傢夥,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當然身份尊貴無雙,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貪圖她什麽?

  金爺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從不坑騙算計他們半點,遙想當年,每每大勝而歸,慶功宴上,得了任何好處,大夥兒一起分賬,金爺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總會端起酒碗,邀請大夥兒一起滿飲。

  休要與我說什麽空泛道理,什麽水君不水君真龍不真龍的,咱這輩子只認金爺!

  金鯉當然道力最高,將那場演武看得相對最為真切,心不在焉與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衝過去了,只會白白送顆頭顱當見面禮。」

  莽道人悻悻然。

  金鯉長久沈默。

  潮頭這邊已經祭出層層陣法,如中流砥柱,將兩邊海潮洶湧強行分開,周邊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能夠站在潮頭、跟隨莽道人一起,哪個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輩,見此驚險場景,亦有被「淹死」之憂慮。巡檢司邸報內容,所言不虛,確實是難以靠近,跟膽大膽小沒關係。

  莽道人輕聲道:「屬下就只想著跟著金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金鯉自嘲道:「讓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驀然傷心起來,哽咽道:「金爺到底是遭了什麽劫難,竟然已經如此落魄了,如今連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難道是正如兵書所說,金爺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鯉揉著眉心。

  莽道人扯開嗓子說道:「去我那,去我那,屬下今日便將水府騰空,與孩兒輩們搬去別處開闢道場,水府讓給金爺,莫要嫌棄,委屈了金爺。」

  附近莽道人那幾位跟著升官的親傳弟子,也是與師尊一般的單純心思,無非是額外多出一種與有榮焉。只有個飛仙觀唯一的三代弟子,是個道齡很短的年輕金丹,心思有異,金鯉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將莽道人這條法脈給發揚光大。

  那些車輦內外的東海水府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覷,各有各的心思,臉色微妙。

  只因為根據先前水府諜報,占據了飛仙觀遺址的莽道人,是個油鹽不進的陰沈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資歷,憑恃一身強橫的水法神通,行事極為跋扈,已經讓水府使節吃了多次閉門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舊一面都未能見到口稱閉關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幾位心腹扈從當中,玉道人黃幔,他也是仙人,雖說在水中與那莽道人鬥法,肯定不占優勢,可是就如崔東山所說,黃幔手段奇多,也不懼莽道人占盡地利。何況還有個九境武夫的溪蠻壓陣,黃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掃蕩飛仙觀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無所謂這些個,才沒有讓他們兩位率領數萬水裔兵馬去「敲門」。

  就在此時,又是異象橫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給一拳,砸到了潮頭這邊,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這道碧波海水。

  後背緊貼著「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輕輕一磕潮頭,御風重返戰場,不忘轉頭與莽道人他們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與那白衣背影點頭致意,不缺禮數,客氣一句,「不打緊。」

  他只是消息閉塞,懶得理會道場外邊的紛爭,卻也不是蠢笨之輩,已經認出了這位青年宗師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沒有輸過拳的那個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個與曹慈演武的傢夥,且不論這場問拳的輸贏,容貌氣度都已經輸給曹慈一大截的光腳男子,是那個……

  莽道人越想越不對勁,心中憤懣不已,他與弟子們再不問世事,好歹也是個占據一處上古仙跡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淥水坑淡淡夫人滾到了陸地去,以及出現了一條條歸墟通道、水神押鏢的盛況,便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渡船管事、船主,這些年,一個個說得玄乎,不都講劍氣長城的那位末代隱官,豐神玉朗,風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戲謔,確是人間罕見的美男子,飄飄有出塵之表,堪稱神仙畫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說出這般昧良心的混帳言語?!岸上的修道人,果然盡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狗東西。

  金鯉將那枝纖長珊瑚交給一位鶴氅侍女負責捲簾,她只是自顧自大飽眼福,嘖,有些饞他的身子了。

  她驚嘆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無敵的。

  只見陳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腳踝,掄了一圈,還以顔色,也給狠狠摔向了碧波潮頭這邊。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車輦這邊,裹挾著雄渾無匹的拳罡,以至於他需要運轉真氣,在半空數次減速,才沒有直接將潮頭炸碎。

  背對著車輦、莽道人他們,落在潮頭之上,身形踉蹌,光腳男子在甲士隊列縫隙之間,不斷後撤滑步,如游魚穿梭,哪怕此人已經將一身拳意收斂到了極致,水府精銳身上的鐵甲依然錚錚作響。

  而那些披掛重甲的水府將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個個動彈不得,體內靈氣凝滯如被冰凍,想要開口言語都是難事。

  這傢夥一直退到了車輦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紋絲不動,只是保持一手縮袖掐訣、單手按劍的姿勢,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誤會是問拳,或是問劍。

  一衆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車輦內的金鯉毫不驚訝,只是掩嘴嬌笑不已,媚眼如絲道:「陳國師,這麽巧,又見面啦,為何鬧出好大陣仗,莫非是生怕我聽不著,不立即趕來這邊殷勤待客麽。」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剛好與遠處曹慈各自換了一口純粹真氣,笑了笑,「是很巧,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車輦裡邊那位持珊瑚枝捲簾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顫,碧紗帳幕隨之微微飄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這位隱官大人原來與金爺是舊識。

  若是道力足夠深厚,便能敏銳發現男人背後隱約有些痕跡,如崖刻榜書無數。

  這一幕詭譎畫面,看得這位也曾見過大風大浪的莽道人,一顆道心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錯的古老蒼茫氣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鎮壓,降服,壓勝了。

  爺們!

  回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真假難辨的傳聞事跡,莽道人一下子就改變了陣營,曹慈的武學再無敵,到底是只會讓莽道人敬而遠之,不如這厮更加對胃口,想要請他面對面豪飲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實的萬妖之祖,擁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著蠻荒的螻蟻。

  就像一頭從無窮迷霧中走出的野獸,身軀龐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動,一步一步,從萬年之前走到了萬年之後。

  陳平安剛要挪步動身,莽道人壯起膽子快速自我介紹一番,「隱官,我叫羅綉,道號莽道人,幸會。」

  陳平安轉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幸會。」

  再視線上挑幾分,看向車輦那邊的金鯉,陳平安微笑提醒道:「一簾之隔,與一線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鯉道友悠著點。」

  車輦上邊的捲簾侍女被嚇得鬆開手,被金鯉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買馬,充實東海水府底蘊。同樣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輔佐水君王朱,爭個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鯉私心作祟,密謀造反。

  連那碧霄洞主都現身浩然了,金鯉便知大勢已去,再無法慫恿公主殿下圖謀更多了。

  金鯉心中有數,碧霄洞主大駕光臨,並非是幫助陳隱官、陳國師一把,與那白骨道人不對付,翻舊賬。

  而是老道人親自驗證了一事,飽受戰爭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經由大亂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單憑一己之力逆轉大勢,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規矩,文廟的規矩,借助公主殿下,為天下蛟龍之屬、無數水裔,名正言順謀求一份正當的福祉。

  道心念頭一轉,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鯉調侃道:「莽道人,將來我們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陸地,隱官大人站在岸邊,擋住我們這撥反賊的去路,你還敢不敢衝鋒陷陣?」

  莽道人一個頭兩個大,轉身望向車輦,他眼神疑惑,這種要命的問題,不該是私底下詢問?金爺是何緣故,要我斃命當場?

  隱官的拳腳功夫,興許打不贏曹慈,打殺一個莽道人,還不是順手為之?

  陳平安本以為莽道人是與胖子庾謹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機深沈,步步為營,是那耐心極好、借機趁勢而起的一方亂世梟雄,如今看來,才知誤會,這厮是真莽。

  金鯉再次明確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盡心力輔佐水君,求個東海轄境的太平世道吧。」

  陳平安說道:「勞煩你們後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爺,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說道:「諸將聽令,速速往後撤出六百里,再鳴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鯉樂不可支,哎呦,真會兵法啊。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出潮頭,伸手一招,笑道:「暫借諸位寶劍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駕馭水法調動碧波浪頭,這座點兵點將台自行向後移動五百餘里。

  五六十把長劍鏗然出鞘,好似飛劍當空,劍尖跟隨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邊。

  陳平安隨便攥了一把長劍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銘文「上霄」的佩劍。

  躋身了十一境,許多武夫「定例」就成了舊例,陳平安就明白了為何姜赦會使用那桿長槍。

  赤手空拳,當然遠勝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來更有妙用。

  也就順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師」,他為何會明明有劍卻不用,原來是在等躋身十一境。

  曹慈那邊,見陳平安用了劍術,也環顧四周,伸手從附近海底深處,隨意抓取一把銹跡斑斑的古舊長槍,伸手抹掉銹痕,再輕輕一抖手腕,長槍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轉,霎時間雪亮如新。

  陳平安手持長劍,御風前衝,身邊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長劍,品秩尋常,只算是山上靈器,它倏忽消失,帶起一條淩厲劍光,海上頓時震起一道尖銳刺耳的轟鳴。

  劍光如龍躍波,直衝曹慈。飛劍去勢極快,刹那之間就靠近了白衣長槍那邊,簡直就像江湖武夫的當面一鏢。

  依稀可見,飛劍被長槍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顯滯後的一串炸雷聲響,厚重雲海再次破開一個巨大窟窿,灑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隨後一把把「飛劍」,被拳意牽引,劍光作一線,筆直而去。

  武夫手段,卻有那份「飛劍千里斬頭顱」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驚道:「金爺,隱官這是什麽手法?可還在武道範疇之內?還是打紅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劍仙手段?」

  他並非劍修,佩劍只是裝飾,否則被人隨便取走長劍,不得拼命?至少也該大駡幾句,腹誹一番。

  金鯉顯然見解更高明,說道:「就是純粹的武夫手段,沒有施展任何術法神通。」

  莽道人愈發好奇問道:「金爺,隱官這一手,相當於劍修啥境界的傾力一劍?仙人?總不能是飛升吧?」

  金鯉懶洋洋笑道:「不好說,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記飛劍,便知強弱。」

  莽道人笑容尷尬,「犯不著,真心犯不著。反正金爺與他是好友,回頭找機會一問便知。」

  一聽「好友」就彆扭,金鯉沒好氣道:「好友?真是什麽好友,我與這位陳國師會有那場殺機四伏的問答?答錯了,你看他會不會登上車輦,順手摘掉我的頭顱。這會兒你就該捧著我的腦袋,哇哇大哭了。」

  金鯉將作為捲簾鈎桿的珊瑚枝擱放在案幾上邊,重新放下了碧紗簾幕。

  莽道人小聲道:「屬下肩上扛著的這顆腦袋,只會比金爺先滾落在地。」

  金鯉氣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連忙揮揮手,「金爺,正值大好時節,正是道心振奮、大展拳腳的關頭,咱倆都不說晦氣話。」

  隱官,陳先生,陳劍仙,陳國師……不同的稱呼,大概就意味著不同的心態。

  比如北俱蘆洲已經去過劍氣長城和遺憾未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對上陳平安,都會喊隱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習慣一口一個隱官?至於蠻荒,大概不用懷疑,如今名氣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舊王座大妖,而是這位「看門」的末代隱官。

  說起來只是見了那位隱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後餘生,感慨不已,「走了條斷頭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嗎?」

  金鯉笑道:「不然你以為?」

  莽道人重新駕馭起那朵兜羅綿的雲彩,畢恭畢敬立於車輦一旁,至於那把佩劍,就當贈禮。暫什麽借?跟曹慈對上,就算「上霄」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煉得再是堅韌,恐怕都難逃折斷崩碎的下場吧。罷了罷了,都是身外物,何況等到將來這場問拳天下盡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與新朋舊友們詢問一句,你們可曾知曉,當時隱官手持長劍,是與誰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這個,便忍不住笑呵呵出聲,以掌心拍了拍腰間那把空了的劍鞘,不曾辱沒了你。

  車輦另一邊,也有一雙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隨駕出巡。

  金鯉說道:「玉國,青虬,你們師徒倆來輦上閒聊幾句。」

  髮髻作珥蛇狀,道號玉國的「少年」,實則道齡已經六百載,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邊還有十幾個師兄師姐,卻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為她賜下道號「青虬」,成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孫。

  好一位碧海水國路,白晰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艶於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這位小弟子為傲的,就玉國這相貌,這皮囊,能愁道侶?只會挑花了眼!

  而那個徒孫,也是作男子裝束,出門在外,總能贏得幾句類似「寶劍珠袍美少年」的贊嘆。

  莽道人立即囑咐一番:「你們僥倖登上車輦,與金爺當面奏對,不要失態,切記說話得體。」

  他們師徒領命,隔著案幾,畢恭畢敬,屏氣凝神,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金爺相對而坐。

  金鯉笑道:「玉國,青虬,你們說說看,陳國師為何要借走那些實屬雞肋的長劍?」

  玉國認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陳國師是大劍仙,武學通神,能夠將劍道與武道融會貫通,對上曹慈,就有額外的勝算。」

  道號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輕聲道:「金爺,我與師父是一樣的見解。」

  金鯉笑道:「青虬,也無外人,說心裡話。不要把我當成是與你師爺、師父一樣的蠢漢。」

  少女跪坐在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顫聲道:「不敢欺瞞智珠在握的金爺,就是奴婢的真心話。」

  金鯉提起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香爐的煙霧,朝師徒二人那邊飄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實。再這麽含糊其辭,想要蒙混過關,小心我就要讓你師父動手,用家法,剖開你的胸膛,見一見『真心』了。

  「抬起頭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錯過了,你就要投胎下輩子再與我們相見了。」

  少女緩緩抬起頭,眼神清澈明亮,並無任何懼怕神色,她也不再繼續藏拙,開口說道:「岸上修士總喜歡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陳國師信不過重返東海的金爺,也信不過奴婢的師公,所以他才會順手而為,存心想要見一見莽道人的修道路數。」

  金鯉點頭微笑道:「繼續。」

  少女說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復出,再次跟隨金爺,公然佩劍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劍修,若是劍修,說明三千年那場捨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頭陣的莽道人就不老實。陳國師便是在提醒金爺,小心身邊所謂的心腹了。」

  「假設師公真是藏頭藏尾的劍修,陳國師強行借劍,師公便有兩種心態,全然無所謂,便非惜劍如命的純粹劍修,有所謂,但是臉上假裝淡然,更是用心陰險之輩,不管是哪種心態,相信陳國師『還劍』之時,便是東海莽道人授首之際。」

  「到時候金爺也討不了半點好,定會被翻舊賬。說不得整座東海水府,都要被連累。至於我,師父,師伯們,更是一個都別想逃,都會被陳國師派人仔細翻檢道心,搜刮記憶,勘驗真僞,確定早年是否勾結蠻荒妖族。」

  金鯉看似笑容和藹,語氣柔和道:「心思縝密,飛仙觀舊址的這條道脈,終於出人才了。」

  車輦外邊的莽道人呆滯無言,我家徒孫,如此機靈?

  莽道人大喜過望,洋洋得意,豈不是祖墳冒煙、揀著寶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說是什麽祖墳,自己這位祖師爺還活著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陸地的市井人家,世代農耕,終於出了個有希望金榜題名的讀書種子。

  車輦內,此刻就坐在徒弟身邊,元嬰境的「少年」玉國,他這個給人當師父、傳道多年的,卻是皺眉不已,心情鬱鬱。

  少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眼神直視那位金爺,「師爺他們總說金爺英雄蓋世,待人誠摯,不拘小節。我卻覺得金爺心思如髮,算無遺策。」

  玉國低聲道:「青虬,可以了。金爺不曾問的,你不要借題發揮。」

  他這嫡傳弟子,除了道號青虬,師尊還賜下一個姓氏,陸。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陸青虬。

  寓意倒也簡單,她之上的兩代人,一來祖師爺莽道人出身陸地大澤,再者他們都希望她將來能夠登上陸地,將飛仙觀這條淹沒於海底數千載的上古道脈重見天日,開枝散葉,才算報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場贈予後世有緣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堅持己見,假裝沒有聽懂師父的善意提醒,她繼續說道:「金爺與那位隱官大人是一路人,我與金爺也勉強能算沾點邊,所以我們都信不過人心。」

  「海底飛仙觀一脈,師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夠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觀。

  師父師伯們皆是老實的求道人,所以從不願意摻和外邊的打打殺殺,他們總覺人心不古隨波逐流,終非道人本分。到了我這位三代弟子,卻是精明有餘,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說到這裡,少女眼神堅毅,「我也不怕。陸青虬問心無愧,將來飛仙觀想要在陸地站穩腳跟,總不能只靠一片誠心。岸上修士,人心機巧,變態萬方,我絕不願意師公、師父他們處處碰壁,束手無策,鬱鬱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慚色,自己這師公當得還不如一個徒孫有遠見。

  玉國想了想,說道:「金爺,青虬口無遮攔,懇請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這傳道人失責。」

  金鯉置若罔聞,只是奇怪詢問一句,「如何?」

  車輦附近,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驚失色,隱官隱匿在何處?不是去與曹慈問拳了嗎?遠處海上動靜,都是明證啊。

  少女哪裡能夠想到這種事情,瞬間滿臉漲紅。

  之後那嗓音如水脈綿延,溫柔縈繞車輦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語。

  「將來飛仙觀一脈譜牒修士到了陸地,欲想光耀門楣,重振道場,就去寶瓶洲大驪國師府找國師。」

  金鯉站起身,笑容燦爛,施了個萬福,「替飛仙觀一脈三代學道人,在此謝過陳先生厚愛。」

  不要只是奢求強者一味縫補人心,讓他們如拖拽一艘名為人間的虛舟,帶著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爾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撓的純粹道心,主動給予他人的真誠善意,與之作山水迴響,強者跟隨強者,庇護弱者,一起上行!

  ────

  東海水府主殿門外,身穿一件龍袍禮服的王朱,手托硯臺,站在臺階頂部。

  她用雞足山石材煉製的硯臺承載一滴甘露,將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給搶奪過來,萬千遠古蛟龍之屬的虛弱精魂,得了一處棲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毀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將它們放出,自尋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靈於海中水裔,開竅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東海水府亦可,王朱自會幫它們尋找一張符籙法身,暫時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戀人間,那就隨水飄散,為後世點燃一盞光陰長河裡的燈火,宛如盞盞蓮花燈。

  丹陛下方,有十數位水府神女負責記錄在冊,選擇留下的,點點光彩,就聚在她們身邊。

  王朱沒有去看那場十一境武夫的巔峰問拳,金鯉說由她打著水府旗號,率軍外出巡視,才好與沿途仙府門派抖摟威風,震懾屑小之輩。王朱對這些庶務並不上心,由著金鯉折騰去。

  離開大殿這邊,獨自穿廊過道,王朱閒來無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衛武卒齊刷刷的注目禮,水府官吏側身口稱水君殿下,或是嬌艶宮女們跪地磕頭的沈悶動靜,王朱漫不經心敷衍過去,都是金鯉來到水府之後新訂立的繁瑣規矩,王朱漫無目的閒庭信步,卻也煩悶,實在無聊啊。

  至於那桿大戟的下落,墜海之地,因為位於毋庸置疑的東海轄境之內,其餘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這件事上搗漿糊做文章。

  金鯉出門之前,詢問公主殿下如何處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樓臺先得月,將其帶回水府?省得那些聞訊趕來的修道之人勾心鬥角,說不定就要打打殺殺,一個個把腦漿子都打得到處飛濺。

  王朱只說這種神物,從古至今有緣者得,我們水府不用爭奪重寶,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監督,擔任水府官吏的,誰敢擅自謀求此物,不惜壞了外鄉修士的性命,斬立決便是了。

  金鯉是見過大世面的,倒也不至於痛心疾首,只說公主殿下大義之類的,溜鬚拍馬一通。

  王朱最後還補了幾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寶,水府就禮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強取豪奪,濫殺一通,你先出手攔阻他們離境,再與我知會一聲。」

  「地仙之下,無論譜牒還是野修,允許他們在東海水域隱匿一段歲月,在這期間,他們若是無緣無故暴斃了,我也不找別人問責,就找你。」

  金鯉笑問一句,「如果他們願意主動將這件神兵賣於咱們水府,換取一大筆神仙錢或是幾部珍貴道書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買下啊,你有什麽可含糊的。若是他們擔心出現什麽意外,錢貨兩訖之後,懷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調動『野修』去將他們給殺人越貨劫財了,到頭來水府再『秉公行事』,為他們報仇之類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賞爵,給他們一個中土文廟都認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們信不過你我,總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廟的手段。」

  金鯉聞言贊嘆不已,「公主殿下愈發老道了。」

  王朱譏笑道:「我被困鐵鎖井多年,所見人心何嘗少了。只是當年懶得動腦子做事情罷了。」

  當時金鯉裝模作樣在那兒傷心傷肺道:「是極是極,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時,剛好有宮女前來禀報,說有一位客人登門求見,是那桐葉洲青萍劍宗的供奉裘瀆。

  若是早年的脾氣,王朱就讓她這種陸地龍宮舊屬趕緊滾蛋了。

  王朱讓宮女去領著裘瀆來這邊見上一面。身份懸殊,敘舊無意思,說些新鮮事,總是可以的。

  老嫗裘瀆,私自來這邊覲見東海水君,是為了求一個未來桐葉洲大瀆走水的珍貴名額。

  大瀆通海,水君王朱說要讓誰走水,或者不讓誰走水!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情?

  王朱立即來了興致,神色玩味,戲謔問道:「你是在那青萍劍宗祖師堂有座位的供奉,這種事,不求他,反來求我?」

  裘瀆輕聲道:「陳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為重,定然不肯假公濟私,壞了規矩。」

  王朱看了老嫗片刻,只是不言語。

  裘瀆背脊發寒,他們這些蛟龍之屬根腳的道人,面對真龍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點豪氣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沒有膽子跟我談什麽買賣。說吧,是誰替你出的餿主意,崔東山?」

  裘瀆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當場揭穿、賣了宗主便是」的……錦囊妙計。

  老嫗硬著頭皮點頭道:「確實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來此覲見水君,說這些不討喜的胡話。」

  王朱臉色隱隱作怒,說道:「滾回你的青萍劍宗。」

  老嫗下意識就低頭彎腰,後退數步,突然停下,壯起膽子說道:「崔宗主還交待過一句話,他那位曹師弟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宗主人選,所以他這個首任宗主,總要替師弟早早謀劃出一位大道親水的護山供奉。」

  王朱猶豫了一下,「你先回桐葉洲,此事結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嫗連連致謝,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權重的水府女官前來禀報,說是其餘三海水君聯袂造訪邊境,詢問他們能否入境觀拳,說是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跨海許可。

  王朱勃然大怒,陰惻惻道:「讓他們幾個都滾蛋!記住了,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告知他們。」

  東海邊界線,三位水君並肩而立,從那位返回報信的東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聽到了那句一聽就是東海水君王朱的原話,他們好像早有預料,也不羞惱,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與那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的東海禮制司神女,道過一聲謝,說辛苦了。

  他笑問道:「怎樣?說了都別聲張,偷摸過去看那場問拳就是了。」

  淥水坑淡淡夫人升官最多,一舉成為了掌管陸地水運之主。此外疆域廣袤、猶勝中土神洲版圖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鄴侯,神號「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劉柔璽問道:「現在該如何?」

  李鄴侯笑道:「還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總不能抗旨前行,傷了同僚和氣吧。」

  魏填庭忍住笑,「實在不行,就繞道去我那邊的兩海邊境觀戰,再看不真切,也好過在這邊發呆。」

  李鄴侯搖搖頭,「如此一來,又要跟文廟欠人情,算了。」

  劉柔璽戀戀不捨,舉目遠眺東海那片水域,大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今日錯過這樁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卻是要繞道去西海的。」

  李鄴侯提醒道:「這場青白之爭的巔峰問拳,其實以他們雙方的武學境界,本該持續更久,但就是因為多出了我們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戲的,估計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劉柔璽無奈道:「王朱這脾氣。」

  李鄴侯雖然心知肚明,卻未明言,也不單是那位同僚脾氣不好的事情啊。

  緩緩趨於平靜的海面上,兩位武夫盤腿坐在碧波鏡面之上,一望無垠海天間兩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鮮血窟窿,是被一槍捅穿身軀,還被對手攪了攪,如果不是一手斬斷長槍,再被對方的槍身上挑幾分,呵,連同心臟跟小半片身體就要被當場割裂開來了。

  他笑臉,渾身浴血,身軀裂紋無數,伸手掬水沖洗血跡,對於傷勢不以為意,嘴上卻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襤褸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為何,只是沈默,並不說話。

  陳平安沈默片刻,雖然極其不甘心,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一句,「是我輸了。」

  第五場輸拳,輸了五場拳。

  這也是他為何沒有著急返回國師府養傷的緣故之一。

  不過後半段的切磋,曹慈確實動了殺心,當然,雙方都一樣,不如此問拳,就沒勁道了。

  打到最後,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場意氣之爭。

  我曹慈誰能都輸,就是不能輸給陳平安這個毫無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陳平安咳嗽幾聲,伸手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手指,再被他隨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長劍,已經被陳平安拋還給了莽道人。

  而且陳平安的髮髻依舊完整,這場架從頭到尾,並沒有披頭散髮。

  陳平安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看著遠方,笑道:「沒事,還有第六場,對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聲,只是轉過頭一邊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著臉頰,又轉頭,不知是又吐了口鮮血,還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終不說話就是了。

  陳平安笑駡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說話呢,贏了拳的人是你,還擱這兒跟我裝聾作啞?」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輕輕揉搓著臉頰和額頭,擦拭源源不斷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實在氣不過,曹慈一拳突然偷襲遞出,被陳平安大笑著擋下了,「武德呢。」

  兩兩沈默。

  天地間彷彿唯有自言自語的海潮聲。

  同年武夫,好像他們既是互為苦手,也是莫逆於心的知己。

  不是他們雙方,大概很難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點。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陳平安永遠只會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51:12

番外篇 第30章 新山

  陳平安返回國師府,徑直到了桃樹下,看了眼桃花,說道:「讓拈芯來這邊一趟。」

  光腳,上身裸露,傷痕累累,腹部好像受了重傷,以青布潦草包扎,鮮血浸透。

  容魚本就是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見到國師此刻的模樣,還是倍感震驚。

  就在容魚要去牢獄喊來拈芯,陳平安笑問道:「裴錢是不是溜走了,就沒敢見老觀主?」

  她還是小黑炭那會兒,老觀主本就是藕花福地的老天爺,所謂的知根知底,不過如此了。

  容魚忍俊不禁,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瞭解徒弟。察覺到國師的精氣神還是很好,她稍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率先走去隔壁院落,要在先前待客徐獬的那間屋子處理傷勢。

