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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對於商場上的風雨和傳聞,孟海心完全不知情,
她只知道富可敵國的樊家二當家樊仲遇來她家提親,
沒想到從僕婢的形容中,得知他是個俊傲偉岸的男子,
不到半晌,她竟在自家後庭園遇到尚未離開的他,
兩人相談甚歡,他溫文沉穩的言談舉止也讓她一見傾心,
於是她懷著期待羞怯的心情嫁進樊家,準備當他的娘子,
豈料,掀開紅蓋頭後,發現和她拜天地的男子並不是他!
嚇壞的她正想要逃離,卻看到站在一旁、冷酷無情的他,
那冰冷的眼、強硬的態度,讓她當場愣怔得說不出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應該要嫁給他的嗎?
楔子
夜深沈,銀月高懸天際,一抹身影自長廊疾掠而過,悄然無聲地閃身進入一間廂房。
漆黑的房裡未燃燈燭,壓低的模糊談話聲劃破了寂靜。
「……回傳的消息沒錯,我們決定事先囤倉這事押對了寶,三叔那不得不向我低頭的不甘嘴臉,可惜你沒看見。」即使結論應是大快人心,但冷靜的敘述裡卻幾乎不聞起伏。
「之後這種場面可多著呢。」另一名男子輕笑,突然話題一轉。「你人選決定好了嗎?」
廂房陷入短暫的沉默,須臾,回應才緩聲揚起——
「確定要用這種方式?」
雖未直言反駁,但更為平抑的嗓音已透露了他的想法。
「不這麼做也成。」對方不生氣,只是低笑道。「所有的一切就由我來受,就像過去那樣,無所謂的。」
聽似輕描淡寫的言詞,其實都又狠又準地勾起他的愧疚。
沉默再度籠罩。
「我選孟記。」等男子開口,恢復沈穩的聲音已聽不出任何情緒。「若我們將生意抽走,孟記絕對存活不下去,就算清楚女兒嫁過來會有什麼遭遇,孟老頭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就孟記吧。」他不在乎人選是誰,他只在乎這個弟弟是否能和他同心一志,而這結果讓他很滿意。「沒什麼好心軟的,能嫁進樊家,算那姑娘高攀了呢。」
是啊,沒什麼好心軟的。男子默默重複,將心頭的冷狠鞏固得更加牢不可破。
過去這些年他們並肩迎戰了太多事,更學會了如何泯滅良心來保護自己。
若犧牲一個陌生女子的未來可以換得兄長的安全無虞,就算會為此墮入魔道他也在所不惜。
「我會盡快上孟記提親。」
為了成功,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他們的踏腳石。
任何事物。
第1章
一抹窈窕的身影踏上穿越庭園的迴廊,越近前廳,她的腳步越躊躇,粉嫩的俏臉也跟著染上嫣紅。
發現自己竟緊張到手心出了汗,孟海心不禁又羞又惱。
她在做什麼呀?又不是沒人來提過親,為了這點小事就慌成這樣,哪裡像個大家閨秀?
孟海心試著穩下思緒,但腦海裡浮現方才婢女們的談笑話語,一顆心反而不受控制地急跳——
「小姐您一定要親自去看看,樊二當家人品真的很俊,以前來提親的人根本就沒得比!」
「就是啊,富可敵國,又長得一表人才,這種如意郎君錯過可惜,去看一下嘛,去啦!」
得知有人來提親,婢女們義不容辭地擔負起窺探之責,沒想到以往對那些提親者總是褒貶參半的評論,這回卻完全一面倒,拚命慫恿也就算了,怕她臉皮薄,還故意找借口留她獨處,好讓她可以無所顧忌。
然後她就在這裡進退維谷了。
孟海心輕歎。真是的,她怎會被說動了呢?要是不小心被逮個正著,她還要不要做人?
其實為什麼被說動,她自己很清楚。
又輕輕歎了口氣,唇畔揚起淡嘲的笑,孟海心乾脆停下腳步看向廊外熟悉的園景,盈盈水眸因思忖而變得迷離。
樊家的富有在京城中早已是人人皆曉的事,無論是食、衣、住、行,只要賺錢的商號幾乎都屬於樊家,就連她家這間小小的孟記糧行也全靠樊家這個大主顧才得以生存。
而他,樊仲遇——前來提親的樊二當家——對她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熟悉的是,她已在爹爹口中聽過太多關於他的傳聞,精明內斂、見解過人,從爹爹那欽佩中掩不住懊惱的語氣,聽得出在商場上誰也佔不了樊仲遇的便宜。
陌生的是,身為女子的她當然不可能見過他,她只能在腦海裡自行勾勒出他的容貌,好在爹爹述說他又不費吹灰之力擊垮另一間商號時,讓那幅她永遠都無法得見的景象變得更加鮮明。
但她從沒想過如此高高在上的樊仲遇竟然會挑上她,還親自登門提親。
孟海心不禁雙頰發燙。
爹爹很以她這個女兒為傲,之前提親的對象他沒一個滿意,不曾問過她的意思就已直接回絕。
因為她不想那麼早離開家,所以對於爹爹的做法她並不反對,但比起爹爹對自己女兒的偏私,她其實相當有自知之明——家境小康、容貌尚可,就算要嫁人,能嫁給一個地方富紳已稱得上是門當戶對,其它的她從不敢奢望。
結果如此的知足安分卻被破壞了,受到青睞的消息讓她完全亂了方寸,於是,心浮了,少女的矜持敵不過強烈的好奇,想看看能讓爹如此稱讚的偉岸男子是否如同她所想像的模樣。
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克制不住的衝動催促她走出閨房,卻是距離越近,忐忑越是壓過了期待,直到回過神來,才發覺這舉動有多大膽。
孟海心咬唇,越想越覺得丟臉。
都怪爹爹和婢女們將他形容得彷彿世間少有,害她也跟著失去了理智。不去了,管他是誰來提親,她都不在乎!
