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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12:35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時便鼓
噪起來。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活捉丁老怪,為玄難、玄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眾位師
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的奔了出
去。跟著四大噁心、各路好漢、大理國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但聽得乒乓嗆啷之
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來
報訊:「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鬥不休。」玄慈點了點
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只怕尚不足千餘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下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你們幾個幺
魔小丑,竟敢頑抗老仙,今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
老仙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一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
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千載,歷代群僧所念的「南無阿彌陀佛」之聲,千年總和,說不定遠不
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白鬚,瞇起了雙眼,薰薰然,飄飄
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道:「結羅漢大陣!」紅衣
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過,除了本
寺僧人之外,誰也未曾得見。這裡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黃或黑;兵刃不同,或
刀或俞,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人圍在核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也各自有點
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
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改而歌頌「少林聖僧」的主意。
    玄慈方丈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便請作壁上
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敵愾同仇,
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裡慕容復、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已到,當即躍開數丈,
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六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一竄、西一晃,衝入人叢,奔到了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會倘若情勢
凶險,我再負你出去。」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我既沒受傷,又不是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會走……」
向慕容復瞧了一眼,說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子,你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本領,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強?」但說就
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
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
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
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麼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的相救自己,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他這個人本
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獃子,有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
劍法,為了怕表哥多心,微覺好奇,說道:「令尊是從大理來的麼?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
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歡喜。」王語
嫣臉上又一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王語嫣不答,一心討
她歡喜:「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真是
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神」,但他為什麼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
「凶神惡鰍」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
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
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衝擊,稍一交
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道:「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
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實是不足一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天下
武林,都是源出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下統,此外儘是邪魔外道。」
「償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
來:「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
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沒有見過星宿派的排場,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裡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布大旗從山
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四面黃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
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將四面黃騎插在崖上最高處。
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一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旗人矯捷剽
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一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是三四十名
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四名背負九袋的長老,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的翻身
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人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尋常江
湖豪客無異,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頭。
    但聽得蹄聲笞笞,兩匹青聰健馬並轡而來。左肩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艷文季,
一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改穿男裝,這一聲
叫,是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殭屍。群雄中見多識廣之士一見,便
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
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
「多半這一戰他並無多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然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
更有人猜想:「莫蜚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
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到喬峰,聚
賢莊遊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給人放火燒成了白地,誰也料想不到,這
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遊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與母親相會,婆婆媽媽的述說別來之
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裡我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大唱什麼『星宿
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麼?」
遊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阿紫拍手笑道:「好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翻跋
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算帳。」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的走上山來,都
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隊站在遊坦之和阿紫身後。
    阿紫向身後一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迎風抖動,
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鋪了開來,每面旗上都�著六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星宿
派掌門段。」
    這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掌門乃是丁
老仙,四海周知,哪裡有什麼姓段的來作掌門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臉!」「掌門人
之位,難道是自封的麼?」「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你搗成肉
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弟子,至於獅吼子、天狼子等舊人,自然都知
道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均想這干
邪魔窩裡反,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門人之位,
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戰,和我打得
一敗塗地,跑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的
奉上。難道他沒告知你們麼?丁春秋,你忒也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
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怎能做什麼
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門下,刁鑽古怪,頑劣
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的虎鬚,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以
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派相抗,救她出險。
    丁春秋眼見在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號來,是可
忍孰不可忍?他胸中努發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存慈和的模樣,說道:「小阿紫,
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覦掌門人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
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正是遊坦之。這一下來得大是出其不意,以
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遊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便在自己倒
退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她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才邁步而前,後發齊
到,不露形蹤,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他有一張死沈沈的木黃臉皮,伸
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幹麼要你來橫加插手?」立即倒竄出
去,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出去。
    遊坦之應變奇特,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運勁推出。
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半空中的一撞。旁人瞧
了這般勁道:「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真是令人欲嘔,群
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
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遊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跟著各自反
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發出焦臭,一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出,其實一
抓之承,先已將該人抓死,手抓中所喂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
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
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到毒氣的侵襲。
    遊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一兩天便和全冠清套出了
真相。叢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無甚大散。」其後查知
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一動,便竄掇遊坦之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對著阿紫