  宋雲間迎面走來,將旱煙桿交還給陳平安,「就因為這個,落了個『好幫閒』的評語。」

  陳平安接過手,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被老觀主調侃一句算得什麽事。」

  走入那間別有洞天的屋子之前,讓宋雲間護在門口。

  跨過門檻,關了門,陳平安將那包扎腹部窟窿的青布條解開,隨手丟在地上。

  拈芯很快趕來,看到那個血肉模糊的背影,神采奕奕,「受傷這麽重?」

  若是受傷不重,就顯現不出縫衣人的手藝。

  背對著拈芯,陳平安攤開雙臂,興許是氣血鼎盛的緣故,那條伸直的骼膊,從一塊塊肌肉「龍脈」處各有裊裊霧氣升騰,就像有數十位朝聖者在一處處峰巒之巔,點燃清香,敬祝山靈。

  陳平安淡然說道:「除了腹部挨了這一長槍,比較礙事,其餘皮外傷較多,瞧著嚇人而已,曹慈臟腑受傷更多,相信這會兒也不好受。」

  拈芯笑問道:「就沒打臉?」

  陳平安也笑了起來,道:「切磋前半段還能挑地方出拳,後半段就顧不上挑三揀四了。」

  拈芯先從袖中摸出一只木盒,懸在半空,打開盒子,內裡儲藏諸物俱是鋒芒熠熠,陰氣森森。

  她再一抖手腕,摔出兩幅人身圖,一幅舊圖,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牢獄的「真跡」,肌肉,筋骨,氣血經絡,穴位氣府等等,各有文字標注,一覽無餘。

  第二幅新圖,是前不久陳平安讓寧姚幫忙尋找新體魄新氣府所在的行氣圖,相對務虛,顯然是為重新修道量身打造。

  拈芯問道:「下邊的,也脫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沒必要,傷勢都在上半身。」

  拈芯埋怨道:「恁矯情,但凡夾雜有一絲男女情欲,我跟你姓。好歹把褲管卷高了。」

  陳平安照做。

  面對即將在他身上做「針線活」的拈芯,他也頭皮發麻,只能遭罪,不能還手,擱誰不慌。

  拈芯以銀針挑起背脊裸露出來一條筋脈,眯眼說道:「縫製大妖真名的道痕愈發淡了。好事。」

  她故意將那條位於靈台附近的青筋挑斷,再看著它以極快的速度自動相互銜接,轉瞬間融為一體,宛如兩條江河的「合龍」,堪稱天衣無縫。她忍不住贊嘆一句,「十一境武夫的體魄,真是寶藏。」

  不過拈芯擔心此處是貫穿脊梁的主要道路,陳平安的樁架功夫在此,有可能屬於特例,才能夠如此痊癒神速,她便蹲下身,換了一把極為袖珍的短刀,將那陳平安腳背上位於太衝和行間兩地的一條筋脈給直接斬斷……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眼皮微顫,也不詢問拈芯在此動刀的緣由。

  拈芯站起身,又換了一件傢夥什,將陳平安肩頭一塊略微裂開的皮膚給乾脆翻卷過來,凝神細細端詳片刻,隨口問道:「十一境武夫的鮮血,是不是就可以媲美世間最好的畫符朱砂?」

  陳平安點點頭,「看那古巫在骼膊內外陰刻陽刻的鑄煉路數,理當如此。止境武夫,破境無望,可以憑此提升體魄的堅韌程度,造就一二殺手鐧,到了十一境,這些花俏手段,都是累贅。」

  拈芯不斷髮號施令,「揀選一小截蘊藏神識的真氣,運轉大小周天試試看。」

  「懸鐘至中瀆這一段,曹慈的拳意流轉,是不是比你更快?青靈到神門這一路的真氣導引,為何如此晦澀,是跟姜赦那一架留下的隱患?直到現在還沒有花費心思好好修補一番?記得當年你說過一個『疊瀑』的想法,既能加快也能壯大真氣升降的聲勢,我也覺得可行,結果這麽多年過去了,就只是空想麽?」

  「有兩個刻在脊柱骨頭上邊的大妖真名出現鬆動跡象了,幫你補上。」

  陳平安黑著臉,終於開口說話,「別!它們已經被我做掉了。」

  拈芯只是固執己見,手上已經開始動刀子了,「還是補上吧,說不得它們還有轉身呢。」

  白霧濛濛如煮氣海,不過是拳意往人身外流瀉的跡象,拈芯就已經有烈火灼燒面部之感。

  更有一股純粹真氣,起湧泉,走神道,衝神庭,頭頂之上,三花顯化,猶有五色光彩縈繞。

  別看拈芯神色自若,手上一連串動作依舊細膩,她內心也是翻江倒海,實在是太有趣了,太值得開掘了!

  現如今除了曹慈這些新十一,拈芯大概就是人間最清楚十一境武夫體魄玄妙的修士。

  拈芯隨口問道:「曹慈有何絕學顯露?」

  陳平安心思微動,調動拳意,便將「一拳遞出」,竟然是以武夫罡氣營造出了一處類似道場的武夫氣象,更像是修士的金身法相,人身如山,周邊環繞以寶塔、經幢等,一圈圈水紋蕩漾,漣漪陣陣。

  拈芯大開眼界,「這是?涉及佛家了?」

  陳平安點頭道:「曹慈此拳名為『鐵圍山』,用以庇護武夫周身,能夠自行流轉不息,而且消耗神意極多,最不怕戰陣偷襲,劍修飛劍。取典於佛經,『須彌山城網,水旋輪圓形。屍羅幢盆形,隨順轉色形。』當年他跟郁狷夫都曾經在一處古戰場遺址練拳,那邊倒塌的佛、菩薩神像極多,估計是那個時候就有了此拳的雛形,直到曹慈躋身十一境,才有機會完整呈現出來。」

  拈芯贊嘆道:「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沈默片刻,她隨即問道:「那你呢?」

  陳平安收起模仿曹慈的那份拳意,換了自家拳意,瞬間變化,不如曹慈「樁架」那般氣象堂皇,同樣別有真意,人身肌膚之外,彷彿有一層流淌的光彩,神形合一。

  陳平安說道:「單字拳招,『釉』。」

  拈芯手捏細針,狠狠戳向那層看似緩慢流動的「釉面」數次,結果竟是針尖崩碎。

  陳平安說道:「新天地新氣象,都是剛剛躋身的十一境,各自都在琢磨新的拳法。」

  拈芯終於大致縫補過陳平安的傷口,也以山上術法繪製出了相對粗略的第三幅人身圖。

  暫告一段落。

  拈芯愧疚說道:「隱官,我耗費心神不少,靈氣幾乎耗竭,估計要修養一段時日才能開工,短則十日,長則兩旬。」

  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不著急。」

  拈芯問道:「武道真有十二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至少我跟曹慈都覺得有一定可能。」

  帶著拈芯出了屋子,裴錢和郭竹酒站在門口,捧著乾淨衣服。容魚說已經準備好了藥水桶。

  一番洗浴過後,挽好髮髻,換上青衫,穿了布鞋,陳平安拎著旱煙桿,神清氣爽走到廊道那邊的藤椅附近。

  宋雲間將老觀主在國師府現身後的所有言語,一一跟國師禀陳。

  竹素來到這邊,著重提及那道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容魚將袁化境留下的那件咫尺物遞給國師,「都是那位白骨道人煉製的本命物,已經記錄在冊,總計三百二十九件。」

  陳平安坐在藤椅上,接過咫尺物,伸手一抹,撤掉道士葛嶺臨時設置的術法禁制,一件咫尺物頓時「活潑」起來,竟有如驚雀高飛之勢,給陳平安輕輕攥住,瞬間將其彈壓,安靜下來。

  裴錢和郭竹酒難得沒有詢問那場問拳的勝負。

  陳平安與她們笑了笑,說不用擔心。

  重新躺回那張藤椅,開始吞雲吐霧。

  宋雲間他們就腳步輕輕悄然離去。

  果不其然,按照容魚的說法,已經返回明月皓彩道場的老觀主,憑空現身,笑言一句,「總算懂得幾分養神之道。」

  陳平安就要坐起身,老觀主伸手虛按一下,示意躺著閒聊幾句就是了。

  可陳平安還是坐起身,順便收起了旱煙桿。

  身材魁梧的老道士,手捧麈尾,打量著眼前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有名者」。

  此時此地,眼中所見,好像還是那個昔年到處亂跑、美其名曰走江湖的背劍少年。

  少年遊俠,別來無恙。

  老觀主開門見山一句,「與你討要一幅墨寶。」

  陳平安茫然,如墜雲霧。

  老觀主撫鬚笑道:「來請一方懸在道觀門口的匾額。」

  陳平安愈發疑惑不解,難道是崔師兄跟老觀主有過約定,早就寫好了,在國師府或是人云亦云樓某地藏著?只是因為自己未能發現端倪,老觀主就親自來這邊登門討債?

  前輩可不能玩什麽無中生有的把戲!

  老觀主沒有就此話題繼續言語,搖搖頭,不以為然道:「你們這場青白之爭的真正勝負,難道就這麽一直拖著,那貧道就要問你了,拖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一場架打完,一把半仙兵品秩的破劍都未折斷,髮髻也未脫落。

  你率先說自己輸了,就算天下人都相信,他曹慈信嗎?

  陳平安擺擺手,「老觀主跟人論道,與誰都能平起平坐。但是說到武學,就不太挨邊了。」

  老觀主笑了笑,「躋身十一境,就豪橫起來了。」

  陳平安淡然道:「作為同年,哪怕不是相較於修道之人,只說歷史上的那撥止境武夫,我們都還年輕。曹慈天資卓絕,而且無私心,他只要是第一,天下武道就能一直往上走。從前與往後,主動去跟曹慈學拳的,會是純粹武夫,曹慈教拳和餵拳,也能純粹無比。」

  「反觀陳平安,暫時有太多事務需要分心,自身的,大驪的,蠻荒的,青冥的,公事私事攪合在一起,別說不能死,都不能重傷,導致體魄和神魂留下太多的隱患。」

  「只說崔師兄和齊先生的百年心血,我今天卸任國師,明天誰來繼承?難道就只能靠老觀主的再次落腳?」

  老觀主聞言時而搖頭,時而會意點頭,最終拈須道:「也是實情。」

  陳平安緩緩說道:「曹慈還可以更強,我真正想要要贏拳的,是已經走到武道最高峰的那個曹慈。」

  老觀主問道:「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當然。只有勝過一直更強至最強地步的假想敵,我才是那個當之無愧的第一。」

  老觀主微笑道:「天九人一,當曹慈『人一』的意味更重,武道只會更高,不可限量。」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

  老觀主神色玩味,「為何沒有斷句了?」

  陳平安大笑不已。

  老觀主說道:「你們家的姜副山主,說你萬般好,能讓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陳平安立即弱了氣勢,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這次相約海上的問拳,不同於劍氣長城的三場問拳,還有文廟功德林的第四場,第五場,打得興起,雙方確實都隨之起了殺心,不如酣暢淋漓分出生死的勝負心,俱是越來越強烈,曹慈那一槍差點攪爛陳平安的心臟,就是明證。當然,不談陳平安接連數拳打得曹慈臟腑移位,也曾差點一劍就會砍掉曹慈的半拉腦袋。

  只是雙方勝負心再重,他們總不能當真分生死。

  故而,他們之所以明明可以繼續問拳,卻沒有繼續打下去,不單單是因為遠觀看戲的山巔修士越來越多。

  老觀主笑問道:「如果今天無需有任何顧慮,只是純粹問拳,那麽勝負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是雙方都覺得自己必贏吧。」

  老觀主會心一笑。

  若是哪天曹慈老了,或者人間武道再無白衣曹了。大概青衫陳就會自稱天下第二?

  老觀主提醒道:「替純陽道友在那座福地從旁護道一事,記得抓點緊,上點心。」

  陳平安點點頭,「肯定。」

  老觀主感嘆道:「希望將來,有朝一日,數座天下的所有人間武夫,無論是大小宗師,還是剛剛學拳之人,都能夠看到你們之間的第六場問拳。」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真有這麽一天。希望。」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我打算收攏一些與陸沈有關的物件,此舉可不可行?」

  老觀主點頭說道:「是可以早作謀劃了。」

  老觀主一揮麈尾,催促說道:「貧道還要回去煉丹,與你討要一幅墨寶,速速拿來。」

  陳平安震驚道:「我?」

  老觀主說道:「不然?」

  老觀主從袖中摸出一張雪白熟宣,攤放在空中,「貧道沒有筆墨伺候,你自己準備。」

  陳平安見老觀主不像開玩笑,只好硬著頭皮問道:「寫那『觀道觀』?」

  老觀主反問道:「不然寫『落魄山』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喊容魚或是宋雲間取來筆墨,而是輕輕卷起袖子,翻轉手腕,以拳意牽動天地間的水運,拳頭重複畫圓,水運凝聚越來越多,呈現出越來越重的碧綠顔色,聚攏在手邊,如在硯池研磨出來的一團濃郁墨汁。

  陳平安一拳砸在「硯池」內,以此蘸墨,以拳作筆,在那雪白宣紙上邊塗抹出一個大字,「觀」!

  老觀主手捧麈尾,輕輕點頭,倒也不醜。

  陳平安又是一拳迅猛砸中那碧綠墨汁,用上了最為嫻熟的神人擂鼓式,在人身之內疊拳至八十一!

  簡直就是在紙上刻下了一個「道」字。

  一氣呵成,再寫下最後一個「觀」字。

  老觀主一卷宣紙,收入袖中。

  陳平安猶有餘力,試探性問道:「不題落款嗎?」

  老觀主笑呵呵道:「需要嗎?」

  陳平安賊心不死,說道:「也能錦上添花吧?」

  老觀主卻已經身形上升去了天幕,一步跨越天下,返回了明月皓彩中的那座道觀。

  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陳平安站在原地,耳邊響起老觀主的嗓音,「再去看看那座山。」

  東海,金鯉沒有擺駕回府,反而悄悄離開車輦,單獨來到這邊的演武之地,殘留的拳意依舊濃郁如水,經久不散。連她置身其中,都倍感窒息,只得屏住呼吸,還要關閉人身洞府,憑藉身上那件法袍遮擋拳意,靈氣在人身內景循環,否則沾染了這些精粹至極的拳意,回頭她再想要與靈氣分開,抽絲剝繭起來,總是棘手。

  她也沒有打攪曹慈休息的意思,之所以來這邊,也不過是「瞻仰戰場遺址」的意思。

  只是她等了約莫一炷香功夫,出人意料,曹慈依舊坐在原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現出身形,開口問道:「曹慈,怎麽還不走?」

  曹慈與她拱手為禮,一笑置之,並不作答。

  金鯉猶豫了一下,坐在附近,傻子都看得出來,曹慈這場架贏得並不輕鬆。

  曹慈收起思緒,輕輕嘆了口氣。

  求之不得。

  他也讀過書,句讀一事,是最入門的學問。

  求之,不得。

  這傢夥!

  他曹慈這輩子,絕對不會學那位道號「龍伯」的昔年浩然第一人,轉去兼修道法用以延年益壽。那麽一位純粹武夫的陽壽,大概就是兩百多年為極限了。十一境武夫,估計能夠過三百。

  不曉得能否等到整座人間贏來太平盛世,相信到了那一刻,再有第六場問拳,他們也就可以百無禁忌了?又或者是將來某天,再次先後步入那座門檻更高的嶄新武道天地?

  金鯉靈光乍現,想到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誕的猜測,試探性問道:「是你輸了?」

  曹慈搖頭笑道:「怎麽可能。」

  金鯉也不多問,只是問道:「有這樣的一位苦手,是何感受?」

  曹慈認真思量片刻,眉眼舒朗,笑道:「真正的求之不得。」

  金鯉納悶不已道:「難道還有假的求之不得?」

  曹慈站起身,抱拳告辭,又是那個浩然天下最熟悉的曹慈了。

  陳平安躺回藤椅,心神去了那座武道高山,來到山腳,拾階而上,緩緩登高,直到頂端。

  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異樣,在山巔逗留片刻,看過了那幾位躋身十一境的武夫形象。

  重新走下山去。

  回到山腳轉身站定,陳平安雙手籠袖,仰頭看著這座已經在人間屹立萬年的武道高山。

  不知為何,總覺得差了那麽一點意思。大概是姜赦這個舊主人本身就比較無趣的緣故?

  姜赦突然現身此地,「過河拆橋,不厚道了。」

  陳平安問道:「層層唯一,道上稀疏,山路如此荒蕪寂寥,這就是姜赦心中的武道景象嗎?」

  姜赦笑道:「不然?鬧哄哄的像話嗎?古往今來,武無第二!」

  陳平安默不作聲。

  姜赦問道:「為何不將曹慈拽入此山問拳?你豈不是勝算更大。」

  陳平安反問道:「夜航船一役,姜赦為何不身居此山與我為敵?」

  姜赦爽朗大笑。

  陳平安抽手出袖,抵住下巴,看著這座巍峨的高山,這條漫長的神道,陷入沈思。

  姜赦說道:「既然不認可,不妨看看你心目中的武道光景,發牢騷誰不會,總要有一番建樹。」

  陳平安笑道:「那就瞪大眼睛瞧好了!」

  姜赦嗤笑道:「拭目以待。」

  陳平安開始重新登山,山腳好像一大截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間自從有武道第一日起,所有得過最強二字的一境武夫,隨之現身,昔年諸族武夫,他們各有意氣,聚如武林。

  在那之後,便是第二境,第三境……隨著陳平安的登高,高山層層消失,卻有無數的武夫聚如山岳,他們身高不一,容貌各異,在山中各有拳架,各有招數……煉氣三層,煉神三層中又有止境三層,陳平安一直登頂,「姜赦」在此,林江仙在此,曹慈在此,十一境武夫悉數在此。

  如此一來,再無山、天之分。

  陳平安俯瞰山腳,與那姜赦說道:「下次就是十二境見姜赦了。」

  至於你姜赦能否躋身新境,我可就管不著了。

  姜赦身形消散,退出這方天地,笑道:「好!」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不單單是將姜赦篡位奪名,而是真正成為了人間武道認可的新主人。

  新山新山主。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52:49

番外篇 第31章 閽者

  謝狗從灰蒙山返回大驪京城,先去花神廟那邊找到鳳仙花神玩耍,好姐妹相約一起去莒州遊歷,因為吳睬決定了她要在此州建造花神廟,理由是那邊比較窮苦,她的祠廟、神像馬虎些,當地百姓也不會笑話她這位囊中羞澀的花神娘娘……話是這麽說,吳睬已經將那一大摞縣志給看了數遍,她還用了時下大驪文人雅士流行的五彩顔色的點校,謝狗覺得可以學。

  謝狗興高采烈走過千步廊,懸著那塊特製腰牌,大搖大擺回了國師府,道路上多有側目,也不知是「劍修白景」使然,還是那頂貂帽和臉頰通紅的緣故,大夏天的,還要頭戴貂帽,確實特立獨行。

  先去郭盟主那邊點過卯,再來這邊見著了躺在藤椅上發呆的山主,謝狗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旁敲側擊,咱們落魄山增設一位副山主,合不合規矩?山主為不為難?需不需要本首席打點好關係再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懶得搭這茬,只是問道:「小陌還好吧?」

  謝狗咧嘴笑道:「不太好,我狠狠駡了小陌一通。」

  陳平安打趣道:「用最慫的語氣說最狠的話?」

  謝狗佩服不已,隨即疑惑道:「山主偷窺螺螄殼道場啦?」

  陳平安笑呵呵,轉移話題,「那位青丘道友到了狐國,觸景生情,哭哭笑笑?」

  謝狗搖搖頭,「不曉得,到了山上,我把她丟給朱老先生就不管了。哈,管殺不管埋。」

  陳平安說道:「豈不是羊入虎口。」

  謝狗說道:「她道力不弱,又是急躁性格,所以在院子那邊,第一眼就看穿了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嚇傻了。」

  陳平安說道:「自投羅網。」

  裴錢來到這邊,疑惑道:「師父,當年從畫卷走出來的,不就是老廚子的真容?」

  謝狗閉嘴不言。畢竟涉及朱老先生的隱私,她不好隨便抖摟出來。

  陳平安笑道:「讓你們一直拿『貴公子朱斂』笑話老廚子,是誰每次都要捧腹大笑,笑得最誇張?」

  裴錢赧顔道:「是好笑啊。」

  再說了,師父你自己當年也沒少樂呵。

  確實,當年小黑炭跟小米粒、青衣小童是明著笑,陳平安是偷著樂。

  閒聊起那袋子穀雨錢的「百倍償還」,借出去六十五顆穀雨錢,謝狗不費吹灰之力便賺了將近六百顆。

  陳平安嘖嘖說道:「你這個叫殺熟。」

  謝狗撇撇嘴,說道:「也就是如今跟了山主學了好,我若是留在蠻荒,提前得知她會現身,我就早作布置,約上一二同道,設伏襲殺,事成之後,黑吃黑了他們,呵,這才叫貨真價實的殺熟。」

  陳平安一時無言。

  謝狗建議道:「山主,青丘還是很強的,值得拉攏。她的裙下之臣,一大堆呢,都挺能打的。她就等同於一座頂尖宗門了。」

  先前在城外,青丘就曾丟出兩位傀儡,用以待客白景。

  只是被小陌劍光所斬,才會顯得紙糊一般。

  「狐國沒有青丘,就只是個蓮藕福地的狐國,狐國有了青丘,就是整座人間的狐國。」

  「青丘只要放出話去,不管是哪座天下的狐族後裔,都要將落魄山視為此生必至的朝聖之地。」

  何況那麽多的神仙傳奇、志怪小說,哪個書生不對嬌艶動人的狐仙感興趣呢。

  陳平安說道:「是去是留,她自己選擇。我甚至可以允許她將狐國搬出福地,帶著沛湘她們一起脫離落魄山,在大驪境內選址一處,地位等同於大驪藩屬國,由著她重新打出『青丘』的旗號,聚攏天下狐族。中土文廟那邊,我來幫忙斡旋。」

  謝狗問道:「條件呢?」

  陳平安說道:「前提條件是她必須秘密走一趟正陽山,找到那個田婉,看看是後者牽紅線當月老的手段厲害,還是青丘的本命神通更勝一籌。」

  謝狗疑惑道:「就只是這麽點代價?那跟讓騷蹄子遊山玩水一趟、奉旨逛青樓有啥兩樣。」

  按照謝狗的買賣風格,給了你青丘一座狐國,那你青丘的那些傀儡,總要交出,至多讓她自留二三位,其餘的,全部作為落魄山的護山「道兵」。

  被謝狗一句「奉旨逛青樓」給整懵了,陳平安揉了揉眉頭,說道:「下山之前,讓她不要掉以輕心,田婉是鄒子的師妹,這婆娘山上鬥法是個廢物,躲在幕後操控紅線,玩弄人心卻是一把好手。」

  謝狗說道:「放心好了,等到青丘真正靜心下來,熟悉了如今浩然的風土人情和大致規矩,她就會判若兩人,心思縝密,行事老道。」

  陳平安笑道:「如此高看青丘?」

  謝狗神色認真道:「青丘舊主要比白骨道人更難纏。」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你可以回扶搖麓了,好好養傷,不用擔心我這邊。」

  謝狗咧嘴說道:「急啥哦,給丁道士護道一事,鐵定出不了岔子,至於我自己的修道,嘿。」

  陳平安欲言又止,躺回藤椅,拎著旱煙桿。

  謝狗問道:「山主照顧他人,會覺得辛苦嗎?」

  陳平安楞了楞,笑道:「當然啊。」

  謝狗又問道:「會後悔嗎?」

  陳平安搖搖頭,「當然不會。」

  偶有後悔,也只是因為自己未能做好,結果沒有預期的那麽無錯。就像京城裡邊某些斷頭路的死胡同,最裡邊的那棟宅子,名為「遺憾」。

  「不要總覺得劍修白景是違背道心、拗著性子當『謝狗』的,所以這個時代眼中的謝狗是假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笑道:「有沒有想過,其實我本來就是這種德行。只是當初那個腳步匆匆的時代,由不得白景做純粹劍修之外的自己呢。」

  陳平安久久無言,訝異道:「狗子,是老廚子教你的措辭?」

  謝狗學某人唉了一聲,埋怨道:「著書之人,沒點真才實學怎麽行。」

  古巫的那間屋子,除了細微的翻書聲,時不時傳來喝彩聲和拍案聲。

  謝狗大為意外,本以為沈義會看書看得睚眦欲裂,惱火得七竅生煙。

  喊來竹素,陳平安與她仔細說了一些北俱蘆洲之行的注意事項,其中就有有哪些仙府道場,是與落魄山親近的,又有哪些,是「相互惦念」的。

  參加國師典禮,被萬衆呼名,擁有本命飛劍「三籟」的竹素,尋見了破境的契機,結果三場閉關,先後兩次退出,黃湖山水畔茅屋最後一場閉關,寧姚幫忙護道。成了。

  躋身了仙人境,來此觀戰,見那白骨道人的神通,她心急了,所幸被謝狗發現端倪,以短劍助她祛除隱患,竹素仍然能夠留下那道水文,可謂因禍得福。

  留在國師府,碧霄洞主贈予一部道書,是浩然符籙造詣第一「雲深道人」言師的手稿。

  陳平安淡然道:「還不明白嗎?」

  其實竹素也已想明白此事,臉色晦暗說道:「是劫。」

  陳平安說道:「既然是劫數,避讓非好手。下次我去蠻荒,你跟我一起走趟言師所在道場,不可推脫。總之不要讓『小三劫』演變成『大三劫』。小三劫數,旁人能幫,能提點幾句,等到大三劫臨頭,神不知鬼不覺,毫無徵兆。這跟下雨天凡俗走在路上,曉得打傘,卻挨了雷劈,有何兩樣。」

  竹素心情沈重,說道:「隱官放心,到了蠻荒,我絕不避讓,不管任何遇到難關,定會迎劫而上。」

  陳平安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六十四卦,哪有壞卦。仙人竹素,劍心偏矣。」

  竹素眼睛一亮,豁然開朗,視劫數為砥礪劍心的大道契機即可,何必畏難,何必困頓。

  這就是為何山上修行,需要明師指點的道理所在了。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

  竹素告辭離去。

  方才陳平安只是怔怔看著她。

  就像看著當年城頭上的那些「劍仙們」。

  陳平安躺回藤椅上,與謝狗隨口問道:「遠古歲月裡,青丘有過轟轟烈烈的一段情緣嗎?」

  謝狗一屁股坐在欄桿上,搖晃著腳丫,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沒有。青丘這樣擅長操弄他人欲海翻波的遠古道士,好像比較諱言自己的『真心』。」

  陳平安說道:「那她也會有自己的劫數,多半是情關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那根大戟的無名主人,已經淪為鬼物的古巫,只剩下一副皮囊和一點真靈的三院法主,總算見著了狐國的青丘舊主……參天大樹,低矮的花草,都會承受風雨,咬定青山不放鬆。

  謝狗撓撓貂帽,「那我豈不是坑了朱老先生?」

  陳平安笑道:「朱斂能夠處理妥帖的。」

  宋雲間問道:「好像國師很在意東海?」

  陳平安點頭道:「不能說陳清流和王朱就可以完全決定天下水族的命運,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人間一大塊版圖的走勢,山水山水,涉及億兆水族,豈是什麽小事。」

  陳平安記起一事,讓宋雲間知會容魚一聲,將那東海水底飛仙觀一脈的莽道人、陸青虬等修士記錄在冊,此外他們將來有可能登岸,在陸地選址建造「下院」。陳平安承諾了他們到時候可以找大驪朝的國師。

  陳平安坐起身,從袖中摸出那件咫尺物,笑道:「你們都一起,幫忙掌眼鑒寶。」

  本來以為要當回監守自盜的「家賊」,不曾想遇上了白骨道人這般腰纏萬貫、仗義疏財的土財主。

  一條國師府廊道,頓時氣氛輕快起來。

  陳平安就像自己封正自己為嶄新武道之主。

  寓意大驪國祚年數的桃花新開兩百朵。

  跟曹慈海上問拳一場,各有武道裨益,會在一座更為恢弘的嶄新天地,走出不同的道路。

  被謝狗煉化為一對雪白素章的遠古神台,還有三十六件遠古祭祀禮器。

  道號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留下了一大筆「十四境遺産」,三百二十九件寶物,品秩高低尚需勘驗。

  國師府多出一位跌境的鬼物「沈義」,分別跌到了玉璞和止境氣盛一層。

  大驪地支一脈,袁化境身邊,多出一位互為護道關係的飛升境扈從。

  為觀道觀題寫匾額。就等於將來去往青冥天下,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更多暫時不顯的深遠意義,還需好好養神蓄銳,耐著性子拭目以待。

  ────

  東海水府。

  金鯉趕回這座新建的海底龍宮,也不比莽道人他們慢,剛好一起入宮覲見水君。

  王朱籠袖站在一處廊道,看那遠處宮殿的懸魚,她隨口問道:「贏了還是輸了?」

  金鯉嫣然笑道:「不好說,隱官給曹慈拿長槍在腹部捅穿了個窟窿,瞧著更加滲人,曹慈也受傷不輕,至少是等到臉上消了腫,才動身離開東海。」

  著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長劍,怪哉,贏了的沒贏,輸了的沒輸?