惱自己這麼容易被鼓動,她將那些煩躁的思緒全推出腦海,轉身踏上來時路。
剛走了幾步,有只漂亮的鳳尾蝶自眼前飛過,吸引她停下。
它太美,美到連想將它留下都是種褻瀆,孟海心只敢用著迷的目光隨著那抹翩然而舞的斑燦遊走。
飛著飛著,鳳尾蝶飛到園中池畔的樹旁時,卻突然懸空停住,雙翅不斷鼓動,但仍困在原地。
怎麼回事?她疑惑走近,在陽光的照射下看到橫生的枝葉間結了蜘蛛網,因位置高、又已突出到水塘上方,一般人不太會注意到那兒,結果竟讓那密密銀絲擴展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範圍。
要多大的蜘蛛才能織出這張大網?
孟海心不由得後退,但看到誤入陷阱的鳳尾蝶拚命掙扎還是掙脫不開,於心不忍頓時戰勝了恐懼。
她撿起地上的樹枝想將蜘蛛網弄破,怎奈距離太遠,怕掉下水塘的顧慮也限制了動作,手上的樹枝揮舞了半天,連片葉子也沒打下來。
孟海心還是不死心,連額上都沁出了汗,直到眼角餘光瞥見池中倒影,整個人頓住——她從剛剛就一直在做這麼可笑的動作?要是不明白來龍去脈,她看起來簡直就像傻子似地自個兒在這裡手舞足蹈!
她早該用這些時間去找僕人來幫忙啊!孟海心好氣又好笑,丟下樹枝準備去求助,卻看到一隻蜘蛛從高處垂墜而下。
拇指大小的蜘蛛個頭雖然沒猜想中那麼恐怖,但困在網裡的鳳尾蝶幾乎是毫無抵抗之力,這危急時刻哪容得了她離開?
孟海心趕緊再拾起樹枝,踮起腳尖,極盡所能地拉長身子,就在她奮力一挑,鳳尾蝶終於重獲自由,不幸的是,用力過猛的她也同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往池塘摔去——
「啊……」攀不到東西可以阻止墜勢,她只能閉眼等待狼狽落水的滋味。
然而那一刻卻不曾來臨,有股力道及時朝她腰間一攬,將她帶離了險境。
鼓起勇氣睜開眼,孟海心看到差點沈溺其中的池面波光,本能地更往身旁的安全環護尋求依靠。
「沒事吧?」醇厚的男人嗓音自頭頂上方傳來。
孟海心嚇了一跳,發現自己正倚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她急忙退開,卻忘了池塘就近在咫尺,幸好他又及時伸手才免去她的危難。
一顆心差點跳出喉頭,驚魂未定的她不敢再莽撞,看好腳邊的位置才退步拉開距離。
「多謝……」原以為是某個路過的家僕救了她,沒想到她一抬頭,卻對上一張陌生的俊魅面容。
那張卓爾俊傲的臉上滿是淡漠,讓人無法和他出手相助的好心行徑聯想在一起,凝視著她的那雙黑眸更是深沈得難以看透,卻又幽邃得像能勾魂攝魄般,將他原該讓人心懼的冷冽氣勢,融合成引人想更加深究的神秘魅力。
這人是誰?怎會出現在她家庭院?
「小心。」看出她的驚訝,男子提醒,怕她慌亂之餘又惹來麻煩,握住她手臂的大掌並未立刻收回。
那略微收緊的力道捉回了她的心神,也讓她意識到自己還緊緊攀住他的臂膀,孟海心臉一紅,趕緊放開。
即使彼此間的觸碰隔著衣袖,那股溫暖卻像烙了印,燙著她的掌心,也燙著被他執握的地方,逼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多……多謝。」不曾和男子如此親近,手足無措的她只能低頭囁嚅地又道了次謝。
她的窘迫有利於他的端詳,男子不疾不徐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白裡透紅的粉嫩麗容、玲瓏有致的身段,再加上那嬌羞的小女兒神態,都足以勾起男人的憐愛之心,然而那雙審視的黑眸卻不帶任何溫度,冷銳得像在衡量一項待價而沽的貨物。
聽說孟家千金長得妍麗清秀,他還半信半疑,如今一見,果真跟粗壯的孟老頭一點也不像。樊仲遇唇角微挑,卻只帶譏嘲而不見笑意。
當他踏進這個院子時,剛好看到她走向池塘,只一眼他就判斷出她的身份——僕婢沒福分穿這等衣料,而孟老頭只有一個女兒,想誤認都很難。
即使此行前來是為了她,但他對她長得是圓是扁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不想費心交集的他正準備回去前廳,卻被她拾起樹枝揮舞的怪異舉止給頓住了腳步。
因長年習武,他的眼力比一般人更為銳利,稍一定睛即發現那只被困在蛛網中的彩蝶,也跟著明白了整個狀況,更看出她掉進池塘只是早晚的事。
這捨己救蝶的行徑若到了旁人口中,可能會被譽為善良溫柔,但看在他眼裡只覺無聊又可笑。
他原該頭也不回地離開,但或許是她徒勞無功的動作笨拙得有趣,也或許是他有些好奇她能撐上多久,邁開的步子並未退出這個庭院,而是足下無息地朝她走近了些。
在她真如他預料失足滑落時,他還遲疑了下,最後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念在她幼稚的行徑多少娛樂了他,他才勉為其難地施展輕功上前拉了她一把。
「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嗎?」樊仲遇明知故問,果見她小巧的耳廓整個紅透。
要是稍早一些聽到這句話,孟海心會覺得感激不盡;但現在蝶飛了、她也丟臉了,她只希望他能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不用……」她尷尬搖頭。
這人到底是誰?這兒明明是她家,他卻表現得比她這個主人還從容,而且就算是訪客,也不該如此旁若無人直接進到庭院裡來啊……
訪客?這個頓在腦中的字眼讓她思緒整個停擺。
她怎麼沒想到?那軒昂出眾的氣勢,那優雅沈徐的姿態,還有此時此刻正蒞臨家中的貴客——除了樊仲遇還會有誰?!