之面,卻將遊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無雙,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
遊提之指點。
    遊坦之和阿紫年幻都輕,一個癡,一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一項項的演
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遊提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腐屍毒」功夫的要旨,
全在成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一抓而斃,屍身上隨即沾毒,功夫本來卻並無別般巧
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內力而已。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蟲
來修練,連毒掌功夫也未練成,更不用說這「腐屍毒」了。
    阿紫雖然聰明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遊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是這莊公子
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遊坦之大肆吹噓,憑她聰明絕頂,也決
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武藝。
    阿紫每說一招,遊坦之便依法試演,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易筋經上的上乘內功,
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
無究,阿紫聽在耳中,只有欽佩無已的份兒。遊坦之也傳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
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體健,筋骨靈活,料想假以時日,必有神
效。
    其時遊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怪書上裸僧的圖像大有關連,為了要
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裡在無我之處勤練不輟。有一日,正自照著圖中線路運功,突然間一
陣勁風過去,那怪書飄了起來,飛出數丈之外。遊坦之正倒轉了身子,內息在數處經脈中急
速遊走,一抬頭,但見那怪書已抓在一個中年僧人手中。遊坦之大急,叫道:「是我的,快
還我……」突然之間驚努交集,內息登時岔了,就此動彈不得,眼見那和尚笑吟吟地轉身而
去,越是焦急,四肢百骸越是僵硬木直。
    奪去這易筋經的,正是鴆摩智。他精通梵文,明慧妙悟,比之蕭峰和阿朱瞠目不識、遊
坦之誤打誤撞方得濕書見圖,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遊坦之垸直過到六個時辰,穴道方解,嘔出一大灘鮮血,便如大病了一場。好在他於書
中圖像已練了十之六七,習練已久,倒也盡數記得,此後繼續修習,內功仍得與日俱增。
    其後全冠清設法替遊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爛的臉孔,
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遊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
可與相抗,輕而易舉的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正式復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遊
坦之雖然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遊坦之的長老、弟
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一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
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武林第一人,憑此武功威望,自可征服與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遊坦之本不想做什麼武
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便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
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使是他的傑作。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封為「星宿
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人大集,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
遊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手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來。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
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是招架,都難免毒,任你多麼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
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逃之夭夭,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
料遊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丐幫弟子性命,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
出一名弟子,跟著又擲一門弟子。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九名弟
子,十八具屍體橫臥地上,臉上均是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是不斷,只是聲音
發顫,哪裡還有什麼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不感駭異,均想:「本幫
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
星宿派同流合汙了麼?」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
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時,一抓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卻
聽得呼的一聲,遊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
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到,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
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毒劇毒無比,這七八上臉上立即蒙上一片黑氣,滾倒
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是我星宿派
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和你掌門人動手不遲。你是輸了,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之極,適才這一仗,他內力雖強,每一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可見他只
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
門人比與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
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什麼好笑?」
    丁春秋仍是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被他以連珠手法
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的向遊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珠箭一般。
    遊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第四招便措
手不極,緊急之際,一躍而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
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一招。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界,原能淩
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所謂「隔山打牛」,原是
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絕頂高手,也決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
丈之外。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距離,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武功之高,
當真是匪夷之思。旁觀群雄中著實不乏高手,自忖和丁春秋這一招相比,那是萬萬不及,駭
異之餘,盡皆欽服。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一的「柔絲
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形體遠較冰蠶為小,
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單絲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不會
做繭,吐絲也極有限,乃是極難尋求之物。那日阿紫以一雙透明漁網捉住褚萬里,逼得他羞
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滲得有少量雪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在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
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畢索。他擲出七具毒屍,一來逼開
遊坦之,二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連珠腐屍毒」上,柔絲索揮將過去,
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得柔絲纏到身上,已被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但將這一
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八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下,一招手便將人抓住擒到,這份功
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大袖之中。
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
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術」。
    遊坦之身在半空,已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過。他左足
一著地,右掌猛力便向丁春秋擊去。
    丁春秋左手將前一探,將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遊坦之此刻武功
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將阿紫打得筋骨折斷,立即便收回
掌力。可是發掌時使了全力,急切間卻那裡能收得回來?本為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
力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遊坦之對阿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
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錳擊自己。他一個踉蹌,哇的
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若是內力稍弱之人,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饒是他修習易筋經有成,這一掌他究竟
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的餘裕,呼呼呼呼,連續拍出四掌。遊
坦之丹田加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拳拍出,連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連接四掌,
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著拍出,要乘機制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觀
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
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遊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晁,竟退開了一步。眾高手一
見,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原來遊坦之吐出四口瘀血
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易筋經內力一併運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不是
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遊坦之擊傷,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
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大喝一聲,鬚髮戟張,呼的一掌又向前推
去。遊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連出四掌,每
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僵死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屍毒
功夫了,你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遊坦之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知道丁春秋「腐
屍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
    丁春秋聽到他話聲如此惶急,登時明白:「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
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
裡見了遊坦之的情況,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
道:「你不想她死麼?」
    遊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丁春秋哈哈一
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放開?她是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
不殺,卻去殺誰?」遊坦之道:「這個……她是阿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
了她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得對阿紫
關心已極,即哪裡還有半分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頭上
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要我饒她小命也不
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遊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聽他這般說,心下更
喜,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
    遊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磕頭!」他