  手底下那幫一起出巡的龍宮精銳禁衛,被借劍不還的,大多歡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鬱悶,畢竟少了一筆酒桌吹牛皮的談資。也有幾個呆子,傻乎乎詢問那位武功蓋世的陳國師,到底會不會歸還長劍,或者能不能折價算錢……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轉圈,再讓他們去寶庫司錄檔,重新挑選上等佩劍,這筆開銷,由他的飛仙觀來出。

  金鯉故意喊上了麵容白晰如俊美少年的玉國,和寶劍玉袍的陸青虬,在水君這邊,混個熟臉。

  這趟出遊,他們師徒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王朱意態闌珊,漫不經心說道:「羅綉,桐葉洲大瀆中部合龍在即,你單領一支巡檢兵馬去那邊盯著,在沿海挑選駐軍之地,人手自己挑選,兵力自己估算。至於額外增添的官銜,自己去跟禮制司討要。」

  「再捎句話給青萍劍宗的裘瀆,就說那個名額,東海水府給了。」

  「你們平日裡駕馭潮水踏波巡視,不要眼睛長在腦門上,到處跟岸上修士啓釁,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傢夥,你暫時忍耐下來,只需將他們的道號、門派默默記下,來日方長,將來大瀆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場子的機會。」

  莽道人抱拳朗聲道:「末將領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讓金爺複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願奉旨行事?」

  金鯉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尷尬,甕聲甕氣道:「水君這話說得誅心了,末將忠肝義膽,日月可鑒……」

  金鯉輕輕咳嗽一聲,過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雙手籠袖望著那一圈環形的龍宮建築,鱗次櫛比,建造在一條圓形山脈之上,水府如盤龍,就像一只銘刻回文詩的玉手鐲。

  她突然問道:「金鯉,莽道人,我且問你們,古詩『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一語,若是將『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還是差了?」

  莽道人一陣頭大,屬下只是埋頭精研兵法,對待詩詞文章卻是生疏了,未必能夠說到點子上。

  金鯉笑道:「人間詩詞沾了青詞韻味,多些仙氣,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搖搖頭,「既言『千年來』,便是世人眼中已經證得長生之人,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所謂的愁悶苦恨綿綿無期,似長實短,意味全無了。」

  金鯉贊賞道:「公主殿下高見。」

  莽道人細細咀嚼這番言論,也覺有理。

  王朱轉頭望向那雙璧人,宛如壁畫上邊的一對金童玉女,問道:「叫什麽名字?」

  玉國低頭拱手道:「回禀水君,我是飛仙觀二代弟子,道號與名字都叫玉國,境界尚淺,只是元嬰境。身邊陸青虬是我的嫡傳弟子,她剛剛結丹沒幾年,是劍修,不懂規矩,一貫言語無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這邊失禮。

  王朱點頭道:「門風不錯,難怪莽道人能夠入主飛仙觀。」

  莽道人他們卻是推算錯了,道觀並非上古真人的煉丹之所。

  而是一位遠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隱世不出的苦修,記得龍宮秘檔曾經單列一傳,記錄那樁秘聞。一片碧雲,承載著金闕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復了記憶,前世就曾經親眼見過那幅畫卷。後來那位金仙合道失敗,道場在天劫中毀棄,其實整座飛仙觀,便是那位金仙的遺蛻,或者說是道心執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東海水域一家獨大的淥水坑淡淡夫人,不去跟鄰居莽道人為難,當然是因為她心知肚明,將這座飛仙觀拿到手了,於她而言也是燙手芋頭,既無法煉化為己物,說不定還要惹來一座「飛仙觀」的憎惡。

  王朱讓莽道人他們離開,只留下金鯉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發,輕聲道:「金鯉,官場如戰場,不是有幾個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寶,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亂世有亂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術。」

  「沙場殺敵,直來直往,誰有錢有糧有甲胄有,帶兵打仗的懂武略,敢於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誰贏面就大。但是勾心鬥角的官場,人人皆有偏見,各有各的私欲,手底下的文武官員,貪錢是一種,貪權又是一類,貪名也是一種,管得好自己卻管不好身邊人、或是家族子孫的,自以為大公無私卻誤國誤民的,官聲很差卻務實幹練的,你說他是野心他說自己是志向的……這官場,殺來殺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這般單純的人物,看遍東海,又有幾個。」

  聽到這裡,金鯉既欣慰又傷感,柔聲說道:「公主殿下,長大了。」

  王朱自嘲道:「紙上談兵的眼界和見識,還是有一些的。」

  金鯉抬手伸向王朱那邊,笑嘻嘻道:「這邊也是哩。」

  王朱氣惱不已,拍掉金鯉的手掌,嗤笑道:「趕緊找個道侶。」

  金鯉收回手後,擋在嘴邊,媚眼如絲,故意調戲一句,「公主殿下也該找個駙馬爺嘍。」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塵裡。」

  ────

  一場天地通過後,也如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人間再次湧現機緣無數,多如雨後春筍。

  如今又有異寶現世。

  當時那無名道人丟了長戟拋入海底,動靜頗大,引人矚目,長戟在寶瓶洲與東海之間劃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線,經久不散。霎時間便牽動諸多山巔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場,看那海陸間的異象,各自以祖傳、家學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確定無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親自出山的大修士,斂了氣機和行蹤,手段叠出,風馳電掣,悄然趕赴那道弧線的墜海地點。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術的奇人異士,並不親自下場取寶,或憑陰陽造化、五行生克之理,或憑讖語,讓與之相契的嫡傳弟子,去海上碰運氣,越是有靈神物,越是無法單憑蠻力強取豪奪,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機緣了。

  數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經有百餘位修士去了東海,找尋仙兵下落。

  只說寶瓶洲這邊,便有三十餘位修士啓程趕赴東海尋寶。

  僅是正陽山就出動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劍仙,氣勢如虹,看樣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腳峰庾檁,還有一位瓶頸多年的老金丹,一個其實茱萸峰那邊的蘇稼也去了,不過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隱匿了行蹤,悄然趕往東海。

  而風雷園那邊,則有一個被師伯祖們趕鴨子上架的劉灞橋,由他負責帶隊,領著幾位年輕劍修一起去那邊碰碰運氣,就當是一場下山歷練了。

  若是劉灞橋這個憊懶貨,還能夠接引一二劍修胚子上山,只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燒了高香。

  舊白霜王朝境內,一個目前只有兩位譜牒修士的小門小派,掌門和掌律,傾巢出動。

  有本就是東海仙島門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見了那條起始於寶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間的極長「光線」。他們急急御風升空,臨近那處仙跡,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試探,丟一二道術法過去,竟是暢通無阻,猶豫再三,以隨身攜帶的兵器觸及光線,亦是沒有任何異樣,等到他們駕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觸碰那條線,頓時吃疼,神魂劇顫,不是本命物磨損嚴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運兒,揀選了這條仙家「驛路」似的一處,只見光線與那無形光陰長河「接壤」處,如滴釉,凝結出一顆顆琉璃珠子,紛紛墜向大海,他趕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盤,承載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作響,條條寶光激射青霄。

  得此機緣,夠大了。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顧此生來時道路,顛沛流離,修士一時間悲欣交集,眼眶通紅嚎啕大哭,一時間泣不成聲,突然扯開嗓子,哭腔道:「謝天地造化,謝爹娘生養,謝師尊領路,謝祖師爺福蔭庇佑!」

  遠處,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正與金甲洲斜封宮的臭椿道人,還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遠遊,老真人見此光景,也是唏噓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沈入海底的大戟,暫時無主,好找得很,只需沿著這條光線,一路順藤摸瓜而去,我們剛好路過,本就閒來無事,再者也算一樁眼前的機緣,不如順勢去瞅瞅?」

  梁爽擺擺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緣無緣試過便知,貧道就不跟著湊熱鬧了。」

  臭椿道人說道:「那就繼續趕路。」

  梁爽撫鬚笑道:「貧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東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數,順便再瞧瞧如今那撥新飛升們的道心深淺。」

  臭椿道人灑然道:「也好。」

  ────

  夜幕裡,容魚剛剛拿到了一份名單,身份各異,籍貫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與白玉京陸掌教有關。

  她來到廊道這邊,一口氣審閱批注了近百份公文,國師來這邊躺在藤椅上,算是忙裡偷閒片刻。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其他人都還好說,就是石嘉春這邊,比較難以開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只袖珍可愛的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而來。此物其實是當年在小鎮擺攤算命的陸沈偷偷送的。

  在那合歡山地界,陸沈曾經為楔子嶺清白府的白茅,傳授了一篇不死方。陸沈「高價」賣出一部花鳥冊,收了鬼物一顆雪花錢。如今這位白府主,還在自家道場,甚是想念那位騙了自己點錢的年輕道士,是否無恙。

  除了百花湖祠廟那邊,與白玉京陸掌教「求轉人身」的馱碑老黿。

  還有那個在陋巷之內,被陸沈一袖子打得「死去活來」的女子武夫,呂默。

  而中岳儲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陸沈丟了一部道書。

  陳平安可能還需要走一趟神誥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觀。

  容魚也覺得棘手,沒有現成的好法子。如果國師府這邊當真開口討要,相信與國師同鄉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邊文茂也罷,或是整個家族,都不會有任何猶豫。邊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擔任處州的學政,雖說沒有升官,不過朝廷新設的一州學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邊,但是清貴,疆臣也管不到他。簡而言之,任滿回京,邊文茂他們這些學政,多半就會很快升官。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來明日愁嘛,明兒再登門討駡一頓好了。」

  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她領著幾個少年、一個老人抄近路,沒有走那條燈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繞道去往國師府。她將他們幾個剛剛從刑部大牢裡撈出來,也沒有說自己的身份,只是讓他們跟著。

  與那沈默寡言的古怪女子離著五六步距離,一位高大少年與同伴們低聲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場砍頭。要說對我們幾個動用私刑,犯不著。」

  這條道路兩邊都是粗壯的松柏,大晚上的,涼快是涼快,不覺煩悶,可就是瞅著有點滲人。

  他自己找理由,「時辰也不對,砍頭多是大太陽的正午時分,砍了頭,就算是冤死的人也變不成厲鬼。戲文上不都說秋後問斬?」

  一個清秀少年皺眉道:「她喜歡裝聾作啞,我套不出話,本來只需曉得了她的身份,我們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間繫了一塊玉牌,卻故意教人瞧不見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們離開刑部牢獄的時候,清秀少年跟同伴們使了個眼色,都無需言語解釋,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借機伸手將那玉牌翻轉過來,卻被好像後腦勺也長眼睛的女子給輕鬆躲過。

  他們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何一個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夠將他們隨隨便便就從刑部大牢帶出,沿途沒有任何阻攔,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就像大驪刑部是她家的,怎麽可能呢,他們先前來京城,一路招搖過市一路仔細瞭解過大驪的官場,只有吏部姓關,其它任何衙門,就沒誰能夠一個人說了算。也難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測有可能她家是世代當那儈子手的,要拿他們這幾顆不值錢的腦袋去試刀,儈子手這個行當講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計私底下收了錢,磨刀過後,確定了鋒銳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錢的腦袋,免得出紕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個腦袋,那些權貴人家的親人們豈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總覺得樹上掛滿了吐舌頭的吊死鬼,一抬頭看,就會朝他笑,於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邊湊了湊。

  老人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縮著脖子,打量著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們沒讀過幾天書,不曉得筆記小說裡邊有些脂粉故事,寫那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她們身上的一兩肉比一兩黃金還稀罕呢,什麽妃子之類的,淫亂宮闈還不滿足,就喜歡抓些細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壯的行賈也不放過,她們不挑,讓教習嬤嬤或是身邊侍女外出找人,找見了,就拿布蒙著眼,領去了一間密室,就會瞧見個肌膚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艶婦人,一宿魚水歡愉,就是不曉得你們今夜有無此等艶福。」

  老人倒是曉得,這些說法,多是鬱鬱不得志的窮酸文人,不然就是對前朝心懷憤懣的讀書人,瞎謅的。只是老人內心也覺得今晚之行,凶多吉少,就不說什麽讓孩子們害怕的實話了。他們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無所謂明天是艶陽高照,還是陰雨綿綿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頭,想啥呢,這裡是大驪京城。要是咱們家鄉那邊,就信了你的鬼話。」

  他想了想,抬起骼膊嗅了嗅,繼續說道:「再說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著咱們洗個澡?就咱們身上這股味兒,誰受得了。」

  老人說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魚把式,也就是專門給王爺家裡養魚的,以前不少掙,後來說那王爺都去當苦力背夫,府裡三十幾號魚鳥把式就就跟著落難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還會接濟他們幾錢銀子。

  他說是這麽說的,他們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說天底下最值錢的金魚都有大病。

  只有最聰明的清秀少年,聽得出話外話,是駡那些當官的掌權的,不過終究是前朝事了。

  其實改朝換代之後,他們是活得下去的,活路還是挺多,但是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卻不願意一輩子就這麽渾渾噩噩,混吃等死,他們心比天高,一合計,就打算幹一票大的,在家鄉,他們經常去驛站那邊厮混,見多了當官的,還有好些入京覲見皇帝老爺的使節,精心謀劃了足足兩年,再拉很會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夥,畢竟缺了這個一年到頭成天吹牛的老人,這台戲就唱不成。

  做什麽大事?他們要去大驪京城,騙那皇帝老兒的錢!

  騙著了一大筆黃金白銀,如何開銷,早有想法,他們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館拜師、將來總要自己開一間鏢局的,有買一棟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婦還要再納他五六個妾的,至於洪把式,倒是沒說他到底想幹啥,估計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幹啥也是有心無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們說好了,得手的錢財,除了分給那些草台班子唱戲的一筆,剩下的大頭,他們四個必須均分,絕對不能過河拆橋,說話不算話。

  說幹就幹,僞造印信,冒名頂替了一個使團,搶先進京,趕到了京城鴻臚寺衙門下邊的客棧,每天大搖大擺胡吃海喝,洪把式負責每天擱那兒擺譜。要說大驪京城鴻臚寺官員,何等老練眼尖,什麽樣的使節團沒見過,仍是沒有看穿他們的底細,話說回來,他們能蒙混過關,這也跟鴻臚寺近三十年實在是見了太多性格奇奇怪怪、說話不著調的朝貢隊伍有關,哪有一座衙門,經常需要去求著北衙和縣衙一起幫忙逮人的?

  而且洪把頭也確實厲害,精湛的演技,比那些一輩子唱戲的都要厲害了,將那貪財好色又色厲內荏的樣子,皆是演得惟妙惟肖,也有可能不是演的,小地方走出的窮措大,沒見過世面又要端架子,不就這樣。

  那女子轉頭笑道:「你們再膽大心細,也是做著砍頭的買賣,為何不見好就收,非要等禮部和宗人府的確切消息,就算見不著皇帝陛下,鴻臚寺本來就要循例行事,用幾百兩銀子和一些物産打發了你們,你們如果提前個兩天離開京城,至少也能逃出京畿之地。」

  清秀少年笑道:「回姐姐的話,我們是因為還沒見著大錢呢,哪裡捨得腳底抹油。」

  事實卻是他們也不是沒想過見好就收,但是那撥唱戲的突然失蹤了,就想要等他們返回客棧,再一起離京,否則他們先溜了,肯定就要露餡,就真是害了他們的性命。

  他們幾個,再沒讀過幾天書,這點江湖道義總是要講一講的。

  結果這一等,大驪鴻臚寺官員就等到了那撥真使團的消息。

  女子笑道:「你們是假冒的,那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到處唱戲的草台班子,五個人,他們成天扮演著帝王將相,公子佳人,卻是他們的真人真事?他們此次入京,是打算冒死刺殺……一個京城大人物的。他們有亡國之恨,一心復仇,離開客棧的時候,可沒有與你們講什麽江湖道義。」

  老人錯愕不已,一跺腳,心中恨恨不已,悔青了腸子,「我就說他們不像演的!早該跑路的。」

  高大少年臉色慘白,喃喃道:「怪我鬼迷心竅,想要等她回來,是我連累了你們。」

  知道了真相,矮小少年竟是不怕了,揉了揉臉頰,嘿了一聲,「這下子真要人死卵朝天嘍。」

  他們本以為只是騙錢的活計,哪裡想到竟然是刺殺大驪京城裡邊的某位大人物?

  戲文上不總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嗎?

  問題是他們這輩子也就活到了十五六歲,好像稍微虧了點。

  那女子也是古怪得很,竟然與他們說了些這場朝貢之行的漏洞,某些細節的不妥,本該如何如何。聽得幾個少年面面相覷,莫非是同道中人?不對,分明是前輩,高人啊!

  若是當初能夠提前拉她入夥?

  老人有些遺憾,真就差一點便可以見著那位大驪皇帝老兒了!

  那自己這輩子也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可惜了這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們還有大好年華,他們本該可以見到大幾十年之後某天的大太陽,他們就算庸庸碌碌過了一輩子,憑他們的才智,總能娶妻成親,有孩子,有孫子的。

  先前老人就將所有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是自己鼓動他們做這檔子事,自己是主謀,他們只是被自己的花言巧語給矇騙了,鄉野少年知道什麽輕重利害,只是覺得好玩而已。可惜那些精明的大驪刑部官員不好騙呐。

  但是有一種老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眼神,那些年輕官員,看著他們的時候,沒有那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唾棄,厭惡,鄙夷。相反他們在審理案件的時候,臉上和眼睛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人是曉得官場厲害的,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真以為是什麽戲文說法?

  如果沒有這次捅破天的鬧劇,少年們算是幸運的了,他們出生的時候,已經改朝換代了,國姓是宋了。

  也許是因為伺候前朝貴人半輩子了的老人,覺得自己這輩子沒有真正活過。

  所以才會被眼神炙熱的少年們說動,才會昏了頭答應跟他們一起來這大驪京城吧。

  家鄉的莊稼站在田地裡,小橋站在小溪上,故國的大山站在大地上,大概還有某位少年心愛的外鄉女子站在心尖上。

  他們已經能夠依稀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築輪廓,就像盤踞在大驪京城的龍。

  老人停下腳步,驀然哀嚎了一聲,他可能一輩子不曾如此大嗓門說過話,「這位姑娘,我知道你身份顯貴,是我們大驪站在天上一般的人物……我可死,他們不可殺啊!」

  老人的嗓音淒厲得像是一只孤老病鶴,斷了翅膀,在泥濘裡撲騰,拼死掙扎。

  少年們瞬間紅了眼睛,直到今夜才發現瘦小的只會吹牛皮的洪把頭,原來這麽英雄好漢。

  裴錢停步轉身,笑道:「誰說要殺你們了,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只是帶你們去見我的師父,他想要跟你們聊聊天。」

  乾瘦老人哪裡肯信,他只是攤開手,將少年們護在自己身後,眼神哀求那位神態溫和的女子,姑娘,求求你了,放過他們。

  他怕啊,相較於老人看久了的前朝故事,大驪的官員,鴻臚寺的,還有地方上的,他們實在是太厲害了,他們不會以私欲殺人,他們甚至還會詳細解釋法律條文,更甚至是在明知道老人是在胡說八道的時候,他們也會耐心聽著,然後一一反駁,直到讓老人啞口無言。

  這讓被殺的人,都沒有辦法給自己找個理由,世道如何醃臢,公道如何不平,官員如何草芥人命。

  老人不知怎的,好像被勾起了傷心事,嗚咽起來,只是他依舊護著那三個少年。

  他們這些無名小卒的生死,就像路邊野花野草的枯榮,只有旁邊的野花野草清楚,而它們也會悄悄沒有。

  裴錢無奈道:「我師父姓陳名平安。」

  老人楞了楞,一頭霧水,少年們面面相覷,也不認得啊。

  既然是這麽個土氣的名字,那就定然是那種發跡的大人物,不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了?

  問題是老人更清楚一事,越是寒微出身的人物,往往越是心狠。撈錢狠,當官狠,做人做事最狠。

  裴錢只好將那玉牌翻轉過來。

  老人使勁揉了揉眼睛,清秀少年眼尖,率先認出那三字,「國師府」。

  清秀少年試探性問道:「姐姐是叫容魚,還是符箐?」

  大驪國師崔瀺,綉虎嘛,哪個不知誰人不曉,頂天厲害的大人物。

  他們還是做過一些功課的,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後,連那容魚符箐的兩個名字都聽說了。

  不過由於他們被逮了吃了牢飯,哪裡知道如今大驪朝廷的近況。

  裴錢笑著搖頭,「不是。」

  一個錦衣圓領女子來到這邊,她看似腳步緩慢,實則轉瞬即至,笑道:「我是容魚。」

  她揮揮手,那撥隱匿在街道的暗樁諜子便都悄然撤了。

  容魚輕聲問道:「方才是怎麽回事?」

  裴錢笑道:「這位老先生,擔心我要帶他們去鬼門關走一遭,就拼命護著他們仨。」

  容魚點頭道:「很好。」

  老人下意識搓了搓手,結果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將雙手如何擺放,顫聲問道:「真是國師府的容魚姑娘?」

  容魚笑道:「哪有人敢在國師府大門口假冒誰,我膽子不如你們。」

  清秀少年舉目望去,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國師府啊。真能與那頭綉虎聊幾句?見了麵該說啥?

  聽說天底下最聰明的年輕人,都在裡邊當官。

  瘦小少年卻是好奇,這個叫容魚的女子,一看就是練家子,不曉得是不是傳說中的武學宗師。

  呵,就算她再厲害又能高到哪裡去,只會被那綽號「鄭清明」「鄭撒錢」的鄭大宗師,一拳就撂倒了吧。

  眼前這個叫容魚的國師府侍女,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可到底不如她好看,只是一想到自己喜歡的同齡人,高大少年的心都快碎了。

  也不知她如何了,有沒有逃出京城。已經逃出京城的話,她這輩子還會不會記得自己呢。

  容魚笑道:「洪濤,丁皓,馬步海,胡進。別楞著了,跟我們一起去國師府見國師。」

  名叫洪濤的老人怯生生道:「我們能否先換上一身衣物吧?我們可以跟你花錢買,也不必太貴太好的,否則就要賒帳了。」

  畢竟他們這次也沒撈著錢,倒是差點把命給賠進去了。

  容魚笑道:「不用換衣衫了。國師讓裴姑娘去刑部大牢撈你們的時候就說了,說翻看檔案記錄,洪先生是看慣了脂粉小說的行家裡手,國師怕你想歪了,一路浮想聯翩,結果見了麵,發現落了空,就要沒有談興。」

  洪濤老臉一紅,老人臊得想要挖個地洞鑽下去。

  三個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國師神算啊!

  難怪能當大驪的國師,當年能夠打退那些凶悍無匹的蠻荒畜生。

  大驪宋氏真是祖墳冒青煙了,能夠遇到這麽一位國師。

  好像話也不能這麽說,大驪皇帝也是極有魄力的,這一路見聞,只要聊到這位皇帝老兒,都是好話。洪把頭說得對,注定不會傳到被說好話之人耳朵裡的好話,就一定是真的好話了。

  跟隨容魚跟那個多半是符箐的女子,一起走向國師府,老人輕聲問道:「我們有無需要注意的事項?」

  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們才合適,便乾脆略去。

  容魚笑道:「沒什麽需要格外注意的,你們也不必緊張,只要將我們國師當做是一個每年拿俸祿的公門中人就好了。見了麵,你們自然就會明白的。」

  老人心情激蕩不已,抓耳撓腮起來,確是抓心撓肝呐,今夜就跟做夢似的。

  容魚笑問道:「丁皓,你們服完刑,想不想去春山書院求學?」

  眉眼俊秀的丁皓搖搖頭,「讀書沒有用,考也考不過那些富貴人家的孩子。況且我們又是那種讀書種子。」

  名叫馬步海的矮小少年,使勁點頭道:「去春山書院做啥子,念書只會把人念傻了。我要跟丁皓先去武館拜師,學武練拳,出師了,將來最好是能開一座屬於自己的武館,收了徒弟,再去開鏢局,不但要江湖揚名,還要掙很多的錢。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位武功蓋世的鄭大宗師,曉得江湖上有馬步海這麽一號人物。」

  裴錢揉了揉額頭。

  容魚卻是故意訝異問道:「鄭大宗師?男的女的,我怎麽沒聽說過,她是如何的武功蓋世?」

  馬步海有些嫌棄眼神,還國師府侍女呢,假冒的吧?如此頭髮長見識短,都不曉得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鄭錢」?!少年雙臂環胸,冷笑道:「我聽說鄭宗師的殺手鐧,是一套從未現世的瘋魔劍法,等我學成了武藝,賺的錢足夠多,名氣足夠大了,一定要找江湖名宿幫我約她見面,最好是當面討教她的拳法和劍法。」

  少年就見到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轉頭與自己微笑道:「好好練你的拳腳把式,少聽這些以訛傳訛的屁話,你也信啊,傻不傻。」

  馬步海沒好氣道:「這位姐姐,我自然是敬重你的,十分感激你將我們從大牢裡撈出來,怎麽也該是一份救命之恩了,以後我自然會找機會報答你。但是你也別瞧不起那位鄭宗師,否則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與你講出個子丑寅卯來……」

  丁皓偷偷扯了扯馬步海的袖子,讓他少說幾句,權貴之家走出的子弟,驕縱氣焰是從不擺在臉上的,可別一兩句話就惹惱了他們,被他們偷偷記恨上了,到時候怎麽死都不知道。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如夢如幻,真要見著那麽一位遠在天邊的人物啦?