他看到了多少?不會連她亂揮樹枝的蠢樣也看進去了吧?憶起她剛剛所做的一切,孟海心好想掩面奔離。
但殘存的理智不允許她做出這種更丟臉的行徑,她只能漠視那幾將她滅頂的羞窘,強逼自己留在原地。
「有只蝴蝶……被、被困住了……我在救它……我、我不是……在玩。」越想好好解釋,她的舌頭越是不聽使喚,等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她已完全抬不起頭來。
這是老天在懲罰她想去偷看他的行為太不合宜嗎?她不但沒能表現得端莊嫻淑,還處處出糗,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女子。
他應該會想打退堂鼓了吧?她沮喪抿唇,臉上的紅潮已然褪去。
她不是那麼介意能不能嫁給他,而是她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一個這麼不像自己的孟海心……
她的情緒轉變樊仲遇全看在眼裡,也明白她已猜出他的身份,但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卻仍沈冷得像在看毫無關係的事物。
連這種小場面都應付不了,嫁進樊家更有得她受。也罷,他看中的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踏腳石的功用就該穩穩當當、不會扯人後腿,這種溫馴心軟的個性對他們只有益無害。
樊仲遇望向那只隨著破網而迎風飄搖的蜘蛛,眸色轉深。
少了天生的優異,誰會去在乎他們的死活?他們只能憑著一己之力找出生路,看在道貌岸然的人眼中卻成了殘忍,成了弱肉強食,沒有人同情他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
「蝴蝶是命,蜘蛛不也是一條命?它費力吐絲只求生存,妳救了蝶,又有誰救它?」
他話裡的諷刺意味應該不難聽出吧?說不定她還正為了自己的悲天憫人而頗為自豪呢!樊仲遇暗暗嗤笑著。不管她的個性是強悍到會反駁辯解,抑或是軟弱到只敢暗惱在心,對他的印象決計好不了。
該讓她有點心理準備的,這樣在發現她之後所要應付的人是比蜘蛛更令人嫌懼的狠毒惡魔時,才不會太難以接受。
唇角似笑非笑地揚起弧度,對於自己做出可能會破壞姻緣的舉止,樊仲遇一點也不想做任何的補救。
聽到他的話,一直低垂螓首的孟海心明顯地震了下,她緩緩地抬起頭,那張秀麗的臉龐不見他預期中的怒氣,只有顯而易見的內疚及著急。
「我沒想那麼多……」她愧歉低喃,仰頭在枝葉間尋找蜘蛛的蹤跡。
一條生命就在眼前即將被殺,她只想到趕快將蝶救離危險,但他說得沒錯,蜘蛛是為了活命才布下天羅地網,她這麼做,不也等於間接殺了蜘蛛?
「如果我去拿些糕餅給它,你想它吃不吃?」一心只顧著挽回自己的過失,孟海心忘了害羞,還不知不覺地將他當成得以信任的商量對象。
樊仲遇怔了下,隨即恢復淡然無謂的神色,只有再次打量她的犀銳目光微微地洩漏了他的詫異。
她是作戲還是真心的?不過是只小蟲罷了,值得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再去捉隻蝶來給它啊。」很清楚她做不到,樊仲遇故意陷她於兩難。若做不來以命抵命,就少在這兒假仁假義。
孟海心驚訝回頭,對上他眼裡閃爍的惡意光芒,她迷惑了。
這和剛剛出手救她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嗎?雖然他方才給她的感覺是冷然的,但並沒有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如今他的眸中卻像被幽暗築起了厚厚的冰牆,讓人踏不進去。
她不懂,他不是因為同情蜘蛛才提醒她的嗎?但此時為何又表現得像是不在意蜘蛛的死活?
「蜘蛛也是一條命,這不是你說的嗎?」他若不在意,剛剛根本不會說出那些話。
一如她柔弱的外表,她沒有咄咄逼人,只是輕擰著眉,用溫柔至極的軟呢嗓音喃問,卻讓他的肌理因察覺危險而繃緊。
這些年來,他的內斂深沈已很少有人能夠動搖,但她那澄澈的瞳眸卻像看穿了他,筆直地、毫無阻礙地望進他的心底,將他深埋在無情淡漠之下的真實情緒誘得開始浮動。
這反常的情況讓樊仲遇不悅地瞇起眼。
蜘蛛會不會餓死他完全沒興趣,只不過是過往經歷讓他對人性的偏頗有感而發,他沒料到竟有人也跟著在乎起這點小事,甚至執著了起來。
何必?那只是一隻醜陋又邪惡的蜘蛛罷了!
