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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06:00

前言:

  說她是他的仇人吧也不是,
  畢竟把他變成人的是她;
  說她是他的恩人吧也不像,
  是她把那只逍遙自在的青狐變成了複雜的人類。
  她說跟在她身邊的話,
  什麼時候想「報仇」都很方便,
  可,所有新奇的事物還有她,
  都似乎讓他暫時放下了心中的「仇恨」——
  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啦!
  好吧,真要他承認也行——
  不就是在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
  剎那的悸動讓他現在不想這麼快放手?
  嘿嘿,那她是不是該好好謝謝他?
  以身相許是什麼玩意?不要行不行啊……  


楔子

  繁體「蠱」字,顧名思義,很多蟲子在器皿之中。蠱,在印象中通常和蟲有說不盡的關係。古文獻記載,蠱分多種:蛇蠱、金蠶蠱、措蠱、腫蠱、癲蠱、蜘蛛蠱、貓蠱、草蠱、羊毛蠱、針蠱、石頭蠱等等,名稱聽來,已覺不可思議。然而至今,蠱仍不能為人破解,是極為恐怖的古老傳說。  

  然而蠱不但恐怖,且異常神秘。因養蠱之人,自身與蠱緊密相連,互相控制,至死方休。若非有極為重要的理由,通常人是決不會走上養蠱一路。  

  蠱中流傳最遠的當屬金蠶蠱,據說金蠶外形如蠶而通體金黃燦爛。唐人說,其屈如指節,食故緋錦,如蠶之食葉。又稱食錦蟲。也有人說,每至金日,則蠱神下糞如白鳥屎,有劇毒,刮取以毒害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這裡談的,則是野狐蠱。  

第1章(1)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麼嗎?  

  就是一輩子活在悔恨中,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  

  晴朗的天空,突然掠過一片片厚重詭異的雲彩。疾風獵獵吹過,山林彷彿有生命的幽靈,嘩嘩亂響。滾雷劃過地平線,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電光如蛛網,交織在青灰色的天空上,掃過樹梢,一棵千年老樹應聲而倒。  

  老樹茂盛的枝葉掃落在地上,一道青色的影子躍起,閃電照進黝黑深邃的樹林裡,將它照射得異常清楚,那是一隻幼小的狐狸,尖臉上一雙慧黠的黑眼睛,絨毛蓬鬆,竟是非常罕見的青灰色。小狐狸飛身躍起,有著與它的玲瓏外貌完全相反的矯健形態,它瞬間躍過飛快倒下的一排老樹,順勢躲在佈滿青苔的老石下。  

  青狐雖然幼小,其實已經在森林中自由自在生活數百年,青狐一族一向是狐中異類,擁有無盡的壽命,狐族最優秀的潛質,卻無心向道,恥於為人,他們飄蕩在六道之外,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它一雙黑亮的圓眼睛困惑地看著天空,岩石斜出,底下有著小小的天然屏障,一點雨水也飄不進,但那股滲人的涼氣已經一點一點從靠地的爪子透進來。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情景,本是正午晴朗無雲的好天氣,突然變臉,厚雲遮住日頭,漆黑一片的森林比黑夜還要幽靜,雨水銀線一樣刷刷灑下,很快就潤濕了土地。  

  它曾經聽說過一個傳聞:當修煉得道的狐狸即將幻化成人形的時候,因為它改變了天地的規律,是逆天而行,天上就會降下天雷玄電懲罰它。如果它能夠躲過此劫,就可以變幻成人形。進入修煉的新階段。  

  人,據說是六道中最高的形態。  

  但它一點也不關心不在乎。成人有什麼好的?平地行走的四爪要分出兩爪放在胸前,只剩下兩爪豎著行走。它擡爪看看,這銳利能瞬間劃破獵物喉嚨的爪子會變得白白的細細的長長的,柔軟而無力。嘴唇變成薄薄紅紅的兩片,不能暢飲溫熱的血液,不能撕碎嫩肉。毛茸茸的身子會變成白斬雞一樣,光溜溜的,再在上面蓋塊布。人,真是奇怪,捨棄了保暖的絨毛,又要蓋塊布在身上,天寒時甚至會把動物的絨毛披在身上。  

  是自己沒有了所以嫉妒它們,要掠奪屬於它們身體不可或缺的東西嗎?  

  它不知道。  

  它從沒長時間思考過。那隻小腦袋從沒考慮過獵食,吃飽,玩耍以外的任何東西。  

  等等……白斬雞是什麼?它從沒見過。是白色的山雞嗎?味道一定很鮮美!或許是母親告訴它的吧。它的雙眼漆黑淡漠,即使想到母親,也沒有變化。因那是太模糊的記憶。好像隔著紗霧,看不清楚。  

  它小的時候,大概就是四五十歲的時候常常考慮這個問題。它的母親長的是什麼樣子?它涉過溪水時,曾俯身去看,水面上是毛皮光滑油亮神氣十足的小狐狸,母親或許和它一樣吧。  

  雖然母親很早就離開它。但它從沒怪過母親。青狐一向自由自在,獨來獨往。成群結隊,那是惡狼的行徑。

  閃電劃過天際,掃過千年老樹樹頂,鬱鬱蒼蒼的老樹帶著火花和濃煙轟然倒地,掃落旁邊一片小樹,呼啦啦倒塌一片。  

  青狐連忙縮緊身子,耷拉著耳朵,惶恐地看著外面。那棵老樹從它出生就一直存在在那裡,它一直以為它死掉了老樹還是會存活著,沒想到會先它一步離去。  

  倒地的樹叢中躍出幾匹狼。剛剛差點被壓死的它們,四處找尋著安全的場所。  

  黑暗中油綠的眼睛,如幽靈,死死盯住青狐藏身的岩石。青狐被數道綠光盯上。狼的眼神粘膩可怕,冰冷如蛇。青狐弓身,它不害怕,它渴望戰鬥!殺死一群狼,喝著它們的鮮血在森林中咆哮。來吧,來吧!  

  它躍出岩石,瓢潑大雨瞬間淋濕皮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它瞪著黑眼睛盯著敵手。  

  為首的狼沒想到一隻小狐狸如此大膽。躊躇片刻,便飛撲上去。青狐靈活地躲開,趁它撲到背後,撲到它的背上,就著背脊狠狠咬下去。  

  狼吃痛,狠狠甩身,其他狼群一起撲來。只見一隻青影上躥下跳,逮著機會就是一口。沒多久,幾隻狼身上都掛了彩。但狼並不退去,狡猾地圍成一圈。一躍到圈子裡和青狐周旋,片刻再換上另一隻狼。消耗它的體力。  

  青狐知道支持不了多久。但它沒有認輸逃跑的習慣。它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漸漸,皮毛上有傷,血水糾結著皮毛,滴落到地上,濺起水紅色的小水窪。  

  它的步子不穩,眼睛被血水蒙住,透過鮮血望去,一切都是血紅色的。  

  狼王蠢蠢欲動,引頸長嚎一聲,四爪帶力,撲到它的身上,就在它仰頭的瞬間,一箭飛射而來,正中它的頭頂,它低聲哀號著翻落下地,不再動彈。  

  狼群眼睛閃動著冷漠而詭異的光澤,全部望向箭射來的方向。  

  一人站在高高的岩石上,風雨在她的緊身玄衣上造成水浪般動盪的痕跡。她一雙冰冷的眼睛正直直看著狼群,以及被狼群圍攻的小青狐。  

  那是一雙堅韌、冷靜甚至是冷酷的眼睛。在那目光下,群狼有臣服的衝動。然後一狼嗷嗷叫著撲過去,它揚身撲上,身長幾有人高,尖嘴幾乎能觸到她的身體,尖牙即將撕裂她的衣服,同時還有身體,它已經能聞到血氣氤氳。

  她順手抽出身後的長劍,好像完全沒用力,隨手使出,狼的頭便和身體分開,咕溜溜掉在地上,打個滾,停止不動。

  兩隻狼,三隻狼……一起撲去……  

  青狐仰著臉看她,第一次見到人類的女子,是否人類女子都這樣強悍美麗?動作優美而有力,瞬間狼屍堆滿地,地上,小水窪裡,全是狼血。  

  剩下的狼低低號叫著離去。  

  她緩緩走向青狐,將已經失去知覺的狐狸很小心地摟抱在懷裡,手臂替它擋住風雨。它睡得很熟。

  她神色複雜地望著懷中的青狐,順手撫平柔軟的皮毛。長歎一聲,消失在茫茫雨霧中。  

  再次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團火。  

  金黃色的火焰跳動著,精靈一樣舞動著,青狐恐懼地縮緊身體,天性的恐懼讓它立刻要逃離熾熱可怕的火焰,一轉頭撞在什麼東西上。它停下,迷惑不安地觀察著自己的處境。  

  它被關在籠子裡了!  

  小小地,用樹枝搭成,很簡易的牢籠。它不安地徘徊著,喉嚨深處發出模糊的嗚咽。它要立刻跳出去!出去!它要回到森林裡,回到風雨中,被雨淋濕皮毛,對著紅嘴鳥嚎叫,嚇得它從枝頭掉下來。  

  它用頭撞擊著樹枝,它知道籠子不會很牢靠。它馬上可以恢復自由!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數不出多少下了,它額頭上的毛被撞塌了,出現很明顯的豎印子。  

  「你餓了?」  

  她走在迷茫的風雨裡,步子不急不徐,如同在煦日暖風吹拂下,閒步於百花絢爛的園林。如果有人類的男子在旁,會讚歎一聲,她行走時柳腰款擺,舉動優美動人。但這裡只有一隻焦躁不安的小狐狸。  

  她背負弓箭,手提著羽毛燦爛的山雞,雞身上插著長箭,很新鮮的味道,顯然是她剛剛打獵所得。

  她走進山洞,看著青狐,問:「你餓了嗎?」  

  青狐驀地躥身,頭狠狠撞在樹枝欄杆上,齜牙裂嘴。她面色如常,順手拔掉山雞身上的長箭,打開籠子,將它塞進去。就趁著那白玉般的手伸進籠子的一瞬間,它狠狠咬上去。牙深入肉,血順勢流出,沾滿它的唇角。  

  它腹內飢餓無比,連忙吮吸著新鮮美味的血液。  

  她說:「你不吃雞肉,反而比較喜歡我的血肉嗎?也罷,也罷。」  

  青狐從沒見過獵物馴服不動讓它啜飲鮮血,通常它們會劇烈的掙扎,直到被咬斷脖子。啊,現在它自己也是別人的獵物了。  

  它垂頭喪氣地放開口。  

  她面無表情地抽回手,手上齒印鮮明,還往外冒著汩汩鮮血。她慢條斯理地包紮好傷口,過去看看火,火上的東西已經熬好了。將水倒掉,藥渣全部倒進乾燥的布條上,然後隔著籠子抓住青狐的一條後腿,那條後腿上粘著黑色的乾涸物。

  它低聲叫著,要發動第二次攻擊。  

  「你的後腿傷了,讓我上藥,你會好得更快。」她的嗓音冰冷,它好像聽懂了她的意思,不再掙扎。

  將那塊皮毛擦乾淨,露出猙獰的傷口。將溫熱的布條覆在上面,手心細瘦的狐狸後腿瑟瑟發抖,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在害怕。  

  「馬上就會好了,不要害怕。」  

  她轉身走到山洞洞口,淋淋如水簾的雨水洗淨手上汙漬。  

  她回到火邊,將雙手放到火上烤火。  

  她不害怕火焰!青狐有一口沒一口撕扯著山雞的脖子,眼睛盯著捉住它的女人。她彷彿看透它的心思,低聲說:「火不可怕,相反,它很溫暖。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絕不是火焰。將來你會明白。」  

  她說它會明白的。笑話,一隻狐狸哪懂得人的花花心思。  

  況且,她也不明白它的心思。它被困在山洞裡,方寸範圍就是它的活動空間,一個做過森林之王的狐狸……好吧,代理森林之王的狐狸,是絕對不會滿足於如此狹小的空間的!它要咆哮它要奔跑,在它的領地巡視,不準它物侵犯!

  她又回來了。肩上扛著獾子,手中仍提著那柄彎弓,背上背著箭簍。又有好東西吃了,看那只獾子還在掙扎,只可惜四肢被縛,動彈不得。它始終比較喜歡吃活物,用牙齒咬死獵物再吃掉的感覺就是比吃一堆沒感覺的死肉好得多。難道是她知道它的想法,才獵一隻活物回來嗎?  

  它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審視她的舉動。  

  她將獾子放到籠子邊上,擦乾手足,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休息片刻,她從洞深處取出包裹,掏出水袋喝了兩口,然後取出白白的東西吃起來。  

  她很厲害啊!  

  青狐圓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敬佩之情。坦白說,即使青狐自由自在的時候,它也沒能獵取到這麼多獵物。它看到她很輕鬆地搭弓射箭,「嗖」的一聲,箭飛出去,一隻狼就應聲而倒。但是它不會告訴她,它有多佩服她。  

  每次她打回滿滿的獵物,可她從來不吃。難道她不會吃?它曾故意細細地品嚐一隻野兔,哪,先張開口,咬在野兔身上,獠牙陷入肉裡,仰頭一撩,一條肉就順利吞入口中了。她還不明白嗎?真是……笨蛋!  

  她總是打開包裹,吃裡面白白的東西,那東西白淨如雪,圓圓的,上面還有一個紅點兒。難道那個比山雞野兔肉還好吃?它狐疑地看著她。她吃的樣子很好看,將那白東西撕下一條,放進口裡細細咀嚼。  

  她喉嚨輕輕動了一下,那東西已經滑進胃袋裡。  

第1章(2)

  好吃嗎好吃嗎?  

  它渴望地看著她,分我一點好不好,一點點就可以了,我絕對不會要求每頓和你一樣吃那個東西,只要嘗一口就可以了!  

  她吃掉一隻饅頭,回頭看到青狐渴望的眼神緊緊盯著她。她沒見過一隻狐狸擁有渴望的眼神。青狐,果然是上佳的品種。  

  「想吃饅頭嗎?」她也沒見過想吃饅頭的狐狸。  

  哼!青狐轉開頭,終於露出馬腳了吧?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雌性的人,特別喜歡身上披動物毛,我的毛特別光滑,顏色特殊,世間難見。我知道你這貪婪的人一定在那個東西裡藏了藥。  

  「給你半個嘗嘗。」她掰下半個饅頭,送到籠子裡。  

  它呼嚕一口吃掉,還沒嘗出味道就到肚子了。  

  嗚……  

  我還要……  

  「你還真喜歡吃?」她冰冷如霜雪的臉上出現不同的表情,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再給你一塊吧。」

  青狐將半塊饅頭叼到籠子後面,縮著身子一點點細嚼慢咽。軟綿綿的,還不錯,就是稍微淡了點。

  一隻會吃饅頭的奇異的狐狸。她雙眼閃著光彩,那麼……那個,也有可能是真的嘍。  

  深夜,霧氣瀰漫在山林裡。  

  從半山腰升起,如同鬼鬼祟祟的幽靈一樣,遊蕩到山頂,整個森林裡到處都是輕紗般的白霧。冷風吹過樹林,用力吹拉著白紗,霧氣濃稠,從一端湧到另一端。天上漆黑無月,濕冷的空氣隨著若有若無的霧吹進山洞裡。  

  好冷,幸好有這堆火。  

  青狐盡量將身子靠著火,它已經征服了最恐怖的火了。它沾沾自喜,身上暖融融的,它漸漸進入夢鄉。

  半夜,火慢慢熄滅。  

  它不安地睜開眼睛,寒氣襲人,它將腦袋窩進腿間,汲取點點暖意。  

  「你……冷嗎?」她問。  

  是問我嗎?笑話,我這個有毛的當然不會冷,沒毛的女人才會冷吧。它不屑地縮緊身體,瑟縮著打了個噴嚏。

  「啾」的一聲,很輕很細。它的臉還是紅了,當然,它有厚厚的毛擋著;當然,現在是深夜,她不會看見。

  「我也很冷……」她輕聲說,「如果你不逃跑,我們一起睡吧。」  

  它點點頭。不知道黑暗中她是否看見了。一雙纖長溫暖的手抱住它。她拉開覆在身上的披風,將它抱在懷裡。這是哪兒呢?溫暖的,柔軟的,還香香的。它東挪挪,西蹭蹭。  

  「不要亂動。」她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睡意。它尋找到最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正好搭在她露在外面的雙手上。  

  很溫暖。  

  睡著前,它回想過去幾百年的生涯,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它不放心地再次回憶,的確,從沒溫暖到這種程度。

  大半個月後,天氣終於放晴。  

  秋高氣爽,天空澄澈晴朗,一絲纖雲也無。熱辣辣的太陽照到林間,被茂密交纏的林葉篩得只剩下和煦的金絲垂落地面。  

  青狐在林間穿梭跳躍,將躲得牢靠的山雞驚出,拍著翅膀拖著絢麗的羽毛剛剛飛起,便被一箭射下,飛快地墜落下地,在它尚未落地時,青狐一躍而起,叼住山雞脖子,獻寶一樣跑到她面前。  

  「真乖。」她幽聲說。伸手摸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它尖尖的臉蛋上立刻掠過歡樂的表情。  

  如果是一個月前,有人告訴她,有隻狐狸會笑,她一定不相信,但現在,就算說它會立起身子作揖鞠躬,她也決不懷疑。  

  「吃吧,沒胃口嗎?」青狐拉扯著山雞的尾巴,終於扯下三根羽毛,它叼在口裡,身體蹭著她的腿。

  「給我?」她淡淡說,「謝謝。」  

  她取過羽毛,順手放入衣袖裡。青狐不管那些,她收下了,就表示她喜歡!它很高興地吃起肉來。

  半里路外,一條小溪從山頂順流而下。清淺的水中有魚蝦跳動。每當魚兒跳出水面,帶出優美的弧度。水珠灑滿草地,閃著七彩的光芒。  

  她和它一坐一立在溪邊,它低著脖子喝水,她則將水袋裝滿。水面清澈可愛,她忍不住將鞋子脫下,伸入清涼徹骨的水中。  

  它迷惑地看著她的腳。  

  第一次真實看到人類的腳。晶瑩潔白,底平趾斂,每個腳指頭都玲瓏可愛,指甲上浮現著淡淡的粉紅色光澤。

  它走進水中,先用腳試探著撩撥她的腳。  

  她將腳挪開。它忍不住伸出舌頭舔她的腳指頭,一點一點,試探性的,她蒼白冰冷的臉上瞬間浮現紅暈,「別鬧了,很癢。」  

  它舔噬她光滑的腳底,她忍俊不禁,終於格格笑起來,臉飛紅霞。它想,她一定是人中最漂亮的那種。就像它是狐狸中最漂亮的那種一樣。雖然它只見過樵夫和她。但它就是知道。  

  「別鬧了!」她推開它。  

  抓推之間,手腕上晶瑩的事物脫落而下,落入水中,被水流推著向遠方流去。  

  她愣住了。事情突然,而且是那樣重要的東西。她突然慘白了臉,不能反應了。它四爪騰空,驀地飛奔出去,片刻找到那東西,嘴巴一挑,套在尖尖的鼻子上,很高傲地走回來。  

  那是一串七彩琉璃珠,在陽光下煥發比陽光更璀璨的光澤。  

  女性佩戴的琉璃珠,戴在狐狸的鼻子上,特別尷尬可笑。她取過珠子,鄭重戴回左邊手腕上,眼圈紅了。

  她從沒如此放縱過感情,從沒人見過她紅著眼睛的模樣。或許是在遠離人群的深山裡,她終於放開自己,還是腳邊這個善解人意的可愛小狐狸。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她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它的毛髮,用手帕擦乾水珠,很溫柔地一遍又一遍說著,「謝謝你……謝謝你……」聲音逐漸哽咽,她低聲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什麼叫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它揚著小腦袋,不解地看著眼前哭泣的女子。  

  月上中天,青狐蜷縮在山洞裡。  

  那個漂亮的人類女子就坐在石頭堆砌成的凳子上坐著,就著熊熊火光,專注地看著手中殘破的古書。

  雖然她已經實驗過很多次,但平心而論,她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或許只是古人天馬行空的狂想,如《搜神記》一樣。但是……她沒有時間苦等下去了,不管如何恐怖可怕的方法,只要能達成目的,她都要一試。  

  她走出山洞,月光如水,傾瀉在山林中,將漆黑的樹林幻化成優美的剪影。那道小溪仍潺潺流淌著。她伸手解開衣扣,靈活地,瞬間所有衣物全堆落在地上。冰冷的夜晚,月光裡她的裸體優美動人,皮膚光潤如月光熔成。  

  深夜的山中,水冷如冰,寒氣侵骨。她徐徐走入水中,雙手如瓢,舀水仔細清洗她身體的每一寸地方。水從光潔的額頭,蒼白的臉頰滑到瘦削的鎖骨,高聳的胸部,和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遠遠看去,真如水神降臨偏遠的山林中。一朵烏雲掠過,陰影瞬間籠上她的臉龐,在她的臉上投注下詭異莫測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氣,擦淨全身,穿上放在包裹內的乾淨衣衫。  

  一襲銀白色的衣裙配上玉質腰帶,漆黑的長髮順暢披垂於腰間,眼波如星,氣質如仙,微風吹過,她彷彿是仙子下凡,塵埃不染,週身如有嵐霧籠罩。  

  青狐已經睡著了,它將尾巴縮在身後,蜷成一團,好像小絨球一樣,又像睡在母親的懷抱裡,特別的溫暖安心。

  睡夢中,它似乎皺了皺鼻子,空氣中瀰漫著讓人不安的香味,若有若無,似乎只是幻覺,突然又猛烈到嘔吐的程度,香氣濃郁嗆人。它不安地打個噴嚏,那香氣又淡下來,縹縹渺渺,恍恍惚惚,像是安神又像擾神。  

  它正琢磨著,被一雙手抱著,來到了洞外。  

  它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天空,漆黑的夜空映襯得星光分外燦爛,這是它此生最後一次平靜安詳地凝望天空。

  然後,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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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07:04

第2章(1)

  野狐蠱,蠱術中最凶險的一種。古書記載:選山中野狐,埋於土中,只餘其頭在外,每日早晚焚香沐浴更衣後念巫語十遍,七七四十九日後如此狐仍然存活,則於陰日子時掘土取出。生飲其血,蠱主與蠱狐血液交融,再尋四十九年前死去的青年骸骨,滴血其上。即可成蠱。  

  成蠱後如屍如魅,幻形莫測。言語談笑間可往復千里,殺人於無形。掌中藏有劇毒,蠱狐隨手擦拭一物,即可令其含無解劇毒。  

  青狐再次醒來時,自己正困在土坑內,土齊頸埋住,只留頭顱在外。它頭暈目眩,神魂顛倒,不知所在何處。擡目遠望,那個人類女子正跪在一土堆前,土堆上不知供奉著什麼,她渾身雪白,手持香檀,插燭般拜下去。  

  等她再起身時,青狐忙吱呀亂叫。她仿若未聞。它急得呀呀亂叫,她終於回首,一雙秀麗明眸中神光清冷。它突然明白了什麼。那雙溫暖柔和的雙手,原來就是她。  

  它一生聰明狡猾,恣意妄為,再聰明的獵人,再誘人的香餌,也沒誘惑住它。  

  現在落在這女子手中,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到自己不知遭受何種命運,它一口氣上不來,歪頭暈過去。

  埋在土中已不知多少時日,開始口乾舌燥,腹內飢餓,恨不得生喝那女子的血,將她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但週身無法動彈。就這麼想一會兒,暈一會兒,漸漸的腹內飢餓感漸漸消散,只是口中乾渴,像吞了日頭下肚,片刻舒服時間也沒有。  

  它仰著頭,陽光刺目。白花花一片,真盼望著下場大雨解渴。  

  可歎天公不作美,竟是爽日微風,青狐想,平日此時正在林間暢快跑竄,捉住山雞野兔飽腹,越是回憶過去,眼前的日子越是難熬。若是埋在地裡的時日能告訴它,有個盼頭也稍稍安慰些,最可怕的就是前途茫茫,一無可知。

  它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只得閉上眼睛歪著。開始只是假寐,後來真睡著了。痛苦煩惱一併消失,無影無蹤。再醒來時,又到了晚上。這麼傻睡著熬過一段時日,後來是再也睡不著了。  

  剛剛好像做了個絲網般的幻夢,轉眼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如果夢境和現實能調個個兒,那該多好。

  面臨死亡如此接近。它日日想著死亡究竟是什麼。  

  長眠於地下,究竟是否完全失去了知覺。如果還有感覺,還有夢境,變成骸骨以後,會做什麼樣的夢呢?或者就如最甜美的酣睡一樣,毫無知覺?  

  它精神恍惚狀態下,腦子裡天馬行空,奇思異想不斷。想到那個高高的身影將它默不作聲地推入土裡,推下去,掉進無底洞裡,一鏟一鏟的土劈頭蓋臉撒下來。隱約覺得恐怖,又像遺忘了什麼。記憶全部混亂了。  

  冷不防,又聽到動靜。它掙扎著豎起腦袋,聽著聲音,「撲通撲通」,這是什麼?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的心臟怦怦亂跳,傳到耳朵裡。然後又聽到聲音,感到了動靜,週身一片刺痛,千百件長刀亂箭招呼到身上,地獄一樣的痛楚。

  難道……難道……它想著,難道自己早就死掉了,只是不知道而已。那這裡是哪兒?還有那個人類女人,也是夢境的一部分嗎?它已經分辨不出虛幻和現實的區別了。  

  實際上這時它已被掘出土地,身體猛然裸露在空氣中,冷風吹到身上,比針刺更加痛苦難忍。  

  它不敢睜開眼睛,它害怕看清自己在什麼地方。  

  爪子無力地滑下,「啪」的一聲撞在硬邦邦的東西上,它費力地張開眼睛,漫天的星光下,那人類女子取出匕首。

  那動作實際上迅疾無比,但在它眼裡緩慢成一格一格的。它看著那匕首在夜晚的月光下反射著柔波蕩漾的寒光,看到那匕首慢慢接近自己。它無能為力,看到那匕首刺入它的咽喉,最後一刻,它身上濕漉漉的,黏糊糊的。它奮力瞪著她,那是一張它一輩子也不會忘卻的臉,然後腦袋一歪,死去。  

  野狐蠱從未流傳於世,即使是苗疆地帶專門養蠱的人家也不一定聽說過,主要就是困在難煉成。  

  想那苗疆地處僻野,要什麼古怪毒蟲毒物找不到,但要找到一隻通靈性的野狐極為不易。這是其一。其二,埋野狐入土時,火候難以掌握。若埋得過深,那狐狸當場便窒息而死,自然不能成蠱。若埋入太淺,野狐狡猾萬狀,自然會等待人不在時,偷偷破土而出。再者,即使野狐當時不死,要挨過七七四十九日,亦不是容易做到的。野狐大多頂不過十餘二十日便一命嗚呼。最後天時地力人和齊聚,煉成此蠱,蠱主也要萬分小心。蓋因為野狐野性難馴,又死於蠱主之手,一股怨氣難發,雖為蠱主控制,若反噬其主之心,一日不會消散。而煉蠱成功後,蠱主一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擺脫蠱狐,稍有不慎,就會被蠱狐所害。所以千百年間,聽過此蠱之人甚少,煉成此蠱的更是聽也沒聽說過。  

  她將汩汩流瀉而出的鮮血一滴不剩地喝下,溫熱腥苦的液體喝進嘴裡,腥膻欲嘔,但她仍然喝得非常仔細小心,決不漏下一滴。  

  已經走到最後一步,說什麼,她也不能失敗。  

  月光下,三步之外一具骨骼俱全的骷髏在微微反射著寒光。  

  她抽一口氣,緩步走到骷髏面前,那骷髏骨節纖白,不知生前如何瀟灑倜儻,死後只得白骨一堆,黃土一?。由此想來,如何的榮華富貴,如何顛沛流離,到頭來都只剩下一副骨架,光禿禿地看不出美醜善惡,聰明愚笨。倒是公平得很。

  她緩緩伸出瑩白一截手腕,另一手持匕首,飛快在腕上深劃一下。寒光一過,腕上已經猩紅一片。鮮血如泉水湧出,濺落帶骸骨之上。奇的是並未滑落到地上。那骸骨箱黏土鑄成,血水一滴下去,即刻消失在骨骼間,一點痕跡不見。盞茶工夫,她的臉色慘白如燭,恍惚間,竟以為那骸骨站立起來,張大空洞的口,伸出粘膩腥臭的黑舌,纏繞著索取無盡的血液。

  她忙一定神,方才摒退幻象。她血流過多,已很難支持,但眼下骸骨毫無動靜,書中又沒有寫明血液多少適宜,若不多流些,怕功虧一簣。心裡躊躇,終於放開左手,任鮮血繼續淋漓而下。  

  那具骸骨突然煥發出湖水一樣搖曳的光澤。  

  如同巨大的喝飽鮮血的水蛭,散發著透明的水紅色光澤,詭異的畫面讓人生出嘔吐的慾望。一道道殷紅色如蚯蚓的血管緩緩浮現在骨骼之上,如瘋狂生長的野草蔓籐,一圈圈擴散開,佈滿整個骨架。  

  空氣中又開始瀰漫血腥味。她想,這個味道怕是一輩子也無法從鼻端揮去了。  

  然後鮮血在血管內流淌,歡快如清泉,奔流,她似乎能聽到如泉水叮噹作響的清脆聲音。血液從血管裡滲出來,沾染到一處,那一處便慢慢長出白肉。白花花的肌肉伴隨著筋骨,如一朵朵雪白帶紅的花朵綻放。  

  她仰望星空,今夜只有這星月伴她見證恐怖詭秘的情景。  

  骨骼如人一樣站立起來。原本只剩下三個黑窟窿的臉龐上密佈血紅色的筋肉,他彷彿很痛苦,每向前走一步,臉部裸露的筋肉便微微顫動著,像琴弦一樣,張大嘴,混沌著要說什麼。嘴上還沒有嘴唇,光滑暗紅一片,一張一合。

  她想,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你殺死了我,我要找你報仇?還是怨恨地質問,你為什麼要殺我?又或者,什麼都不記得,只是甜甜地喊著,你是我娘親?  