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
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
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
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語,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
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
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段正遊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決難從
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
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到矣盡矣,蔑以
加矣。但比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
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
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
語嫣奇道:「你肯什麼?」段譽面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
    遊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是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
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麼
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遊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
立什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
    遊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然要跟少林派爭雄,卻似乎不必殺
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沈,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全屬虛假。」遊坦之只
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裡還將什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
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
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遊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丐幫是江
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
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
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盡可向武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
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遊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
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
功力,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得住,已是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
更是不易抵擋。
    玄慈本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當下雙掌合
什,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
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莊施主新任幫主,敝派得訊遲了,未及遣使道賀,不免有
簡慢之罪,謹此謝過。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
未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
曲直,自有公論。」
    遊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過
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番,北有大理,四夷虎視眈眈,這
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
咳嗽嗤笑之聲。
    遊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別人瞧不
到面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全賴我武林義士,江
湖同道,大夥兒一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名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遊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子,也一天
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你爭我鬥,自己人
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
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
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這個……那個……」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遊
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才覺得不對,連說了幾個「星宿老」,
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群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齊聲高
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
宇……」調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有人頗贊本派老仙,此
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
四句突變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
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三哥,你的
噪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傑作。
    遊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
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至時受番幫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
奉號令,有什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你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遊坦
之道:「什麼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
遊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
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
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
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遊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
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域,那只不過是夫夫暫
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
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
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
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
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
弱,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
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只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
不可的。」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
幫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
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決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
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遊坦之只是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向丁春秋交差,大聲說道:
「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好嬉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江湖,大受
欺壓屈辱,從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年來和阿紫日夕相處,所謂近朱者
赤,近黑者黑,何況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脈相承,是非善惡之際的分別,學到的都是
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沒一件不是以陰狠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
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儘是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一個系
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遊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了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了吧。」說
話間雙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心下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好讓天下英
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遊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兩
絕技,卻是一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的說過,這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
幫神功」。降龍十八掌偶然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
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掌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十八掌,以降魔禪仗接一接幫主
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派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
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
剛掌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
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遊坦之更不打話,左手淩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的劈出,左手掌力先發後到,右手
掌力後發先到,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掌人在半途相適,波的一聲響,相互抵
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向左右飛出丈許。遊坦之這兩掌掌
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被「禮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卻
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登時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是降龍十八
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之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
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夫,丟了丐幫臉面。」
    遊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下心下躊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十八掌強得多,幹麼不使強的,反使
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
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嘩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得了丐幫的
降龍十八掌?」
    這聲音也不如此響亮,但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從人耳中,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
    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捲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
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
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
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
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人叢中疾奔
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
    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
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
馬,抱拳還禮,說道:「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
眾位兄弟,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是難以自已。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少有機會和蕭
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不如年青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幹便幹,
極少顧慮。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省起行事太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是大對頭契