「是,我剛是這麼說的。」揚起愉悅的笑,樊仲遇成功抑下心緒,連眸光也沒透露出絲毫異狀。「試試糕餅無妨,或許它是只吃素的蜘蛛也說不定。」
他向來是掌握局面的主導者,毫無破綻的偽裝早已成為一種本能,管她是誤打誤撞還是天真爛漫,他都不該為了這點小事有所失防。
蜘蛛連同類都吃的凶殘天性又何必由他來說破?她想將人世間想像得那麼美好就由她吧,總有一天事實會狠狠教會她一切。
那抹介於邪魅與溫柔之間的朗笑,將他偏冷的俊容染上了迷人的優雅,孟海心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拍。
此刻的他,和她想像中的樊二當家是如此地相似,從容中帶著強悍,自信而不傲慢,只要和他交過手的人,即使是輸,也輸得甘願,心悅誠服地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她很想就這麼被他的氣勢征服,只是她雖單純,但並不笨,他剛剛那判若兩人的冷冽面容仍清晰地映在她腦海裡拉著她,不讓她被他的笑容迷醉。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很想辨別出孰真孰偽,卻是越看越覺得迷惘,只有那傲然散揚的魅力是如此鮮明。
「好,我試試。」他們原本在談什麼她已完全不記得了,孟海心只能喃喃地順著回答。
她該離開了,他們已經單獨相處太久……明明這麼想著,她的腳步卻邁不開,明知這麼光明正大地盯著一個男人瞧過於放肆無禮,但企盼能看出一些些端倪的視線仍在他臉上徘徊不去。
迎視她的目光,溫煦揚笑的樊仲遇表面上不動聲色,心情卻難得地浮躁了起來。
笑容對他而言是項太過奢侈的事物,所以他寧可用冷戾殺得對方節節敗退,也不輕易施展這向來無往不利的終極手段。而她,一個連像樣男人都不曉得有沒有見過的閉塞閨女,不但沒了方纔的羞怯,還用如此困惑的眼神端詳著他,這什麼意思?!
惱怒一起,他突然很想看看她被逼到落荒而逃的模樣。
「為什麼這樣看我?」明明這兒只有他和她,樊仲遇卻故意傾身在她耳畔用近乎氣音的語調低笑道。
拂在耳上的溫熱吐息引她心顫,兩人間縮短到令人髮指的親密距離也讓她面紅耳赤,她趕忙跳開,疑惑和求解全然拋到九霄雲外。
「你、大膽……」她又窘又羞,自以為嚴厲的斥喝一出口卻成了小貓叫,在她艷若桃紅的麗容襯托下,更是毫無嚇阻作用。
孟海心緊緊摀住被他輕薄的耳朵,好怕那股酥麻感會繼續蔓延,蔓延到她無法承受的地步。他怎能這麼踰越?就算他今日是為了提親而來,並不代表她一定會嫁他啊……
想到眼前這名男子極有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夫婿,想到兩人之間可能不只這樣的親密,急湧而上的慌亂和羞怯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終於看到預期中的反應,樊仲遇滿意地收起刻意勾揚的魔魅笑容。不過是顆任他玩弄於掌心的棋子罷了,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在下一時疏忽了,抱歉。」言不由衷的一句歉語,就當是給了交代。
在商場上見慣大風大浪的樊二當家怎麼可能不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孟海心聽出他的敷衍,也察覺到他的態度又轉為冷淡,回到那個讓人摸不透的他。
說沒憧憬過嫁為人婦的生活是騙人的,即使清楚全憑媒妁之言的她沒有資格選擇,她還是懷抱著一絲希望,祈求上蒼能賜給她一段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的好姻緣。
而他,和她所期盼的對象完全迥異,在短短的時間裡,他乍變的態度讓她跟不上,更遑論是捉摸到他的心思。
但為何想到要和這樣的男子共度白首,她一點也不覺得恐懼呢?甚至是有一些期待,期待終有一天,即使不需言語她也能明白他的想法,成為一個解語貼心的賢淑妻子。
「海心?妳在這裡做什麼?!」突來的一陣大喝將她飄遠的思緒打斷。
一回頭,看到父親氣急敗壞地朝她衝來,孟海心心虛地紅了臉。
天!她甚至不知道爹爹答不答應呢,竟然就已想到成親後的情景,她到底著了什麼魔啊……
「我……」她正想解釋這全是巧合,卻被猛然拉走。
「還站在這兒幹啥?回房去呀!」孟父怒吼,又拉又扯地用力將她直往迴廊推。「進去、快進去!」
疼她的父親平常連對她大聲說話都捨不得了,更何況是如此粗魯相待?孟海心有些被嚇到,但想到剛剛發生的情景,她只覺羞愧。
也難怪爹爹會生氣了,孤男寡女在院中獨處,這麼於禮不合的行為看在他的眼裡會有多失望?滿腔的自責讓她無顏面對父親,孟海心不敢再逗留,低頭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敢問樊二當家對小女說了什麼?」
自孟父衝進院子之後,對於身旁的紛爭樊仲遇一直置若罔聞,像是與己無關地看向四周的園景,直到這句話傳來,他才緩緩收回視線,落在那張盈滿憤恨卻又得咬牙強忍的不甘老臉上。
虧得向來對他誠惶誠恐的孟老頭敢用這種近乎頂撞的口氣質問他,想必是氣到了吧?因為聽到他所提出的要求,稍有良知的人只會想將自家閨女和他隔離開來,更別說是讓他們單獨相處。
「婚嫁之事全憑父母決定,令千金的想法並無足輕重。」以為他怕會說服不了他,就轉向去蠱惑他女兒嗎?這孟老頭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
明白樊仲遇所言是真,孟父原本脹紅的臉頓時刷白。這人太自信了,甚至自信到不曾考慮到他會拒絕的可能。