  近在眼前之時,自己這種粗鄙低劣的小人物,又能與那綉虎說什麽呢。

  夜幕裡的大驪國師府,來自鄉野的老人和少年們,緊張得手心冒汗,下意識放緩了腳步。

  老人心底贊嘆不已,不愧是咱們大驪王朝的國師府,門房都這麽有書卷氣,像個讀書人。

  大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青衫布鞋的中年男子,好像早早等著自認為是無名小卒的他們。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17 16:53:32

番外篇 第32章 萬軍叢中

  沈沈夜,淡淡風,溶溶月。

  那個氣質溫和的青衫男子笑著自稱姓陳。

  好像整座國師府的輪廓都跟著柔和起來。

  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說是她的師父。

  容魚沒說什麽,徑直進了大門,好像直接將他們晾在大門口。

  自認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發篤定,這位姓陳的儒雅男子,是國師府的門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資格在此看守國師府的大門,說得通。

  之後那個姓陳的門房,便帶著他們進了大門,繞過一座漂亮至極的琉璃照壁,又進了一座大門,又繞過一座影壁,這才進了國師府的一進院落,有棵梧桐樹,月光透過枝葉灑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銀子。他們沒有繼續去往二進院,而是轉入左手邊的一道門,一處別有天地的靜謐花園,小橋流水,點綴以雅致的亭臺樓閣,荷葉亭亭的水池裡邊,偶爾有游魚擺尾擊水的動靜。

  一路上,都是東拉西扯十分隨意的閒聊,比如他問那些少年為何會說讀書沒有用,仔細說說看,比如他就覺得讀書是有用的,越不是讀書種子,越不是富貴出身,越覺得讀書是一條出路,只說國師府這邊接近半數的官員,就是來自地方州縣的貧寒弟子,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餘半數,他們剛念書那會兒,都覺得將來能夠考個秀才、舉人就算光耀門楣。

  他們聊了好一會兒,老成持重的魚把頭洪濤,一直在察言觀色,老人都將說話的機會留給了少年們。

  國師府果然藏龍臥虎,只說一個門房,便能如此健談,神思敏捷,當個縣令,綽綽有餘。

  老人終於忍不住問道:「陳大人,敢問國師何時召見我們?」

  三位少年也是回過神,是啊,國師人呢?

  陳平安望向那個矮小少年,笑問道:「馬步海,聽說你想學拳,將來是要開武館、鏢局的,找不找得著師父?暫時沒有合適人選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練家子,跟他拜師學藝,將來出師了再談前程。」

  洪濤心中了然,是也是也,宰相門房三品官,若是此人願意舉薦,步海這小子跟誰拜師都不成問題吧。

  馬步海試探性說道:「我想要與那鄭錢鄭宗師拜師,成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板著臉說道:「她可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你確定我幫忙說話,就能成?」

  裴錢馬步海悻悻然,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幫我與那四海武館遞個話,我和丁皓與那位魏館主拜師好了,江湖傳聞,他在陪都洛京那邊,曾經與鄭宗師切磋過,有香火情,以後說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見著鄭宗師。」

  洪濤卻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問道:「都說趕日不如撞日,何必捨近求遠,不如步海就與陳大人拜師好了。陳大人,意下如何?不說親傳,收步海為不記名弟子也行啊,就當是江湖相逢即是緣,順便抬一手?」

  陳平安擺擺手,笑呵呵道:「不湊巧,我已經有了關門弟子,何況馬步海學武的資質差了點,還沒有好到讓我破例的地步。」

  洪濤啞然,真夠不客氣的。不愧是國師府混飯吃的,就一個字,傲。

  馬步海非但不惱,反而欣賞這傢夥的說話直爽,江湖人嘛,說話不要學官場彎來繞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進,咱們仨就跟魏館主投師了。」

  他們兄弟三個,這輩子總要共患難同富貴。至於洪把頭,他們仨幫忙養老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笑望向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怎麽說?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錢無奈道:「我明天就帶他們去找魏曆。」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要是實在不願意,就讓郭竹酒代勞。」

  裴錢搖頭道:「師父,還是我登門好了,也想跟魏曆好好聊幾句。」

  那厮臉皮不薄,當年在陪都戰事的間隙,與她問拳,幾拳就倒,賺了不少江湖名望,這也就罷了,坑了她一筆醫藥費也不去談,你魏曆到了京城開了武館,將那錢袋子供奉起來,每天大清早走樁之前,上香算怎麽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進,這會兒還在想念和擔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馬步海有些納悶,這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竟敢對魏館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說道:「陳大人,我想要進春山書院讀書,可以嗎?」

  陳平安笑問道:「為了當『真的官』?」

  丁皓實誠道:「很想。」

  陳平安問道:「當了官之後呢?」

  丁皓說道:「當大官。」

  陳平安微笑道:「當官總要有個訴求吧,比如為了賺錢,為了權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譜濃墨重彩一筆,名字載入地方縣志。」

  丁皓說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驪王朝最聰明的人,他們都是怎麽說話、怎麽做事的。」

  聽到竟然是這麽個答案,陳平安明顯也有些意外,沈默片刻,說道:「那就多努力,有了個理想,總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胡進呢?有沒有想法?是跟馬步海去武館拜師,還是和丁皓去書院求學?」

  胡進壯著膽子說道:「陳大人,我能問個問題嗎?」

  丁皓心中萬分緊張,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阻攔好友的冒失提問,也不計較今夜他們會不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

  洪濤卻是著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骼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與那位青衫長褂的男人笑道:「陳大人,胡進明兒就去武館,會去武館的。」

  胡進嘴唇微動,最終還是將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強顔歡笑道:「陳大人,我明兒就跟著丁皓去武館拜師學藝。」

  說到這裡,高大少年抱拳說道:「在此謝過!」

  希望以後到了江湖,還能與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陳平安說道:「行,那就這麽說定了。」

  帶著他們走回一進院落那邊,容魚從抄手遊廊那邊走過來,輕聲道:「陳先生就別送了,由我來送客。」

  陳平安點頭,「好。」

  裴錢和容魚將他們送出國師府,再返回這邊。

  裴錢笑道:「師父,好像丁皓已經猜出你就是國師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魚默默記在心裡。

  裴錢解釋道:「師父,我可沒有看他們的心相。」

  見師父笑著不說話的樣子,裴錢著急說道:「真的!」

  容魚有些驚訝,國師在裴錢這邊,管的這麽嚴?裴錢心中,師道威嚴如此重?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小時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錯,年紀小,犯了錯,除了認錯,事上的錯,還不是當師父的來改,對不對?」

  裴錢赧顔。

  陳平安繼續說道:「這麽多年下來,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學,學得也好,道理都從耳邊去了心裡。那麽就該換成裴錢管一管世道的閒事和錯事了。」

  裴錢此刻終於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氣。

  陳平安微笑道:「小毛驢,金葉子,都準備好了,這座江湖在等裴錢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國師府沒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兩個朋友說了自己的猜測。

  裴錢那個叫陳平安的師父,就是大驪國師。臨了國師府侍女容魚的那句「她來送客」,就是關鍵,至於她那個「陳先生」的說法,是障眼法罷了。

  而裴錢,就是那個享譽一洲的武學宗師「鄭錢」。

  陳平安說道:「闖蕩江湖之前,記得跟沈義前輩多請教,多切磋。」

  裴錢點點頭。

  容魚笑問道:「如果丁皓隱藏想法,國師會怎麽看待這個少年?」

  陳平安說道:「也就止步於『聰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驪王朝毀於聰明人,避免一味的聰明機巧隨意玩弄、欺辱、打殺了醇厚善良。這幾個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錯。容魚,國師府這邊,多留心。」

  容魚很清楚,明天國師就會分別接見兩撥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聰明人。他們……有福了。

  宋雲間依舊站在桃樹下,數著桃花的朵數,樂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著月光皎然,在二進院落那邊對弈。

  廚娘於磬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門口,詢問他們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間屋子,始終泛著微黃的光亮,燈下看書,看樣子會通宵達旦。

  竹素煉氣完畢,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著那幅庭院天井內的蠻荒形勢圖。

  容魚問道:「國師,我該怎麽答覆陛下那邊?」

  原來國師府專門開闢出了一座百寶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層建築。

  先前陳平安讓容魚列了份單子給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儲藏這些寶物。

  結果三院法主來了這麽一出,陳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濟私」。

  不過陛下的說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經讓人著手解決此事,就沒有讓他們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魚說道:「陛下的意思很簡單,修道之人,天材地寶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只要能夠幫助國師提升道力,大驪那幾座用來存放各類法寶、靈器的密庫,又不是戶部的財庫,就算掏空了都無妨。」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那就都搬過來好了。」

  「裴錢,喊上曹晴朗,你們現在就跟著容魚去密庫挑選寶物。」

  「再帶上余時務,許嬌切他們一起。還有於磬。準許他們各自挑選一件名單之外的寶物。」

  鬧哄哄,發財去了。於磬本想拒絕,只是容魚何等心智、話術,三言兩語,就輕鬆說服了這位放棄重歸櫻桃青衣一脈的廚娘。

  唯獨林守一,不太合適取寶。

  陳平安就代替學生曹晴朗落座,與林守一手談。

  本來棋局是均勢,結果陳平安落子如飛,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勢越來越有利於陳平安,當林守一再次從竹制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沈思。

  陳平安笑呵呵道:「林玉璞,終於曉得誰才是臭棋簍子了?」

  只有觀棋不語的講究,又沒有規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說話,輪到自己手談,攻心為上。

  林守一猶猶豫豫落子在棋盤,疑惑道:「漲棋這麽多?你怎麽做到的?」

  陳平安拈起一顆白子,一本正經說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實則是本來天賦就好,又有日積月累的長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們這些臭棋簍子沒了手談的興趣。」

  等到陳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認輸,默默看著棋局,陳平安的棋力確實遠遠高過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問道:「如今下得過崔東山了?」

  陳平安立即破功,「那還不行,還得下讓子棋。」

  林守一敏銳發現陳平安近期好像變了個人。分水嶺,便是那場天地通。

  陳平安聚音成線密語道:「先前的陳平安當然還是陳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顛倒,所以之前的陳平安,因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緒都被安排得妥當,事功至極,我的所有想法,說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師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遺忘掉的,被拘押起來的人性之我,卻都得乖乖受著,就像……一只籠中雀。」

  陳平安伸手輕輕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結束,再次主次顛倒,人性轉為做主,那些被壓制的情緒,並沒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時出現了洪水決堤和潮水倒灌的情況。」

  這等心境何其凶險?林守一聽得背脊發涼,問道:「你這都沒有道心崩潰?」

  陳平安笑道:「剛好去猶夷峰,喝劉羨陽跟賒月的喜酒。這天又是五月五,等於解開了這輩子最大的心結之一,當然特別開心,人嘛,只要開其心,就不會鑽牛角尖。」

  「接下來跟古巫問拳,打得也叫一個痛快。」

  「尤其是之後跟曹慈去海上問拳,更是酣暢淋漓,置身於遠離陸地的海天之間,心境就跟著開闊起來了。」

  「當然還有今夜的閒聊,也是一種必需的『散心』。修身養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觀主才會說我終於懂得一點『養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聽到這裡,才不去懷疑陳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靜實則瘋了。

  他笑道:「那幾個少年,好像跟當年家鄉的劉陳顧挺像的。」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他們可以懷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們也會心平氣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點點頭,深以為然,沈默片刻,問道:「我們再下一局?」

  陳平安已經開始收拾棋子,嘖嘖道:「學我跟曹慈問拳,連輸才過癮?」

  林守一突然問道:「心結之一已經解開,有無之二,之三?」

  陳平安說道:「當然。」

  林守一問道:「比如?又會在何時動手?」

  陳平安調侃道:「林玉璞就別分心了,專心科舉,好好考你的進士,得個金榜題名,在林叔叔那邊就可以少挨幾句怪話了。」

  林守一黑著臉,捧著兩只棋罐回去屋子。

  陳平安獨自散步到隔壁的二進院子,看著那幅浩然與蠻荒兩軍對壘的山河形勢圖。

  比如,重返戰場,大斬蠻荒。

  又比如,之後的問劍白玉京。

  竹素憑欄而立,同樣在這邊看地圖,因為是私劍,在蠻荒腹地滯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補上了一些山水。她剛想要說話,卻發現隱官已經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製的,甚至不是白景畫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跡,不知去往何處。

  不過很快竹素就知道隱官的行蹤了。

  這條中軸線上的三個院落,一進院落是浩然形勢圖,二進院落是蠻荒地圖,三進院落是寶瓶洲山川圖。

  隱官現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對很近的寶瓶洲披雲山。

  只因為最後邊那座院內鋪設在天井的「地圖」之上,其實披雲山不算特別顯眼,但是此時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能夠直接導致一洲地圖出現異樣,可以想像披雲山那邊的動靜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岳的美譽和尊稱。

  只因為第一進院落那邊,如有「細微」的擂鼓響聲。

  竹素移步轉去那邊,投向地圖的視線快速游曳,第三山何在?那將是今夜隱官臨時起意一場遠遊的目的地。

  片刻之後,竹素驚訝轉頭,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蠻荒!

  ────

  青冥天下,一輪皓彩明月,道觀門口,手捧鐵鐧的那尊「門神」,古鶴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邊懸掛匾額。

  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已經跟隨雅相姚清去了人間,古鶴便覺得本就冷清的道場愈發寂寥。

  老觀主後退幾步,雙手負後,抬頭瞧著匾額,問道:「怎麽樣?」

  在道觀當了好多年燒火童子的荀蘭陵,識趣附和一句,「好字,極有氣力,能與天地合。」

  古鶴疑惑道:「觀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筆?」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氣傲,資歷和道力都擺在那裡,既然肯出門請人書寫匾額,對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須投緣的強十四了?

  老觀主說道:「就是那個你覺得與貧道是一路人的年輕劍修,陳平安。」

  古鶴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將來外出遊歷,見著那姓陳的就會主動繞道,避其鋒芒,結果到頭來還得每天瞪著?

  荀蘭陵恨不得將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落地話,給撿起來嚼回肚子去。

  老觀主說道:「荀蘭陵,你悄悄走趟人間,以本命秘法護著王原籙,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災厄。」

  荀蘭陵顯然有些不樂意。

  老觀主說道:「王原籙若是死在外邊,你就也不用回道觀繼續燒火煉丹,只管逍遙自在,在某州開山立派,當你的開山祖師。記得不要畫蛇添足,在祖師堂或是密室高懸一幅貧道的掛像,抑或是竪立一塊寫有貧道道號的神主,不可泄露你與觀道觀的半點淵源,否則貧道就多跑一趟,親自清理門戶。」

  荀蘭陵頓時道心惶惶,神色淒涼,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裡不合師尊心意了,才會惹來這般嚴厲的責罰。」

  老觀主淡然說道:「不知人道不可見仙道,不諳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觀內燒火多年,依舊差了許多火候,留在貧道身邊,每天只會裝模作樣翻看道書秘籍,不會有半點長進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蘭陵傷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糾纏師尊半點,返回屋舍打點好包裹細軟便去人間勞碌。

  老觀主叮囑一番,「在為王原籙護道之外,你平時在人間遊歷,只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歷練紅塵,至多動用一件法寶品秩的本命物,若敢違例,古鶴便會找你,屆時你就曉得自己已經被逐出道觀了。」

  言語之際,老觀主一揮麈尾,將個包裹從觀內丟到燒火童子腳邊。

  荀蘭陵順勢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個響頭,拜別師尊。

  道童起身之後,將那包裹挎好,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見師尊竟然已經徑直跨過門檻,進了道觀,道童心中悲慟,只得收拾好情緒,在心中與那高大背影說了一句師尊保重身體、弟子出門遠遊去了,道童轉過頭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臉,御風離開一輪明月,去往歲除宮。

  古鶴唏噓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卻聽見碧霄洞主在丹房門口那邊,與自己怒喝一句,「楞著作甚?」

  古鶴如墜雲霧,我給道場當護山供奉也好,給道觀擔任門神也罷,不杵在原地,難不成學那城隍廟的日夜遊神亂逛麽?

  老觀主只好與這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駡一句,「呆貨,還不滾去給荀蘭陵當那暗中的護道人。」

  古鶴心中大喜,他本就覺得虧欠荀道友太多,為他的此世此身護道一場,也該是題中之義。

  古鶴立即掐道訣,斂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隨荀蘭陵,驀的心驚,道身與道心一並深陷泥濘似的,竟是動彈不得,又聽見碧霄洞主語氣不善「嗯」的一聲,古鶴立即醒悟過來,轉過身去,與自家觀主規規矩矩稽首別過,果不其然,如此一來,道法運轉便無礙了。

  再聽得碧霄洞主言語囑咐一番,「到了陸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否則天不收你,貧道也會收你!但是也要切記一個道理,日後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長眼的,就幫他開開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縮!」

  古鶴聽得眉開眼笑,高高興興領了這道法旨,隱匿行蹤,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門」的道童。

  不管道齡如何悠久,燒火童子荀蘭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處雲海停步,大哭起來。

  古鶴躲在雲海邊緣,心有戚戚然。古鶴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

  先前在兩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與三院法主鬥法之際。

  就有一個老道士主動在歲除宮地界現身,與那江畔高聳入雲的鸛雀樓遙遙心聲一句,「貧道張腳,道號黃天。求見吳宮主,有一事相商。」

  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勢,就去了西方佛國。

  重新見到了已經動亂不已的家鄉天下,青冥十四州,只剩下三個州還保持中立,暫時沒有攪和到白玉京與歲除宮的對峙,老道士雖然曉得正是自己趁勢而起的機會所在,卻也心情鬱鬱。

  張腳看那頭頂的異象,拈須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曉得閏月峰那邊會偏向誰?」

  其實擔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這一幕。

  那是兩位僞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沒有半點花俏可言。

  張腳轉頭望向白玉京那邊,終於已經顯露「真容」,是一座道祖親自抓土堆積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萬年以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看似空懸,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時至今日,五城十二樓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陸沈的南華城,由於兩位掌教因為各自原因,暫時都不在道場,導致兩城未能與玉京山「接壤」,其餘三城十二樓,此刻都已經身在山中。

  從玉京山之巔的掌教余斗這邊,到姚清法相這邊,出現了一條跨越半座天下的壯觀「虹橋」。

  余斗身披羽衣,手持長劍,一條劍光直逼歲除宮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觀姚清法相手持一桿長槍,槍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蕩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現出鮮紅顔色的兵家洪流,與那余斗的劍光針鋒相對。

  劍光和兵戈氣撞擊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條長虹。

  每時每刻,雙方都在消磨道行。只看兩截長虹的長度,顯然是余斗那邊絕對占優。

  但是青冥十餘州的陸地之上,但凡是硝煙四起有,便會有一縷縷青煙,主動融入姚清那道兵法顯化而生的,裊裊上升的縷縷青煙當中,偶有星星點點的金色、銀色,想來就是當地山水神靈、道官修士的紛紛隕落了。

  劍光掛空,有那驚天動地,鎮壓整座天下的氣概。

  長槍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張腳畢竟剛剛來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繼續演算下去,畢竟一旦惹來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惡,張腳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數,甚至是某種立竿見影的道法反撲,畢竟姚清是僞十五,已經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雛形。

  再者如果自己這一手探究,導致姚清分心,豈不是幫了白玉京餘那幫眼睛長在腦門上的道官。

  張腳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靠自己本事躋身的十四境,何必走這條讓自己全無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斂思緒,雖然自己是結盟而來,依舊不敢掉以輕心,如臨大敵。

  只因為吳霜降親自來。道士張腳也不敢說這位吳宮主就一定會答應自己。

  修道路上,後生可畏。

  畢竟吳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場共斬,需知他的兩位盟友,一個是好像要在蠻荒立教稱祖的鄭居中,一個是單憑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陳平安。

  ────

  蠻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剛剛改姓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頭的道場建築,幾座舊有祠廟,都已經變成浩然數國將帥的議事場地。

  這支兵馬在戰場推進太快,顯得有些貪功冒進,孤軍深入了。

  雖說本就存在著誘敵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來他們過於勢如破竹,再者蠻荒大妖聯手用上了類似打開歸墟通道的大神通,蠻荒共主斐然讓幾頭新王座調動了,兩軍對壘,兵力對比,蠻荒數量暴漲,戰場的形勢變化出人意料。

  蠻荒軍帳那邊的戰術極為粗暴,畢其功於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這支兵馬,之後再被浩然反包圍,留在戰場無法撤出的蠻荒妖族,全部戰死就是了。故而蠻荒就是要不計戰損,不計後果,只需要一場能夠鼓舞士氣的「大勝」。

  浩然這邊,主力就是澄觀王朝的三十萬精銳騎軍,剩餘七十萬,正在大後方穩步靠攏,按照約定期限,後邊的主力兵馬,還有三天趕到此地。即便那撥隨軍的大修士,動用神通,再讓各類渡船加速,到達此地,也只能縮短到兩天的光陰,否則就要真要變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頂,一個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面無表情看著山外的戰場,蠻荒妖族已經吹響了大舉進攻的號角。

  哪怕與相隔數百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攢蟻,如蝗群。戰場兩端,已經亮起了無數的術法,各自砸向對方,與此同時,各有大陣庇護大軍陣型。相較於浩然這邊的齊整有序,妖族那邊就顯得無比蠻橫,只說數千架投石車,投擲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遷徙至此的各類淫祠,有那數百具白骨骷髏攪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運煉化、凝聚而成的一團「水潭」,落地即會炸開,如百千箭矢轟然散開。

  山頂觀戰的青年身邊,除了數國主帥,貼身的隨軍扈從,還有兩位身披甲胄的武將,就在那男子身邊,他們除了分別是武學宗師和大修士,他們更是戎馬生涯戰功赫赫、擅長打「呆仗」的帶兵主將。

  青年男子說道:「以術法相互剝削大陣過後,你們至少需要率軍鑿穿大陣兩次。」

  一位主將眼神炙熱,笑道:「兩次顯現不出我們澄觀鐵騎的厲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鐵騎鑿陣過後,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點點頭,說道:「去吧。」

  兩位主將直接翻過圍欄,迅速御風去了山腳的大陣,都沒有跟青年男子說任何豪氣言語,抑或是離別的話。

  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觀王朝的主人,皇帝黃莽。

  山頂有位其他王朝的國師,老人勸說道:「陛下,你再不離開這處『死地』,接下來天時地理皆有變化,就會很難離開了。」

  一位中土文廟派遣到這邊的年輕儒生說道:「黃莽,你趕緊離開,否則蠻荒真要大勝一場了。不要意氣用事逞英雄,連累那些慷慨戰死之人。戰場上,不止有你們澄觀鐵騎。」

  黃莽笑問道:「那你呢?」

  太平歲月裡,儒家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紅的超然存在。

  亂世當中,君子戰死的比例之高,簡直驚人,數量幾乎與賢人頭銜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賢人,兩者數量可是相當懸殊的。

  年輕君子說道:「誘敵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當然要留在這邊。」

  黃莽點點頭,「那我這就撤離,趕去後方大軍,希望能夠還能見到你。」

  年輕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謝過!也與你誠心賠罪了,澄觀朝野上下,定會駡我……」

  黃莽抱拳還禮,「放心,我們澄觀王朝從不駡真正的英雄,只會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時。

  一襲青衫長褂,男人頭別玉簪,腳上一雙布鞋。他突兀現身,此刻站在欄桿之上,迎風而立,兩袖鼓蕩,獵獵作響。

  他站在那裡,就像這支浩然邊軍的一桿大纛。

  皇帝黃莽和年輕君子他們,只見他緩緩卷起袖子,淡然一句,「誰都不用撤離,我來替你們作第一場鑿陣好了。」

  陳平安目視前方,伸出手臂,將山巔某位武將一桿長槍駕馭在手,微笑道:「長槍暫借我一用。」

  戰場除了術法的相互轟砸,山腳這邊的浩然大軍依舊寂靜無聲,反倒是蠻荒妖族大軍那邊,出現了一陣肉眼可見的停滯,繼而是巨大的混亂,最終響起了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響,好像都在傳一個說法,當然夾雜著各類謾駡……隱官?隱官!

  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的一道難關,寶瓶洲也是。而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恰好來自寶瓶洲。

  百萬敵軍呼君名,這本該只是演義小說裡邊的傳奇事跡。

  在隨時隨地都有頭顱滾落的慘烈戰場,竟然真的也出現了。

  陳平安斜挑長槍,盯著遠處那頭住持這場戰事的蠻荒大妖,謔,榮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間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卷起槍花,極高處的雲海隨之攪碎,更是將那蠻荒一整輪的投石悉數挑飛。

  他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高高一躍,隱官下山,去了戰場中央。

  卻不是兩軍對峙的中央地帶,而是直接落在了蠻荒大軍的中間。

  年輕隱官就像無聲言語一句,不好意思,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26 20:10:57


番外篇 第33章 一青衫


  萬軍叢中一青衫。

  戰場,以手持一桿鐵槍的年輕隱官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很快出現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斷往後擁擠,如層層波浪擁簇在一起。竟然無一妖族膽敢率先出手,甚至沒有任何叫囂,只是後退,再後退。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之時,並無山崩地裂的動靜,當他置身於戰場,腳下依舊是那座戰場。

  除了亂了陣腳的妖族大軍,相互間鐵甲撞擊、兵器敲擊的聲響,夾雜著一衆督戰官刻意壓低嗓音的呼喝訓斥聲,此外就只有一陣陣沈重的鼻息聲。

  身陷重圍,大概這才是最為貨真價實的孤軍深入。

  偶有幾個貪功的妖族,剛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無機會做掉這個大名鼎鼎的隱官。

  很快就都被身邊妖族攔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別連累我們一起被那殺神盯上。

  人的名樹的影。

  不是蠻荒妖族,不曾與劍氣長城為敵,就永遠不會清楚「末代隱官」這個說法的真實分量。

  這支負責誘敵的蠻荒大軍,有一明一暗兩位主將,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處的一騎,他後邊矗立有一桿大纛,上邊的古篆金字,散發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暈,籠罩戰場。

  暗處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門女冠,暫時以清瘦婦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幾步,站著一個負責擂鼓的年輕女子,身穿彩衣,赤腳,有五條彩帶飄蕩不已,顔色契合五行。

  距離那位年輕隱官不過十數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資歷的地仙妖族,久經戰陣的老元嬰了,在那扶搖洲戰場頗有收穫,雖未躋身上五境,道行卻是精進頗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鑲嵌有數千白骨屍骸的車輦上邊,是仿製兵家道場、築京觀成法壇的旁門路數。

  它心中驚疑,己方並無任何折損,故弄玄虛,雷聲大雨點小?抑或是對方以一道符籙分身降臨沙場?在此耀武揚威一番,贏取幾分聲望,便會撤走?

