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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6-29 23:06:00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6-30 12:49 編輯

前言:

  老天向她開了個玩笑,
  明明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日子,
  她的魂魄卻聽到一聲聲的召喚,
  靈魂穿越千年來到晉朝,
  和一個女子共享一個身體。
  她只是一個千年之後的魂魄,
  她的到來是為了幫助身體原主人獲得愛情吧?
  但她卻貪戀上了這具身體,
  用它愛上了另一個千年之前的男人,
  這樣的愛情會有結果嗎?


楔子

  路桑桑很緊張。

  這種緊張,遠一點說,已經有一年,近一點,也有半年。從升到高三起,她就為此深深揪心。

  如果你是路桑桑,你也會緊張。因為今天是高考的第一天,且下午就是她最不擅長的數學。

  有必要說不擅長嗎?實際上,就是慘不忍睹的數學啊!

  於是路桑桑心中,被書到用時方恨少、老來怨幼不讀書以及身上刑台長痛哭等等情緒充滿,食不知味地把牛奶和麵包塞進了肚子,夾著昨晚就準備好的一切考試用品用具,低著頭,出了門,出了樓道,出了院子,上了公交車。

  車上人很多,到達這一站已經沒有空位。路桑桑再一次歎了口氣,耷著腦袋,一手抱著資料袋,一手拉著扶手。

  她對自己很沒有信心。天生就少了學理科的筋,可是偏偏理科又是最拉分的科目。想想她填的那幾所學校,真不知道會落到哪裡。

  要是到了一個三流學校,花四年拿一個三流文憑,出來又做一份三流工作……路桑桑甩甩頭,趕快把這個讓她更緊張的念頭從腦子裡甩出去,車子轉彎,車上的人搖成一團,路桑桑的腦子裡有些昏眩。

  一緊張,頭腦就會變成一團空白,傻愣愣發暈。越緊張,越暈得厲害。越是告訴自己不用緊張,就越緊張得厲害。真是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

  路桑桑有個很強烈的預感,今天,一定會很糟糕。

  不行了,頭暈得厲害,有點想吐。

  旁邊有阿姨問:「小妹你的臉色很難看啊,是不是暈車了?我這裡有塑料袋……」

  說話的人明明就在身邊,聽起來卻像是很遙遠,「嗡嗡」地迴響。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腦子裡有聲音這樣響。

  路桑桑苦笑一下,白癡咧,這個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救你咧,是死是活,都要進考場。

  她有點心虛地接過阿姨遞來的塑料袋,「謝謝阿姨——」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路桑桑僵住,「阿姨」兩個字還在舌尖,腦子裡居然還有這樣的聲音迴響。果然高考真能逼瘋人啊,尤其是像她這樣的一般家庭一般人才、更要藉著這條路力求上進的人。

  神啊,還沒有開始考,她就已經要精神分裂了。

  她握著袋子,想吐卻吐不出來。

  有好心人讓了個位置給她,她摸索著坐下,整個人虛得厲害,眼前一片一片的雪花點。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又是這樣的聲音。她真的是太緊張了。

  路桑桑,別這麼沒用。這年頭誰不參加考試?這車上就有不少,大家都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你也不是白癡弱智,人家都沒事,你怎麼就緊張成這個熊樣?

  她開導著自己,頭靠在座位靠背上。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這是自己的聲音嗎?這樣無助,這樣淒楚,這是路桑桑同學的內心嗎?人家說,潛意識才是內心最真實的一面,這,就是自己最真實的聲音?

  淒切,哽咽,帶著一絲顫抖,充滿了恐懼。

  我呸。

  路桑桑極力鄙視自己,居然緊張成這個樣子。

  可是身子卻越來越無力,有種說不出來的虛脫感,跑完一千米就是這種感覺吧?只剩下喘息的力氣,胸中的氧氣卻仍然不夠。

  她下意識地握住胸口的衣服,不可以,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狀況啊,一會兒就要考試了啊!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這聲音有如幽靈,聲音裡的恐懼和無助像霧氣一樣滲入路桑桑的頭腦,她的身體一陣輕似一陣,驀然之間,聽到了車上的人發出驚呼!

  「她暈過去了!」

  「可憐的孩子,今天高考啊!」

  「怎麼辦?怎麼辦?」

  「快送醫院啊!」

  ……

  路桑桑驚奇地看著這一切,車上的人團團圍向一個女孩子。女孩子閉著眼睛,臉色蒼白,手中的資料袋滑落到腳下,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胸口,白色純棉T恤被握得變了形。

  那T恤,胸前有米奇圖案。

  那褲子,有白色印邊。

  那短短的頭髮,那因為睡眠不足而出現的黑眼圈,那鼻子,那嘴巴,那下巴……眉毛裡那顆小痣——那,是自己?!

  是路桑桑!

  她居然,看到了暈倒的自己!

  腦海中有個模糊的記憶,小時候拿著鏡子問媽媽,為什麼我照不到閉著眼睛的自己?

  媽媽大笑,說那是不可能看到的。

  然而,現在,她,居然看到了閉著眼睛的自己?!

  如果那個暈倒的女孩子是自己,那,那現在看著自己的「自己」呢?

  路桑桑原本就比糨糊還黏比線頭還亂的思維,剎那間更是亂成了一團沸粥,咕嘟咕嘟亂冒泡。

  這是夢!這一定是夢!昨晚緊張得一夜沒睡好,今天居然在公交車上睡著了!快點醒啊,不能睡了,馬上就要到考場了啊!

  然而坐在位置上的「路桑桑」沒有絲毫反應,不明身份的「路桑桑」再窮吼也沒有用。她心裡真是快要急死了,偏偏夢還越做越亂。她慢慢地飄起來,毫無阻礙地穿越了車頂,向更遠的地方飄去,速度越來越快,如被強力抽離,眼前霎時暗下來。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思考或者懷疑,最後一個念頭是巨大的憤慨——

  靠!我一會兒就要考試了啊!

第1章(1)

  長年空氣不通的土腥氣、黴味,身上的疲憊、肚子裡的飢餓、喉嚨裡的乾渴、腕上的刺痛、眼睛的酸澀……

  如此真切的噩夢,連身邊光線裡的細塵都看得清清楚楚。

  土房子,小小地開了一個窗,開得高,只隱隱瞧見有白白的太陽光。

  自己半躺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動彈,身上穿著長長的裙子,且是布鞋,受不了,還是繡花鞋。

  快點醒,快點醒啊!

  再睡下去,就要坐過站了!

  就像有時夢到被鬼追,心裡焦急地提醒自己快醒來,醒來就不會被追了,拚命想拚命想,最後果然可以醒來。但這回卻沒那麼幸運,在她閉眼念叨念叨又念叨之後,睜開眼,還是這麼個土房子,還是這麼個小窗子,還是又渴又餓又累,眼睛大約是哭多了,酸脹酸脹。

  這麼無趣,這麼痛苦,一點人聲也聽不到。

  「有沒有人啊?!有沒有鬼啊?!」噩夢中的路桑桑無聊至極,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不管是人是鬼是蟲子,冒一個出來啊!要不快點醒啊快點醒啊!」

  太陽光明顯不如方纔那樣明亮,難道意味著快要天黑?天哪,這個夢,也做得太長了吧?!死路桑桑,坐過了站,除了自殺,你再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吱呀」一聲,居然有動靜了。

  門開處,走進來一個人。這人長得五大三粗,鬍子與頭髮糾結在一起,把路桑桑嚇了一跳,流浪漢?

  「咦,關進來你都只知道哭,怎麼餓了兩天反而精神了?」流浪漢相當不懷好意地笑,「嗓門還挺大。」

  原來兩天沒吃東西,難怪這麼餓!這到底是什麼鳥夢?她怎麼會做這種夢?如果推門進來的是個玉樹臨風的帥哥,路桑桑還可以接受。可進來的居然是個流浪漢,還是個態度極為不好的流浪漢,他那樣的笑容,讓桑桑看得太不舒服了,簡直有衝動把他的笑容扯下來,扔到地上去踩兩踩。

  路桑桑喪氣極了,「消失吧、消失吧,與其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我還不如繼續一個人看太陽……」

  「你嘀咕什麼?」那流浪漢絲毫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在她在前蹲了下來,居然還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嘖嘖,好個美人胚子,趁著臉沒劃破,不如陪大爺快活一下吧!」

  路桑桑睜圓了眼,這又是什麼情節?這傢夥笑得這樣噁心這樣……淫蕩,不會是想對她下手吧?為什麼她會夢到自己被強暴?!

  流浪漢的臉湊上來,路桑桑噁心得快要吐了。從來沒有這麼噁心過,看到喝醉酒的人吐出來的東西,也不至於這樣難受。但眼前的男人,就是給她一種比嘔吐物還要噁心的感覺。

  本能地想抽他一耳光,可惜雙手被綁,粗劣的繩子勒著手腕,一動就火辣辣地痛,大約是破皮了。

  情急之下,桑桑灰頭土臉地一滾,「你再敢過來,我、我、我……」

  「我」了半天,沒有任何有威脅力量的話說得出口。這傢夥本來就三大五粗,自己就算剛吃完三大碗飯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現在又餓又累?這樣打個滾已經弄得頭暈眼花了。

  「我就過來怎麼樣?」流浪漢奸笑,「這是我們的地方,在尚家你是大小姐,到了這裡,卻比一隻兔子還不如。大爺要烤著吃還是養著玩,全看大爺的心情,嘿嘿嘿,尚大小姐,你就認命了吧!」

  「我不是什麼尚大小姐!」路桑桑宛若抓到救命稻草,連忙解釋。老天,原來是認錯了人?夢裡也會認錯人?受不了啦,快點醒吧、快點醒吧,我再也不要做這種夢了!啊啊啊……

  流浪漢捉住了她的腳踝,恐懼如蛇一樣纏上她的心尖。夢裡的觸感,竟也如此逼真,逼真到她完全控制不住地尖叫起來!

  門再次被打開,有人喝道:「老喬,你在幹什麼?!錢還沒有拿到,你想壞老大的事嗎?!」

  流浪漢,或者老喬,這才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桑桑,啐了一口,「老大出去一整天了,還不回來。我看,沒準早就拿到錢了,只不過不願分給我們罷了!」

  內訌!這麼複雜?

  剛才說話的人走進來,扔了兩個饅頭到桑桑面前。飢餓的腸胃立刻比大腦率先做出反應,奈何手被綁住,徒余怨憤。

  那人「刷」的一下抽出一把刀。

  桑桑立刻把身子抽開一點。

  「放心。」那人聲音較低沈,面目也比方纔的老喬稍微好看一點點,說出來的話卻叫桑桑心裡一寒,「在沒有拿到錢之前,我們不會讓你死。」

  刀尖挑開了桑桑腕上的繩索。

  不管了。當一個飢餓的人遇上了食物,真的是天塌下來都管不了了。桑桑匆匆擦了擦饅頭外面沾上的灰土,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這饅頭還挺硬,比巷子裡賣的老面饅頭還要老上好幾倍。

  那人陰陰地笑了起來,「原來尚家的大小姐,也會從地上撿饅頭吃。」

  「我不姓尚啊……」桑桑塞得滿嘴都是,聲音含糊不清,「我姓路,我叫路桑桑,是清河高中高三二班的學生,我正要高考呢,天,鬼知道怎麼回事,我居然做這樣的夢!」她頹喪極了,「我就要考試了呀!這夢怎麼老不醒啊?!」

  那個陰冷的男人完全沒有興趣聽她這些夢話,出去了。屋子裡,再一次只剩路桑桑一個人。

  外面的天空是淡淡的紫色,也許有晚霞吧?也許是個美麗的黃昏,怎麼的也該夢到跟帥哥一起欣賞落日才對,為什麼是她一個人被關起來?

  怨念。

  手腕上真的破皮了,白皙的皮膚上透出殷紅的血痕——慢著,這麼白?

  她細細湊到窗下,藉著照進來的光線觀察自己的手。白,如玉一樣的白,近乎半透明。十指尖尖,形狀十分漂亮。

  她的手怎麼可能這麼漂亮?怎麼可能這麼白皙?因為羨慕別人有這樣一雙手,所以就在夢裡實現了願望?

  衣料很柔軟,袖子也十分寬大。為配合她腳上那雙雅致的繡了花的鞋子,連衣服也十分的古典雅致,雖然又是灰又是土且又皺又亂,但是看得出來做工和質地都相當不錯。

  她應該沒有幻想過穿上這樣的衣服和鞋子吧?日無所思,怎的還有所夢?

  一切都超出了平常的思考範疇。

  不過情形總算比開頭好點了。兩個饅頭雖然不夠填飽肚子,卻也算暫時抵住了撓心撓肺的飢餓感。而且不知是相信自己已經沒有能力逃跑,或者是一時疏忽,剛才那人走的時候,並沒有綁上她的手。她四處敲敲摸摸,黃土牆,大約加了些灰啊石塊啊什麼的抹成的吧?手擦過去輕輕掉下一層細塵。

  窗子比她的個頭還要高出一米多,外面一隻四方的木框,中間一橫一豎兩根木條隔了一下,就算是窗子了。十分簡陋。如果有根小點兒的鐵棍什麼的,把木框周圍的土牆挖鬆,估計就可以把窗子拆下來,然後,就可以逃出去……呃,慢著,窗子這麼高,怎麼爬上去?而且,哪來的鐵棍?

  屋子的一角上,彷彿堆著些布袋。只有一扇那麼小的窗,屋子的光線極為糟糕,桑桑把手伸進袋子摸了摸,初步確定這是曬乾了的玉米。玉米對面是木質的門。隱隱約約,還聽得到那兩人的聲音,估計就在門外守著。

  滿屋子搜下來,別說鐵棍,連根樹枝都沒找著。桑桑喪氣得直撓頭,忽然之間,手指碰到了一樣硬物。

  一根釵子。

  是的是的,她夢到了繡花的鞋子、寬袍大袖的衣服,當然要配釵環了!真是神奇的夢境,她都覺得有點意思了!

  釵子一拔下來,長長的頭髮披得滿身都是。桑桑尋思一下,可以把裝滿玉米的布袋推到窗下墊腳,但是這樣子外面一定會聽到動靜。

  那麼,唯有一根一根小心地搬了。

  於是,路桑桑同學以偷雞摸狗的姿勢,踮著腳尖,拎著過長的衣服,抱起三五根玉米,放到窗下。然後再以同樣的方法再搬一次……再搬一次……再搬……搬……

  搬完一袋玉米之後,把空袋子拎到窗下,把那些玉米一個個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就這麼螞蟻搬家似的挪過來一袋玉米。再如法炮製第二袋。過程中聽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好怕外面兩個人會突然跳進來。只要一進來,他們就會知道自己的意圖,那兩個傢夥可不是什麼好人,自己一定會死得很慘。

  夜色漸濃,窗子裡飄來飯菜的香氣,直接勾引著她可憐的胃。那兩個饅頭早在搬運玉米的勞動中不知消耗到哪裡去了。

  四袋玉米一起堆在了窗下。

  她顫巍巍地試著站上去,有點晃,好在她也不重,順利抓住了窗上的木條。

  呼。成功了一半。

  現在開始撬窗子。

  這釵子是什麼質地?相當之堅硬,簡直割土如劃沙,或者直接原因是這土房子做工太差了,整個一豆腐渣工程。幾乎沒費搬一袋玉米的工夫,她便把整個窗子撬了下來。

  沒有想到這麼順利!桑桑有種探險般的成就感,身手還算利落地爬上了窗台,正要勝利大逃亡,誰知——

  窗子竟然這麼高!

  可惡!她居然忘記了,裡面和外面的高度是一樣的!裡面有四袋玉米墊著才爬上來,但是這兩米多的高度跳下去,不骨折才怪!

  更恐怖的是,外面忽然響起了馬蹄聲,且有火光由遠漸近,兩個壞人從屋子裡躥出去,老喬還極興奮地道:「老大回來了!」

  另一人卻有點疑惑,「不止老大一個——怎麼這麼多人?」

  糟透了!半天辛苦,在節骨眼上毀於一旦!桑桑手忙腳亂地把窗子架回原來的地方,不敢讓他們發現窗子已被她動過手腳。

  那兩人對屋子裡關著的弱女子卻十分放心,連看也沒看一眼,就迎了出去。

  果然有很多人。

  騎馬的,沒騎馬的;打著火把的,沒打火把的,大概有好幾十個人吧,統統湧進這間院子。

  感謝這火光,桑桑終於看清自己被困的地方。

  院角堆著柴禾,還有一些弄不明白實際用途的工具,以及石磨和稻草垛。看起來跟良家百姓的院子沒什麼區別。

  然而住在這裡的人卻綁架和虐待剛剛成年的少女。

  桑桑滿臉都是嚴肅的黑線。

  「寒舍簡陋,兩位公子多多擔待。」一個中年男人微笑著說,引著兩個年輕人走進來。

  那兩個年輕人,真是——一個字,帥;兩個字,帥呆。火光映著他們的臉,照耀整個院子的光芒倒似從他們臉上發出來的。

  尤其是右邊那一個,一身月色衣裳,寬袍大袖,玉樹臨風,五官如新月一般清俊,有股說不出來的清雅氣質,只是面色有點憔悴。然而這種氣質的人物,越是憔悴,越是顯出魅力啊!

  再看左邊那個,長眉飛揚,鼻樑挺直,衣飾華貴,整個人隱隱有鋒芒外散,十分囂張的模樣,握著馬鞭,有些不耐煩,「誰管你這些?你只管把晚飯弄來。」

  右邊的清俊帥哥此刻眉頭微皺,臉上似有焦急之色,道:「上陌,等找到人再吃飯不遲。」

  「怎麼不遲?」名喚上陌的男子道,「找了兩天,我啃了兩天乾糧,肚子都出毛病了。快坐下,吃飽了才有力氣找人。」

  「可是表妹已經失蹤兩天……姨父十分著急。」

  「我也急啊!」上陌揚聲說,「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呃,可是再急,也得讓大家吃飽了再說。」

  「但是……」

  清俊男子還要再開口,卻被上陌一把拉住,「我好歹啃了一些乾糧,你好像除了水什麼也沒下肚啊!任宣,你想當神仙?你的身體一向虛弱,再不好好吃一頓,到時不要人沒找著,反把自己搭上。」

  桑桑原本覺得這個只顧著吃飯的傢夥做事未免不負責任,現在才明白他是為了那清俊帥哥著想。啊啊啊,桑桑在暗處花癡無限中,莫非、莫非是BL?!

  火光映照下,那位引著兩人進門的中年男子向陰冷男人使了個眼色,陰冷男略一點頭,道:「大哥,廚房的菜不夠,我去準備一下。」

  中年男子點點頭。桑桑錯眼看見陰冷男往這間屋子來,剛剛在花癡中稍稍放鬆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他要來查看!也許要綁住她!也許要堵住她的嘴!無論怎樣,看到玉米堆成這個架勢,他一定知道她想幹什麼!

  完了!完了!

  「吱呀」,門被推開。

  她爬上窗台,非跳不可了!

  也許,一跳下去,就會醒來!

  她閉上眼睛,一咬牙,告訴自己,這是夢,摔不疼的!摔不壞的!

  「撲通——」

  再伴隨著一聲慘叫。

  瞬間院子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望過來。

  「良言!」

  清俊帥哥任宣又驚又喜,飛快衝上來,一直站在邊上的老喬卻比他快上一步,捉住了桑桑,身影擋住她,向任宣喝道:「別過來!」

  中年男人笑道:「這是舍弟妹,害了瘋病,時常發病,我們不得不把她關起來。三弟,快把你妻子送進去。」

  「不!」任宣顫聲道,「那是良言!那是良言的聲音!良言的衣服!」

第1章(2)

  上陌眉毛一揚,眼角似有精光,沒有說話,只是向中年男子逼近了一步。似感受到無形壓力,中年男子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保不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向桑桑身邊奔去。

  上陌的嘴角勾起一絲笑,只聽「啪」的一聲,手中的馬鞭套上了中年男人的脖子,男子悶哼一聲,臉上漲成青紫色。

  「你膽子不小。」上陌道,「不知道尚良言是我元上陌的未婚妻嗎?連我的人都敢動,還敢在我面前做戲,差點被你騙了。嘿嘿,就衝你這份膽識,我不為難你。說,是誰讓你這麼幹的?」

  「尚良言還在我們手裡,公子還是先替未婚妻子想一想吧!」中年男人被勒住了脖子,聲音居然還十分冷靜,「你放了我,我放了她,就互不相欠了。」

  「你這樣得罪我,還不肯老實招供,我為什麼放你?」

  「你不放我,受罪的可是尚小姐。」

  陰冷男人領悟到老大的意思,手在桑桑脖子上一用力,桑桑馬上透不過氣來。

  「上陌,答應他!」任宣眼望桑桑,滿是不忍。

  「為什麼要答應他?」元上陌高高地揚著眉,「你表妹這麼一摔,不毀容也成殘廢了,再不然落下什麼病根,更麻煩。我元上陌可不娶這樣的女人。倒是這傢夥,竟有膽子劫走我的未婚妻,還敢在我面前裝神弄鬼,說侍候我們吃飯……」

  「我們總會察到蛛絲馬跡,他這樣做,只不過為了打消他自己的嫌疑。」任宣急了,「不過是個江湖混混,得了錢財替人辦事,上陌,答應他!」

  「那可不行。」相較於任宣的焦急,元上陌卻顯得十分悠然,馬鞭勒著中年男子的套子,一點點往裡收緊,「有膽子在我元上陌面前裝神弄鬼的人,我還沒見著幾個呢,好容易有了一個,可得好好玩一玩。你說我是殺了你還是留著慢慢折磨呢?嗯,殺人這回事,其實很沒有意思。一聲慘叫,就什麼也沒有了。不如,我先剜你的眼睛,再剁你的四肢……」

  中年男子的臉子,由青紫變得蒼白。

  老喬的手也在輕輕顫抖。陰冷男人倒是狠心,道:「你不放過我們老大,就叫你女人先死在你面前!」

  拜託!

  桑桑艱難地汲取著空氣中的氧分,幾乎忍不住要罵出來。人家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不要她了嗎?怎麼還會管她?

  嗚,真是慘烈,好不容易有英雄救美,卻是個沒心沒肝沒肺的沙文豬啊!

  為什麼會做這種夢?她最討厭這種男人啦!而且自己居然是他的未婚妻?呸呸呸。

  「我不會放過你們老大,卻沒說不放過你們。」元上陌微微一笑,眉角眼梢有絲絲鋒芒,「你們只是被他支使,我只要他一個人。至於你們兩個,我看身手也不錯,也算個人才。元好。」

  「在。」一個隨從應聲而出。

  「這兩位壯士,一人一百金銖。」

  「是。」

  兩隻沈甸甸的袋子放到兩人面前,兩人面面相覷。

  「不要拿——」中年男子迸出一句話,瞬間被元上陌收緊馬鞭,勒回喉嚨裡。

  「你們辛苦辦事,不過是為了錢。」元上陌揚起眉,臉上有笑,笑得十分囂張,卻也……十分英俊,他道,「眼下有兩條路,一,是你們拿了錢走人,我絕不追趕。二,是殺了尚良言,結下尚家和元家兩門大仇……唔,我說錯了,你們不會結仇。因為你們一旦殺了她,我這裡幾十位好兄弟每人一刀就夠把你們切切當豬肉賣了。要拿錢買肉吃,還是被當肉賣,都隨你們選啊!」

  中年男子急得眼珠都快迸出來,卻苦於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如果他們能夠堅持,沒準三個人還有活路。可要是他們貪生怕死,就算元上陌依言放過他們兩個,自己卻必死無疑。

  然而誰能抵擋財富與生命的誘惑?

  老喬飛快地撿起錢袋,撒腿就往外跑。

  陰冷男子一見如此,也忙鬆了手,抓起金銖,飛跑出去。

  中年男子面若死灰。

  「良言!」任宣衝上去,扶起在地上喘息不已的桑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痛死了……」

  這是她唯一能說得出來的話。

  「哪裡痛?」

  「腿、手、肩膀、脖子、頭……」嗚,她快要變成肉泥了吧?但是這帥哥為什麼這麼緊張,看他臉色白得跟張紙似的,而且,望向她的眼睛,滿是……滿是……那是什麼眼神?好像那年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時,老媽就這麼看她的吧?

  心疼?疼愛?是嗎?

  而且他叫她什麼?良言?