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
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
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有音訊,蕭峰自是焦急萬分,派出大批探子尋訪。
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和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之下,甚是心驚,心想丐幫對己切齒,這次將阿紫擄去,必是以她為質,向自
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當下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
律莫哥代拆代行,逕自南來。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仍是有備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
高手。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刀分屍,
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俱來,每一人都能以
一當十,再加胯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脫身,當非難事。
    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
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
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拷打,自是可想而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只盼中途遇上,逕自劫
奪,不必再和少林寺諸高僧會面。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十八掌,不禁怒
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
蔑?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廝見後,一瞥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
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已毀,已然盲了。
    蕭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憤怒,當即大步邁出,左手一劃,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
擊去,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亢龍有悔」,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
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
    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聞「北喬峰,
南慕容」的大名,對他決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十五八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
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
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只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雙如是一堵無
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裕籌思對策,但知若是單掌出迎,勢
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
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攖
其鋒,右掌斜斜揮出,也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氣息登時沈濁,當即乘
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
從半空中附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的穴道。
    阿紫雖然目不能視物,被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週遭變故卻聽得清清楚楚,身
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姐夫,多虧你來救了我。」
    蕭峰心下一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姐夫累了你。」
他只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到南京
去擄了來,痛加折磨,卻決計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一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名好手,當
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見他突然又上少室山下,均想惡
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會的,回思其時莊中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
餘悸,不寒而慄。待見他僅以一招「亢龍有悔」,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
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面面相覷,肅然無語。
    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裡大言不慚:「姓喬的,你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
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
老仙是什麼身份,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
身之地。」只是聲音零零落落,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遊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裡,而阿紫滿臉喜容,對他神情
親密,再也難以忍受,縱身向前,說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蕭峰將阿紫放在地
下,問道:「閣下何人?」遊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對,氣勢立時怯了,囁嚅道:「在
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幫主。」
    丐幫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
    蕭峰怒喝:「你幹麼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遊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說
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姐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這老賊弄瞎
的,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
    蕭峰一時難以明白其間真相,目光環掃,在人君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
又是一喜,朗聲道:「大理段王節,令愛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
到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一推。
    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乘孩子,
你……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段譽見到蕭峰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廝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
會見遊坦之,沒絲毫空閒。待會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的喬大
哥說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愛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一轉之際,便已猜到
了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
    蕭峰自和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
投,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一言難盡,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你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和你拼了。」
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
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一片,有的罵蕭峰殺了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
    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
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
聲一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眼見蕭峰隨行不過一十八騎,他與丐幫與少林派均有仇怨,而
適才數掌將丁春秋擊得連連退避,更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
英雄、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有通
天的本領,那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一盛,各人膽氣也便更加壯了。
    群雄人多口雜,有些粗魯之輩、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汙言,叫罵得甚是凶狠毒辣。數十
人紛紛拔兵刃。舞刀擊劍,便欲一擁而上,將蕭峰亂刀分屍。
    蕭峰一十九騎快馬奔馳的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料到竟有這
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識,便是相互聞名,知
道這些從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一來因自己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
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再大戰一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
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
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
弟,此時局面惡劣,我兄弟難以多敘,你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
一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
    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人個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
哥,做兄弟的和你結義之時,說什麼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奔逃出險,這時眼
見情勢凶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死,以全結義之情,這一次是說什麼也不逃的
了。
    一眾豪傑也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聯手和眾人
對敵,這麼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裡,叫嚷得更加凶了。
    蕭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什麼容易。你快退
開,否則我要分手護你,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你不用護我。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
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感到一陣悲涼之意,心想:「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
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
    段正遊低聲向范驊、華赫艮、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
之際,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范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眼,說
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盡力而
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原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對他極是傾
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十分佩服,躍躍欲試的要上前助拳。慕容復卻
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一要務,豈可為了蕭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
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
    慕容復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當:「蕭兄,你是契丹
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復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蕭兄掌下,
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麼
一來,無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雖有一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無知,雖然戰到後來終於必能將他
擊死,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復容復上場,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為之一振。
「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復搶先出手,就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凶焰,
耗去他不少內力。霎時間喝采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復挺身挑戰,也不由得一驚,雙手一合,抱拳相見,說道:「素聞公子英
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
    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素無嫌隙,你又何必
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你之時,我大哥曾為你分辯?」慕容復冷冷一笑,說道:「段兄要
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漢,一併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機