  她自己也佩服自己。膽子實在是很大。記得還只七八歲的時候,在花園那棵老梧桐樹下玩耍時,有孩童說西花園裡的廢宅是鬼宅,曾有失寵的姨娘在那裡上吊自盡,從此下人常聽到鬼哭聲。她從小膽大妄為,當時孩子中一個不服她的就說,你既然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鬼的啦。如果你能在那鬼宅裡待上一個晚上,白天再出來,我們就都服你管教。有什麼好東西全部奉給你。如果你不敢,就是小狗兒。  

  她哪裡願做小狗,當時便同意了。半夜溜出去,在鬼宅裡躺了半個晚上,一個鬼沒見到,卻著了涼,重病一場。當時娘又氣又急,見她病得臉蛋通紅,又不能說她什麼,只用纖長好看的手指頭點了點她的額頭,嗔道,這孩子,皮成這樣。將來長大了還得了?還不和孫行者一樣翻了天了?她猶不覺得錯,傻笑著說,娘的手指頭冰冰涼涼的,點在頭上真舒服,娘再點一點吧。急得娘連聲喚下人到地窖取冰塊出來。現在她已長大,而娘卻永不在身邊了。  

  她在胡思亂想的工夫,那骸骨已站在她面前,那黑洞洞的眼窟窿彷彿緊瞪著她。明明只是兩隻黑洞,卻讓人有種被緊迫盯上的錯覺。  

  她的雙目一寸也不移開,就看見雪白的兩隻眼球從黑窟窿裡一躍而出,動作過猛,鼓到外面,大半個圓鼓鼓的眼球掉在窟窿邊沿,轉了兩轉,才縮回去。  

  她臉色煞白,涼氣彷彿從腳底直沁到心裡。  

  從頭頂向下,雪白柔韌的皮膚覆蓋到細嫩的紅肉上,青滲滲的頭頂上,一根根黑髮接踵而出。先是數得出數兒的,漸漸成為一片輕霧漂浮在頭頂。涼夜微風,那綹綹長髮無風自動,在頭頂盤旋,扭曲如舞,是異域舞姬的舞蹈,扭腰動胯,柔靡動人。片片黑髮絲綢一般飄拂下來,落在雪白透明的臉頰邊上。那骷髏低下頭,好像和她一起驚異地注視著皮膚在下身茂盛的成長著。轉瞬間修長結實的長腿出現在她的面前。  

  剛剛還躺在地上無知無覺的骸骨,現在已經是健康正常二十歲左右的人類青年,站在她的面前,寬肩細腰窄臀,脊背勁瘦有力。  

  他緩緩擡起頭。  

  方纔凸出的眼球現在準確地落在略略深邃的眼窩裡,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著她,那雙眼睛裡盛滿盛怒和怨恨。

  她從沒見過一雙眼睛能表達如此多複雜的感情。欣喜、迷惑、憂傷、震怒、憤恨到最後如潮水一波波拍打心房的可怕恨意。  

  「是你。」  

  她平靜地說:「是我。」  

  他雙目中精光一閃,立刻斂去。仔細看著她的臉龐。和為狐時完全不同的感覺。那時它認為包括她在內的人都是龐然大物,從它的視線只能看到她一雙筆直的小腿。當她俯身向下時,它才能以仰望的姿態看她的臉。  

  現在他比她高大。她顯得很嬌弱,脖子纖細薄弱,一扼下去,是否就能解決她?  

  他琢磨著,仔細看著她的臉。他要牢牢記住這張臉。  

  鵝蛋臉兒上一雙漆黑深幽的杏仁眼,纖秀挺直的鼻樑下小巧的嘴唇緊抿著。肌膚如冰雪,容貌如桃杏。就算是剛剛成人的青狐,也略吃一驚。原以為像她一樣冷酷無比的人,定是濃眉冷目高鼻薄唇,但她生得一副薄命紅顏相貌,反而讓人吃驚。  

  這樣纖秀柔美的容貌,給她真是糟蹋了。  

  他突然注意到邊兒上黑糊糊一團柔軟的事物。猶疑著走上前去,頓時血氣沖頂,雪白的臉色驟然通紅,而後臉上顏色又褪得乾乾淨淨。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事物,正是死去多時的小青狐。  

  剎那間,他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試問,世上有什麼人像他一樣,親眼見到自己的屍體?他蹲下身,目不交睫地看著青狐的屍體,屍體上沾滿赭褐色的汙跡,皮毛失去光澤,糾結纏繞。四爪散開,露出淡青色的肚皮,直到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他才猛地將青狐的小小屍體抱在懷裡,發足向林中奔去。  

  他渾然忘記一切,山野中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他雙目不看路,腳下飛奔如電,轉瞬間已將整座森林繞了一圈。他死了,他還活著,他到底怎樣了?懷裡小而冰冷的一團,就是他的前生,或者他已經再次轉世成人?  

  他臉上不知是汗是淚,狂喊道:「為什麼,為什麼!」終於不支倒地,一頭柔軟光潤的長髮披拂在身上,他週身光潔如玉,不沾纖塵,也絲縷全無。但他常年為狐,並不覺得赤身裸體是羞恥的事。  

  再是痛苦,也不能為狐。但將青狐屍體放在林中,不久就會被豺狼叼去,他苦惱無比,隨手一指,地上竟出現丈深的大坑。他大喜,回望自己的手指,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什麼,只想著,這樣大的坑,將屍身埋入再合適不過,即使野獸聞到味道,也萬萬掘不開深坑。  

  他揀來乾淨細草鋪在底下,再仔細將狐屍放在其上。反覆撫摸著它僵硬的毛髮,終於長歎道:「我正在埋葬我自己,真是難得的經歷。」  

  說著推土下坑,看著青狐漸漸消失在眼前,知道此生再難回到從前,悵然若失,神魂顛倒。  

  是以他竟沒注意到那厭憎的女人已接近他身邊,揮手砍斷一棵小樹,製成簡陋的墓碑,以指血書寫「青狐之墓」四個大字,插在微微隆起的土堆前。  

  「你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收買人心?」他語帶譏諷地說,「可惜我不再是那只愚蠢的小狐狸了。」他頓了頓,雙目射出冷酷無比的光芒,冷冷地說,「我一定會殺死你,以報我四十九天生不如死,最後被你血刃之仇。」  

  說完,他即想離開。  

  「等等。」她說,「不錯,我是你的殺身仇人,可我同時是你的主人。青狐,我不想強迫於你。但是你留在我的身邊,會更容易地殺死我。」  

  他緩步轉身,雙目精光四射,瞪視著她,突然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響徹山谷。林鳥為笑聲所驚,紛紛振翅飛離。  

  「好。」他只答了一句話。  

  她思慮周密謹慎,萬事萬物都準備妥當。惟一沒想到的,就是當青狐幻化為人時,身上是不穿衣服的。方才情緒激盪間,他還沒有感覺。暫時安靜下來,他就不住打起噴嚏來。他不願叫她發現,轉過身子面對山崖,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出去。  

  她帶了幾套女子衣服,但手邊再無他物。想來想去,只得將身上的漆黑大氅解下給他披上禦寒。  

  他不情不願地披上大氅,瑟縮著發抖,又一個噴嚏衝鼻而來。  

  她忙轉過身去,想到那只玲瓏可愛的小狐狸為她涉水後,也這樣一個噴嚏一個噴嚏接連打個不停,唇邊就帶上了笑意。  

  一路不停歇地走著,很快就看到山下小鎮鱗次櫛比的青磚黑瓦房子,街上行人不多,都詫異地盯著青狐。

  他看來不過二十來歲,容貌俊美儒雅。一頭漆黑柔軟的烏髮不梳也不綰,近乎奢華地披瀉在身後,身形修長,週身只裹著一件大氅,伸出的手臂,露出的小腿都是光光的,更不用說一雙白淨的腳就毫不在意地踩在泥濘裡。  

  看來如王侯貴冑的年輕人,難道其實是個瘋子?  

  他卻渾然不以為意,見前面轉角處一座樓舍精緻美觀,和小鎮上其他樸拙建築迥然不同,大門處掛著大紅燈籠,清晨時分,仍點燃著燭火,隱約還有股怪好聞的氣味飄來,便昂首敲門。  

  一清秀小廝應聲開門,半閉著眼睛說:「我們合歡樓晚上才開門,這位大爺……」  

  青狐說:「我叫青狐。」  

  小廝迎來送往多少客人,心想姓青的還比較少見,口上說:「青大爺,諸位姑娘剛剛睡下,您晚上再來,如何?」

  青狐還要說什麼,只聽到女子一聲輕叱:「快回來。」  

  那小廝揚目望去,見那女子美貌動人,心說你既已跟有美婢,何必再找到娼家?連忙關閉門扉。  

第2章(2)

  青狐冷聲說:「你說要找地方休息,我找到了你又不願意。」他心裡覺得女子難纏,面前的女子更是心思難以捉摸。

  她說:「我還道你不是凡人,很有鑒賞能力,未料到竟找到這種下三濫的地方。實在是有眼無珠。」

  他冷笑道:「你口氣很大,好,你說找什麼地方吧。」  

  她逕自走到一間簡陋的客棧前,青狐見客棧前橫掛一匾,上書四個大字,便問:「上面寫的什麼?」

  她答道:「客似雲來。」  

  小二恭立在一旁,饒是他見慣往來客商,察言觀色無比伶俐,也不禁躊躇,這二人裡男子雍容華貴,一身貴氣,但身上只穿了一件大氅,若他有錢付賬,那銀子該裝在什麼地方?他上下逡巡一遍,又看看那女子,容貌秀美,穿著淡雅,但對那男子有問必答,畢恭畢敬的,也許只是個下人?想來想去,他終於作揖笑對青狐說:「這位大爺,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青狐冷眼看看客棧,地上幾堆渣滓未掃淨,幾隻桌子風燭殘年,幸好四腿皆齊,不至於帶著飯菜倒在地上,條凳上滿是油膩,他大模大樣地揀個乾淨位置坐下,吩咐道:「你們店裡有什麼好菜通通上上來,還有,我要兩間上房,快去有賞。」  

  「好咧!」  

  小二暗暗想,今兒是遇到財神爺了,他剛剛應聲,就聽那秀氣姑娘冷聲說:「不用上什麼好菜。你就給我們上一鍋饃饃,一碗醬菜。還有,你們這裡最便宜的客房多少錢一天?」  

  小二忙說:「姑娘,我們這裡的上等廂房也不過三錢銀子一天,很便宜了。」  

  秀氣姑娘冷聲說:「你不必多說。」  

  他只得說:「靠近柴房的那間廂房,只要十個銅子一天。」  

  「有勞了。」  

  秀氣姑娘點點頭。  

  等小二苦著臉離去,青狐冷聲說:「我還以為你有多少能耐,就這麼個破店子,還有什麼饃饃,有什麼可吃的?」

  她不言語,待在山上最後幾天,已經沒有存糧,再加上她不慣吃葷腥,所以餓到現在,已是飢腸轆轆,她臉色慘白,慢慢喝著苦茶,說:「我身上帶的盤纏不夠。從這裡到我家,快也要走上半個月。」  

  青狐一笑,說:「半月距離,我片刻可至。」  

  「那是你,不是我。你跟著我,只能一步一步走過去。」  

  青狐氣惱,扭過頭不再理她。  

  小二手端盤子,口中說:「熱騰騰的饅頭,剛出爐的熱饅頭,兩位請慢用。」  

  她要了熱毛巾擦乾淨手,取過一隻饅頭,就著醬菜自顧自吃起來。青狐照著她的樣子用手拈過一塊醬菜,放在饃饃裡,送進口中,只覺得綿軟香甜,很有味道。他心道,這饅頭還真是好吃,臉上卻是不以為然,皺著眉頭說:「這饅頭又乾又硬,有什麼可吃的?」  

  她吃完一隻饅頭,霍然站起身,將一塊包裹布交到青狐手上,說:「你吃剩下的就放到包裹裡,做我們路上的乾糧。」說完轉頭出門。  

  青狐嘴上說不好吃,心裡卻是愛吃得很,見她走了,忙大口大口塞起來,讓一旁偷看的小二驚得目瞪口呆。

  他將剩下的饅頭全數吞進肚裡,才靠在床上睡覺。  

  這間屋子靠近柴房,屋內擺設不齊,一隻木桌上滿是坑坑窪窪的痕跡,腿上創痕不斷,顯然馬上就要跪倒在地上,牆壁上烏漆抹黑的全是油煙,床上半邊帳子垮倒在邊上,不知被哪個小二隨後放在床鋪上,現下正被青狐蓋在身上充當被子。

  她回來以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伸手推青狐,青狐動也不動,反而是舒展地一轉身,將身上蓋的帳子和大氅一起推到床角,他現在週身仍是絲縷全無,她只覺頭上一炸,沈著聲吼道:「快起來。」  

  青狐星目朦朧,半晌才回過神,道:「你這女人到底是發了什麼病,呼呼喝喝,我可不是你可以隨意呼喝的人……」他嘮嘮叨叨還要說什麼,兜頭被一件事物砸中腦袋,幸而東西甚為柔軟,他伸手取來一看,原來是一套衣服。雪白的裡衣,麻質中衣和半舊的青色外衫,「喂,幹什麼?」  

  人類女子臉上紅霞已盡數褪盡,臉色蒼白到嚇人,她冷聲道:「快把衣裳穿上!」聲音尖利刺耳,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青狐喃喃說:「人就是麻煩,還要在身上套什麼衣服,哪個嬰兒穿著衣服出生的?偏偏要給自己一層禁錮。」他說歸說,身上冷得哆嗦,忙將衣服胡亂往身上套。  

  她斜眼望去,見他裡外不分,正反不明,衣服上帶子纏成一結,就像掉到蛛網裡的小蟲一樣撲哧,暗暗歎息,過去將他身上胡亂套上的衣服一件件解下來,先取過雪白簇新的裡衣給他換上。  

  他低頭看到她靠近他胸口,替他將衣帶打結,纖長的睫毛幾乎擦在他的胸膛上,他竟不知道女人的睫毛這樣長,像兩把小刷子,他也不管那些,伸手摸了一把。  

  她忙向後仰,說:「你搞什麼?」  

  「挺有意思的。」青狐說,「不搞什麼,覺得好看,我就想摸摸。」  

  她氣結,正要說什麼,聽到門外有動靜,兩人齊齊回頭。店小二端著熱水毛巾站在門口,結結巴巴說:「兩位繼續、繼續,我馬上就走。」說著刻意放輕腳步,順手將房門帶上。  

  「喂!」  

  「我不叫喂。」她轉身面對青狐,說:「請記牢你主人的名字,邢楓。」  

  深夜,邢楓仍不就寢,在窗邊就著暗淡的油燈,手裡拿著一塊皮毛,穿針引線,不知在做些什麼。

  青湖,照他的主人的意思,青狐太過古怪,乾脆改為青湖,正躺在床上睡意朦朧。  

  「男人和女人不能隨便接觸,是真的嗎?」  

  「不錯。」  

  邢楓一根線用完,瞇著眼睛穿針引線,說:「如果你隨便觸碰未婚女子,你就要娶她;如果你碰的是已婚的貞婦,她就只好殺了你再自殺。」最後一句話說得陰冷至極,青湖明明知道已沒人能隨便傷害他,還是身上一哆嗦。

  「那個……」青湖突然想到什麼,指著床鋪說,「一間房裡只有一張床。」  

  「不錯。」  

  「那個……你又只訂了一間房間。」  

  「不錯。」  

  「難道你等會兒睡到地板上?」  

  「不。」  

  青湖大驚失色,「難道你竟然要和我同床共枕?」  

  邢楓沒吭聲,右手手指被針刺中,一滴血水滴落到皮毛上,皮毛上沾著油脂,血滴不能滲入,如露珠在荷葉上輕巧翻滾。回頭看見青湖雙目癡迷,目澀神蕩,知他的野性被血氣勾引上來,忙將手指送進口中一抿。順手打開窗戶。深秋的冷風夾著寒霜的冷氣吹拂進來,青湖一個激靈,神志清明,他暗暗想,「這邢楓既不是已婚婦人,又要和我同寢而眠。床又這樣窄,一個不慎……難道……」  

  他失聲叫道:「你休想我娶你!」  

  說著就要往窗外躥出,他胳膊被邢楓一把抓住,「你穿上這背心。」  

  原來邢楓一夜未睡,替他縫製一身禦寒的毛背心,毛是狼毛,粗糙但是保暖。邢楓暗暗想,她從未為男子動過針線,當日讀古籍時怎樣也想不到,蠱狐會是他這樣凡事懵懂不知的樣子。真是萬事要替他操心。  

  邢楓好像突然老了二十歲,已經為人妻母一般。備感疲憊。  

  「你先勉強穿著。等回了家再置辦新衣。」  

  青湖將背心穿上身,頓覺上身暖意融融,他挑剔地看了看背心,針腳細膩,即使是不懂女工的人也看得出是精心製作,他故意嘖嘖說道:「的確是勉強了點。聽說你們女人從小都要練習針線女工,你似乎稍微差了點。」  

  他一口一個你們人類,說得頭頭是道,好像對人的生活非常瞭解。其實他的知識全部來自幾個到深山打柴的樵夫。樵夫生性粗直,不諳繁文縟節,他也學到他們肆無忌憚大大咧咧的性情。  

  邢楓見他挑剔不已,怒極反笑,「不錯,我的確做得不好。」  

  青湖洋洋得意地說:「你還有點自知之明。那就不錯了。不過聽你的名字叫什麼邢楓,不像女人,反而比較像個男人。」  

  他從狐到人,從不能言語到巧舌如簧,正是擔心自己的能耐沒處使,自然全用在邢楓身上。  

  想到他死前所受的痛苦,心裡一凜,一般女子哪能像她心狠手辣?  

  青湖本性灑脫跳躍,本是不會隨便記仇,但他死時的痛苦實在難以言表。再世為人,他很想忘記那一切,但又哪裡是說忘就能輕易忘記的。想到在她手下受到的苦楚,他頓時血氣上湧,雙目陰晴不定地看著邢楓。  

  邢楓知道這時和他目光對上,定要生事。到時候仇恨未報,反而先自受反噬之苦,也不去看他,冷聲說:「不錯。」

  青湖根本忘記了剛才說的什麼,聽她答一句不錯,錯愕地問:「什麼錯不錯的?」  

  邢楓冷冷說道:「我的針線活做得不好,不錯;我的名字像男人,也不錯。我根本就是個男人。」她冷笑著斜睨青湖一眼,「一路上你都沒發現嗎?」  

  說完她在包裹裡取出乾淨油布鋪到床鋪上,逕自睡去。只剩下青湖一人站在燈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偷偷窺視躺倒在床上的人,她胸脯高聳,腰肢纖細,難道竟是個男人?或許正因為她是個男人,才不在意兩人共處一室?

  青湖哪知道邢楓是信口胡謅,幾乎想了一整晚,天蒙亮才小心翼翼地躺在床沿兒上,眼睛還不時瞅瞅睡得正熟的邢楓。  

  走了三五天,青湖仍不時窺探她的胸部,最後確定,她的的確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她只是胡說逗弄自己而已。他也開始明白,人世間最簡單的道理,也需要長時間的摸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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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08:02

第3章(1)

  寒冬臘月,庭外紅梅綻放,枝頭留有殘雪,胭脂紅壓著雪白,顏色分明,格外動人。天上寒鴉過境,幾隻小麻雀落在青磚地上,揀著地縫裡殘落的幾顆白米。  

  打起棉簾,一股暖風撲面而來。  

  房間內溫暖如春,寒氣都被厚厚的暖簾隔擋在外面。火盆子裡炭火燒得正旺,白石盆子裡水仙花開得正盛,極清極艷的幽香壓著炭火的焦氣拂來,讓人不覺屋子暖悶。房子正中是紅木八仙桌,桌上擺滿魚肉碗盞,熱氣騰騰。一中年男子坐在桌邊,濃眉長髯,重裘暖袍。懷裡揣著手壺,一手掀開火鍋蓋子,鮮嫩撲鼻的香味立刻壓倒花朵的暗香,雪白的魚肉和細嫩的豆腐在濃湯中翻滾。  

  「終於好了。」  

  他滿足地長歎一聲,伸出保養得極白嫩的手,夾起一塊豆腐,放進口中。  

  果然是最上等的豆腐,鮮嫩柔軟,將魚的鮮味全包裹進去,濃而不鹹,入口即化,好吃,好吃!  

  他向擒昆雖說是江湖中人,但那些江湖漢子哪裡及他瀟灑快活?他溫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長潔美,和他略帶威武的外貌其實不太相符。自己的榮華富貴,全在一雙手上。  

  「爺!」門外隨身侍從向春在喊。  

  「什麼事?」平靜的語調壓抑著三分怒氣。向擒昆一向的規矩是吃飯時不可有人打擾。正在用餐時,若是三心二意,脾胃受損,長久下去,於身體無益。向春一向跟在他身邊,對他的諸多規矩瞭如指掌,但他仍前來通報,想是有緊急的事情。  

  「爺,門外有人求見。說是有事求爺。」向春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穿著錦衣,恭立於門外。  

  「有什麼事,等我用過飯。」向擒昆是江湖上有名的百曉生,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江湖中多的是人擠在門口,向他求教。他若是個個都見,不分早晚,還不把自己給累死了?  

  「爺……」向春遲疑道,「爺還是見見他們吧。」  

  「為什麼?」向擒昆冷哼道。  

  「爺還是見見他們吧。」向春重複說。  

  向擒昆終於覺得不對,親自挑起簾子,走到階下,凝視向春。  

  這一看他大驚失色,向春神色呆滯,面上全無表情,只是反覆呢喃著:「爺見見他們吧。」  

  向擒昆暗想,據說有一門極陰邪的功夫,叫攝魂大法,被此法所迷之人都恍惚忘記一切,只有施法人施加給他的暗示。不完成任務是決不甦醒。難道今日有會此法術的人找上門來?向擒昆身上一凜,不知是乍從溫暖的房內走到滴水結冰的屋外,還是別的原因。  

  「好,我就去會會他。」  

  順著抄手遊廊往前廳走,剛到門口,他躊躇而立,不知道對方到底意欲何為,要知道他向擒昆不但知道江湖上廝殺恩怨,連江湖兒女閨閣中不欲為人知曉的醜聞也所知甚多。若被人以攝魂大法控制住,將所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樣全兜出去,他向擒昆還有命在?思量再三,他方要提腳進門,就聽見女子的聲音。  

  那聲音說不出的好聽,輕細纖柔,聽到耳朵裡說不出的受用。  

  「你給我滾下來。」那女子說。  

  廳堂的橫樑上掛著幾盆蘭花,是異域的奇種。嚴冬時節吐芳綻蕊,打過蠟一樣綠油油的細長葉子從樑上垂下來,裊娜如少女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屏障。  

  那女子就站在蘭花下對著房梁說道。  

  向擒昆初以為房樑上躲著人,他心道,果然是邪惡妖人,還沒向主人問候就急著上梁了。剛剛要說話,眼睛轉到蘭花上,整個人怔住了。  

  那人懸在半空中,一隻手按著蘭花葉子,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半開不開的小花,口裡還說著:「這是什麼花?我竟然從沒見過?」  

  異域幽蘭何等纖細嬌貴?但向擒昆顧不上憐惜蘭花,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江湖上輕功卓絕者甚多,他也算見識廣博。立於片葉飛花之上的駭人輕功已是世間難尋,而他非但不是穩定下盤,雙腳點地,而是單手按在蘭花之上。花葉輕輕蠕動,他亦是隨風葉輕搖,竟彷彿身輕如飛絮。從他進大廳到呆立於梁下一段時間裡,他就靜靜吊在那裡,動也未動。  

  輕功是借力施力的,片刻在草叢上掠行數丈固然厲害,但動也不動的凝固在一處更是困難。此人的內力修為顯然已入化境。  

  向擒昆凜然,恭敬地說:「這位公子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那人從蘭花上輕飄飄下來,衣袂飄飛如仙人。他微笑著說:「怪好看的。」  

  「什麼?」向擒昆愕然。  

  那女子走上前來,說:「他是說,貴府的蘭花非常漂亮,真是怪好看的。」  

  「原來如此。兩位擡愛了。如果這位公子喜歡,我就送一盆給公子。」  

  那年輕人喜笑顏開,問:「你真的要送給我?」  

  「我向擒昆說話一向說一不二,公子喜歡,儘管拿去。」這位公子衣服樸素,大冷天只罩了件皮背心,背心上毛色粗黑,顯然不是名貴裘皮。但這絲毫不損害他的容色。那種華貴是從內散發到外的,與服飾無關。他的容貌更是清雋秀雅,飄逸出塵。只是微微笑著,就讓周圍侍女移不開眼睛。  

  向擒昆見慣江湖上某些世家子弟,外表溫文爾雅,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劍相向。仗著家勢,肆無忌憚,橫行霸道。眼前人不但微笑時俊秀文雅,而且有種說不出的溫和之氣,但他的武功顯然高得可怕。  

  「對了。」那男子一拍腦袋說,「我差點把正經事忘記了,我今天來要借你的腦袋一用。」  

  向擒昆臉色大變,支吾說:「這個……腦袋……」  

  要知道他於各地都有情報探子,天下之大,可以說沒事兒是他不知道的。每年一期江湖排行榜出爐,多少英雄豪傑爭相目睹,各武林世家都要給他百曉生面子。再加上他愛惜羽毛,所以他的武功實在是稀疏,看到這人伸手摸自己的腦袋,好像真在掂量如何將它取下來留作已用,汗水直冒。  

  「向先生,他的意思是,您見識廣博,世間萬事,盡在掌握之中。他有些事情要請教於您。」他旁邊的女子不卑不亢地說。  

  向擒昆一向欣賞美女,此女子清而不媚,不施脂粉,天然妙曼,容色動人。他不由多看幾眼,問:「你是……」

  「我們是誰並不重要,但我們想問的是很重要的問題。請向先生安排清淨地方,我們好好談談。」

  「這……」他剛要推脫,見那少年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  

  那是雙多麼美麗的眼睛啊。狹長深邃,如夢如幻。只是眼波流轉間,彷彿有萬種情思在其中蒸騰醞釀。他只是看了看那雙眼睛,就神魂顛倒,幾不知身在何處,又要去向何方。  

  魔眼勾魂!  