只是他又怎麼能夠答應?那是他的女兒啊,百般呵疼地保護在身邊,一心只想替她找戶好人家,結果……窖中深藏的女兒紅不該為了這個原因開壇吶!孟父張口欲言,卻是眼紅唇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睇了那張老臉一眼,樊仲遇完全不為所動。他的良心早已給狗吃了,這就是真實,這就是人生,心慈手軟只會害了自己。
「孟老還沒辦法給樊某一個答覆嗎?」客氣的一問,其實是將對方逼至絕境。
以為借口有要事得趕去處理,他會就此放過他嗎?當他回說他就在這裡等時,反應不及的孟老頭只能吶吶低喃要他自便,那僵硬蒼白的臉色簡直令人發噱。
孟老頭卻沒想到,這招無用的緩兵之計竟會讓他遇見他女兒。無聊到連只蜘蛛都可以寄予同情,要是知道全家的生計就繫在她手上,就算再怎麼不甘願,她也只能將委屈往腹裡吞。
腦海中浮現的那張和眼前老臉絲毫沒有相似之處的姣美容顏,樊仲遇薄唇抿直,讓心頭的冷狠更加堅定。
既然結果不可能改變,又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
「孟老?」
這聲稱呼猶如喪命鐘,孟父的肩頭頹然垮下,半晌,帶著哽咽的回答才緩緩傳來——
「就依您說的吧,一切……就依您說的吧……」
第2章
「來來,新娘子坐這兒,快,交杯酒準備好,可別誤了時辰……」孟海心坐在榻沿,聽著喜婆的忙碌張羅及房裡的走動人聲,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好不真實。
知道婚事確定之後,她的心就一直懸著,怕某天一睜開眼,會發現這全是場夢?
他覺得她匹配得上他嗎?不覺得她太平凡嗎?她那時並不像個大家閨秀啊,他這麼俊逸出眾的人怎麼可能會對她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對自己懷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問個清楚,別再自行臆測弄得心煩意亂,但可能是婚期訂得太近,爹娘忙到連和她好好坐著聊上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日子就這麼過去,直到現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為他的妻子。
他在房裡嗎?還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賀?憶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視著,即使鎮日的疲累已讓孟海心快撐不住,她仍勉強坐直,希望能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在他眼前。
拜別父母的淚眼漣漣,在踏進了樊家大門後,化成了無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攙扶和指引才能順利完成整個儀式。
而當進了新房,等著挑起紅絹的這一刻,緊緊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還有更多的期待和嬌羞。
他會用什麼表情為她除去紅絹?那張偏冷的俊容會為她展露溫柔嗎?她不自覺地握緊隱於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彷彿在等待良人將之包覆在執握中,寵愛地給予溫暖。
「新郎倌請過來,準備挑蓋……」喜婆的話被東西落地的清脆聲給打斷,周圍陷入短暫的沉默,喜婆又再次開口:「哎呀,這碧玉秤是用來挑蓋頭的,不是拿來玩的,新郎倌拿好,別再摔下去嘍。」
感覺有人靠近,過於緊張的孟海心沒發現那段小意外,更沒發現喜婆的尷尬哄笑不像在對一個成年男子說話,她只忙著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不知該羞怯 斂目還是要大膽地迎視這一刻。
突然有樣食物擊中她的胸口,生氣的大嚷隨即在身旁爆開——
「不要這個,我要我的沙包!沙包還我、還我啦……」那下撞擊並不是很重,卻讓孟海心整個身子僵直。瞥見滾落腳邊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著她的背脊竄起。為什麼新房裡會有別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紅綃,但為什麼拿著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臨少爺別鬧,再這樣我沙包不還你嘍!」別的婢女的聲音插了進來。
伯臨?這人是誰?這個疑問才剛浮現,她頭上的紅絹已被用力扯掉。
紅絹勾到了鳳冠,連帶扯得她頭皮發疼,她卻恍若未覺。因為眼前所見震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有個男人把剛扯掉的紅絹往地上一扔,忙著朝婢女撲去。
「拿掉了啦,還我!」搶過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玩了起來。「一呀一放雞,二呀二放鴨——」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個大男人做出和外表這麼不相襯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著屬於新郎倌的喜服!