  這回夢大發了,連名字都改了。

  任宣心疼地皺著眉,搭了搭她的脈,隨即捏了捏她說的痛處,一碰到手肘和膝蓋,桑桑頓時慘叫起來。

  「沒事沒事。」

  他安慰她,眸子裡竟含著一絲淚光,彷彿恨不得代她受這些苦。桑桑再一次想起了老媽。

  「為什麼我會做這樣的夢?」她鬱悶死了,「為什麼總是不醒?我到底睡了多久?天哪,一定坐過站了!」

  「你說什麼?」任宣憂心起來。

  「大概是摔糊塗了。」元上陌把那男人交給手下五花大綁,自己蹲到她面前來,藉著火光細看一下,「她就是尚良言?」

  任宣點點頭。

  「長得也不怎麼樣嘛!」元上陌說,「我老娘還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我長得好不好怎麼了?!」桑桑憤怒,即便從來不是什麼大美女,還是經常因為長相清秀而得到不少誇獎的,哪有人這樣當著她的面鄙視她的長相?「再不怎麼樣,也不關你的事!」

  「良言不要胡說。」任宣有些緊張地止住她,「這是元上陌,是你的未婚夫。」

  「他不是說不要我嗎?我已經摔殘廢了,長得正如他所說,也不怎麼樣,乾脆不要娶了。」

  「良言!」任宣有些驚異地看著她,「你怎麼這麼說話?」

  「都說了腦子被摔糊塗了。」元上陌搖頭,「一點兒也不像我老娘說的斯文溫柔嘛!」

  桑桑懶得理他,跟一個夢裡的人生什麼氣?她偏過頭去。

  因為桑桑的傷勢不宜顛簸,暫時就在這個院子裡住下。任宣連夜吩咐人取來需要的草藥,在她右手肘和右膝蓋上敷了一層又一層,雖然氣味古怪,但那鑽心的痛倒真的稍稍好了些。

  元上陌問了問她的傷勢,得到一個「只要好好調養便無礙」的回答,當夜就回去了。

  這沒心沒肺的未婚夫!

  倒是任宣照顧了她一整晚。

  真的,是一整晚。

  睡著睡著,她會迷迷糊糊醒來一下,又迷迷糊糊睡去,每一次都看到任宣在旁邊守著。

  不可思議,夢境竟如此真切,連時間都這樣真實地流淌。

  然而睡著了,就會醒來的吧?

  醒來了,這奇異的夢境就會結束了。

  第二天清晨,眼皮上感覺到了亮光。

  她打了個哈欠,腦子裡湧進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高考第二天了。

  順便伸個懶腰,卻被從手上和腿上傳來的劇痛驚醒。

  真的——醒了——

  睜開處,不是淡粉色的壁紙,不是亂堆的書桌,不是枕邊的粉紅豬,不是右邊的電腦,不是會尖叫的鬧鐘——

  一切仍如昨日,土木結構的房屋,寬大的木雕床,掛著看不出原本色澤的帳幔。

  床邊,守著昨夜夢裡的清俊帥哥,任宣。

  見她醒來,他微微笑,「醒了?」

  醒了?不,不,沒有醒,她還留在夢裡!

  她還在做夢!

  還是接著昨天的夢!

  說不出的恐懼,如水一樣淹沒了她,「你掐我一下。」她說。

  任宣不明白。

  「拉一下我的頭髮,打我一下,總之隨便怎麼樣都行……」桑桑煩躁地摀住臉,隱隱有相當糟糕的預感。

  任宣想了想,輕輕扯了一下她的頭髮。

  不算痛,一點點的疼。

  其實何必做這樣的實驗?昨天那樣摔下來,那樣真實的痛楚,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嗎?

  「良言,藥已經煎好了,要不要現在喝?」

  「你叫我良言?」

  「我一直都是這樣叫你的,怎麼了?」

  「我姓尚,叫尚良言?你一直這樣叫我?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你出生,我就認識你了。我的母親是你母親的姐姐,我們是表兄妹,你不記得了嗎?」任宣忍不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你還好嗎?」

  「尚良言?尚良言?」桑桑怔忡地念,忽然問,「你有鏡子嗎?」

  「沒有。放心,摔下來時並沒有碰著臉。」

  「沒鏡子?」桑桑內心焦躁,思緒紛雜,「那、那去給我打盆水。」

  任宣依言打來水。

  水面不停波動,而後緩緩停下。

  一張不停搖晃的臉,終於慢慢定下來。

  於是,她看清楚了水中的臉。

  水中的人,有兩道細長的眉毛,眼睛大而秀麗,鼻樑極精緻,下巴尖尖,長髮有些亂,神情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緊張。

  這張臉很美,我見猶憐。

  卻不是她自己的臉。

  路桑桑的下巴,沒有這麼尖。

  路桑桑的眼睛,沒有這麼大。

  路桑桑的眉毛,沒有這麼細長。

  路桑桑沒有這麼漂亮。

  這不是路桑桑。

  這是尚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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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9 23:07:08

第2章(1)

  穿越。

  多麼神奇的字眼。

  並且神奇地發生在她身上。

  她居然在高考的公交車上,穿越到晉朝來了!

  神奇吧?!這居然不是夢!

  是真的!

  她真的像無數個女主角一樣,神奇地穿越了啊!

  桑桑大笑,笑出了眼淚。忽然又悲傷,她的高考、她的高考,她苦苦讀了這麼多年,卻在高考的時候沒影了!

  丫環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花廳裡又哭又笑的女孩子,大小姐自從回來以後,精神狀態就極其糟糕。

  每個人都認為她是被這起意外嚇瘋了,連身為大夫的任宣,連尚良言的親生父親尚知敬也是。以她傷勢未癒為由,不許她走出院門一步,生怕家裡出來個瘋子嚇著人。

  當然這不能怪他們。怪就怪她不該在吃到一碗細羹羊湯麵的時候,「嘩啦啦」當場連湯底都喝了個精光……還有一連串不認識老爹不認識老娘及老妹的行為,足夠讓所有人對她的正常與否抱有相當的懷疑。

  其實桑桑很想問一問,那些穿越後的幸運兒們,是如何不被人看出絲毫異樣且如魚得水滋滋潤潤地生活下來的?為什麼她一穿越就被關押在土房子裡,好容易拼著殘廢的危險逃了出來,又被當成瘋子關押在院子裡——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多天,一直沒有踏出過院門!

  雖然這院子裡有漂亮的花花草草,雖然房間裡的桌椅擺設讓她感興趣了好一陣子,雖然從前要看這些古建築,還得花錢買票去景點,但也不能代表她樂意被限制自由。

  再漂亮的牢籠,也是牢籠!

  桑桑再一次憤慨到快要哭了。

  「小姐……」丫環桃兒怯生生地走過來,「該吃午飯了。」

  唉。這丫頭,原本據說是跟尚良言感情最好的一個,現在卻怕桑桑怕成這個樣子。

  「我看上去真的像瘋子嗎?」桑桑問。

  驚恐立刻湧上了桃兒的臉,她強自鎮定地搖了搖頭。

  「從我來這裡以後,我有沒有摔過東西?有沒有打過人?」

  桃兒繼續搖頭。

  「我好像連脾氣都沒有發過啊,為什麼你這麼怕我?難道你真的認為我瘋了嗎?」

  「不……不是……」

  「又說謊。你一定認為我是瘋子,聲音都發抖了。」

  豈止聲音發抖,桃兒整個身子都在發抖,驀地,她跪了下去,「大仙,桃兒斗膽,請你放過小姐吧!」

  「大仙?」

  「您當然不是瘋子,可您不是小姐。我從小跟著小姐,小姐的脾氣我再熟悉不過。」桃兒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拿出了極大的勇氣,很有一副拼了命的模樣,話說得飛快,「大仙您神通廣大,小姐卻是個可憐人。求求大仙,放過小姐吧!大仙要找人上身,就找桃兒吧!」

  說著,拚命磕頭。

  桑桑連忙去拉她,桃兒卻只是磕頭。桑桑的傷還沒好,全邊身子形同虛設,一點力氣也用不上,拉不起來,說又不聽。桑桑挫敗極了,一把摔了手裡杵著的枴杖,用的力氣極大,枴杖與石徑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響,桃兒嚇得呆住,停止了磕頭。

  這極用力的一摔,牽連傷處,痛得桑桑直吸冷氣。

  痛與怒,一直悶在心裡無人能夠分擔的驚惶與無助一下子爆發出來,桑桑捂著臉,哭了出來。

  「這到底是什麼破事?!」桑桑哭嚷,情緒崩潰,「什麼鬼小姐,鬼大仙?我什麼都不是,我是路桑桑!我還要去考試啊——」

  有丫環和小廝悄悄探出頭來觀望。

  「怎麼了?」一個中年美婦帶著一個美貌少女走過來,美婦問,「桃兒,你怎麼把小姐氣哭了?」

  桃兒似是極怕她,瑟縮不敢開口。

  這一老一少兩個美人兒,便是尚良言的母親與妹妹。原來桑桑以為是親娘,後來才知道是後媽。母女倆都是美人胚子,嬌媚中有一絲鋒利味道,很有王熙鳳的感覺。

  「沒、沒什麼。」桑桑抽哽,「我自己傷口疼得想哭。」

  「傷還沒好,怎麼就跑出來吹風?桃兒,你越來越大意了!」

  看她一瞪,似有懲罰桃兒的意思,桑桑連忙抹了抹淚,「是我自己要出來走走,二娘不要怪她。」

  尚夫人「刷」地回過頭。

  桃兒驚恐地看著桑桑。

  妹妹尚喜言則露出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桑桑啞然,她說錯什麼了嗎?

  「你叫我二娘?」

  尚夫人慢慢地問,漂亮的眼睛裡有絲絲銀光,說不出來的冷冽味道,桑桑心裡一陣發毛。

  「這個……這個……」她是尚知敬的第二個老婆嘛,不叫二娘叫什麼?

  「姐姐真是被嚇糊塗了。」尚喜言道,「竟然也將家裡的規矩也忘了。娘可是堂堂正正的尚夫人,這個『二』字可是從哪裡叫起來呀?」

  「哦哦,對不住,大娘。」

  「大娘?」尚夫人又問。

  又不對嗎?桑桑腦筋糾結。

  「你又不是侍妾養的,叫什麼『大娘』?」尚喜言轉過頭,向尚夫人道,「娘,姐姐太不守規矩了,叫她跪瓦片!」

  體罰?!這麼狠?

  好在尚夫人還算溫柔,道:「你姐姐是在外面受了驚嚇,一時失常是有的。而且她現在身上又有傷,應該好好靜養才是,講什麼規矩呢?」

  她親手把橫在地上的枴杖撿起來,交到桑桑手上,溫言道:「好孩子,養傷要緊,可別出來吹風了。這枴杖也別動不動就扔一邊,萬一落下什麼殘疾,可是一輩子的事呢。」

  原來不是所有的後媽都是惡毒的王后,桑桑接過枴杖,心裡這樣想。

  尚喜言雖然一臉不情不願,卻也只得跟隨母親行事。

  母女倆走了之後,桃兒明顯透出一口氣,「好險。」

  「什麼險?」

  「大仙,你是來救小姐的吧?」桃兒的臉上完全換了另外一副表情,不是怕,不是怯,而是金光閃閃的崇拜,「若不是大仙,小姐一定要帶傷跪碎瓦片了!」

  「不會吧?你們夫人那麼狠心?」桑桑又驚又疑,「我看她挺好說話的。人長得漂亮,說話也和氣。」就是眼神有點點嚇人。

  「夫人她——」說到這裡,桃兒跑出去探頭看了看四周,關上了房門,才放低了聲音,道,「夫人她對小姐最嚴厲,一點點小錯,都不會輕饒了,跪瓦片算輕的。有一年二小姐說大小姐掐死了夫人的貓,夫人罰大小姐在冰天雪地裡站了一宿,天亮我扶小姐回來的時候,小姐整個人已快凍成冰了,病了三個多月。多虧任少爺醫術高明,又盡心,才救回小姐一條命。」

  看來桃兒真是把桑桑當成了救世的大仙,一五一十都肯告訴桑桑,桑桑聽得半信半疑,始終不敢相信那麼溫柔的尚夫人會這樣狠心。

  「那個爹……」哎呀,真是太不順口了,「那個老爺不管嗎?」

  「老爺一味求仙好道,終日只是服用五石散,又忙著散發,家裡除非是什麼大事,不然老爺都不過問的。」

  「難怪你說你們小姐是個可憐人……娘早死,爹不管,還被後媽折磨,唉,未婚夫又是元上陌那種人,真的……很慘哪!」桑桑十分同情。

  桃兒見這話越說越入巷,而且聽她說話的口氣,已承認自己不是小姐,而是大仙,心裡一陣激動,「撲通」跪下,「大仙,救救小姐吧!」

  「我不是大仙啦!」桑桑手忙腳亂又去拉她,「我現在是自身難保啊,哪裡有本事救別人?」

  「大仙法力無邊,一定有辦法的!」桃兒到是篤信得很,「看夫人對大仙的態度,就知道大仙的本事非同尋常,也不見什麼飛沙走石的施法場面,夫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態度好得不得了。」

  「唉唉唉……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桑桑苦惱極了,「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啊!」

  「只要大仙略施法術,讓小姐嫁給任少爺,一切,就可以了!」

  「任宣?這又關任宣什麼事?」

  「小姐心裡的人,是任少爺啊!」

  「那為什麼她要嫁給元上陌呢?說老實話我也覺得任宣比元上陌好很多呃!長相屬於陰柔那一類,哇,不能說帥啊,簡直是漂亮。」

  「小姐的娘親和元少爺的娘是很好的朋友,七歲的時候就幫小姐和元少爺把婚事定下了。任少爺跟元少爺又是好朋友,就算任少爺心裡也有小姐,他也不會說出口……」桃兒急切地望著桑桑,恨不得點炷香來供起她,「總之,唯有大仙能幫這個忙了!」

  桑桑這才想起古代的男女都要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完全不能自由戀愛,難怪桃兒說這樣的問題只有大仙能解決了,可問題是,她不是什麼大仙啊。

  煩惱ING……

  算了,還是先吃飯吧。桑桑拿起筷子,左手夾菜,特別不靈光,正忙亂間,外面忽然響起腳步聲,跟著一股子草藥味率先蔓延進了屋子,不用問,是任宣來了。

  果然,是任宣。一身白衣有些發皺,頭髮也有些淩亂,手裡捧著個瓷瓶,彷彿是世上奇珍。只見他從裡頭傾出三顆殷紅的小丸子,遞給桑桑,「良言,快把藥吃了。」

  「還吃藥?」桑桑皺眉,「我已經一天三趟地灌藥了。」

  「那些藥是治你手腳上的傷的。而這個,是治你心裡的傷。」

  「心裡的傷?」

  「良言,你忘記了許多事情,你變得不像以前的你,大家都以為你瘋了。來,把這藥吃了,你就會慢慢好起來。」

  他半蹲在她面前,好像在哄一個孩子。新月般的面龐有些憔悴,眸子裡閃著關切與希冀的光,被這樣一個美男子用這樣的目光盯著看,桑桑心裡忽然有種奇異的溫柔,她接過那三顆藥丸,幽幽地問:「那麼,你認為我瘋了嗎?」

  這句話一出口,她的嘴巴立刻張得可以塞隻雞蛋。

  瘋了,瘋了,真的瘋了!

  她居然會用這樣低、這樣軟、這樣輕的聲音說話呃!而且,而且語氣竟然還這樣幽怨!

  整個人都打個人寒戰,這句話就像被鬼附身,完全身不由己。

  「你當然沒有瘋。」任宣定定地看著她,眸子一片溫潤,「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在我心裡,都是尚良言。」

  「原來你真的喜歡她。」桑桑咕噥,這樣的神情,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話,活脫脫就是天荒地老的誓言。

  任宣沒有聽清她方纔那幽幽的一句,已經足夠說明尚良言仍舊是尚良言,而不是尚家人傳言的失心瘋。

  他把水端到她面前。

  桑桑咬牙把藥吞了,這個任宣總不會給尚良言吃毒藥吧?

  看她吃了藥,任宣舒了口氣,「以後每隔七天,我會送一趟藥來。連服三個月,一定會有起色。」

  「哦。」桑桑點點頭。

  「那麼,我走了。」

  「就走了?」桑桑意外,情人見了面,就說了這麼幾句話?

  任宣看了她一眼,眸子裡有不捨,卻在一瞬之間很好地隱藏起來,「這藥採集不易,要趕在七天後製成藥,我現在就得去找。」

  說完,他匆匆地走了。

  桑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心裡有聲幽幽的歎息。

  歎息如風,在耳旁吹過。

  似曾相識的聲音,彷彿在哪裡聽過。

  很遙遠很遙遠,像是從夢境裡延伸出來……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桑桑「霍」地站起來,筷子和碗被碰翻,湯流了一桌,一滴一滴,滴到地上。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就是在公交車上,腦子裡不停冒出來的聲音!

  那一刻天地都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你是誰?」桑桑問。

  「大仙……」桃兒見她臉色蒼白得嚇人,忍不住喚。

  她卻像是完全聽不見。

  寂靜。

  空曠的寂靜。群蝶紛飛的秋日庭院,遙遙交談的人群,一切都那麼遠,只有那個寂寞輕幽的聲音,輕輕地道:「我是尚良言。」

  桑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巨響。

  尚良言!

  「怎麼、怎麼你還在?」

  她一直以為她「來了」之後,原本的尚良言,就不在了啊!也唯有尚良言不在了,她才可以「住」進這個身體裡啊!

  「我不知道……」聲音裡有幽幽的寂寞,讓人聽了,忍不住想好好慰藉,「我被劫走,關到第二天的時候,求生無望,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現在,忽然看到了……看到了表哥,我,我好像又醒來了……只是,只是你是誰?為什麼,是你在說話?為什麼,我變成了你?」

  這話說得相當混亂,世上能夠聽懂的,大約只有桑桑一個人。

  桑桑懂的,不僅是這混亂的內容,還有尚良言混亂的心情。

  一個人暈完之後醒來,忽然發現自己說的話自己做的事,都不是自己想說想做的,一定很恐慌吧?這種恐慌,一定絲毫不比她發現自己變成了尚良言少。

  驀然之間,覺得有了個伴。這樣奇異的事情,像一個漩渦,她在裡頭被轉得暈頭暈腦,身不由己,終於握到了一雙,跟自己一樣身陷其中的手。

  「良言……」桑桑又緊張又期待地吞了口口水,終於有個人可以順暢地交流一下此次詭異事件了,「我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本來要去考試,忽然聽到有人求救,我想那個人就是你吧,於是我就莫名其妙地飄起來飄到這裡來了……哎,總之,我就跑到了你的身體裡面,不過現在你回來了,我應該要飄走了吧?這個身體,該讓你回來『當家做主』了。」

  「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是吧,確切地講是元上陌和任宣救了你,當然也是救了我……」桑桑把過程大致講了一遍。

  「是你救了我。」良言的聲音輕柔,卻十分肯定,「如果是我,早已經死在那個屋子裡了,根本不敢想逃命的事。謝謝你。」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可是我佔用了你的身體……」

  「沒關係,你用吧。」

第2章(2)

  桑桑呆了呆,良言的口氣,好像在說一塊毛巾。沒關係,想用就拿去用吧。

  「可這是你的身體哎……」

  「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生活,我早已經厭倦了。」良言的聲音遙遠極了,寂寞極了,「如果不是表哥,這十八年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年底,我就要嫁人了,到時跟元家去了京城,再想見表哥一面也不能……我早就想過,在嫁人之前,死了算了。只是不甘心那樣被關起來骯髒地死去,甚至沒有跟表哥告別……」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桑桑的眼睛有些發澀,也許,這是尚良言的靈魂在流淚。

  「你很喜歡任宣?」

  尚良言沒有說話。

  桑桑的心裡卻浮現一種奇異的滋味,有些甜蜜,有些悲涼,讓人想流淚,嘴角卻又忍不住想微笑。

  這也是尚良言的心情吧?

  她們共用一個身體,共同感受到彼此的反應。

  「是上天派你來救我的吧?這是最好的結局。」尚良言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我死了,起碼爹會傷心,桃兒會傷心,表哥他,也會傷心吧?現在,他們都不用傷心,而我也不用嫁給我不喜歡的人。」

  好辛酸。

  桑桑的心沈甸甸的,不知是尚良言的心發沈,還是自己的。

  「不對!」桑桑猛然自這種傷感的情緒中擡起頭來,「你回來了,我遲早是要飄走的,到時還不是你過日子?!」

  尚良言也一驚,「你要走?」

  「不是我要不要走,而是我終究會走的,對不對?我應該不會一輩子在這裡吧?我也有爸媽,我也有想念的人啊!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你跟任宣私奔,生個兒子再回來。到時你老爸抱著外孫,也沒有別的話好講了。」桑桑越說越興奮,「元上陌跟任宣的感情那麼好,多半也不會太為難自己的朋友,到時一切就搞定啦!」

  尚良言的聲音卻依舊悲哀:「表哥不會這麼做的。」

  「沒有試過怎麼知道?」

  「他不會對不起我爹,也不會對不起元上陌。」尚良悲傷而篤定,「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寧願自己受苦,也不會傷害身邊的人。」

  「他傷害你了啊!」桑桑叫了起來,「難道這不算傷害?」

  「他沒有傷害我。如果他知道我喜歡他,他就不會這樣常常看我,常常關心我了。在他的眼裡,我只是他的表妹,一個身體不好、總需要他照顧的人。」

  「搞了半天,你們都沒有挑明?」

  尚良言低低地歎息,「如果挑明,那才是真正的傷害。」

  桑桑鬱悶,她搞不清這裡面的曲折關係。

  陷入靜默。

  「呃,那個,我叫路桑桑,是清河高中高三二班的學生。」

  「桑桑?」

  「是的是的。」好興奮,有人叫她桑桑,這名字給她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是的,她是路桑桑,不是尚良言。做了十多天的尚良言,真是快鬱悶死了。

  「清河高中人氏?」

  「呃?不是,那不是地名,如果非要解釋,你可以說我是南昌人氏。」

  「南昌?」

  桑桑撓頭,晉朝有南昌這個地名嗎?「總之我的家鄉叫這個名字。你說你十八歲?我們同年哎,我是十一月十二日生的。你呢?」

  「九月廿三。」

  她說的是農曆咯,這樣算起來兩個人的出生日期倒是很相近的,沒準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兩人聊得相當愉快,起碼桑桑聊得非常愉快。尚良言的話不太多,聲音裡充滿了一種寂寞蕭瑟之感,聽到她說話,桑桑總忍不住有點心疼。

  同樣是十八歲,為什麼尚良言這麼不快樂?

  然而桑桑也很快地變得不快樂。

  沒有人在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後會變得很快樂的。

  「啪」的一聲響。

  右臉頰火辣辣地痛。

  牙齦裡滲出一絲鹹腥,估計出血了。

  剎那間從愉快的聊天中被抽離出來,桑桑憤怒地瞪著面前的人。

  元上陌。

  「醒了。」這個兇手笑著說,「我見過有人離魂,只須讓他吃點苦頭,就會激動魂魄,然後便能回魂。」

  「元公子真是好聰明。」尚喜言的臉上混合著崇拜與嬌媚。

  元上陌向她挑挑眉,然而還沒來得及轉過頭,臉上忽然著了一記,面上麻辣辣一片疼,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瞪著桑桑,「你打我?」

  「是你打我!」

  桑桑握著拳頭,眼睛裡迸出火焰。

  要不是手痛腳痛,她早就上去拳打腳踢扁死這傢夥了。竟然打她!竟然打女孩子!過分!過分!豬頭!難怪尚良言想到要嫁給你就不想活了!

  「你打我?」元上陌吃驚地捂著臉,彷彿不能接受這個現實。

  「元公子,我早跟你說過,良言自從回來後,就一直有些瘋癲。公子大人大量,就別跟一個病人計較了。」尚夫人一面說一面連聲吩咐拿熱巾子給元公子敷臉。

  桑桑怒不可遏,右臉腫痛,連說話都扯得面頰痛,可見那個元上陌下手有多狠!她沖尚夫人喊道:「你沒看到是他打我在先的嗎?!他才是瘋子,一進來就打人!」

  尚夫人仍然一臉溫柔,「良言,元公子打你,是幫你回魂。你站了半天,一動不動,連眼也不曾眨一下,大家懷疑你神魂離竅,元公子正在前廳做客,聽到這話,特意來看你的。」

  「你才神魂離竅!」桑桑的眼中迸出急淚,生平第一次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待遇。明明是別人打她在先,反而變成她的錯。她的聲音顫抖,連身子都在輕顫,「你們、你們別欺負人!」

  「你胡說什麼呢?!」尚喜言瞪了她一眼,「我們好心來救你,倒成害你的了?娘、元公子,我們走!」

  「喜言,你姐姐病了,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尚夫人溫言說著,轉向元上陌道,「不過這裡還是不要多待了。我會多叫一些下人守住這裡,只是對不住元公子了。」

  元上陌的手仍然捂著臉,憤然地看了桑桑一眼,跟著尚夫人等一起走了。

  桑桑仍氣得渾身戰慄。

  這就是尚良言過的生活嗎?任人欺淩?