  古老的詞語跳入腦海,是在哪本古籍中看到過?一想起就渾身發抖,凜然不安。他一定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什麼人,能練就勾魂的魔眼?他渾渾噩噩,將藏在手心的鋼針用力一刺,劇痛席捲而來,他頓時恢復神志,微笑著說:「我日常讀書的地方倒很清幽,兩位請隨我來。」  

  真是疼死了!自己的肉就不知道輕一點。他埋怨自己,在前面帶路。  

  邢楓見他竟不受青湖魔眼迷惑,心說這江湖人稱百曉生的人果然還有兩下子。走了半晌路,才發現青湖沒跟上。她只得折回來找他。剛走回廳裡,就看見青湖在侍女堆裡說笑。  

  「公子是哪兒的人啊?」  

  「山裡人。」  

  明明是實話,幾個俏麗的小丫鬟笑得前仰後合,一個年長些的吃吃笑著說:「我不信。」  

  「我又沒騙你,為什麼不信?」  

  「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都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我才不信呢。」另一個瓜子臉吊梢眉的妖俏小姑娘說。

  「我真的是剛從山裡出來。什麼見識也沒有。」青湖正色說,「尤其沒見過像你們這樣漂亮的女孩子。」

  丫鬟們哄笑,還有輕佻大膽的上前摸他的臉拉他的手,說:「那你身邊那個姐姐是什麼人?你的侍妾?還是未過門的妻子?」  

  青湖眼中掠過怨毒憎恨的神色,一字字地說:「她是我的仇人。」  

  邢楓停在門口,他剛剛為人,對什麼都很好奇,一路上鬧出不少笑話。兩人說說笑笑地到了百曉生家。她原以為他已經將過去淡忘了,沒想到他不但念念不忘,還懂得掩飾。  

  那冷酷怨毒的口氣,重重敲在她心頭。  

  「呵呵,你仇人?我知道,我知道,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三生石上的舊相識是吧?」另一個伶俐聰慧的侍女說。

  「她的確是我仇人。」青湖忘不了那椎心的痛苦,他一路上按捺著,終於忍耐不住,竟在這兒發洩出來。

  「她怎麼你了,你非說她是你仇人?」年長的侍女連聲問。她們是家長裡短什麼都想知道,如果有人要問東邊梅家剛生了個胖小子或是西邊柳家有個侍妾逃走的事,百曉生不能回答,就該請這幫子婢女解疑了。  

  「她害死了我。」  

  語調陰冷,帶著無限幽恨怨氣,眾人都是一驚,見他雙目凝然,不知該說什麼。瓜子臉的小丫鬟笑著點點他的臉說:「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害死了你,連怎麼害死你的我都知道呢。」  

  青湖想,千里外的事情,她們真的都瞭如指掌,那可就真不愧是百曉生的侍女了。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她美貌無雙,知道她害你得了相思病,你沒法子醫治,一命嗚呼,可是用情太深,魂魄還跟在她身邊兒,是吧?」  

  眾婢哄笑。幾個年長的侍女笑得直不起腰,順勢坐在椅子上,「這相思病,我們也想你能害一害。不過,要被我們害才好。」  

  青湖心道,果然我的火候不到。現在不要說不能報仇,就是真的報仇後,我本身還是懵懵懂懂的,如何生活下去?人的事情都很費解,就說病吧,怎麼能隨便害呢?她們看來個個如花似玉,心地都很歹毒,詛咒我害病死掉,還笑得花枝亂顫的。前兩天聽說書的人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對了,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青湖!」  

  邢楓站在門口喊他。他忙走過去。  

  幾個丫鬟還吃吃笑著說:「你叫青湖?好名字。青湖啊,要記得多多來看我們!」  

  青湖含糊答應兩聲,心裡早生厭惡之心,也不回頭,跟著邢楓離去。  

  「久聞先生博學強記,今日斗膽打擾先生,是為了解決我心中多年的困擾。」邢楓禮貌地說,嘴邊帶著柔婉的笑容。向擒昆瞟眼望青湖,他站在門口,墨黑的雙眼看著他。那雙眼裡不再氤氳著迷幻的霧氣,反而帶了些事不關己的淡然。

  「姑娘有什麼疑問,請講,我是知無不言。」  

  「那好。請問先生是否記得十年前發生在北河口的一樁血案?」  

  向擒昆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顫了顫,他一口飲盡茶水,沈吟著說:「我不記得。」  

  「什麼?」邢楓眼前掠過焦慮的影子,她按捺著柔聲說,「請先生細想。那件事,也算得上是轟動武林了。」

  向擒昆微微一笑,說:「姑娘,我不知道你所謂的血案和你有什麼關係,或許是你的親人發生變故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有句話說得好: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對你來說,你的親人即使是折斷只胳膊,也算得上是極為可怕的血案。但實際上在江湖上是否有名呢?或許在我們這些旁觀人看來,不過是時間長河中掠過的一朵漣漪,根本沒什麼出奇。如果你問的是百年前棲霞派一派上下五百口人被魔教所害,血流漫山,引起魔教和正派人士十多年的廝殺;或者是山東鄭家一家三百口人被殺,血案最後傳到皇帝耳邊,山東大小四十多個官員牽連被處死的案子,我能給你很多資料。但是所謂的河口血案,抱歉,我真是聞所未聞。」  

  邢楓終於克制不住,她尖聲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說謊!」  

  向擒昆勃然變色,霍然起身,說:「向某一向不誆騙於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既然不相信向某,又何必問我?」  

  漫天的血雨仍然灑在她的眼簾上。彷彿炙傷了眼膜,那傷感而痛苦的情景長久地留在她的眼前。  

  她猶不死心,苦苦哀求:「先生,你告訴我,我絕不會透露給別人。求你告訴我吧。」  

  向擒昆背過身去,淡淡地說:「我不是不想幫助姑娘,而是愛莫能助。」  

第3章(2)

  邢楓坐在向宅門口冰涼的台階上。她已無力走路。  

  一個人長久的希望突然破滅是什麼感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腳好像比身體更重。她纖細的身體已經不能負荷如此沈重的腳了。  

  如果能夠遺忘該多好。  

  從噩夢中醒來,她數百次數千次地企求,要是能將她的記憶全部抹去,就像掃除地上的黃葉一樣,全部乾淨地抹掉,她該多麼的幸福。  

  可是老天聾了,她的祈禱從未聽見。十年了,她的雙眼總被一層血霧蒙著,頭疼欲裂,她就是蜘蛛網上垂死掙扎的蛾子,沒有逃脫的希望。  

  不……  

  她呻吟一聲,她不能怨恨不能遺忘,如果連她也忘記了,死去的人就更加悲慘可憐了。為了死去的人,她要牢牢記住一切。一生都不忘卻。  

  涼意從腳下一點點滲上來,陰冷而憂傷的氣息,一直縈繞在她的身邊。  

  青湖一直站在一旁等她。  

  他陪伴著她,卻又憎恨著她。  

  她一生孤單,到今天終於有人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但他卻滿心怨恨。  

  「先回客棧吧。」  

  「你還記得你的父母嗎?」邢楓問。  

  「不大記得。」  

  「……你會傷心嗎?」  

  青湖反問:「什麼叫傷心?」  

  邢楓無語,她沈吟許久才說:「……就是心口堵得難受,一想起他們,血像沸騰一樣湧上頭頂,心口和嗓子眼像被棉花塞住,發洩不出來。」  

  青湖說:「那我的確傷心過。」當那隻小狐狸被人類女子背叛,當它還不相信她會傷害它,而黃土如雨灑落全身時,它的心裡百味聚集,就是她說的傷心了。  

  邢楓想,我還不算寂寞,兩個傷心人比一個傷心人要好過一些。為什麼這麼想,她沒仔細考慮。  

  這日,她報以希望的人讓她失望。暫時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向下走。  

  「你想他們嗎?」  

  青湖知道邢楓指的是自己的父母,他說:「不怎麼想。」  

  「為什麼?」  

  「有什麼可想的?狐狸是不大想念自己的父母的。我有時候回憶起他們,那也僅僅是回憶起他們而已。」

  「他們死了嗎?」  

  「或許死了,也或許沒有。青狐一族的壽命比普通狐狸長得多。但如果被其他猛獸襲擊,或許會死。」

  「你不在乎?」邢楓語帶指責。  

  青湖沒聽漏,他解釋說:「我們殺死別的動物,吃它們的肉維持生命。有一天別的動物吃掉我們維持生命。很公平。如果只讓一種動物吃另一種,它自己完全沒有被獵殺的可能,那就太不公平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但冷冰冰的。邢楓說:「你還不是人。」  

  青湖目中神光暴漲,臉色陰沈下來,說:「的確,如不是某人,我還是個自由自在的狐狸,徜徉於青天綠地之間。」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邢楓暴怒,吼道,「男人的心胸就應該開闊些,糾纏於往事有什麼意思?一點點事情就耿耿於懷,你也太小氣了。」她怒氣未消,朝青湖大吼道,「人生有就像海水一樣,有低谷有高潮,你遇到一點點挫折一點點痛楚就嫉恨難消,一輩子沈浸於其間!你的出息,就止於此,真讓人失望!」  

  青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那些話奉送給你自己不是更合適?」  

  邢楓語塞,她的事情從來沒對青湖說過,因此青湖無意中說中她的心事讓她更加難堪。她何嘗不想忘記一切,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可她永遠做不成普通的女子了。普通女子在她這麼大時已經是兩三歲孩子的母親,她已經被那些普通女子拋下,永遠也追趕不上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有什麼好恨的?我把你從狐變成人,你能享受花花世界,還總是陰沈著臉,真是不識好人心。」邢楓說完轉身快步走開。  

  他明明只是一隻狐狸,他明明沒有人類的感情,她為什麼感到生氣呢?或許,她只是嫉妒他,所謂無愛無恨,如果一個人能夠失去所有的感情,生活固然淡泊缺乏趣味,但是他永遠不會像她那樣傷心失望。  

  回到客棧,她對小二說:「來一壇最烈的酒,送到我房裡。」  

  心情不暢快的時候,她常常喝酒。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這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第一次喝烈酒的時候,是當她聽說那個消息的時候。  

  她的世界彷彿崩潰了。不,應該說早就崩潰成碎片,而那件事,讓碎片成為了粉末,連重新拼湊的可能都消失了。那時她開始喝烈酒,帶著辛辣的香濃美酒下肚,喉嚨眼兒麻辣一片,聲音立刻嘶啞了,順著喉管下去,胃中暖融融,她好像躺在雲朵上,仰望著蔚藍明媚的天空,所有的苦惱全部消失了。她的腦袋空空,一片空白,只有莫名的喜悅。

  難怪男人們會愛上喝酒,甚至比愛女人更愛喝酒。因為喝醉了,就能去到另一個世界。  

  她坐在桌前,將酒倒進杯子裡,一杯一杯水一樣不停地喝下去。她酒量不錯,罈子裡的酒喝到一半才略有醉意,醉夢中她又看到了那座掩隱在蒼翠古樹下的古老宅邸,聽到娘親溫柔甜美的歌聲。  

  娘最愛唱各種童謠哄她們姐妹倆睡覺。  

  她甚至清楚看到娘鬢髮邊簪著的素馨花,看到娘從淡緋色有著華麗花紋的袖子裡伸出纖細的手腕,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她和妹妹倆頭挨著頭,腳纏在一起在床上午睡。  

  是夏天的中午,窗外的蟬鳴一聲接一聲。  

  她睡不著,突然又揚起頭,說:「娘,我要青哥哥陪我抓知了。」  

  娘按下她的頭,略有些生氣,「別亂動,你把妹妹吵醒了。」  

  妹妹睡得迷迷糊糊,反了個身。  

  她叫起來:「娘,你只疼妹妹,一點也不疼我。」  

  兒時頑劣不堪的她沒少讓娘生氣。娘皺著纖細的眉頭,低聲說:「都是我的寶貝,娘很疼楓兒,楓兒乖,好好睡覺。」  

  「不嘛不嘛,我就要找青哥哥陪我玩。我最喜歡青哥哥了,我最討厭娘!」  

  不要鬧,安靜點,不要讓娘生氣。她聽到自己對年幼的自己說。  

  同樣,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而她只是陷入夢境中,和過去無數次一樣,她就像個旁觀者,只能默默在一旁觀看,結局已經寫好,她無法更改。  

  但她仍是不甘心。如果她沒有惹娘生氣該多好。如果她知道那個晚上,一切都會改變,那該多好?她為什麼要出去玩?她寧願陪在家人左右,只要和他們一起,即使是死亡,又有什麼了不起?  

  她看到娘終於忍無可忍,對這個小祖宗低頭,說:「那好吧。」她把賬房先生的兒子,當時也只有十五歲的少年林青叫來,吩咐說,「好生看著小姐,別讓小姐亂跑。」  

  「哎,馬上就是個大姑娘了,再過幾年也要當娘的人,竟然還這麼頑皮。」娘點點她的頭,無奈地說。

  「嘿嘿,我走了。」  

  小小的邢楓穿著薄薄的絲衣,戴著黃澄澄的項圈,大搖大擺地帶著林青走出家門。  

  那一天的下午很安靜,只有知了沒完沒了的叫聲和木犀花濃郁到嗆人的香氣。她口袋裡裝滿了銅子兒,趁著青哥哥不留意,溜到街上買東西吃。  

  雪白的冰豆漿,鮮紅的酸梅子,粘滿糖粉的青豌豆,還有面捏的小糖人兒,那一天她的口袋裡裝滿東西,還躲在城郊的廢廟裡睡了大半晚。直到月上樹梢,她才被氣急敗壞的青哥哥搖醒。  

  青哥哥罵她:「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了寸步不離我左右,我一轉身你就溜得沒影。今後甭想我再帶你出來。」

  「不要啊,青哥哥,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還不成嗎?」  

  她扭股糖一樣粘在青哥哥身上,裝得可憐兮兮,連聲哀求。  

  那時她多幸福。她以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小姐,仗著爹娘的寵愛無所不為,她最喜歡的玩伴就是青哥哥。她曾經開玩笑說,如果要嫁人就一定要嫁給青哥哥,可實際上她並不清楚為人妻子的真正含義。  

  她企求時光就此停留。  

  走到大宅門口,她和林青都聞到讓人不安的古怪味道。混合著木犀香,濃郁到讓想嘔吐的程度。  

  門前的石頭獅子雄赳赳地站著,石青色的獅子頭上像扣了頂暗紅色的帽子。林青伸手一摸,是血。

  他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摀住邢楓的嘴,轉身便跑。找一間客棧住了半晚上。第二天,才知道邢家遭到滅門的打擊。

  驚動了官府,邢家門口有大量的官兵包圍。可惜他們來遲了,邢家上下百餘口人,包括林青的爹娘,全部死去。

  血流成河,陰風煞煞。  

  北河口的居民全為之震慄。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沒人敢晚上出門,沒人敢半夜開門。北河口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河口邢家滿門被人殺害。所有人都是一刀致命,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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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08:55

第4章(1)

  淩晨,邢楓突然醒來。  

  每次醉酒,她都會在淩晨醒來。窗外天空仍然暗淡,星光微弱。蒼白的月牙兒還在半腰印著。微弱的晨光在東方閃耀。  

  這是一天之中最淒清冷落的時刻。  

  那一瞬間夢境還歷歷在現,所以人的感覺分外的寂寞和惆悵。  

  她忍受著無邊的寂寥。就像過去一樣,她總是忍受著。  

  青哥哥,林青偷偷潛回邢家,取走隱藏得很好的金錢珠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她離開了北河口。林青說,官府的人開始很是重視,天天到邢家勘察,仵作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然後突然一天,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再沒人提起此事,好像那染紅土地的血是硃砂一樣。相信殺害她全家的人很有勢力,甚至能買通官府,將一切遮掩得乾乾淨淨,簡直像下過雪的土地一樣乾淨。他說不能讓仇家知道她還活著,他們一定會斬草除根。他們離開住了幾乎有一輩子的家園,開始流浪。

  後來林青染上了風寒,因忙著趕路,沒有請大夫看病好好調養。等他們終於安定下來,才知道其實是肺癆。

  拖延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最後還是死了。  

  於是只剩下她一個人。原本是眾星捧月的大小姐,突然如喪家之犬逃命,突然連最後一個人也離開她。

  她剛要起身,頭上掉下個東西。拿起一看,原來是條雪白的毛巾,可能是浸了雪水,特別的冰涼。

  一把黑黝黝的頭髮靠在她的床邊。  

  察覺到她的動靜,他擡起頭,目光迷離,問:「你好些沒有?」  

  「我又沒病。」  

  「還沒病?」青湖很是認真地說,「你明明感染了風寒。」  

  邢楓只覺得頭痛欲裂,她明明是喝醉了酒,什麼感染了風寒?她沒好氣地問青湖:「何以見得?」

  青湖揚揚得意地說:「我一路上看了不少的書,醫術上說,望聞問切,我光憑望就知道你感染風寒。你臉色通紅,不時冒汗,還時有囈語,這都是風寒入骨的徵兆。」  

  「嗤。」邢楓受不了他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裝模作樣,她說,「我說了什麼囈語?」  

  「喊冷。」  

  「我身上的被子,還有毛巾,都是你搭上去的?」  

  青湖點點頭。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幫我蓋被子,我凍死了你不是解脫了?」話一出口,邢楓就後悔了,她何必把話說絕?她有必要說這樣難聽的話嗎?  

  而且,有必要提醒他嗎?  

  青湖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遺憾地說:「我的確還很幼稚,根本沒考慮到人和狐狸是不一樣的。狐狸不蓋被子不會凍死,人不蓋被子就會死掉。」他打算把這個道理記錄下來。  

  邢楓歎息,「為什麼……」  

  為什麼他外表看起來成熟俊美,實際上卻像個孩子一樣。  

  她和所有慘遭變故的人一樣,常常會埋怨命運的不公。現在看來,命運對她是太不公平了一些,明明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使出陰毒的招數製造出蠱狐。這只蠱狐就應該聰明冷酷詭計多端到讓人齒冷的地步。可為什麼他不但不能幫她出主意,還經常讓她生氣呢?  

  她原本是冰山美人的臉上增添很多表情,在青湖看來有點像想笑。於是他稟著凡事不恥下問的精神說:「你感到很慶幸嗎?」  

  「有什麼可慶幸的?」  

  「因為不管怎樣,我昨天還是給你蓋上被子了。」  

  不要糾纏在這個問題上了吧。邢楓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對人翻白眼了。十歲以前的邢大小姐每天眼睛翻得幾乎掉出來,這個特長她已經遺忘很久了。  

  「你出去。」  

  「為什麼?」  

  「不準問為什麼,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  

  「那好吧,可是到底為什麼?」  

  「我命令你出去。」說著念出一段巫文。  

  青湖輕飄飄地從窗戶掠出去,雲朵一樣輕柔瀟灑。在他消失在她眼前之前,她吩咐:「跟蹤向擒昆,找到他的弱點。」  

  向擒昆好賭。  

  他很有錢,身邊有數不清的侍妾,個個如花似玉。錢和女人已經不能吸引他。女色和金錢,就像一日三餐飯一樣,為了生存下去一定要吃。但是怎麼變換花樣總有吃膩的一天,可是為了生存下去又不能拋棄掉只能繼續吃。  

  如果追求刺激,刀口舔血的生活最刺激,但是他又不願意為了刺激丟掉老命。  

  既然錢和女人都滾滾而來,用它們做賭注偶爾豪賭一場是很有意思的。  

  向擒昆去的賭場非常有格調且有檔次。佈置豪華的大廳裡充滿著脂粉的香氣,溫暖得好像到了另一個地方,凜冽的上等美酒香氣四溢,穿著薄紗衣裙的美女們穿梭於男人之間,為他們提供各種服務。  

  向擒昆根本不在意這些額外的服務。他和最上等的賭徒一樣,只專注於賭上。況且那些女子中有些還是向府的舊相識,他最愛新鮮,已經吃過很多次的菜是絕不會再放進口的。  

  他逕自朝二樓走去。  

  二樓的地面上鋪設著豪華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圖案繁複精美,桌椅陳設昂貴而古香古色。一樓的莊家都是訓練有素的美女,二樓的莊家則是訓練有素,技術精湛的中年男子。幾個老朋友等在上面。幾個人波瀾不興地玩了幾把。賭注在百餘兩銀子上下,不多不少。  

  向擒昆開始感到乏味,樓下隱約傳來嘈雜的吵鬧聲。  

  「發生什麼事?」面前放著琥珀美酒的賭場主人莊五爺問。  

  「底下來了兩個豪客。一男一女,手氣很好,已經贏了很多場。很多客人跟著他們下注,莊家連賠,有些支撐不住了。」  

  「哦?」莊五爺面色一沈,說,「他們有無出千?」  

  「沒有。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都沒看出來。應該是絕對沒有。」手下說話很小心。  

  「這個……」  

  「我倒想見識見識,不如請他們上來,和我們幾個賭一把。」向擒昆來了興趣。  

  「好。我也很久沒見過賭技精湛的人了。」莊五爺點頭。  

  所有人都盯在上來的兩人身上,露出驚艷的目光。  

  除了向擒昆以外。  

  今天青湖身上一襲剪裁得體的華麗長袍,雪白的臉上五官精緻如濃墨描繪而成。氣質高華如仙人下凡,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高貴優雅。  

  而邢楓則是白衣長裙,蘋果綠色的長裙曳地,行動時如同水波流淌。  

  她臉上脂粉未施,毫無首飾。但那雙寒意四濺的漆黑眼眸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比任何首飾都要奪目。

  他們身後跟上來十名美婢,盤子裡堆積的籌碼讓莊五爺立刻知道,如果他們現在就下樓兌錢,這一個月賭場的贏利都要送給他們了。  

  「聽說二位賭技很不錯,我請二位上來,和這幾位爺玩一把,如何?」莊五爺希望他答應。  

  「好。」  

  邢楓點頭,說:「但是我要挑選對手。」  

  她雙目望向向擒昆。  

  向擒昆根本不想和他們周旋,恨不得立刻回家,忙說:「不了,今天乏了,你們還是和其他人玩兒吧。」

  「如果是別人,還是算了吧。」邢楓作勢要走。  

  「向爺!」莊五爺忙攔著向擒昆,說,「今天難得大家高興,好歹玩上一場。」  

  莊五爺算得上向擒昆的老朋友,有時候向擒昆賭大了他會一聲不響地把向擒昆輸掉的銀票塞回他的衣襟。向擒昆不想得罪這會做生意的老朋友。  

  「好吧。我就勉強來一局。」  

  莊五爺摩拳擦掌,說:「我來做莊。」  

  莊五爺從小就是賭徒,沒學寫字時就學賭博,到十六七歲時技術已經很精湛,簡簡單單的骰子到他手裡像活了一樣,他要什麼點數就會出什麼點數。他要狠狠殺這兩人的心氣,輸贏在其次,要是他們賭上了癮,天天來這兒玩,帶著客人一起下注,他還不賠死?  

  所以他打算偏幫著向擒昆。  

  「請問二位喜歡玩什麼?」  

  「不要那些花樣。」邢楓說,「我喜歡玩簡單的,大的。就賭大小。一局定輸贏。」說著她將所有籌碼堆到桌上。

  向擒昆大吃一驚。  

  這些籌碼算來起碼有兩萬兩銀子。他家當的十分之一拿來賭?他沒豪爽到這地步。  

  「哈哈,好手筆。」莊五爺稱讚。  

  「沒什麼,還有更多的。」青湖上前一步,越是走近,他的容貌越是眩目。他張開手心,上面放著一塊翡翠。

  連莊五爺這見多識廣的人也覺得呼吸一窒。  

  眾人更是驚呼。  

  那翡翠通體淡綠,顏色均勻,如一波湖水盛在他的手心,透明一樣,透過碧綠的柔波可以清楚看到青湖手心的掌紋。

  「看來大家都是識貨之人。它的價值我就不多說了。」邢楓傲然一笑,說,「再拿出來。」  

  青湖把翡翠隨隨便便地丟到籌碼裡,眾人都覺得心臟要跳出嗓子眼。  

  他將腰上系的布袋解下,隨手將所有東西撒到桌子上。彷彿星辰隕落人間,桌子上堆了不下五十顆夜明珠,顆顆有鴿子卵大小,散發著柔亮的光芒。  

  他索性又將頭上髮簪取下,一頭長髮流瀑般滑落腰間,手上的白鳳簪白玉做成,鳳嘴上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巧奪天工,顯然是用上等白玉整體鑿成。最難得的還是鳳眼的兩顆紅寶石,比鮮血還紅潤,閃著動人的光澤。  

  「這些一共值多少錢?」  

  「三十萬……不……四十萬……簡直是無價之寶!」莊五爺口乾舌燥,話也說不連貫。  

  「不用算那麼多,就算二十萬兩銀子吧。」  

  向擒昆手心全是冷汗,「我恐怕跟不起這莊。」  

  「向先生太過謙了。難道向爺的家產值不了二十萬兩銀子?」  

  「這……」向擒昆心裡一跳,他們連他有多少銀子都知道?  

  「如果向先生贏了我,所有的東西都請拿去。」  

  向擒昆的嗓子疼起來,他一口喝乾杯中美酒,雙目精光暴漲,手掌緊張地相互揉搓著。他的豪氣終於被這女子勾起,他「啪」的一聲擲下酒杯,說:「好,我就用我的身家和你賭。」  

  大廳裡很安靜。  

  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到。  

  當然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不會有人留意一根針的聲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莊五爺的手,那只保養得很好的手正上下均勻地搖擺,骰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大家側耳傾聽,幾個老客人已經有答案。  

  「請下注。」  

  向擒昆看著邢楓,邢楓溫婉一笑,說:「向先生先請。」  

  「姑娘你……」  

  「請。」邢楓做個手勢。  

第4章(2)

  向擒昆不再推讓,她讓他先下注,可以說是讓他佔了天大的便宜,方纔他辨音已有結果。這小女子太稚嫩,如果她血本無歸,他會考慮留她一筆路費。  

  「大。」他毫不猶豫地說。  

  「向先生不再考慮考慮?」邢楓問。  

  「不必。請姑娘下注。」現在知道後悔,已經太遲了。  

  「向先生押大,我只好押小。」  

  幾個客人還是歎一聲氣。看這位美貌姑娘輕鬆贏得萬金,轉眼間要輸得精光,連自己價值連城的寶物也一併賠上去。雖說賭場無父子,他們還是動了憐香惜玉之心。  

  邢楓莞爾一笑。  

  二十多雙眼睛齊齊盯著花梨木桌面。  

  「開。」莊五爺胸有成竹。  

  三隻骰子,加起來點數只有六點。莊五爺萬萬沒有想到他有生之年會有出錯的一天,紅光滿面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半晌才勉強出聲。其實他不出聲,眾人也一眼得知賭局的結果。  

  「六點小,吃大賠小。」  

  「不,你看錯了……」眾人同情的目光,瞬間轉移到頃刻失去家產的向擒昆身上。  

  他臉色灰敗,全身輕飄飄,還沒回到現實生活中。  

  他不接受事實。他明明聽到骰子相撞的聲音,清楚地知道是四四六大,為什麼?他不明白,不相信!