心頭恐懼成了眼前無法錯認的事實,孟海心駭然站起,下意識地後退。
「別怕別怕,新郎倌只是一時失手,我們趕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覺到她的退卻,喜婆趕緊拉住她,臉上堆滿了安撫的笑。
「不,你們弄錯了……」喜婆的執握更嚇壞了她,孟海心慌亂地環顧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這個喜紅氾濫的新房裡,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應該在這裡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掙扎著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麼弄不弄錯啊?」完全失控的狀況讓喜婆也沒了耐性,使盡力氣硬要將她拉回榻邊。「快回來,趕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這個人?!殘存的自持被毀得蕩然無存,強烈的驚駭瞬間席捲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誰她都不嫁了,讓她 回家,她要回家……她瘋狂扯動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無暇顧及。
「喂,你們的少夫人吶,還不來幫忙?」喜婆氣急敗壞地朝婢女喊著,卻不小心被她從手中掙脫。「欸、欸,快回來——」那聲喝止只讓她逃得更急,腿軟了、不停顫抖的身子沒了力氣,孟海心仍踉蹌地直往門口衝去,一心只想逃離這場惡夢。
就在她即將抵達門邊,原本關闔的門突然打開。
看到那張記憶中的面容出現眼前,倏然泛開的心安讓她幾乎站不住腳,然而對上那雙冷冽至極的眸子,她才剛平穩的心又瞬間墜到谷底——
樊仲遇的視線並未在她臉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掃過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這一片人仰馬翻的情景時,俊傲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的詫異,彷彿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該是這種眼神,不該是這麼瞭然於心的冷靜……孟海心僵在 原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
瞥見來人,喜婆趕緊上前解釋。「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說她不嫁,不是我沒盡到職責……」
「出去。」樊仲遇打斷喜婆的話,雖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舉動其實都是不著痕跡地擋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獲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結束的喜婆馬上開溜;剩下的兩個婢女面面相覷,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開心的樊伯臨,不曉得該不該一併帶走。
「有聽過洞房花燭夜卻少了新郎倌的嗎?」樊仲遇譏誚道。
兩名婢女吶吶應是,趕緊丟下主子逃離。
洞房花燭夜?孟海心臉一白,慌忙朝房門衝去,想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離開這兒。
「你能去哪裡?」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開口。
那句話提醒了她的處境,幾已碰觸到門板的手瑟縮地收了回來。若沒有人幫忙,她是不可能逃出這座大宅的……
孟海心閉眼,忍住崩潰痛哭的衝動,強迫自己回頭看他。
「讓我回家,這都是誤會,我們以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讓我回去……」想到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樣誤會了,他應該能諒解吧?他們……他們只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轉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頭連親自面對罪過的擔當都沒有,瞞她瞞到最後一刻,將這殘酷的事實留給她一個人承擔。
「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無知嗎?」此話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張麗容變得慘無血色,但他仍繼續殘忍地說道:「我在提親時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臨,一個比五歲小兒還要麻煩的傻子!」
「你騙人,我爹不會這樣對我!」孟海心搗住耳朵,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
「不想嫁儘管離開。」不再看她,樊仲遇往裡走去,將坐在地上的兄長扶起。
「當孟記關門大吉之後,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足夠去悔恨。」縱使心裡還存有一絲絲的希望,也被這段話給完全摧毀。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著他的水眸盈滿了不可置信。
「你用這條件逼迫我爹?」她顫著聲問。
難怪爹會答應,孟記一關門,苦的不只是她們家,還有鋪子裡十來名夥計的生計也會受到牽累。「你怎麼能?」
樊仲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逕自為兄長除去繁複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後,才回過身面對她。
「有什麼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然樊少夫人這個位置輪得到你來坐嗎?」
望著那張無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走,必須倚靠身後的門才能站立。
原來那日在園中相遇,對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會看上她這種平凡女子,她卻被欣喜給沖昏了頭,愚傻地作著美夢,期待紅絹被揭的這一刻。
怎麼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麼能如此狠心將她推入地獄?
她想哭,想對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卻動不了,只能怔怔地看著他,任由心痛將她啃蝕得體無完膚。
樊仲遇筆直迎視她的目光,要自己對她眼裡的傷痛欲絕視若無睹,做到無動於衷的冷狠境地。他們無法回頭了,要做就做到底,現在收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上榻去。」他沉聲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驚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拚命搖頭,盈眶的淚就快落下。
別這麼狠,逼她嫁給他人已經夠了,給她一些喘息的餘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來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沒辦法!
「四相疊、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臨已快睡著了,口中還在唸唸有辭。
瞥了兄長一眼,樊仲遇緩步朝她走來。
「你可以選擇被綁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滾回孟家。」語調雖輕,話裡的冷硬及狠絕卻不容錯認。
隨著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無法動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猛獸盯上的獵物,逃不了;也沒辦法逃。
她有選擇的餘地嗎?她一離開,等於是用整個孟記陪葬,只是……他怎能這麼狠?若一開始就沒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樣地撩撥她,讓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剛體會到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思思唸唸、牽牽掛掛,卻又被同一個人教會心痛的感覺,她好恨,恨他的殘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別碰我,我自己……」哽咽衝上喉頭,孟海心硬是將它嚥回,深吸口氣。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無幾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盡所有的意志不許眼淚掉下。
她已經夠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傷她至極的臉,也不看那已經倒臥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這麼僵直地坐著,強撐著不讓自己崩潰。
從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會再試圖逃脫,但這場勝利不但沒有帶給他絲毫喜悅,反而是揮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個心口。
他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開心,這只不過是起頭,等之後開始采收成功的果實再來欣喜也還不遲。他為自己的反應,迅速地找了理由,不願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這顆棋子所要改變的整個戰局。他不斷地告訴自己。
「大哥就麻煩你照顧了,大嫂。」拋下這句話,樊仲遇離開。
那聲稱呼將她所有的努力全數擊潰,門一關上,孟海心再也無法撐持,蒙面失聲痛苦。
「吵死了!」睡夢中的樊伯臨咕噥一句,翻進更裡面的位置。
孟海心嚇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確定他再度沉沉睡去,鬆了口氣的同時,抑不住的淚又潸然而下,她緊緊搗唇不敢哭出聲,怕又驚擾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別再醒來了,她沒辦法承受更多的大幾了……
明知躲過了今晚,仍有無窮無盡的每一晚在等著她,但她只能無助地縮在榻邊,自欺欺人地祈求這一刻不要來。