  如果剛才換作尚良言的話,一定是忍氣吞聲挨了這巴掌吧?

  桃兒拿來熱巾子,小心翼翼地替桑桑敷在臉上。熱氣一逼,半張臉針扎似的痛,眼淚又要掉下來。

  「大、大仙……」

  「我不是什麼大仙!」桑桑氣悶極了,「你見過被人打成豬頭的大仙嗎?」

  桃兒住了口,過了一會兒,小聲道:「你站著一動不動,臉色蒼白,我喊也不應,拉也不動,嚇死我了,才去喊人的。大家都沒有辦法,還是元少爺一個巴掌把你打醒的……」

  「那我不是要多謝他打我?!」

  「不是不是……」見到她挑眉瞪眼,桃兒連忙否認,「只是,只是我覺得元少爺並沒有惡意,治離魂症好像是有這麼一說……」

  「我才沒有離魂!」我只是跟別的魂聊了一會兒天!

  晚上躺在了床上,桑桑很想再跟尚良言聊聊。

  然而無論她用哪種方式呼喚——比如低低念良言的名字,比如在大腦裡默念良言快出來,比如閉上眼睛冥想良言出現之類,尚良言卻始終沒有出現。

  倒弄得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明顯睡過頭。

  好在她是病人,是尚家全家上下一起公認的失心瘋病人,也沒人追究什麼問安不問安早起不早起的失儀。

  第七天的時候,任宣如約地來了。

  這一次的任宣,比上一次更顯得憔悴,身上的衣服都鬆了一層,飄飄蕩蕩。可帥哥就是帥哥,連瘦也瘦得飄逸,另有一番風姿。

  正當桑桑流著口水發花癡的時候,心裡忽然漾起那種奇異的感覺。

  又是甜蜜,又是悲傷。

  「良言!」

  她腦子裡迅速閃過這個名字,「是你嗎?」

  良言發出低低的一聲歎,「告訴他,不要再採藥來了。」

  「為什麼?他說吃了對你有好處啊。」

  「這種藥丸裡面有三味主藥,每一味都生長在極險峭的山川大澤處,採集起來太辛苦了。」

  「咦,這你也知道?」

  「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醫書……」尚良言的聲音低下去,「總之,叫他不要再做這些藥丸了。」

  桑桑一聽她聲音漸低,便知她要離開,連忙道:「你先等一等,我打發走了他,有要緊事跟你商量!」

  一面回過神來,任宣已經有憂心的神色,「良言,你怎麼了?一直叫你都不應。」

  「發、發呆而已。」桑桑展齒一笑,忽然想起尚良言不會笑得這麼燦爛,趕緊把聲音放低一點,「表哥,這種藥,不要再採了。」

  「那怎麼行?你還沒好。」

  「我好了很多,很多事情都記起來了。我一直記得我們一起看醫書……」現學現賣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任宣的臉上有種柔和神情,這男人本來就是溫柔的那一類,真正把表情放軟了,真是快要融化人的心,他輕輕地道:「原來你還記得。」

  桑桑趕緊再接再厲,學著尚良言說話的調子,道:「是的,很多事情都記得。」

  當然她永遠也學不會那寂寞蕭瑟的風骨,但是調子一低,就跟起先那個瘋瘋癲癲的「尚良言」截然不同了。任宣鬆了一口氣,臉上有了笑容,「太好了。」

  終於把他打發走了,桑桑借口睡覺躺在床上,放下帳幔,這樣,就算有人叫她也只當她睡熟了吧?

  如此安妥之後,心裡喚著良言的名字。

  寂寞的聲音響起:「我在。」

  「在就太好了!我想到了一個超級棒的辦法!不用得罪任何人,你就可以跟任宣在一起!」

  良言的聲音有點遲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可是桑桑想破了腦袋才想出來的主意,「他們不是說我瘋了嗎?我就徹底裝瘋,元上陌那傢夥一定不願意娶個瘋子的,但是如果任宣真愛你,說不定就願意了!到時候他娶你,就是照顧你,而不是搶好朋友的未婚妻,這樣,大家都沒有話說了吧?」

  良言沈默,似在思索,半晌,有些猶豫地道:「這樣,可行嗎?」

  「怎麼不可行?」桑桑十分有信心。

  那記耳光一打,元上陌對她這個未婚妻子一定有相當的不滿了,到時候只要發揮出路桑桑同學的真實本性,完全不用裝,他也鐵定認為她瘋了。

  看這麼些天她小心翼翼地努力淑女起來,仍然被看成行為誇張的瘋子呢!

  一定行的。

  到時尚良言跟任宣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她也可以怡然地飄走。

  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然是被尚良言的求救聲召來的,當然要救這對可憐的有情人直到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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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6-29 23:08:19

第3章(1)


  所謂裝瘋,對桑桑來說,一點技術含量也不需要,完全是本色演出。

  只需要脫掉那衣袖寬得像布袋、裙擺長得像拖把的外衣,再把一頭長髮紮成馬尾,想哼歌的時候哼哼歌,為幫助手腳傷痊癒做做操,看到丫環叫美女,看到小廝叫帥哥,看到年紀大點的叫叔叔阿姨……如此,便成功地瘋了。

  很少出現在這個院落的父親大人尚知敬也來了,據說因為服食一種名為「五石散」的靈藥,皮膚變得極為敏感,甚至稍厚一點的衣服也經受不了,尚知敬永遠是羽衣飄飄的模樣,三縷長鬚,玉如冠玉,端的是個美男子。

  仔細看看,尚良言長得跟他很像。

  現在,這位中年美男子一臉憂鬱,看著只穿裡衣在屋子裡做著奇怪動作的女孩子,皺眉道:「良言,你在幹什麼?」

  「做操!」桑桑答,「這樣手和腳可以好得快一點!」

  「桃兒,快把外衣給小姐穿上。」

  「不要不要。」桑桑連忙拒絕,「穿上那件衣服動起來太不方便了,你看裡面的衣服長褲長袖,我穿了兩件呢,不會冷的。」

  尚知敬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尚夫人在旁邊道:「老爺,良言已是病入膏肓,上次連元家少爺都打了,這樣下去,年底怎能完婚?」

  「任宣不是說有藥可以治良言嗎?」

  「表少爺原先是這麼說,只是上回來送藥之後就沒有再來了,也許,是沒有辦法不敢來見我們吧?」尚夫人道,「只是良言這個樣子,年底怎能完婚?我們也該給元家一個交代,到時總不能說我們強塞個瘋子給他。」

  尚知敬沈吟,「明天,請陰師來打譙。」

  「老爺難道認為是鬼怪作祟?」

  這話說得桃兒一驚,悄悄看桑桑。

  桑桑若無其事地試著把右腿伸直一點,到時候不要變成羅圈腿就好。

  尚知敬已經向外走去,話語一星半點地飄進來:「我看她神志仍然清楚,只是性情大變……」

  第二天陰師來了,口中唸唸有詞唱了半晌,弄得整個院落黃煙瀰漫。

  桑桑被要求坐在一張椅子上,額頭、胸口、四肢關節都貼滿符咒。

  秋天的太陽泛白,像是有實質的微粒,十分溫暖。桑桑懶洋洋地坐著,權當是曬太陽。

  全家人嚴陣以待,貌似一有異動便要集體湧上。

  忽然從門外走來一個小廝,道:「元少爺來了。」

  尚知敬吃了一驚,「他怎麼來了?」

  「是我請他來的。」尚夫人笑道,「良言出了這樣的大事,他作為未婚夫婿,總不能置身事外。」

  「他一來,豈不知道良言發瘋?!」尚知敬怒道,「你要毀了尚元兩家的親事?」

  「尚元兩家結親毀不了!」尚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主,柳眉一挑,「你以為他不知道嗎?上次他就在這院子裡,他結結實實吃了一巴掌!我已經告訴他家裡在做法事了!」

  大約是尚夫人做慣了主,尚知敬的臉上漸漸顯出一層倦色,扔下一句:「隨你!」便走開了。

  桑桑點頭,古代婦女地位並不低嘛!

  那邊廂,小廝引著元上陌進來。

  元上陌和任宣兩個人,五官帥得不分上下。只是任宣五官精緻,氣質清雅憂鬱,有如天邊新月,是桑桑偏好的那一味。而元上陌眉長入鬢,一雙眼睛十分有神,整個人無端有種鋒利光芒,明明只是淺笑,在他臉上,也顯得十分囂張。

  他遠遠地走過來,視線就落到了當中的桑桑身上。

  桑桑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將頭靠在椅背上,繼續曬太陽。

  陰師仍賣力地吟唱著那永遠沒人聽得懂也許他自己也不懂的經咒。

  尚夫人含笑迎上去,對元上陌,她可是十分的熱心且巴結,將他拉到遠一點的地方,指頭著桑桑,不知在說些什麼。一面又招手叫尚喜言過去,三個人嘀嘀咕咕,直到陰師的表演結束,大部分人都撤去,尚夫人似要邀請元上陌到廳上坐坐,元上陌搖搖頭,往桑桑這邊來。

  桑桑閉著眼,臉和身子都被太陽曬得酥酥麻麻,真不願意動彈。

  一道陰影忽然擋住了陽光,不用看也知道是元上陌,她淡淡道:「好狗不擋太陽。」

  元上陌居然沒有說話,在她面前半蹲下來,看著她。

  「看什麼看?」那一記耳光之仇,桑桑記憶猶新,惡聲道,「沒看過美女啊?!」

  「美女是看得多了,只是像你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著裡衣,怡然曬太陽的美女,卻是第一次見哩。」他摸了摸下巴,「難道你真的瘋了?」

  桑桑做了個世上最難看的鬼臉給他,順便附送一個嘔吐的姿勢,成功地把元上陌所有的表情凍結在臉上,然而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元上陌竟大笑起來,不僅笑,還把肚皮也笑痛了,他捂著肚子,連氣都快出不順了,「哈哈哈……我、我我還沒看過,女人做這麼難看的鬼臉……哈哈哈……笑死我了……」

  「無聊。」桑桑白了他一眼,一個鬼臉也笑成這樣,八成是精神不正常。

  「尚良言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別人當你是妖怪,特意開壇作法,你居然曬起太陽,還會做這麼噁心的鬼臉,我怎麼不知道任宣的表妹這麼有意思?我老娘還一個勁地說你溫柔體貼斯文大方,她早說你是這個樣子嘛!我也就早點回來娶你了!」什麼、什麼?桑桑整個人激靈起來,搞了半天,這傢夥就好這一口?!

  這變態的男人!

  桑桑心念急轉,跟著大笑起來。

  不僅笑,還要笑得比元上陌更開心,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向她捧來玫瑰花,不、不,要幻想著清華北大給她寄來了錄取通知書!

  「哈哈哈……哈哈哈……」

  她開心得整個人都要抽搐起來。

  元上陌的表情再一次被凍結,他問:「你笑什麼?」

  「到晉朝只是黃粱一夢,等我回去,其實冥冥中有人幫我考完了試!最好還是滿分!好吧,滿分的確太囂張了,那麼,差十分滿分!哦耶!哦耶!」桑桑看到他一頭霧水的模樣,成就感如此盛大,笑得更開心了,「到時候畢了業,就直接考研,然後讀碩士,讀博士,哦耶,到時候,一個月可以拿多少工資?一萬塊有沒有?哦耶,我老爸老媽一個月加起來也沒有一萬塊啊,他們一定會高興死的!那個一直取笑我不如她們家女兒的歐巴桑一定會跌落下巴!看吧、看吧,天才少女路桑桑回來了!」事實上,下巴快要跌下來的是元上陌。

  他吃驚地看著她,明明白白聽到了她說的每一個字,卻不明白任何一句話的含義。

  嚇死了吧嚇死了吧?桑桑爽極了,嚇到了就趕快滾趕快跟尚家退婚吧!

  就在桑桑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之際,元上陌忽然道:「你知道是誰指使那三人劫走你的嗎?」

  桑桑的表情凍結。在凍結之前,大腦先繞了兩個結——劫走我?哦,是劫尚良言——就是把尚良言關在土房子裡害自己飄到這裡的那回事啦!

  「誰?!」

  現在「尚良言」的胳膊和腿還沒有好,雪白的手腕上破皮的還有黯淡的疤痕沒有褪盡,更加見鬼的是自己不知道怎麼回去,桑桑的情緒立刻洶湧起來,「告訴我是哪個混蛋?!」

  元上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是,狐狸一樣的笑容,就像他套住那個中年男人而放走老喬和陰冷男人時的笑容一樣,「原來你的頭腦還算正常嘛!」

  桑桑「霍」地站起來,「你騙我?!」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元上陌把她按回椅子上,道,「其實我早從那人嘴裡問出指使人了,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你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

  「講重點!」

  「呃,是尚夫人。」

  桑桑愣住。

  「她把我關起來?要殺我?為什麼?」

  「因為她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

  「嫁就嫁唄,居然這樣對付我?!」桑桑悲憤,「尚喜言要嫁給你,我真是求之不得,她一早跟我商量,我們完全可以合作啊!」

  「合作?」元上陌皺眉看她,「你什麼意思?你不想嫁給我?」

  「我當然不想嫁給你。」桑桑說得坦坦蕩蕩,「鬼知道尚喜言為什麼想要嫁給你,總之有人想嫁就好了,你娶她吧!」

  「為什麼不想嫁給我?!」元上陌見了鬼似的怪叫起來,「我長得英俊瀟灑一表人才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我的生意遍及全國上下,多少女人擠破了頭想嫁我?!要不是我娘怕你受委屈壓著不讓我先娶侍妾,我早就兒女成群了!」

  「現在娶也來得及,過個三五年你就可以兒女成群了。」桑桑煩躁地說,想到尚夫人居然是陰謀的主謀,整個人就像吞了一隻蒼蠅般不舒服,她猛然道,「不對!你不可以娶尚喜言,無論你娶哪個,都不可以娶尚喜言!」

  讓他娶了尚喜言,豈不正讓尚夫人得逞?

  哼哼,陰狠毒辣的王后,在你面前的可不是白雪公主。

  看到面前的女人咬牙切齒,元上陌的心理總算平衡了一點,笑道:「我當然不會娶她,我要娶的人是你,尚良言。」

  「也不可以娶我!」桑桑脫口道。

  元上陌的眉頭糾結起來,「你什麼意思?!」

  「我、我、我瘋了呀!呵呵呵……」桑桑發出癡呆的笑聲,「呵呵呵……」

  「白癡。」元上陌輕蔑地笑,「沒有一個瘋子會說自己瘋的,你故意裝瘋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要你退婚,讓尚良言嫁給任宣啊,笨蛋!

  可是這傢夥居然知道自己是裝瘋,真是可恨——猛地,桑桑身子一僵,知道癥結所在了。

  所有人裡面,唯有元上陌看穿她是裝瘋,只有一個原因:元上陌不認識尚良言。

  從在土屋看見的第一眼,他認識的尚良言,其實一直都是路桑桑。

  所以路桑桑再粗魯再異常,他也覺得這只是一個人的脾性,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把以前的尚良言考慮進來。

  這可難辦了。裝瘋的計策,可以騙過所有人,卻獨獨漏了元上陌。

  偏偏這傢夥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我真的十分好奇。」元上陌繼續蹲在她面前,「要知道這也是你母親的遺願,我富有且英俊,聰明又瀟灑,你沒有理由拒絕這門婚事啊!」

  桑桑頭痛死了,「桃兒!把我的枴杖拿來!」

  元上陌問:「你要幹嗎?」

  「我要回屋睡覺不行嗎?」

  然而這個頭痛的問題還沒有搞定,另一個頭痛問題又上門了。

  任宣。

  「姨父說你性情大變,甚至請陰師為你作法,難道你一直沒有恢復?」任宣臉上滿是懊惱,「看來,那藥應該連服三個月的。」

  「別、別,千萬別。」要是尚良言知道他又冒著危險去採集那些極難採取的藥物,一定要怪她吧?桑桑連忙攔下他,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嗎?」

  任宣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這眉這眼這鼻,都是良言。可是這神氣,這眸子裡閃亮的螢光,卻有說不出的陌生,他遲疑了起來,「良言……是你嗎?」

  糟,被他看出來了嗎?桑桑急了,乾脆道:「你先別管這麼多,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們認為我瘋了,認為我被鬼怪附體,那都是我裝的,我都是為了——」

  「不要!」

  腦海裡有聲音這樣說:「桑桑,不要!」

  那是尚良言。

  「可是不說他不是更擔心嗎?我們應該告訴他,爭取他的配合!」

  「他不會同意的,他不會跟我們一起欺騙他的好朋友的。桑桑,聽我的,我比你更瞭解他。」

  「但是……」

  「桑桑,我求你,不要告訴他。」聲音竟有祈求之意,慢慢低下去,消失不見。

  桑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床上,任宣臉色蒼白地替她診脈,見她醒來,驀地握住她的手,「良言!」

  這一聲呼喚,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然而他瞬間又極快地鬆開了她的手,偏過頭去,「對……不起,我一時情急……你還好嗎?為什麼突然無知無覺?」

  桑桑歎了口氣,可以告訴他,是因為身體裡面的兩個靈魂在聊天的緣故嗎?

  「我不是無知無覺,只是一時出神。」她只好這樣亂解釋了,「我只是想問你一句話,當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累贅的時候,你會照顧我嗎?」

  「你怎麼會是累贅?」任宣眼中似有淚意,彷彿不能再與她對視,他站了起來,「醫苑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那背影像是逃離。

  桑桑忽然覺得感傷。

  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兩個人,每一次相見,對彼此來說,都是極深的折磨吧?

  一定,一定要幫他們在一起啊!

  裝瘋還帶來一個極大的副作用。

  那就是,桑桑沒有出門的機會。

  穿越呃,多不容易才有一趟,有錢都沒地方買票去!可自己到了晉朝,居然連這院子以外的世界都沒有看到,真是太虧了啊!

  好恨,為什麼是晉朝?為什麼不是一個近一點兒的朝代?比如穿越率出現最高的清朝,好歹看過《康熙王朝》和《乾隆大帝》,二月河大叔的書也馬馬虎虎瞄過幾眼,沒準還可以扮個先知,當起真正的大仙,到時院子裡這幫人還不乖乖地聽她的話?她說要嫁給誰,就嫁給誰。

  再不然到明朝宋朝也行吧,約莫知道個大概。但是晉朝,她居然到了晉朝。

  晉朝的皇帝姓什麼?好像是姓司馬吧?就是那個在《三國演義》裡面被諸葛亮擺了一道空城計的傢夥的後代吧?

  帥哥嘛,晉朝是個盛產帥哥的時代。

  古人誠不欺我,看看任宣,看看元上陌,都有一副光芒四射的好皮囊。連尚良言的老爹也生得骨骼勻稱,戴高冠、披薄衣、登木屐,十分俊逸哉。

  偏偏她居然沒有出門觀光的機會。

  家裡除了桃兒,每個人跟她說話的時候,都恨不得離開三丈遠,以策安全。

  痛苦得五內糾結。

  當把院子裡花草山石魚蟲花鳥統統連幾朵花幾片葉幾根毛都數得出來之後,桑桑崩潰了,「我要放風!我要放風!我要放風啊!」

  院子裡的下人,以比尋常快上十倍的步子迅速地遠離。

  沒有人會幫她出去,也唯有靠自己了。桑桑看了看院牆的高度,跟桃兒一起搬來梯子。腿上的傷已經痊癒,就是右手還有些不方便,但這並不妨礙她借梯子出門。

  落角外是條小巷子,穿出去還有幾戶人家,過了這幾戶人家之後,眼前就豁然開朗了。

  好像以前在哪個論壇裡看到過,說晉朝是一個注重美勝過注重生命的朝代。

  晉朝人的衣服,有點像漢代的,但又比漢代飄逸。衣料比較輕薄,袍袖都比較大,男子戴高冠,或披髮,相當之風雅。便是街上販夫走卒之流,身上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相當養眼。

  所以,當路桑桑同學拖著剛剛痊癒的腿,邁著有點不自然的步子,且右手仍用布吊在胸前,滿臉都是花癡的笑容,只差沒有流下口水的形象出現在大街上的時候,引來了許多人的側目。

  有人在旁邊竊笑,「藥發了。」

  路桑桑耳朵尖,聽見了,掉頭問桃兒:「藥發是什麼意思?」

  經過這些時間的相處,桃兒已經習慣大仙隨時冒出來的弱智問題,答道:「服了五石散後,神志飄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就是藥發。」

  「咦,有點像鴉片。」

  「鴉片?」

  「就是一種毒品。」

  「五石散可不是毒品,是延年益壽的靈藥呢。老爺就常服這個,四十多歲仍然像三十來歲。」桃兒說,「不過服了之後,發散起來很麻煩,要飽食,要喝酒,要走路,而且不能穿厚衣服……小姐身體不好,老爺本來想讓小姐吃的,任少爺極力反對,說對身體不好。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哎,不好說。」

  「不知道服了會有什麼感覺啊?」桑桑心嚮往之,「一定飄飄欲仙吧……」

  「喏,前面那個人,就是藥發了。」

第3章(2)

  「哪個?」

  桑桑順著桃兒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衣襟敞開,頭髮披散,赤著腳向前跑。眼下已是深秋,天氣已經很涼,他卻絲毫不覺得冷,反而一臉都是怡然的笑,張開雙臂,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響,彷彿很是舒暢。

  跑在他前面的,是一個慌不擇路的女子。

  靠,桑桑這才明白過來,他在當街調戲女人。

  「這就叫藥發?」跟精神病發作有什麼區別?「你家老爺也經常這樣藥發?」

  「老爺很節制,這個人大概吃多了吧,已經神志不清。」桃兒看著,拉了拉桑桑的衣服,「我們快點走吧。」

  桑桑看著那個驚慌的女孩子,大概也只有十六七歲吧,十分不忍,問:「為什麼沒有人制止他?」

  「能服用五石散的人,非富即貴,大街上人誰敢阻止?我們還是走吧。」

  桑桑被她拖得走了幾步,頭卻不由自主回過來,女孩子臉上的驚恐深深感染了她,被關在那間土房子的時候,那個流浪漢也不過是捉住她的腳踝,她已經噁心得快吐了,現在這個女孩子……

  她猛開抽回手,「你待在一邊,我去攔住他!」

  桃兒一驚。

  桑桑眨眨眼,「別忘了,我是大仙!」說著,一眼瞄到旁邊攤子上的擀面杖,一把抽了過來,沖那名藥發的男子跑去。

  「不要怕!」她遠遠地就沖那女孩子喊,「我來幫你!我們兩個人,一定可以壓住他!」

  她就不信一個男人可以同時強暴兩個女人!

  藥發的男子,神志迷糊,只是盯著面前的人追。桑桑揚起擀面杖,往他的脖頸敲下去——據說這個地方不容易使人受傷且能最快暈厥。

  「撲……」擀面杖碰到肉體,發出一聲悶響,男子卻沒有像想像的那樣軟軟地倒下去,反而慢慢地扭過頭,忽然對著她一笑,張開雙臂,向她抱過來!

  桑桑大吃一驚,來不及反應,直覺扭頭便跑,衣服卻被男子扯住,她曲肘去撞他的胸。那男子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撞,居然絲毫沒有反應,仍然露出恍惚而怡然的笑,臉湊過來。

  沒有時間尋思,桑桑猛地用力磕向他的鼻子。彷彿有「卡嚓」一聲輕響,自己的頭頂痛得整個人暈了兩暈,那男子已經鼻血長流,臉上卻笑容不改,依然湊近,血一滴一滴,滴到桑桑的心上。

  原先那個女孩子,居然已經跑得無影無蹤,桑桑原本打定兩個人對付一個人的計劃完全泡湯。那男子的力氣極大,一下子把她壓在地上,堅硬的地面重重地撞擊背部,還未痊癒的右手被壓住,疼痛鑽心,左手被他抓住,不能動彈,衣服發出「哧啦」一聲響,外袍被撕開了。

  每一下心跳,都是密集的鼓點。從來沒有思索的時間,她張嘴咬住他的耳朵,那麼用力,自己感覺牙齒要穿透什麼。迷亂中的男子終於感覺到的疼痛,想要把頭抽開。

  他一擡身,桑桑跟著一曲腿,膝蓋用力頂向他的要害,他發出一聲慘叫,滾到一邊。

  剛剛滾作一團,頭髮散亂成披了下來,長長地被他撈在手裡,他一滾,扯住了頭髮,桑桑痛得神魂出竅,不得不跟他滾在一起,男子流滿鼻血的臉就在面前放大,身子已經緊緊纏住了她,桑桑唯一想的就是再咬他耳朵,把他的耳朵咬下來!