  老元嬰座下站成一圈的「隨駕童子」,皆是身高兩丈的銀甲力士,它們臉龐和雙臂畫滿鮮紅色的雲紋符籙,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為朱砂畫就。

  若非被這場戰事徵調,也夠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嬰橫行一方了。

  參與這場阻擊戰的蠻荒妖族,幾乎都是當之無愧的精銳,都是去過浩然戰場的精悍之輩。

  它們多是屬於那頭新王座大妖的嫡系親軍,還有數支趕來這邊與之合攏結陣的兵馬,其中就有同樣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門道兵,數量不過八千,戰力極為不俗,至於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麽買賣,談成了什麽價格,天曉得。

  不對!

  那老元嬰瞬間心弦緊綳,只是一種久經沙場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

  它也顧不得會不會被那隱官率先盯上,淪為出頭鳥……老元嬰立即一手掐訣,一手重重怕打法壇,那些白骨裡邊拘押的魂魄霎時間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鍋煎熬,法壇周邊頓時煞氣滾滾,在上方凝為一座陰雲。

  也不見那個最該死卻偏偏不死的年輕隱官,有任何動作。

  刹那之間。

  就像割草一樣。

  大地之上如同出現了一張鮮紅色的地衣,那些殘肢斷骸的屍體,都是點綴的花紋。

  這張「地衣」的邊緣地界,一位化形成功還沒幾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麽眼睜睜看著前邊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當場分屍,悄無聲息斃命。

  它手裡握著一把據說是浩然某洲王朝百煉而成的戰刀,它臉色慘白無色,那刀尖跟著劇烈顫抖起來。

  當年在扶搖洲戰場,蠻荒妖族從各個王朝戰死的武卒身上剝下了甲胄,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於在那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桐葉洲,更是從山下各國原封不動的武庫,得到了不計其數的庫存,嶄新鮮亮的刀槍弓弩,構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數量之龐大,簡直就像是一座蠻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庫。

  下一刻,手持戰刀的青年妖族視線驟然一降,便覺得好像天高了幾分。

  原來連同它在內,四周妖族都被無形之物給攔腰斬斷了,無數腸子滾落出身軀,一起在地面冒著熱騰騰的血腥霧氣。

  再下一刻,戰場上更多妖族,毫無徵兆的,甲胄崩碎開來,兵器折斷,身軀濺射,就像有無數條絲線,在肆意切割豆腐塊。

  方圓千丈之內,已經沒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臨下,能夠看見那處戰場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觸目驚心。

  那張越來越擴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錦灰堆。

  早年劍氣長城那邊,確實就有一小撮劍修,最在戰場喜歡虐殺妖族,與蠻荒還以顔色。

  遠處,那位藏頭藏尾的女冠頓時神色一凝,莫非這惡獠已經躋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還是說?!

  經過蠻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結果就是層層失真,如今「隱官」在蠻荒天下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滲人,簡直就是一位謀略和武力皆是無敵的無瑕存在。

  關鍵是各種誇大其詞的說法,好像細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說得通。

  導致蠻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現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描金」。

  例如扶搖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劍挑翻數王座,是隱官說服這位人間最得意的,斬殺完顔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劍仙,是隱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擺下的數層鐵桶陣,是隱官的縝密調度,還有桐葉洲的快速淪陷,其實隱官引君入甕的謀劃,為的就是讓蠻荒六十軍帳麻痺大意,才會在北邊的寶瓶洲,在那支隱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驪鐵騎手上,吃了大苦頭……

  總之浩然戰場一切的,都逐漸演變成了這位隱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預謀,是他姓陳的,單憑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

  簡而言之,蠻荒之所以會輸,只是因為浩然運氣好,出了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輸了那場大仗,蠻荒非戰之罪。

  大概是由於它們內心深處,始終不肯承認輸給了浩然那幫讀書人,相對而言,它們更願意接受自己是輸給了那座劍氣長城,是輸給了某個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舊站在略顯空曠的戰場中央,陳平安稍稍轉頭,望向那位抖摟了一手兵家術法的老元嬰。

  他面帶笑意,與那元嬰咧嘴一笑。

  好膽識,這不是與我問拳是什麽?

  老元嬰隨之背脊發涼,如墜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料竟是動彈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嬰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約莫是施展了縮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隨便一腳踩下,便剁掉了元嬰的頭顱。

  連同老元嬰的頭顱,整條脊柱都被踩了個稀爛,一灘爛泥。

  這一腳,也將那座京觀道場給踩踏了,那些白骨漸漸低落的淒厲聲,嗚咽聲,一並隨風飄散。

  順便將那些試圖救駕的銀甲力士給崩碎了。

  陳平安五指如鈎,如同撒下一張法網,將老元嬰的殘餘魂魄給鎮住。

  舉目遠眺,陳平安只是盯著那頭新王座,倒是好耐心。

  遙想當年,一線之上,十四王座大妖皆在。

  陳平安一手提槍,一手隨便下按,渾厚拳意流轉於五指,一道道雷法真意滾走於掌心紋路,直接造就出一座雷局,將那老元嬰的魂魄給煉成了一縷縷青煙,呲呲作響,不愧是一位成名已久、道力不弱的元嬰,還能扛一會兒。

  那頭作為主心骨的新王座始終無動於衷,沒有任何親自陷陣的跡象。

  反倒是附近戰場,終於出現了第一位膽敢開口言語的妖族,是位身負武運的武學宗師。

  它第一句話就極具挑釁意味。

  「你就是那個吃軟飯天下第一的狗屁隱官?」

  這是一位蠻荒的領軍武將,蠻荒這邊的官銜,全是亂七八糟的,這厮的官職類似萬夫長,身材魁梧,雙目灼灼,手持雙斧,身披一副兵家的神人承露甲。

  只見它晃動雙斧,大步前行,兩邊妖族全被彈開,被它硬生生擠出一條道路。

  它一腳踩在殘骸之上,以腳尖碾碎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它死死盯住那個意態閒適的青衫男子,眼中流露出刻骨銘心的仇恨。

  「姓陳的,我閉關多年,可惜沒能去成劍氣長城,聽說我那師尊和數位同門,就是死在一個連個姓氏都沒的混帳劍修手上,正好與你這個隱官尋仇。」

  陳平安始終沒有正眼看它,微笑道:「你最好喊上所有的剩餘同門,一起與我單挑。等你們到了地下,也好跟它們說清楚了,一條法脈道統的香火,是被誰隨手掐滅的。」

  那位遠遊境妖族大駡一句,斧頭飛旋,破空而至。

  陳平安抬起一手,本來可以直接將其捏碎,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收斂了絕大部分拳意。

  因為很快就察覺到了這把斧頭的暗藏玄機,還算有點門道,若是同境厮殺,對手估計要吃虧。

  果不其然,一臂之外,那把斧頭轟然炸開,威力幾乎媲美一位元嬰境修士的自動兵解。

  霎時間塵土飛揚。

  那妖族剛要丟出第二把斧頭,畢竟是直面隱官,容不得自己心疼這雙師門重寶了。

  不曾想對方已經一步縮地,來到跟前。那厮竟是毫髮無損?這讓它露出滿臉匪夷所思的臉色,倒是不妨礙它已經將一身拳意攀升到巔峰,就要來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已經一槍捅穿對方的喉嚨,將其高高挑起,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具屍體甩飛出去。

  那妖族武夫瞪圓一雙眼眸,好些殺手鐧都未施展,豈能如此死得籍籍無名……

  屍體重重墜地,喉嚨處的窟窿,鮮血如泉湧,它手中還攥著那把斧頭。

  附近妖族已經四散避開。它們只見隱官好像瞥了眼那把斧頭,嘀嘀咕咕駡了一句。

  妖族隊伍其中一位女子,驟然停下腳步,身體僵硬,她背對著那位青衫男子,不敢轉頭。

  因為她此刻肩頭之上,「擱放」了一桿長槍。

  只聽那人笑問道:「看你的拳意流轉路線,跟它是師出同門,這就跑路?幫忙收屍都不收了?」

  她顫聲道:「他是大師伯,刻薄寡恩至極,師尊他們戰死在劍氣長城,他便成了掌門,對我們隨意打殺,我若是不跟他來這邊湊些戰功,好讓他與那王座討點賞,就會被他送給那位符真君,淪為玩物和鼎爐。隱官,我從未去過浩然,不曾去那邊殺人,真的……」

  她一邊言語,一邊心思急轉,尋求脫困之法,總要自救。

  陳平安笑道:「那你的桐葉洲雅言倒是說得嫻熟。」

  她心知不妙,低頭彎腰,便要逃竄出去。

  結果被那桿鐵槍橫移幾分,將她的腦袋給削掉。

  一顆頭顱眼中所見,天地只是不斷翻轉。

  不對啊,自己說的分明是蠻荒雅言。

  狗日的隱官,真是如傳說中一般詭計百出、用心陰險啊。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起左手,雙指拈住一把偷襲的本命飛劍。

  約莫兩寸長的劍身劇烈顫動,嗡嗡作響,哀鳴不已。

  是在被陳平安抓了個正行之後,這把飛劍才被迫顯出輪廓,細看之下,「飛劍」竟是一篇道訣的漆黑文字。

  劍修蕙庭一脈的餘孽?

  看來這位鬼鬼祟祟的劍修,除了繼承蕙庭一脈的道統劍術,還曾雲遊四方,摹拓那些周密讓人崖刻在山的雲水文,存其神意,集字成書?

  這把飛劍擁有類似封山的本命神通。

  既能壓勝武學宗師的真氣流轉,也能針對修士的靈氣循環。

  至於封禁的時限,當然就要看被問劍者的能耐了。

  始終以雙指禁錮飛劍,陳平安瞬間散開心神,尋找那位劍修的隱蔽蹤跡。

  顯然飛劍的主人,也有一座小山頭,他們絕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圍殺機會。

  立即就有妖族修士挽弓如滿月,一枝銘刻有繁複花紋的符籙箭矢,激射而出,直接刺向那位隱官的面門。

  箭矢在半空一分為五,除了筆直一線,紛紛畫弧掠向陳平安。

  它們卻好像撞在了一堵無形牆壁之上,寸寸崩碎。

  不過五枝箭如雪屑矢飄落之時,就已經結陣,造就出了堪輿家所謂的五箭之地。

  又有一位身材健碩的妖族怒喝一聲,狠狠丟擲出一根自家宗門作為鎮山之寶的長矛。

  矛尖交織著不同顔色的雷電,卻不是刺向隱官,而是去往高空,霎時間出現一片五色雲海。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頭頂。

  由於置身於五箭之地,頭頂雲海竟然出現了循環劫的跡象。

  飛劍的封山神通,營造出五箭之地,通過五行生克,最終想要來一場人為的天劫,五雷轟頂。

  配合得天衣無縫。

  方圓十里之內,如有一尊遠古雷部神靈手持長鞭,瘋狂砸向地面,顔色各異的千百條雷鞭肆意撕裂大地。

  能成事嗎?

  莫非成了?

  那把飛劍脫離了桎梏,它看似光亮一閃,飛劍貼地掠出一條流螢軌跡,倏忽消失,與劍尖所指的相反位置,一位披掛粗劣甲胄的木訥女子,十分謹慎,不忘使了一手障眼法,她悄悄收回了本命飛劍,在氣府內滴溜溜旋轉,最終那些文字飄向一座心相高山,重新變成了一篇崖刻榜書。

  師伯蕙庭走的是斬陰一道,她卻是斬陽。

  故而對付投身沙場的武學宗師,最是奇效。

  片刻之後,在那漫天黃沙之中,緩緩走出一抹青色身影。

  挽弓射箭的妖族毫不猶豫以心聲喊道:「撤!」

  它不敢躍空逃遁,在軍陣如一尾游魚快速穿梭。

  陳平安緩緩前行,腳尖輕輕一磕。

  那提弓妖族便被一顆石子砸中頭顱,砰然一聲,腦袋開了花。

  陳平安抬起手,朝那頭頂雲海一抓,再輕輕向前一抹。

  長矛便貫穿了主人的胸膛,將其釘死。

  那位女子劍修始終沒有移步,甚至故意祭出飛劍,化虛去了一位妖族的氣府,顯然是用上了嫁禍的手段。

  一條璀璨光線驀的在她眼前亮起。

  一槍砸下將她的身軀給劈成了兩半。

  那把飛劍立即返回主人這邊,結果被青衫男子隨手一攥,碾為齏粉。

  戰場上,有妖族坐在地上,抱著不知是道侶還是同門的屍骸,他張大嘴巴,滿臉淚水,哭不出聲。

  有妖族單手拄劍,跪在地上,一手輕輕撫過師尊死不瞑目的雙眼。

  更多妖族,望向那一襲青衫,唯有恐懼。

  大纛附近,女冠手捧拂塵,幽幽嘆息一聲,「為何不與他們明說對方的真實修為?」

  對方既能能夠造就出那場天地通,若今天只是出現在山巔,遠遠觀戰也就罷了。

  可既然對方還敢主動置身於戰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豈會意氣用事,白送一份天大戰功?

  那尊高坐馬背的金甲神人淡然道:「戰場之上,生死自負。」

  女冠惋惜道:「大好兒郎,就這麽白白死了。他們還是你麾下的得力干將,當真不可惜嗎?」

  金甲神人說道:「如果還是如此心腸,相信柔荑道友只會肝腸打結成一團亂麻,悠著點,小心步黃鸞後塵。」

  女冠無奈道:「自然不如你們鐵石心腸。」

  殺劍氣長城的劍修,殺浩然修士,她絕無半點婦人之仁,但是看著本該有一份大好前程的家鄉俊彥們如此送死,到底是痛心的。

  昔年劍氣長城戰場,蠻荒十四舊王座聚集於一線,衆目睽睽之下,一個各大軍帳聽都沒聽說過的年輕男子,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的,代替寧姚出陣,參與一場捉對厮殺,最終斬殺離真。

  之後蕭愻叛出劍氣長城,變成由他坐鎮避暑行宮,於是很快就有了「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再往後,就是舉城飛升,只留下這位末代隱官不人不鬼,鎮守城頭。

  才會被蠻荒妖族調侃一句,幫它們看大門那麽些年。

  不曾想很快就與蠻荒討債了,仙簪城再不敢自稱高過劍氣長城,與緋妃對峙,將整條曳落河拽起,雙方形若拔河,強行截取一部分水運。劍開托月山,手刃了那位蠻荒老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凶。最終搶走了一輪皓彩明月。

  那場中土文廟和蠻荒托月山,兩座天下的對峙,在一句「那就打啊」之前,有過一些看似插科打諢的小插曲。

  很多浩然山巔修士,時至今日,可能都覺得是蠻荒大妖們是在故意以言語噁心陳平安。

  實則不然,在蠻荒大妖眼中,是當真認為一個陳平安的意義,至少相當於三王座,至少。

  上一個有此殊榮的浩然修士,還是在蠻荒偷偷合道、到處興風作浪的白帝城鄭居中。

  這位一直隱藏身份的女冠身前,那個眉眼英氣逼人的彩衣女子,丟了手上的鼓槌,她剛要有所動作,就被女冠以拂塵輕輕搭在肩頭,以心聲告誡道:「不要衝動。」

  她不聽勸阻,伸手拍掉拂塵,輕身一躍,光腳飄然落在鼓面之上,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高聲喊道:「隱官!」

  她宛如一位古老壁畫裡走出的巫祝,身姿曼妙,腰肢柔軟,但是她每次踩踏鼓面,卻又顯得極為雄健有力,猶有彩色飄帶如鼓槌,敲擊鼓面。

  她在用這種方式擂鼓。

  天地間響起一陣古意蒼茫的韻律,激昂壯烈。

  蠻荒大軍頓時熱血翻湧。鼓點彷彿是一首古老的歌謠,能夠喚醒銘刻在魂魄身處的血脈記憶,可以鼓動陽氣,壯其膽魄。

  她顯然用上了兵家手段。

  她不知道是鼓舞己方軍心,就此大舉圍殺隱官。

  還是邀請隱官破陣。

  陳平安略微挑了挑視線,遠遠瞧了她一眼。

  依稀記得好像是個腦子進水的婆姨,當年她們一群鶯鶯燕燕乘坐車輦,專程跑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他的熱鬧。

  山巔那邊,也是人人屏住呼吸,心神被戰況牽引。

  澄觀王朝的青年皇帝黃莽,憑欄而立,不知道在想什麽。

  身邊皚皚洲一個王朝的國師,老人名為丁遨遊,擅長通幽、出馬和魘禱,剛剛躋身的仙人境。

  老人感嘆道:「如入無人之境,聞所未聞。」

  若是那位陳劍仙將長槍換成長劍,就真是如詩篇所寫,一劍曾當百萬師。

  金甲洲一個王朝的主帥,郭金仙,是位九境武夫,心潮澎湃道:「大丈夫當如此!」

  先前陳平安借取的那桿長槍,就是郭金仙的祖傳寶物。

  書院君子羅國鈺自言自語道:「終於來了。」

  那位曾經主持過劍氣長城戰役的年輕隱官,一定是最瞭解蠻荒的浩然人物,可能都沒有什麽之一。

  先前文廟內部,出現過一場爭論,不管是埋怨他,還是為他辯解,其實爭論雙方的內心訴求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夠來到蠻荒,能夠建言獻策,甚至可以運籌帷幄,當那某條戰線的主帥,帶兵打仗……比如羅國鈺就覺得陳平安既然能當好劍氣長城的隱官,為何當不得浩然天下的「隱官」,「刑官」都一並給他當了。

  老國師突然憂心忡忡道:「對方肯定會有針對一到兩位山巔修士的手段。」

  相互誘敵深入的,就看誰更能扛,誰能夠更早一口氣吃掉誘餌了。

  那場天地通,于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可是都出手了。

  蠻荒這邊的山巔戰力卻是毫無折損,那些殺力出衆的畜生只需作壁上觀即可。

  而他們這邊,還只是蠻荒三條戰線之一。

  而大驪鐵騎和大綬邊軍作為主力的那條戰線,好像近期有些風波,不知怎的,大驪王朝竟然成為了大綬朝的宗主國,換成是大綬邊軍武將,擱誰不急眼?他們在外邊打生打死,原本高居浩然第四的大綬,突然就成了需要與別人朝貢的藩屬國,這算哪門子玩笑!

  很有意思。

  包括羅國鈺在內,「年輕人們」的用兵,要比丁遨遊這些老人們更為保守,但是當他們覺得可以動手了,就遠比他們更為激進。

  黃莽揚起手臂,使勁向前一揮手。

  山下結陣的澄觀鐵騎,開始衝鋒。

  下山之前,那位突然趕來戰場的隱官,與他們說了一句,接下來的攻勢,完全不必顧忌他的安危。

  黃莽沒有任何道義上的掛礙,不擔心事後會不會被那陳隱官翻臉記仇。

  戰場上,你陳平安既然敢這麽撂下豪言,誇出海口,那我黃莽和澄觀邊軍,就不跟你客氣。

  信你說得狂話,也做得壯舉!

  戰場上,陳平安斜提長槍,槍尖遙遙指向那頭新王座。

  滿臉譏諷神色。

  怎麽,身為主將,還要當那縮頭烏龜?

  那位身材魁梧的金甲主將,提搶策馬,覆面甲,披掛一副金色輝煌的華美甲胄,腰間懸掛兩枚鮮紅和黑色的袖珍流星錘。

  別說浩然天下,就是蠻荒這邊,身為天下共主的斐然都還不清楚這位新王座的大道根腳。

  道侶晷刻,她好像知道一些內幕,但是出於某種禁制或是忌諱,她不可言說,斐然無所謂,只要為蠻荒所用,管他是什麽來歷。

  金甲騎將始終不動如山,淡然道:「誤我合道,欺人太甚。」

  陳平安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瞬間了然,大笑不已,「想學鄭居中在別座天下合道,奈何道力不濟,棋差何止一著。」

  是那當年隱藏在林君璧他們身邊的大妖「邊境」。

  先是被陳平安識破身份,再被醇儒陳淳安截殺於海上。

  至於邊境是它的真身,還是陰神或者陽神,反正不重要了。

  陳平安提搶遙遙一戳,「來,別裝死了,與我厮殺一場!」

  槍尖稍稍偏移,「還有那個道號柔荑的,既然是黃鸞轉身,就也別縮卵了,你們一起上,路上有個伴。」

  「一炷香之後,你們要能活,老子就自己將腦袋摘下來,送給你們倆廢物當那榮升王座的賀禮。」

  隱官說的,都是最為醇正的蠻荒雅言。

  妖族大軍愈發血脈賁張,從最早驚懼徹底變成了當下的亢奮。

  蠻荒妖族修士,無論秉性如何,修道履歷如何,最是信服強者。

  女冠以心聲問道:「怎麽說?」

  蠻荒新十八王座,名義上當然是斐然領銜。

  白澤位列第二。

  如果白景在內兩位遠古劍修,沒有離開蠻荒,至今下落不明。

  那他們要麽就是直接擠掉兩位道力偏弱的新王座,要麽就是蠻荒擁有二十王座。

  不過所謂的不知所蹤,只是一種托辭,蠻荒王座們刻意隱瞞了一個真相。

  先前那場天地通,除了白景,還有那位據說酣眠於明月皓彩中、曾經與落寶灘碧霄洞主是酒友的劍修,他們先後遞劍。

  而且他們明顯選擇站在了「人間上升」的陣營,而不是幫助那位被迫「天下」的文海周密。

  女冠對此亦是無可奈何。

  金甲騎將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說道:「我去會一會他,忍他很久了。」

  女冠說道:「我來幫忙壓陣?」

  金甲騎將猶豫了一下,說道:「暫時不用。」

  女冠無奈道:「別死。」

  如果這位盟友戰死,以後再打幾場類似的仗,估計那個姓陳的,只要他願意,都可以跟斐然爭一爭蠻荒共主的位置了。

  戰場再次響起雷鳴般的呼喊聲,如潮水蔓延開來,原來不等他們出陣迎敵,那位年輕隱官就已經主動破陣。

  一襲青衫,拖槍而走,快若奔雷,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鑿陣,顯而易見,他要於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4-26 20:12:48

 番外篇 第34章 破陣

  蠻荒妖族,必須讓道。

  何況主將已經擺明了要跟隱官捉對,已經開始策馬衝陣,彩衣女子的擂鼓聲也隨之轉變韻律。

  一時間蠻荒大軍原本密集的陣型,就像被一塊火燙的鐵塊砸入積雪,迅速消融。

  只因為隱官鑿陣速度過快,就有那在青衫拖槍前奔路線上躲避不及的擋路者,數以千計的蠻荒妖族,被那撲面而來的拳罡砸中,它們瞬間連同身軀魂魄、甲胄武器一並粉碎。擋我者死!

  之後便是下一層數以百計的戰陣將卒,皆被只是隱官以長槍挑飛,長槍帶出的光亮如蛟龍遊走,層層剝削陣型,將戰陣削得越來越薄,妖族往兩邊撤得越來越快,偶有幾個嫌棄隊伍過於擁擠的隱蔽地仙修士,情急之下施展遁法,也被長槍隨便遙遙一戳,當空炸開了花,化作一團血霧。術高者死!

  妖族大軍的陣型就像一幅被強行裂開的絲帛,口子撕扯得越來越大。

  有一撮自認為已經躲避鋒芒的妖族修士,在口子的邊緣地界大口喘氣,轉頭瞥一眼那襲青衫,不曾想下一刻便有裹挾雄渾罡氣的槍光掠至,將他們一一點殺。見我者死!

  遠處,作為這支大軍的主帥,單手提槍,一手摘下腰間流星錘,手腕急劇旋轉,不是將其丟擲向隱官,而是將那柄鮮紅色的袖珍流星錘拋向高空,頃刻間,流星錘消逝不見,原本晴朗的青天卻蒙上了一層淡紅色的詭譎天幕,尋常修士只是仰頭看上一眼,便有目眩神搖的作嘔之感。

  身披金甲,同樣是持一鐵槍,奮疾如飛。

  馬蹄陣陣,一圈圈金色漣漪如水紋漾開。

  這頭新王座大妖,化名王制,有個並未流傳開來的道號「大殉」,妖族真名暫時不詳。

  被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合道之路,與鄭居中如出一轍,都是追求真身與陽神或是陰神的共同破境。

  若是果真成事,那麽王制就是當之無愧的雨前十四,而且是毫無懸念的強十四。

  即便被陳平安耽誤了合道,當下的王制,也該是十四境候補一流的強飛升。

  所以他出陣之前,柔荑卻要誠摯說出一句「別死」,由此可見,她是何等高看那位隱官的戰力。

  從陳平安突兀現身山巔,投身於蠻荒戰場中央,到他將方圓千丈之內妖族掃除乾淨,再到他邀請金甲騎將跟柔荑一起出陣厮殺,其實還不到小半炷香功夫。

  那位自號符真君的老元嬰,體魄過於孱弱,隨隨便便就被一腳剁掉頭顱,魂魄再被雷局煉化殆盡,毫無還手之力。

  至於那座小山頭的聯手,術法叠出,配合默契,可惜碰到了肉身強橫到不講理地步的陳平安。

  這就導致王制和柔荑很難準確判斷陳平安的真實修為,無法確定陳平安真正的殺力高低。

  金甲騎將再摘下腰間第二柄黑色的流星錘,這次卻是看似隨意將其丟入地面。

  一線之上,終於撞面。

  轉瞬間雙方擦身而過。

  出現了一條傾斜衝向天幕的璀璨光柱,捅穿那層淡紅色的天幕,一座漩渦,久久不散。

  與此同時,戰場激蕩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已經撤退到距離那條戰線足夠遠的大量妖族,當場七竅流血,更有甚者被直接震死。

  活下來的,本以為逃過一劫,正要再退出一些距離,突然它們身上的甲胄出現條條裂縫,響起一陣陣崩裂聲,下一刻,整張臉龐像是被刀割得血肉模糊,沒有資格披掛甲胄的低等武卒,竟是莫名其妙淪為一副白骨……也有些相對聰明的沙場老卒,趕緊向看似空無一物的身前劈出一刀,竭力將那條無形罡氣洪流給斬開一條縫隙,只是卻害得兩邊的妖族瞬間血肉熔化。

  一抹青色停留在原地。

  那道金色順勢衝出去百餘丈,放緩速度,王制撥轉馬頭,所覆面具已經破碎了一半。

  方才被陳平安一槍斜挑,先是刺穿坐騎頭顱,再直直扎向面門,王制在朝對方遞出一槍之後,稍稍轉動脖頸,免去被一槍攪碎下頜骨的下場,受阻於那張仙兵品秩的面甲,並未讓王制負傷,只是露出了半張臉龐,不過面甲宛如活物,水銀般流淌,自行縫合,重新遮掩了王制的面容。

  王制高坐馬背,手提鐵槍,看著陳平安。

  坐騎是一件本命物顯化而生,並非生靈。

  從頭到尾,陳平安竟是始終單手持鐵槍,此刻輕輕一抖手腕,顫動不已的槍尖,瞬間靜止。

  轉過身,重新與那金甲騎將面對面對峙,陳平安抬起左手,輕輕撣了撣心口處的青衫。

  王制那一槍,瞧著凶狠無匹,實則連單字拳招「釉」的拳意,都未能刺破。

  「這麽弱?故意賣了個空檔給你的。」

  陳平安貌似大為訝異,笑問道:「示敵以弱,也要有個度。」

  王制聽到一個心聲提醒,「小心,務必小心,他在戰場厮殺之時,或是與人問拳,幾乎從不言語,只要開口說話,必然是有所圖謀!」

  陳平安背對大纛那邊的鼓上女子,笑道:「話多是吧,給我等著。」

  王制何嘗不是故意賣了個被斬首瞬殺的機會給隱官?