  「向先生,承讓了。」  

  邢楓的表情仍是溫柔鎮定,驟然得到二十萬家產,她也毫不歡娛,彬彬有禮地道謝。彷彿向擒昆給她的只是一顆彈珠那麼廉價。  

  「你做了什麼手腳?」向擒昆驅前,怒聲質問邢楓。  

  青湖瞬間擋在她面前,說:「向先生賭品不佳。」  

  有幾個客人在一旁說風涼話。  

  「願賭服輸,走進賭場就該明白這道理。」  

  「我若是輸了,趁早把錢物奉上,輸給個小丫頭,真是丟人。」  

  「不錯,她若使了手段,我們會看不出來?向兄說這話是把我們都當成亮眼瞎子。」  

  向擒昆青筋直暴,他斷斷續續地說:「好……我輸了……我認了……」他說著跌跌撞撞走出賭場,被街上冷風一吹,才立刻意識到,現在他自己已是身無分文了。  

  好像開玩笑一樣,昨天他還在豪宅裡坐擁嬌妻美妾,吃山珍海味,喝陳年好酒。轉眼間,有人和他賭了一場,他的一切都沒了,房宅也要易姓,妻妾也要易主。這到底為了什麼?  

  他難道要像街邊破衣爛衫的乞丐一樣,忍受寒冷,飢腸轆轆,只為討點殘羹剩飯?每日為了三餐蠅營狗苟?

  他先走得很快,飛快地離開賭場,走到大街上,前思後想,心情越來越冷凝,腳步也越來越沈重。最後他幾乎是拖著步子胡亂在大街上兜圈子。  

  賭是無所謂的事,江湖中人多喜歡賭博。大到賭性命,小到賭場賭錢財,但是正派人士都忌諱一點,就是為了賭傾家蕩產。這是極為不智而又缺乏修養的事情。他會立刻被標榜為正義人士的人拋棄,再無立足之地。  

  「向先生。」  

  他正殫精竭慮思考著四十五歲人生的未來時,聽到身後清亮的聲音。  

  非常悅耳,好像水晶與冰雪撞擊,優雅又清越,一聽就不會忘記的青湖的聲音。原來他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  

  「我不會少你一分一毫,也不會擅自轉移家產,你不用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後。」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大路兩邊,我是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如何算是鬼祟?況且,區區二十萬,我還未放在眼裡。」  

  向擒昆突然蹲到地上,抱著頭呻吟:「既然你們不在乎錢財,為什麼找上我?我什麼都沒了,全沒了……」

  一切的發展都如邢楓的預料。青湖認為邢楓的確是個很有頭腦的女人,他繼續照她教的話說:「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實什麼事都有轉圜的餘地。」  

  向擒昆果然擡起頭。  

  「請向先生和我走一趟。」  

  一向是坐在家中等待各路英雄低頭問訊的向擒昆,第一次紆尊降貴地到客人的住所去。首先在氣勢上,他已經輸了很多。  

  「向先生,請坐。」  

  每次見到邢楓,她都行動優雅,多禮到近乎冷漠,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何為轉圜的餘地,請姑娘明示。」他其實早已猜到邢楓的意圖,仍偽裝不知。  

  「向先生不是個聰明面孔笨肚皮的人,不用我再多說了吧。」邢楓臉上帶著和潤的微笑,笑容停留在嘴角,消失在深邃的眼睛裡。  

  「先生將當年的詳情告訴我,我不但不會要先生的家產,這兩萬兩銀子我雙手奉上。」她伸手取過碩大的包裹,揭開一角,燦爛的光芒頓時照亮了簡陋的客棧。  

  向擒昆故作猶豫狀,凝視著大疊銀票和明晃晃的銀子,他眼中流露出貪婪的神色,說:「好,我告訴你。」

  他將銀票仔細地一張張點清,然後放入貼身的口袋裡,青湖想阻止他,邢楓低聲說:「不要,他既然貪圖錢財,就一定會說實話。」  

  「我開始瞞著姑娘,其實也是為了姑娘好。」向擒昆慢吞吞地說,「姑娘應該是當年邢家的親戚,查明真相想為他們報仇。可惜即使你知道來龍去脈,你也很難報仇成功,還可能白白搭上一條小命。」  

  青湖忍不住說:「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沒人能要了她的命。」  

  向擒昆哪裡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只是含混地點頭,說:「當年邢家得罪了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那年皇帝在禦花園中擺酒舉行賞月宴,劉貴妃和李淑妃兩人在裝扮上費盡心思爭寵。劉貴妃戴了西疆進貢的奇花,而李妃則佩帶著邢家進貢送上的九轉連環金鳳釵,最後皇帝認為李妃更勝一籌。從此劉妃連帶恨上邢家,更派出禦前侍衛將邢家滅門。禁宮重重,走進去都不是容易的事,姑娘,知道原委便罷,其他的念頭,都罷了吧。」  

  邢楓沈吟半晌,才說:「多謝向先生指點,邢楓感激不盡。」  

  「你不打算報仇了?」青湖問,「如果你不想報仇,就解開我的束縛,讓我自由。」  

  「你……現在不高興?」  

  「當然,誰被困在仇人身邊能快活得起來?」青湖的雙眼在書局擺滿書籍的架子上搜索著,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樣啊……很可惜,你不能如願。」邢楓說。  

  「難道你打算找你們的皇帝報仇?你們不是有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既然是皇帝要你們一家死,你還有什麼可怨恨的?」  

  「如果真是皇室人員所為,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身入禁宮報仇雪恨。可惜,向擒昆說謊了。」  

  「嗯?」  

  「什麼九轉連環金鳳釵。他一個大男人,根本不熟悉女人的穿戴用品。這所謂的九轉連環金鳳釵,很明顯是他看到你的白鳳九連環簪子信口胡謅的。」  

  青湖取下發上的木簪,笑道:「真是這樣?這不就是你們剛剛看到的簪子?不過是小小的幻術罷了。你們人也真奇怪,喜歡冷冰冰的石頭,還要全戴在頭上身上,也不嫌累。」  

  這世界上充滿了殺戮。殺死和被殺死有什麼區別?有力量就能殺死別人,沒力量就會被人欺淩被人殺死。

  「既然你這樣想得開,為什麼對我曾殺死你耿耿於懷?」邢楓冷聲說,「彼時你能力不及我,被我殺死,應該死得心甘情願。你為什麼對過去難以遺忘?」說完她轉身出門,繼續監視向擒昆。  

  為什麼對她殺死他耿耿於懷?  

  她問住了青湖,青湖也不知道。或許是怨恨她辜負他的信任,或許是……他曾經以為自己笑傲於山林之間,對生死完全不放在心上。  

  現在他自己也不瞭解自己的想法。  

  深夜,月明星稀。  

  明月如同最完美的玉璧,懸掛在黑絨布般的夜空中。柔和如水的月光灑到一身玄黑緊身服裝,長髮梳成髻服帖在腦後的女子身上,她漆黑的髮絲間泛起美好的光澤。如此星辰如此月,她並沒有分神欣賞,輕輕揭開一塊瓦,小心地朝房內窺視。  

  向擒昆正坐在桌邊,手邊一隻自斟壺,梅花酒杯。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房間非常暖和,熱氣從瓦縫間一點點滲透出來,撲在邢楓的臉上。方纔已經凍到冰涼的臉上迎著暖氣,漸漸有融化的趨勢,連一向冰冷的眼睛也開始融化。  

  向擒昆仰起頭,臉上似有無盡痛苦哀思。  

  她忙移開眼睛。  

  她終於看到天上圓滿的月亮。  

  快到十五了。  

  年年中秋,她都是一個人度過。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那一切都沒發生,她會是什麼樣子。或許還是很刁蠻任性,飛揚跋扈。欺負妹妹。

  她還有個妹妹,妹妹叫邢楠。小楠從小乖巧聽話,她則充當可怕的大姐姐一職。小楠如果哭了,一定是她又偷了她的面娃娃、琉璃耳環或者時新絹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一定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雙手奉給小楠。  

  只要小楠還存在於世界上。  

  她願意犧牲一切,只希望再一個十五月圓時能全家人坐在葡萄架子下吃月餅喝香茶說閒話嗑瓜子。

  她聽到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不過無所謂,她很快就可以再見到他們了。爹爹,娘,還有妹妹。請你們慢一些,再等一會兒……  

  向擒昆長歎一聲,彷彿他也想到什麼悔不該當初的痛心事。他推開窗長長歎息,然後望著月亮發呆。

  原來對著月亮歎氣不是深閨女子的專利。  

  然後他轉回到桌前,叫小廝端來筆墨紙硯,小廝退下走遠後他隨手撕下袖子的絲綢襯裡揮毫寫字。

  邢楓的眼力沒好到可以看清他寫的是什麼,但她可以肯定和邢家血案有關。  

  向擒昆寫好以後將綢子捲好塞進小小竹筒,不知從哪裡抓出一隻灰色鴿子,綁在它腳上,放它飛走。

  直到鴿子變成個小黑點,他才關上窗戶。  

  邢楓連忙施展輕功,追索而去。  

  黑夜中她如矯健的燕子一掠數十丈,飛簷走壁,看到那只鴿子在頭頂振翅飛翔,她張開手掌,一團帶著細小鐵鉤的絲線朝鴿子飛去。那隻小動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勾落地面,邢楓再一甩腕,它就不偏不倚地落到她手上。她將鴿子腿上的書信取下,上面只草草寫了幾個字:  

  兄啟:  

  當年邢氏漏網之魚今已尋上門來。  

  弟昆字。  

  她早就知道向擒昆和當年的事情有關。看到這明顯是通風報信的條子仍然很吃驚。他在當年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殺過幾個人?染過誰的血?  

  她的胸口有莫名的情緒激盪著,久久難以控制。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她感到殺意如漲潮時的湖水,一陣陣拍打她的心房。  

  如果這些人不存在……她就不會失去一切。  

  她轉過頭,看到母親盛裝站在她面前,容貌年輕嬌美,一如當年那個十五歲就嫁給邢父,溫柔善良,最大的心願是給小楓和小楠添個弟弟的年輕少婦。她伸出手,想抓住母親溫暖的手,才驀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幻覺。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向宅。  

  她要讓向擒昆體驗當年邢府所有人都體驗過的悲傷不甘無奈和痛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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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09:43

第5章

  邢楓沒有留在這裡看向擒昆出殯的盛況,當然她相信堪稱富豪的向擒昆的葬禮一定辦得隆重哀榮。向擒昆也一定想不到他苦心保留的財產到最後全部被伺候他許多年的姬妾們瓜分得乾淨。  

  有那只信鴿做引導,她相信自己能很快找到最後的元兇。  

  青湖很不耐煩。他說:「既然你知道兇手的地址,把信鴿交給我。你喝一盞茶的工夫我就可以取你仇人的頭把他們全部交到你手。」  

  邢楓很簡單地說:「不。」  

  「又是為什麼?」  

  「如果我給你機會處置我,你會怎麼做?」  

  青湖的表情立刻猙獰起來,他獰笑著說:「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細節。」  

  「我想更〗殘忍一千倍地殺死他們。而且由我的手在我面前看他們痛苦哀號,為他們做過的事後悔。如果你幫我代勞,我惟一的樂趣也會失去。」邢楓容貌原本秀美動人,當她回憶起過去種種不愉快經歷時,嘴角立刻添上淒苦的痕跡。

  「兩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青湖說,「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帶你飛到目的地。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西遊記》裡孫行者不能背著唐三藏飛到西天去。」  

  最近這兩天青湖看了很多書,他認字已經全無障礙。可惜只能說看不會寫。他大概永遠學不會如何用手握住毛筆寫字。  

  眾人眼中光華奪目的俊秀公子原來是個文盲。  

  鴿子不像人,會挑選繁華集市行走。它只是一隻禽獸,所以常常飛到根本是荒無人煙的山野中。等走過這一段後,邢楓和青湖才發現完全可以順著某小鎮過去,但當時兩人都沒有預知能力,只得跟著鴿子亂走一氣。  

  所以在野外打尖的時候就多起來。  

  枕天席地,在乍暖還寒的時節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情。躺在篝火邊,野獸低低的嘶吼做伴奏,吃著冷饅頭和鹹菜時,會有毛毛蟲爬到嘴邊加餐。一路走來,反而是青湖抱怨多多。他已經從睡在地上進化到睡在床上,現在又把他趕回地上,他的心理很有一點不能接受。  

  青湖將頭枕在胳膊上,遠遠地傳來獸類的低吟聲。  

  邢楓聽不到,因為她只有人的耳朵,而他擁有狐狸靈敏的聽覺,可以很清楚地聽到,是兩頭狼在交涉著。

  「我要愛你。」  

  「我不要。我沒興趣。」母狼說。  

  「來嘛,別掃興吧。」公狼做出種種姿態誘惑母狼。  

  「好啦,看你還不錯的樣子,你賣力一點啊。」  

  「你等著瞧吧!」  

  然後就是哼哼吼吼的低吼聲。  

  他已經聽到很多次了。這天晚上聽到這聲音分外擾人,他根本無法入睡。  

  翻了個身,青湖將臉對著篝火,火光照映到邢楓的臉上。她的臉在火光裡分外艷麗。如果她還醒著,青湖是決不會盯著她看的,他沒忘記自己天天掛在嘴邊他恨她的口頭禪。火光照亮她輪廓優美的臉蛋,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增加嫵媚的艷紅。長長的黑髮平時總是綰在腦後,因在野外只是隨便用銀色髮帶攏在身後,幾綹長髮披到胸口唇邊,石榴般紅潤的口唇微微張開,貝齒輕咬著一絲長髮。  

  她長得真漂亮。  

  如果她能變成狐狸,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母狐狸。  

  如果一切都沒發生。他是一隻公狐狸,她是一頭母狐狸,他一定會像那頭狼一樣,用盡心計地追求她。他彷彿看到兩隻狐狸快樂地在林子中間嬉戲玩耍。  

  他總是說憎恨她,憎惡她,但他忘不了最初看到她時那種傾心的感覺。她好像最矯健勇敢的仙女降臨於林間,高傲而美麗,孤單又脆弱。那時的他,只是很單純地喜歡她,想安慰她……  

  邢楓醒來時,見到的就是青湖蜷縮著長手長腳,靠在她身邊,臉貼近她的胸口,手腳幾乎和她的手腳交纏在一起的樣子。青湖白淨的臉上帶著頑皮的笑容,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過去,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蜷縮在她的懷裡——

  但是他現在是人了——  

  男女授受不親。想到這裡,邢楓就要推開他,誰知剛推開,他又纏上來,手長腳長地把她包在他懷裡。手還無意識地劃過她的胸口。  

  真想一巴掌打到他的臉上。  

  邢楓不停克制著自己的衝動,那張白淨俊美的臉上印上五個指印一定不會好看。而且他其實只是只什麼都不懂的狐狸,他什麼都不知道。所謂不知者無罪嘛。  

  而且,身邊有一個人,睡覺的時候不會那麼寒冷……  

  努力做著心理建設,她在胡思亂想間,東方既白。  

  「睡得真香。」青湖感歎。  

  當然,他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把她當做肉墊,他當然很舒服。慘的是她啊。對著溪水洗臉梳妝,不意外看到黑黑的眼圈,是一晚上未眠的結果。  

  青湖伸著懶腰,說:「昨天本來睡不著的,狼叫了一夜。」  

  「你會怕狼叫嗎?」邢楓起身,帶起一串晶瑩的水花。  

  「鬧得我心慌。」他說,「對了,我昨天好像摸到什麼軟軟的東西,不會撞到你了吧?」  

  「沒什麼。我不會放在心上。」邢楓冷硬地說,她可不想被他發現他到底摸到她什麼地方了。  

  「呵呵,我還以為摸到你的關鍵部位了。沒有就好。」青湖很誠懇地說。  

  「你……都知道啊?」邢楓表情難以琢磨。  

  「知道什麼?你是說你身上的關鍵部位?女人身上到處都是關鍵部位。未婚女子被男子摸到任何地方都有權利要求男子娶她,這是你告訴我的吧。」青湖還沒忘記她的教誨。  

  「嗯……哼。」邢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其實你們人還真是麻煩。」青湖還是改不了開口閉口你們人的習慣,他繼續說,「你們人非要身上穿一堆衣服。冬天天冷,人身體是光溜溜的,不穿衣服會凍死,就罷了;怎麼夏天天氣暖和還要套幾件衣服身上,即使要做愛做的事也很不方便。還有,只是摸摸就要負責。我們狐狸即使生了孩子,母狐狸也不會要公狐狸養它一輩子。」  

  「……你懂的還真是多。」  

  邢楓表情很冷靜,實際上心臟都要跳出來。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和年輕的男子在荒郊野外討論這樣敏感的話題。

  「當然,獸和人不同,什麼都很直接的。我從小就懂得很多。」  

  邢楓暗想,以為他剛剛為人,什麼都不明白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  

  走了大半個月,兩人終於到了人群稠密的城鎮裡。  

  邢楓放出絲線將鴿子收起來。或許這只禽獸還要繼續往深山裡頭飛,或許他們還要繼續和崎嶇的山路做伴。但是兩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邢楓能聞到青湖身上發出的濃郁的體味,距離很遠仍然充鼻而來,她相信自己的情況和他一樣糟糕。  

  到了鎮子上,兩人找了一間小客棧住下。邢楓先請小二送洗澡水上去。  

  青湖也不再問她為什麼要住破爛小店的蠢問題。  

  當他發現他能使別人產生幻覺時,他曾問過邢楓:「我們可以住最豪華的客棧,吃最好的食物,他們要銀子時我只要使用幻術就行了。」當時邢楓說,大家都是做生意的。現在生意人抽的稅又重,她不想隨便佔別人的便宜。青湖覺得邢楓是個很溫柔的人,可惜她的溫柔大多數時間是對著不相干的人。  

  邢楓洗澡前交給他碎銀子叫他到鎮上隨便找間澡堂將自己洗乾淨。  

  小鎮不大,霞光晚照時,街上已經沒什麼行人。家家戶戶房上房都開始漂浮著細細的炊煙。  

  到底哪裡才是澡堂?  

  他摸不著頭腦地到處走動著。前面一片空地上停滿馬車,張燈結綵,還有兩個才總角的小廝站在門口。

  終於找到還營業的地方了。他大大喘一口氣,連忙走到門口。  

  「這位客人……」小廝見他穿著寒酸忙上前阻攔。  

  他轉頭,露出迷人的微笑。  

  小廝立刻愣了神,面前的男子明明穿著華貴錦袍,服裝高雅精緻,顯然是成衣店精心製作。他漆黑長髮用玉冠束在頭頂,玉面薄唇,俊美得難以想像。  

  兩小廝連忙推開朱紅大門,齊聲說:「貴客到。」  

  層層門廊走過,穿影壁過花牆,終於到了正樓。  

  二層繡樓廊下掛滿宮燈,燈光照得如白晝一樣。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正依偎在或老或少各個不同但同樣多金的金主身邊嬉鬧調笑著。酒香和脂粉香隨著悠揚的絲竹聲傳出來。  

  沒錯,這裡就是再貧窮的地方也會有的地方——妓院。  

  老鴇兒早看到穿著華貴氣宇不凡的青湖走來,她忙笑著迎上來,說:「這位爺,好生面熟,不知道在哪兒見過,到咱們遣仙院來,可有相熟的姑娘,媽媽給你叫來。」她頓了頓,察言觀色,馬上說,「沒有熟悉的也沒關係,讓媽媽給你介紹介紹。」  

  一陣簫聲隨風送來,音律優美,簫音中充滿著感情,如泣如訴。青湖側著頭聽了一會兒,說:「這是誰吹的?」

  「公子真是識貨,這簫是明蕊姑娘吹的。明蕊姑娘可是咱們樓裡的頭牌,那模樣天仙看了都要羞愧,性情恬靜優雅,根本不像是這行院裡的人物。可就是一點,明蕊姑娘的房不是隨便去得的,她的過夜費是五十兩銀子,就是進去坐一坐也要十兩銀子。」老鴇反覆強調著高價。明蕊姑娘本不是她們樓裡的人,因在雲州城惹怒權貴,權且到這僻遠小鎮上避難。她畢竟是大城市的花魁,身價很高,小鎮上的土財主大多數都不捨得出高價嫖妓,所以明蕊雖然是樓裡最漂亮的姑娘,十日裡倒有十一日要獨守空房。老鴇也曾勸過她降低身價,可她說,將來我回到雲州,別人知道我曾經那麼賤價,決不會再出錢來找我。我的身價就下去了。這是萬萬不能的。  

  老鴇心想,這姑奶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白供養你吃你喝,還撥出一間最精緻的房間給你,你來了過的日子比寡婦還清閒。要不是你城裡的媽媽千求萬求我,我決不會答應收留你。  

  唉,千不該萬不該,當初還以為來了個花魁,能帶活整樓的生意。  

  眼前的客人要是真喜歡明蕊,就能替她開張了。老鴇的眼睛好像冒火,直勾勾望著青湖,思量著如果他不肯出五十兩銀子,她偷偷壓壓價也無妨啊。  

  「給。」青湖隨手拋給她一片金葉子。老鴇立刻眉開眼笑,幾乎自己左腳絆倒右腳,是金子啊!  

  「大爺,您沒拿錯吧?」  

  「你收著吧。」青湖笑笑。到第二天她大概就會發現金葉子變成樹葉子。  

  「大爺,這邊請。」老鴇激動萬分。花魁就是花魁,引來的都是大財主。  

  樓深處,就是明蕊的閨房。還沒進門,就聞到細細的暗香。  

  明蕊坐在繡床邊上,裙邊是紫玉簫,手上是一卷《全唐詩》。她剛才沐浴過,身上帶著好聞的香味兒,頭髮濕漉漉披在肩頭,體態綽約,美貌天成。  

  青湖看著她,情不自禁就想起邢楓。雖然邢楓是他的仇人,但是邢楓稍微比明蕊漂亮一些。  

  「公子爺和明蕊姑娘慢慢聊,我先出去了。」老鴇笑瞇瞇,悄悄推出去,順手帶上門。  

  蹙了蹙眉,明蕊擡眸,卻望進了一雙清澄如秋水的眼睛裡。身為名妓,迎來送往多少人?怕是數也數不清了吧。她卻從未見過擁有這般清澈眼睛的人,好像初生的嬰兒,絲毫沒受到世俗的侵擾,純淨高雅,讓人心折。  

  「公子是想聽曲,還是想聽簫?」在雲州城她是色藝雙絕,附庸風雅的客人再猴急也要先聽她輕舒歌喉,歡歌一曲。

  「啊,這個……」青湖沒有忘記他的來意。他輕咳兩聲,說,「姑娘這裡能洗澡嗎?」  

  「嘎?」明蕊喉嚨裡發出不雅的聲音。不能怪她,她一定是聽錯了。  

  「公子想幹什麼?」她眨了眨眼睛,兩排扇子一樣的睫毛間飛出迷離又嫵媚的眼波,「奴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我能洗個澡嗎?」青湖說。  

  「你是說……你把這裡當成澡堂了?」明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鴇兒聽到一定會哭死的。  

  「這個……」青湖自己解釋給自己聽,他為人時間不長,邢楓又從來沒帶他去過澡堂,除了知道那裡可以洗澡以外,他實在沒有感官上的認知。再說,他直覺看到這裡燈光燦爛就進來了,只是碰碰運氣而已。  

  「如果不行就算了。」  

  「不,行——當然行!」笑話,不論他想吃飯洗澡還是做按摩,她都能做到。她本人就是為了滿足客人的需要嘛。

  「小翠,小紅,端洗澡水進來。」  

  黃銅箍紅木一人來高的大洗澡桶裡瞬間便放滿了熱水,桶沿上搭著雪白毛巾和乾淨的裡衣,香胰子放在木匣子裡,明蕊站在桶邊,嫣然一笑,說:「請。」  

  「嗯……」青湖臉立刻紅了,遲疑著說,「姑娘能否迴避片刻?」  

  他居然會害羞?明蕊心裡暗笑,卻不願表露出來,在這個俊美儒雅的人面前,她是決不願意表現出自己狷介的一面。

第5章(2)

  「公子,這樣可好?」她退到後面,一扇四季美人屏風將兩人隔開。青湖只能看到她的粉紅羅裙和裙下纖瘦的雙足。

  他能坦然在邢楓一絲不掛,卻不能接受在另一個美麗女子面前赤裸著。大概是他習慣了邢楓吧。再說,還是滿身是毛的小狐狸時她就見過了。有一句話說得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害臊的。  

  伸手脫下身上的舊衣,浸到水裡,立刻被濃重的香氣熏到了。  

  「啊嚏——」他打了很大的噴嚏。  

  明蕊在外面暗笑。  

  算是她的惡作劇吧。一看到他就欣喜,這人卻不把她花魁放在眼裡,來了只為洗澡。洗得乾乾淨淨為了誰啊?她將日常敷身的香油倒了半瓶到水裡,染他一身香!  

  洗淨身體,換上乾淨鮮艷的衣服。青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真舒服。」  

  他墨玉般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雪白的襯衣蒼綠色的華貴夾袍襯出他天然華貴,玄黑色的長褲勾勒出修長勁瘦的腿,腳上一雙官靴,週身裝束無不顯示他翩翩貴公子的本色。  

  「公子,你連澡也在奴這兒洗了,可奴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呵,我叫青湖。」時間已經很晚,他好像聽到邢楓念巫語的聲音,再不回去,怕她將整個小鎮翻過來。

  「青……狐……」明蕊直覺想到了兩個最正確的字眼。她轉念一想,哪有人叫狐狸的?她宛然一笑,說,「哪兩個字啊,公子寫給奴家看看。」  

  「這……」青湖看起來學富五車,實際上一個大字寫不出來。他窘迫地看看天,看看地,支吾著說,「時間不早了,不打擾姑娘休息了,青湖告辭。」說完不顧明蕊的再三挽留,轉身離去。  

  明蕊看著他在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心裡默念他的名字。  

  「你終於回來了。」  

  出乎意料,邢楓沒有睡覺,她支著頭坐在桌子前,一燈如豆,微弱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慘淡,睡眼迷濛,仍苦苦支撐著。  

  「你怎麼還沒睡?」青湖問。  

  「真沒想到,你洗澡也能洗上兩個時辰。」從天剛黑洗到快天亮,邢楓在心裡補充。看到他回來,她的心才安定下來。剛才她腦海裡晃過無數可怕的設想,雖然他是只蠱狐,她仍然不能克制地想像著他遭遇不測,痛苦淒涼的樣子。

  特別是她念巫語仍不奏效時,她有多麼惶惑。  

  或許是想到了林青吧。每次想到林青,她都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那個說會陪在她身邊的少年,在冬日寒冷的下午稀薄的陽光裡離開了她。  

  「洗得很舒服。」青湖笑笑。走過她的身邊。  

  一股暗香襲來。初聞若有若無,細細聞來卻濃郁到嗆鼻的程度。像是千百朵香花一起開放,濃厚的香氣徘徊不去。

  他身上怎麼會有香味?  

  他在哪裡洗的?他幹了什麼竟消磨掉足足兩個時辰?他……她想這些做什麼。這不是她應該考慮的事情!

  她控制住情緒。  

  「對了,你能教我寫字嗎?」已經先躺到床上的青湖想到什麼,說,「有個姑娘,她沒表示,但是我知道,她笑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  

  「咯噔!」  

  邢楓手上的蠟燭折成兩段。  

  姑娘,什麼姑娘?  