  她一口咬過去,精準非常,胸膛裡有野獸一般的恨與力量,咬死他咬死他。

  然而這一次,他沒有叫,沒有嚷,沒有動,頭軟軟地擱了下來。

  她全身的力氣都放在這一口上,不敢鬆口,眼睛慢慢地睜開,看到一張臉。

  不是那張流滿鼻血的臉,相反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

  現在,這英俊的臉上帶著一絲戲謔和玩味,「喂,可以鬆口了嗎?」

  元上陌!

  桑桑愣住,緩緩鬆開了嘴,藥發男子還壓在她身上,她推開他,扯動右臂上的傷,痛得皺起眉頭。

  元上陌一腳把男子踢開,吩咐兩個人把男子送回去,一面拉起桑桑,「原來你不僅會打人,還會咬人。」

  桑桑顫巍巍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骼像是被打散重組了一遍,格格作響,牙齒也在打顫。衣服有血腥氣,那是那個男人的鼻血。

  異樣的驚恐,像水、像蛇、像鬼魅,瞬間襲擊桑桑的心。

  原來人在極端恐懼的時候,是不知道害怕的。

  現在事情結束了,整個人反而戰慄起來。

  整個靈魂都在顫抖,血腥氣包圍著她,方纔的恐懼包圍著她,她顫抖地脫衣,右手始終不能彎曲,疼痛已是鑽心,衣服掛在右臂上,扯不脫,越用力,越疼;越疼,越用力。有一種瘋狂的怨憤,她猛然大叫起來:「剛才那個女人你給我滾出來!」

  聲音大極了,在空氣中激起顫音。

  「該死的我救了你你居然不管我?!」

  桑桑憤怒極了!拼了命去扯那件沾血的衣服,忽地刀光一閃,元上陌抽刀割斷了那件衣服。

  跟著,他解外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桑桑一手揮開,嘶聲道:「走開!你既然在旁邊早幹什麼去了?!」

  「我不在旁邊,只是我有家客棧在附近。」元上陌沒有平時的鋒利光芒,姿態倒有幾分溫柔,「是桃兒去喊我,我才知道。」說著,他的眉毛揚了起來,「你倒發起脾氣來了!你是白癡嗎?竟然去招惹一個藥發的人!」

  「對對對!」桑桑叫,「我是白癡,我是瘋子,我不僅會打人,我還會咬人!你小心了,一會兒我就要把你咬成狂犬病!」

  元上陌不跟她計較,一把將外衣裹住她。她拚命掙扎。元上陌忍無可忍,怒道:「你給我好好穿上!大街上脫衣服,你還要不要臉?!」

  「要不要臉關你屁事?!」桑桑開始用腳踢他,「我暴露了嗎?我裸奔了嗎?我就愛這樣!」

  元上陌的眉頭皺了起來,三兩下捉住她的手腳,把她打橫抱起來,大步往另一條街上走。

  桑桑掙扎,動手、踢腳,都被他禁錮,她一張嘴,咬在他臂上。

  「啊!」元上陌痛呼出聲,到了一處樓下,也不走樓梯,直接從躥上了二樓,踢開一扇門,把她往床上一扔,捲起袖子查看自己的傷口,只見兩行牙印深深嵌進肉裡,他咬牙切齒,怒道:「潑婦!」

  這一下夾著怒氣,拋得極重,桑桑的背再一次重重撞擊了一次,痛得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身體上的痛楚,心底裡的恐懼,經這一摔而瞬間滅頂,眼淚一下子開了閘,桑桑翻身把臉埋在被子,痛哭起來。

  她這一哭,元上陌的怒氣倒緩和下來,一個女孩子剛剛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都會失態吧?

  「喂……別哭了……」他捂著傷口,在床畔坐下,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這樣一點小事,我不會嫌棄你,婚期照舊——哎喲——」話還沒說完,屁股上被踹了一腳,痛得他猛地跳起來,「你幹什麼?!」

  「去你的大頭鬼!」桑桑被激怒了,臉上滿是淚痕,眼中迸出怒火,「你儘管嫌棄我!我巴不得!讓你的狗屁婚期見鬼去吧,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元上陌忍不住發火了,「你瘋了嗎?是我讓你去招惹他嗎?你沒長眼睛啊,沒瞧見他藥發了?我告訴你尚良言,你這叫自取其辱!要不是你的丫頭機靈,知道我的客棧就開在這條街上,你就真的完了!到時候連哭都哭不出來!」

  桑桑氣得噎住。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完全沒有話反駁。越是沒話反駁,就越是氣憤,她抓住枕頭往他身上砸去,「你走!你走!我討厭你!走開!」

  「不知好歹的女人!」元上陌擋住迎面來的枕頭,軟軟的枕頭砸不痛人,卻砸上他的火氣來,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手臂傷口隱隱作痛,他怒道,「要不是看你是個女人,我早把你從窗子裡扔出去了!」

  他猛地帶上房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元上陌從客棧出來,打馬到任宣的醫苑,正碰到把病人送到門口的任宣。任宣見他滿面怒容,忍不住問:「發生什麼事了?」

  「問你的溫柔善良斯文大方的表妹去!」元上陌翻身下馬,把韁繩一扔,逕直走到裡面給自己倒了杯茶,一氣喝乾。

  「良言怎麼了?」任宣疑惑,良言從來都很安靜,安靜得有些寂寞,怎麼會惹元上陌這樣生氣?

  元上陌把袖子一捋,「你看!」

  一見那深深的牙印,任宣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

  「我這還好好的。」元上陌憤憤道,「你有空去看看周僕射的兒子,幾乎被她折騰得不成人形!」他想到那人鼻血長流耳朵出血的情況,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也算他活該,吃多了五石散不好好在家裡發散,居然跑到大街上調戲女人。任宣,你沒看到那場面,你表妹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她差點把那人的耳朵咬下來!」

  「表妹被人調戲?!」

  「被調戲的不是她,她是衝上去救人的。就是西大街口,我正在客棧裡查賬,忽然跑進來一個丫頭,說是尚良言身邊的丫環,要夥計去救人。夥計都知道尚良言是我的未婚妻子,自然都抄了傢夥去……任宣,任宣你怎麼了?」

  任宣臉色異常蒼白,「表妹她……沒事吧?」

  「你看她還有力量咬我一口,就知道她沒事了!」摸著痛處,元上陌的口氣又憤然起來,「我老娘哄我說她溫柔體貼也就算了,居然連你也騙我,任宣,你對得起我嗎?你表妹竟是這麼個女人!」

  「表妹……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任宣有些無力,每一次跟元上陌談到自己的表妹,整個人就像被抽空,連呼吸都是吃力的,「她,一向很安靜,很聽話……」

  「很安靜?很聽話?夠了!你們別瞞我了,她的真面目,我這下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了!」元上陌一拉任宣,「快跟我走吧!我看她的手還吊在脖子上,估計上次的傷還沒好呢,又跟人廝打了一趟,你跟我去看看她的傷口。」

  當兩位帥哥趕到客棧的時候,桑桑並不在房間。

  「人呢?」元上陌拽過一名夥計問。

  「在樓下吃飯呢!」

  吃飯?

  不,確切地講,是在吃菜。滿滿一桌子菜,堆在桑桑面前,雖然每上一道菜,就有夥計為未來的老闆夫人講解菜名、材料,但這麼幾十道菜上來,桑桑已經暈了。

  好恨啊,為什麼右手還不能自由活動?她只有一隻左手,夾菜真的很不方便啊?特別是這個烤羊腿,筷子根本不管用。桑桑一手撈過來,抓住就啃。

  元上陌與任宣下樓的時候,就看到了她披著男子外衣手抓羊腿猛啃的一幕。

  任宣幾乎從樓梯上摔下來。

  元上陌卻笑了,走來問:「味道怎麼樣?」

  「不夠爛。」桑桑實事求是地說,「咬起來太費力了。」

  「那是你吃法不對。」元上陌在旁邊的椅上坐下,一抖衣擺,「看見那把手刀嗎?你應該先把腿肉劃下來,再澆上醬。」

  「沒見我只剩下一隻手嗎?」桑桑白了他一眼。

  元上陌笑著把她手裡的羊腿拿過來,三寸來長的手刀「刷刷」幾下就把羊腿變成了一堆羊肉,浮著紅油的醬料往上面一澆,竟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一股無以言傳的濃香。那醬料竟是極燙的。

  桑桑口水猛流,夾起送進嘴裡,「唔,真的比剛才好吃很多啊!」

  「你是怎麼侍候少夫人的?」元上陌問侍立在旁的夥計。

  夥計頭上冒汗,「小的、小的以為少夫人喜歡啃著吃……」

  「喂喂,不要亂叫,我還沒嫁給你呢!」

  「那還不是遲早的事嗎?」元上陌摸起旁邊的筷子,夾起一條羊肉送進嘴裡,「呵,你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嗎?任宣,幹嗎站在一邊?一塊兒吃。」

  一直埋頭猛吃的桑桑這才留意到任宣在旁邊。糟糕,忘記了維護尚良言的形象,這下任宣又要去採藥了。

  任宣坐下,臉色始終不大好,問:「良言,你的胳膊還好嗎?」

  「今天痛得厲害了一點。」桑桑說著,悄悄看了元上陌一眼,他們一起來的話,元上陌告訴了任宣多少呢?難道任宣也知道她跑上去跟那男人打了一架嗎?

  「讓我看看。」說著任宣便搭上桑桑的手臂,片刻皺眉道,「別吃羊肉了,要忌口,你的傷口扯壞了,更要小心調養。」

  「哦。」

  夥計忙把幾樣清淡的菜式擺到桑桑面前。

  「上面敷的草藥是什麼時候換的?」

  「昨天。」

  「晚上回去記得換。」

  「哦。」

  「不要再跟人爭執,下次出門,記得多帶些人。」

  「哦。」

  「喂……」元上陌忽然插進來,「你們表兄妹話說完了沒有?」

  「完了。」任宣飛快地說,身子不著痕跡地挪開一些。

  為了不讓別人看出內心的深情,眼前這個清俊的男子到底忍受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所以他的眉尖總有愁緒?所以他眼梢總有憂鬱?

  明明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桑桑的心,被一縷悲傷蠶食。這樣細密的疼痛,不知是尚良言的,還是自己的。

  「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元上陌有點不痛快地開口。

  「關你什麼事?」幾乎是直覺地,桑桑翻著白眼帶出這一句。

  任宣吃驚的目光望過來。

  桑桑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咳嗽兩聲,「呃,我吃飽了。」走出兩步,回頭道,「元公子,你這件外衣借我一下,下次還給你。」

  元公子……叫得自己都抖上兩抖,掉了一地的雞皮。

  「噗……」

  元上陌才喝到嘴裡的酒全噴了出來,他睜大了眼睛,「你叫我什麼?」

  他沒有聽錯吧?

  從見面第一天起,這位未婚妻還從來沒有這麼客氣過,這變化,真讓他有點難以接受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6-29 23:09:24

第4章(1)

  那次翻牆事件,引起了尚知敬的極大不滿,勒令下人們嚴守院門。

  桃兒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幫著大小姐拿梯子,成為極大的罪名,被罰到廚房打雜,一個名叫李兒的丫環接替了她的位置。

  翻牆跑出去跟藥發男人打架,這是在尚家正式流傳的版本,無疑把大小姐的瘋狂加深了一層。

  新來的李兒顯然深深被這個傳言影響,別說跟桑桑聊天解悶,就是答個話聲音都在打顫。能不在桑桑身邊的時候,絕對遠遠溜開。

  桑桑徹底陷入黑暗的禁閉期。除了尚良言,沒有一個可以交流的人。

  但是尚良言極少出來,每次她喚了很久,尚良言才會應一聲。

  桑桑感覺到她的低落,問:「你不相信我嗎?我一定可以幫你們的。」

  「婚期就在眼前了,誰能夠真的改變命運?無論如何,桑桑,我謝謝你。麻煩你替我嫁到元家吧。」

  「怎麼不能改變?!」然後說完這一句,桑桑自己也有點氣餒了,她甚至連出門都沒有機會。而元上陌偏偏知道她是裝瘋……神啊,到底要怎樣才能敲破元上陌的榆木腦袋,讓他退婚?「我直接跟元上陌說,你愛的是任宣,讓他成全!」

  「如果他不成全呢?反而傷了他們的朋友之誼,我也……」

  尚良言歎息,聲音又要低下去,桑桑連忙喚住她:「別走!我們再好好商量——」

  「不用了……」尚良言的聲音充滿了疲倦,「就這樣吧……」

  「喂、喂,你不能這麼消極啊……喂喂,良言、良言?」

  良言不在了。

  桑桑頹然地睜開眼睛——這一睜眼,猛然尖叫起來,面前竟有一張放大了的臉!

  元上陌!

  嘴巴立刻被捂上,元上陌急道:「叫這麼大聲幹嗎?你想把人都喊來嗎?」

  「你什麼時候來的?」桑桑穩了穩心神。

  「這就要問你了,大白天也能睡這麼死,我都來了好一會兒了。」

  「你來幹嗎?」

  元上陌笑笑,忽然湊近她,「我聽說上次你是偷跑出去的?」

  桑桑把身子挪開一些,警惕地問:「那又怎樣?」

  「我還聽說你爹不讓你再偷跑了?」

  這話裡怎麼有這麼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啊?桑桑極不滿地橫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哎呀,是不關我什麼事啦。我只是怕我的未婚妻悶壞了,想帶她出去走走罷了。」元上陌伸個懶腰站起來,「既然你不願意出門,也就算了。」

  明知他是裝模作樣,桑桑還是很沒有志氣地拉住他行將離開的衣擺,「我想出去,我想出去。」

  「就是嘛。」元上陌燦爛地一笑,「裝瘋可是件苦活啊!又沒人說話,又不能出門,實在是很辛苦喲。」

  桑桑翻了翻白眼,克制住想把面前這張笑臉變成大餅的衝動。

  瘋子的院落,是最寂寥的院落,誰也不願意靠近。下人們把梯子、高凳等一切可以利用來爬牆的東西統統收走了,便安心地放桑桑一個人在裡面。

  於是元上陌和桑桑大大方方地站在牆腳下。

  「我們怎麼翻過去?」桑桑問,忽然想起他那天抱著自己直接從地面躥上二樓的神奇舉動,立刻興奮了起來,「你背我過去吧!」不由分說便爬到他背上。

  「你不要這麼主動好不好?」元上陌鬱悶地道,「作為姑娘家,你好歹也該有點矜持。」

  「別廢話了,快點!萬一讓李兒看見就不好了!」

  話音才落,身子已經拔起,元上陌的足尖在牆頭輕輕一點,輕飄飄地落到地面。

  「哇!好棒!」桑桑一臉崇拜,「這就是輕功吧?」

  「什麼輕功?這是五禽戲。」說著元上陌不無得意地一揚眉,「我練得不錯吧?」

  落腳的邊上,就停著一輛馬車,桑桑「咦」了一聲,「你準備得還算周全嘛!」

  「這不算什麼。」看著她上了馬車,元上陌一拉韁繩,馬車掉了個頭,向前駛去,「出了城,你就知道了!」

  「要出城啊?」桑桑有些失望,「街上我還沒逛夠呢!」

  「你怎麼也跟別的女人一樣,只知道逛街?」元上陌不滿,「我有更好的地方。」

  「我就跟別的女人一樣,怎麼樣?有本事別帶我出去!」

  這句話完全是說來發洩的空頭,一出口心就有點虛虛的,生怕元上陌認真。還好元上陌今天比較大度,只是笑了笑,馬鞭一揚,馬車跑得更快了。

  街道十分熱鬧,有各種從來沒有見過的稀奇東西。桑桑很有一種出門旅遊的感覺,總是下意識地想如果拍照的話應該在哪裡取景……一路流連,忽聽元上陌問:「你很想逛街啊?」

  桑桑聽這口氣有點希望,立刻打蛇隨棍上,「是啊是啊,我們逛街吧!」

  「回來逛!」元上陌說得毫無商量的餘地,看她明顯失望,補充道,「大王府那邊,有條靠河的街,晚上會有人放燈。」

  「真的嗎?」

  「騙你個小毛丫頭有什麼意思?」

  %—¥·())—……哼哼,看在能夠出門的分上,不跟這男人計較。

  出了城門,人煙漸漸稀少,深秋了,衰草遍野,相當荒涼。

  桑桑有點懸心,「喂……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該不會是想把她賣了吧?犯不著啊,桃兒說他們家錢多得花不完。難道是先姦後殺?!呃,不對,他跟自己有婚約呢,有必要這樣對待未婚妻子嗎?

  但是自己口口聲聲說不會嫁給他啊!所以他就想把生米弄成熟飯,讓她不得不就範?

  「一會兒就到了。」元上陌說。

  這樣含糊的回答,令桑桑想起無數警匪偵案片,壞人都有這麼一句台詞的!

  「等等!」

  「幹什麼?」

  桑桑急中生智,「我……我想上廁所!那個,入廁,入廁一下!」

  元上陌看了看天色,「快點啊!」

  桑桑鑽進長草叢裡。

  十分鐘後……

  「你好了沒有?」

  「還沒,等等!」

  二十分鐘後……

  「你還沒好啊?」

  「快了,等等!」

  半個小時後……

  元上陌的聲音裡已經夾著接近於怒氣的不耐煩了:「你在幹什麼?!」

  「哎哎,來了、來了!」

  真是地地道道的荒郊野外,等了半個鐘頭也等不到一個路人啊!連求救都沒處喊。

  「怎麼那麼久?」元上陌狐疑地看著她,「你身體不舒服?」

  「啊、啊!」桑桑一下子被提醒了,笑瞇瞇道,「我大姨媽來了。」

  「大姨媽?」

  「就是就是……」傷腦筋,古代人管這個叫什麼?「就是那個月經……月信……就是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的那個——」

  「知道了!」元上陌惱怒地背過身去,繼續駕車。

  啊,他惱羞成怒了,聽說古代男人特別忌諱這個吧?呼,這下安全了。

  車子駛出半里路,元上陌忽然回過頭來,沒好氣地道:「你怎麼什麼都跟男人講?」

  「呃?」才放下一顆心的桑桑突然被凶,不明所以。

  「這種事情,還有剛才那種事情……這些事情,怎麼能對男人講?」元上陌的舌頭有點打結,「你居然說得出口。」

  桑桑爆了一頭的汗,你以為我願意跟你講這些事情啊?不是你居心叵測我用得著說這些嗎?肚子裡翻滾著這些話,然而人處在弱勢,真話當初不能說出口,她只有傻笑,「這個、這個,呵呵……」

  元上陌好氣又好笑,車子轉過一條路,停下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火紅。

  直覺地,覺得那是火,那是血。

  竟是滿山紅葉。

  聽說北京香山的紅葉非常著名,但桑桑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南昌是個悶熱的人口密集的城市,街道上種著一年到頭都是一種顏色的常青植物,整個城市,唯一能夠用來區別四季變化的,只有溫度了。

  然而這裡,楓紅似火,枯草像一張柔軟的毯子,鋪在腳下,延綿到前方。聽得見「嘩啦啦」的流水聲,蘆葦隨風扶搖,蓬鬆的種子隨著風飄流到他處。

  天藍如玉,最純淨的藍。和長年被大氣汙染的城市天空不一樣,這裡的天空,藍得半透明,讓人心醉。

  桑桑已經快醉了。高一的暑假跟爸媽去過雲南,覺得那裡的天空已經很藍,然而沒有想到,千年以前,天空可以藍得這樣美麗。

  「怎麼樣?」

  元上陌問。帶著一絲炫耀,帶著一絲得意,還帶著一絲討好。像一個孩子向他的新夥伴展示自己的玩具。

  桑桑說不出話來,撲到他身上,抱住他。

  這一抱,沒有任何的綺思,也不存在任何的男女概念,在這樣美麗的景色面前,整顆心就像被洗滌過一樣,乾乾淨淨,明明徹徹,任何的誤會或者悲傷都可以放到一邊,只是歡喜。從心底裡透出來的高興,高興得想飛起來!

  「太棒了!太棒了!」她像抱著爸爸一樣抱著他,像媽媽一樣抱著他,像抱著同學一樣抱著他,「這裡真是太漂亮了!」

  元上陌的神情,從一開始的嚇了一跳,慢慢地變作驚奇,眨眨眼,臉上的線條整個地放軟來,整個人變得溫柔,嘴角有一絲笑意,然而就在他張開雙臂,準備抱住她的時候,她忽然蹦蹦跳跳地跑開,一路跑,一跑叫:「哦!哦!哦!」

  深秋的午後,陽光泛白,天藍如玉,楓紅似火,風裡有乾燥的香氣,她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被風托起,像是生出兩隻翅膀,整個人,彷彿要飛起來。

  一時之間,他竟呆住了。

  「喂,元上陌!」桑桑遠遠地叫他,「快來啊!前面有條河!」

  元上陌跑過去。

  身子從來沒有這樣輕盈過,風從來沒有這樣柔和過,枯草的味道從來沒有這麼怡人過,他跑到她身邊,有昏眩一樣的快樂。

  「這是襄河的支流,一直可以流到韶西去!」他說,「河裡面有魚,我捉起來烤!」忽然又想起,「哎,你不能吃魚!」

  「我的手都好得差不多了,沒關係沒關係!」就算是傷了,自己捉魚自己烤,怎樣都不能錯過啊!桑桑興奮極了,下意識就想脫了這寬袍大袖的外袍,直接下水去捉,才解開腰帶,就觸到元上陌吃驚的視線,當下乾笑兩聲,「如果我說我想把外衣脫了,你不會有意見吧?」

  「你真想脫?」元上陌四下看了看,「這地方應該沒人,你的臉皮要真有這麼厚,就脫吧!反正都是老夫老妻,我不介意。」「誰跟你老夫老妻了?」桑桑不滿,「我警告你說話注意一點啊!」

  「好吧好吧,將來的老夫老妻。」元上陌說著,也把外袍脫了,捲起裡衣的袖管和褲腿,倒更方便。

  桑桑脫了鞋襪,深秋的水,已經很涼,桑桑一踩進去就冷得縮回去,然後又不甘心放棄這樣的娛樂,問:「你帶魚桿沒有?」

  「沒有。」

  「笨啊,知道這裡有魚居然不帶魚桿!」

  「嘩啦啦」一聲水響,一條魚在元上陌手上活蹦亂跳,他臉上的神色囂張極了,「你覺得我要吃魚,還需要用釣的嗎?」

  桑桑不得不承認:「算你有點本事。」

  不到一會兒的工夫,元上陌就捉了三條,兩人生起火堆。桑桑問:「這樣會不會引起火災?這天干物燥的。」

  「烤你的魚吧!」元上陌白了她一眼,「馬車上有醬料,在座位下面。」

  桑桑從馬車的座位下拎出一個包袱,包袱裡有個小瓷壇,有個革囊。

  瓷壇裡面有殷紅的醬料,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聞起來倒是香得很。革囊裡裝的是酒,濃度相當之高,桑桑只是撥開塞子聞了聞,就快要被熏倒。

  她把東西遞給他,「你倒是準備得很充分嘛!」

  「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陽光照在元上陌的臉上,長眉鋒利,不可逼視,他半瞇著眼,偏過頭來看了她一下,便又低頭去烤魚,聲音也有些低,有點沈,有種很柔和的東西在裡面,他道,「我一直想帶個人來這裡,陪我一起烤魚,一起喝酒。」

  「那你跟任宣經常來這裡咯?」桑桑隨口問,冷不防頭上挨了一記爆栗子,「唉喲」一聲,她揉著痛處,怒道,「你幹嗎?!」「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你沒長眼睛嗎?」尚良言可是個大美女!放到現代,張柏芝也要退避三舍。

  是,她是女人。眉如遠山一抹青,眼似秋水一泓碧,紅唇如櫻,牙齒細白。雖然只穿裡衣,雖然頭髮只是隨便地紮在腦後,雖然珠環一隻也無,但,仍然有一種極清透的美麗,像此時的陽光,像此時的河水,清澈見底。

  這樣清澈的美麗,把他的視線緊緊地吸附在上面,他的聲音忽然有些瘖啞:「是女人怎麼聽不懂我的意思?」

  「什麼意思?」

  「你——哎算了算了……」元上陌煩躁地揮揮手,「什麼意思也沒有。」

  「神經兮兮……」桑桑咕噥一句,隨即聞到了烤魚的香氣,「什麼時候能吃?」

  「你就知道吃!」元上陌鄙夷地道。

  「咦,不是你帶我來吃的嗎?」

  「我帶你來不光是為了吃!」元上陌的聲音極大,幾乎是吼上來,「你沒看這四處風景秀麗,環境怡人嗎?有多少事情可以做?」

  「行了行了……唾沫星子都噴到人家臉上了。」桑桑站起來,「那你一個人慢慢烤吧。」她可要欣賞風景去了。

  哎,要是有相機的話,一定要多拍幾張,帶回去當電腦桌面!