  可惜對方沒有上當。否則就可以確定他的最高殺力了。

  旁觀者無法理解這種捉對厮殺的真實狀況,它們只是不約而同有個想法。

  看上去,主帥跟那隱官,接下來極有可能是一場苦戰?有的打!

  當年離真肯定也曾如此認為,之後的整座甲申帳那撥各有顯赫來歷的劍修,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們,他們大概也是如此認為。

  金甲一騎重新展開衝鋒。

  陳平安疊拳八十一,罡氣灌注右手鐵槍之中,拳意飛旋繞槍身畫圓如套無數環。

  一槍丟出,徑直劃破長空,竟是攪亂了光陰長河,相互間砥礪出一陣五彩琉璃顔色。

  面甲之下,王制驀然雙眼瞪圓。

  躲之不及,長槍直接砸穿一副金甲,捅穿腹部,長槍去勢不減,直接將王制給一槍扎得倒飛出去。

  結結實實挨了一槍過後,一人一騎驟然間憑空消失。

  陳平安擲出的那桿長槍卻是極為奇怪,懸停在一人高的空中,如同被術法封禁起來。

  一步踏出,縮地千餘丈,陳平安伸手攥住長槍,以拳意震碎那些禁制,笑駡道:「又他娘的是門古怪鎖劍術,一個個的,都這麽喜歡針對劍修是吧?」

  相當於互換位置,王制在鮮血滿地的戰場那邊現出身形,那匹同樣披金甲的戰馬,化作一條粹然金色流水,悉數湧入王制的金身,以極快速度補上腹部窟窿的傷口。

  到底是拳高?還是武學境界已經跨過那道門檻?

  王制不得不以心聲詢問一事,「柔荑道友,當真無法推衍?」

  雖說尚未傷及大道根本,折損道行些許罷了,但是王制女冠無奈道:「此事不是早就驗證過了,近期算誰都別算他陳平安,注定徒勞,算不準的。」

  王制伸手一抓,重新凝出一桿嶄新鐵槍作為兵器,他再深呼吸一口氣,四周霎時間白霧濛濛,地上那些鮮血,殘肢斷骸,還有被兵戈氣攪碎的遺留魂魄……若是落在修道有成的望氣士眼中,便是瞬間化作了一堆香灰。

  女冠試探性問道:「不如就選他?反正這位隱官也當得起一份十四境的待遇。」

  停頓片刻,她斬釘截鐵道:「綽綽有餘了!」

  王制惱火道:「不是他不夠格,而是他一向賊滑,難殺得很!萬一謀劃落空,誰來擔責?」

  女冠啞然。

  是啊,對方都能活著離開劍氣長城,能從那場與文海周密硬碰硬的天地通活下來,誰敢說一定能殺他?

  演算推衍一道,最怕什麽?最怕算到十四境。

  只說登天離去、占據一座新天庭的周密,蠻荒之外,越是道力高深的大修士,越不敢直呼其名。

  禁忌重重,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更何談推算其命理?

  學道人皆言人算不如天算,修道之士豈敢算那「天」?

  例如先前白玉京一大撥道官聯手,合力推衍那位言語無忌的外鄉訪客,結果不就著了道?

  這就是在天在地各自「半個一」的不講理之處。

  當然,等到天地通結束,什麽一,半個一,都已是過眼雲煙。

  不知多少人心有嘆息,不知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多少人暗自僥倖,不知多少人全然無所謂。

  好像享受了一場「犧牲」,王制一身道氣暴漲,渾身金光流溢,襯托得那副甲胄愈發光耀華美。

  他後撤一步,雙手握刀狀。

  凝聚道氣化形一柄斬馬刀。

  遠處,陳平安搖搖頭,「食氣者神明而壽。那麽食『食氣者』又是個什麽東西?」

  始終站在原地,看樣子是要掂量掂量這位新王座的「刀法」造詣。

  陳平安隨意抖出一圈槍花,譏笑道:「學鄭居中不成,就轉去學周密?還是不成,就求個小白澤的綽號?」

  王制在戰場之上拉伸出一條金線,轉瞬間欺身而近,陳平安好像選擇了一種最不明智的格擋姿勢,橫槍在身前,被一刀砍中槍身中段,連人帶槍一並被崩射出去,巨大的斬馬刀順勢在空地上斬落,半扇形刀光在地面蔓延出去數百丈。陳平安在後方飄然落定,雙手虛握,一桿槍身急劇翻滾,再單手攥住,槍尖和槍尾嗡嗡作響,迅速趨於平靜。

  一招得手,搶占了先機,王制得勢不饒人,身形快過縮地符,一刀橫掃,就要截斷一襲青衫腰部。

  鐵槍一點王制頭顱。

  王制竟是任由槍尖戳爛頭顱,刀勢不慢反快,一刀凶狠砍中陳平安的腰部,轟然震動,有碎裂聲。

  崩碎的,卻不是陳平安的身軀,而是一層類似青瓷釉面的拳意罡氣。

  無頭的王制,整副身軀就像一顆兵家甲丸,完全不存在致命要害。他身形毫無凝滯,快速橫移,掄起手臂,手中斬馬刀朝陳平安當頭劈去。

  霎時間,青色身形與出槍速度,竟然能夠快到一種匪夷所思的玄妙境地,好像「順水」,變作光陰長河的一艘下水船,不但躲過了刀劈,反而一槍洞穿無頭王制的胸膛,鐵槍如同被卡在一堵牆壁中,再下一刻,青衫在金色甲胄的後邊現身,伸手抓住槍尖,輕輕拔出那桿鐵槍。

  「你這厮倒是虛心好學。就是資質差了點,學啥啥不像。怎麽不學那一顆道心向浩然的斐然?」

  言語之際,陳平安攥住了槍尖,便倒持鐵槍,簡簡單單作一棍橫掃,好像他要教一教王制什麽叫真正的攔腰斬斷。

  已經失去頭顱的王制被一槍打斷腰部,兩截身軀倒地,化作兩灘金色液體。

  不等陳平安補上一槍,兩灘金液急速滲入地面,沒多久戰場上出現了兩個完整容貌的「王制」。

  陳平安撇撇嘴,果然與猜測的差不多,這頭新王座,走了一條類似青冥天下女冠吾洲的修煉道路。

  簡而言之,就是將自己的一副道身都給煉化了,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自成小天地。

  也是個不缺奇思妙想的妖才。

  兩個王制異口同聲道:「陳平安,你已經躋身十一境了?」

  相較於先前的那位金甲騎將,目前兩個王制,不過是金色稍微淺淡了二三分。

  假若「金身」的成色,就能夠彰顯出一個假王制的戰力,那麽這門神通,可就相當可觀了。

  一變二,等於三個王制,再來個二變四之類的,戰力還了得?

  尤其是捉對鬥法之外的亂軍叢中,這王制既難殺,還能憑此分形之法增長道力?只要不對上十四境,豈不是戰場無敵手?

  果然,該死。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王制用了障眼法,是在虛張聲勢。示敵以強?

  陳平安笑道:「這問題問的,你怎麽不告訴我妖族真名是什麽?」

  王制置若罔聞,「姓陳的,你是在等什麽?」

  陳平安眯眼笑道:「還能等什麽?你在等援兵趕來救場,我當然是在等更多的廢物。」

  大概除了王制之外,不少蠻荒妖族都會覺得……跟隱官聊天,真得勁。隱官聊天,有東西。

  下一個念頭,便是隱官為何不是我們蠻荒陣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似說了一句狂妄至極的言語。

  「達者為先,你真正該學的前輩,其實是我。」

  言語落定之時,兩個王制已經金身炸裂開來,一個是被「片開」,一尊金身是被敲碎。

  戰場這邊,地面已經不見一滴鮮血,許多屍骸也已經悄然轉為枯槁的的乾瘦皮囊,骨骼淪為慘白色,好像已經這裡不是新鮮的戰場,而是一處遺址。

  既然被隱官道破身份和大道根腳,那位真名就叫柔荑的女冠也就不再藏掖,撤掉了障眼法。

  她作道門裝束,手捧一柄拂塵,身穿一件上加九色三洞法服,五色雲霞燦爛,腰懸組玉佩,腳踩一雙雪白的雲遊履。身後顯現出一輪五彩煥然的圓月寶相。

  頭頂的道冠,最為矚目,以精金鑄煉而成,貼「金箔」,扣覆於髮髻,系以簪綰。

  只因為道冠不合禮制,極為「僭越」,芙蓉冠之上開蓮花,蓮花冠上又有魚尾冠。

  山巔那邊,丁遨遊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供所有人觀覽,只是被那桿大纛散發出來的無形道紋與戰場鼓聲所干擾,畫面略顯模糊。

  老仙人譏笑道:「這婆姨要是去到青冥天下,再給白玉京道官瞧見,可就熱鬧了。」

  那位蠻荒女冠,在中土文廟檔案的記錄文字,更多是使用「碩人」的舊道號。

  老國師也是頭回聽說她與舊王座黃鸞的大道淵源,不得不佩服隱官,洞悉蠻荒內幕多矣。

  就是不清楚,那位金甲騎將所謂的「誤我合道」一語,此間真相落在何處?

  郭金仙卻是贊嘆不已,隱官與一位女冠說什麽別「縮卵」,真夠損的。

  劍修綬臣,金甲神人「邊境」,連同這位碩人,當年的三位仙人境妖族,都在浩然戰場,屬於必殺之列,類似劍氣長城的寧姚,吳承霈他們,對於蠻荒軍帳而言,都願意不計代價將其斬殺。

  這座戰場,三占其二。

  丁遨遊好奇問道:「郭將軍,你也是武學宗師,看那陳隱官的短暫出手,猜不猜得出,他當下是什麽真實境界?」

  郭金仙也無法確定陳平安的武道高度,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既然曹慈都還沒有躋身武道十一境的消息,想必陳隱官如今……至多還是止境神到一層吧。」

  黃莽笑道:「郭將軍就這麽認定陳國師一定不如曹慈,只會更晚躋身武神境地?」

  郭金仙神色尷尬。

  先前對於陳平安,都是道聽途說。

  傳說中的十一境武夫是什麽概念,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還是個天大的謎。

  那麽當十一境置身於戰場,能夠造就出多大的殺傷力,自然也就無從揣測。

  但是雨後的新十四,一個個冒出來,那麽某天某地的某次戰役,一定會出現一位十一境武夫,這是毋庸置疑的。

  柔荑丟出手中那柄拂塵,化做一條極長的雪白長虹,如龍蛇遊走在遠處戰場,將那些散亂流散的拳罡給悉數攪碎,免得傷及更多戰場妖族。

  最終在那空白地界,如同竪起一圈雪白高牆,環住放對的王制跟隱官。

  準確說來,是隱官在單挑四個王制。

  與此同時,王制也終於開啓大陣,如同兵家聖人坐鎮一處戰場遺跡,製造出了衆多幻境。

  至於隱官看見了什麽畫面,看客們當然是無從得知了。柔荑這邊跟山巔那邊,只能看到年輕隱官既要與殺之不絕的王制們過招,每每還要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好像必須要以長槍敲碎一幅幅「界畫」。

  柔荑憂心忡忡,王制顯化出四尊金身,就已經接近飛升境圓滿修為能夠支撐的極限。

  瞧見那條長虹旋繞戰場,護住「城牆」之外的周邊妖族,鼓上女子嫣然而笑。

  這位出身顯赫的年輕女修,道號金聲,閨名雨籠。

  這也是她為何內心親近柔荑前輩的緣由,不比主帥王制,更不是袁首之流的舊王座,他們只是一味追求個體的無敵,致力於自身道力的拔高,從不將任何一位妖族修士視為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們看待浩然修士是如何的,看待家鄉天下的修士就是如何的。好像只要是比他們境界低的,都是螻蟻,都是賤命。

  自幼便喜好讀兵書、熟稔戰場的雨籠,她深知一事,袁首他們之於占據上風或是均勢戰場,意義重大,但是只要戰場頽勢了,袁首、仰止他們,就是比誰都惜命的……廢物,他們只會第一個撤出戰場,好像他們覺得自己的大道性命,比起所有道友,親眷,宗門子弟,甚至要比整座天下加在一起都來得金貴。

  如此說來,柔荑前輩是異類。

  戰場之上,那些個王制看似攻勢連綿,一襲青衫只是閒庭信步,以長槍挑飛個個王制。

  彩衣女子身姿旋轉如飛花,腳下鼓聲急促如雨點,極有一種聲色兼備的美感。

  柔荑倒是不清楚自己原來在晚輩心中如此形象高大。

  她更多心思還在那個「好死不死的隱官」身上。

  他跟鄭居中,吳霜降,聯手共斬兵家初祖姜赦。將此事昭告天下之人,則是吳霜降。

  山巔修士都能聽到,尤其是修習兵家術法神通的,躋身止境一層的武學宗師,都是親耳聽聞。

  他期間出力多少,最終三人分賬,他獲利多少?誰不好奇?

  那場奠定整座人間嶄新格局的天地通,人間起始之地,是寶瓶洲南海之濱的那座觀龍台。

  且不談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說他為之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麽?

  要知道蠻荒這邊,天地通出現之初,根本無力去推衍勝負,否則真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措,反遭天厭,甚至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那位勝出者,秋後算帳?言出法隨,降下一場天殛?

  只能是在落幕之後斗膽算上一算,陳平安到底死了沒有?!

  答案倒也簡單,沒死。但是很快他就要承受一場天殛!

  結果對方依舊沒死,反而活蹦亂跳出現了蠻荒戰場,在此誇耀武功。

  柔荑百感交集,不由得在心中輕聲感嘆一句,「這傢夥命真硬。」

  對於蠻荒山巔來說,怕就怕,一次次命懸一線總能不死的陳平安,不求名不務虛,只要實惠,被這小子給鳩占鵲巢,占據了那座兵家初祖做主萬年的「大山」。

  如此一來,他等於成了繼姜赦之後的武道之主。

  試想未來蠻荒戰場,會有多少純粹武夫,將要受制於他?後果不堪設想。

  只說縫製大妖真名,就已經讓多少蠻荒強橫之輩心生忌憚?有朝一日,戰場相逢,飛升之下,會不會被隨意點殺?

  如果再被陳平安來上這麽一出?!止境武夫之下,見了麵,難道要先給對方磕幾個頭嗎?!

  柔荑一想到這些就糟心至極,咬牙切齒與那王制承諾道:「就殺他!事成之後,戰功均分。如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切後果,由我承擔便是!」

  蠻荒這邊,其實前不久也有一位新王座,剛剛躋身了十一境,但是等她從那座山巔返回人間,只說沒有見到任何景象。那座山巔,空無一人。

  王制傳來的心聲略顯急躁和憤怒,「柔荑道友,還不速速撤掉那柄拂塵?!」

  柔荑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戰場遙遙招手,將那化虹圍城的拂塵給收回手中。

  沒有了這把拂塵的阻隔,位於那座「演武場」邊緣地界的妖族便被殃及池魚,只好繼續瘋狂後撤。

  鼓上女子,折腰而舞,摔出兩只水袖。

  身體後仰,她剛好轉頭看見那位氣態雍容的女冠,順便閒聊一句,好奇詢問道,「柔荑姐姐,你真是黃鸞的轉身啊?」

  舊王座大妖黃鸞,隕落於慘烈的劍氣長城戰場,至死未能涉足浩然天下一步。

  而這位道號碩人的女冠,在蠻荒屬於散修,曾經停滯在仙人境瓶頸多年。她在劍氣長城,寶瓶洲老龍城和大瀆戰場,她都有過淩厲出手的詳實記錄。

  照理說,雙方怎麽不都沾邊的。

  女冠笑著點頭,不介意跟這位晚輩挑明自己的根腳,泄露了許多內幕,「我其實是黃鸞斬三屍而出,本該作為黃鸞未來行合道之舉的大道資糧,我即便心有不甘,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是黃鸞在劍氣長城戰死,形勢便顛倒過來,大概是周密對其失望至極,覺得他即便去了浩然天下,再碰到一二機緣,依舊是注定合道無望了,便被周密悄悄吃掉,不過周密將黃鸞的那些殘留本命物,小煉的秘寶,數十座遺址,都轉贈於我,終於反客為主,得以繼承正朔。」

  年輕女子聞言咋舌道:「真是大道凶險呐。」

  柔荑微笑道:「我倒是覺得天無絕人之路。」

  年輕女修嫣然笑道:「也對。」

  雖說黃鸞在蠻荒山巔,私底下被袁首、仰止他們瞧不太起,屬於舊王座墊底的貨色。

  他們只要提起黃鸞,也是貶低多於褒獎,說他畢生追求的,都是花裡胡哨的玩意兒,在飛升境一層,還能抖摟幾分威風,遇上真正的強手,便要露怯。道心不堅,走了歧路,此生難證大道。

  確實,黃鸞孜孜不倦追求於一事,不是竭盡全力拔高殺力,他就是憑藉得手的幾幅古圖秘本,以它們作為底稿,試圖打造出一座他心目中、想像而出的「天帝宮闕」。

  比如那頭化名袁首的搬山老祖,同為舊王座,就十分鄙夷以道場宏大、法寶極多著稱於世的黃鸞。將其貶低為一個撿破爛的貨色,玩物喪志,對於合道一事全不上心,意志消沈,道心不振。

  這就有點過於小覷黃鸞了。

  畢竟黃鸞也想要以斬三屍而出的「碩人」作為合道之階梯,只等後者躋身飛升境,就要下嘴。

  不管怎麽說,在雨籠他們這些年輕一輩的妖族修士眼中,已成老黃曆的黃鸞,還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實力,尤其要比許多新王座更加名副其實。

  緋妃與之關係較好,曾經也對這位道友有過一番勸誡,「生死一來,如何抵敵?」

  不管山上怎麽評價黃鸞,柔荑都是要感激這位「正主」的。

  總計百餘的宮觀寶殿,亭臺樓閣,古真洞府,金仙遺跡等等,黃鸞皆是中煉,免得過於雞肋,將來合道之時,拖累身形,妨礙上升。

  真正被黃鸞大煉為本命物的「道場」,只有有三座。

  都留給了柔荑。

  只說他留下的五行本命物,就極為珍稀,堪稱世間最好的一套「五行」至寶。

  黃鸞曾經在漫長的修道生涯,致力於大煉出世間最佳的五行本命物,在這個過程當中,黃鸞不斷煉製、篩選、淘汰更換了足足一百三十多件本命物,最終煉化出了兩仙兵和三件半仙兵品秩的五行之物。

  雖說在劍氣長城,黃鸞身死道消,損毀了其中兩件,破損了一件,但是柔荑很快獲得了兩件火屬、水屬嶄新至寶,並且逐漸修繕了那件品秩降低的木屬本命物。如此一來,哪裡只是做好了飛升,簡直就是打好了合道之基礎。

  暗中贈予她兩件至寶的,正是周密。

  事實上,連柔荑之前的那個道號,「碩人」,都是周密幫忙取名的。

  當年柔荑自嘲不已,她這種三屍之流,恐怕連那荒郊野嶺遊蕩的鬼物都不如,也配自稱「碩人」嗎?

  那位溫文爾雅的蠻荒文海,當時只是與她微笑點頭,說可以的。

  受阻於寶瓶洲那條大瀆,蠻荒大勢已去,她通過一條海上歸墟通道返回家鄉,等到了三教祖師散道,她很快就躋身飛升境,依舊受惠於周密當年的一場指點迷津,讓她到了浩然桐葉洲,最好占據一副氣運濃郁的絕佳皮囊,借機瞞天過海,說不定將來會有奇效。

  而這副皮囊、或者說是殘餘魂魄的舊主人,便是桐葉洲某座宗門開門揖盜、導致道脈斷絕的罪魁禍首。

  此刻柔荑輕輕嘆了口氣,抬頭望向天幕,周密先生,你怎麽可能會輸呢。

  戰場那邊,一人持槍的隱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驀的「花開」。

  四個王制都被鐵槍當場砸中或挑飛,一幅幅金甲道身在空中迸濺開來,戰場四方,如同各自下了一場稀碎的金色雨水,潑灑在妖族頭頂。

  金色流水在地上聚攏,緩緩升高,重新變化出金甲神人的容貌。

  但是每一位金甲王制周邊的妖族都已經失去了生機,在它們屍體之上冒出絲絲縷縷的「香煙」,往覆在王制臉上的面甲掠去。

  這幅場景,王制的舉動,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原來戰陣所有的兵力戰損,不管是蠻荒己方的,還是浩然的,都會化成王制自身大道的資糧,進階的鋪墊。

  所以不是冠冕堂皇簡單一句「戰場之上,生死自負」,說到底,還是王制根本無所謂折損。

  故而只要置身於戰場,這頭新王座只要不被斬殺,王制就永遠沒有敗仗。

  難怪說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江湖上沒有給錯的綽號,山上也沒有取錯的道號。

  見那王制竟然還是沒有下定決心,柔荑也只好壓下心中的那股煩躁之意,穩了穩道心,她以心聲轉去詢問鼓上起舞的女子,「雨籠,你對隱官瞭解頗多,覺得他此舉意欲何為?」

  閨名雨籠的女子,已經力竭,呼吸不穩,若是分心與柔荑對話只會讓鼓聲走調。

  她便聽了柔荑的勸說,暫時休歇片刻再去重新擂鼓。輕盈身形從鼓面飄落在地,她收起了那件彩衣法袍,換成了一件靈鷲紋錦袍,輕聲說道:「測量。」

  雨籠補充了一句,「精準評估新蠻荒的精銳戰力。聽說他當了國師,那麽大驪鐵騎是參照物,現在我們這支精銳也是。」

  柔荑點點頭,她還在惋惜那撥年輕天才的折損,只因為她至今還沒有在新蠻荒,發現類似當年甲申帳的存在,本來雨籠這個丫頭是有一定機會,她可以帶著他們一起成長起來。

  柔荑雖然不算擅長戰場謀劃,但是親身經歷過那麽多場戰役,她太清楚「山下」和「士氣」兩個詞語的重要性了。

  斐然心性足夠好,修行資質也極佳,但是他戰功積累不夠,聲望不足,如果不是白澤支持,又是文海周密登天之前欽點的共主人選,其實斐然很難坐穩那個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但是等到那撥遠古大妖被白澤喊醒,浩然逐漸在蠻荒站穩腳跟,穩扎穩打,一點一點蠶食蠻荒疆域,改變「天時」,毫無建樹的斐然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不過他跟蠻荒大道顯化而生的晷刻結為道侶,倒是解決了燃眉之急。某些新王座們,也只得捏著鼻子繼續認他當第一高位的天下共主。

  在雨籠看來。

  如果說打贏今天這場仗,是碩人和王制兩位主帥的職責。

  打贏兩座天下的最後一場仗,才是那個男人的職責所在。

  只是這種心裡話,總不好跟柔荑姐姐挑明說啊。

  柔荑手捧拂塵,以心聲說道:「雨籠,浩然有句古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於你而言是適用的。」

  官巷有個被視為寶貝疙瘩的孫女,也一直盛情邀請隱官當他的孫女婿,到時候就是一家人了,自會鼎力支持他替換掉斐然,當上新任蠻荒共主,立教稱祖又有何難,中土文廟那邊,別說副教主,連個祭酒、君子頭銜都肯不給你,那你就在蠻荒當個教主,豈不痛快?

  而大妖官巷的孫女,正是這位戰場擂鼓助威的彩衣女子。

  柔荑難免有些羨慕,官巷道友確實有個好孫女。

  雨籠重新躍上鼓面,這次卻沒有擂鼓,而是趺坐,她作懷捧某物狀,望向戰場那邊的一襲青衫,嘿,隱官真是英俊唉,百看不厭呐,好看好看。

  她低下頭,手指輕輕拈動,默念了一聲「隱官」,鏗然作響,纖纖玉指如在撥弦。

  不知是何神通變化,她懷抱一只凝為實物、只是暫時無弦的彩漆琵琶,抬起頭,閉眼竪耳傾聽狀,記憶那一襲青衫落在戰場中央之時,山呼海嘯一般的「隱官」。這位道號「金聲」的年輕玉璞,正在以本命物和秘法,收集,溯源,歸攏那些看似已經隨風飄散的聲音,天地間,飄蕩起無數條絲線,終於緩緩凝出一條琵琶弦。

  柔荑驚訝,勸阻道:「不要衝動!」

  雨籠只是不聽,雙指撥動那根琵琶弦,雙指被瞬間割破,鮮血流淌。

  就像響起了一陣遠古大地的悠揚號角,正在鼓動曾經的人間諸族,向上征伐舊天庭。

  年輕女子神色平靜,一根根不斷被琵琶弦切斷手指,墜落在鼓面。

  殺隱官而已!