發作了出來。段譽道:「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
    丁春秋被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
打個哈哈,說道:「姓蕭的,老夫看你年輕,適才讓你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遊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蕭的,
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
    少林派玄生大師暗傳號令:「羅漢大陣把守各處下山的要道。這惡徒害死了玄苦師兄,
此次決不容他再生下少室山。」
    蕭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一簇,西一撮,看似雜亂無章,
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凶險得多。忽聽得幾聲馬匹悲嘶之
聲,十九匹契丹駿馬一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有數名
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了契丹人的坐騎,
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衝出重圍。
    蕭峰一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看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到乘坐此馬
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
肝膽,一聲長嘯,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他
惱恨星宿派手段陰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擊過去。
    丁春秋領教過他掌力的厲害,雙掌齊出,全力抵禦。蕭峰順勢一帶,將己彼二人的掌力
都引了開來,斜斜劈向慕容復。慕容復最擅長本領是「斗轉星移」之技,將對方使來的招數
轉換方位,反施於對方,但蕭峰一招挾著二人的掌力,力道太過雄渾,同時掌力急速迴旋,
實不知他擊向何處,勢在無法牽引,當即凝運內力,雙掌推出,同時向後飄開了三丈。
    蕭峰身子微側,避開慕容復的掌力,大喝一聲,猶似半空響了個霹壢,右拳向遊坦之擊
出。他身材魁偉,比遊坦之足足高了一個頭,這一拳打將出去,正對準了他面門。遊坦之對
他本存懼意,聽到這一聲大喝宛如雷震,更是心驚。蕭峰這一拳來得好快,掌擊丁春秋,斜
劈慕容復,拳打遊坦之,雖說有先後之分,但三招接連而施,快如電閃,遊坦之待要招架,
拳力已及面門,總算他勤練「易筋經」後,體內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腦袋向後急仰,兩個
空心斗向後翻出,這才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這千斤一擊。
    遊坦之臉上一涼,只聽得群雄「咦」的一聲,但見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飛開。遊坦
之蒙在臉上的面幕竟被蕭峰這一拳擊得粉碎。旁觀眾人見丐幫幫主一張臉凹凹凸凸,一塊
紅,一塊黑,滿是創傷痕痕,五官糜爛,醜陋可怖已極,無不駭然。
    蕭峰於三招之間,逼退了當世的三大高手,豪氣勃發,大聲道:「拿酒來!」一名契丹
武士從死馬背上解下一隻大皮袋,快步走近,雙手奉上。蕭峰拔下皮袋塞子,將皮袋高舉過
頂,微微傾側,一股白酒激瀉而下。他仰起頭來,咕嘟咕嘟的喝之不已。皮袋裝滿酒水,少
說也有二十來斤,但蕭峰一口氣不停,將一袋白酒喝得涓滴無存。只見肚子微微脹起,臉色
卻黑黝黝地一如平時,毫無酒意。群雄相顧失色之際,蕭峰右手一揮,餘下十七名契丹武士
各持一隻大皮袋,奔到身前。
    蕭峰向十八名武士說道:「眾位兄弟,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結義兄弟。今日咱們陷
身重圍之中,寡不敵眾,已然勢難脫身。」他適才和慕容復等各較一招,雖然佔了上風,卻
已試出這三大高手每一個都身負絕技,三人聯手,自己便非其敵,何況此外虎視眈眈、環伺
在側的,更有千百名豪傑。他拉著段譽之手,說道:「兄弟,你我生死與共,不枉了結義一
場,死也罷,活也罷,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場。」
    段譽為他豪氣所激,接過一隻皮袋,說道:「不錯,正要和大哥喝一場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聲說道:「大哥,三弟,你們喝酒,怎麼不來叫
我?」正是虛竹。他在人叢之中,見到蕭峰一上山來,登即英氣逼人,群雄黯然無光,不由
得大為心折;又見段譽顧念結義之情,甘與共死,當日自己在縹緲峰上與段譽結拜之時,曾
將蕭峰也結拜在內,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與段譽大醉靈鷲宮的豪情勝慨,登時
將什麼安危生死、清規戒律,一概置之腦後。
    蕭峰從未見過虛竹,忽聽他稱自己為「大哥」,不禁一呆。
    段譽搶上去拉著虛竹的手,轉身向蕭峰道:「大哥,這也是我的結義哥哥。他出家時法
名虛竹,還俗後叫虛竹子。咱二人結拜之時,將你也結拜在內了。二哥,快來拜見大哥。」
虛竹當即上前,跪下嗑頭,說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見。」
    蕭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點呆氣,他和人結拜,竟將我也結拜在內。我死在
頃刻,情勢凶險無比,但這人不怕艱危,挺身而出,足見是個重義輕生的大丈夫、好漢子。
蕭峰和這種人相結為兄弟,卻也不枉了。」當即跪倒,說道:「兄弟,蕭某得能結交你這等
英雄好漢,歡喜得緊。」兩個相對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義結金蘭。
    蕭峰不知虛竹身負絕頂武功,見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句低輩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
既慷慨赴義,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覷他了,提起一隻皮袋,說道:「兩位兄弟,這一十
八位契丹武士對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處,有如手足,大家痛飲一場,放手大殺吧。」拔開
袋上塞子,大飲一口,將皮袋遞給虛竹。虛竹胸中熱血如沸,哪管他什麼佛家的五戒六戒、
七戒八戒的,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給段譽。蕭峰喝一口後,交了給一名契丹武士。眾
武士一齊舉袋痛飲烈酒。
    虛竹向蕭峰道:「大哥,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後一派的師父、師兄,又害死我先一派少
林派的太師叔玄難大師和玄痛大師。兄弟要報仇了。!」蕭峰心中一奇,道:「你……」第
二個字還沒說下去。虛竹雙掌飄飄,已向丁春秋擊了過去。
    蕭峰見他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由得又驚又喜,心道:「原來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
是萬萬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兩拳,分向慕容復和遊坦之擊去。遊坦之和慕容
復分別出招抵擋。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譽身週一圍,團團護衛。
    虛竹使開「天山六陽掌」,盤旋飛舞,著著進迫。丁春秋那日潛入木屋,曾以「逍遙三
笑散」對蘇星河和虛竹暗下毒手,蘇星河中毒斃命,虛竹卻安然無恙,丁春秋早已對他深自
忌憚,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虛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那時害人不成,反受其害,當
即也以本門掌法相接,心想:「這小賊禿解開珍瓏棋局,竟然得了老賊的傳授,成為我逍遙
派的掌門人。老賊詭計多端,別要暗中安排我對付我的毒計,千萬不可大意。」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上手,但見一個童顏白髮,
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冷若禦風。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
定,於這「逍遙」二字發揮了到淋漓盡致。旁觀群雄於這逍遙派的武功大都從未見過,一個
個看得心曠神怡,均想:「這二人招招凶險,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雅美觀,直
如舞蹈。這般舉重若輕、瀟灑如意的掌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卻不知哪一門功夫?叫什麼名
字?」
    那邊廂蕭峰獨鬥慕容復、遊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頗佔上風,但到十餘招後,只覺遊坦之
每一拳擊出、每一掌拍來,都是滿含陰寒之氣。蕭峰以全力和慕容復相拚之際,遊坦之再向
他出招,不由得寒氣襲體,大為難當。這時遊坦之體內的冰蠶寒毒得到易筋經內功的培養,
正邪為輔,火水相濟,已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厲害內功,再加上慕容復「斗轉星移」之技奧妙
莫測,蕭峰此刻力戰兩大高手,比之當日在聚賢莊與數百名武林好漢雙壘,凶險之勢,實不
遑多讓。但他天生神武,處境越不利,體內潛在勇氣越是發皇奮揚,將天下陽剛第一的「降
龍十八掌」一掌掌發出,竟使慕容復和遊坦之無法近身,而遊坦之的冰蠶寒毒便也不致侵襲
到他身上。但蕭峰如此發掌,內力消耗著實不少,到後來掌力勢非減弱不可。
    遊坦之看不透其中的訣竅,慕容復卻心下雪亮,知道如此鬥將下去,只須自己和這莊幫
主能支持得半個時辰,此後便能穩佔上風。但「北蕭峰,南慕容」素來齊名,今日首次當眾
拚鬥,自己卻要丐幫幫主相助,縱然將蕭峰打死,「南慕容」卻也顯然不及「北蕭峰」了。
慕容復心中盤算數轉,尋思:「興復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為天下英雄除去了這個中原武
林的大害,則大宋豪傑之士,不論識與不識,自然對我懷恩感德,看來這武林盟主一席,便
非我莫屬了。那時候振臂一呼,大燕興復可期。何況其時蕭峰這廝已死,就算「南慕容」不
及「北蕭峰」,也不過往事一件罷了。」轉念又想:「殺了蕭峰之後,莊聚賢便成大敵,倘
若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被他奪去,我反而要聽奉他號令,卻又大大的不妥。」是以發招出掌之
際,暗暗留下幾分內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奮擊,勇不顧身,但蕭峰「降龍十八掌」的威
力,卻大半由遊坦之受了去。慕容復身法精奇,旁人誰出瞧不出來。
    轉瞬之間,三人翻翻滾滾的已拆了百餘招。蕭峰連使巧勁,誘使遊坦之上當。遊坦之經
驗極淺,幾次險些著了道兒,全仗慕容復從旁照料,及時化解,而對蕭峰開擊出剛猛無儔的
掌力,遊坦之卻以深存內功奮力承受。
    段譽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圍成的大圈之中,眼看二哥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大哥以一
敵二,雖然神威凜凜,但見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只怕難以持久,心想:
「:我口口聲聲說要和兩位哥哥同赴患難,事到臨頭,卻躲在人叢之中,受人保護,那算得
什麼義氣?算得是什麼同生共死?左右是個死,咱結義三兄弟中,我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
話。我雖然全無武功,但以淩波微步去和慕容復糾纏一番,讓大哥騰出手來先打退那個醜臉
莊幫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閃身從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慕容公子,你既
和我大哥齊名,該當和我大哥一對一的比拚一番才是,怎麼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撐持?就算
勉強打個平手,豈不是已然貽羞天下?來來來,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試試。」說著身子一
晃,搶到了慕容復身後,伸手往他後頸抓去。
    慕容復見他來得奇快,反手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臉上。段譽右頰登時皮破血流,痛得眼
淚也流了下來。他這淩波微步本來甚為神妙,施展之時,別人要擊打他身子,確屬難能,可
是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擊旁人。這麼毛手毛腳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絕頂的姑蘇慕容?被
他一掌擊下,段譽又不會閃避,立時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但慕容復的手掌只和他面頰這麼極快的一觸,立覺自身內力向外急速奔瀉,就此無影無
蹤,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時大吃一驚:「星宿派妖術流毒天下,這小子居然也學上
了,倒須小心。」罵道:「姓段的小子,你幾時也投入星宿派門下了?」
    段譽道:「你說什……」一言未畢,冷不防慕容復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個觔斗。慕容復
沒料得這下偷襲,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當即飛身向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
「你要死是要活?」段譽一側頭,見蕭峰還在和莊聚賢惡鬥,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時
便給他殺了,他空出手來又去相助莊聚賢,大哥又即不妙,還是跟他拖延時刻的為是,便
道:「死有什麼好?當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較有些兒味道。」
    慕容復聽這小子這當兒居然還敢說俏皮話,臉色一沈,喝道:「你若要活,便……」他
想叫蕭峰向自己嗑一百個響頭,當即折辱於他,但轉念便想到這人步法巧妙,這次如放了
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隨即轉口道:「……便叫我一百聲「親爺爺」!」段譽笑道:
「你又大不了我幾歲,怎麼能做了我爺爺?好不害臊!」慕容復呼的一掌拍出,擊在段譽腦
袋右側,登時泥塵紛飛,地下現出一坑,這一掌只要偏得數寸,段譽當場便腦漿迸裂。慕容
復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譽側過了頭,避開地下濺起來的塵土,一瞥眼,看到遠處王語嫣站在包不同和風波惡
身邊,雙眼目步轉睛的注視著自己,然而臉上卻無半分關切焦慮之情,顯然她心中所想的,
只不過是:「表哥會不會殺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殺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傷
心難過。他一看到王語嫣的臉色,不由得萬念俱灰,只覺還是即刻死於慕容復之手,免得受
那相思的無窮折磨,便淒然道:「你幹麼不叫我一百聲『親爺爺?』」
    慕容復大怒,提起右掌,對準了段譽面門直擊下去,倏見兩條人影如箭般衝來。一個叫
道:「別傷我兒!」一個叫道:「別傷我師父。」兩人身形雖快,其勢卻已不及阻止他掌擊
段譽,但段正遊和南海鱷神都是武功極高之士,兩股掌力一前一後的分擊慕容復要害。
    慕容復若不及時回救,雖能打死段譽,自己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擋向
段正遊拍來的雙掌,左掌在背後畫個圓圈,化解南海鱷神的來勢。三人掌力相激盪,各自心
中一凜,均覺對方武功著實了得。段正淳急救愛子,右手食指一招「一陽指」點出,招數正
大,內力雄渾。
    王語嫣叫道:「表哥小心,這是大理段氏一陽指,不可輕敵。」
    南海鱷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這他媽的師父雖然不成話,總是我岳老二的師父。
你打我是師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師父要是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親爺爺,我岳老二
今後還能做人麼?見了你如何稱呼?你豈不是比岳老二還大上三輩?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孫
子?實在欺人太甚,今日跟你拚了。」一命叫罵,一面取出鱷嘴剪來,左一剪,右一剪,不
斷向慕容復剪去。他平日最怕的便是輩份排名低於別人,連「四大惡人」中老二、老三的名
次,還要和葉二娘爭個不休。今日段譽倘若叫了慕容復一聲「親爺爺」,南海鱷神這現成
「灰孫子」可就做成了,那當真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寧可腦袋落地,灰孫子是萬萬不做
的。
    慕容復不知他叫嚷些什麼,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譽,雙手分敵二人。拆到十餘招後,覺得
南海鱷神雖有一件厲害兵刃,倒還容易抵敵,段正淳的一陽指卻著實不能小覷了,是以正面
和段正淳相對,凝神拆招,於南海鱷神的鱷嘴剪卻只以餘力化解,百忙中還得一兩招,便將
南海鱷神逼躍出數丈以外相避。段譽被他踏住了,出力掙紮,想爬起身來,卻哪裡能夠?