  元上陌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你把衣服穿上!」

  「那衣服袖大太大,衣擺太長,穿著不方便。」

  「這裡有風。」

  「沒關係!」她一直是穿兩套裡衣的,舒適方便又保暖。為了出門的時候不至於太過驚世駭俗才披了件外衣,現在到了野外,才不用管這些呢!

  河邊除了蘆葦,還開著小小的細瓣雛菊,紫的黃的,非常嬌艷,桑桑辣手摧花,等元上陌烤好了魚喊她的時候,她已經採了一大束,抱過來。

  「喏,送給你!」

  「給你!」

  一條散髮香濃郁香氣的烤魚,一束紫黃繽紛的雛菊,在兩個之間交錯著向彼此遞過去。

  「送給我的?」元上陌問。

  「嗯。多謝你帶我出來玩,而且這地方又這麼漂亮。」

  要是在現代啊,這種地方一被開發出來,九寨溝都沒得混了。她來這裡一趟,他又當導遊又當司機又當廚師,說起來也真是辛苦呢。她就大人大量,不計較他無緣無故給她爆栗的過錯了。

  元上陌手伸到半路,忽然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把花接過去。臉上不知是因為在太陽底下曬久了,還是因為火堆烘著了,透出微微的暈紅。

  桑桑的注意力已被濃香的魚吸引過去。吃到一半,元上陌道:「等等。」她愕然地停下,元上陌用袖子當手帕,把她臉上蹭到了醬汁拭去。

  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十分輕柔的東西,這種東西彷彿把他整個人都融化了。這種神態下的元上陌,沒有平日裡的囂張鋒芒,反而、反而,有點……溫柔。

  桑桑怔怔地看著他,恍惚覺得在哪裡看過這樣的目光。

  「你吃東西是用嘴還是用臉?」元上陌道,「我老娘還說你最斯文最溫柔,真虧她說得出口。」

  桑桑不理他,埋頭吃東西。

  斯文溫柔的是真正的尚良言,而她是來自千年以後的路桑桑。

  傍晚時候才打道回府,進城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原本不會這麼晚的,但是元上陌堅持要她等著看晚霞。

  當天邊一抹紅雲湧起,慢慢蔓延到半邊天空,滿山的紅葉映在下面,不知是紅葉飛昇變成晚霞,而是晚霞戀塵化成紅葉,整個天地都是一片溫軟迷醉的紅暈,實在,美艷不可方物。

  哪怕為此錯過了晚飯時間,害得肚子一個勁咕咕叫,桑桑也無怨無悔,心滿意足。

  馬車直取元家的客棧,掌櫃和夥計一見少主人和少夫人進來,立刻慇勤侍候,酒菜流水皆送上來,因為上次少夫人讚過烤羊腿美味,這回也特地選了這道菜。元上陌一看,端到桑桑面前,「喏,快趁熱啃。」

  桑桑毫不客氣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他忍著笑,用手刀劃下羊肉,再澆上沸汁,忽然想起,「上次任宣交代你忌口,不能吃羊肉。」

  「魚都吃了呢!還怕這個?反正到他那兒看病不要錢。」

  「任宣聽到你這樣說話,一定氣死。」說著,他忽地皺了皺眉,「但是你在他面前很乖的樣子啊!」

  「他是我表哥啊!」

  能不乖嗎?要是在任宣面前放鬆得像在元上陌面前一樣,任宣一定又要找藥給她吃,然後良言又要心疼不捨,然後自己就會愧疚得要命……

  「我還是你丈夫呢!」

  「我再次警告你啊,我還沒嫁給你呢!」

  「可是……嘿嘿嘿……」元上陌揚眉笑起來,湊到她耳朵低聲道,「你對我又摟又抱,又送我花,又在我面前脫衣服……唉喲!」又被踢了一下。

  「你倒挺會自作多情!」

  「也唯有我才受得了你這個女人呢。裝瘋賣傻,招惹藥發男,又有暴露的癖好……」

  「誰暴露了?你看我露哪了?」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代溝大得遠了。

  「外衣都不穿,還不叫暴露?」元上陌訝然,「好在為夫我生性豁達,不跟你計較——唔——」嘴裡被塞進一塊羊肉。

  「吃你的吧!老古董。」

第4章(2)

  吃過飯後,元上陌履行自己的許諾,帶桑桑去逛街。

  晚上的街道很冷清,古人的夜生活真是寂寞啊,甚至連燈也沒有幾盞,兩人在黑漆漆的路上前行。

  「你不是說這邊有人放燈?」

  「我記得是有的啊!」元上陌左看右看,「應該是這裡。」

  「天天都有人放燈嗎?」桑桑表示懷疑,「我看電視,好像只有元宵節啊什麼的才會放花燈吧?」

  「電視?」

  「咳咳,就是某個地名。」桑桑連忙轉換話題,「啊,前面有亮光,還有不少人,大概是在那邊放燈!」

  「不是那邊。」元上陌卻拉了她往回走,「大概今天沒有人放燈,下次有的話我再接你出來。」

  「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好不容易觀賞你們的夜生活,怎麼能就這麼回去?」桑桑望著前面的屋子,好像有兩層樓呃,掛著燈籠,好不熱鬧,沒準就是夜市,還可以購購物什麼的……

  「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元上陌的口氣不耐煩起來,「沒見過你這麼麻煩的女人,你去那兒幹什麼?」

  「為什麼不能去?!那是什麼地方?」

  「……總之你不能去。」

  「又不是男廁所,我為什麼不能去?」驀地,桑桑想到了一種可能,試探著問,「那裡,是妓院?」

  夜色濃重,看不到元上陌的臉色,卻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僵了僵,桑桑「呵呵」笑了起來,「被我猜到了吧?」

  神奇!真正的妓院!怎麼能錯過?

  「該知道的不知道,不該知道偏知道……」夜色中傳來元上陌低低的咕噥,「知道了還不走?」

  「知道了才更要去啊!元上陌,你帶我去吧?」

  「你瘋了嗎?」元上陌吃驚地道,「他們怎麼會讓女客進門?」

  「那我可以女扮男裝,當你的朋友啊,或者當你的隨從啊,你看你,一臉的囂張氣焰,沒人敢攔你的啦!」

  「你誇我還是損我?什麼叫囂張氣焰?」

  「就是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大富大貴之人啊!」桑桑猛拍馬屁,深刻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對於自己這趟妓院之旅的重要性,「而且長得又英俊瀟灑,裡面的人一定拉也要把你拉進去。」

  「你終於承認我長得英俊瀟灑了?」

  果然是人都愛聽好話,這個傢夥也不例外。只是就在桑桑拚命點頭的時候,元上陌卻道:「你再給我灌迷魂湯,我也不會答應的。你當我瘋了嗎?會帶女人進妓院?」

  桑桑轉換戰術,「你要不帶我去,我就跟家裡說你翻牆到我院子裡把我綁出來!」

  「你慢慢說。」元上陌倒不急,「到時我就說是你翻牆出來找我,看你爹是信她瘋了的女兒,還是信他聰明絕頂的女婿。」桑桑氣結。

  「你說你好好地為什麼要裝瘋呢——良言,我們做個交易,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裝瘋,我帶你進去看看。」

  真是十足十的生意人,可是她怎麼能將良言和任宣的事說出來呢?良言會怪死她的。

  桑桑眼望著那塊熱鬧繁華地,咬了咬嘴唇,「不帶我去就不帶我去,下次我找任宣帶我去!」

  元上陌大笑,「那小子自己都不會進去呢,還會帶你進去?」

  桑桑回過頭,「這麼說你自己會進去?」

  「咳咳,只是隨便說說……啊!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看看,為什麼良言會喜歡任宣而不是元上陌?就算元上陌也跟良言從小一起長大,跟任宣一比,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院子裡燈火通明,耀如白晝,人來人往,腳步淩亂。

  「糟了!他們一定發現我不見了!」桑桑踩在馬車上,趴在牆頭露出一張臉,「怎麼辦?這麼多人我怎麼進去?」

  「我把你扶上牆頭,到時候你坐著狂笑就是了,沒有人會需要瘋子的解釋的。」

  桑桑白了他一眼,「我也沒有瘋到這分上。」

  「有什麼不同嗎?反正你要裝瘋,瘋得厲害一點又何妨?」元上陌說著已經行動起來,扶著她爬上去。

  滿院找尋的人立刻發現了她,「大小姐在那兒!」

  「快笑啊,瘋丫頭!」元上陌忍著笑道。

  這傢夥是故意的,故意讓她裝瘋出醜。然而不得已,為了符合瘋子的身份,桑桑還是亂笑了兩聲。下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把她扶了下來,李兒惶恐不已地上前侍候。

  經此一事,尚家對桑桑的看管越緊了。唯一的好處是因為李兒侍候不力,桃兒回來了,桃兒問道:「大仙,你飛出去了,是嗎?」

  「飛?」

  「院門有人守著,院子裡又沒有梯子,不是飛,怎麼出得去呢?」桃兒很興奮,「大仙果然神通廣大。」

  三天後,桑桑再「神通廣大」了一回。

  這天晚上,桑桑正悶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忽然聽到一聲笑,有人低低道:「悶壞了吧?」

  一聽這聲音,桑桑驚喜地四處尋找,「元上陌!」

  「小聲點!」元上陌從簾子後頭探出腦袋,「別讓你丫環聽見。」

  「不要緊,桃兒沒關係。」桑桑拉了他就走,「快點!」

  「別急別急,馬車就在外面,我給你帶了樣東西。」他拿出一套衣服,「你不是嫌外袍不方便嗎?這是胡人的衣服,你換上。」

  桑桑接過一看,跟尚良言的衣服果然不同,袖子小很多,褲擺分成八片,裡頭有長褲,比晉人的外袍便捷不知多少。

  她攤開就想往身上披,桃兒正從外面端著洗臉水走進來,元上陌一把搶過衣服,跳進帳幔裡,把食指豎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桑桑便洗了臉,讓桃兒回房睡覺,關上了門,一面掀開帳子,道:「可以出來了——都說了小桃沒關係……」

  她以為他是緊張兮兮地躲著呢,哪裡知道他正舒適無比地躺在床上,枕著她的枕頭,蓋著她的被子。她一把掀開被子,「男女有別你懂不懂啊?」

  「我躲在床上,你才好換衣服嘛!」元上陌眨眨眼,「而且別怪我沒告訴你,無論你是為了什麼裝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有人知道,沒準就會壞你的事。」

  桑桑長歎,「能壞我的事的,大約只有你了。」

  「我只會幫你,可不會害你。」元上陌把被子扯過頭頂,「好了,快換衣服吧。」

  他還算老實,蒙著被子一動也不動。桑桑很快換好了衣服,兩人翻牆出去,上了馬車,桑桑問:「今天晚上幹什麼?」

  「今夜月黑風高,最宜打家劫舍。」

  「呸呸,說真的呢!不如你帶我去妓院?」

  「下輩子你變個男人,我就帶你去。」

  「那我們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到了夜晚仍然燈火輝煌的地方,除了妓院,還有哪裡?

  賭場。

  一陣喧鬧氣息撲面而來,裡頭人聲鼎沸。

  「你帶我來賭博?」

  「總比帶你去妓院好吧?」元上陌拉著她擠進一張桌子,「這桌壓花,最簡單。」

  桑桑充滿好奇,還有一絲刺激,做一件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這種心情真是興奮。

  元上陌拿出一隻袋子給她,「喏,玩完這些錢,我就送你回家。」

  桑桑也不知道有多少,歡喜地接了過來。

  兩人在旁邊坐了一會兒,桑桑發現這骰子比較奇怪,刻的不是點數,而是花朵,大家就猜開出來的是什麼花。

  只有一隻大骰子,六分之一的機會,比中彩券什麼的把握大多了吧?

  桑桑從袋子裡掏出一枚金銖,隨手壓在蘭花上。

  「笨,你沒看他剛才就開過蘭花了?」

  「這哪裡說得定?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就一隻骰子,想搖什麼就搖什麼。你以為這是靠運氣?就看你能不能猜出莊家的心思!」

  「那壓什麼?」

  「桃花。」

  「為什麼?」

  「不為什麼,憑我的直覺。」

  桑桑倒,「我還是比較相信我的運氣。」

  莊家開,荷花。

  金銖被收去。

  「看來你也不怎麼行嘛!」

  元上陌悻悻地說:「我也沒什麼時間玩。」

  「這麼說其實是你自己想玩,所以才來這兒的,是吧?」

  「不是為了你,我用得著三更半夜不睡覺嗎?好了,這次壓桃花。」

  「又是桃花?」

  「聽我的。」

  「幹嗎聽你的?」桑桑壓蘭花,「你又不是賭神。」

  結果開出來的是桃花。

  桑桑著急,「哎呀,輸了兩次啦!」

  「又不是你的錢。這次聽我的,壓梅花。」

  桑桑將信將疑地壓梅花,這一次,贏了。

  「呵!收錢的感覺好爽!」

  「你注意看,這個莊家的習慣還是比較明顯的,他不會重複開同一種花……而且他在哪朵花上賠了錢,接下來就會多在那朵花上開幾下……」

  桌邊十分擁擠,她站在靠桌沿的地方,元上陌在她側邊,一隻胳膊從旁邊伸過來,擋住其他人往這邊擠,一說話,剛好湊在她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噴在耳朵上,說不出來的酥麻感覺,臉上熱得很。

  一個晚上,互有輸贏,最後算了算,少了二十銖錢,都說久賭必輸,玩了這麼多場,輸還是比贏多。難怪在文明的社會總在教育人們不要賭博,但是想想在這麼落後的年代,晚上除了賭賭錢還能幹嗎呢?

  走出賭坊時桑桑打了個寒戰,深秋的夜裡,風很冷,元上陌很有紳士風度地解下外袍給她披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太大了,越發顯得人纖弱。她的頭髮仍然只是隨便地束在腦後,風吹起幾縷散到額前的頭髮,面龐有點白,也許還是有點兒冷吧?

  「幹嗎這麼看著我?」他的眼神怪怪的,黝黑裡什麼東西在閃爍,桑桑道,「不要勉強哦,明天著涼了別後悔。」

  「你沒見我五禽戲練得好著呢,哪裡這麼容易生病?」元上陌說著,忽然從背後擁住她,推著她一陣快跑。

  他不是沒有抱過她,自己也是沒有被抱過,在自己的時代裡,擁抱大概只比握手高一個級別吧?可是他忽然抱住她,她卻差點驚呼出聲,一顆心像是一下子被提得好高好高。

  前面不遠處有個麵攤,一盞殘燈守著一隻風爐,在這冷夜裡燃出幾許暖意。

  元上陌把桑桑推到一張凳子上坐下,桑桑仍有點驚魂未定的感覺,「咚、咚、咚」,一顆心跳得很響。

  攤主是個上了點年紀的老太婆,只賣面,加幾銖錢可以在裡面加肉或雞蛋,兩碗麵上來,熱騰騰的水汽化成煙霧,氤氳在兩人中間。元上陌的面龐,一時如花隔霧,看不太清楚,但那一團鋒利光芒,卻是怎麼擋也擋不住的。

  桑桑忍不住想,如果這樣一個男孩子出現在她們學校,立刻就會被評為校草吧?現任校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喂!」元上陌拿筷子敲敲她的碗,「發什麼呆?快趁熱吃,暖暖身子。」

  「哦哦。」

  麵條潔白,蔥花碧綠,雞蛋鮮嫩,肉絲也很香,冷夜裡吃到這樣一碗麵,真是令人感到溫暖。

  天亮前元上陌把桑桑送回家,隔著一面牆,桑桑把身上披著的長袍交還給他。

  黎明前的黑暗,空氣像是被墨汁染過,黑憧憧沒有一點光線。然而就是這樣的黑裡,桑桑胡服上的錦緞光芒隱隱,一閃一閃,映亮那對秋水一樣的眼睛,在黑夜裡似兩點燭火,溫暖、跳躍、明亮,如果可以輕輕觸摸,那指尖也會被她溫暖吧!

  「喂……」

  趴在牆頭的元上陌忍不住出聲,喚住正要進屋的桑桑。

  「幹什麼?」桑桑壓低聲音問。

  元上陌卻又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

  那眼神……他又用這種眼神看她,沒來由讓她不自在,她道:「有話快說,天就快亮了。」

  「沒什麼。」元上陌說,揚了揚眉,「你穿這身衣服挺好看。」

  說完,他就躍上了馬車,不見了蹤影,只留這句話,輕輕迴盪在有些冷的黑夜裡。

  原來這傢夥也會說好話!

  桑桑笑了,回屋的時候,特意點上燈,照了照鏡子。

  鏡子裡的人,雙頰暈紅,眼波如滴,胡服華麗精巧,很貼身,更顯出身姿的窈窕。

  是很好看,很美麗。

  但這美麗不是她的,是尚良言的。

  「良言、良言……」她輕聲喚,已經好些天沒有「見」到良言了。

  沒有回音。

  良言聽不到嗎?還是不願意出現?

  良言的言談裡,總透出一股淡淡的寂寞之意,彷彿都一切都很倦然,桑桑有時真她不願意再回來了。如果她不「回來」,自己怎麼「回去」呢?

  呀,她差點忘了她是要回去的,可以抓緊還在這裡的時間,好好跟著元上陌逛一逛,也不枉來晉朝一趟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6-29 23:11:05

第5章(1)

  任宣送走一個病人,整理好醫箱,正準備出門,忽然聽馬蹄聲響,馬上人錦衣華服,在院子裡下馬。

  「上陌?」任宣意外,「夫人說你不舒服,剛派人來找我過去給你看病,你到底哪裡不適?」

  元上陌眼睛有些浮腫,佈滿血絲,整張臉有種不正常的灰白,他打了個哈欠,很疲倦地揉揉眼,「沒什麼。只是這些天熬多了夜,讓我睡一會兒。」說著便往裡去,滾到床上,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往下沈,要沈進夢鄉。

  「你來我這裡,就是為了睡覺?」

  「要在家裡睡,我老娘又要問這問那了。躲到客棧睡,還是被她知道了,看,都來找你了。我只有到你這兒睡了,你可別告訴她。」元上陌困死了,翻了個身,整個人深深陷進枕頭裡,閉著眼睛道,「好了,任宣,不用診脈不用開藥,只要讓我好好睡一覺就行了。」

  話音才落地,他的呼吸就平穩悠長起來,進入睡鄉。

  這一睡,一直睡到晚上,任宣點起燈燭,元上陌迷濛地睜開眼,「什麼時辰了?」

  「亥時了。」

  元上陌一骨碌爬起來,「糟,晚了!」

  「什麼晚了?」任宣把他位到椅子上坐下,不由分說搭住他的脈門,診聽片時,皺眉道,「難怪夫人憂心,她看你面色浮腫,精神恍惚,還以為你遇上什麼吸陽氣的妖怪了。」

  元上陌失笑,「你也信這個?」

  「但你氣血虛浮,肝火內燥,你有幾天沒睡了?」

  「都沒怎麼好睡,今天算睡得最長了。」

  任宣奇道:「那你是晚上都幹什麼去了?」

  這話一問,元上陌笑了,這一笑,彷彿抹去了臉上所有的疲色,整張臉都發出光芒來,「我們這麼好的兄弟,我也不瞞你,但是我老娘問起,你可要替我保密。」

  任宣點點頭,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可以令他這樣興奮。

  「我每天晚上都去尚家。」

  「尚家?」

  「帶良言出去玩啊!」元上陌揚眉道,「你知道就她那個脾氣,被你姨父關著不讓出門,弄不好就要悶出毛病來。白天我不想驚動人,就晚上帶她出來。」

  任宣震驚,「你每晚帶她出門,整夜不歸?」

  「放心,天亮前我就把她送回去,現在尚家沒一個人知道……喂,任宣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沒、沒什麼……」任宣強笑一下,「表妹她,願意跟你出來?」

  「我要去晚了一點,她還要等得不耐煩呢!」元上陌道,分明是抱怨的語氣,笑意卻忍不住露了出來,「我得走了,她發起脾氣來可不好對付。」

  「上陌——」任宣喚住他,燈影下神色變幻,內心掙扎,卻仍然忍不住問,「你們……晚上去哪裡?」

  「賭坊。」

  「賭坊?!」任宣失聲道,「良言怎麼會去賭坊?!」

  「她賭得比我厲害!」而且常常輸,元上陌在心裡補充,看到好友震驚到快要暈厥的表情,他笑了,「呵呵,任宣,你不必再為她扯謊了,什麼溫柔嫻良,我根本不稀罕!我就是想要個可以玩得開心聊得痛快的妻子,有這樣的人做伴,一輩子都不會寂寞!」

  說罷,他快步出去,去赴這深夜的約會。

  桑桑的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她在牆腳下不停地來回走動,牆外有一絲兒動靜就忍不住張望,當然,隔著一面牆,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懊惱地踢走一塊石子兒,死元上陌,竟然遲到!

  就在這個時候,牆外響起馬蹄聲,接她的人來了。

  「這麼晚才來!我昨晚跟那個胖子約了今天晚上亥時開始的!」桑桑壓著嗓子表示不滿,忽然發現今晚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而不是馬車,「咦」了一聲,「今天騎馬?」

  「我就知道你這女賭鬼等不及了,沒空換車子,你就將就一下吧。」他把她扶上去,自己跟著上去,一抖韁繩,往賭坊而去。

  風冷冽,馬顛簸,桑桑的後背貼著元上陌的胸膛,隔著衣服彷彿還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桑桑的臉有點發燙,道:「我懷疑你是故意騎馬的。」

  「真是沒時間換啊!」元上陌叫屈,忽然發現她的臉發紅,眉眼立刻變了,笑嘻嘻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在變相地吃我豆腐!」

  「嘖嘖,你這女人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元上陌歎氣,原本想逼得她害一回羞呢,「不過你既然都這麼說了,我要沒點行動豈非豈不住你?」他的手搭上她的肩,桑桑往一邊躲,卻沒躲開,兩個人就這麼推推搡搡勾勾搭搭地進了堵坊。

  約好的那個胖子,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長得真是胖,都快抵上桑桑兩個人。菜鳥一隻。賭坊的許多人都要拉著他賭,想騙他的錢。

  桑桑也是不折不扣的菜鳥一隻,除非壓花,不然跟誰賭都輸得很慘,唯有碰上這個人,才算賭逢敵手——兩人都是只靠手氣不懂技巧的低級菜鳥——於是每次都約好一起。

  賭坊的人原本不願意眼睜睜錯失兩隻大肥羊,奈何元上陌坐在旁邊壓陣,也只好作罷。

  於是今夜桑桑又開始了賭逢對手之歡樂之旅。

  「元上陌、元上陌,今天我贏了哎!」

  桑桑興奮地舉著今天的收穫,遞給旁邊的元上陌看。元上陌沒有反應,原來靠著椅子睡著了。

  「元上陌!」她推醒他,「你真是越來越會睡了!這樣也能睡著!」

  元上陌猶打著哈欠,「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白天睡一整天?」

  「別告訴我你白天都忙著工作!」像這樣的富家少爺,除了玩樂,還不就是睡覺。

  元上陌沒好氣地笑了一下,也沒多說,接過她手裡的錢拈了拈,「嗯,夠我們吃兩碗麵了,還可以多加個雞蛋。」

  「沒問題!」桑桑豪爽地答應,「今晚我請客!」

  面上來了,熱氣騰騰。

  靠著風爐,暖融融,元上陌的睡意又襲來了。

  下午在任宣那兒睡的一覺,好像是把所有的瞌睡蟲都勾引了出來,前幾天明明更疲倦,都沒有這麼渴睡。

  他覺得只要把頭擱在桌面上,立刻就能呼呼大睡。

  桑桑看他筷子插在碗裡,手壓著筷子,下巴擱在手上,上下眼皮像是在打架。

  「喂……」她敲敲他的碗,「你真的這麼困?白天都幹什麼去了?」

  「去客棧、去布莊、去酒窖……」他的眼睛勉強撐開一條縫,口齒開始不清,「你以為我不用做事的……元家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不做誰做……」

  「你真的沒睡?」桑桑又吃驚又詫異,「那你還整晚整晚帶我出來玩。」

  「我要不帶你出來,你悶得住嗎?」元上陌道,「誰叫你要裝瘋?不然我帶未婚妻出門何必要偷偷摸摸趁晚上?」忽然他睜開眼睛,正色起來,「良言,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裝瘋?到底你有什麼難處?告訴我,我幫你。」

  燈籠的昏黃光線下,他的臉色有點憔悴,如果仔細一點,可以看到很明顯的黑眼圈,和怎麼遮也遮不住的疲倦。

  然而她一直都不是仔細的人,尤其是對元上陌。

  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笑得太囂張,後來又知道他就是導致任宣和尚良言不能在一起的關鍵人物,更是覺得他礙眼。

  直到他看出她裝瘋,帶她出門,元上陌在她的心目中,才從想像中的敵人變成朋友。變成那種吃喝玩樂的朋友。所以在這樣的人面前,她非常放鬆。相較於在尚家的寂寞,以及在任宣面前扮演尚良言的拘束,她更喜歡跟元上陌在一起。因為唯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路桑桑。

  然而看著面前這張因熬夜而顯得憔悴的臉,她忽然希望自己就是尚良言。

  如果她是尚良言,年底嫁給他,夫妻兩個要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不用這樣偷偷摸摸,他也不用這麼辛苦……

  不、不,怎麼可以這麼想?桑桑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你忘記了尚良言和任宣嗎?你只想到你自己?而且,你不打算回去了嗎?!什麼嫁給他,怎麼可以?!