  與此同時,柔荑心湖響起一個沈悶嗓音,「柔荑道友速速助我殺敵!」

  柔荑再無任何猶豫,就要出陣,要與王制聯手,動用那殺手鐧,對付隱官。

  就在此時。

  柔荑道心緊綳,瞬間祭出了五行本命物,出現了一幅懸空的山水花鳥畫卷,不但如此,她還一丟拂塵,拂塵飛旋,在大纛附近再畫出一座五岳並峙的大陣,她自己則現出一尊極為精粹的丈余金身,親自擋在站鼓之前,擋在那個已經十指盡斷的年輕女修身前,即便一位新王座如大妖此術法叠出,卻依舊被那一桿勢如破竹的長槍,直接刺透脖頸,再打穿身後女修的胸膛,就好像將她們串成了糖葫蘆,去勢不減的長槍將兩位女修一起拋向遠遠的戰場後方,繼續撞殺妖族於一線之上。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6-8 22:00:54


番外篇 第34章 一線之上


  近乎陣斬。

  身為蠻荒新王座的女冠被一槍徑直貫穿脖頸,再被帶飛出去,當場撞碎了那只戰鼓,柔荑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她率先掐訣定神,繼而竟是直接橫移一步,任由那桿鐵槍切割掉半片脖子,扯落大塊血肉。

  女冠此舉不惜自損道身,所求之事,就是為身後的年輕晚輩贏得一線生機,她單手扶了扶搖搖欲墜的那顆頭顱,那頂道冠金光流淌而下,一條流水如三疊瀑,籠罩全身。不愧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體魄足夠堅韌,手段也足夠多。

  柔荑迅速轉過身,一手抓住那根蘊藏充沛拳罡和雷法真意的鐵槍,用上了一門玄妙的遠古壓勝法,不讓長槍繼續作祟,將那雨籠人身小天地攪了個天翻地覆。

  隱官這一手,真是歹毒,自己如果再慢上一線,槍身便要攪碎年輕女子的上半身,徹底斷絕了她的生機。

  女冠掌心刺疼不已,呲呲作響,如俗子攥住一塊火炭,燒灼血肉,無比腥臭。

  柔荑仍是不敢輕易從雨籠胸膛拔出長槍,她再伸出並攏雙指,竟是不惜折損自身道行,從那道冠當中剝出三粒粹然金光,分別送入年輕女修的泥丸宮、膻中穴和下丹田,護住後者的魂魄不至於離體。即便如此,此刻雨籠的胸膛連同那件五彩法袍粉碎了大半,受此重創,虧得這件法袍品秩不俗,能夠護住主人心脈,否則就算柔荑出手,也該點燃一盞本命燈了事。

  年輕女修面如金色,奄奄一息,她仍是竭力以心聲詢問道:「柔荑姐姐,戰場那邊情況如何了?」

  柔荑既心疼又佩服,說道:「你的心血沒有白費,已經成功捉住了隱官的元神。」

  她示意雨籠不要說話,瞬間拔出長槍,隨手將其丟擲到一旁。附近妖族頓時作鳥獸散。

  與此同時,柔荑伸手一招,將那幅破開一個大洞的花鳥立軸圖駕馭到身邊,裹住雨籠的身軀。

  她掏出一瓶從某座遠古金仙遺跡獲得的丹藥,倒出之後分了一半,先幫助雨籠服下,她也一口氣嚼碎了七八顆丹藥。

  柔荑可謂手段叠出,雨籠臉上死氣退散幾分,重現生機,她慘然笑道:「手指。」

  柔荑哭笑不得,仍是一卷袖子,將散落在地的十根斷指悉數收入法服袖中,柔聲道:「我暫時幫忙保管,放心,能補回去的。」

  仔細察看雨籠的氣機流轉,總算趨於穩定,柔荑如釋重負,心中既驚且懼,這個姓陳的,真是心狠手辣。

  被那畫卷裹住的雨籠,手指盡斷,胸口還有個堪堪止血、正在白骨生肉的窟窿,她傷了大道根本,卻是眼神明亮,嗓音顫抖,笑道:「浩然那邊不是有句俗語,瓦罐井邊破,將軍陣上亡。既然逢陣即相刑,那麽總是有生也有死的。」

  若是能夠死在鼓上,倒也不算憋屈。

  柔荑瞪了一眼,「你倒是豁達。年紀輕輕的,少說幾句晦氣話!」

  雨籠以心聲說道:「前輩,趕緊去助王制一臂之力。」

  柔荑看了眼淡紅色的天象,女冠的雙腳始終在勘測地文,最終得出一個極為功利的結論,「還需稍等片刻。」

  約莫是擔心雨籠誤會,柔荑解釋道:「王制猶有餘力,還不肯出死力。我怕他用心不純,故意拖我下水,殺隱官之心不定,一旦形勢有變,就會借機溜之大吉,留下一個爛攤子交予我處置。」

  雨籠立即會意,只是難免有些悲哀。柔荑前輩還是說得委婉了,其實真正擔心的,還是王制殺隱官不成,便要殺她柔荑。需知王制道號「大殉」,誰不是「犧牲」之祭品?

  雨籠覺得這種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設身處地,她若是柔荑,難道就不會懷疑王制的倒戈?

  想那浩然山巔修士,並肩作戰於蠻荒,還會有這種心思嗎?

  一件事別樣心。

  柔荑察覺到雨籠的低落心情,心生憐憫,揉了揉這位晚輩的腦袋,雨籠在陣中,對付的,就是某位投身戰場的浩然飛升境。

  不怕對方在戰場大開殺戒,就怕對方珍惜道力,一味作壁上觀,不肯出手。

  雨籠願意出手,屬於錦上添花。

  不過這並不是柔荑和王制謀劃的真正殺手鐧。

  當下最尷尬的,卻是柔荑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處置那桿長槍。

  剛才她施展壓勝術和從拔出長槍的瞬間,就已經用上了煉化的手段,嘗試摧毀長槍,無果,只好暫時將其丟遠,等到救下了雨籠,柔荑又嘗試著祭出一把無柄的白刃,是件遠古重寶,黃鸞和柔荑先後兩任主人,始終無法將其大煉為本命物,只能勉強小煉,逼迫它認主。

  此物形態宛如一條雪白刀光,砍中長槍,激起無數火星,片刻之後,長槍只是些許磨損,柔荑心中瞬間有了計較,沒有半炷香功夫的持續「雙刃相接」,實難功成。

  若只是將長槍丟出戰場,總有幾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

  那隱官確實運拳如神,竟能利用罡氣,存留一句話語於長槍,故而柔荑在攥住槍身的那一刻,便聽見了那個殺氣騰騰的嗓音,就像捎了句話給她。

  「毀長槍者先死。」

  柔荑倒是對這句恫嚇全不上心。

  思量片刻,柔荑搬出兩座道場,一處是大煉為三件本命物之一的「玉霄院」,用來安置雨籠,讓她藏在其中,也算贈予晚輩一張護身符。一處用來禁錮長槍,柔荑開啓道場陣法,以心念遙遙驅動丹爐,神識駕馭三昧真火,嘗試將那根長槍煉化於丹爐之內。

  柔荑已經那條白光收入袖中,下一刻,白蛇蜿蜒,靈活纏住了女冠的手腕,她宛如戴了一只白玉手鐲。

  雨籠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幽雅庭院,似乎是遠古雷部禁地的一小部分破碎遺跡。

  她運轉些許靈氣,強忍著氣府的鑽心之痛,騰雲駕霧,飄向屋脊,遠眺戰場。

  戰場那邊,大地上覆著一只青銅大鼎,不分敵我,同時拘押了隱官和主帥王制,裡邊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裝滿了同一個聲音,它們每次撞壁、回旋再交織、重新撞壁,循環往復,一遍遍「隱官」,聲勢越來越雄壯,就像一道催命符。

  金甲王制絲毫不受影響,那些「隱官」

  就像一只桶內數以萬計的馬蜂,密集擁簇在狹小空間內,嗡嗡作響,快若飛劍。

  只是「針蟄」隱官。

  女冠心湖響起一個陰惻惻的嗓音,「柔荑道友,你還要袖手旁觀到幾時?」

  興許是被那隻大鼎阻隔,王制的話語略顯含糊不清。

  柔荑一手戴玉鐲,一手挽拂塵,笑答道:「我保證不會貽誤戰機。」

  鼎內,王制看著那位年輕隱官,對方竟有閒情逸致,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數以萬計的「飛劍」亂竄,只是仰頭看那青銅鼎內壁的紋路。

  長槍丟擲而出,一襲青衫兩手空空,但是現學現用了曹慈的拳招,一副金身牢不可破,音律造就而出的一撥撥「飛劍」全部在丈餘外被拳罡攪碎。

  對方氣定神閒得讓王制有一種錯覺,如同一尊高坐法座的佛門龍象,法座不動,大地即不動。

  陳平安終於收回視線,望向重新合攏為一的王制。

  兩兩對視。

  別說是蠻荒妖族大吃一驚,便是山巔那邊的浩然自己人,也被那手霸道無匹的拋槍術嚇了一跳。

  黃莽這位青年皇帝重重一拍欄桿,忍不住喝彩一聲。

  好像某部曾經廣為流傳再被封禁的山水遊記,寫得香艶,那個名為陳憑案的江湖遊俠,一路偎紅倚翠,除了開篇內容還算正經,之後真是紅顔知己不斷,英姿颯爽的女俠,煙視媚行的狐仙,試圖采陽補陰的艶鬼,自薦枕席春宵一度的神女,粉墨登場,輪番上陣,章章有那類旖旎文字……看客們不知書頁折角多少,偷偷撕書幾頁。

  而且倒懸山那邊也曾傳出一個「憐香惜玉二掌櫃」的說法,再加上那些到過春幡齋的渡船管事,總喜歡將那位年輕隱官說得如何玉樹臨風,豐神俊秀。這就總會讓人懷疑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沾花惹草的多情種,不過話說回來,果真如此,其實也能理解,畢竟人不風流枉少年。

  誰能想像,其實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

  隱官那一槍,連破畫卷,擊碎拂塵陣法,戳穿女冠的脖頸與年輕女修的胸膛,打破戰鼓。

  已經躋身十一境無疑了。

  丁遨遊笑問道:「祖傳鐵槍已經不見,若是被那女冠收繳了去,郭將軍心不心疼?」

  郭金仙淡然道:「武將兵器毀在戰場,就是它最好的宿命。」

  總好過這件祖傳之物,將來落在某個敗家子手上,將其賤賣換錢。

  先前兩軍對壘,蠻荒妖族大軍如攢蟻,浩然這邊幡旗如鳥翼,甲胄似魚鱗。

  隨著澄觀騎軍率先展開衝鋒,蠻荒那邊被隱官攪亂的陣型,也開始急匆匆重新布陣。

  郭金仙是帶兵的武將,對那柔荑當然不敢輕視,只是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彩衣女修身上。郭金仙最是清楚這種修士對於戰陣厮殺的重要性。先前她的擂鼓,鼓聲明顯能夠壯大將卒的膽魄,凝聚軍心和提升士氣,按照丁國師的說法,甚至可以滋養妖族地仙的陽神。

  有個始終沈默的儒衫女子,站在君子羅國鈺身邊,她名為高礎,是一位擁有書院賢人頭銜的女夫子。高礎出身世代簪纓的一洲頭等豪閥,有家學,有天賦,少女時就極為擅長沙盤推演,她曾經專程求學於金甲洲兵家祖庭,熟諳兵法韜略。但是走出金甲洲戰場之後,就已經道心受損,一蹶不振。

  說得好聽點,是她親眼目睹了戰場的血肉橫飛,白骨堆積如山,導致道心有礙。

  如果說得難聽點,就是高礎只會「紙上談兵」,無法真正融入戰場。

  羅國鈺以心聲問道:「會不會覺得隱官手段殘暴,有濫殺的嫌疑?」

  她眼神堅毅,搖搖頭,「只會可惜隱官殺得還不夠狠。更痛恨自己暫時只能作壁上觀。」

  自己連那敵方陣營的彩衣女子都不如,對方好歹能夠擂鼓之後,脖頸再挨一槍穿喉。

  羅國鈺頗為意外。

  戰場那邊,黃沙漫天,已經不見對峙雙方的身影,卻在周邊亮起了無數點,如懸燈萬盞。

  黃莽臉色晦暗,心中默念一個名字。

  青年皇帝身邊憑空現出一尊形容模糊的金甲武將。

  她是武運顯化而生,神號「金蛇」,真名「靈曄」。

  由此可見,澄觀王朝國運之強盛,朝野上下武德之充沛。

  即便是大驪王朝,當年在寶瓶洲南方戰場「顯聖」,武運也是依托於淮王宋長鏡。

  她目視前方,將戰況一覽無餘,開口說道:「隱官被定住了元神,是那擂鼓女子神通使然。」

  原來一桿大纛這邊的琵琶聲中,異象橫生,遠處戰場上,只見隱官先是被一只古怪大鼎罩住,片刻之後,青銅鼎瞬間崩裂,無數碎片轟然飛濺開來,點殺大片大片的周邊妖族。

  只是刹那之間,重見天日的隱官,被近萬條光線裹纏住脖頸、雙臂和腿腳,在陽光照耀之下,它們熠熠生輝,長線與那些斃命於戰場的斷肢殘骸牽連,拉開了一張繁密大網,隱官宛如一只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青色鳥雀。

  一條條光線生發於直接死於隱官鑿陣途中的妖族屍體,或是間接死於隱官與王制捉對期間的流散拳意、術法,只是兩種光線粗細有別,亮度也有強弱之分。

  不是被蠻荒妖族萬衆呼名的隱官,還沒有這等奇效。

  不斷有更多的光線朝青衫那邊聚攏。

  丁遨遊道心一震,來了!定然是那蠻荒畜生用以針對大修士的壓箱底手段。

  就像他們這邊,又豈會沒有專門克制飛升境的後手?

  這位老國師心思急轉,思量著如何助隱官脫困才好,本該是自己遭此一劫,而且多半是在劫難逃的下場,不過是被隱官擋災了。

  黃莽皺緊眉頭,問道:「靈曄,怎解?」

  神號金蛇的女子武將說道:「除非十四境修士出手,以大神通將因果攬在己身,否則隱官只能自救。飛升境去了也是徒勞。仙人冒失馳援,小心反成一條束縛長線。」

  郭金仙把戰場態勢往好的方向設想,「隱官是劍修,是武夫,所以還好?」

  不管是兵家修士,還是純粹武夫,在戰場殺敵,不說百無禁忌,總要好過三教百家和旁門左道的煉氣士太多,後者置身沙場,以術法神通逞凶,殺敵越多,就要積累大大小小的劫數,承擔因果,無形中消減陰德,就算修士各有手段能夠消劫,抑或是避劫的法門,總歸是難纏,未來修道路上總有隱患,不知在何時恰似某位道上死敵,登門討債來了。

  丁遨遊心情沈重,老國師沒有郭金仙那麽樂觀,「但是隱官還有個儒家文脈的身份啊。」

  那尊武運神靈語氣淡然說道:「不是有這層身份,他為何要留在劍氣長城,為何要現身此地。」

  並非是輕描淡寫,也不是此刻遠離戰場,站在山巔說話不腰疼,而是一種誠摯純粹的認可。

  言外之意,不管擁有多少重身份,陳平安的底色,就是一個讀書人。

  黃莽抬了抬腳,看了眼腳上那雙老舊的麂皮靴子。

  大纛附近,女冠確定雨籠已經穩住了傷勢,這位晚輩至少不會就地兵解。

  柔荑輕聲問道:「雨籠,道心可還好?」

  若是雨籠被隱官陣斬,而且就戰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她還怎麽跟官巷交待?

  就算這位晚輩被這一槍打碎了道心,墜了心氣,從此畏懼陷陣,逃避戰場,亦是蠻荒的一大折損。

  暫時躲在那處雷部道場內的雨籠,她雖然此刻魂魄無比孱弱,灑然笑道:「好得很!」

  柔荑心中忍不住贊嘆一句前途無量。

  只希望蠻荒一定要撐到更多的雨籠成長起來。

  雨籠欲言又止。

  柔荑自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放心吧,我知道輕重利害。」

  比如柔荑看待雨籠,何止是前輩對一位晚輩的器重和青睞?

  有此心,有一如軟心腸,大概是受那玉芝崗女修魂魄的影響?

  雨籠的爺爺,大妖官巷是挑明瞭此事的,要她注意,要她「留心」。

  屹立在妖族大軍腹地的那桿大纛,獵獵作響,上邊的綉金大字好像隨之晃蕩起來。

  柔荑心知王制終於捨得下死手了。

  隱官已經被鎮住元神。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王制自然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再次雙手握刀狀,暴喝道:「受死!」

  大纛上邊的金色大字變化作一條粹然金光,倏忽消散,在王制手邊凝聚成一把法刀。

  劈向隱官,當頭斬落。

  與此同時,柔荑深呼吸一口氣,悄然調動五行本命物。

  身內諸多洞府靈氣如沸,女冠身邊黃紫氣冉冉升騰。

  這位新王座,終於要親自下場,與那隱官正面厮殺。

  被禁錮在原地的隱官,雙臂猛地一扯,依舊無法拽斷那些光線。

  刀光絢爛,王制一刀接連破碎兩種拳招分別造就而出的「武神金身」。

  成功破陣的那把手中長刀也已隨之崩碎,王制雙條骼膊肌肉碎裂,鮮血滲出金色甲胄。

  終於不再落空,而是砍中實物,雖非隱官的那副肉身,但是王制氣勢不斷攀升,好像一顆道心也不再那麽空落落的,變作雙手持刀,朝那空門大開的隱官,便是一通淩厲劈斬,身形飛旋,手中雙刀碎裂就再起嶄新雙刀,定要將那隱官剁成肉泥才罷休。

  去你娘的隱官,去你娘的十一境!

  接連碎掉了百餘把刀,刀勢不降反增,璀璨耀眼的刀光繚繞於金甲神將和青衫隱官之間。

  鼎盛的神意和渾厚的靈氣瘋狂澆築刀身,使得王制遞出的每一刀皆蘊藏一到數道術法神通。

  根本無需王制動用任何念頭,兩百刀過後,刀刀渾然天成。

  酣暢淋漓,真是痛快,王制只覺得神清氣爽,道心空明,竟是杳杳冥冥,一腳踏入了一種傳說中道不可道的玄妙境地。

  直覺告訴王制,今日只要成功斬殺隱官,做掉這個蠻荒天下的眼中釘心頭刺,便是自己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機緣所在。

  定要將其斬首,屆時拎著頭顱,腳踩那具無首的屍體,再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一句!

  「殺隱官者,蠻荒王制!」

  前提是姓陳的還能留下一副全屍才行。

  已經看不清戰場上的雙方身影。

  但是那些困住隱官的光線依舊蔓延,它們飄蕩在空中,如同光陰長河裡邊漂浮著無數的水草。

  柔荑身形化虹,去了那處演武場的上空,她摘下那頂道冠,手腕翻轉,凝為一顆「金丹」,被她咽下腹中,趁他病要他命,為防萬一,她直接祭出了殺手鐧,絕不能讓那賊滑至極的隱官有任何脫困的可能性。

  先前王制丟擲出的兩柄袖珍流星錘,一在天一入地。卻始終沒有顯現出它們的任何作用。

  直到這一刻,柔荑默念法訣,同時招手,將那桿大纛拔地而起,駕馭在身邊,被她拿拂塵一裹,大纛連同拂塵,一並如長戟刺入戰場大地。

  大纛釘入大地,雪白拂塵如長蛇繞山,緩緩上升。

  刹那之間,一條氣勢恢宏的光柱出現在天地間。

  山頂,氣氛凝重。

  黃莽眯眼,好傢夥,這倆畜生王座,竟然是仿造出一場天地通?是要接引誰,「降真」此地?

  丁遨遊已經移步,走到了一處空地,真身站定,瞬間陰神出竅,雙指掐訣,步罡踏鬥,霎時間黑霧滾滾,陰神分別從兩只袖中抛灑清水和散落白茅,就像在鋪路和淨街,很快陰神宛如置身於一座不懸匾額的祠堂門口,身後陰氣彌漫於方圓數丈之地,帷幕重重,內裡景象影影倬倬,聲音略顯嘈雜,既有慵懶嫵媚咯咯而笑,也有蒼老沙啞的嗓音,還有一些尖銳的呼嘯。

  這座堂口並無半點渾濁煞氣,不會給旁人半點陰森之感,反而既清且靈。

  此外丁遨遊的陽神也已現身山巔,攤開手掌,以手指割破掌心,高高抬起手臂,抛灑出兩條鮮紅血線,在半空顯化出一條山脈和一條江河的形狀,去到了戰場上空轉瞬即逝,這尊陽神嘴中念念有詞,似是以方言祝禱,告訴那座堂口內的一衆古老陰靈,哪裡可以通行,哪裡不可逾越……

  這就是丁遨遊的看家本領,一副陽神身外身的通幽鋪路,配合陰神施展的出馬仙。

  此舉在皚皚洲尚且禁忌重重,更何談身在蠻荒,只是丁遨遊也不計較真身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堂口之內,有數位靈仙同時嘆息,似乎在勸說丁遨遊什麽。

  沒奈何老國師心意已決,不惜折損自身陽壽,只是與他們作揖拜謝,懇請他們「出山」,全部附在己身。

  地上的那些白茅,宛如一條條山脈,似被輕輕踩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如一條條袖珍江河、座座湖泊的水跡,水面上也出現了一個個極為纖細的腳印。

  山巔衆人,不約而同聽到一個心聲。

  「那個當皇帝的年輕人,勸一勸當國師的老傢夥,讓他不要如此莽撞行事。一位仙人再不惜命,總不能白白送死。」

  這位仙人的出馬上身,顯然需要祂們跨越山脈,涉水於大河巨湖。

  一旦儀式完畢,丁遨遊就會修為暴漲,跨上一個大臺階,大致能夠維持一炷香光陰的飛升境。

  但是丁遨遊的代價,就是必定跌境。

  前提還是老人去了戰場,還能活著返回。

  飛升境之間的問道鬥法,勝之與殺之,天壤之別。

  歷史上,大打出手,纏鬥數個時辰甚至是數天數月光陰,誰也奈何不得對方,也是家常便飯。

  一些雨後而起的新十四,也不敢說自己就一定能夠擊殺強飛升。

  今天的戰場,肯定是例外。

  不僅如此。做完這些布置,老仙人的陽神身外身,觀想出一尊天王像,手托一物,竟是一塊神主。

  上邊大寫名諱籍貫,「驪珠洞天陳平安」,旁邊小寫類似長壽永昌的吉語。

  生祠!

  仙人丁遨遊竟是在以一副陽神的全部精氣神,為隱官打造出一座生祠。

  簡單來說,上了年紀的老國師要為那位還很年輕的隱官,爭取到一線生機。

  他為此願意付出替死的代價。

  黃莽說道:「丁國師,立生祠是對的,倒是不必急於出馬。」

  丁遨遊喃喃道:「人生在世,總要求個心安。」

  黃莽說道:「心情理解,但是事上不合適。」

  丁遨遊也不言語,這位青年皇帝的好意,心領了。

  於公於私,他丁遨遊都不能袖手旁觀,任由隱官身陷險境而不管。

  商貿鼎盛、富得流油的皚皚洲,如今在浩然天下的風評,估計也就只比桐葉洲略好幾分了。

  若是九洲氣運能夠各自大道顯化為「人」,那皚皚洲跟桐葉洲大概就是坐一桌的。

  這也是為何丁遨遊和皇帝陛下,意見達成一致,決定跟隨澄觀邊軍一起深入腹地,主動擔任誘餌。

  再者丁遨遊沒道理讓那兩位劍仙朋友蒙羞。

  他們好不容易讓劍氣長城認得「皚皚洲」。

  決無理由讓劍氣長城未來年輕一輩的劍修,重新輕視皚皚洲。

  一向劍道氣運淡薄到了極點的皚皚洲,除了在劍氣長城大放光彩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其實還有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他們都戰死在了劍氣長城。

  丁遨遊曾經先後兩次盛情邀請他們出山,擔任王朝供奉,甚至願意讓出國師之位,都被婉拒了。其實都在情理之中,當年就連劉財神都未能說服他們擔任家族供奉,更何談其他人?

  兩位劍修拒絕的理由都是差不多的,既不是你們皇帝不夠仁愛百姓,也不是那位劉氏財神爺出錢不夠多,只是我們一輩子雲水生涯,實在是閒雲野鶴慣了,受不了任何拘束。

  如丁遨遊這般自嘲為「還算要點臉」的皚皚洲修士,此生大遺憾之一,便是家鄉劍修,偶有幾位劍仙冒出,他們卻一個個的都認為自己「生不逢地」。

  就像陸芝從來不以浩然劍修自居,她只說家鄉就在劍氣長城。

  到頭來,張稍和李定,他們悄悄去了劍氣長城。

  還在謝松花之前。

  聽說兩位劍修好像到了那邊,也不喜歡說自己來自浩然何洲。

  最終,好像就連一個死字,也同樣不曾拘束了皚皚洲兩位劍仙。

  黃莽只好說出心中的那個猜想,「陳平安可能是在追求一種純粹的嶄新境界,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丁國師現在趕過去,看似是在助陣,有可能會幫倒忙。」

  被黃莽這麽一說,丁遨遊便有些猶豫不決,一旦被黃莽說中,自己豈不是恩將仇報?

  黃莽很快笑道:「我猜的,如果猜錯了,概不負責。」

  丁遨遊啞然失笑。

  不過黃莽所謂的「概不負責」,就是故意說得輕巧了。

  一旦陳平安今天為了馳援他們而隕落此地,那青年皇帝就難逃一個「坐視隱官戰死」的事實。

  且別說中土文廟會不會追責此事,甚至不說大驪王朝會不會將澄觀王朝視若仇寇,只說浩然山上的洶洶輿論,就不是澄觀王朝可以承受的。

  戰場之上,好像勝負已分,塵埃落定了。

  那些裹纏隱官的光線逐漸黯淡,最終一一消散。

  只剩下一個金甲破碎不堪的王制,他身邊還有五個模糊的金光身影,亦是隨之消散。

  這位蠻荒主帥此刻也無面甲遮覆面容,露出一張猙獰的俊美臉龐,以心聲怒吼道:「柔荑,徹底做掉他!」

  若說站者生,那麽隱官何在?

  難道真是被王制一鼓作氣剁碎了?

  郭金仙瞠目攥拳,隱官不會?!