    段正淳見愛子受制,心想這慕容復腳下只須略一加勁,兒子便會給他踩得嘔血身亡,眼
下情勢利於速戰,只有先將兒子救脫臉境才是道理,當下將那一陽指使得虎虎生風,著著進
迫。忽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大理段氏一陽指講究氣象森嚴,雍容肅穆,於威猛
之中不脫王者風度。似你這般死纏爛打,變成丐幫的沒袋弟子了,還成什麼一陽指?嘿嘿,
嘿嘿,這不是給大理段氏丟人麼?」
    段正淳聽得說話的正是大對頭段延慶,他這番話原本不錯,但愛子有難,關心則亂,哪
裡還有餘暇來顧及什麼氣象、什麼風度?一陽指出手越來越重,這一來,變成狠辣有餘,沈
穩不足,倏然間一指點出,給慕容復就勢一移一帶,嗤的一聲響,點中了南海鱷神的肩窩。
    南海鱷神哇哇怪叫,罵道:「你媽……」嗆啷一聲,鱷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在他腳骨
之上,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他是師父的老子,我若罵他,不免亂了
輩份,此人可殺不可罵,日後若有機緣,我悄悄將他腦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時,慕容復乘著段正淳誤傷對手、心神微分之際,左手中指直進,快如閃電般點
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
    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氣海,百息之所會,最當衝要,一著敵
指,立時氣息閉塞。慕容復知道對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著體,已無法顧及非點中膻中穴
不可,但饒是如此,段正遊已感胸口一陣劇痛,內息難行。
    王語嫣見表哥出指中敵,拍手喝采:「表哥,好一陣「夜叉探海!」本來要點中對方膻
中氣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對意中人自不免要寬打幾分,他這一指雖差了一寸六
分,卻也馬馬虎虎的稱之為「夜叉探海」了。
    慕容復知道這一指並未點中對方要害,立即補上一招,右掌推出,直擊段正遊胸口。段
正淳一口氣還沒換過,無力抵擋,給慕容復一掌猛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愛子心切,不
肯退開,急忙運氣,慕容復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譽身處慕容復足底,突見父親口中鮮血直噴,慕容復第二掌又將擊出,心下大急,右
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內力自然而然從食指中湧出,正是
「六脈神劍」中「商陽劍」的一招,嗤的一聲響,慕容復一隻衣袖已被無形劍切下,跟著劍
氣與慕容復的掌力一撞。慕容復只感手臂一陣酸麻,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躍開。段譽身得自
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點出,一抬「少澤劍」又向他刺去。慕容復忙展開左袖迎
敵,嗤嗤兩劍,左手袖子又已被劍氣切去。鄧百川叫道:「公子小心,這是無形劍氣,用兵
刃吧?」拔劍出鞘,倒轉劍柄,向慕容復擲去。
    段譽昕得王語嫣在慕容復打倒自己父親之時大聲喝采,心中氣苦,內力源源湧出,一時
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衝、少澤六脈劍法縱橫飛舞,使來得心應手,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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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15:36

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慕容復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復家傳劍法,招招連綿不絕,猶似
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
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是遞不到段譽身週一丈之內。只見段譽雙手點點
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拍的一聲響,慕容復手中長劍為段譽的無
形氣劍所斷,化為寸許的二三十截,飛上半空,斜陽映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右掌急揮,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花雨手法向段
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地。數十枚斷劍都從他頭
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實在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被截
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採得多。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段譽已爬起
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麼?」段譽一呆,道:「不
是!」右手小指一揮,一招「少衝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又使「六合
刀」,頃刻之間,連數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
歎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無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一招「少衝劍」從左側繞了過來,慕容
復舉刀一擋,當後聲,一柄利刃又被震斷。
    公冶乾手一抬,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判官筆來,一出手,
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功心法,將
那六脈神劍使得漸漸的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
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乘機趨避。你不妨只使一種劍法試試。」
    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一看,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莊聚賢卻
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游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和他硬拚數
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
呼猛擊數掌,乘游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橫掃一腿。游坦之之所長者乃是冰蠶寒毒和
易筋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稀鬆平常之極,但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
聲,兩支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你身為一幫之
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著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眾,何況戴起
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務全得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眾丐早已甚感不滿。
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
了。蕭峰踢斷他的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無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
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游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有時精巧,
有時笨掘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機會都莫名其妙的放了過去,忍不住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容復機靈無
比,左手一揮,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
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從段譽腦
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噹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臂發麻,不
等那變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將開來,竟然是單鉤的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盡不柱也大聲喝采,都覺今
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實是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這路劍法大開
大闔,氣派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
抵擋。段譽得到蕭峰的指點,只是專使一路少商劍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
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回轉運使,威力比之單用一劍自是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
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餘劍使出,慕容復已然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
樹防禦。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這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遠之,他食指連動,一劍又一劍的刺
出,快速無比。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快速,總是有數尺的距離,他以
食指運那無形劍氣,卻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點一戳,何等方便?何況慕容復被
他逼出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果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給慕容復
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眼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於這六
脈神劍卻一竅不通,無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兒。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想起了阿
朱:「那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
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
敵。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群雄眼見慕容復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無數女子聲
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嗑頭吧。」眾人側頭看
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一隊各穿不同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艷奪目。
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
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淺,本身功
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許多取人勝命的厲害殺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
三來丁春秋週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
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還是相持不下。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為
自己吶喊助威,虛竹向聲音來處看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路諸女中倒有八路
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
部屬,人數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余婆婆,鳥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余婆婆說道:「啟稟主人,屬下等
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傳書,得知少林寺賊禿們要跟主要為難,因此知會各洞及島部屬,星
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
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是使得妙著紛呈。
    余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雙膝跪倒,
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余婆,言語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
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但吐字清朗,顯
得內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力,本想將
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說道:「老婆子冒瀆
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其實少林眾僧和旁觀群雄卻
都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餘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竟都是這少林派小
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
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當即不清不楚起來。眾洞
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響成一片。眾洞主、島
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未得師父吩咐,不敢出陣應戰,口中的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
有的眼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不好,便東張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鶩,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著向慕容復進逼。
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
    陡然間嗤地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被削,登時長髮四散,狼狽不堪。王
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歎一聲,第二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
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不已,從此
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決不願令你悲傷難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
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大丈夫死則死耳,
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無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被段譽逼得全無還手
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嚥得下去?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
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拚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
生。」這一下子撲來,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足無措,竟
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來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之際,
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
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
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
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的是既準且狠。
    段正游和南海鱷神眼見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這一次慕
容復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決不肯有絲豪緩手,因此竟不理會段正游等四人
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
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
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舒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一招便取
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意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還,雖以段譽出手之快,竟也不
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大海撈針」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
後心的「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後擒,只因其時
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沒顧麼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
抓住了要穴,慕容復再也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鄧百川、公
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
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內力直透諸
處經脈,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砰的一聲,背脊著地,只摔得狼狽不堪。
    鄧百川等忙轉向向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然翻身站起。
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劃個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
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語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時,只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慕容復手中
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抬頭往暗處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臉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老。
    慕容復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慕容復
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辱,慕容復堂堂男子,
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
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
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創下轟轟
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脹、怒發如狂之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
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諄諄告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今
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
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見識短絀,得蒙高僧指
點迷津,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漢高祖有白
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
了漢罷了,還談得上什麼開國建基?你連勾踐、韓信也不如,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
    慕容復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居然以漢高祖、唐高祖
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起來!」慕容復恭恭敬
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舉世無匹,只不過你沒學到家而已,
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周穴道,巴
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一麻,便即摔倒,跟著
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
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否則這兩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參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人處學來,
也不過一知半解,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有多少。嘿嘿,難道憑
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大名麼?」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心下都想:
「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絕俗,藝蓋當代。」待見那灰衣僧顯
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參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
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是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衣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老衲想領教
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兩股內力一
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蕭峰
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來,待他雙足落地,這
才長清,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繫在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
光頭黑髮,也是個僧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僧身材都是甚
高,只是黑衣僧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又是感激,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已認出便
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
換作僧裝。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
大漢一瞥即逝,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二僧立即住
口。再隔半響,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僧道:「你又是誰?」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只想立時便
上前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為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覷,都想:
「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
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
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為在下生平
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
也不晚分出勝敗。」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點了點頭,
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了,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也不說話了。
    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是我爺爺,
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決不能交臂失之。」當下退
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涔而下。慕
容復心感厭煩,不過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這時群雄
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主人正在和
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
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
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
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橫轉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
虛竹射去。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
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以他以『生死符』對