  她胡亂拍打自己的臉,要把這可怕的念頭趕出去。

  「良言?」元上陌拉住她開不斷拍臉的手,「你幹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桑桑趴在桌子上,勉強道。

  「既然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元上陌看著他,眸子裡有一種非常透徹的清亮,「只是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幫你的。」「要你退婚,可以嗎?」

  「什麼?!」清亮誠懇的神情立刻不見了,轉瞬被暴怒取代,元上陌咬牙道,「你知不知道好歹?還是你腦子有問題?我到底哪裡不好?你再說這種話,我可不客氣了!」

  「我就隨便一說,你那麼大聲幹嗎?」桑桑悶悶道,「吃你的面吧。還有啊,明天你好好睡一覺吧,不用陪我了。」

  話雖這麼說,然而睡足一個白天醒來的桑桑,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念頭還是元上陌今晚什麼時候來接我?

  隨後才想起,已經說了今晚不出去的。

  覺已經睡足,再睡也睡不著了,長夜漫漫,冷月無聲,院子裡鬼影都沒有一個,桑桑披著被子坐在台階上發呆。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吟月的詩句流傳下來?因為古代的人若是失眠,除了看月亮,再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啊!

  多安靜。可以聽到遠遠的狗叫聲,馬蹄聲,還有搞錯了時間的雞啼,也許是下了蛋的母雞?母雞和公雞叫起來有什麼區別嗎?

  馬蹄聲漸近,像是往這邊來。還有深夜出門的路人嗎?

  馬蹄聲在牆邊停下。

  桑桑忽然意識到某個可能性,猛地轉過頭,盯著那面牆。

  牆頭冒出一個人。

  長長的飛揚的眉,明亮的眼。

  看到她,還露出一個笑容——總覺得有些囂張的笑容。

  「元上陌……」桑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是她眼花了嗎?

  「小夜貓,晚上睡不著出來看月亮?」他走近,含著笑意,低聲問。

  「你怎麼來了?」桑桑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角,以確定這不是幻影而是真實,「不是告訴你不要來嗎?」

  「唔,今晚不來,以後你可能都看不到我了。」

  「說真的呢,你回去睡覺吧,我坐坐也就睡了。」

  「誰騙你,我明天要去京城了。」元上陌看著她,裹著厚厚的被子更顯得她的下巴特別尖,眼睛特別大,水光瀲灩像是映出一片月光,他忍不住把手搭上她的肩,輕輕將她往自己懷裡帶,「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你要走了?」心裡有異樣的滋味,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撕扯,有些緊,有些疼,「會回來嗎?」

  「當然要回來,我還要回來娶你呢!」元上陌笑著說,聽出了她話裡面的不捨,深心底處,有一種很輕柔的觸動,他的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桑桑發現今夜的路線跟往常不一樣,問:「我們去哪兒?」

  「我家。」

  「你家?」桑桑不解,「你家有什麼好玩?」

  「嘿嘿,到了你就知道了。」

  元家的院子比尚家還要大。兩人照樣是翻牆而入,不想驚動人。

  月光如水,明亮而冷冽,元上陌的手溫暖而乾燥,拉著她穿過迷宮似的宅第,兩人貓著腰,賊一樣來到後院。

  那兒有個小房子。

  元上陌掏出鑰匙,打開門。

  「撲啦啦」的聲響,黑暗中有什麼東西迎面撲來,桑桑面前有勁風拂過,嚇得幾乎要喊出聲。

  元上陌連忙摀住她的嘴,「別喊,是白兒。」

  桑桑這才看清元上陌肩上停了一隻大鳥。

  「白兒?」

  「這是海東鶻,我在京城的時候從一個西域人手裡買來的。這種鳥兒鼻子最靈,即使是千里之外,也能循著味道找到主人。」元上陌走到月光裡,把肩上的鳥兒亮給她看,「把手伸出來。」

  桑桑伸出手。

  「讓它聞聞。」

  「它不會咬我吧?」

  「怎麼會?」

  得到這個答案,桑桑把手伸到它面前。這是一隻有點像貓頭鷹的鳥,不過頭和眼睛沒那麼大,看起來像老鷹更多一點,但是感覺又很溫馴,遍身的羽毛都是白色,這又有點像鴿子,不過當然沒有長這麼大個的鴿子。

  她起先只是把手放在它面前,它的頭一伸一縮,好像在聞味道的樣子,好可愛,她乾脆把它抱過來。

  「它叫白兒?還不如叫小白。」桑桑直接想到了蠟筆小新。

  「那就叫小白吧。」

  「這麼好說話?」桑桑偏頭望向他,他站在月光下微笑,奇怪!今天晚上的元上陌,笑起來一點兒也不囂張,反而有點……溫柔。

  「因為從現在起,它就是你的了。你想叫它什麼,就叫它什麼。」

  「送給我?」桑桑吃了一驚,「我可不會養鳥。」

  「它吃得很簡單,用新鮮的肉拌菜葉就可以了。」

  「它雖然很可愛,可是,我養它幹什麼呢?還是你留著繼續養吧。」

  「讓你養你就養!」

  這男人的溫柔和耐性就像沙漠裡的水源一樣稀少,不僅難得一現,而且很快就會被壞脾氣掩蓋,他從她懷裡把白兒搶了過來,道,「你不養,我怎麼跟你聯絡?」

  「跟我聯絡?」

  「我這一去,至少一個月,難道你不認為我們應該通通信嗎?」元上陌皺著眉,白了她一眼,這個女人,對於感情真的很遲鈍。

  「可是我的院子裡並沒有這樣的空房子關它……」

  「我關著它,是隔絕它聞到其他人的氣息,一隻海東鶻,一生只能記住兩個人的味道。現在他記住了我們的味道,再跟別的人接觸也沒問題了。只是日子尚淺,回去之後,你剪一縷頭髮綁在它脖子上。」

  「是這樣……」桑桑點點頭,「好奇怪的鳥啊!」

  「現在我送你回家,你看著,它會跟著我們。」

  果然,他們往外走,白兒就跟著在他們頭頂盤旋。

  它飛翔的姿勢真是美麗,潔白的翅膀張開,幾乎沒有扇翅,就飛上了天空。

  張開翅膀的海東鶻,是天空的主人。

  元上陌把桑桑送到家,叮囑:「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你就可以寫信了。」

  「哦哦哦。」桑桑抱著白兒一個勁點頭,有這麼一隻寵物實在太帥了。

  元上陌翻身過牆,又想冒出頭來,道:「記得想我!」

  「哦哦哦。」

  寫信。

  紙筆攤在面前,桃兒也磨好了墨。

  我的神,除了小時候偷偷玩過外公的毛筆,她還沒碰過這些東西呢。一個字就寫得牛頭一樣大,占掉半張紙。

  重寫。她小心翼翼地只用筆尖。

  「你在幹什麼呢?還在路上吧?白兒會不會順利地發現你呢?萬一它找不到,我可就白寫了啊!」

  這麼寫行嗎?擡頭啊什麼的用不著寫吧?既然白兒只認得他們兩個人,那麼看到信就知道是她寫的了,又何必講那些虛套?

  而且要她文縐縐之乎者也,也太難為她了。

  於是她接著寫道:「跟你出去玩,給我帶來了相當糟糕的後遺症——夜裡睡不著,白天老犯困。看,現在給你寫信,我還一面想念我的枕頭。不過你應該比我更想念吧?你這些天都沒好好睡,又要趕路……」

  寫到這裡桑桑停下了,咬咬唇,心裡有小小的負疚,像是有根線扯在心上,牽得一肚子情緒理不清,她歎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寫。

  「對不住啊,我居然不知道你那麼累,還總是要你陪我。你趕路也不要太辛苦,我在這裡很好,你不用擔心。到那邊要好吃好喝好住哦,但是別進妓院。你要知道,萬一身上染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白兒就不認識你咯!」

  把信紙疊好,放進元上陌給她的銅管裡,然後把銅管系到白兒的爪子上,臨行前,她餵了白兒一頓鮮肉拌菜葉。

  看著白兒以極美麗的身姿飄然在清風之上,桑桑打心眼裡覺得,讓一隻海東鶻當信鴿,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一點。

  寫完信桑桑就耐不住困,睡午覺了。這個午覺一睡睡到了傍晚,桃兒端了晚飯來,托盤裡還放著個銅管。

  「咦,這不是白兒腿上的銅管嗎?」

  「大仙的神鳥飛回來了。我看上面有東西,就摘下來了。」

  「就回來了?」

  「大仙才睡不久就回來了。」

  「這麼快?!咳,桃兒,拜託你別叫我大仙好嗎?」

  「是,大仙。」

  桑桑暈一個。

  一邊吃飯她一邊把銅管裡的信抽出來。

  元上陌的信是寫在手帕上的,字跡歪歪扭扭,跟她差不了多少。

  「嘿嘿,原來這傢夥也是不學無術。」桑桑笑。

  我走出這麼遠才收到你的信,你的動作未免太慢了吧?早上幾時起來?分明很晚起床,居然又想睡。

  我抄近路,在月溪山,路窄且崎嶇,到處是山石,我讓夥計歇歇,順便給你回信。你知道此地的風光嗎?在我的右邊,山壁拔地而起,直插入天,非常高。

  白兒在旁邊的小溪喝水。你給它吃的東西裡面是不是加了鹽?以後可別這麼幹了。

  這封信是鋪在馬鞍上寫的,這馬老是亂動,實在影響我的筆力。不過你既然能寫出那種字,隨便我怎麼寫,你看到了都要喊一聲墨寶吧?呵呵。

  他最後寫道:「從來沒有這樣寫過信。不過良言,許多跟在你在一起做的事情,都是從來沒有做過的。你,如此特別。」飯碗擱在桌上,除了拆信時吃的第一口,再也沒有動過,桑桑的臉一直含著笑。想像他把手帕鋪在馬鞍上,而鞍下的馬不停地吃草、甩尾,或者踢腿,然後他一路貼在上面寫……呵呵,追著一匹馬寫信啊,真不容易。

  她看到最後幾個字,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忽悠往下一落,像坐過山車一樣的昏眩。肚子裡像是安了噴泉,泉水全灑在心上,說不出來的清悅。

  她連忙給他回信。

  笨啊,你難道不知道鋪在地上或者石頭上寫嗎?何必追著一匹馬跑?真是蠢到家了。

  還有白兒的口糧問題,我可沒有放鹽,大概是它飛得渴了吧,別什麼都怪我。你知道嗎?早上桃兒讓廚房準備鮮肉拌菜葉的時候,廚房的人偷偷問她,大小姐改吃這東西了?還一吃就這麼多?哈哈,笑死我了!

  至於睡,你就慢慢羨慕我吧!給你寫完信,我就睡了一覺,到現在才醒。不過我也夠意思啦,飯都沒有吃,就忙著給你回信。而且白兒的速度可不是蓋的,真是快啊!這封信送過去,沒準它又很快回來了。

  寫完,把紙捲進銅管裡,桑桑放飛白兒——簡直不比E—MAIL差啊!

第5章(2)

  寄完信,她才坐回來吃飯。忽然桃兒一臉笑意,道:「原來大仙也有心上人啊!還是仙人好,可以有這樣的神鳥傳情。」桑桑差點把嘴裡的飯噴出去,「心上人?!」

  「以前小姐聽到表少爺要來的時候,就是大仙這種神情。嘴上帶著笑,眼裡發著光……我剛才看著大仙,就像是看到了小姐說起表少爺的樣子……」

  桃兒的神情有些感慨,桑桑的臉色也漸漸默然。

  這些日子,她光顧著自己玩了。

  跟元上陌走得越近,讓元上陌退婚豈不是越發沒有可能?

  路桑桑,你不是說要幫尚良言的嗎?這樣子,怎麼幫她?

  桑桑的心漸漸發沈,一會兒元上陌的信來了,她不回了。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然而從戌時等到亥時,從亥時等到子時,從子時等到醜時,明月點一點點從窗子裡斜進來,照在床上,白兒卻仍然沒有回來。

  以海東鶻那神奇的速度,不可能到這個時候還回不來了啊!

  難道白兒找不到自己?這也不可能,又不是沒找著過?

  白兒找不到元上陌?更加沒可能,他養了它那麼久。

  那麼,會是什麼可能呢?元上陌出事了?不、不,他那麼大個人會出什麼事——但是他上封信說什麼?說他走山路,路又窄又崎嶇,還到處是山石!

  像是一根冰,一下掉進胸腔裡,整個人從裡到外激出一個寒戰,桑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去翻那封信。

  看到那幾句,心更懸起來了。

  還有峭壁高聳,那真是、真是一條很危險的路啊!

  眼前彷彿已經看到了元上陌跌落懸崖的慘狀,也許是馬踩歪了一塊石頭,把他掀翻……桑桑摀住臉,不敢想下去。只覺得整個心臟都收縮起來,心裡有個衝動,馬上去找他!

  然而怎麼出去?她是個瘋子,被看守起來,怎麼出去?!

  為什麼要裝瘋?為什麼要這樣限制自己的自由?好悔好恨,一顆心似被貓爪輕撓,滴血般地心急火燎。

  桑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挨到天亮的。天一亮,立刻梳頭穿衣服,才洗了臉,桃兒道:「表少爺來了,正在大廳跟老爺聊天。」

  任宣!他可好久沒來了。他沒來,良言也好久沒有聲音了。

  好一陣子不見,任宣清俊一如往常,只是眉宇間的憂鬱氣息,似乎更重了,望向桑桑的目光,像是穿越迷霧而來。

  「表哥。」桑桑一邊低眉垂首打招呼一邊趕緊喚良言。

  良言一直沒有反應。

  任宣問:「你的氣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

  昨晚一夜沒睡,氣色當然好不起來。桑桑想到了元上陌,忍不住望了望院外的天空。

  依舊沒有白兒的影子。

  一定是出事了!白兒不可能一個晚上都飛不回來!

  任宣見她臉上有焦慮之色,問道:「良言,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沒什麼事。表哥你好久沒來了。」

  任宣沈默,喝茶。如此清俊的男子,喝起茶來的動作也是舒緩非常,令人賞心悅目。末了,他低聲問:「我聽說……你時常同上陌出去?」

  啊?他知道了?這個,這個該怎麼說?如果是尚良言該怎麼說?

  「是……偶爾會出去一下……」桑桑乾笑一下,忽然又覺得這完全不符合尚良言的風格,連忙收斂起神情,頓了頓,低聲道,「表哥是在關心我嗎?」

  呼,這句話比較合格吧!幽怨,應該是幽怨的!

  「上陌接連熬夜,身體吃不消,元夫人擔心他撞上邪,才讓他去京城的。」任宣望著她,目光清逸且憂傷,「你們……你們再過兩個月,就是夫妻,其實,不必急在一時……」

  「你是為這個來的?」桑桑脫口而出,詫異,「難道我跟元上陌出去,你一點也不在意嗎?」

  任宣「霍」地擡起頭。

  桑桑差點咬到舌頭,連忙摀住嘴。

  便在這時,一道潔白身影自天空盤旋而下,落在桑桑面前。

  「白兒!」驚喜之下,桑桑「霍」地站起來,抱著它,「你怎麼才來?!擔心死我了!」她飛快地解下它腳上的銅管,這回塞得很實,看來寫了不少。

  「這傢夥……」害她擔心一個晚上,桑桑很想罵一聲,可是手裡拿著信,鼻子卻有點發酸。

  耳畔響起任宣低低的驚呼:「海東鶻!」

  「啊!」桑桑再一次摀住自己不聽話的嘴巴,一看到白兒,她又驚又喜忘了任宣還在旁邊了!

  「是上陌寫來的信嗎?」任宣看上去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讓桑桑有種扶一扶他的衝動,他直直地盯著白兒,顫聲道,「這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鳥,一生只能夠為兩個人所用……上陌得到它的時候,欣喜若狂,說元家的生意遍及大晉上下,正需要這樣的靈鳥來傳遞信件……現在,他竟把它給了你……」

  說到這裡,任宣閉了閉眼,桑桑有種錯覺,覺得面前這個有些憂傷有些清瘦的男子,彷彿就要倒下去。然而他沒有,他睜開眼,望向桑桑,眼睛裡有一貫的溫柔,更多的,卻是絕望,連帶著眸子,都變成灰濛濛的。

  「好、好……良言,很好……你們兩個,終於……唔……」他掩住口,卻有一縷鮮紅從指縫間流出來。

  桑桑幾乎嚇呆了,「你怎麼樣,怎麼樣了——桃兒、桃兒快去請大夫!」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任宣低低地一笑,鮮血還掛在嘴角,整個人有一種無以言傳的淒艷,「我該走了,我在這裡流連得太久了……」

  他顫巍巍地回過身子。

  桑桑的胸腔爆發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這樣強大的痛楚,遠遠不是任何肉體上的傷痛可以比擬的。那感覺,就像是心肝脾肺活生生被人捏碎!

  那不是她的痛,她從來沒有那樣痛過。

  那是良言的痛。

  桑桑捂著胸著,從牙縫裡吸了一口冷氣,這疼痛竟是不能支撐的,「良言,你來,求你自己來……我知道你在,你來!」

  耳畔像是傳來了誰的歎息,桑桑眼前一黑,整個身子一空。

  院子還是這個院子,清俊的少年帶著微顫的步子緩慢離開,美麗的女子望著他的背影,眼中流下淚。

  那是任宣,那是尚良言。

  桑桑終於看到了尚良言,不是銅鏡裡模糊的鏡像,而是真實的良言。

  那五官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一樣,但又絕不是自己的。

  那細長的眉、那秋水般的眼、那尖尖的下巴、那哀切的神情……尚良言的靈魂,給這樣的五官帶來的驚絕的淒艷,宛如最後的晚霞,美得讓人心碎。

  美得,讓人願意用生命去換她的淚。

  也看到了任宣,他的臉色如死一般蒼白,緩緩地拖著僵直的步子,緩緩地拭去嘴角的鮮血,他的眸子是灰色的,沒有一點生氣。

  他好像已經死去。

  「良言!叫他停下!留下他!告訴他你喜歡的是他!」桑桑大聲道,「快告訴他啊,快救救他啊!你看不出來,他的心都快要死了嗎?!」

  尚良言只踏出了一步,便生生止住,無聲地流淚,牙印深深地嵌進嘴唇,像是要把所有無能為力的愛情都化作眼淚流出。

  桑桑的心似被緊揪,大聲道:「任宣!任宣!任宣!她是愛你的!是愛你的!你快回頭看看啊,只要你看一眼,你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你!」

  任宣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對他來說,只是一團空氣。

  桑桑力竭地抱著頭,蹲在一邊,哭出了聲。

  她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這樣痛苦的別離。痛苦得,連她只是旁觀也覺得快要窒息。

  「桑桑……」

  良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桑桑擡起頭。

  「我走了……」

  「你不能走!」桑桑驚恐,「你快去找任宣!」

  「我和他之間……原本就是不該……」良言的聲音輕極了,好像快要隨風飄散,「桑桑,拜託你,代我嫁給元上陌……」

  「不不不!你要嫁給任宣!你要嫁給任宣——」

  然而她還沒有說完,尚良言的身體忽然產生一股極大的吸力,桑桑完全不可抗拒,彷彿一閉眼之間的黑暗,再睜開眼時,她已是「尚良言」。

  臉上還殘留著良言的淚痕,嗓子還覺得乾啞,桑桑一咬牙,往院門而去。

  守門的家丁攔住她,「大小姐,請回屋靜養。」

  「靜養個鬼!」桑桑尖聲叫道,「讓我出去!」

  她要去找任宣!

  要幫良言找回任宣!

  家丁彼此間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把桑桑架回來。桑桑拚命掙扎,明知道自己越是這樣,他們越以為自己是發瘋,可是血液裡面有什麼在沸騰,燙得她連骨髓都快要燃燒起來。讓她瘋吧,讓她瘋吧!她就是一個瘋子!

  桑桑被放在椅子上,因掙扎得太厲害,家丁不得不動用了繩子。

  桑桑叫得聲嘶力竭,嗓子干了,力氣也沒了,桃兒悄悄替她把繩子解了,「大仙……」

  「我不是什麼大仙……」桑桑倦極,「你見過被人綁起來的大仙嗎?」

  桃兒歎了口氣,替她倒來了杯水,悄悄退下。

  屋子裡安靜極了,隱約可以聽得到白兒扇翅的聲響。

  這寂靜的聲響,讓桑桑想起了元上陌的信。

  信紙卷在一起,很厚。

  我說怎麼白兒來得這麼晚,原來你又睡了!你是豬投胎的嗎?除了吃和睡還會不會別的?

  只看到這一句,桑桑的眼淚忽然掉下來。

  他說話的聲音、囂張的笑容,彷彿就在眼前。

  在這樣倦極乏力的時候,她好想撲在他身上大哭一場。

  我已經到了客棧,今晚住在南陽。掌櫃問我晚上吃什麼,我說吃羊腿。就是你拿起來啃著吃的那種羊腿。呵呵,我發現,這羊腿啃著吃的味道也不錯。啃羊腿的時候,我就想到你吃得滿臉是油的樣子了。所以勸你以後別啃了,因為那模樣實在太難看了,哈哈!

  寫完本來想讓白兒給你送去的,可是我算了算,到你那兒估計也是大半夜了,算了,萬一你看到我的信,心情一激動,一夜睡不著可怎麼好?我想想還是晚點再送吧。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寫點,反正我一時還不想睡,閒著正沒事。

  我來跟你說說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時期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緣故,我老娘不準我納妾不準我出遊。我老娘對你真是太好了,有時候我忍不住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沒準你才是她親生的女兒。

  聽說當年我娘和你娘,關係好得不得了,非要訂定兒女親家。於是我十歲的時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時你才七歲。下文定的時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見你。後來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沒有和你見過面。良言,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事讓我後悔的話,那就是這件了,為什麼我不早點見見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聽說你出門的時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寫到這裡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見面你渾身又是土又是灰,頭髮散亂,臉上髒兮兮,活像一個女叫花子。我當時就想,這就是我老娘口裡斯文溫柔的媳婦嗎?她還會撬窗子跳下來呢!

  然後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當時就一巴掌扇回去了。離魂症都是這麼治的,你醒來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氣得我,怨天怨地怎麼弄了個這樣的女人給我?

  生氣了吧?別生氣,生氣很難看。我說點讓你高興的。那天你們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請我去。我還奇怪是什麼事呢,結果一進去,就看到滿院子黃煙,而你懶洋洋地坐在中央曬太陽。

  我一直記得,那天太陽真好,好像要把人曬酥了似的。你就那麼半閉著眼,彷彿要被太陽曬通透了,雪白的裡衣,發著光。

  良言,你那時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會忘記。

  奇怪,明明一直沒有睡好覺,為什麼我現在還精神得很?雖然人在外面,還是很想駕著馬車到你牆下,接你出來。

  你賭錢的樣子很可愛,輸錢的樣子很可愛,你吃麵的樣子更可愛。知道嗎?每次賭完錢坐在攤子上吃麵的時候,總是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因為我知道,從今往後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直到死,坐在我面前和一起吃麵的人,都會是你。

  記得那個山谷嗎?在你之前,我沒有帶過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為我一直覺得,最美麗的東西要跟最心愛的人分享。可是你實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麼會這麼笨呢?我說了那麼一堆話,你居然一點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黴吧,誰讓我攤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頭不可。我也只好將就將就,娶了你這個笨女人了。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白兒現在從這裡出發,到你那兒,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樣子,如果你夠勤快的話,應該起床了,你可以一邊吃早飯一邊看信。這信可真夠長的,夠你吃兩頓飯的工夫了。

  差點忘了,白兒我在這裡已經餵過,到你那邊就別給它吃的了。這隻鳥跟你一樣笨,它有時候會撐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顫,手裡的信紙飄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撿,額頭抵住紅木的桌腿,涼涼的,冰著她滾燙的額頭。

  這麼多天來的相處,一個晚上的別離與憂心,有種奇異的滋味泛上心頭,熟悉又陌生。

  有些甜蜜,有些悲涼,讓人想流淚,嘴角卻又忍不住想微笑。

  這是她曾經感受過的,良言想起任宣時的心情。

  而今,這滋味自她心裡流出,轉眼遍及渾身血脈,每一個毛孔,都透出這樣甜蜜辛酸的氣息。

  這是否就是,愛一個人的滋味?