  丁遨遊最為茫然,只因為他陽神身外身伸手托起的那座生祠猶在。

  王制確實將那「隱官」看成了「一灘爛泥」,卻是粹然金色的。

  戰場那座大坑之內,如有一朵金色蓮花亭亭而立,緩緩顯化出一位「陳平安」的雛形。

  擁有一雙金色眼眸。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神色。

  他抖了抖袖子,是一把鏡面出現嚴重裂紋的停水鏡,借來一用的。

  單手畫符,古鏡消失。

  他斜眼柔荑,與王制笑道:「接下來可就沒得聊嘍。」

  身形懸空俯瞰戰場的柔荑雖然震驚不已,卻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王制所說,隱官賊滑難殺。

  那條讓天地接壤的光柱當中,掠出一道青衫身影,竟是與那隱官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用天地雙鏡摹拓而出的「陳平安」,遞出傾力一拳,將那金色眼眸的正主給打了個當場粉碎。

  只留下一句充滿戲謔的言語,「謔,原來我的拳這麽好啊,不知我的劍術又會高到什麽境界。」

  刹那之間,柔荑道心大震,顧不得心聲言語,她直接開口與王制提醒道:「趕緊撤……」

  山巔那邊,有人現身。

  他光著腳,身穿一件雪白長袍,兩隻大袖子鼓蕩飄搖。

  沈默不語,手中提劍。

  如果說上一個頭別玉簪、青衫布鞋的陳平安,像人。那麽當下現身的這個陳平安,如神。

  王制瞬間心口一涼。

  被一劍從後背捅穿。

  王制的髮髻被單手抓住,重重一扯,王制腦袋瞬間後仰,被迫與之對視。長劍上挑,切開這頭新王座的胸膛,鋒刃從肩頭處露出,再橫抹,割掉王制的頭顱,隨手一拋,丟向柔荑。

  一條劍光驀然起於戰場,率先穿過近處的無頭王制,穿過那個假冒貨的胸膛,洞穿底下的一層鏡面,破土而出,連斬那桿大纛,直衝雲霄,擊碎淡紅色的天幕,劍光直落,打碎王制的那顆頭顱,女冠施展遁法身形消散,劍光當空劃出一道弧線,去了那座遠古雷部遺跡,坐在屋脊上的雨籠呆呆看著那條劍光,雪白一片的天地,她慘然一笑,認命了,只能束手待斃。

  柔荑突然來到此地,探臂一把抓住雨籠的肩頭,迅速縮地脈,只求遠離戰場,越遠越好,一條劍光如影隨形。

  柔荑倉促間一手抛灑出無數金色符籙,化作一個個女冠,各展神通,試圖阻滯劍光。劍光長掠,完全無視障眼法,快過那些花裡胡哨的術法神通太多,一處漣漪陣陣,柔荑被迫現出真身蹤跡,卻是驟然拔高丈餘,依舊被一條劍光斬斷腳踝。

  柔荑心生絕望之際,劍光被一道淩厲光芒狠狠砸退,再被別處突兀而起的一道水法打散劍光餘韻,只見天幕那邊,如同打開了數座大門,其中一頭老王座大妖,手持長棍,遙遙指向地上的那位隱官,它厲色道:「竪子休要猖狂!」

  另外一頭久經沙場、與劍氣長城劍修可謂熟悉至極的王座,趕緊接引了一路倉皇逃竄的女冠,與她道謝一聲,柔荑懷中的年輕女修,見著了那位老人,雨籠立即眼眶一紅,終於哭出聲來,老人連忙扶住她,輕聲笑道:「沒事了。」

  緋妃眼神冰冷,死死盯住那個年輕隱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還有數道不弱於這幾頭大妖的渾厚氣機,暫時沒有顯露真容。

  蠻荒天下一位位新舊王座接連現身。

  此時此景,一如當年。也曾有人,劍指王座。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5-6-8 22:01:54

番外篇 第35章 逢陣相刑

  好一個新舊王座聚集的蠻荒戰場。

  好一座聲勢浩大的蠻荒賊窟。

  那條氣勢如虹的劍光,一斬再斬,一路追殺女冠柔荑,最終被兩頭舊王座打退,劍光原路返回,悉數歸攏於地面戰場持劍者的劍尖一點。

  戰場上先後出現了三個「陳平安」。

  第一個青衫隱官,與郭金仙借鐵槍,下山陷陣,去了戰場,殺敵如刈草。

  第二個同樣是青衫長褂布鞋的市井裝束,但是他明顯是兩頭王座大妖的殺手鐧,他也當真打殺了第一個陳平安……結果第三個白衣提劍,先去戰場打殺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瘋狂逃竄,期間又一劍戳死了第二個……

  別說是武夫郭金仙被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遊都覺得如墜雲霧。

  黃莽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第一個現身山巔的陳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遊山裝束。

  若說隱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場,依舊不願學武將披掛甲胄,那麽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實屬正常。但是陳平安腳上的那雙布鞋,就讓青年皇帝總覺得不對勁了,之後通過老國師的掌觀山河神通關注戰況,黃莽就在留心隱官的「布鞋」,何時出現破損。

  一國武運化身的神將靈曄出聲解釋,為他們道破天機,「第一個,是他借助那把古鏡觀照而出的分身。」

  「相較真身而言,屬於身弱神強。」

  「所以被王制和碩人『請神』而出的第二個,才會被第三個隱官,也就是真身,一劍輕鬆刺穿假冒貨的心口,順帶攪碎了數條經絡的氣府,屬於有的放矢,所以顯得格外輕鬆。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還有屈指可數的武學宗師,總是他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軟肋。」

  說到這裡,她憂心忡忡,「如此一來,等同於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氣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黃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隱官一種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靈曄思量片刻,無言以對。

  丁遨遊與郭金仙對視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無語。

  羅國鈺說道:「看來我們要小心再小心那個蠻荒綬臣了。」

  既然雙方齊名,那麽隱官如此……老道,想那綬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沈之輩。

  高礎幽幽嘆息一聲,這就是雲詭波譎的真實戰場。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劍光直斬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們實在不能苛求隱官更多。

  歷史上從未有過點燃一盞本命燈的續命修士,轉身的成就能夠很高。只因為此舉本就遭受無形的天厭,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總是活命要緊,明日的大道憂患,明日碰上了再說,何況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開了三個窟窿,毫無徵兆打開了三道大門。

  其中一座門口那邊,緋妃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她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是本命飛劍別有妙用的手段?還是一把長劍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顯化?」

  除非陳平安也已經偷摸躋身十四境,否則一條劍光的威勢,豈能誇張到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雖說碩人懷中抱著一個雨籠,全無心思與之纏鬥,只想要撤離戰場,但是那條如同附骨之疽的淩厲劍光,緋妃和朱厭都親自掂量過分量的輕重,當真強悍。

  可惜新舊王座當中,此刻並無劍修。沒有誰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

  一位來自舊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猶勝緋妃,她沈聲道:「稍後由我來打頭陣。」

  那頭化名袁首、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聽聞新妝那婆姨有此心意,雖然她輩分小,做事卻是極為敞亮,老祖頓時大聲叫好。

  它揮動長棍,呼呼作響,「管他抖摟了什麽花樣,今天落在爺爺手上,總歸是棍下亡魂。」

  陳平安那小子承載大妖真名,對於它們這些王座而言,的確是個天大的隱患。

  故而不管新飛升還是新十四,那位年輕隱官,就是他們共同的大道之敵。

  例如緋妃先前合道之時,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畫面。

  天地鴻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為接近真相和實物,只見它孤零零懸在青天黃土之間。

  緋妃仰頭瞧見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種「榜上有名」,任何蠻荒妖族瞧見了都要心驚膽戰。

  她有過一番嘗試,試圖摧毀整座峭壁,無果,緋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嘗試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跡,可惜依舊無法成事。

  若是那個叛出蠻荒的遠古劍修,由他遞出此劍,才算合情合理。

  畢竟他在合道之時,就曾以一條肆意遊蕩於數座天下的恢弘劍光,好像告訴整座人間他的合道之路是什麽。

  不過他已經在那場天地通中跌境,此時該是在某地養傷才對。近期絕無可能趕來蠻荒戰場。

  莫非是他跟白景兩位遠古劍修,天地通過程中都曾遞劍,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間之後,淪為雞肋,結果都被陳平安抓住機會,暗中嚼了他們兩位的真身?

  順勢抹掉了兩個「大妖真名」?

  只是轉念一想,緋妃自己也覺這種猜測過於荒誕。

  畢竟是在文廟當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陳平安的手段和心機,估計做得到,卻不敢也不宜這麽做。

  陳平安屬於「做得到卻做不出這類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這類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厭將視線從隱官身上移開,轉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巔,咦了一聲,驚訝道:「劉叉那個廢物,怎麽沒有跟著這條看門狗一起趕來。」

  緋妃臉色不悅,立即一拂袖子,將朱厭聲音打散,再以心聲提醒道:「別被劉叉聽了去。」

  朱厭嗤笑道:「被那種廢物聽了去,能奈我何,過過招練練手,就當給爺爺撓癢癢!」

  緋妃怒道:「朱厭!你再這麽口無遮攔,我就立即毀約,那樁謀劃休要再提!」

  朱厭只好暫時閉嘴。畢竟密約關係到仰止能否返回蠻荒,只好暫時忍了緋妃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見你敢如此跟爺爺造次。白澤實在是偏心!

  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澤親自指點一番,得以破開迷障,已經合道成功,躋身了十四境。

  站在蠻荒最高處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個輩分。

  白澤領銜,晷刻坐鎮蠻荒,此外如朱厭、仰止,還有被白澤喚醒的離垢、官乙等,他們都屬於道齡最長的「遠古」一代。

  之後是大妖緋妃,官巷。再然後才是綬臣、王制和碩人這撥補位的新王座。

  新妝也在看那山巔景象,試圖確認劉叉有無隱藏在何處。

  劉叉如果當真投靠了落魄山,並且願意給陳平安當馬前卒,可就相當棘手了。

  不過輩分什麽的,只能說明道齡長短,蠻荒天下真正看的,還是道力強弱,殺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觀天象的大妖初升,通過觀察劉叉那顆天外命星的移位,與斐然、緋妃他們給出了一個絕對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幾乎可以確定,那位曾經身居高位的舊王座,已經離開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去了寶瓶洲,置身於落魄山地界。

  不過初升倒是並不如何緊張,理由是以劉叉的脾氣,絕對做不出重返蠻荒、倒戈一擊的舉動。

  並且初升由此推斷出,當那場天地通結束,年輕隱官雖然僥倖不死,卻也定然受傷極重。

  朱厭大駡不已,劉叉這廢物,做不得蠻荒叛徒,便有臉當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這位搬山老祖的說法,一位十四境,還是個純粹劍修,竟然被個飛升境的儒生給打得跌境,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劉叉不是廢物是什麽?!

  朱厭真正忌憚的,不是已經跌境的劉叉,而是那個從明月皓彩中沈睡萬年之久的「老熟人」,是個腦子有坑的劍修。

  這位劍修,當初與遠古道士問劍,從不說理由,一見面就砍。

  如果問劍輸了,就跑,也跑得掉。

  問題是他每次問劍贏了,從不就地進補飽餐一頓,不管自身受傷輕重,都會留下一具屍體。

  在遠古歲月裡,他就曾經追殺過仰止,如果不是朱厭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膽敢當著白澤的面,將大妖離垢切割成無數塊的瘋婆娘,劍修白景!

  單說她能夠一路追殺,直到將前邊那個劍修趕到落寶灘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難纏了。

  幸好他們倆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則與他們在蠻荒共事,朱厭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見一位眉發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張極為寬大的碧綠蒲團上邊,宛如坐於如鏡湖面之上,擱放在蒲團四角的席鎮,是那山岳形制。

  正是飛升境圓滿的大妖官巷。是蠻荒極少數能夠稱之為帥才的存在。

  雨籠依舊裹著那幅畫卷作法袍,她臉色雪白,此刻已經落座蒲團角落,伸手按住一塊碧綠色席鎮,汲取其中蘊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補一副破敗不堪的道身。

  雨籠的注意力,始終在隱官那邊。

  上次攻城大戰,她本來會是甲申帳成員之一,跟周清高、流白?灘他們這撥天才劍修成為袍澤。只是爺爺不願她涉險,將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劍氣長城戰事落幕,斷為兩截,成為一座銜接兩座天下的最重要「驛站」,她才能夠悄悄離開家族,帶著幾位閨閣好友,乘坐車輦,一起去「瞻仰」那位聲名赫赫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

  官巷與那女冠拱手朗聲笑道:「在此謝過碩人道友。」

  也不計柔荑賣了個乖。

  見機不妙,便果斷撤出戰場,絕不與隱官纏鬥分毫,吃定他們會出手相助。

  否則以她的真實修為,又豈會如此狼狽。

  她護住了孫女,總是千真萬確。他官巷總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團附近,與這位前輩打了個稽首,苦笑道:「這幅立軸花鳥卷就贈予雨籠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護道不利的補償。」

  不等雨籠出聲拒絕,官巷已經笑著答應下來,嘴上少不了幾句虛情假意的客套話。

  隨後官巷表面訓斥、實則褒獎起了這個孫女,「讓你不知天高地厚,連祠堂一盞本命燈都不肯點燃。今天不就差點被人陣斬,以後還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籠眼神堅毅,依舊搖頭道:「不點燈!」

  官巷倍感無奈,「看看我這孫女,真是教不了半點!」

  對於雨籠不曾點燃本命燈一事,緋妃頗為意外,眼神贊賞,笑道:「大魄力。」

  朱厭也難得說句好話,「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為何,官巷好像只要見著了年輕隱官,這頭道齡極長的王座大妖就喜歡老調重彈,與之說些掏心窩的體己話,大妖嗓音如雷,回蕩在天地間。

  「文廟連一根肉骨頭都不肯打賞,也吃不著什麽殘羹冷炙,隱官大人何等功高蓋世,大戰結束,得手什麽了,屁都沒有吧?我替你覺得痛心啊。更怕隱官哪天就會落得個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場,隱官,聽我一句勸,你該好好謀劃退路了。」

  說來說去,還是一語雙關,既駡了中土文廟的刻薄寡恩、吝嗇封賞,也算是含沙射影,與那句劍氣長城膾炙人口的話語,「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湊到跟前一瞧原來是條狗」,不就正好呼應上了?

  天上衆多渡船上邊的蠻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壯烈厚重的肅殺之氣,瞬間淺淡了幾分。

  劍氣長城先後兩任「隱官」,蕭愻也好,陳平安也罷,都是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

  山巔靈曄說道:「陛下,這個就是官巷了。」

  黃莽點頭道:「找機會。」

  蠻荒大妖分三類,朱厭之流,喜歡單槍匹馬,孑然一身橫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幾個山巔盟友。

  之後就是類似舊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經營的這處道場,歷來就是蠻荒水族精銳最重要的兵源之一。還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經為蠻荒輸送了大量的兵器甲胄。此外例如煉製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締造了雲紋王朝的皇帝葉瀑……他們都擅長經營道場,或是創建王朝。

  第三種就是官巷這種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夠服衆,也會用兵。

  不過仙簪城的老飛升玄圃已經被斬首,金翠城曾經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顧璨那個扶搖宗的「下院」,蠻荒女仙連那譜牒,都有了個新的姓氏,「鄭」。

  官巷視線在地面戰場游曳,猜測那位前輩大概會藏身於其中。

  只因為這場戰役,就是初升親自制定,從框架到細節,從謀劃初衷到勝負結果,初升都為他們有過一番仔細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還是在白澤跟陳清流那場凶險對峙的尾聲。

  當時他帶著蕭愻去對付鄭居中,但是被蕭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負傷遠遁。

  初升在那之後就杳無音信。

  雖說凶多吉少,但還是沒有幾個王座,認為活了一萬多年的初升會就此隕落。

  就算是喜歡濫殺和跋扈如朱厭,也不得不承認,初升就是那個對蠻荒最捨得付出,對妖族最給予厚望的純粹存在。

  所以朱厭唯獨在初升這邊,還肯誠心尊敬幾分,說話不那麽直來直往。

  朱厭冷笑不已,出言譏諷道:「王制這傢夥還是太軟,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媽媽,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幾座城?或是血洗幾個宗字頭道場?抑或是與本座幾個打個商量,由著他宰掉幾萬幾十萬兵馬好了。這厮果真能夠憑此合道,些許代價,咱們蠻荒還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搖頭嘆息道:「必須是這種兩軍對壘的戰場,與浩然為敵,才算是王制的道場。」

  朱厭一時語噎,默然許久,碩人這句「與浩然為敵」,的確讓朱厭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虧一簣,陣斬隱官不成,反而讓王制落個生死不明的下場。

  如此說來,是率先決定要殺隱官的她連累王制,誤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覺到女冠一顆道心起伏不定,笑著以心聲提醒道:「碩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復糾結了,於道心全無益處。」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難……伺候。

  一滴墨汁之於一池清水,凡夫俗子當然可以忽略不計,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曉得「道心微瑕」一語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嘆道:「大殉道友,確實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夠通過什麽古怪秘法死裡逃生,以後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數量可觀的兵馬。

  身為主將,不分敵我,可以全部做掉,隨時隨地殺了作己身的大道資糧,誰敢跟隨?

  這不比不懂調兵遣將的昏庸之輩,更讓旁人膽寒?不愧是道號「大殉」的傢夥,路子真夠野的。

  柔荑當然極希望王制能夠活下來,王制只要能夠合道,極有可能會影響到兩座天下的最終走勢。

  那位年輕隱官所謂的「小白澤」,可謂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蠻荒接下來每一場大戰,都會由隱藏道號的王制,擔任主將或是副帥。

  為的就是讓王制能夠穩步躋身十四境。

  緋妃以心聲問道:「碩人道友,如果王制逃過一劫,他還能繼續統兵嗎?」

  柔荑照實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難免軍心渙散,王制積攢道力的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若說取巧,讓王制更換容貌身份,隱匿在戰場中,相信效果只會更差。」

  緋妃心中有數了,道號大殉的王制,已經是個扶不起的雞肋貨色。

  柔荑趕緊說道:「蠻荒有無王制,總是不一樣的,大殉道友若能長久見功,依舊大道可期。」

  緋妃一笑置之。

  從山巔這邊看過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蠻荒妖族大軍。當然,它們現在已經失去了坐鎮中樞的主帥。一死一逃。

  還有天上打開了三座「大門」,那幾頭道氣磅礴、身形極為矚目的王座大妖,它們周邊懸浮著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蟻附的大岳,刀光劍影熠熠生輝的道場遺跡,亦有朵朵雲海之上旌旗蔽日,它們皆如一艘艘懸空的神異渡船,用以承載難以計數的妖族兵力。

  不細觀,只看個大概,倒有幾分志怪小說裡邊,上界仙官調遣天兵天將的樣子。

  書院君子羅國鈺心情沈重,詢問道:「高礎,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運作的根腳嗎?」

  高礎迅速翻檢心湖記憶,回答道:「根據文廟秘檔記錄,全是碩人繼承舊王座黃鸞的那些宮闕道場遺跡之屬,估計是女冠雙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煉製,篆刻大量符籙,打造成渡船,只是這些渡船為何能夠如修士縮地,暫時不知。」

  羅國鈺自言自語道:「幸好我們提前看到了這些渡船。」

  高礎點頭笑道:「下一場大戰,就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仙家勢力介入很深的兩個世俗王朝,在國力相近的情況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場場「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規模調兵,都會被那些隱匿於雲中的神仙們盡收眼底,即便是調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運兵,都有蛛絲馬跡,都是有跡可循的,況且渡船再快總快不過修士的飛劍傳信,隱藏再好,也難逃一國五岳山君、邊境山水正神與城隍們的法眼。

  丁遨遊難掩震驚神色,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調兵,到底怎麽做到的?

  需知在這些年在文廟內部,也曾在「調兵」一事上,彙集了大量營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們極其用心鑽研過能否打造出某種渡船,例如這種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裡乾坤神通,「隨身攜帶」?抑或是以極負盛名的流霞舟作為模板和底稿,當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則就無法量産……

  但是擅長營造、渡船構建的大修士們,以及墨家機關師,再加上精通符籙的前輩們從旁出謀劃策,家學也好,不可外傳的師門絕學也罷,他們都再無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盡心力去計算,推演出來的結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這種「大型渡船」。

  文廟最終還是選擇了大驪王朝聯手墨家打造出來的山岳渡船在內三種渡船。

  與那天幕距離過遠,羅國鈺也只是一位地仙,無力探究更多的細節。

  羅國鈺問道:「丁國師能否以術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畫面?」

  丁遨遊汗顔道:「已經試過了,那幾座大門附近道氣叢生,景象混亂,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實難精準勘測。」

  那尊澄觀王朝武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神將,她提醒道:「陛下,形勢嚴峻,敵我雙方兵力懸殊,山巔戰力也是一邊倒,我們只能儘量找機會拖延時間了。」

  黃莽點點頭,「拖著就是了。」

  丁遨遊灑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費功夫一場。」

  那個蒼老嗓音又拆臺一句,「怎麽不說省得瞧見徒子徒孫們在靈堂祭奠的時候哭得稀裡嘩啦。」

  丁遨遊笑呵呵道:「那就一並省了。」

  如果不是隱官攪局,成了戰場唯一的變數。相信浩然這邊只會吃虧更多,一個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沒,而是輸得毫無意義。

  羅國鈺以心聲說道:「高礎,你等下跟隨黃莽一起撤離戰場。」

  高礎默不作聲,搖搖頭。

  羅國鈺繼續說道:「我會下達一道軍令,要求你必須離開此地。」

  高礎驀然眼紅,「羅國鈺,你不要侮辱人!」

  羅國鈺淡然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將你視為臨陣退縮之輩。而是我知道高礎如果今天死在這裡,將來我們浩然就要在戰場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該知道。」

  高礎擅長精思,她能夠將心中觀想之物轉為真實。

  「紙上談兵」,一向是貶義的說法,但是在高礎這邊,卻是她的天賦異禀。

  也難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廟,一直想要讓高礎去那邊精深此道造詣,不必急於趕赴戰場。

  只不過這種本命神通,修習起來門檻很高,施展起來更是禁忌重重,高礎付出的代價,與她「點兵點將」的規模掛鈎。

  她如今才是金丹,畢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為元嬰,上五境……高礎之於戰場,只會越來越關鍵,她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場慘烈大戰的勝負手。

  兩座天下的硬碰硬,蠻荒需要更多的雨籠們。

  浩然同樣需要類似高礎這樣的「棋局無理手」。

  高礎無法反駁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羅國鈺微笑道:「打仗嘛,總會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橫渠書院的羅國鈺,將來某天說不定就是也成為書院君子的高礎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須晚點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礎默然。

  陳平安縮地山河,提劍來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劍隨意斬開那座遠古雷部別院舊址的層層禁制,將那鐵槍從陣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邊的殘餘道法,再使勁一揮袖子,遠遠拋向山巔那邊,物歸原主。

  鐵槍破空,有風雷聲。

  好像鳩占鵲巢反客為主的「新隱官」,站在本該是主將軍帳所在的妖族大軍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讓,急哄哄撤退。

  朱厭大駡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長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鐵槍揮出。

  劍光又起,將那長棍砸出的罡氣撞碎。

  朱厭一擊不成,並未急於下場與那小子放對。

  這頭搬山之屬的老祖宗,瞥了眼對面那座大門的新妝,見她還在秘密布陣,便收回長棍。

  山巔,郭金仙趕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桿鐵槍,臨近此山之時,長槍速度已經放緩許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槍桿,身形仍是後退數步,這位遠遊境武夫驀然滿臉漲紅,悶喝一聲,這才停下腳步。他心中驚駭,好大勁道,長槍差點脫手。

  郭金仙接住長槍之時,便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話,「連本帶利歸還郭將軍。」

  分明是那女冠試圖將鐵槍摧毀,只因為半途而廢,反而變作了一場提升品秩的煉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隱官做事確實爽利!

  第二句,「晚輩謝過皚皚洲丁真人救命之舉。」

  丁遨遊心情激蕩,撫鬚而笑,「隱官哪裡需要丁某人救命。」

  羅國鈺笑著提醒道:「好像隱官聽不見丁國師說了什麽。」

  丁遨遊只是自顧自樂呵,同道中人,會心不遠。

  青年皇帝心中感嘆不已,年輕隱官能有今日成就,絕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夠解釋全部的。

  也難怪丁遨遊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詞,不是一種山上道友間的最大認可?

  「皚皚洲」,不更是丁遨遊心結所在?

  一句話,便勝過面對面交談的千言萬語。

  早年浩然道場如官場,各類慶典層出不窮,相互間花團錦簇的虛言矯飾,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來,誰會當真。

  但是誰會覺得當下還在敵軍腹地的年輕隱官,是在跟丁遨遊說什麽客氣話?

  雲紋王朝皇帝葉瀑,這次也跟隨新王座新妝一起趕赴此地。

  他身邊站立著女子國師白刃,她腰間佩刀,是一位極為年輕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幾十萬精銳,傾巢而出,都在他們身後的那些懸空渡船上邊了。

  先前一撥劍修過境,途徑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徑之無恥,簡直比做慣了強取豪奪的朱厭之流更加令人髮指。

  將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國庫,私人的秘藏,全都沒有放過。

  賊不走空!

  被葉瀑視為鎮國之寶的十二把飛劍和那珊瑚劍架,就都被為首之人席捲而空。

  白刃密語道:「陛下,我想出陣,與那陳賊厮殺一場。」

  揚名蠻荒,在此一舉。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葉瀑以心聲直截了當提醒一句:「你尚未躋身神到一層,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覺得這番言語過於刺耳,葉瀑補了一句,「與隱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麽。」

  白刃臉色焦躁,仍是壓下心頭恨意,沒有抽刀下場。

  確實,出自托月山的新妝只會比他們更恨隱官。

  陣師新妝在以瞞天過海的神通,緊鑼密鼓布陣之餘,還在小心提防一個人。

  鄭居中。

  聽說近期鄭居中在蠻荒南方地界遊走,目的不明。

  受命於斐然他們這撥王座,不情不願前去打探消息的兩位妖族修士,都是極為擅長隱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終他們自己都沒了消息。

  至於他們是被鄭居中察覺蹤跡,順手做掉了,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敢去觸黴頭,只是故意繞路,行在半途,之後就遮蔽了天機,找秘境躲藏起來……緋妃他們也無法深究。

  一場山巔議事,朱厭對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緋妃他們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讓倆廢物動身之前,分別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與大道根本息息相關的把柄給他們,白澤就讓大發雷霆的朱厭親自去確定鄭居中的行蹤,以及問出鄭居中遊歷蠻荒的意圖,這位搬山老祖便憤憤然不再言語。

  好在不用他們一直猜測下去,很快斐然這邊就通過道侶晷刻,得到了一個確切消息。

  他鄭居中接下來會跟當初十萬大山的之祠前輩一樣選擇,浩然蠻荒兩不偏幫。

  但是如果誰覺得他在蠻荒行走,四處雲遊,壞了規矩,礙了誰的眼,當然也可以尋他麻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間驚喜萬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聯手請神降真於戰場的那個「陳平安」。

  先前被那條劍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經重新站起身,「他」擁有一雙金色眼眸,輕輕轉動脖子,胸口處被長劍捅穿的窟窿已經自行縫補,內裡並無臟腑,而是無數飄拂的金色絲線,瘋狂蠕動,他就像是一尊由金絲編制而成的淫祠神靈。

  他望向那個不遠處的「真跡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姓陳的,你誤我合道兩次了。」

  他抬頭看了眼天上的蠻荒道友們,自顧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過如此了。」

  輕輕晃動肩頭,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腳尖擰轉,一雙「布鞋」盡碎。

  最終變成了王制的容貌,卻保留了這副「贋品金身」的全部實力。武學的,修士的。

  先前那桿被斬成數截大纛,轟然倒地於戰場,此刻也重新凝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驟然間神色劇變,「一境?!」

  陳平安那些本命飛劍何在?是已經毀於那場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條徹頭徹尾的武道之路?

  難道說自己與柔荑機關算盡,就只是摹拓出這麽個劣質貨色?

  對面。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劍橫在身前,左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敲劍尖。

  劍尖微微顫抖,劍光如秋泓瑩然蕩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隨之搖晃起來。

  身陷賊窟,殺賊而已。

  逢陣相刑,天經地義。

  一道道身影飄然落在山巔欄桿之上,一線排開,總計十二位。

  是大驪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單獨出陣,只見周海鏡懸佩雙刀,身穿彩甲,手持長槍,身形上舉。

  之後是曹慈,憑欄而立,確實玉樹臨風。

  然後是兩位年輕女子,一個扎丸子頭髮髻,武夫裴錢。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欄桿上邊,劍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巔與懸空大門之外的戰場邊緣,地面出現了三位好像暫時陣營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閽者鄭旦,在大驪京城地界現身過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鄭居中。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