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見山後轉出九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
陵、棋魔范百齡、書獃苟讀、書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
傀儡等「函谷八友」。這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齊聲大叫助
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
惡鬥虛竹,輾轉平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施
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
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
「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染上劇毒。菊
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叔,這毒藥
好生厲害,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
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
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忙凝全力
招架,猛地裡肩間「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樞穴」、大
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春秋忙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
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志室穴」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
陰寒,也決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處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什麼古怪邪
門?可要小心了。」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忽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地「啊
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
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是「啊喲,啊喲」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
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
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
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眾門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噪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道中同時麻
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
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
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
滾倒在地,丁春秋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
白,雙手亂舞,情狀可怖已極。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
怪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星宿老仙一聲『啊喲』,小和
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已說得毫不響亮。
    李魄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哈哈,我乃
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見到丁春秋醉
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的言語,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
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
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癢死我了!癢死了!」又過一
刻,左膘跪倒,越叫越是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這等厲害。早知如此,我知給
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嘶喚有如野獸,都不
禁駭然變色,連李魄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衣灰衣二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
離聞。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虛竹應道:
「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
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
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
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
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顛如狂的神態,不敢走近前去。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痛丸!」丁春秋荷
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喉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
丁春秋仍是痛得滿地打滾,打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這才站起身來。
    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的去交給薛
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
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
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
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
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
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
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竹迅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
起,眾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
老仙」四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詞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稱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語,轉而稱
頌我主人?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
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
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
光采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敢為非
為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樣。」虛竹哽咽道:
「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一般也是趨
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
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仗。」玄寂
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是少林弟子,伏身受
仗。」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
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你們若是
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
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藥,都要獻給靈鷲宮主人!」
    余婆婆喝道:「『我塚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我閉上了狗
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
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
罰,每受一罰,罪業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低御,自身不感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
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
在他幼年時所燒炙,光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園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
惡人中的「無惡不作」的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
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
    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葉二娘全身發
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一閃身,葉二娘便抱了個
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她如
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娘了?」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兒啊,我生
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
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個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來歷,也羞
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嚮慕佛法
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
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我……我找
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頰。虛竹不再避讓,任
由她抱在懷時。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
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
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舐犢情深,
一個到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
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
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捏
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岳老二問你緣故,你總是不肯說!很好,妙
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老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
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
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
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
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偷了我的孩兒,害得
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
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
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僧道:「你
難道不認得我麼?」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
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娘叫
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你……害得我好
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為什麼?為……為什麼?」黑衣僧指
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
說。」
    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你
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於他,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
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
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
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
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
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
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知這男人是
誰?」
    段譽、阮星竹、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
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游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年
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
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
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決不能絲豪虧待了
她,只不過……只不過……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麼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驚
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股上,燒上三處二
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你就想要他
當和尚麼?」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為什麼枯他身上燒這些
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
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
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低聲道:
「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
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我為什麼搶
你孩子,你知道麼?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
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
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
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
的面幕。
    群雄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
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
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
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
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
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
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
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
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
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場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稱『趙錢
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
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
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著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
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
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勹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
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
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
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
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
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
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
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
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蕭遠山點
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
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
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好人。然則
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干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
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
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子得有今日,
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
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干休。
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
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高手,嘿
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為師,繼大
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
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
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
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別,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
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的惡,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一掌打死,
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
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
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大仁大義,
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
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年紀又這麼大了,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
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林中聲譽甚
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
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子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虛竹走
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臉上充溫柔慈愛,說
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
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
做出這毛病為?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
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
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玄慈溫言
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
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
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上。」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
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
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豪內咎於內嗎?」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
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
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然將我認了
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
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麼又能復活?那自然
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
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
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
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歎,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人竟是慕容
博。蕭峰心頭更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
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
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我大
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解,以他大英雄、大豪
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一死,玄慈
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
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存已然為難,遑
論糾眾復國?其是我年歲尚幼,倘若復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
過了。」想到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為了興復固燕,不惜捨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姑蘇慕容氏
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只是你所圖謀的大
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我無辜的性命麼?」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想來他
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
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
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
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大的樹枝落
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神功也練
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
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什麼?」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情事卻了如
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
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
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竟已被他分別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
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
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易,克服自
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你還有什
麼事要問我?