  你是否記得,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覺?

  桑桑第一次收到小紙條,是在初二的時候。具體內容快忘了,只記得最後一句是說「放學後我在校門口等你」。

  結果她有一個月的時間進出校門的時候都有點膽戰心驚,彷彿收到的不是情書,而是恐嚇信。

  然而元上陌的信,卻像是在她心上開出一朵爛醉的花,嫣紅如滴。

  腦海裡有無數個元上陌的影子掠過,惱怒的、微笑的、靜靜看著她的……他在吃麵的時候最安靜,有時一碗麵條也沒有動,只是坐在對面凝望著她。那時她只覺得他的眼神裡有說不出來的東西,讓她沒來由地有些心慌,臉上發熱。

  原來那種東西叫做喜歡。

  他喜歡她。

  桑桑的眼淚流下去,打濕了信紙,一團墨跡暈開,字都模糊了。

  她磨墨,攤開紙,筆懸在紙上,久久沒有成字,一滴墨落下來,落成漆黑的一團。像一滴飽滿的淚。

  窗外的光線西斜,天色暗了下來,屋子裡的桌、椅、床、帳、鏡都慢慢泅在黑暗裡。

  桑桑閉了閉眼,在最後一線光線裡,寫下兩個字。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6-29 23:12:58


第6章(2)


  桑桑依稀記得往元家的路,跑到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下人將她迎到廳上,她只想立刻衝進元上陌的屋子,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卻走出來,微笑道:「良言,是你?怎麼來了?」

  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親了,吸了口氣鎮定一下,不想讓她看出自己有異常,行了禮,「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麼事?他去京城了。」

  旁邊的下人道:「少爺回來了。」

  「他怎麼跑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說著,元夫人攜了桑桑的手往裡走,一面道,「聽說你上次出門碰上劫匪了?這世道,才太平了幾年又亂起來了。我們一家子才從京城搬過來,事多人亂,都沒顧上去看你……」說著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親切,手很溫暖,可是桑桑沒有力氣跟她敷衍聊天,只想快一點見到元上陌,再快一點!

  元上陌的房門關著。

  元夫人拍了拍門,道:「上陌快開門,良言來看你了。」

  屋子裡沒有動靜。

  元夫人向桑桑解釋道:「上陌這些天精神總是不大好,一到白天老是犯困,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現在可能在裡面睡覺——」

  「覺」字還沒有落地,桑桑忽然撲上去,踹開門。

  「夫人請恕我失禮了!」桑桑急忙道,隨即,將一臉震驚的元夫人關在了門外。

  才關上門的手還沒有從門上移開,下一秒,一隻手「霍」地把門打開,桑桑震驚地回頭,差點撞下元上陌的下巴。

  「退婚的事,怎麼能不告訴我母親?」元上陌帶著諷刺和一絲殘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你又何必跑這一趟?難道我自己不會說嗎?」

  「退婚?!」元夫人率先驚叫起來,「上陌你發什麼瘋?誰許你退婚?」

  「夫人對不住了!」

  桑桑扔下這一句,飛快地把門關上,拉下門閂,轉過身,面對元上陌。可是,一旦正視他那飛揚的長眉,以及那閃著幽光的眼睛,忽然之間,她一肚子的話,統統塞在了嗓眼,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還來幹什麼?」元上陌近乎凶狠地盯著她,整張臉就在她面前放大,咫尺之間,息息相聞,他咬著牙,眼中是冷漠而諷刺的神情,「你放心,不用你開口,這門婚事我自然會退——我怎麼會娶一心想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

  桑桑看著他,眼淚又要迸出來。她知道他的冷漠、他的嘲諷,都是裝出來的,他的驕傲和倔強不允許他把最深的痛處讓別人看見。那些傷口,只能自己躲在暗處悄悄地舔。

  她知道的,都知道!可是面對他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一眨眼,滿眶的淚都滾落到面頰上。

  「別在我面前哭!」元上陌煩躁地一揮手,「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眼淚……」

  一絲尾音消弭在空氣裡。

  消弭在她的唇裡。

  她輕輕地,吻了他。

  只一下,便鬆開。卻已夠動魄驚心。

  怒氣還來不及退去,驚異卻已經來襲,他的眼睛睜得極大,彷彿想要把她的靈魂看透。

  「上陌,請聽我說。」桑桑的聲音霧樣地飄散在屋子裡,「我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可能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我並不是尚良言,我的名字叫做路桑桑,來自一千多年以後的未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那輕輕的一吻,彷彿化解了他所有的防備和偽裝,元上陌整個人無力且疲乏,「我已經答應退婚,我已經答應成全你們,你不用編任何理由。」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請聽我說完。」桑桑含著淚,「尚良言被劫匪關起來的時候,一心求救,不怎麼為什麼,我聽到了她的求救聲,而且還附到了她的身體裡。別說你不信,就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剛開始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說我瘋了嗎?因為真正的尚良言,真的是很斯文很溫柔很安靜甚至很寂寞的女孩子,而我的舉止,在我的時代,可以被稱為活躍,但到了這裡,只能算是瘋狂了。只有你不認識以前的尚良言,所以你才看出我是裝瘋。是的,我的確有刻意地造成尚良言發瘋的事實,因為真正的尚良言心裡,愛著的一直是任宣。」

  「你可能完全沒有往這方面想,也可能是任宣隱藏得太好了,良言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反抗這場婚姻,我卻想幫她。我想,你一定不願娶一個瘋子的,到時一定會退婚,而任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她。這是我原本的安排。」

  元上陌看著她,眸子裡幽頭閃爍。

  桑桑只是訴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要隱瞞,不要誤會,信或者不信,喜歡或者不喜歡,都已經不重要了,是的,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傾訴的願望這樣強烈,恨不得把心剖開,讓他直接看個清楚。

  「後來,你帶我去山谷,晚上帶我出門,我玩得很開心。上陌,那些日子是我來到這裡之後,最開心的日子。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等你的馬車來。開始以為是自己被關得太久了,玩心太重,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喜歡。上陌,我喜歡你。在我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你。可是,我怎麼能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來喜歡你?怎麼能用別人的身體來喜歡你?無論是我對你的喜歡,還是你對我的喜歡,都不會有結果——」

  元上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

  額頭觸到他肩上的那一瞬,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眼淚被它牽扯,不由自主想落下來。

  「我的話,你信嗎?」

  「我信。」他的聲音低低地迴盪在她的頭頂。

  「真的嗎?」桑桑驚喜地擡起頭,觸到他的眼睛,「你真的相信我的話?有時候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真的。」他說。

  桑桑整個靈魂、整個身心都鬆了一口氣。

  只要你相信就好。

  哪怕最終不能在一起,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心裡湧著淺淺的甜蜜,淡淡的悲涼,桑桑閉上了眼睛。

  整個人都空空的,彷彿可以飄起來。

  「啊?」她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呼,竟是良言的聲音,忙睜開眼,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靠在上陌懷裡。

  那是真正的尚良言。

  而自己呢?什麼時候,她被這個身體排斥開了?

  回到身體裡的尚良言也很茫然,問桑桑:「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桑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閉了閉眼睛就這樣了。」

  以前她要「進去」或者「出來」,起碼都會暈一暈,黑一黑,而這次,卻沒有一絲徵兆。

  元上陌道:「我老娘聽到我說退婚,一定還在門外,我們去跟她說清楚。」說著,便打開了門。

  元夫人果然還在門外,臉含怒氣,「你們兩個,哪個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你看不出來尚良言已經病得不清了嗎?」元上陌道,「她早已經瘋了,只是尚家人的瞞著我們罷了。」

  「良言瘋了?!」元夫人大吃一驚,「怎麼可能?這不是好端端的嗎?」然而想到她剛才踹門以及關門的舉動,聲音又忍不住低了下來。猛然之間,元夫人擡起了頭,「不行!良言瘋了,你更加不能退婚!」

  「為什麼?!」

  「她瘋了,更需要人照顧!她娘去得早,他爹又不怎麼管事,你讓她一個人在尚家,豈不更可憐?不行,阿雲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托我照顧她,我不能對不起阿雲。」

  阿雲,大概就是良言的母親了。

  「可是難道要我娶個瘋子?」

  「一定要娶!」元夫人極堅持,「陌兒,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娶她回來,讓她住在元家,一生有人照顧,你可以娶侍妾,無論娶多少個娘都不說你了。」

  桑桑跌足,沒有想到居然栽在元夫人在這裡。

  「多謝慧姨。」良言眼眶發紅,向元夫人微施一禮,「我娘有慧姨這樣的朋友,一世也沒算白活。」

  元夫人又驚又喜,「看看看,她這不是好好的,哪裡瘋了!?上陌!我就知道是你的問題,你不想娶她是不是?良言哪裡不好?!」

  「良言蒲柳之姿,原本就配不上元公子。是上天垂憐才蒙慧姨疼愛,得以許給這樣的夫君。我心中感激得很。關於我的病,前陣子碰到劫匪,一直擔驚受怕,所以讓大家誤會了。」說著她向元上陌微施一禮,「公子,成親之後,我必孝敬公婆,謹守婦道,望公子成全。」

  元夫人頓時喜得眉開眼笑,拉著良言,道:「好好好,這麼好的媳婦,上哪裡去找?」

  桑桑驚在一旁跺腳,「良言,你要幹什麼?!你在她面前賣什麼乖?你越乖,她越不讓退婚啊!」

  元上陌也驚疑不定,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不是說要退婚的嗎?!

  良言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這眼神……這眼神……這眼神靜若秋月,寂似秋風,有一股無言的寂寞蕭瑟之意……她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眼神?!

  元上陌如受雷擊,猛然一震,指尖顫顫地指著她,「你、你不是她!」

  「你胡說什麼?」元夫人白了他一眼,「我看瘋的人不是良言而是你!良言,不要理他,他這陣子精神恍惚,老說胡話。走,跟我到屋裡去喝茶。」

  元上陌一把拉住良言,眼睛裡似已充血,「一個身子,真的能有兩個魂魄?你回來了,她呢?她呢?!」

  「上陌!」元夫人吃了一驚,「你沒事吧?」

  「不要退婚。」良言望著他,以無聲的口形說道,「想跟她在一起,就不要退婚。」

  桑桑在旁邊瞧得一清二楚,猛然間,她明白了!

  就像她想成全良言和任宣一樣,良言要成全她和元上陌!

  桑桑被這個事實驚呆了!

  「不可以——」桑桑喊,「你怎麼辦?任宣怎麼辦?怎麼可以這樣?」

  「我和任宣已經說好了。」良言對她微笑,「我跟他原本就不能在一起,而你們,你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可是、可是……」

  桑桑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身邊的人群慌亂起來,元夫人、元上陌以及下人們紛紛圍著尚良言。

  而尚良言,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就是自己以前跟良言說話的樣子,現在,只不過換了個個兒而已!

  元上陌急急地把她抱到床上。

  以前她也有過這樣的離魂症狀,當時被他一巴掌打醒了,他揚起手,目光落到這張臉上,居然,落不下去。

  一巴掌下去,會很痛吧……

  元夫人一叠聲吩咐:「快去,快去把任宣叫來!」

  任宣很快來了,查看了她的脈象,只說是一時疲勞,睡一會兒便無妨。元夫人這才放心,帶著下人們離開。

  任宣和元上陌守在床前。

  「她們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

  「任宣……你喜歡尚良言,為什麼不跟我說?」

  任宣的眼睛垂下去,「怎麼說?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你的未婚妻?」

  「有何不可?如果你一早告訴我,也許尚良言早就成了你的妻子。只要我抵死不娶她,我娘再生氣,也不能殺了我。」

  任宣沈默,片刻,道:「我……並不能肯定她是否同我喜歡她一樣喜歡著我……」

  元上陌也沈默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彷彿聽得見時光流逝的聲響,他輕輕地問:「你說,一會兒醒過來的會是誰?」

  「是路姑娘。」

  元上陌擡起頭,「你這麼肯定?」

  「因為我已和良言說好,此生已矣,來世再見。」任宣微笑,「上陌,你要珍惜。」

  床上的人輕輕睜開眼睛。

  在睜眼的一剎那,儘管還有些迷濛,眸子裡卻有一團跳躍的螢光。

  元上陌立刻知道她是誰,幾乎沒有說一句話,他握著她的手。

  桑桑靠著他,眼睛卻望著任宣,心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怔怔地看著,無言。

  「你醒來,我也可以走了。」任宣站起來,輕聲道,「路姑娘,謝謝你。」

  「謝我?」桑桑只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他們了,明明說幫他們,最後卻是自己佔據了這個身體。

  「如果不是你,我和良言也許永遠不能確知彼此的心意。」任宣道,說著,微微一笑。他原本就長得俊逸出塵,這一笑,簡直有如明月般的清輝,彷彿整個屋子都被他照亮。

  他一笑而去,背影頎長,眉眼清亮,是如此美麗的男子。

  桑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元上陌輕輕地從後面擁住她,低聲問:「你叫路桑桑?」

  「你其實並不信我的話,是不是?」桑桑問。

  聽到他震驚地問良言一個人的身子裡有兩個魂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根本沒有相信她。

  「這樣的事,如果沒有親見,我打死也不會相信。」

  「那你還說你信了!」桑桑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既然你還願意騙我,我就願意相信。」元上陌的臉,貼在她的發上,聲音帶著低低的迴響,震盪著她的心臟,「我當時想,就算你喜歡的是任宣,起碼在你騙我的一刻,我可以當做你是真的喜歡我。」

  桑桑忍不住又哭了,把頭埋進他胸前。整張臉都埋進去,好像恨不得把整個人都擠進他的胸腔裡。

  臉上沾著淚痕,貼在他的衣服上,面頰有微微的刺痛。不知從什麼起她變得這麼愛哭,心好像裝滿了淚水,一滴一滴,滲進他的衣服裡。

  「不要哭,桑桑。」元上陌感覺到她的背脊輕輕抽動,他握著她的肩膀,令她擡起頭來,眼睛望著她的眼睛,「從今以後,我們都可以在一起了。」

  這句話,帶著一種辛酸的溫暖。

  失而復得,令他可以不顧一切去珍惜眼前的人。

  是的,愛情是自私。任宣和良言可以為了成全他和桑桑而離去,而他的腦海裡,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讓桑桑離開。

  她不能離開,他不能放她走,如果她走了,他到哪裡再去找這樣一個,跟他賭錢跟他烤魚的人?世上又怎麼還會有第二個女人,能讓他如飛翔一樣快樂,又如死去一樣傷心?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6-29 23:15:09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6-29 23:16 編輯

第7章(1)


  婚期將近,兩家開始忙碌起來。

  而桑桑也開始約束自己的舉止,努力朝「尚良言」發展,外人看上去,彷彿正在康復中。尚知敬看了十分欣慰,下人們也慢慢開始願意接近她,只是桃兒,一天晚上問:「大仙,再過半個月就是小姐嫁到元家的日子了,大仙想出什麼好辦法沒有?」

  桑桑整個人都燥熱起來,不敢看她。

  怎麼說?告訴她,你家小姐成全了我和元上陌?

  「我覺得我很卑鄙。」元上陌來看桑桑的時候,桑桑忍不住這樣說,「我信誓旦旦要幫助良言,結果卻只顧著自己。」

  「不要這樣說。」元上陌原本帶笑的臉,驀然有些黯淡,「他們既然成全我們,我們就應該好好在一起。」

  他也是難過的吧!桑桑暗暗歎了口氣,心裡很清楚,一提到任宣,元上陌的臉色就會黯下來。

  「上陌,你說我們將來會怎麼樣?」

  「會生一堆孩子。」提到這個話題,元上陌的臉色才好看了點,「六個男孩子,六個女孩子。」

  「一年一個,你想弄一套十二生肖嗎?」

  元上陌揚了揚眉,「反正越多越好。」

  她真喜歡看他說話時揚眉的樣子,即使是顯得囂張也覺得帥呆了。就為了他這副神情,她也要把這個他喜歡的話題繼續下去:「哈哈,到時候抱孫子和外孫會抱到手軟的。」

  「抱到手斷才好!」元上陌說著,忽然抱起了她,在院子裡轉了起來,「將來那些子子孫孫,都在我手裡呢!這不是抱起來了嗎?!」

  桑桑連忙抱住他的脖子,頭頂是藍汪汪的天,轉得快,像是在飛,她貼在他胸前,心裡湧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想像著,生一堆的孩子,她和他的血脈融在一起,世世代代,永永遠遠,在這個地球上繁衍下去。

  這樣的想法,太誘人了。讓他們願意背負對朋友的愧疚,讓他們願意變得自私,只為這樣一刻,兩個人可以在一起。

  好容易元上陌停下來,兩人跌坐在草叢裡,都有些昏眩。桑桑半俯在元上陌身上,昏眩中看到彼此陽光下的臉,陽光是金色的,光線中有細小的微粒,落在地上,彷彿有細微的響動。

  時光都在身邊墜落,是如此的美好,可以讓我們,放棄一切。

  「哎呀,良言瘋瘋癲癲也就算了,你怎麼也陪著她一起瘋?」意外插進來的是尚夫人,美麗的面孔隱隱有氣急敗壞的神情,尚知敬在她旁邊,卻拈鬚微笑。

  元上陌拉著桑桑從草叢地爬起來,忽然看到她頭髮上沾上了枯草屑,伸手替她拈下來。

  尚夫人咳嗽一聲,道:「上陌啊,我家良言還沒有大好,你看,婚期是不是往後挪一挪?」

  「再往後挪,我也是要嫁給他的。」桑桑道,自從知道良言被劫是尚夫人指使後,對面前這個美麗又有些鋒利的女人一直就看不順眼,說著,又補充一句,「而且,無論挪到什麼時候,他娶的人都是尚良言,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女人!」

  尚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美麗的眸子裡有絲煞氣。

  這樣的眼神,讓桑桑心裡沒來由地一寒,這是良言內心深處對尚夫人的恐懼嗎?桑桑擡起頭,心裡湧起一個主意。她一笑,跑到尚知敬身邊,道:「爹,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哦,什麼事?」

  「爹你知道上次是誰指使人去把我劫走嗎?」

  尚夫人的臉色頓時一白,眼睛「刷」地望過來。

  尚知敬一驚,「是有人指使嗎?不是那些匪人為了錢財嗎?」

  這是元上陌當初告訴他的說法,元上陌沒有想到桑桑在這個時候把這件事說出來,在背後扯了扯她的衣裳。

  桑桑做了個鬼臉,低聲附在他耳邊道:「我別的不能為良言做,至少可以為她出口氣!」才說完,驀然又道,「不要!」

  極詭異。大家都見她方纔還附在元上陌耳邊細語,忽然又冒出這麼一句。她的神情一直是帶著一絲自得和興奮,彷彿是一眨眼,卻變成了一種急切和惶恐,她道:「不要說!」

  元上陌渾身一震,不用問,不用說,剎那之間,他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身邊的女孩子,眼眸寂寞如秋風,眉梢流瀉憂傷。

  這已經不是方才跟他一起在陽光中暢想未來生活的路桑桑了,而是尚良言。

  尚良言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身體裡,一時愣住。

  尚夫人冷笑道:「看吧,我就說她還沒有好!一個瘋子的話,老爺你又何必相信?」

  桑桑霎時被抽離到了身體之外,只見良言道:「爹,是我一時胡說,您不要放在心上。」

  「為什麼不告訴他?」桑桑不解,「她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你為什麼要包庇她?」

  「她的心裡也不好過。」良言道,「爹雖然娶了她,心裡惦著的,卻一直是我娘,這一點,尚家上下都知道。」

  「那就可以成為她折磨你的理由?」桑桑憤憤不平,「你難道沒有想過你落進那幫人手裡的後果?如果沒有我來,你會怎麼樣?她想害死你啊!現在又要把婚期往後挪,一定沒有安好心!」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尚良言會受折磨,路桑桑卻不會被欺負,對不對?」良言微笑,「好了,桑桑,你回來吧。」

  兩人一交流,身體便似空洞起來,元上陌知道這種情形,攔腰將她抱進屋子。

  床上的人悠悠地醒來。

  「良言,你怎麼樣?」

  「我沒事,爹。」

  尚知敬鬆了一口氣,尚夫人不願他在屋子裡多作逗留,拉著他離開。

  元上陌看著她,一時竟不敢相認。

  這一瞬,他竟看不出醒來的是誰。

  如果是良言,卻沒有那秋風瑟瑟的寂寞之意,如果是桑桑,眸子裡卻沒有那團螢光,整個人都變得十分黯淡。

  「你……是桑桑嗎?」

  「是我。」

  元上陌鬆了一口氣。

  桑桑瞧著他,眸子烏沈沈的。

  「怎麼了?」元上陌覺出不對勁,「是不是不舒服?」

  桑桑搖搖頭。

  「這樣子是不是會很累?你要不要睡會兒?」

  桑桑只是看著他,忽然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

  有什麼東西滲進衣服,滲進背上肌膚,溫熱一片。

  元上陌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嗓子不自覺有些低啞,「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

  「沒有。」桑桑抱著他,不讓他回身,聲音裡有重重的鼻音,「只是,只是忽然不想讓你走。」

  「傻瓜,我沒有說走啊。」

  「今天可以不走嗎?」

  「可以啊,我中午在這裡吃飯。」

  「晚上也別走。」

  元上陌一怔。

  桑桑的聲音低沈而模糊:「晚上留下來陪我,好嗎?」

  為免流言,傍晚時候,元上陌離開尚家。天黑之後,再從院外翻牆進來。

  桑桑坐在床上,雙手抱膝。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只見眼底一片水光。他以她哭了,伸出手去,臉上卻沒有淚。只是很冷。他連忙握著她的手,她的手也冰涼,仔細一瞧,才見她只穿裡衣坐著。

  「你想凍死嗎?」元上陌低聲道,掀起被子整個地將她裹住,「我還以為等著我的會是軟香溫玉呢,誰知是塊冰疙瘩!」

  桑桑靠在他身上,低聲道:「以後手冷的時候,我會想你嗎?」

  聲音竟有些沙啞,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悲傷的氣息。

  冷意,似乎隨著她的手蔓延到元上陌身上,他心裡一緊,「桑桑,不要瞞我,出了什麼事?」

  「不管出了什麼事,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喜歡。」今夜的桑桑,看起來就像一團霧氣,彷彿一不小心,就要在面前消散,她低聲道,「我終於明白任宣和良言兩個人的話,只要我們彼此喜歡,不管有沒有結果,都已經足夠了。」

  「誰說我們沒有結果?!」為了不驚動別人而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壓不住聲音裡的一絲顫抖,元上陌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我們的婚禮已經開始在準備了!」

  桑桑沒有說話,閉了閉眼,彷彿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咳嗽一聲,輕輕推開了他。

  他有些詫異,然而在看到她臉上的神色後,猛然明白了。

  這已不是桑桑,而是良言。

  他立刻跳下了床,「對不起。」

  「我並不是有意……」良言的聲音裡有一絲苦惱,「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她……還在嗎?」

  「應該還在,你等一下,我讓她回來。」

  這一句說完,帳幔裡久久沒有動靜。

  元上陌的額頭上沁出冷汗。隱隱約約,明白了一個事實。

  「對不起……」良言頹然地道,「我找不到她。」

  冷汗,從額頭滑落,滴到地上,寂靜中,幾乎聽得到它在地上碎裂的聲響。

  他顫聲道:「她……不在了?」

  「不、不,她在。」良言連忙安慰他,「只是有時候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就像以前的時候,她喚我,我明明有跟她說話,她卻聽不到。你放心,她會回來的。元上陌,真對不起,我……」

  「尚姑娘,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你說。」

  「可以住到元家去嗎?」

  尚良言一怔。

  「我想二十四個時辰和她在一起,可以嗎?」他似說得十分艱辛。

  「你們還沒有成婚,我住過去,恐怕不太好……」良言想了想,道,「我可以住到表哥的醫苑去,就說在那兒治病,你也可以住過去。」

  元上陌點點頭,渾身冰涼,就如大病了一場。

  第二天,元上陌就以為良言治病為由,請尚知敬允許他安排良言住到醫苑去。

  尚知敬答應下來,元上陌往尚良言的院子裡來。

  走進院落,腳下虛浮,幾乎絆了一跤,身子前傾,他扶住柱子,喘息。

  現在走進屋子裡,他看到的人會是誰?