  她「騰」一下站起來,吼道:「寫什麼字?你不會寫字又怎樣?這世界上不會寫字的人多了!」她怒吼著,紅雲浮上面頰。  

  「還是不好啊。至少我要學會自己的名字。」青湖沈吟著說,「就說住店吧,登記名字還要你幫我。我覺得不好。」

  邢楓不置可否地哼哼兩聲,突然喚來店小二。  

  「再給我開一間客房。」  

  「這……」店小二偷眼看看已經躺在床上什麼都沒察覺的青湖,「小兩口吵架了?床頭吵架床尾和,這時候最不能分床了。」  

  店小二說的話分外不入耳。邢楓冷聲說:「沒有空房間了嗎?」  

  「有、有。」店小二忙連聲回答。  

  「趕快帶我去,不會少你銀子的。」  

  「你怎麼了?」青湖很奇怪,為了節省房租,她是從不會開兩間房的。她說過,一人一狐睡一張床有什麼可奇怪的。現在突然轉性了?  

  那香味,真是刺鼻。邢楓側過身子,刻意躲避四下流竄的香氣,濃郁的味道,顯然是很上等的香料。

  他結識了什麼人?  

  又關她什麼事?  

  她今天到底怎樣了?  

  邢楓狠狠推了店小二一把,朝門外走去。  

  店小二一個趔趄,心裡暗罵一聲,心道,那個俊秀公子娶你這個壞脾氣老婆,真是倒黴運。  

  第二日一早起來,又看到邢楓端坐在桌邊上。  

  「既然你每天都要過來,又何必租兩間房?真是浪費銀子。」跟著邢楓生活,不知不覺也學會用邢楓的方式看待問題。而且,自從上次野外摟著她睡覺以後,他每晚習慣性地把她抱在懷裡,舒服,溫暖,而且柔軟。而且邢楓不會強迫他娶她。昨晚睡覺的時候他把枕頭當做邢楓抱在懷裡,結果醒來以後脖子疼得像腦袋快掉下來一樣。  

  「你快點洗臉。」邢楓仍冷冷地,硬邦邦地說。  

  不知道她在氣什麼。  

  青湖洗淨臉,將頭髮簡單束在頭上,坐到桌子前。  

  「幹什麼?」  

  桌上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邢楓冷笑著,「你昨晚說的話,今天就忘記了?」  

  「你答應教我寫字?」青湖雀躍著。  

  他早就想擺脫文盲的稱號了。作為蠱狐,他的記憶力是一流的,這也是他半個多月就會看書識字的原因。但寫字和看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要把筆畫複雜的文字用一根毛筆以彆扭的姿勢寫出來,還真是件困難的事情。  

  邢楓磨墨,雪白的筆尖沾上飽滿的墨汁,酣暢淋漓地在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字:青湖。  

  「是我的名字!」青湖叫著,雙眼流露出驚奇佩服的神情。這纖細的手是怎麼把字寫出來的?還那麼漂亮。

  像孩子一樣,青湖快樂的時候好像天真的孩童一樣。每當看到這樣的他,她就特別內疚。是她把他帶到紛繁複雜的人世,是她奪走他屬於狐狸簡單快樂的生活。看到這樣的他,她的罪惡感就特別強烈。  

  像孩子一樣……是怎麼和漂亮姑娘鬼混的?  

  她的內疚像清晨的露水,見到太陽就突然消失了。  

  「你學著寫吧。」她的語氣裡充滿惡意,存心要看他鬧笑話。  

  青湖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他用右手笨拙地握著毛筆,點了點墨汁,手一劃,筆尖就翻轉角度直朝他臉上戳過去。

  「啊啊——」半邊臉黑了。  

  「可惡——」他舉起筆,像握著仇人一樣狠狠沾上墨汁,青字寫得上面細下面粗,越到後面筆尖分叉越多,最後一筆他沒拿捏住,毛筆順著光滑的桌面滾到他的腿上,在袍角畫上大大的勾。  

  「你跟我作對是不是!」青湖把毛筆當人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拾起毛筆,繼續在紙上塗塗抹抹。

  「你想害我對不對?」青湖突然擡起頭,看著邢楓認真地說,「我的名字筆畫這麼多,你想整我對不對?」

  邢楓忍住笑,說:「那現在改名字怎樣?」她說著拿過筆在紙上寫出輕湖、晴槲、擎唬、檠瑚、磬觳等等若干個和青湖同音的字,一副任君挑選的樣子。  

  「算了。」半晌,青湖才悶悶地說,「算我倒黴,一個比一個難寫,我認了。」他悻悻地。  

  邢楓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見她開懷大笑,青湖試探著說:「你不生氣了?」  

  「我生了什麼氣?」  

  「你別不認了。」青湖說,「你生氣的時候,總是皺著眉毛,癟著嘴,好像別人欠你幾千弔錢一樣。一看就看出來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生氣了。氣壞了身體不好。」  

  邢楓很是感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生病了得我來照顧,那可不是輕鬆活兒。」青湖很認真地說,「上次你染風寒,就把我累得夠嗆。」

  邢楓無語,我什麼時候染過風寒?  

  「快寫字。」邢楓板著臉說,「這些紙墨都是為你而買的。你不學會就是浪費,就要把錢賠給我。」

  「誰說不寫了。我寫還不成?」青湖沒想到自己一時說說而已,會給他帶來比酷刑還難受的懲罰。

  「這裡,要放鬆一些,手腕擡起來,不要太用力,放鬆,字才會飄逸。」在邢楓這名師的指點下,到了晚飯前,青湖終於能寫自己的名字了。  

  「好,寫一遍給我看看。」  

  青湖輕舒手腕,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兩個字。這兩個字不但雋秀飄逸,還帶著點邢楓字體裡沒有的剛毅。

  「孺子可教也。」邢楓勉強承認。  

  「你在埋我的地方寫的是什麼?」青湖好奇地問。當時他還不識字,悲憤之下也沒有多留意。  

  邢楓提筆寫下四個大字:青狐之墓。  

  「原來人會在埋屍體的地方註明是誰的屍體啊。」青湖了悟,「為什麼?」  

  「埋葬掉死者時,生者是懷著悲傷的心情的。來年芳草萋萋,很快將墳塋掩蓋住,想懷念逝者的人會找不到墳墓的正確位置,不能為他掃墓,擺酒,燒錢。對生者來說,死者已矣,連他的屍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青湖望著她,說:「那你就沒必要給我豎墓碑,沒有人會拜祭我,也沒有人想知道我的墳墓在哪裡。」

  邢楓雙眼移開,她悵悵說:「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我的墳墓上一定會長滿了青草,有鳥雀在其中築巢。」她起身,負手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在那樣的墳墓裡沈睡,會覺得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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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10:31

第6章(1)

  夜涼如水,雲州城郊一所精緻院落裡,春意正濃。  

  小小的花園中,桃杏齊開,繁花滿枝頭。夜晚,花朵纖細白皙如同透明一樣,在夜風中微微顫抖著。園中的小水池裡水波泛起微微的漣漪,白天濃綠如沈澱很久的綠色在夜晚呈現出近乎深黑的色澤。浮在水池中央的小假山上休憩著一隻蝴蝶,擁有金褐色帶斑點翅膀的美麗蝴蝶合著翅膀恬然在長滿青苔的山石頂端,彷彿正在做著變幻成人的夢。

  迴廊轉角處的大片空地裡擺設著花梨木的大圓桌,桌上擺滿精美菜餚,琥珀色的美酒在水晶杯中搖曳,掛在廊下的蓮花琉璃宮燈照亮桌邊談笑風生的幾人。  

  坐在上首位置的男子擁有端正英俊的五官,舉手投足間有種逼人的霸氣隱現。  

  「司徒持,這次行程收穫不小吧。」坐在右手位置的清秀男子若有所指地說。  

  「自然,這次我終於確定了嶺南趙家和魔教沒有勾結。要知道魔教雖已被滅十年,但餘黨仍流竄在外,若是死灰復燃,定要在江湖上再引起一場腥風血雨。」上首的司徒持說。在座的都是他多年好友,他當然不會做隱瞞。  

  「江湖上有你們司徒家罩著,我們還擔心什麼。」坐在下首上有張可愛的娃娃臉,實際上已將近而立之年的男子笑著說。誰不知道司徒持的父親司徒乘鶴在十五年前已經是江湖中人心目中的武林盟主,主持江湖事物,調理江湖紛爭,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很得江湖中人信任。  

  「是啊,聽說嶺南山區住了很多苗族女子,是否很漂亮很熱情?」  

  「還是司徒兄你有所顧忌,出去大半年,連一個漂亮姑娘也不敢招惹?」  

  幾個損友哈哈大笑,還有人添油加醋地說:「我們分別許久,今天才有機會相聚,我說有酒有菜有花有月無美人,很有缺憾,誰知司徒弟就連忙說,我們幾個兄弟聚會,有外人在場終究不美。」娃娃臉誇張地長歎道,「醉月樓的花魁剛剛返回雲州,我還打算邀她們姐妹來陪酒助興,反而被司徒弟攔下來。司徒弟啊,你要是懼內,就直說。兄弟們都很理解啊。」

  司徒持和一般男人一樣,最怕別人說他怕老婆,冷笑道:「我不過怕說出來把你們嫉妒死了,我沒什麼好處。」他滔滔不絕說起嶺南苗族女子有多麼多情。  

  「她們和漢族小女人完全不同,大膽多情,完全沒有世俗的禁忌,當她愛上男人時,就會很直接地告訴男人,決不擔心男人會拒絕他。也不在乎將來是否會被拋棄。」司徒持笑道,「咱們漢族女子就不一樣,小家子氣,即使是青樓中人,你和她稍微熟稔一點,她就天天想你幫她贖身把她娶回到家裡去。但苗族女子是根本不考慮後果的,她們愛上了什麼人,就只管去愛,至於將來是和和美美在一起,還是悲慘分離,她們交給老天去決定。」  

  「春日遊,杏花開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身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有人曼聲念道。這詞說的雖然是大膽熱情的少女,其實寫詞人卻是男子,誰說男子心中不渴望這樣熱情如火的女子出現在他的生活?

  「司徒兄能結識這樣的女子,真讓小弟羨慕。」司徒持左手邊的俊眉修目男子微微笑著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上等女子。」  

  他一看就是花叢中穿行不休的花蝴蝶。  

  「哦?看來何兄對女人很有研究?」司徒持一笑。  

  何德遠和司徒持同年,兩人相處時互尊稱對方為兄。何德遠家中嬌妻美妾無數,算得上閱歷廣泛。

  「這種女人美貌熱情,極容易上手,而且大方開朗,作為遠遊時暫時的伴侶是很不錯。不過她們的脾氣頗為火暴,不能帶回家。所謂江南為橘,江北為枳。將她們移植回家中絕不是明智的舉動。她們善妒,會鬧得家無寧日。而且美貌熱情,你把她長期養在家中,她若再對別人起了好感做出不智之事,不但傷心傷神,也容易丟丈夫的臉。」  

  幾個朋友大聲稱好。  

  司徒持笑道:「的確,認真評來,這種女子只能算是中等。一般的貴族女子養在深閨,父母日夜教導以婦則婦德,這樣的女子長大成人後品貌端莊,性情貞靜,是當家主母的最佳人選。只可惜太過端莊,缺少情趣。」  

  「也只能算上中等。」何德遠接道。兩人相視一笑。  

  「有時候陋室也能出明娟。」何德遠回憶說,「這樣的女子從小缺少教養,在鄉野長大,本來會長成一般鄉野村婦,但不知她是上輩子積德還是什麼原因,偏偏舉止雅致,行動進退有矩,容貌嬌媚異常。簡直出乎意料,比起高門大戶人家的女兒更加難得。有一次我和這樣的女子結下露水姻緣。她知道我不能為她停留,但什麼都不流露。那一日清晨,我以為她已熟睡,偷偷披衣起來,打算趁她不察覺時離開,免得兩人難過。誰知低頭一看,那女子正睜著明亮雙眸,眸中蓄滿淚水。她說絕不阻攔我,只希望我將來偶爾想起她,能回去看望她。她的一番情意,我至今難忘。前幾年我去找她,才聽說她已經遠嫁他鄉,芳蹤難尋啊。」他長歎一聲,萬分遺憾。  

  旁人紛紛猜測他說的女子到底是誰,猜了幾次都沒猜中,氣氛熱烈。  

  司徒持說:「我心目中的上等女子是這樣的。」  

  他剛剛開口,眾人都靜下來,都想聽聽這位未來武林盟主心目中的美嬌娘究竟是什麼樣子。  

  「她家世清白高貴,但家道中落。這讓她不至於受到太多刻板規則的束縛。她美貌天成,自然優美,對詩詞歌賦都有不俗的見解。同時並不會將其作為炫耀的手段,每日聒噪。她懂得處理煩瑣的家事,同時也理解丈夫在外的煩惱,當丈夫勞累時,她會端上清茶安慰,為他捏背捶腰——」  

  「你說的——是辛姑娘吧?」一聽就知道是他的未婚妻子辛瑤瑤。  

  「我說的怎麼會是她?」司徒持忙否認,「這丫頭脾氣古怪,喜歡惹是生非。特別不善解人意——」

  「這個——司徒兄,其實我們都很同情你——」何德遠瞥一眼司徒持身後,改口說,「不,我們都很欣賞辛姑娘,她美麗大方,性情開朗,多才多藝,簡直是當代女性的典範,我們都很羨慕你的好運。司徒兄英俊瀟灑,辛姑娘國色天香,如同菩薩一樣美麗溫柔,對我們又都和善親切,我們真的很喜歡她。」  

  說完,坐在旁邊的兩人也連忙點頭。  

  「你們開什麼玩笑?」司徒持不滿,「這裡又沒有別人,你們裝什麼裝啊?」他指著娃娃臉說,「你、你上次還抱怨她嘲笑你是個沒長毛的白斬雞,你說她是個不懂得欣賞男性成熟美的臭丫頭。我記得你罵了不止一個時辰吧?」

  娃娃臉臉色立刻死白,他頭搖得比扇扇子還快,說:「哪有此事?」  

  「你還不承認?」司徒持放過他,用手點點何德遠的額頭,說,「還有你,瑤瑤她說你是什麼?女性公敵,會說話的種馬,除了玩弄純潔女性什麼都不會的浪蕩子,你不是威脅我說,我不解除和辛瑤瑤的婚約,你就再也不當我是兄弟?」

  何德遠苦著臉說:「夠了,司徒兄弟,我們都知道你其實非常愛辛姑娘,一天不見辛姑娘,你就想得發瘋。我們其實都知道你是個癡情種子,你何必不承認。」說著,他拚命朝司徒持使眼色。  

  「你說什麼?誰對她一往情深?誰一日不見她就如隔三秋?笑話,要不是我爹命令我和她結親,我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司徒持喝高了,他不願在朋友面前丟面子,仍然強硬地說,「那個桃花姑娘,可真漂亮。」他故作陶醉。

  「桃花是誰啊?」清亮如少年的聲音響起。  

  「就是那個苗族姑娘,我在嶺南認識的。」司徒持哈哈大笑。  

  「你去嶺南一去半年,就是和她在一起啊?」  

  其實他是偽裝進入趙家,辛苦裝作趙家下人偵察半年,才確定他們真的無辜。是被奸人陷害。  

  「不錯——我都不想回來了——」這個聲音真熟,好像天天都聽到,又好像是他思念半年的聲音。

  他一回頭,就看到一張溫柔和煦的笑臉。  

  月光下的秀麗佳人美得驚人。烏溜溜的長髮簡單地綰在頭上,用一根古樸的銀簪固定。一綹長髮從發頂流泉般垂下,斜垂在臉側,髮型別緻,正是她自己設計。大概是怕脂粉汙了顏色,她細緻溫潤的鵝蛋臉上未施胭粉,只用螺子黛輕輕描了描,杏仁般深邃的眼睛,眼珠漆黑明亮,正轉也不轉地望著司徒持,如櫻桃般小巧的嘴唇微腫,此刻正帶著神秘的笑容。

  她衣著也是雅致不俗。雪白的衣服上繡滿銀色的花紋,外穿一襲桃紅色長衫,腰帶則是微微帶紫的暗紅色,帶子上佩著碧綠的玉珮,玉珮上結著精緻的梅花絡子。  

  如果剛巧見過邢楓,再看到辛瑤瑤,會發現她們的容貌幾乎完全相同。同樣的鵝蛋臉,同樣的柳眉杏眼,同樣的櫻桃小口,只是辛瑤瑤臉色天然紅潤,邢楓臉頰瘦削蒼白,看著比辛瑤瑤長幾歲。  

  「瑤瑤?你怎麼來了?」司徒持那點酒意全被嚇醒了,他吃吃地問,「你來了多久?」  

  「不是很久。」不過剛剛好把你們胡說八道的話一句不漏地聽完。  

  「持哥哥,眾位哥哥,好久不見。」辛瑤瑤笑瞇瞇。  

  「我剛剛看到幾位大哥說話說得正開心,我也很想開心。能講給瑤瑤聽聽嗎?」  

  「這個——」還是何德遠反應機靈,他連忙說,「我們剛說到你持哥哥太癡情了,他走動大半年,天天想著辛姑娘你,日想夜想幾乎想出病來,對吧?」  

  幾個狐朋狗友點頭像搗蒜一樣。  

  「是嗎?我好高興!」辛瑤瑤笑了,「可是,我剛剛聽到什麼桃花的,是什麼意思?」  

  司徒持死到臨頭還想掙扎,他伸出指頭指著牆角的桃花,說:「開得真漂亮。」  

  「是很漂亮哦,像個美麗姑娘一樣,身姿婀娜,容貌很美麗,性格也很開朗大方,熱情如火——」

  嗚——看來她是全部內容一個不落地全部聽到了。  

  「良辰美景——」  

  「月黑風高——」  

  「佳人在旁——」  

  三個朋友齊聲說:「我們還是不要妨礙你們了,我們馬上就走——」這個魔女,只要她一笑,他們就心驚膽戰。

  還是趕緊撤退吧。  

  「幾位大哥,瑤瑤專程來看你們,你們這就走了嗎?」美目很有威嚴地掃過,幾個人馬上乖乖地坐回到桌子上。

  辛瑤瑤從腳下搬起一隻食盒,笑說:「聽說幾位大哥在這裡聚會,我特地做了一樣菜,給大家助興。」

  食盒一掀開,頓時香氣四溢,眾人的口水幾乎垂到地上。辛瑤瑤就算有一千一萬個不好,有一樣她是滿分,就是廚藝。她做的食物,美味到可以讓人把舌頭一起吞下肚去。可惜辛瑤瑤一向懶惰,不願隨便施展廚藝。他們認識瑤瑤那麼多年,也只吃過幾次而已。  

  「這是什麼?」娃娃臉早忘了剛才還想偷溜。  

  「東坡肉。大家嘗嘗味道如何。」辛瑤瑤笑說。  

  何德遠早拈了一筷子放到嘴裡,頓時讚不絕口:「好吃。肉滑而不膩,香甜可口,入口既融,真是人間美味!」

  「不錯,太美味了。辛姑娘的手藝真是絕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認為辛瑤瑤是上等又上等的女人,能娶到她真是一輩子幸福無比啊。  

第6章(2)

  「怎麼做才能做得這麼好吃?」娃娃臉口中叼著肉,含糊不清地問。  

  「最重要的是選材。」辛瑤瑤溫柔地笑著,說,「選擇最新鮮的五花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再用繩子綁好,加入蔥、薑片、八角、桂皮、醬油和紹興酒,然後用小火慢燉。燉足兩個時辰之後,再加入水和冰糖繼續燉,等到汁全收干了,再取出來。這時肉會酥爛滑潤,卻決不滑膩。」  

  「好吃,但是做得很辛苦啊。」司徒持說。  

  辛瑤瑤瞥他一眼,說:「其實做這道菜,豬肉只是次選,有一種肉做起來特別好吃。可惜很難到手。」

  娃娃臉很感興趣地說:「是什麼肉?我一定給你弄來。」  

  辛瑤瑤冷笑道:「既然叫東坡肉,自然是人肉最為上等。」她目光冰冷地掃過娃娃臉露在外面的鎖骨,繼續說,「特別是那種年紀很大看來又不顯得大的人,身體吸收了足夠的地氣,肉質特別結實。」  

  娃娃臉嗆咳兩口,他叼在口裡的肉好像變成自己的一樣。他乾笑兩聲,訕訕躲到一邊。  

  「還有一種肉也很好吃。」她掃一眼正在細嚼慢咽的何德遠,緩緩說,「那些玩弄女性,讓她們欲生欲死,陷入痛苦境地的人的肉,我恨不得立刻一刀一刀切下來,切成一塊一塊的,然後蘸鹽加醋,拿去餵狗。」  

  何德遠哪裡還吃得下,連忙丟下筷子和娃娃臉一樣遁走。  

  最後留在餐桌上的一個捨不得肉,連食盒一起端著跑掉,邊跑還邊說:「你們談情說愛,我們吃東西,不再打攪你們。」  

  「走,走得好。」辛瑤瑤冷笑道。  

  「你在菜裡加了什麼?」司徒持早就發現不對。可惜他不敢當面揭穿。  

  「沒什麼——哦哦——我好像把巴豆當成花椒放進去了,真是不好意思,持哥哥,你說我該怎麼辦?」辛瑤瑤瞪著眼睛,很是純真地問。  

  司徒持無可奈何地靠在椅子背上,風中隱約穿來幾個朋友痛苦的哀號聲。對不起,兄弟們,保重啊。他默默地說。

  「持哥哥,對不起。」辛瑤瑤眼中含著淚水,盈盈欲滴。  

  司徒持最受不了她流淚,手足無措地說:「瑤瑤,你別哭,你千萬別哭。我不怪你。他們都不是好東西,特別是那個何德遠,摧殘妙齡少女,是個採花大盜,你施手腕小小整他一整,無可厚非。不,應該說老天爺都會感謝你替天行道。」

  對不起,何兄,你就當誤交損友吧,再說你被瑤瑤整又不只一回兩回了。還那麼貪嘴,你也有不對。

  「可是,持哥哥,剛剛我才聽說你想退親。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辛瑤瑤擡起臉,兩行淚水頓時滑下臉頰,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分外清甜可人。  

  「別哭,別哭。」何德遠曾說過,司徒持天生有王者的風範,就像額頭上有「王」字的老虎一樣,擁有不怒自危的威嚴,只可惜,他一見到辛瑤瑤,就像老虎見到武松,什麼都使不出來。  

  「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司徒持將她摟在懷裡,柔聲說,「你永遠是持哥哥最心愛的寶貝,只要持哥哥還有一口氣在,你就永遠是持哥哥的。持哥哥會保護你,照顧你,讓你一生一世都開開心心。」  

  「真的嗎?」彷彿有暖流流過心口,辛瑤瑤的眼睛真正地濕潤了。  

  「傻瓜,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  

  「所以——」  

  「這一生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你趕都趕不走我。」  

  得到司徒持的保證,辛瑤瑤的俏臉立刻垮下來,她使勁戳著他的胸口,說:「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桃花是誰了?」

  司徒持暗暗叫苦,「哪裡有什麼桃花。我承認,是有個叫桃花的女子,但是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緣,隨口借用她的名字而已。」  

  一面之緣,就能記住她的名字?辛瑤瑤懷疑,她冷哼。  

  「不信你問問老黃,他是不會騙你的。你問他我有沒有別的女人。」司徒持冤枉極了。辛瑤瑤見他連最誠實的老黃都能搬出來,知道他沒說謊,稍微安心,微微一笑。  

  「可是你一點也不瞭解人家的心情。」辛瑤瑤走到花園裡,望著月亮,幽幽說,「這半年,我日夜為你擔心,怕你孤身在外出事,又沒個照應。可你,好容易回家,也不先回家裡打個招呼,就知道和那幾個傢夥聚會。他們都不是好人,會教壞你的。」  

  誰教壞誰還未可知呢。司徒持感動於她的關心,剛想解釋,她就把背對著他,「我不聽。」  

  他繞過來,她又轉過去。  

  「你太沒良心了。我什麼都不聽。」  

  「你——」他剛想說什麼,一腳踩在青苔上,姿勢誇張地掉進池子裡,「撲通。」  

  辛瑤瑤連忙回身,司徒持整個人坐在池子裡,頭上還頂著一塊浮萍,樣子可笑極了。她「撲哧」笑出聲了。

  「快上來。」  

  「你不生氣了?」  

  「你先上來再說,小心著涼!」她急得跺腳。  

  「不。」司徒持慢條斯理地搖頭,說,「你不說你已經不生氣了,我就不上來。」話音未落,就打了很大的噴嚏。

  剛剛入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又是吹著冷風的深夜,可見坐在水裡有多冷。辛瑤瑤的心頓時變成了豆腐,她咬著唇又氣又笑,說:「我不生氣了還不成嗎?」  

  司徒持暗喜,薑還是老的辣,他這一跤跌得值得。  

  渾身還帶著水,他湊到辛瑤瑤臉邊,說:「來,給我再見之吻。」  

  「不要。」  

  「別害臊,來嘛。」  

  「不要。」她說著重重推他一把。  

  「哎呀!」這次司徒持是真正摔進池子裡去了。  

  邢楓和青湖踏進雲州城城門的時候,恰好是十五號。那天暮色四合,夕陽如血,看到那片燃燒的紅霞,邢楓想到了一大片流淌著的鮮紅血液。  

  每當十五的黃昏,邢楓心頭會湧上難以形容的寂寥苦悶。  

  因為每個月十五,青湖會無法克制飲血的衝動。  

  而這時的青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所以這天,邢楓找到一間偏僻破爛而少人居住的客棧住下。她靠著窗欞盤腿坐著,仰望著天空。天色漸漸由湛藍轉為深藍,最後是幽深的黑色。月亮姍姍而來,緩緩爬過樹林頂端。樹葉反射著月光,片片閃耀,宛如銀箔。穿過繁密樹叢撒下的月光蒼白慘淡,泛著毒蛇腹部青白的光澤。  

  她聽到床上翻來覆去的滾動和掙扎聲。  

  青湖感到喉嚨很疼,他渴望著什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渴望什麼,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渴望。他就像貪吃的孩子,貪婪糖果的美味。那種無比的飢餓折磨得他不能呼吸,他身處無間地獄,美味的食物近在眼前,數千年數萬年存在於他的眼前,他卻碰不到摸不著,不能果腹,忍受著飢餓的煎熬。  

  猛然長哮,長髮在空中甩出優美的弧度,他雙目直勾勾瞪視著窗外那輪圓月。雙眼彷彿蒙上血膜,透過它望去,一片血紅,紅色的天空中,懸掛著艷紅色的月亮。  

  那鮮艷的色澤深深烙印在眼內,閉上眼睛,仍然身處一片血腥中。  

  他站起,一步一步朝邢楓逼近。  

  藉著月光,邢楓可以清楚看到青湖臉上每一根肌肉正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將他俊美無比的臉拉扯成詭異恐怖的模樣。他臉色蒼白,行動如鬼魅迅速,瞬間攫住她的雙肩。  

  清澄如秋日湖泊的雙目現在因著慾望變成全然的鮮紅。他迅速地拉開她的衣服,張開嘴,尖利的獸牙根根出現,深深陷入她潔白柔軟的頸部肌肉裡。  

  鮮血頓時從四個深深的小孔噴湧而出,他貪婪地吸吮著,根本沒發現身下的女子臉色越來越慘白,越來越憔悴。好像生命力全部從她的身體流入他的四肢,他的臉色逐漸紅潤,目光恢復清明,當胃囊裝滿血液後,他滿意地歎息著鬆開嘴,倒在地上。  

  邢楓無力地喘息著。急速失血的結果是身體溫度急速地下降,這天晚上還算溫暖,她卻有身處冰窖中的錯覺。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她纖細的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根本無法顧及還在滲血的脖子。  

  比身體更寒冷的是心。已經看過好幾次,但每次看到青湖柔和帶著孩子調皮氣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她就會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青湖。那個會在晚上睡覺時纏住她手腳,無意間撒嬌的男孩子一樣的青湖只是寂寞的自己產生的幻覺。這個嗜血、冷酷、殘忍、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的青湖才是真正的他。  