日陽自窗欞透進,映在鳳冠上發出亮眼的銀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著那抹光,一動也不動。
整夜的沉澱,換來的不是認命的釋懷,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沒辦法睡,怕身旁的人會突然醒來,她的心神一直緊繃著,只要一點點動靜都讓她猶如驚弓之鳥。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後就安靜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沙包,對她完全視若無睹。
見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鳳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曉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動探問,她只希望他可以永遠都不會發現她的存在,也不要記起任何有關圓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這兒,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換裝、要梳洗、要向長輩奉茶……
紛雜的思緒在腦子裡轉,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著燦亮的鳳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這麼坐著,什麼都不要去面對……
咿呀一聲,門突然被推開,昨天那兩名婢女走進,一看到裡面的狀況,互使眼色,紛紛掩嘴竊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隨即尷尬地紅了臉。看得出她們早就將主子的洞房花燭夜當成笑話在談論,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說明了一切。
「伯臨少爺,起來了,遲了大老爺會罵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來還是我幫你?」另一個則是問她。
兩名婢女來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時才覺得有些不對——不管是直接推門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該有的行為,而且她們的言詞間也絲毫不見恭謹。
「好的,勞煩你。」但才剛嫁進門,對於樊家的規矩並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誤會,她沒說什麼,隨著指引到鏡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動作很粗魯,好幾次都扯痛她的頭皮,孟海心都隱忍下來,而這段期間身後樊伯臨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聲亂成一片,讓她心頭的疑惑越漸擴大。
「好了。」不一會兒,婢女收手,轉身去幫同伴。
看到鏡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隨便幫她點上胭脂,髮髻也是簡單盤起,甚至還有些遺漏的髮絲在頸際飄搖。
直至此時,她已確定不是她多心,她們不但沒將她這個新進門的少夫人放在 眼裡,對待樊伯臨的態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們明顯的不耐喝輕蔑簡直像是在喝罵小貓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縱容奴婢這麼沒有規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這樣他不會乖乖聽話。給我,嘖!」隨著那名婢女的加入,戰局更形火爆。
從鏡中看到那兩人對樊伯臨又拉又罵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聲阻止,但憶起自己的身份和婢女對她的態度,她躊躇了。才剛嫁進門的她都自身難保了,她還想幫誰?她只能強迫自己充耳不聞,默默地將髮髻打散重盤。
好不容易終於換完裝、打理好,一名婢女離開,另一名婢女則是帶著很不開心的樊伯臨和她準備前往大廳。
穿過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廣闊的佔地讓孟海心驚訝不已。
昨天太緊張加上紅絹覆臉,她不曉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現在親眼所見,除了震驚,恍若無邊無際的大宅院也給她一種無法得見外頭天地的錯覺。
經過一道拱門,佇立前方的順長身影讓她不禁頓住了腳步——
樊仲遇站在那兒,雙手負在身後,沉斂溫雅的臉上讓人讀不出思緒,察覺到他們的接近,視線不疾不徐地朝他們的方向睇來。
孟海心慌忙低下頭。她知道今後見到他的機會太多太多了,但她現在還沒做好準備,她甚至不曉得該用什麼表情對他。
「二少爺。」原本還對樊伯臨嘮叨罵著的婢女一看到他,態度立刻轉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對後方的孟海心視而不見,帶著兄長逕自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他的無視讓孟海心心口陣陣絞擰。新婚翌日該去向長輩奉茶,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不論是放心不下兄長,抑或是監視她是否會藉機鬧事,看到他逅在這兒,她並不會感到驚訝。
只是,他怎能只顧他的兄弟卻對她的處境袖手旁觀?她對樊家的成員一無所知,對於會見到哪些尊長更是毫無頭緒,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這個始作俑者也該盡點責任,而不是對她視若無睹。
這一刻原該是夫婿在她耳旁細細叮嚀,柔聲安撫著她的不安,但這個畫面永遠都不會實現了……強湧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開,孟海心緊緊咬唇,不讓心痛化為哽咽。
一路上還在吵吵鬧鬧的樊伯臨一看到他就安靜下來,兩人並肩走在前方,差異立現——
樊仲遇較高,肩膀寬闊而不過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著懾人的氣勢;而身為兄長的樊伯臨矮了他約半個頭,背影斯文,讓人很難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頭,也可以從那細微的腳步聲聽出她正安靜地跟在身後。
看似沒正眼看過她的他,其實已將她憔悴的神情整個斂進眼裡。他要自己別去顧慮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無眠、是不是受盡恐懼折磨,這些都與他無關,他給過她選擇的機會,是她自己決定留下。
問題是,那真是選擇嗎?察覺到拘抑的心思終究還是偏移了,甚至還帶著點自責的意味,樊仲遇不悅地瞇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廳堂。
那兒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著他,他專心應付都來不及了,還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麼?她既然選擇了犧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飴!
樊仲遇繃緊下顎,將所有的思緒完全摒除,須臾,那張面容已沉斂到看不出任何異狀,原本寬闊沉徐的步幅收斂了,肩背也不再那麼挺直。
所有的變化都微小到讓人察覺不出,卻奇異地將他傲然自信的氣勢全然改變。
「抱歉,我們來遲了,因為有些事情耽擱了點時間。」踏進廳堂時,他已成了一個謹慎有禮、卻仍掩飾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無暇注意到他的改變,因為一進大廳,出乎意料之外的龐大陣仗讓她倒抽一口氣——
偌大的廳堂兩旁各有雙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後頭還站滿了人,總數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滿談話聲的大廳因他們的到來而靜默下來,而後又因交頭接耳的細微聲響轉為嘈雜,每一張表情不是詭笑就是像準備要看好戲,那一雙雙朝他們射來的眼也不見絲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頓住了步子,等到發現廳堂裡全是男人,緊張和害怕更是完全覆蓋了心頭。她還以為只是向公婆及幾位重要的尊長奉茶而已,但這場面幾乎是將整個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請到這兒。」樊仲遇示意他們前進,而後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請大老爺過來。」
面對他那張溫和有禮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雖不到笑臉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剛剛連看她都像是會污了眼的態度,如今的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和藹可親,要不是一路跟著他進來,她真會忍不住以為他有個孿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這狀況卻容不得她盯著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滿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廳堂中央,垂首靜候。
自從他們進來,週遭的竊竊私語一直沒停過,還不時傳來訕笑,全都明顯針對他們而來,這種氣氛讓孟海心感覺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臨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詭譎,掛在嘴邊的沙包口訣收斂成了咕噥,相形之下,這原本讓她難以接受的奇怪行徑,此時反倒帶來一種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這個做叔叔的要說……」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一個中年男人率先開口。「想延續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臨傻成這樣,你想他還懂得那檔子事嗎?」
雖然那人並不是對她說話,但仍然讓孟海心覺得很難堪。就算樊伯臨聽不懂這些,這種事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討論,更何況她也在場,身為長輩的人怎能連這種基本的禮節都不顧?