  尚良言,還是路桑桑?

  然而才踏進房間,她就撲進了他懷裡。

  他立刻抱住她,抱得那麼緊,生怕再鬆開時,面前的臉就換了一副神情。

  「桑桑……」嗓子含著一股酸澀,說話竟會成為一件吃力的事,「我接你到任宣的醫苑去住。」

  「我知道。」

  「馬車就在門外。」

  「嗯。」

  「我抱你出去,好嗎?」

  「嗯。」

  元上陌抱起她,經過院子時,桑桑忽然道:「上陌,帶我翻牆出去吧?」

  哪怕現在是晴晝朗朗,哪怕現在牆內牆外都是人來人往,元上陌卻沒有一絲顧忌,就像從前每一個夜晚駕車來接她一樣,抱著她從牆頭翻了出去。

  桑桑閉著眼睛,彷彿睜開眼時,眼前還是一片黑暗,而他們就在漆黑的街道上前進,整個世界如此安靜,好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桑桑,晚上我帶你去賭坊吧?」

  「好。」

  「你還想跟那個胖子賭嗎?」

  「也許他現在已經比我厲害了。」

  「那的確說不準。」他輕輕地一笑,「像你這麼笨的人,想不比你厲害還真不容易。」

  桑桑睜開眼,看到他的笑容,長長的眉毛已經要揚進鬢角里,挺直的鼻樑被陽光映照,好像會發光。她伸手撫摩他的頭髮、他的面龐、他的眼睛,每一處都是廣闊無邊的風景,縱使她用盡全力,也無法將全部的景色刻在心上。

  她閉上眼睛想,元上陌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呢?眼前映現的馬上是那對飛揚的長眉,還有那副囂張的笑容。

  任宣已經打掃出了兩個房間,元上陌安排下人去安置帶來的衣物與用具,任宣見到桑桑微微一驚,道:「你的氣色很不好。」

  「我沒事。」桑桑笑了笑,笑容有些乾澀,就像秋天的草,不知不覺間開始了枯萎,她道,「任宣,我可以請你幫個忙嗎?」任宣的眼神有些奇特,他微笑,「你說。」

  「我知道,無論我提什麼樣的要求,你都會盡力做的,對不對?就算不為路桑桑,也為尚良言。」桑桑看著他,道,「你跟上陌是好朋友,對嗎?」

  「對。」

  「一直都會是嗎?」

  「當然。」

  「如果他有什麼事……如果他難過,如果他不快樂,請你陪在他身邊,好嗎?」

  「陪在他身邊的,應該是你。」

  桑桑一笑,沒有回答。

  元上陌走來,道:「東西都安置好了,我帶你去逛街吧!你一直說沒有好好逛過街。」

  任宣道:「她看上去精神很不好,還是讓她休息吧。」

  「不,我們去逛街。」桑桑說著,拉著元上陌的手走出醫苑。任宣的視線一直追隨在身後,誰能說足夠就足夠,說放手就放手呢?看到愛人的模樣,誰的心裡能夠平靜得像完全沒有事情發生過呢?

  任宣,哪怕你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呵!

  陽光淡淡地照在臉上,桑桑擡起臉,微微瞇著眼,感受陽光的撫摩,輕聲道:「任宣他,很喜歡良言。」

  「是。就像我喜歡你一樣。」元上陌說著,深吸一口氣,臉上現出笑容,道,「你看,前面那條街,就是你當初跟藥發男子打架的地方。」

  桑桑也笑了,忽然一個眼尖,在人群裡看到一張眼熟的臉。

  「喂!」桑桑喚住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見了她,愣了一下,隨即轉身便跑。

  「喂、喂,你別跑!」桑桑追上去,拉住她,「你跑什麼?!這回又沒有男人藥發追你!」

  這個女孩子就是當初桑桑救了她,她卻只顧自己跑掉的那一個。

  女孩子居然渾身顫抖,道:「你……你今天沒有吃藥嗎?」

  「我吃什麼藥?」

  「你要是不吃藥,那天怎麼會去打那個人……」

  桑桑呆住了,「你以為我衝上去也是神志不清?」

  「難……難道不是嗎?」

  「我暈!我才不會吃那什麼破藥呢!我是為了救你啊,為了救你啊!結果你一個人跑得遠遠的,害得我好慘!我早就想,要是哪天在街上碰到你,一定要好好罵你一頓!」

  「真……真的嗎?」女孩子仔細看她神色,不像是藥發的樣子,頓時紅了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我以為你也是……恩人救我一命,恩人請受我一拜!」

  說著女孩子就跪下了,桑桑連忙拉起她,「別別,那天也是我自己要衝上,好了好了,沒事了。」

  「恩人請到我家裡坐坐吧?」

  桑桑沒想到她這樣熱情,連忙道:「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拉了元上陌就走。

  元上陌笑道:「你何必跑得這麼快?她也未必是真心要認你這個恩人,你看,她都不追來。」

  「我怕她以身相許要跟著我啊!」

  「你又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沒準她就是看你在我旁邊,要賴上我,然後打你的主意呢?」

  「唔,這也不無道理。像我這樣英俊瀟灑的人物,走到哪裡都會引人注目一些——哎……」鞋子上被毫不客氣地踩了一腳。

  桑桑得逞就跑開了,遠遠拉著臉皮道:「臉皮真是比城牆還厚!」

  元上陌追上去,「你別跑,有種別讓我逮著你!」

  桑桑豈能不跑?只是又怎麼跑得過元上陌?三兩下就被捉住了,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元上陌看著她,眼睛好黑好亮,彷彿有星辰在裡面閃爍,忽地,他抱住了她。

  抱得那樣緊,她幾乎不能正常呼吸。

  「上陌……」她的額頭抵在他胸前,「我……」

  「我們吃飯!」元上陌驀地打斷她的話頭,往客棧去。

  第一道菜就是羊腿。

  「你要啃還是切?」

  「當然是切。」

  「其實我囑咐過他們,先蒸再烤,已經很爛了。」

  「是嗎?」桑桑啃了一口,果然。

  「我喜歡看你啃羊腿。」元上陌說,「我想,再不可能看到第二個女人在我面前抱著一條羊腿,啃得滿臉是油了。」

  桑桑啃羊腿的動作微微一頓,擡起了頭,眸子有些憂傷。

  元上陌已經偏過頭去,問掌櫃的:「打聽出來了嗎?」

  「她叫紅珠,今年十七歲,父母是在街市口賣菜的。」

  元上陌點點頭。

  掌櫃退開。

  桑桑好奇,「你打聽誰?」

  「剛剛喊你恩人的那個。」

  「打聽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元上陌往椅子靠,垂下了眼瞼,看不清神色,「以後多個人聊聊天。」

  羊腿香氣濃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汽像霧一樣在眼眸裡聚攏,她低聲道:「其實,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元上陌擡起眼,揚眉一笑,「我什麼都不知道。來,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來,好像餓足三天沒吃過東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進嘴裡。

  桑桑撲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撥亂酒杯,他拿酒壺,桑桑打翻酒壺,一時杯盤狼藉。

  桑桑渾身顫抖,淚凝於睫,只覺得一顆心臟似被貓抓,點點迸出心血,胸腔有無形的氣流在亂竄,四處奔突,到處都是窮途。

  元上陌的衣服潑上了酒,發上也濺上了,一滴一滴,順著額頭滴下來。

  他低著頭,胸膛劇烈起伏,眉毛壓得極低,幾乎擡不起眼。

  屋子裡極靜,像一根繃得極緊的弦,只要稍微在某處一用力,就要斷裂了。

  這樣的緊繃和壓抑,令人幾欲瘋狂。

  元上陌衝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滅頂吻住她,懷裡的人是一攤水,是一朵雲,是一陣風,是想留卻永遠也留不住的縹緲靈魂,他吻她,悲切而憂傷,自己的淚滴下來,落到她的面頰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盡全身力氣。那一刻心底有毀滅的衝動。說不出來的情緒,是恨嗎?是悲傷嗎?只想把這一切毀滅!

  一起死吧!以死亡來結束吧!

  這樣強烈的衝動,近乎瘋狂。她在元上陌的眼睛裡,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瘋狂,想毀滅一切,想破壞一切,想焚燒,想讓這世界一起陪葬!

第7章(2)

  「你要走了嗎?」元上陌喘息著問,眸子裡有暗無天日的黑,「你要走了是嗎?」

  「我已經沒有辦法待在良言的身體裡了。」桑桑痛苦地道,「她輕輕一個轉念,我就會飄開。上陌,我……我不能留下來了!」

  「嗬嗬嗬……」元上陌發出低咽的笑,更像是哭,「……蒼天在捉弄我嗎?把你從千年以後送來,現在又要把你帶走?」

  桑桑沒有辦法回答。也許,她真的像良言說的那樣,是上天安排來幫良言的,幫良言脫離危險,幫良言和任宣明白心跡,現在,她該走了,讓任宣和良言在一起。

  路桑桑,你不要只顧著哭,不要只顧著難過,良言都肯犧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她一樣?

  他們相愛了那麼多年,都可以含笑分開,為什麼,為什麼你卻不能放手?

  「上陌、上陌,我們不能這麼自私,這個身體本來就是良言的,我不可以佔用,更不可以用她的幸福來換我的幸福。」桑桑的聲音顫抖,然而心底,卻有某一處在隱隱鬆動,那樣強烈的毀滅慾望淡去了,她的臉貼在元上陌懷裡,低聲道,「就算我們在一起,你也會不安的。對不對?你只要一想到任宣,你就會難過的。這段日子我不能想到良言,想到她我就會覺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我寧願自私!我寧願卑鄙!」元上陌聲音嘶啞,「我寧願對不起任宣,寧願對不起尚良言——桑桑,我不願意失去你。我沒有喜歡過誰,我不知道一旦喜歡上就是把你種在了我心裡。現在,你要走嗎?你要把我整顆心都連根拔走嗎?」

  桑桑不能說話,所有的用來說服自己的道理,都在他這句話面來轟然瓦解。

  愛情就是這樣自私吧,就是為了和對方在一起,負盡天下人也無所謂吧?

  可是,如果這是老天爺的安排,誰能夠違抗?

  桑桑已經累了。

  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從心底深處生出來的疲倦,讓她甚至倦於呼吸。

  再也沒有力氣去面對這樣盛大的痛楚、無望和傷心,曾經的那些快樂一一展現在面前,一切就像昨天,可她連回憶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不要來這裡。

  不要遇見元上陌,不要愛上他。

  她只是個高三學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和煩惱都來源於高考,她不要這麼多愛,她承受不起。

  她想逃避。

  像是有一聲輕響,又彷彿什麼都沒有。她輕飄飄地,回頭看到良言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她自動離開了良言的身體,整個人彷彿在飄離,如羽毛一樣輕忽。

  「桑桑!」元上陌抱住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失去她的痛楚,已經經歷過一次了,然而這一次,卻依然強烈如昔。

  他要失去她嗎?要永遠地失去她嗎?

  他要如何去挽留一個千年以後的魂魄,要如何去挽留自己唯一的一次愛情?

  身體對良言的魂魄來說,彷彿有極大的吸力,她絲毫不能抗拒地回到了身體裡。

  「桑桑!」她喚,「發生什麼事了。」

  「我要走了。」桑桑答,「我好累,我要走了。」

  「你怎麼能走?你走了元上陌怎麼辦?」

  「良言,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已經沒有辦法待在你的身體裡了,如果我來,是老天爺的意思,現在,老天爺要我走了。」「那怎麼可以?」良言焦急。

  「其實這樣也好。我本來一直準備著回去的,我一直想我爸我媽。從什麼時候起我願意留下來了?對,是跟元上陌在一起的時候,我不那麼想家了。可是我真的留下來,真的一輩子不見我的爸媽嗎?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守著我的身體哭嗎?我的身體還在嗎?他們會不會已經當我死了?」

  桑桑嘮嘮叨叨地說著,心彷彿沒那麼痛了,渾渾噩噩。

  睜開眼睛的是良言。

  幾乎不用去分辨,元上陌立刻知道她不是路桑桑。

  他疲倦地站了起來,「我送你回醫苑吧。」

  良言默默地跟在他後面,默默地上了馬車,看到他的背脊彷彿受著無形的重壓,真擔心他會忽然倒下。

  他握著韁繩,忽然回過頭來,問道:「良言,你怎麼願意成全我們呢?兩個人不能在一起的滋味是這樣痛苦,你們,怎麼受得了?」

  「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也許是因為性格不同……」良言道,「我想你和桑桑都不習慣壓抑感情,如果要你們分開,你們的痛苦,會比我們強烈十倍。」

  「那你不會怪桑桑嗎?」

  「不會。」

  「可是我怪你。」他的聲音低低的,握著韁繩的指節發白,「我怪你,你把她引來,又把她趕走,你……」他驀然住了口,大口地吸著氣,「我、我……我不該說這些,對不起。」

  良言憂傷地看著他,「不要緊。說出來會好些。」

  他沒有再多說,一揚馬鞭,馬車不多時便到了醫苑,任宣正在替一個病人診脈,忽然看到她進來,那眼神、那風姿……他驀然站了起來,病人嚇了一跳。

  「她是尚良言。」元上陌道。

  說完,他逕自回了後院,整個人疲倦乏力,躺在床上。

  被褥一色全新,上午才搬來,他還準備在這裡多住幾天,哪怕剩下的時間不多,能聚一時,便是一時。

  然而到底能聚多久?

  他還可以看見她幾次?還可以跟她說幾次話?

  每一個問題,都切割著神經。

  她隨時都會消失,然而,他還有那麼多話沒有說,那麼多事沒有做——他「霍」地轉過身,衝到前院。

  「尚姑娘!」他望著尚良言,大聲道,「再借我一天時間,好嗎?」

  良言怔住,「怎麼借?我已無法離開這個身體。」

  「我有個辦法,只是,得罪了!」他一掌劈在尚良言後頸,良言軟軟地倒了下去。

  任宣吃了一驚。

  「我不會傷她,我只是要她暈一會兒,我……」氣息在元上陌胸中翻滾,不知該如何說才能讓任宣明白,「我只是……」

  「我知道。」任宣扶住良言,「希望,她可以醒來。」

  他說的她,是尚良言呢,還是路桑桑?

  在這個外人不能抵達的世界,只有尚良言和路桑桑。

  「他要你回去。」

  桑桑沈默良久,「良言,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我寧願躲在一邊,偷偷看著他。」

  「如果你不去,他會有多麼失望。」

  「良言,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好像隨時都會飄散,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

  「如果真的要走,就更要珍惜時間。」

  「我不敢面對他,我說不出再見。我不想在他面前慢慢消失,那會有多痛苦?!你怎麼可以跟任宣訣別?我一直以為自己比你有勇氣,原來是你比我勇敢。」

  「桑桑,你會明白,其實有時候,別離並不代表什麼。」

  「不,我不……」

  「你有沒有想過,多跟他說一句話,將來就多一句話可以回憶?你能忘了他嗎?不能。你會永遠記得他,你會把所有你跟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桑桑,去吧。」

  桑桑內心掙扎,她不知道怎樣面對他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痛苦,就這樣獨自一個人吧,渾渾噩噩什麼都不想。可是,元上陌的眉眼,彷彿就在面前;彷彿連手指,都有再觸摸他一次的渴望。

  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說一句話,多觸摸他一次,多一點記憶……

  桑桑的心,一下子栽了進去。

  睜開眼時,視線觸到了元上陌。

  一瞬間,元上陌已經知道醒來的是誰。他沒有說話,直接把她拉上馬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的聲音低低的,低到她的心尖裡去。

  「賭坊?」

  「不,另一個地方。」

  馬車轉了彎,行到一條街上。

  街邊臨河,是襄河。他曾經說過這裡有人放燈,結果卻沒有看到。然後,她在前面看到了一處燈紅酒綠的所在。

  似曾相識。

  桑桑一呆,「你要帶我去妓院?」

  「你不是想去嗎?」

  「你不是說,等我下輩子變成男的才帶我去嗎?」

  「哈!」元上陌仰天長笑,回頭望向她,眼角竟有血絲,「我下輩子會遇上你嗎?」

  桑桑的心,幾乎要滴血。

  馬車停下來,有美艷女子前來招呼,卻見他身邊還跟著個女人,不禁愕然。

  元上陌扔給她一袋金銖。

  女子馬上眉開眼笑,領著兩人進去。

  這就是桑桑當初極想來的妓院。熱鬧程度同賭坊不相上下,整個環境卻是天差地別。

  這裡香風緩暖,樂聲輕揚,到處是美酒美人。那女子將兩人帶到一處雅室,便含笑退下。

  屋子裡掛滿絲簾,佈置得溫馨而又香艷,空氣中有不知名的香氣。

  桑桑卻一肚子酸澀。越是柔情的環境,越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怕自己一開口,眼淚就要落下來。

  「你想來的地方,想不想逛一逛?」

  他的聲音那麼輕,他的眼神那麼迷濛,他一點也不像是平常的元上陌,平常那個囂張飛揚的元上陌到哪裡去了?

  「上陌……」唇一張,眼淚跟著落下,桑桑拚命忍住。

  他的手指點在她的唇上,「不要說了。無論剩下多少時間,都讓我們笑著度過。你看,樓下有人跳舞。」

  樓下有副高台,台上有三四個美人在舞蹈,樂聲悠揚,美人的媚眼與衣裙紛飛,她們看上去如此快樂,整個院子都充滿歡聲笑語。

  桑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撲到元上陌懷裡,那熟悉的氣息,更像是催淚彈。

  「我不該來……我不該來……」她哭得痛斷肝腸,「我們怎麼可以在一起?越在一起,我就越捨不得走啊!越捨不得,我就越難過啊!上陌、上陌,我好難過……」

  「要不難過,我有一個辦法。」

  桑桑淚眼迷離地看著他。

  「想我的樣子,想我們曾經在一起發生過的事情。」他伸出手,合上她的眼睛,輕聲道,「這是今天下午我想出來的辦法,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這些日子來的點點滴滴,這樣想著的時候,心就沒有那麼痛了。」

  他的樣子……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囂張的笑……他帶她去賭錢……他們去吃麵……

  她緩緩睜開眼睛。

  心怎麼會不痛,越想,會越痛。

  只是這痛,跟方纔那種整個肺腑都在抽搐的疼痛不一樣。這痛,像是在心臟上縛了一根細線,慢慢地收緊、慢慢地收緊,尖利的痛,伴著巨大的悲傷,汪洋如海,整個人被這些畫面淹沒。

  他看著她。

  桑桑忽然發現,這個時候的元上陌,竟有幾分像任宣。

  淡淡的憂傷掛在眉梢。

  並不是每個人生來就會憂愁的,他每一分的憂愁,細細攤開來看,都是經歷和傷痛。

  路桑桑,不可以哭,不可以在上陌面前哭啊,難道要留給他那麼多有關眼淚的回憶嗎?難道要他變得像任宣那樣憂傷嗎?

  不,元上陌,就要囂張地笑,挑著鋒利的長眉,眼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這,才是她的上陌!

  才是她喜歡的男人!

  他說要笑著度過剩下的時間,也是這個意思吧?如果注定要別離,為什麼不留給對方最美麗的笑容?

  桑桑用力地擦去了臉上的淚痕,擡起頭,大聲道:「你說的一點都不錯!我現在一點也不難過了!你也不許站在這裡看美女,跟我去賭坊,我們去找小胖,好好贏兩碗麵錢!」

  「好。」

  這一次,他說得分外用力。

  「不要坐車,我們騎馬。」

  他一笑,「你想佔我便宜嗎?」

  「怎麼?上次你佔了我的,不許我佔回來嗎?」

  元上陌笑著把她扶上馬,自己跟著上去,低頭湊到她耳邊,「敬請隨意呵。」

  馬兒撒蹄奔去,她耳墜上的熱氣還沒有散開。

  寒風吹過,不覺得冷,反而有種意外的凜冽,她大聲道:「上陌,我們快一點!」

  「駕!」

  風更大了,馬飛快地跑過街道,漆黑的路上少有人行,這個城市,這個世界,重新成為他們兩個人的。

  在這樣的速度裡,糾纏不清的傷痛遠去,整個人變得分外清明。眼耳鼻唇都變得敏感,身體像是已經透明,清楚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長街的寂靜、遠處的犬吠……

  風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他們彷彿要飛翔起來。他抱著她,她靠在他懷裡,那一刻,他們變成了一個人,只有一個心跳,只有一雙眼睛,他的感受,就是她的感受,她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

  他們在這一刻,變得平靜、坦蕩、清澈。

  中間沒有千年的歲月,沒有身體的隔閡,靈魂在上空輕輕纏繞,桑桑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她愛著身邊這個人。

  真正的愛,不是傷痛,不是折磨,而是歡笑與眼淚過後,心中的一片清明。

尾聲


  桑桑沒能贏小胖,在她沒有賭的日子裡,小胖已經進階為高級菜鳥,很輕易地贏了她這只中級菜鳥二十銖錢。

  所以路桑桑和元上陌,只能自己掏錢吃麵。

  麵攤邊上的燈籠,恆久地殘損,膩著一層油垢。

  麵湯恆久地溫暖,在冬夜裡喝這麼一口滾燙的湯,可以一直從咽喉暖到心窩。

  熱氣氳氤,看不清彼此的臉,只有盈亮的眼睛,透過熱霧,一閃一閃,亮如星辰。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這一碗麵的味道,你還會記得嗎?

  無論銘記,或者遺忘,都不要緊了。重要的是,歲月的洪流裡,有那麼一個晚上,有那麼一個人,坐在我的對面,吃一碗熱騰騰的面。

  天還沒有亮,元上陌問:「還想去哪裡嗎?」

  桑桑想了想,「那個山谷,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雖然那個時候,她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兩個人,一匹馬,往郊外去。

  星子冷冽,四野寂寂,空氣裡清冷的香氣,是樹木的芬芳吧?就是在這條路上,她疑心他這疑心他那,又是說上廁所,又是說大姨媽……

  一幕幕,隨著馬兒的前進被一一喚醒,彷彿還可以聽得到當初的聲音。

  桑桑的嘴角,掛著微笑;眼角,卻有淚意。

  不,不哭。路桑桑,不要哭。

  不要留給他眼淚,不要留給他憂傷。

  要留給他笑容。

  每當回憶停留到這個晚上,出現在他面前的,都會是你的笑容。

  山谷到了。

  黑漆漆看不清楚,但是已經聽得到河流隱隱的聲音。

  風很冷,明明是很冷的,身體卻不覺得冷,嘴裡呼出白氣,元上陌抱住她。

  星子在頭上,東方隱隱有些發白。

  「天快亮了。」元上陌說。

  「是啊,那天看晚霞,今天看朝霞。」

  「可惜,紅葉沒有了。」

  「明年會有的。」

  元上陌沒有接話,片刻道:「明年我還會來的。」

  紅葉年年如舊,可是人呢?

  不要緊。

  只要我坐在這裡,看著對面的滿是紅葉的山,我就會想到,有個女孩子,陪我在這裡烤魚,她還送過我一束花。

  我會記得她穿著裡衣束著頭髮的模樣。

  我會記得她啃羊腿的模樣。

  我會記得她輸錢的模樣。

  我會記得吃麵的模樣。

  ……

  十年、二十年,八十年,我都會記得。

  他抱著她,低聲問:「桑桑,你相信人有世生嗎?」

  「我相信有。」桑桑點頭,用力地點頭,「一定有。」

  「那麼,來生我再來找你。」

  「嗯!」

  那一抹青白,漸漸明亮起來,跟著一抹紅霞,如胭脂一樣染紅了天空。

  是朝霞。

  半邊天幕,紅彤彤的,雲霞在上面燃燒。

  霞光映紅了河水,映紅了已經蕭疏的山頭,恍惚之間,整個山頭都變紅了,就像深秋時候,生滿了紅葉一樣。

  真是美呵。

  就跟那個傍晚一樣。

  那個傍晚,他說:「我一直想帶個人來這裡,陪我一起烤魚,一起喝酒。」

  霞光越來越亮,太陽快出來了吧?

  然而她的身子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彷彿要飄起來。

  一點一點……她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離開良言的身體,像是風中的葉子,慢慢飄離。

  融融的霞光中,她靠在元上陌的肩頭,元上陌摟著她的肩。

  他們坐在草地上。

  他的側臉,在霞光中恍惚發著光。

  她走了……他沒有動,靠在他身上的良言也沒有動。

  良言,謝謝你,謝謝你沒有告訴他,我已經離開。

  這樣,他會覺得,是我在陪著他看朝霞。

  是我和他在一起。

  這樣,很好。

  身子越來越輕,似有吸力,迅速抽離,眼前最後留下一片霞光,以及,那熟悉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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