  她還記得青湖第一次發作時,他那陰冷殘酷的表情。他雙手如鐵鑄,緊緊扣住她的肩膀,一瞬間,邢楓被他充滿殺意的雙眼逼迫到戰慄的程度。然後他咬住她的肩膀,像野獸襲擊人類時使用的方法那樣,先將尖牙刺進肌肉裡,然後揚頭撕扯下一塊肉來。只是很小的一塊肉,邢楓疼得顫抖,幾乎當場落淚,然後他一口一口將鮮血一滴不剩地舔進肚裡。

  邢楓一瞬間有被他拆解入腹的錯覺。  

  或許青湖真的想吃掉她吧。  

  邢楓忍耐著昏暈,將青湖拖回床上。給他蓋上被子。她知道,第二天清晨,他會展露笑容,偶爾說些我恨死你了的傻話。但是他總是說說,從不會真正做什麼實現他的願望。那才是她熟悉的青湖。  

  他根本不記得晚上發生過什麼。邢楓也不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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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11:27

第7章(1)

  早上醒來的時候,青湖發現邢楓病了。看不出來是什麼毛病,只是臉色特別慘白憔悴,好像驟然間老了兩三歲一樣,她躺在床上,黑髮無力打理,隨便堆散在枕頭上,襯得她的臉更加纖柔蒼白。  

  他伸手摸她的額頭,不燙,反而是冰涼的。  

  他又伸手搭她的脈搏。  

  邢楓微微睜開眼睛,瞥他一眼,說:「你會診脈嗎?」  

  他尷尬地一笑,「不會。」  

  他就算不會,也感覺得到她的脈搏比平常人的更微弱更無力,像是遊絲一樣,幾乎感覺不到起伏。

  「來,喝點東西。」他端來稀粥,放在床邊,然後很小心地扶起邢楓,把抱枕放到她的身後,方便她坐在床上吃東西。  

  邢楓無言看著他。昨晚那個面色冷凝,雙目泛紅,凶狠冷酷的青湖和眼前的人影像重疊,她分不清誰是誰。

  「嘿,你不會要我餵你吧?」青湖懷疑地說。就算他本體是隻狐狸,也知道成年人是不願意讓別人餵食的。只有還沒長大的雛鳥才會長大嘴等母鳥把蟲子放進去。  

  「……不要管我了。」  

  邢楓伸手放出灰鴿子,鴿子拍著翅膀立刻飛出窗外,消失在蟹殼青色的天空裡。  

  「不要管我,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你趕快追蹤鴿子。我相信它的目的地就在這城裡。」是的,她不能再浪費時間。所謂的浪費,是建立在有剩餘的基礎上。而她的時間,不多了。  

  春暖花開,冰雪消融。春天總是首先出現在大戶人家華美的庭院裡。  

  鳥兒在枝頭爭相鳴唱,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廣闊的庭院裡徘徊。花樹上花朵盛放,纍纍的花朵疊摞著展開雪白嫩黃粉紅的花瓣,驟眼看去,宛如蝴蝶停歇在枝葉間。柔軟的柳條垂在雕刻精美圖案的窗前,就著明媚的晨光,剛剛起床的女子正在梳妝台前打扮著自己。  

  她披散著瀑布般柔亮的長髮,在鏡子裡顧盼欣賞著自己不同角度的美態。  

  灰鴿子停在樹梢上,好像也想唱歌一樣。  

  「喂,你看美女看呆了?」青湖一眼就看出這鴿子是只公的。當他是狐狸的時候可以和輕鬆地和禽鳥交談,可惜成為人以後他們就沒了共同語言。  

  他輕鬆地蹲在枝頭,一人一鳥看著窗內美女搔首弄姿。  

  如果辛瑤瑤知道外面有一人一鳥觀察她,她會立刻關上窗戶。可惜,她沒有長四隻眼睛,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用小指指尖挑起新買到的「錦繡齋」出產的上等胭脂,點在唇上,剩下的一點抹在臉頰上。用露水勻開,就成了嫣紅的櫻桃口,嫵媚的芙蓉面。  

  有人走進來,她不回頭,裝作沒看見,從匣子裡舀出玫瑰香油潤發,長髮滋潤後更加黑亮光澤,美麗得想讓人握在手狠狠吸一口蘊涵的香氣。  

  「水晶簾下看梳頭,真是人生最大的樂趣。」男子走到她跟前,帶著邪邪的微笑,低頭親她。  

  我應該繼續看,還是躲到一邊呢?青湖掙扎著。根據他觀看《金瓶梅》的經驗,接下來的事不宜瞻觀。

  但是如果他們表面上是在嘿咻,實際上在做完全不相干的很有深意的事情呢?他會不會耽誤了大事?

  他決定繼續觀察。  

  青湖瞪大眼睛,打算一個細節也不放過。  

  「討厭。」  

  辛瑤瑤格格笑著推開司徒持的臉,她的手馬上被他粗厚的手包裹住,「討厭什麼?討厭我親你?還是討厭我一直都忘了親你?」司徒持在她臉邊說話,呼出的熱氣噴到她的細嫩臉蛋上,她一陣發熱。  

  「讓開!」辛瑤瑤一把推開他,吼道,「你把人家剛剛擦好的胭脂全吃下去了!」她氣鼓鼓地說,「我的妝全被你弄壞了。」  

  真是不明白,青湖晃晃腦袋。那個男人明明想和女人做,但又按捺性子和她說話。拐彎抹角半天也不知道要幹嗎。

  司徒持看到辛瑤瑤剛剛起床毫不修飾的美態,下腹一陣發熱。她細白的頸子完全裸露在外面,薄薄衫子遮不住裡面鮮紅的肚兜,順著雪白脖子看下去,幾乎能清楚看到她光滑纖細的腰身。  

  他想「嗷」一聲撲過去。但又忍住了。  

  正因為他多情而不下流,辛瑤瑤才在他面前毫不設防。他可不希望一時貪歡,最後換來她的眼淚。

  會珍惜她,是因為她對他而言是非常特別的存在。  

  「我幫你畫眉。」  

  「你會嗎?」辛瑤瑤很是懷疑。  

  「別小看我。」司徒持拿起畫筆,輕點一點螺子黛,替她細細描眉。  

  晨光中,他的容貌分外英俊挺拔,辛瑤瑤看得呆了,想到不久即將舉行的婚禮,他會成為她的夫婿,她的臉微微紅了。  

  她攬鏡自照,司徒持的手法真不錯,淡淡的遠山眉,纖細優美,「畫得真漂亮。」她讚美,他一個大男人竟能化這樣漂亮的眉毛,真是難得——等等,他一個大男人,一個行走江湖的大男人,從哪裡學會這一套的?她的眉毛高高挑起,狀似無意地問,「你練習了很久罷?」  

  「哪裡,只是有機會小試過一兩——次——」司徒持才回過味來,叫苦不叠,辛瑤瑤的臉色果然陰沈下來。

  「你在哪裡練習的?」  

  她站起身,面向窗戶。氣死了!真是的,他沒回來,天天想他;他一回來,她又天天生他的氣。  

  女人真命苦。  

  辛瑤瑤轉過臉,面向窗外時,青湖幾乎從樹上掉下來。他兩腳忙鉤住樹枝,頭朝下倒掛在樹上,不敢置信地看著窗戶裡的女人。  

  邢楓,你居然跑得比我還快。你什麼時候認識這個男人的?  

  他看起來年紀又大,神情又輕佻,你的眼光太差了吧。  

  「好,我承認我在別人身上練習過。」司徒持舉高雙手,投降說,「我過去的確風流。瑤瑤,給我個機會,讓我證明給你看,我也能夠做個專一的好男人。相信我一次,好嗎?」  

  辛瑤瑤仍背對著他,其實心思已經動搖了。  

  「瑤瑤——」他涎著臉貼在她身後。  

  啊啊,青湖眼睛幾乎掉出來,那個男人的手摟住邢楓的腰,他拉過邢楓的臉,就要吻上她柔軟的嘴唇。

  邢楓啊邢楓,枉你一路上裝作冷若冰霜的樣子,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臭的。酒樓裡有人看你你都會用筷子丟他。原來一切都是假的啊。  

  等等,邢楓的臉色有這麼紅潤嗎?好吧,或許動人的顏色能借胭脂獲得,但是,邢楓的臉型沒這麼圓肥吧?早上她還帶著兩隻黑眼圈,不到半個時辰,她的眼睛就恢復水靈了?或許——這是個相貌非常非常酷似邢楓的姑娘吧?

  「像我?」邢楓詫異地問。  

  「是啊,非常非常的相像,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偷情哩!」  

  「……」什麼偷情?她明明尚未婚嫁,即使有男人也算不上是偷吧。算了,不能和尚未脫離文盲階段的狐狸當真。

  青湖還沒從震撼中恢復,「像極了,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相貌。不過那位姑娘比你更豐潤一些,也更漂亮更年輕一些。」  

  一般女子聽到這種評論早就氣得跳起來。但邢楓並沒有注意後面那句話,她沈浸在思索中,和她相貌相同的女子。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還沒見過和自己相貌酷似到認錯的女子。  

  「對了,我叫你追蹤鴿子,結果呢?」  

  青湖馬上恢復冷靜,他有條理地說:「我追蹤鴿子走過大半個雲州城,結果它飛進城東一家家宅闊大的府邸。是一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收起鴿子的。」  

  那鴿子像通人性一樣,一直等到辛瑤瑤離開,才飛到窗戶裡,司徒持一把抓住鴿子,看過字條後臉色大變,立刻將綢子燒得灰都不剩。  

  「長得和你一樣的女子就住在那所宅子裡。」  

  「什麼?」邢楓目光閃爍,「你還記得府邸的具體位置嗎?」  

  青湖笑起來,「絕對不會忘記。」  

  司徒府前。  

  兩隻高大的石頭獅子耀武揚威,幾個衣著華麗的僕役叉手伸腰站在門口閒談。  

  原本是朱紅色的高大門扉因著歲月變遷而斑駁剝落,巍峨的灰色圍牆圈住了牆內的風景和春光。  

  「能斷身前身後事,勘破風月古今情。」低沈略帶沙啞的聲音遠遠傳來。初聽似乎不太入耳,仔細聆聽,有種蕩氣迴腸的感覺。  

  道士舉著白幡遠遠走過來。幡上大言不慚地寫著:天下第一神算邢大。  

  「喲喝,口氣滿大啊。」幾個僕役嘲諷著。  

  道士看來年紀不大,穿著破舊的杏黃色道服,身量不高,一把鬍子幾乎垂到膝蓋上,倒有幾分道骨仙風的味道。可惜,如果他真能看透一切,還會混得這麼寒酸?  

  「小道兒,給我們哥兒倆算算。」一僕役上前說。邊說還邊對著旁人笑,「一個不準我就一個子兒也不給。」

  「這位哥兒,想算什麼?」道士很有禮貌地問。  

  「當然是算前程,還有,算我這輩子能娶幾個老婆。」  

  一群人哈哈大笑。  

  「你還想娶幾個老婆,家裡一個母夜叉還不夠?」  

  「他是皮又癢了。」  

  道士微微一笑,當然,他的嘴藏在鬍子裡看不清楚,只有一雙漆黑如夜空的眼睛露在外面。那雙眼睛黑亮幽冷,看久了,身上激靈靈一寒。  

  「請寫下生辰八字。」  

  道士打開隨身攜帶的簡陋桌子,取出文房四寶,那男子很彆扭地將八字寫在上面。  

  他沈吟道:「這位哥兒,請恕小道直言,哥兒一生平順康健,但永遠位居人下,不能翻身。」男子臉色拂然不悅。道士又說,「你八歲時曾定過一門親事,但十二歲上下那女子就夭折了。十五歲時你見到近親家女子,一見傾心,結為夫妻。你四十歲左右時會再納一妾,此女美貌端莊,和夫人相處融洽。哥兒算是有晚福之人。」  

  男子訝然,「我八歲時的確定過親,可惜不久那姑娘就死了。提起來晦氣,所以我家人從不談論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道士微微笑著,說:「這些全在你的八字中間。」  

第7章(2)

  周圍人紛紛議論:「神了,這道士還真有兩下子。」  

  「你再給我算算。」  

  「給我算算!」幾個人全圍在道士身邊。  

  道士笑呵呵,「不要著急,每位小道都會算到。」  

  道士一算一個準,霎時間,司徒府門口圍滿了府中僕役,連辛瑤瑤也被驚動了。  

  「小環,發生什麼事?」她問貼身丫鬟。  

  丫鬟打聽回來,很是興奮。  

  「小姐,門口來了一個道士,聽說算得可準了。連張貴,王平他們幾個娶了幾個老婆都能算出來。怪有意思的。」

  「是嗎?」辛瑤瑤沈吟。  

  「管家要他算他命裡有幾個老婆,道士就說,他第一任妻子死了將近十年,續絃是私塾先生的獨生女兒。說這個續絃夫人在四十四歲時,會生病死掉。管家五十二歲時會再娶個黃花閨女。樂得管家什麼似的。」  

  「連命中注定有幾個老婆都算得出來?」辛瑤瑤眼睛放光。她連忙揮筆寫下司徒持的生辰八字,交給小環,說,「快交給那道士,讓他算算——」  

  不用她說下去,丫鬟完全知道她的心意,笑瞇瞇地說:「知道了小姐,要算司徒少爺會不會娶第二個老婆,對吧?」她調皮地笑著。  

  「你皮癢啊,小心我打你。」  

  丫鬟連忙跑出門口。片刻又走回來。  

  「那個道士算命算得這樣快?」辛瑤瑤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丫鬟小環搖頭說:「那道士真是神了。一看見八字就說,這不是本人要算的。必是貴府小姐托你來算和他的姻緣的。」  

  辛瑤瑤笑道:「你真是沒見識。那些算命道士都會察言觀色,見是你這麼個俏皮小丫鬟過來,自然會猜到是小姐叫你去的。小姐通常想知道什麼呢——」說著她的臉就紅了。  

  小環調皮地說:「年輕漂亮的小姐最想知道的就是未來的夫婿!」她格格笑著,躲避著辛瑤瑤嗔怪的目光,繼續說,「我就對道士說,你說得一點沒錯。就請你算算這位公子命中注定有幾個妻子吧。那道士撚了撚鬍子,掐起指頭算起來。他算的時間可長了,其他人算時,他是隨口就說,沒有不準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擡頭對我說,近日你家小姐和這位公子之間必然出現大的波折,過了這個坎兒,就能白頭偕老。如過不了,就是勞燕分飛,老死不相往來。」說到這兒,小環表情嚴肅起來,她沈聲說,「我就立刻說,請道長賜教。那道士說,這其中大有奧秘,不能隨便說明。要見到小姐,才能說明白。」

  「那道士的人呢?」  

  辛瑤瑤「騰」的一聲站起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身出去。  

  「我知道小姐一定著急,就自作主張把道士帶進來。現在他正在門外等著呢,小姐,你是見還是不見?」

  「死丫頭,還不快請他進來?」  

  道士花白頭髮,留著飄逸的長髯,還是看得出他本身年紀很輕。道士看到辛瑤瑤,整個人都愣住了,小環和他說話,他也不知道回答。辛瑤瑤很不高興地用團扇遮住半邊臉,說:「你是出家人,況且男女有別,請自重。」若不是知道他算命很準,真想一下子把他丟進蓮花池裡餵魚!  

  如果辛瑤瑤同樣盯著道士看,就會發現他細膩的輪廓,柔和的五官,還有那因激動而迸出淚花微微濕潤的明亮雙眸,和她自己有九分相似。但辛瑤瑤根本不願看來路不明的野道士,她不耐煩地說:「快告訴我,我和持哥哥會遭遇什麼困難,有什麼化解的方法?」  

  她的本性純真善良,但她就像所有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一樣愛發脾氣,這不算大毛病,就像所有的美麗少女一樣,她已經找到願意全心包容她所有缺點和小毛病的男子。所以她肆無忌憚地發作著。  

  道士還在沈思,她就不耐煩地說:「你是聾子嗎?本小姐問你話呢!」  

  「小姐,請恕我直言,小姐最近和公子的感情不太暢順,久別重逢,又有口舌之爭。」辛瑤瑤瞪大眼睛,她立刻想起那天夜裡又急又氣去找司徒持,發現他正和狗友炫耀著自己輝煌情史。她本來半信半疑,現在全部相信了。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不再拈花惹草?」  

  道士撚撚長髯,說:「這個——小姐,小道還未算出。明晚是黃道吉日,小道再試試,或許能算得出也未可知。如果那時小姐還感興趣,到時到西涼寺來找小道。小道一定知無不言。」  

  她一定是邢楠。  

  邢楓說。  

  她大步走在風裡,眼淚隨著激烈的風一起飄散。一直以為已經成為孤兒,突然出現還活在人世間的親人,她不知該如何反應。激烈的快樂和劇烈的痛苦同時在胸口徘徊。邢楠,她還記得小時候兩個小丫頭將腳交纏在一起睡覺的樣子。那時她最討厭這個跟屁蟲一樣的妹妹,又愛哭又愛撒嬌,爬到樹上下不來。那時邢楠會用甜膩嬌細的聲音地喊:「姐姐,姐姐快救我,我害怕。」  

  那時邢楓總不屑一顧地說:「你能上去就不能下來?我才不會救你,有本事你就自己下來。」  

  邢楠的聲音就會帶著哭腔,「我害怕,姐姐,我真的好害怕。」  

  那輕甜的童音一直迴盪在她的腦海裡。  

  「我好害怕,姐姐,救我,姐姐!」  

  無數個噩夢的深夜,她大汗淋漓地醒來。她會輕輕地問:「小楠,你最怕黑,現在躺在地下,你冷嗎?你害怕嗎?被殺死時,你是否也在喊,救我,姐姐?」  

  原來小楠沒有被殺死,原來她一直活在人世間,沐浴著陽光雨露。邢楓從沒像此刻這樣感謝上蒼,老天沒有瞎眼,在最絕望時,也給她保留了希望。  

  青湖沈默地跟在她身邊。她又哭又笑,讓他無所適從,而且隱隱覺得有些丟臉。街上的人都在看她,以為她發了瘋。

  妙齡女子披頭散髮,穿著杏黃色道袍,僧不僧俗不俗,很是奇怪。  

  「她是我妹妹,你知道嗎?」  

  「你和她分別十年,還能認出她來?」  

  「她和我有多麼相像,還有,她耳輪上的朱紅胎記,一定不會錯,她是我的妹妹!」  

  「那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該怎麼辦?邢楠正生活在仇人的家裡。她確定,殺死邢家的人就是江湖上人人稱讚萬人景仰的武林盟主司徒乘鶴。司徒乘鶴武功高強,以邢楓的身手萬不能敵。但他們只是人中的高手,青湖則是如人之鬼神,兩者高下立見。

  「我要告訴她真相。司徒氏其實是殺死她父母的兇手。我要她知道,她不可以嫁給司徒持,她不能嫁給仇人。否則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然後你可以要求她親手殺死司徒持,被最心愛的人殺死,一定非常痛苦。也可以讓司徒乘鶴嘗嘗失去兒子的滋味。俗話說:人生三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他一定會非常痛苦。」青湖熱心提建議。  

  外表溫柔俊美的青湖常常會發表驚人的言語。  

  「但是——」青湖是不會明白的。對他來說,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是決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或者,他根本沒有愛,只嘗過憎恨的滋味。但邢楓不會忘記邢楠提到司徒持時甜蜜又痛苦的表情,她一定很深刻地愛著他。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他其實是仇人的兒子。甚至,當年的殺戮他也有份參與,邢楠該如何自處?  

  「如果你是邢楠,你會怎麼選擇?」她問青湖。  

  「我是邢楠?」青湖立刻想到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很難想像。  

  「我會很不習慣胸口有兩個大肉包。」青湖很誠實地說。  

  「我不是問你這個。」邢楓冷聲說。  

  「如果你的情人是殺死你爹娘的仇人,你是想知道,還是什麼也不知道維持原狀?」  

  「不管我是否知道,他殺死了我的爹娘都是不變的事實。我不想欺騙自己。如果是我,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也一定要親手報仇。」青湖試圖將自己代入角色。  

  邢楓看著青湖,淡淡一笑,「對你來說,一切非黑即白。沒有中間的顏色,也不存在任何妥協。」

  青湖不明白她話中所指為何,只覺得她的表情在這一瞬間,特別的憂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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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12:14

第8章(1)

  西涼寺位於雲州城西南一角。琉璃瓦掩隱在綠樹紅牆間,一道溪水遠遠從城外穿牆而來,順著寺院一角繞一個圈兒,於是僧人們的誦經聲中夾雜著溪水淙淙的清越聲音,越發顯得悠遠寧靜。  

  邢楓站在寺裡千年老樹下,蒼鬱的樹冠將春日午後的陽光篩成淡淡的金色,在佈滿青苔的地上跳躍著。

  她細心打扮過才來。漆黑長髮綰成簡單的雙髻,鮮紅的頭繩繫在圓髻上,飄落在兩頰旁,顯得青春活潑;擦過胭脂的臉顯得圓潤許多,如黛的眉目,鮮紅的嘴唇,身上粉紅交領衫子如春日裡最嬌媚的一瓣桃花。  

  見自己的妹妹而已,用得著從天剛泛魚肚白就開始梳妝打扮嗎?青湖嘀咕著,站在遠處張望。邢楓一早起來就愁到底穿什麼來見闊別十年的妹妹,她那幾件衣服被反覆穿遍,最後她說,要穿十歲時最喜歡的衣服,讓妹妹一看見那衣服就想起她。  

  真要命!她居然真的買件只有小姑娘才會穿的衣服。  

  但是她穿上,也還真好看。  

  陽光照在她黑得發藍的髮髻上,她明淨的臉龐因著興奮顯得格外嫣紅,雙目晶亮,顧盼神飛。或許這才是年方二十的邢楓的真面目。  

  如果她的爹娘還健在,她只會是一個承歡於膝下,嬌憨歡樂,偶爾會耍小姐脾氣,如辛瑤瑤一樣的年輕姑娘。

  可惜過去不能改變。邢楓命中注定失去笑容。  

  從他第一眼看到她起,她的雙眼中就帶著憂傷的旋律。  

  那時他只是一隻懵懂的小狐狸,卻知道她不快樂。他想安慰她,可惜最後發現自己上了她的當。再憂鬱的女子,還是能給人一個大當上。  

  沐浴在春風中,邢楓恍惚以為回到十年前。溫暖的風穿過空曠的堂屋吹到她的臉上,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好像小孩子一樣,以為換了一件新衣服,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是你?」  

  她轉身,出現在面前的是英俊挺拔的男子。他穿著合身修挺的墨綠色鑲金長袍,英俊如天神下凡。

  是司徒持。  

  「為什麼是你,辛瑤瑤呢?」她張望著。  

  「不用看了,她不會來的。」司徒持靜靜地說,「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們談談好嗎?」  

  看到那張綢條,他就明白一切。當年他只有十八歲,轉眼間十年已經過去,當年從修羅場帶回來的小女孩已經亭亭玉立,而她失散的姐姐終於找上門來。  

  十年很短,滄海桑田不過一瞬。十年很長,愛狠仇殺,生死相許,能夠在十年裡全部發生一次。他已經不再是十年前那個黑是黑白是白的少年,將近而立之年,他開始思考很多事,包括當年邢家那場血案。  

  「我們——有什麼可談的?」邢楓打算見妹妹,手上沒帶任何兵器,她身子如紅雲冉冉上升,腳在樹枝上一踏,借力使力,柳腰輕擺,隨手折下一截樹幹為劍,俯身向司徒持衝去。  

  她真的很像瑤瑤。一樣的眉目,如相逢是在黃昏,司徒持不確定能否認出她到底是誰。他不願傷害和瑤瑤相貌幾乎一樣的女子,伸出雙指,虛點一下,很輕鬆地夾住她手上的樹幹。真氣隨枝幹灌入她的身體,她頓時虎口一麻,樹幹脫手而去。  

  「當年滅了邢府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四人,實是迫不得已。」司徒持誠懇地說。  

  他表情越是誠懇,邢楓越是氣苦。她全身顫抖,說不出是冷還是熱,像在地獄裡被黃泉火焰熏燒一樣。

  「我要殺了你!」她怒氣上翻,雙目欲裂,死死盯著他,如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狼,那種徹骨的恨意,從她的眼睛,她的身體,她的姿勢滲透出來,一點點瀰漫在春日優美荒蕪的庭院裡。  

  司徒持明知道憑她的武功是萬萬不可能殺死自己的。剛剛他幾乎是以看著孩子耍把戲的態度看她出招拆招。但他感到危險,那種遇到危險身體預警的感覺如一根針紮在脊髓上,從背脊順著攀爬上身,全身一陣發麻。  

  「我要殺了你!」她一步一步逼近,紅衣翻飛,如復仇的女神,要飲盡敵人的鮮血。  

  他堪堪躲過她第二道攻擊。  

  「你不要再擅動真氣了。」他忍不住給瑤瑤的姐姐提建議,「你的身體很糟糕,很虛弱,隨便動用真氣只會雪上加霜。你殺不了我,反而會加速自己的死亡。」  

  即使躲避她的追殺,他的姿勢仍然輕鬆雅致,勝似閒庭漫步。說話時臉上帶著溫文的笑容,會讓人更加強烈地意識到他是完全不把對手看在眼裡的。因為完全沒看在眼裡,才能保持高貴的風度。  

  「呵呵。」邢楓也忍不住冷笑,「你真是個好人。好極了。」她悲憤地說,「你當年殺死我爹娘時,是否也是溫文爾雅,一劍刺死別人,還會說聲對不起?」  

  司徒持不語。她一眼看穿他的偽裝。在江湖上,司徒持一向是翩翩佳公子,其實是禮多近乎無情。他擁有霸王的絕情,實際上他並不在乎別人的生死。正因為如此,當年不過十八歲的司徒持能掌握全局,格殺邢家全家,並簡單利落地堵上官府之口。  

  邢楓說:「你以為我殺不了你,世界上就真沒人殺得了你?你錯了——青湖——」  

  青湖是誰?  

  還沒等司徒持反應過來,一道青色的影子瞬間晃到他和邢楓之間。他大吃一驚。  

  這人無聲無息,行動迅疾如鬼魅,江湖上何時出現這等高手?更可怕的是,他還是弱冠年華面如美玉的少年。

  邢楓目中含淚,她想說,爹娘,我現在就給你們報仇!她說:「青湖,殺死他!」  

  青湖伸出手掌,掌心瑩潔,如美女的手,那樣纖纖弱質地伸出去,卻難以躲開。  

  司徒持的冷汗濕透背心,他連續變換七八個招式,才勉強躲過這一掌。  

  那掌力深厚得可怕,四棵大樹連環倒下,轟隆聲連綿不絕。  

  司徒持不再輕敵,事實上他臉色鐵青,已經說不出話來。二十二歲時,隱居多年的江湖奇人天山怪叟曾指著他說,這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當今天下,只有四個人可以和他匹敵。經過六年的磨煉,他相信連這四個人也不存在了。可現在,在他面前出現空前強大的對手!  