「回稟二叔,仲遇主要是想為大哥找個伴,其他的倒沒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對於那番嘲諷仍能平心靜氣地回話。
「少來了,你的如意算盤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個年輕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說得更是露骨。「伯臨堂兄是大房長子,只要能生個帶把的,比你這個次子生上十個還有用,反正腦袋傻了,那話兒應該還能用,為了確保大房的地位,當然得試他一試嘍!」
樊仲遇置於膝上的拳握緊,像是在隱忍什麼,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口:「如果可以有後,自是再好不過,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遺願。」
「你們別這樣,大房也算是風光過,現在卻淪落到比我們這些旁支還不如,也難怪仲遇會無所不用其極了。」又有一名老者開口,聽似好意解圍的言語市集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他們真實親戚嗎?講話怎會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驚訝不已,然而最讓她震驚的是他的反應。
她以為他會憤怒地駁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將對方反擊得啞口無言,但他卻是這麼沉默了,連再試著緩和或辯解都沒有,任由其他人又說出更多夾槍帶棒的話,襯上樊伯臨那斷斷續續的沙包口訣,更是成了可笑的諷刺。
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幹練的樊二當家嗎?就算再怎麼難敵眾口,就算他的心機被人揭穿,他也不該就這麼束手無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顯的她只看得到他置於膝上的手正緊握成拳,那力道彷彿握在她的心上,讓她不知該為知己被當成爭權的工具而生氣,還是該為他被攻到無力反抗而難過。
「你那些無謂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軌上,我自然會重用你。」一道蒼勁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隨著迅捷的腳步,來人已走過孟海心身邊。「可偏偏你的所作所為都讓我失望透頂!」
四周變得悄然無聲,就連樊伯臨也完全噤口,這些變化都說明了來人的威嚴及地位,孟海心還來不及反應,沉喝聲已在前方響起——
「你,抬起頭來。」
孟海心強忍緊張抬頭,看到一名髮鬚皆白的嚴厲老者坐在上位,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繞了圈,眉頭擰起。
「你經商的手腕有待磨練不說,怎麼連挑個人都挑成這樣?」老者直接對樊仲遇罵。「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軟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嗎?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夾雜鄙夷和輕蔑的話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撲來,她忍住不讓受傷的表情顯露出來。她很清楚這樁婚事是樊家紆尊降貴,但他們從頭至尾不將她當人看的態度真的很傷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責,對於能力受到質疑並沒有做任何反駁。
「伯臨沒出事之前,你們大房的表現一直讓我很滿意,結果呢?伯臨癡了,你也一再讓我失望,整個大房就這麼一蹶不振,傳出去還像話嗎?!」老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看見他被痛罵,在場所有的人無不暗喜在心。不過敵人不只一個,把握機會將他人也順帶踩上一腳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幫了老三,也算功勞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喚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沒事提整個幹麼?你手上的布莊前幾天才弄砸了一筆交易,要不要順道把這損失也一併稟報?」另一個中年男人臉色一變,立刻反擊回去。
「別吵了!」老者斥喝,見兩人安靜下來,凌厲的視線又射向樊仲遇。「你以為你真有功嗎?買來的貨價格比平常足足貴了一倍,救了急,卻是白忙一場、好不利潤,這只更證明了你的無能!」
「是。」樊仲遇依然沒有反駁,只是恭敬回答。
那溫馴的反應卻讓老者更生氣。
「我不管你替伯臨找來媳婦是為了什麼,我從以前就說得很清楚,想要繼承家產全靠實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應該比任何人還清楚,要是子孫不成材,管他是大房還是長孫都別想從我手中接過一個子兒!」偉岸的身子幾不可見地一震,只須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飾了過去,更沒讓人發現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啞聲低應的模樣看在眾人眼裡,反倒像是被教訓得無話可說。
「你們都好自為之吧!」老者起身,丟下這一大群人直接離開。
以為樊仲遇被罵到垂頭喪氣,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裡將這名對手刪去。大房已不足為懼,就算再怎麼搞小計謀也只是白費心力罷了!
「要是當初三房那件事你沒強出頭,交給我們來處理,至少也不會血本無歸。想表現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為,不然樊家再怎麼有錢,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啊!」坐在上位右側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帶著身後五個兒孫離去。
「可惜一個人的才能有限,再怎麼努力也難挽頹勢,我看你還是求求老天爺,看能不能早日讓伯臨有後還比較實際,只不過……」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著起身,話沒說全,但話裡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著走出廳堂,身後又是幾個小輩跟著離開。
就這樣,沒人給予安慰,扔來的全是明嘲暗諷的言語,不一會兒,剛剛還是滿滿人潮的大廳已走得剩下他們三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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