  他挺直身體,說:「我不會再讓你。」他要和他決一高下。  

  青湖笑了。  

  「這句話應該由我說才對。你小心,」他看了看自己柔軟纖美的手,說,「我不會留情。」對面是讓邢楓難以開顏的兇手,他的憎恨達到了頂點。  

  「殺了他!」  

  「不要!」  

  同樣清亮的聲音響起。青湖大吼一聲,掌力連環拍出。一時之間狂風頓起,草木摧折,飛沙走石,司徒持決躲不過這劈山裂石的掌力。  

  邢楓第一次領略青湖全力激發的恐怖力量,她蒼白著臉,連紅裳也彷彿脫色,在掌力激發的颶風中翻捲。

  「不要!」又是一聲清脆的叫聲。辛瑤瑤從灰塵煙土中撲身過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青湖發出掌力打向司徒持。她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要——」  

  來不及抓住司徒持,來不及擋在他的身前,辛瑤瑤眼睜睜地看著司徒持被打飛出去,如斷線的風箏,撞倒在地,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一口鮮血噴灑在地上。  

  「你做了什麼?」辛瑤瑤全身顫抖,她搖搖晃晃走到青湖面前,這個俊美得可怕的男子剛剛殺了她的未婚夫!「你幹了什麼?!」和邢楓完全相同的容顏迸出淚水,她的淚水急速流淌過面頰,染濕胸口的衣服。  

  「我要殺了你!」她嘶吼著撲向青湖。  

  邢楓呆了。  

  「瑤瑤——」辛瑤瑤頓住步子,她遲疑著轉過身,「你沒死,你在叫我?」  

  「瑤瑤——你不要惹他,快點過來——」司徒持盡力輕鬆微笑,「你再不過來,我就真的斷氣了。」

  不是他的錯覺,聽到瑤瑤的叫聲,那個叫青湖的男子收回了一半的掌力,否則他就倒斃當場了。  

  「你沒死,太好了——」辛瑤瑤眼淚成串掉下來。  

  「我不準你死,如果你死掉,我該怎麼辦?你不準死,否則我恨你一輩子。」  

  「傻丫頭。」司徒持勉強笑了笑,「我——怎麼會死,你以為——你的未婚夫——這麼不經用?」

  邢楠哭了。  

  邢楓對自己說。她在哭。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辛瑤瑤驟然回頭,霍然起身,怒視著邢楓,吼道:「你為什麼要殺持哥哥?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邢楓該怎麼說?她想說,小楠,我是你姐姐,你還記得嗎?你記得我總是欺負你,搶你的冰糖葫蘆和綠豆糕吃;我們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裡,我們的爹娘很疼我們,爹爹常把我們扛在脖子上,用長滿鬍子的臉刺我們;娘每天坐在窗戶邊刺繡,她做的衣服好看極了。這一切你記得嗎?  

  她想說,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的鮮血嗎?那天晚上我們的爹娘、奶媽、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還有守門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後被你稱為未婚夫的人就是兇手,他們一家人殺死我們一家人,你還記得嗎?  

  但她什麼都沒說,紙一樣慘白著臉,站在和煦的春風裡。  

  辛瑤瑤拔出腰間佩劍,「我要殺了你,替司徒持報仇。」她敏感地知道,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過不去的是面前的女子。  

  青湖面對這場面目瞪口呆。  

  辛瑤瑤如果分神認真端詳邢楓的容貌,就會發現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兩個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風裡,一個沈默一個憤怒,一個垂手,一個持劍相對。  

  辛瑤瑤急怒攻心,她伸出長劍,一個遞招送出,直直插進邢楓的肩胛骨裡。鮮血噴湧而出,青湖急急趕來,伸手要打開辛瑤瑤——  

  「不要——」  

  是邢楓,她雙目帶著請求望向青湖,青湖從沒見過她柔軟脆弱至此,手上一軟,推開辛瑤瑤,伸手抱住邢楓。

  「瑤瑤!」司徒持也急了。將來她知道自己親手傷了自己的親姐姐,不知該多傷心!  

  「不要——」邢楓的聲音很輕,馬上要斷的細弱聲音,「不要,」她是對司徒持說的,不要對辛瑤瑤說實話,「辛小姐,一切都是誤會。對不起。」  

  青湖抱著邢楓,她很輕,臉色蒼白到彷彿透明,整個人好像要化為輕煙消失掉一樣。青湖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為什麼不告訴辛瑤瑤實情?」他指責邢楓。報仇在望,她卻瞻前顧後,讓人生氣。  

  「她很愛他。」邢楓的聲音輕得好像歎息。  

  「我從未看過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像她那樣徹底。如果她知道他實際上是什麼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棄報仇?」  

  「我不知道。」邢楓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裡真溫暖,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或許——每天生活在仇恨裡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你真能容忍殺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還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議地叫起來。對他來說,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飾,他有力量,誰惹到他,他決不饒他。  

  「是的。每天從噩夢中醒來,每天刻苦練功,渴望能忘記失去至親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可知道那樣對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勞了一天,躺在床上,又開始做醒不過來的噩夢,充滿血腥和恐懼,醒過來還忘記不了如同鐵�般的可怕味道。我從小欺負小楠,有時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則她怎麼能將過去的一切忘記得乾乾淨淨?既然小時候是我負了小楠,現在這個包袱也該由我來背,什麼都不承受怎麼算是別人的姐姐呢?」邢楓眼中充滿淚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說。  

  「這個家裡有一個人過得無憂無慮、幸福快樂就夠了。看到她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青湖沈默許久,才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哭?」  

  人會哭,而獸不會哭。人為什麼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楓臉頰上的淚水,舔一舔,是鹹的。

  「我不甘心。」邢楓無言地哭泣著。我犧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裡的小狐狸的生命,結果卻不能報仇。十年來支持著自己的信念一瞬間破滅,我真的不甘心!  

  邢楓全身顫抖著靠在青湖的懷裡。  

  如果沒有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會不會立刻崩潰?邢楓不知道。她發洩著心中的苦痛,不斷流淚。  

  這個世界上,能夠哭出來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沈的痛苦是連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沈痛。

  而青湖永遠不會明白。  

  邢楓摟住他細細的腰身,將沾滿淚水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她的痛苦會不會輕一點?

  司徒持再次見到邢楓是在黃昏。  

  昏暗的光線裡,她的容貌越發酷似辛瑤瑤。只是她更蒼白,好像流盡身體的血液,早就應該入土,卻苦苦掙扎徘徊在人世間的一抹幽靈。  

  她穿著鮮紅色的裙子,很鮮艷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帶了點滄桑,她蒼白的臉色更加映襯出漆黑的眼珠,兩排長長的睫毛擁著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幾乎有點怕她的眼睛,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還好嗎?」  

  「你都好了,我還能不好?」邢楓冷冷說。  

  司徒持的傷勢比她重十倍。她很討厭他故作關心的態度。  

  「也對。」司徒持坐在桌邊。  

  「當年我司徒氏那樣做,的確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當年他父親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長勾結魔教長老,意欲捲土重來。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勢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難攻,佔據此地鋒芒直指中土最繁華富貴之地,可謂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朝廷也正是出於社稷安危的考慮才對江湖仇殺睜一眼閉一眼的。  

第8章(2)

  對邢楓來說,邢父是最完美親切的父親。對天下蒼生來說,他是危機的來源。  

  「請不要說。我不想聽。」邢楓諷刺地說,「你們殺人永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麼關係國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著纍纍屍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後就將其他爭權者全當成違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順應天地。至於武林中所謂的正道邪道,誰不是雙手染滿鮮血?你們指責人家是魔教,可人家並沒有一殺便殺人一家,男女老少一個也不放過——不——還是放過了一個,把她養大當自己的老婆,還真是不浪費。」  

  邢楓十年來不斷調查邢家血案,對起因略有分析,也隱約察覺到自己面對的是空前強大的對手。但她仍不認為爹娘做錯了什麼。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們,已經飲恨於黃泉的兩老豈非更加悲慘?  

  她不想從敵人口中再次聽到詆毀他們的話語。  

  司徒持覺得她一句也沒說對,偏偏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你——」司徒持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再次輕咳兩聲,「或許我說這話太過分,但是——我懇請你將過去的一切全部忘記。」  

  空氣中瀰漫著難堪的沈悶。  

  「我父親,年歲已大,又有舊傷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過多少時日。」  

  邢楓沈默地看著他。坐在灰暗的光線裡,她整個人就像貼在門上褪色的年畫,呈現殘破的哀艷。  

  「不——」司徒持說,「我應該面對自己的真實心情。比起父親,我更在乎瑤瑤。或許你不相信,但她是我生命中的陽光。每當回到家,見到她,我的心情就能平靜。當年是我最先發現她的,她被邢夫人藏在壁櫥裡,外面一片哀吟,她卻仍睡得很熟。」  

  的確是邢楠的習慣,邢楓還記得她常常罵她睡豬。  

  「我還記得她當時穿著白綢睡衣,披著過肩的黑髮,躺在角落裡像朵白蓮花。我的殺意全消,我想,她父母做過什麼,和她有什麼關係?我把她接回家,對她說她的爹娘將她托付給我。她當時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很快就忘記過去,快樂生活在司徒家裡。年華漸長,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她,去年我們定了親,馬上就舉行婚禮。我會讓她一生幸福。」  

  司徒持誠摯地看著邢楓,「你相信我,請你一定相信我,我能讓你妹妹幸福快樂一輩子。她天真快樂,如果你復仇,就意味著她將知道真相,她過去生活的一切都被顛覆,我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無憂的笑靨——如果你能忘記——」「我怎麼可能忘記?」  

  邢楓尖銳地發聲,她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像劃過玻璃的金屬,尖銳到讓心臟發麻。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辛酸地說。  

  「如果說,邢楠的過去是毫無憂慮無知無覺,我的過去就是由痛苦和仇恨組成。如果我忘記一切,我過去生活的一切也會被完全顛覆——」  

  司徒持的眼睛黯淡了,他早知道仇恨不是一句話就能化解的。  

  「可是我不會找你們復仇。」邢楓飛快地說。如果不快點說完,她怕自己會後悔。  

  「什麼?」司徒持驚喜地擡頭。  

  「我不會找你們復仇。你要好好對待小楠。如果你對她不好,我會叫上次打傷你的人把你一家全部殺掉。」

  認真威脅司徒持的邢楓看來跟辛瑤瑤真有點相似,不愧是姐妹倆,都喜歡威脅別人。司徒持輕鬆地微笑,「不會。我不會對自己不好。夫妻一體,瑤瑤就是我的手臂,我決不會對她不好,請放心。」  

  他仍難以相信,她會放下仇恨,他可沒忘記她是怎麼滿含憎恨地說出我要殺死你的話。只能說,姐妹情誼勝過了其他一切。  

  「對了,你不和瑤瑤相認?我們可以試著用不傷害到她的方式告訴她你的存在。」  

  「不用了。」  

  剛剛得到親人,又立刻失去,恐怕比從來不知道有親人的存在更痛苦。邢楓想,小楠一直是個脆弱的孩子,她希望她一生能永保笑顏。  

  「我會馬上離開雲州。」  

  邢楓站起身子,表示送客。  

  四月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粘濕小巷的青石板路,樹上累贅的繁花被雨水打得低頭,重疊的花瓣片片落下,貼在清幽的路面上,腳踩在上面,想起「步步生蓮花」的詩句。  

  手持青油綢傘的青年輕鬆地走在路上,他柔順如錦緞的長髮近乎奢華地披垂在背上,一襲青色薄衫,一手提著油紙包著的中藥。  

  細雨細細密密地從天降落到地上,春天的雨水是上天的恩賜。青年放開傘整個人沐浴在柔風細雨中,衣帶翻飄如仙。

  「你又不打傘,小心生病。」小巷盡頭,院子門口,亭亭站著美麗的姑娘。  

  「我可沒那麼脆弱,現在生病的好像是你吧?」青湖很不服氣地說。  

  邢楓本來說要離開雲州的,可臨行前,她的身體突然變差,想像得到旅途有多勞頓,邢楓不得不暫時停留在雲州城裡。  

  開始邢楓只是懶吃懶動,臉色蒼白無力,由來發展到嘔心瀝血的咳嗽。那種彷彿把肺也咳出嗓子的慘痛咳嗽聽到就讓人一陣心悸。  

  連青湖也能感到她的病情不輕,但邢楓就是不願請大夫,既然她自己都不關心自己的身體,他又何必擔心?有句話說得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可不想做太監。  

  「你病得快要死掉了。」早晨,看到邢楓咳嗽著吐出鮮紅的血液,青湖忍不住說。  

  「關你什麼事?」邢楓瞪圓眼睛,「如果我死了,你難道不高興?」  

  青湖語塞,就像邢楓憎恨司徒一家一樣,他對邢楓說「我恨你」也說得像家常便飯一樣了。況且邢楓死掉的話,他就能夠獲得自由,再也沒有人能夠命令他,享受無窮盡的生命和無窮盡的力量,過著舒服自在的日子。  

  自己應該很期待那樣的生活吧。青湖思量著。  

  邢楓還是寫下藥房令他照方子抓藥。嘴裡說得再漂亮,還是怕死怕得要命,人就是這樣,不願真實地面對自己。青湖將藥交到邢楓手上,隨口說:「我出去吃飯,給你帶一份回來。」  

  他轉身,又轉回身,將邢楓扶回到床邊,取過藥包,「還是我來熬藥罷。」  

  裊裊的輕煙飄散在煙雨裡,將週遭的景物渲染成水墨畫般清幽,縷縷藥香沾染在衣襟上,青湖手持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風。  

  「醉月樓的醉雞真是美味。」他自言自語地說。  

  成為人已經很長時間,一日三秋,他好像已經度過很多個人的秋天。但身為狐狸時的口味仍然沒變,最喜歡吃雞。

  「你很喜歡吃?」  

  「是啊,味道好極了。只可惜排隊的人太多,我早上去,最幸運也要中午才能買到一隻雞。」  

  「你的品位真差。」邢楓不客氣地說。  

  「你說我差?全雲州城的人都愛吃醉月樓的醉雞,你的意思是說全城的人都沒有品位?」  

  「並不是人多就代表好,只有沒吃過好東西的人才會喜歡吃那種雞。」  

  「說得好像你吃過一樣。」  

  邢楓說:「你買只活雞回來,我做只真正好吃的雞給你嘗嘗。」  

  「好,這可是你說的,我把雞買回來你可不要後悔。」  

  青湖將藥汁逼出,倒進碗裡遞給邢楓,轉頭買了只又大又肥的母雞。  

  青湖從沒見過邢楓做菜,他一直以為像她這樣的江湖兒女是不屑於進廚房的。她很熟練地殺雞放血、拔毛、切菜。刀法熟練,手段優美。  

  中午,她將一盤色香味俱全的雞送到他的手上,他的鼻邊頓時飄繞著醉人的芬芳。口水立刻順流直下三千尺,他連忙撕下一條雞腿送入口中,香軟酥鮮,味道恰好,真是難以形容的好吃。  

  青湖本想裝模作樣說兩句不如醉月樓的話,結果一句話都顧不上說,將整隻雞拆解下肚後還連喝兩碗雞湯,直到肚子很明顯鼓漲起來,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碗。  

  「這是教訓你,不要人云亦云,不是人人說好吃,那東西就會真的好吃起來。」邢楓教訓他。  

  「是是是。」  

  青湖心服口服,只要能每天給他做雞吃,他寧願聽她的教訓。  

  往後的十多天,只要邢楓有精神,就會替他做吃的。小小一隻雞子,能做出許多花樣:蒸雞、燉雞湯、炸雞、烤雞、叫花雞、酥油雞、清燉雞、八寶雞、水晶雞、黃金雞、白露雞、貴妃雞等等,青湖感到幸福其實就是回到家,有一碗香噴噴的雞在等待著他。  

  看到邢楓一邊咳嗽一邊將雞丟到熱水裡燙毛,青湖想,她幹嗎不早點做這道菜?在她沒生病的時候,他們結伴朝雲州行走的路上,她明明有很多機會展示廚藝,偏偏等到她病得快要死了,她才開始做菜?  

  為什麼?  

  他像剛出生的孩子,對陌生的世界有無窮的為什麼。  

  但他沒問,他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真的不打算報仇?」  

  他的存在基礎是她對司徒氏的仇恨,沒有了仇恨,他存在的必要性就不存在了。  

  「不打算了。」  

  「那就太浪費了。」  

  邢楓知道他在說什麼,她說:「司徒持很愛我的妹妹,我希望他們幸福。不管我做什麼,死去的人都不會知道。只有活人還存在在世間,我要為他們著想。」  

  「愛?」人太喜歡提這個字眼。可惜它和淚水一樣,是青湖不熟悉的範圍。  

  「為了愛能放棄仇恨,忘記殺父母的深仇,自以為是的幸福生活?」對人來說,父母是天,輕易原諒殺死他們兇手的女兒,將來該如何面對死去的爹娘?  

  「愛是分很多種的。」  

  邢楓不擅長談論這個話題,她臉色微紅,「對父母的愛,對朋友的愛,和夫妻之間的愛是完全不同的。對女子來說,到了一定年齡就必須離家出嫁,所以夫妻的愛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到一生的幸福。」  

  「那就是說有一天你也會出嫁,得到夫妻之間的愛情嘍?」  

  「不會有這一天的。」邢楓很平靜地說。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照射到她平靜的臉上。  

  「我不會出嫁。不會有人願意娶一個剛過門就會死去的女人。」  

  「啊?」青湖太過震驚,只能愣愣地看著她。  

  難以形容的情感侵襲到他,青湖窮於解釋,只能說,他的頭腦完全空白。  

  「我——一直渴望親手報仇,直到一年前,我開始偶爾心痛,開始時不明顯,我也沒有在意。後來開始影響我練功,於是我去醫館找大夫。大夫告訴我,我的病已經無藥可治。我知道自己再沒時間修煉武功,沒辦法憑借自己的雙手報仇。所以我出了下下之策,依照古書上的說明,開始習練蠱狐。我殺了很多隻狐狸,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找到了你。」輕輕歎了口氣,邢楓垂著眼睛說,「對不起。」  

  青湖突然很生氣,他提高聲音:「那,你天天做菜,只是想對我說對不起?」  

  這個女人馬上就要死了!是騙人的吧?  

  「我作做主張,將你拘束在煩擾的塵世間,我死了以後,你就可以輕鬆地過日子,自由自在——」

  青湖突然很生氣,「不錯,我最希望你死,我本來就等著你死掉。你死了我才能過上舒服日子,我真的很高興。」

  說著他轉身離開屋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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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13:05

第9章(1)

  時光轉入六月,空氣裡含著青草鮮花的香氣和燥熱的感覺。邢楓已經不能下床,她天天躺在光線幽暗的房間裡,身上終日搭著厚毯子。青湖每天出去買早點給她吃。  

  他開始感到煩躁。照顧病人是一件瑣碎需要耐性的事情。他提議找個丫鬟來服侍她,邢楓只是淡淡說:「如果你感到麻煩,就不要管我,讓我自生自滅罷。」  

  聽她說這句話,他又生氣起來。  

  青湖不相信她已經沒醫治的希望,他找來全城的大夫替她看病。每一個大夫把脈以後都搖頭,對他說:「公子,這位姑娘六脈俱傷,是多年憂慮心瘁,內外交煎所致。再加上她又受了外傷——已是藥石罔顧,不能醫治了。公子不如將延醫求藥的錢買些其他的東西,哄這位姑娘開心一點,反而是盡了心。」  

  邢楓面無表情,青湖卻很生氣,每次都把大夫趕出門,大吼道:「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會,還當什麼大夫?」

  青湖仍然照著邢楓寫的藥方抓藥,偌大的院子每天被藥味熏烤著。  

  他把藥送到邢楓手上,邢楓吃怕了苦藥,說:「俗話說藥醫不死病。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早在半年前那大夫就告訴過我,何必再麻煩。」  

  青湖見她沒事人一樣,更加生氣,他把碗丟在地上,「咣當」一響,自己擡腳就走。走出那灰暗的小院子,外面春光明媚,已有大膽的女子穿上輕薄的夏衫,搖著團扇,見到他俊美瀟灑,送上溫柔的微笑。  

  他頓時心情舒暢。將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邢楓拋在腦後,玩了個痛快。她早點死,或許對自己真是個解脫?

  在街上遊蕩到黃昏,他才恍然想起邢楓或許連早飯都沒吃,連忙買足飯食提著食盒走回小院。  

  院子裡光線幽暗,只有樹影搖曳,邢楓休息的房間一片黑暗,連燈也沒點。青湖走進去,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她整個人縮在被窩裡,只留一把黑油油的頭髮在外面。她臥病在床,已經長久不沐浴了,每天只能用清水擦臉擦腳,但露在外面的頭髮依然光亮整潔,毫無汙穢之感。  

  「你睡著了?」  

  青湖將食盒放到桌子上,試探著問,這幾日她很不舒服,難得睡著,想著沒必要叫醒她,青湖正準備離去,卻一腳踢在橫出來的椅子上,「咯噔」一聲,他擔心把她吵醒,連忙走到床邊,輕輕將她蒙著頭的被子掀開一角。  

  邢楓並沒有睡著,她慘白著一張臉哭泣著。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哭的,靠近臉的枕頭已經被淚水染得濡濕。被子被突然掀開的邢楓慌張失措地看著青湖,看到她紅腫的雙眼,青湖一陣內疚。他剛想說什麼,邢楓就用力拉上被子,重新蒙上臉。  

  「邢楓,你哪裡不舒服?」  

  青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邢楓完全不回答他,反正已經被他發現自己在哭泣,邢楓索性發聲大哭,抽噎著,幾乎哽咽不成聲。她淒慘的哭聲讓青湖一陣陣發毛,青湖只好默默坐在床邊。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撫摸她,又覺得不妥,停留在半空。  

  他從沒見邢楓這麼哭,完全不掩飾,撕裂一樣絕望淒楚的聲音。  

  邢楓的哭泣聲結束在輕咳裡。起先是輕輕的咳嗽,聲音不大卻停不下來,一連串的咳嗽震動著床沿,青湖能感受到在她肺部一陣陣的顫抖。聲音漸大,劇烈到顫抖著雙肩,幾乎窒息的連串咳嗽後,邢楓將帶血的痰液包裹進床邊的手帕裡。

  青湖知道,出問題的不是肺部,而是心脈。迸發的血絲是從劇烈摩擦的喉嚨裡出來的,但那鮮血仍然觸目驚心。

  「吃點東西吧。」  

  青湖給她買的是涼粉,百合和糖浸的桃花瓣拌著透明的涼粉,雪白淺紅,非常好看。百合潤肺,桃花養顏,而涼粉很容易吃下肚,是青湖精心選擇的。  

  「我不想吃。」邢楓說。  

  「你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邢楓看著他,好像在說,你也知道把我丟下一天啊。  

  青湖心虛地看著她。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提出請求,誰忍心不答應呢?青湖連想也沒想就點頭,「你說。」  

  「我馬上就要死了。我死以後,你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掉就可以,不要太麻煩,我知道你最怕麻煩,也沒有經驗處理這類事情。」  

  青湖馬上表態:「你不要以為我不會處理,只要有銀子就行。我就算沒銀子也能讓別人以為我手上拿著錢,所以你的葬禮一定是全雲州城最豪華的,你等著瞧吧。」  

  這種事我怎麼等著瞧?邢楓張開嘴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她說:「我不要那種葬禮。我的後事,要你一手操持。你不準讓別人幫忙。」  

  「為什麼?」青湖又開始十萬個為什麼。  

  邢楓腦門子青筋直冒,她吼道:「沒有為什麼,不準就是不準!」  

  她激動成那樣,青湖只好點頭。  

  邢楓喝了杯水潤喉,才沙著喉嚨又說:「我很想回家,可惜現在是辦不到了。那裡是我和林青一起生活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回去了——」  

  青湖已經走神,後面的一句也沒聽見,林青是誰?是男人嗎?邢楓居然和男人同住在一起。原來她完全不像表面清純,原來——他腦子裡亂糟糟的。  

  「說起來,那裡才真正給了我故鄉的感覺,我有記憶以來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生活。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把那所宅子送給你,地址在桌子上面,我死後你一定要去,不要讓宅子荒廢了。」  

  「哦。」幸好沒錯過重點。這也太麻煩了吧?  

  看她越說越精神,青湖覺得她的病情似乎沒有想像中嚴重。  

  「照顧我的妹妹。」  

  「為什麼?」她不是有司徒持照顧嗎?  

  「你又來了,我不放心司徒持。每隔一段時間,你要看看她,要確定司徒持真的對她好。如果他敢辜負我妹妹,你就好好地教訓他。」  

  「嗯。」青湖又點點頭。  

  「對了,明天你不用待在這裡,出去逛逛好了。怎麼,我放你假你不高興嗎?」  

  青湖連忙說:「高興,高興。」  

  第二天一早,青湖就跑出院子,他先到大街上晃了十圈,又去果子鋪裡買了很多的佐藥蜜餞,到醉月樓吃醉雞,可惜吃過邢楓做的菜,醉雞的魅力就蕩然無存了。吃完午飯,他又到酒樓聽漂亮姑娘唱曲兒,看雜耍藝人舞刀弄槍。

  青湖走後,邢楓支撐著爬起來,她已經大半個月沒洗澡,身上的惡臭簡直香飄十里。她掙扎著燒水沐浴,洗完後立刻虛弱地躺回床上喘氣。  

  原來洗澡是件艱巨困難的事。難怪那些乞丐一聽到洗澡就兩腳打顫。  

  邢楓苦笑著,坐到窗邊,打開窗戶,久違的溫暖陽光照進屋子,她一時不能適應,瞇起眼睛。  

  對著菱花鏡細心地打扮著自己,看到鏡子裡艷麗動人的臉蛋,邢楓苦澀地笑了,連月的病痛,讓她的笑容也帶了很多淒楚。  

  她彷彿聽到青湖的聲音,心上一片溫柔,這個傻瓜,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愛你——

  她試著對著空氣說:「我愛你。」  

  第一句話澀澀地脫離喉嚨,在房間裡迴盪。她以為要說出這句話會非常困難,其實一點也不難。  

  「我愛你。」她溫柔地對著空氣說。好像他就站在對面。  

  她眼睛裡帶著淒楚哀傷的淚膜,閃爍著不肯輕易掉下,她無限深情地一句句重複著隱藏在心裡的秘密:「我愛你,我愛你,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這個傻瓜,恐怕你連什麼叫愛也不明白吧。」她的聲音那樣的溫柔、蕩氣迴腸,在空氣中百轉千回。  

  空氣裡迴盪著她哀慟而微弱的聲音——  

  「我愛你——」  

  等青湖興沖沖地回到租住的院子時,萬籟俱寂。  

  「邢楓,我給你買了蜜餞和梅子,你不可以借口說藥太苦不喝——」  

  他走進房間。  

  「邢楓——」聲音戛然而止。  

  邢楓躺在床上。她穿著櫻桃色綾紗薄襖,淺青色的長裙,寶光瀲灩的長髮鬆鬆地挽成流雲髻。黑亮的發間插著翠玉簪子,清麗到極點的臉上薄施粉黛,嘴唇紅潤欲滴,極清中透出極艷來。病後越發雪白的皮膚在黃昏發著淡淡的光澤。

  她像睡著一樣。但青湖知道,她不是在睡覺。  

  青湖走上前推她,她毫無動靜。一動不動,像陷入沈睡。他輕輕叫她:「邢楓,邢楓?」她仍沒有回答,長長的睫毛搭在眼下,好像兩隻停歇的蝴蝶。  

  「你終於死了。」  

  青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好像一切都空了,又像是終於解脫的輕鬆。他走出巷子,到棺材鋪買了一具棺材,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一人徒手扛回小院子。  

  她一定是不好意思讓他幫她換衣服,才掙扎著在死前換好新衣。青湖感到她思慮周全。他將她的身體放到棺材裡,然後蓋上棺材蓋,取過長釘,用肉掌一釘一釘地釘進木頭裡。  

  死,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她還在這兒,明明她的身體上什麼都不缺。其實她已經離開他了。  

  為什麼她會離開他呢?如果一直保留著她的屍骸,是否意味著蠱狐的主人還沒消失?已經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也沒人厭煩地喝令他閉嘴。青湖將棺材停放在院子裡,出門尋找適合埋葬邢楓的地方。  

  第二天,他把棺材搬到他選定的地方,前一天他已經挖好很大的洞穴。他將土推到棺材蓋上,暗紅色的棺木逐漸消失在眼前。直到埋葬邢楓,青湖還是沒有真實的感覺。她真死了?他很奇怪,那個躺在棺材裡的屍體真是邢楓?她躺在黑暗裡是否習慣?會害怕嗎?這些天她一直躺在幽暗的光線裡,難道她準備習慣死後的世界?  

  青湖思索著推高土,黃土形成拱形的土包。他想轉身離去,又覺得差了點什麼。  

  「人會在埋葬屍體的地方註明是誰的屍體。」  

  「埋葬掉死者時,生者是懷著悲傷的心情的。來年芳草萋萋,很快將墳塋掩蓋住。想懷念逝者的人會找不到墳墓的正確位置,不能為他掃墓、擺酒、燒錢,對生者來說,死者已矣,連他的屍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辛瑤瑤會為她姐姐掃墓嗎?青湖想,她一定不會。現在她大概在和司徒持卿卿我我。他像邢楓以前做過那樣砍下樹木,劈成直直的薄片,然後在附近店舖買來筆墨,然後頓住了。  

  他不會寫字,確切地說,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那四四方方的文字實在比畫畫更困難。雖然他同樣不會畫畫。

  但是,除了他以外,還有誰知道邢楓死了呢?還有誰需要記住這裡是邢楓的墳墓?他想了想,提筆寫下兩個字:青湖。  

  這兩字盡得邢楓的真傳,灑脫清雅,帶點不羈的飄逸。  

  他又加了兩個字,這兩個字筆力不濟,如果說前面兩字帶點書法家的風範,後面兩字就像是孩童的練筆。

  之墓。  

  連起來是「青湖之墓」。  

  他把木牌插進土裡,用力夯實,然後轉身離開。  

第9章(2)

  回到小院裡,青湖木訥地收拾著東西。其實沒什麼東西可收拾,也沒有必要收拾東西。他之所以流連在已經失去主人的房子裡,不過是難以適應突如其來的自由。為什麼呢?  

  就像久被關押的牢犯,突然恢復自由,同樣會不知所措。青湖自問自答。  

  簡單的幾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好了。在邢楓的包袱底下,青湖看到了一個東西,那是一件衣服,用獸毛製作成的背心,粗糙黝黑的狼毛,細密整齊的針腳,冬天穿在身上會非常暖和。青湖想起剛剛變成人時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邢楓瞇著眼睛替他縫製禦寒的背心。那時他明明感到很高興,卻指責她的背心做得粗糙。  

  他收拾好東西,最後一次環顧住了將近三個月的地方。邢楓死去,青湖最可惜的是連帶著失去了她的好手藝。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食物。如果邢楓早死幾個月,他一定一點感覺都沒有。  

  廚房仍然亮堂無比。邢楓有一點潔癖,她會把廚房到處擦洗得乾乾淨淨,完全不像一般家庭的廚房,佈滿汙漬,凝著油煙。  

  青湖敏感地聞到熟悉的味道。他大步走進廚房,紗櫥裡雪白的碟子上盛著肥碩的烤雞。烤雞焦黃的外皮凝著成串的雞油,大概是邢楓去世那天做的,天氣很熱,已經不甚新鮮了。  

  是邢楓做給自己吃的,她一定希望自己全部吃掉。  

  青湖放下手裡的包袱,端起碟子,一口口地吃掉雞子,一口都沒剩全部吃下肚子。  

  青湖的生活沒什麼變化。只是沒有人吩咐他做東做西,他在外面遊蕩玩樂時也不用惦記著家裡還有個臥病的病人。

  他常常流連於茶樓酒樓,也會在街上閒逛。人的生活比獸的生活樂趣多很多。獸的生活裡只有兩點不同:剛剛吃飽和又餓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肆無忌憚地觀察著來往的路人。年紀很大衣著華貴的男子懷裡摟著年輕妖嬈的女子,小販四處叫賣著手上的食品,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使用香味刺鼻的劣等香料,他的鼻子真是受不了——剛剛走過去的年輕女子實在太像邢楓了,青湖幾乎失聲叫出來,幾乎一模一樣的側面,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和嬌嫩的櫻唇,他再次提醒自己正是他自己埋葬了邢楓,邢楓已經死掉了,才不至於失禮。怎麼會如此想像?難道是辛瑤瑤?他一邊走路一邊思考,如果是她,真慶幸他沒叫住她。  

  夏天的傍晚,他穿著紗衫喝著剛從井裡取出的美酒,坐在客棧上等廂房裡賞月。店小二送來驅蚊香,看到常住店裡的俊美貴客悶悶不樂,問:「客官一個人喝悶酒?」  

  青湖看著天邊一抹殘月,點頭。  

  「沒什麼可玩的。」  

  「一個年輕男人,又有錢,怎麼沒可玩的?」店小二建議,「客官去過菡萏館沒?那是城裡最有名的妓館,姑娘可漂亮了。」  

  「很有意思?」青湖還是沒興趣。  

  「自然有意思。除了漂亮姑娘,菡萏館的酒菜也是一流的。你可以在那裡聽曲,打牌,結識朋友。入夜後再找個姑娘睡覺。」  

  青湖見識過青樓,他實在沒太大的興趣。但晚上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天氣悶熱,不到下半夜也睡不著。

  還沒走進菡萏館,就被嘈雜的環境吵得心煩,本來想轉身離開的青湖被熱情的老鴇留住,老鴇見他沒有熟識的姑娘,便說菡萏館最美的花魁馬上要嫁人了,這是留在館裡最後一夜。如果公子只想清談的話,不如到她房間坐坐,那裡很幽靜。

  通向花魁閨房的小路兩旁遍植芭蕉,寬大的葉片上盛著夜露,如水晶珍珠般好看。上面書寫著「影紅小居」的房子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到夏蟲的鳴叫。  

  或許不要打擾主人的安靜比較好。這樣想著,青湖再次起了離開的念頭。轉頭時,他看到一個孤單的影子,安靜地站在草叢裡,披散著的長髮遮掩著秀麗的臉龐,那優美的側面的確是邢楓的!他拚命地奔跑著,追逐那個影子,走到「影紅小居」的正門口。  

  沒人,難道是走進去了?  

  他打開門。  

  急促地喘息著,他到底在幹什麼?青湖自己不知道哪裡不對勁。找到邢楓又怎麼樣?他打算對她說什麼?做什麼?他茫然地站在門口。  

  「誰?」纖細婀娜的影子轉過來,是熟悉的臉。  

  「你是——」  

  好像在哪兒見過,就是叫不出名字,還是那女子先說:「公子,好久不見。」她調皮地笑起來,「你又想來洗澡啊?」  

  他終於想起來。那天,邢楓給他幾枚銅板,叫他把自己洗乾淨。  

  於是他歪打誤撞進了一間妓院。  

  「我叫明蕊,公子忘記我的名字了?」明蕊爽朗地笑了,「公子找我清談,或是聽我唱曲兒都可以,若是別的——公子就來晚了,我已經要嫁人了。」  

  「不——我——」青湖頹然坐在床上,他根本沒注意坐在妓院的床上是多麼曖昧,只是喃喃地說,「我明明看見的——」  

  「公子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邢楓——不,你這裡有別的女人嗎?丫鬟什麼的?我看到一個相貌非常像我一位故人的人。」

  「公子眼花了吧?」明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我說過我要嫁人了,所以鴇兒將我的丫鬟全收回去了。我連洗臉都要自己打水呢。」  

  她見青湖表情沈痛,試探著說:「或許是公子眼花了。要知道當你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到處都會出現她的影子。」

  青湖也眨著眼睛,「思念?我為什麼要思念她?」  

  明蕊笑了,「為什麼要思念一個人,我也不明白。你看對了眼,你想和他在一起,天天早上看到他,晚上和他一起睡覺,見不到他就會想念他……總之,就是愛上他嘍。」  

  青湖離開雲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潛入司徒府看望辛瑤瑤。辛瑤瑤剛剛新婚,經過情愛的滋潤更加美麗。她和邢楓明明有相同的眉目,卻不是同一個人。即使天天看著她,撫摸她,感覺和邢楓還是不一樣的。  

  青湖沒有固定的目標,所以他打算去邢楓的家看看。她十歲以後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路途中打尖時,他常常點幾斤牛肉和剛出爐的白饅頭。雪白清甜的饅頭味道很棒。邢楓是吃素的,她最怕葷腥味道,但是她常常會點幾道葷菜給青湖。既然她討厭葷腥,面對咕咕叫的雞子,她是用怎樣的心情殺死它們炮製出精美的佳餚?青湖越來越不瞭解她了。

  睡覺的時候,青湖做了夢。  

  因為夢裡的邢楓是活著的,所以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邢楓微笑著看著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瞳不是毫無生氣地緊閉著的,而是帶著微笑的弧度深情地看著他。

  他遲疑著走過去,很害怕她會立刻消失不見;遲疑著伸出手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著。為什麼會顫抖呢?他不想在夢裡被她喝令閉嘴,所以沒有發問。  

  青湖緊緊摟住她,在他的懷裡,她的身體柔軟溫暖。抱著她的感覺非常愉快,他簡直不想鬆手,他說:「原來你還活著。你死了只是我的一個夢吧。」  

  邢楓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  

  「不要離開我,不要消失掉。」他在她耳邊說著。  

  清晨醒來,她還是立刻消失不見了。  

  他無比惆悵地看著空空的雙手。  

  邢楓的家距離雲州城很遠。青湖其實可以利用蠱狐的能力瞬間就到達,但他選擇了走路。他一個人行走在路上,日子平淡而勞累,惟一的意外是遇到打劫的搶匪山賊。其實青湖完全可以把他們全部殺死,或者乾脆離開現場,但他總是待在原地,裝作很恐慌的樣子,讓山賊搜遍他的全身,得意洋洋地拿走用障眼法變幻出來的金塊銀子或其他珠寶首飾。

  偶爾青湖會偷偷溜去看他們發現金子變成土塊時沮喪驚慌的樣子,偷偷地笑,然後離開。他的行為其實很無聊。但是想到他旅途的終點是沒有任何人等待的房子就不願快步行走。旅途中他重新看過《西遊記》,那個執意要用腳走過萬水千山的固執和尚,是否早就想到了成佛以後是漫長而無趣的生活?他還是很喜歡孫行者,豬悟能吧?美麗的妖怪誘惑他時,他是否也會把持不住?  

  青湖漸漸瞭解唐三藏的寂寞心情。  

  青湖在秋日的午後來到籐花深處的房子。牆背陽的一面爬滿爬山虎,即便是秋天仍然生命力很旺盛地綻放著盎然綠意,柔軟的籐條纏繞著從老樹上掉落下來,嬌艷的淡紫色小花成群列隊地開放在纖細的籐條上,飄拂著鋪滿柔軟黃葉的地面。

  大門發著吱呀衰老的哀吟緩緩打開,應該要上油了,青湖考慮著修繕的方法走進去。通過不長的甬道,走到堆滿塵土和腐敗葉子的院子裡,他張望著,面前是四間完全相同的老式房子。憑著直覺他走進右手邊的房間。  

  套上鏡套的銅鏡放在梳妝台上,窗台邊放著只繡了一半的繡品,掃落灰塵,才發現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兩隻鮮艷的鴛鴦。床邊小矮桌上放著食盒,裡面只剩一半黑糊糊的東西應該是女孩子喜歡吃的甜食。  

  總之,房間裡到處流露著主人匆忙離去,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跡象。邢楓聽說她已經不能活下去,想必是相當震驚的。或許她根本沒考慮過立刻報仇。雖然仇恨天天在腦海裡燃燒,要殺死活生生的人對女孩子來說還是相當困難的事。

  青湖突然意識到,如果她沒有生病,或許她根本不會作出報仇的決定。只會每日活在不能報仇,無能為力的苦痛中悠閒平靜過過日子。  

  是疾病改變了她。  

  他無意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順手拉開雕刻著梅花圖案的小小抽屜,裡面放著幾樣簡單的首飾。邢楓一向喜歡式樣簡單優雅的首飾,她很會利用簡單的東西將自己打扮得清雅無比。想到這些東西曾停留在邢楓的頭髮上,纖細的脖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撫摸來又撫摸去。  

  另一個抽屜裝著象牙小梳子,篦子等梳妝工具。梳子上纏繞著幾綹斷髮。他將頭髮很仔細地解下來,一根根排好,細心放到乾淨手帕裡。這麼做完,他又很費解。做這個幹什麼?邢楓已經死了,這幾根頭髮根本不是邢楓。頭髮不能對他微笑,不能和他說話,也不能做菜給他吃。但他仍然將手帕折好放進衣襟。  

  巨手猛然揪住,心臟的疼痛驟然襲擊了他。他疼痛地彎下身子,一手撐著胸口,一手緊握成拳放在桌子上。

  灰塵被他推開,暗紅色的桌面上劃出乾淨的豎線。  

  突如其來的寂寞籠罩著他,坐在邢楓的家裡,他突然意識到,邢楓是真的離開他。他再也不能觸摸她,即使想聽到她怒吼他的聲音,也是絕對不可能了。  

  他緊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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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7-14 15:14:10

第10章(1)

  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再次回到雲州城。這些年他的生活很有規律。春天到達雲州城,看望辛瑤瑤;秋天回到邢楓生活十年的家裡,度過一個冬天後再次啟程到雲州。漫長的時間就在奔波中度過。  

  當空中飄灑著灰塵一樣討厭的寒冷雪花時,他就窩在那個有籐花的家裡,喝茶,寫字。他已經學會寫字,可以寫一手飄逸飛揚的好字。附近有私塾問他願不願意當先生教小孩子,他很有禮貌地拒絕了。當然,他盡量避免和外界接觸,因為他的臉彷彿隔絕於時光之外,仍然光潔毫無皺紋。  

  時光緩慢而細心地改變著辛瑤瑤的臉。那張和邢楓一模一樣的美麗臉孔,近來已經變得和邢楓不太一樣。額頭和眼角增加了皺紋,微笑的時候嘴角的紋路讓她的笑容不復年輕時的甜美。同樣的,白霜也染上司徒持的兩鬢,當他和辛瑤瑤並肩而行時,兩個人仍然那麼般配。辛瑤瑤生了很多美麗的小孩子,每一個都有著漆黑的頭髮和桃花般鮮嫩的臉蛋,可惜沒有一個人保留了辛瑤瑤的容貌特點,反而都比較像司徒持。青湖看到那群兒女,不禁有辛瑤瑤這些年都在幹什麼,她做的全部是白忙的感覺。  

  偶爾和他們擦肩而過,辛瑤瑤早就認不出少女時傷害過她情郎的男子,連看也不看俊美的年輕人一眼。

  司徒持一次狐疑地望著青湖離去的背影,喃喃說:「不像,不太像。年紀不對。」  

  辛瑤瑤仍和年輕時一樣愛吃醋,馬上回頭看看,青湖已經消失在人海中,她回頭諷刺丈夫:「是你在外面生的野孩子?你感慨良多啊。」  

  司徒持連忙噤聲。  

  每當看到周圍景物變幻時,青湖才意識到時光的流逝。  

  「景色變換時,便知流光逝。」他感慨地吟誦著,在作詩上,他沒有天賦,念出來的詩句常常不太通順,連平仄也不對。  

  矗立在時光之外,不受時光侵蝕的人只有青湖和邢楓而已。青湖感到強烈的親切感,邢楓不會老,她一直保持著年輕嬌艷的容貌。  

  青湖常常去掃墓。  

  他怕邢楓會寂寞。邢楓死後,他才恍然意識到她是多麼害怕寂寞的人。邢楓的墳墓上長滿青草,墳墓前的木牌也換成了石碑,上面的字是青湖一點一點鑿出來的。仍舊是「青湖之墓」四個字,雖然他早就會寫邢楓的名字。  

  埋葬她時他還不知道。其實埋在土裡的就是他自己。  

  邢楓剛死時,他常常看到和邢楓酷似的女子。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也能從容貌細節上找到和邢楓相似的那一點點痕跡。終於有一天,他回到墓地,他用鏟子小心地挖掘著邢楓的墳墓。是不相信邢楓真的躺在地底下,還是渴望再見邢楓一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突然,鏟子觸到堅硬的物體,他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好像寒流經過脊背一樣。他小心地挖開四周的土,棺材的一側露出地面。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恨不得立刻躍出胸腔,他手上不停,兩眼發直,汗水如雨漿浸透衣服,只有豆大的汗水流到眼睛裡他才用手背隨便擦掉。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瘋子在掘墓。  

  他將親手釘下的釘子一根根親手拔掉。  

  推開棺材蓋,惡臭立刻襲來。即使早有準備,青湖仍然感到窒息的痛苦,和可怕的屍臭相比,他更渴望見到她。

  青湖首先看到的是邢楓的一隻腳。腳上的裙子已經爛掉了,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腿骨,雪白得好像早春的梨花。

  他鼓足勇氣向上望去,然後整個人變成了石像。  

  乾枯的黑色頭髮緊緊貼在頭皮上,依稀看得出是當初精心梳理的流雲髻。躺在棺木裡的女人一半的臉全部腐爛掉,爛破的嘴唇部位變成黑糊糊的窟窿。原本緊閉的眼簾也腐爛得只剩下漆黑的圓洞,猛一看,好像瞪圓的大眼睛。而她右邊的臉卻出乎意料地保持著原本的樣貌。  

  雖然右邊臉頰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呈現出即將腐爛的青灰色,但是漆黑纖細的眉毛,柔軟修長的睫毛和緊緊咬合的嘴唇仍保持著邢楓生前的美麗。  

  剛剛襲擊過他的惡臭已經不存在了,青湖小心翼翼地抱著邢楓。如果可以選擇,他更願意擁抱活生生的邢楓,可惜他沒有機會了。  

  後悔蠶食著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嘗到悔恨的滋味,永遠不能挽回的痛苦。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他一定要好好地擁抱邢楓,一定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思念她。  

  冰冷的液體流過他的面頰,掉落到邢楓的完好的半邊臉上,水漬漸漸攤開,她耳邊的鬢髮全部被類似清水的液體染濕。  

  他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裡,久久不願放開。  

  「邢楓——」  

  他小聲呢喃著心中人的名字,聲音迴盪在冰冷的空氣裡。他知道,即使放聲大吼,也不會有人回應他。那個名字漸漸變成他心中最動人的旋律,是一首只屬於他自己的歌。他也不願和別人分享。  

  「公子,公子——穿青色衣服的公子——請等等好嗎?」  

  他轉過頭,是個梳雙髻的嬌俏丫鬟,她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好容易追上他的步子,忙說:「公子,打擾你真不好意思,我家老夫人想見公子一面,不知公子能否賞臉,到府中小坐?」  

  他不想和人結交,微笑著婉拒。  

  小丫鬟很著急地說:「我家老夫人是真的很老、很老啊,她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老。老夫人福壽無雙,已經是六代同堂了她還健在,你就去看看吧。」  

  小丫頭說得好像看她家老夫人比看雜耍更有趣一樣。青湖見她焦急得臉上冒汗,改變主意,說:「那好吧。」

  老夫人躺在貴妃榻上,層層簾幕將萬丈紅塵擋在外面。  

  老夫人已經非常老了,臉上鬆弛的皮膚糾結著,根本看不清她的面目。青湖有種對面坐的不是人的錯覺。

  久久無語。青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剛要起身離開,老夫人突然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真像——」

第10章(2)

  什麼真像?  

  原來老夫人一直瞇著眼睛端詳著他,只是她的眼睛藏在皺紋裡幾乎看不出來。  

  老夫人歎息道:「你真像我的丈夫——」  

  什麼?別做夢了好不好!青湖受不了地起身,哪裡會有像他一樣俊美的人?  

  老夫人突然站起身,顫巍巍地拉住他的胳膊。青湖不敢甩開她的手臂,怕一個不小心把她的手臂順便扯下來。兩行渾濁的淚水流下老夫人的臉龐,在菊花般佈滿皺紋的臉上曲折流淌。  

  「永實——是你嗎——真是你嗎——你還是原來的樣子——」  

  「婆婆,你認錯人了。」  

  「認錯?」老夫人笑了,她溫柔地笑起來,那一瞬間,青湖想,或許她年輕時是個美人。  

  「我老了。而你,永實,你仍然年輕,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溫柔地問。  

  青湖聽得出她話裡的深情,那熟悉的語調讓他百感交集,他說:「不,我還認得你。」  

  老夫人笑起來,「小夥子,你怎麼會認得我?不要安慰老婆子啦,你不是永實,他早就死了,他離開我的日子,早就超過陪伴我的時光。」  

  「可你還是懷念他。」青湖覺得老夫人很有趣,她神志清醒,偶爾沈溺於過去,但很快就走回到現實。

  「時間的長短不能左右我對他的思念。」老夫人說。她很喜歡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不僅因他和永實相同的容貌,還因他雙眼中藏不住的悵惘和懷念的深情。  

  「的確。和心愛的人度過的一天都比自己孤獨度過的一年更幸福快樂,值得回味。」青湖很有感觸地說。

  「呵呵。」老夫人又笑了,失去了心愛的永實,她仍能歡笑。  

  「你和當年永實死時一樣大呢。其實我不能稱永實為丈夫,他沒有娶我,我嫁了別人。那年我才十八歲,我愛著鄰家俊美的哥哥永實。他希望進京趕考,博得功名,然後風光地娶我。我們相約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下等三年;我們發誓不但這一輩子在一起,下輩子也要在一起。結果永實在趕考途中染上瘟疫,死在他鄉。」  

  青湖想到當年邢楓找到的骸骨,身為狐的他死後附身於骸骨之上。或許那個就是永實罷。  

  「我尋死沒有成功,然後就服從父母的意願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他二十年前也拋下我走了。今生沒有永實的人生不能說不幸福,但我仍希望永實在地下等著我,下輩子我們能在一起。」老夫人長籲一口氣,「真害怕他等煩了,其實不用幾年了,我馬上就會去找他。小夥子,你說到時候他仍然年輕,我已經老了,他還認不認得我?」  

  「一定認得。」  

  老夫人又格格笑了。  

  「年輕人,你很苦惱,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我只是看起來年輕而已,要是加上我身為狐狸的年齡,可以叫你一聲小姑娘呢。青湖對堪稱「小姑娘」的老夫人說:「婆婆,你說下輩子,你真相信有下輩子?死掉的人真的能夠重生?」  

  「當然,這就叫做輪迴。今生做的惡會在來生報應;今生種的花,來生能夠結下果。已經離開你的人,一定會再次和你重聚。你要抱著這樣的信念,耐心地等待下去。」  

  「我會很有耐心的,因為我有數不清的時間。」青湖笑笑。他應該相信,既然世界上能存在蠱狐,自然也有輪迴和來世。  

  「來世能保持今生的容顏嗎?」  

  「上天會給予死者完全不同的嶄新軀殼。」  

  「那我怎能認出她?」  

  「小夥子,你一定認得。外貌不同了,可仍然是同一個人。就像一瓶酒,換了一個瓶子,你能說那不是原來的酒?你難道認不出那仍是同一瓶酒?」  

  青湖恍然大悟,他有認出她的自信。  

  「可她能認出我嗎?」  

  「這就難說了。」經歷過百年風雨的老夫人很有閱歷,她侃侃而談,「陰曹地府的奈何橋邊有個叫孟婆的老婦人,她手邊準備了一鍋湯,叫孟婆湯,每個死去的人經過奈何橋,孟婆都會給他們一碗湯。喝下去之後,人世的事就全忘記了。但如果那人意志堅定執著,堅持不喝湯,轉世後就會記得前生的事情。」  

  邢楓會喝孟婆湯嗎?萬一她已經喝了怎麼辦?青湖憂慮地想,她有什麼道理不喝呢?這一生她過得很艱辛,背負著仇恨黯然死去,如果是自己,一定希望忘記一切。邢楓一定會喝孟婆湯的!  

  連續幾天,青湖的精神都非常恍惚。他反覆囑咐著不存在的人,在夢裡也不忘說:「千萬別喝,快點潑掉!」

結局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  

  迎面吹拂的春風都比別處更加溫柔,處處是流水叮叮淙淙的清脆聲音。不愧千湖之城的美名,城內到處是大小不等的碧綠湖泊,水上新荷剛剛抽出新葉,亭亭的荷葉間穿梭著靈巧的小舟,姑娘們赤裸著蓮藕般鮮嫩圓肥的手臂撥動著淺綠色的湖水,淺碧輕白,分外動人。  

  青湖走到城內是流霞在天空燃燒的黃昏,雖然已經歷過許多次的黃昏,這江南美城的黃昏仍讓他幾乎屏住呼吸,那鮮艷的緋紅美得彷彿不是人間的顏色。  

  鏡湖湖畔,種植了很多花樹,春天裡開得最燦爛的是櫻花樹,每一根枝幹上開滿了花朵,如蟬翼輕軟的花瓣層層綻放。微風吹過,那細弱的枝幹便承受不住如此濃密的繁花,片片粉紅色的花瓣隨著春風四處飄落,蕩漾在碧波之上,將湖面染成櫻花的色澤。  

  湖邊老樹的樹幹上懸掛著鞦韆,幾個年輕姑娘正在蕩鞦韆。其中一個苗條高挑的姑娘坐在鞦韆上,她的鞦韆打得最高,幅度最大,長長的頭髮披在背上,隨風劃出優美的弧度。每當她的鞦韆高高蕩起,她整個人幾乎淩空於湖水之中,倩影驚鴻般映照在湖水之上。  

  青湖起初只是隨便瞥了一眼,然後便呆住了。  

  她仰頭迎風,長髮飄散,輕靈宛如飛仙。  

  青湖走近,看到她上身穿著淺緋色的春衫,束衣的帶子在胸口打結,鬆鬆地垂下,隨著她打鞦韆的節奏在風中飛舞著;繡著芙蓉圖案的淺碧色羅裙飄逸如夢。她像是在和女伴說什麼笑話,臉微微側過來。  

  那張帶著微笑的年輕臉龐如閃電般深深烙印在青湖的眼睛裡。  

  他的雙眼蓄滿了淚水,上一次在哪裡流淚,為誰流淚,時間太久,他不記得了。他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然而聲音消逝在風裡。你到底喝了沒有,他想問她,仍然沒有說出口。  

  少女們注意到這個俊美流淚的青年,她們竊竊私語,細碎的笑聲隔著湖傳到他的耳中。  

  「喂,湖那邊有個人在哭,一個大男人哭什麼?」  

  「說不定他看中了我們中的誰?」  

  少女又笑出聲來。  

  「你們笑什麼?沒見過人高興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她下了鞦韆,站在湖邊。她是如此美麗,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湖光山色,在她的面前失去了動人的韻律。她已經走近湖水,腳上繡鞋全部濡濕。  

  「你幹什麼?小心掉到湖裡去了!」鏡湖不深,但春天落水仍然是件麻煩的事情。幾個女伴囑咐她,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青湖癡癡地望著她,那到底是現實還是湖光山影釀造出的美妙幻覺?  

  「邢楓——」  

  青湖呼喊著她的名字,即使是幻影,他也要讓她停留在人間。  

  他走進冰冷的湖水裡,他一步又一步接近她,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她的臉,已在咫尺之間了。  

  「邢楓。」  

  她突然瘋了一樣脫下繡鞋,跳進齊腰身的水裡,兩人終於在湖心相逢,而青湖和她的下半身已經全部濕透。

  「青湖——我已經不叫邢楓了。」她說。  

  「不管叫什麼名字,你始終是你。」  

  她伸出手,交握住他的雙手,他的手心全是汗,濕漉漉的,摸上去很不舒服。  

  「你在怕什麼?」  

  「我怕你喝了——幸好沒有——」青湖語無倫次,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在說什麼?」她嫣然一笑。  

  晚霞和湖水的光澤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的笑靨比湖水更動盪人心。青湖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緊緊扣住不放,柔軟溫暖的身體幾乎讓他再度落淚。  

  他說:「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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