    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
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過節,大理
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下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分從左右追
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容復叫道:「爹爹,爹
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
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
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個兒子,慕
容氏便決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
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諾,一列列排在當
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
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只得停步。
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非也,非也!」這次居
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
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林僧中高手
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
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也霎。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
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
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
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
竹杖責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間。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一棍棍的
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痛惜,但他素懼玄慈威
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
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
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
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手?」玄寂
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隨即站直
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
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
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
侶。群僧聽得執法僧「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貧僧好生
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受不起。貧僧冒昧,且
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執法寬
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只得又一五、一十
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葉二娘哭
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方丈。這……這……余
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將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
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
愛慾,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當地,動彈不得,只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氣護心,以
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畢。」
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真氣難以凝
聚,這一指間樂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
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
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
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
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娘大吃一
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你……怎麼捨我而去了?」突
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一柄匕首插在她心
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
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壞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兩位老人家
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從中來,忍
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
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亡。
    眾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
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一時
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之後,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
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
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這些
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下第二惡人」之位,此
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義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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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20:31

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奪得武林
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
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們還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這就下山
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在無錫曾與
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聲道:「姓包的,有話
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會放臭屁的化子,
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包不同
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承認放臭屁?」陳長老
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這等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道:「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
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息麼?」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
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已見閻王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
大事?」包不同道:「你罵我說話如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當即哈哈一笑,說道:「適才說話得罪了
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說話,也就是了。」陳
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
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不成話。」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
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自然須得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
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的說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
始終言不及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道:「在下
口也沒開,怎能與閣下抬槓?」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
老皺起眉頭,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然開口說話,那便不是和我抬
槓了。我跟你說了吧。幾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
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屍橫就地,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
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隻,或四隻,或六隻焉!」陳長老道:想必都
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見到這群老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
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上了望鄉台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
話,我自也不便請教他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
她都會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冤哉枉也?」
    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敢默不作聲,更不敢出言頂
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說道『包兄
說的是』,心裡卻在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腹誹』,此是星宿一派
無恥之徒的行徑。至於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
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
    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雖然未死,
卻她也去死不遠了。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事
關重大,於是交給了我們,托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上前深深一
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貴幫
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
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恨到了極處!」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
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夥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死的,只因
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可憐。易大彪請我們傳
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喝問:「此話是真
是假?」
    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語,潛運內力止痛,突然聽包不同揭
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號
令,這不……不關我事。」
    宋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幫內的賬,慢
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帶在身邊。」包
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天,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
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
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可奇了!你
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日是親眼瞧見麼?」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而來,揭了
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
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道:「素聞
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毫之前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那豈不
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麼?」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翻臉動手
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計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論,單
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
無用,為什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為什麼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
於助秦併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越遠,只有苦笑,說道:「包先生若是生於戰國之際,
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八國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麼?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長兩短,頭
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裡,你跟我風四弟較量武
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裡有一隻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
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
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的裡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我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的訊息告
知於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
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兄要賭什麼?」包不同道:「貴幫
宋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易在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
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二人便來賭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
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我贏了。
    陳長老向宋吳二老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裡數千人都是見證,不論
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
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眾人出來,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就算
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餘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
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
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決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來」兩字一
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蠍子、解藥!」陳長老
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就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輸了以後,抵賴不給。」
    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賭什
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從情不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裡一張,只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
大蠍,忙合上了袋口,合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了,是你輸了。」一
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了、
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
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也只有幹著
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
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長老卻硬指
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幫長老。是不是?」三長老齊道:
「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釐毫,謬以千里
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
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還有一位王姑娘。至於『我』者,
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
貌,是個大閨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差異上大做
章。
    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報訊,是慕
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可就與真相不符了。在
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
的敗仗,就處東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
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
冶乾道:「二哥,是他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吧。」
    陳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
當下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
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是奈何不了包兄。當時在做敝幫幫
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
然而去,斗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敝幫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
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說是敗在敝幫手中?決無此事,決無此事。那蕭峰和敝幫早已沒
有瓜葛,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子林中一敗
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說道:
「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你就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仇敵愾,去將蕭峰尋廝擒了下來。
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
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至尾、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此?」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原當如
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九袋長老,
只聽他繼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
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他回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
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斷腳,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林兩大支
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沒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施令,大伙
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餘善後事宜,不妨慢慢
從長計議。」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山,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
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之計。他雖是丐幫四長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
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的是,請三高僧、三長老發令。」「此事關及天下安危,
六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條番狗!」霎時間千百人乒乒
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
    余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卻
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余婆叫道:「靈鷲八
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
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幫著搖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前讓人亂刀
分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位且行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與少林派是
友非敵,大伙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殘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名契丹武士
殺與不殺,無關大局,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咱們擒殺蕭峰、你相助
何方?」
    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於我有恩,一者於我有義。
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你放我蕭大哥去吧,我
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說道:
「『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了和氣。」
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三位長老,咱們劉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宋陳吳三長老齊道:
「甚好,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衝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這一番說辭,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的得力幫
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見段譽眼隨
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麼?」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適才
慕容復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系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憶起
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起來,對他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蹈險,全不
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
道:「我……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抬起頭來時,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
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又想:「這
千百人蜂湧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我
若不竭手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也顧不得了。」於是跟隨群豪,奔
上山去。
    其時段正游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大理群豪
也均全神戒備,於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逕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捨,也不知有幾千百間,
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
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望,四下裡擾攘紛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
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
一般。
    段譽亂起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段譽心念
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崇崇的幹什麼?」好奇心起,當下展開「凌波微
處」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去。沿著一條林間小徑,逕向西北,
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旁一塊匾額寫著
「藏經閣」三字。段譽心想:「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
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經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僧人閃將出
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裡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
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見寺中大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
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又有四名
僧人手執禪仗,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謀謀成,只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你見到
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
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
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
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一
無所覺,可算是無能。他們若在盜經,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
「師兄說的是。」二僧齊聲長歎。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只因段譽
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錄大哥到了後山,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空山
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蕭大哥父子一到此
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尉之下,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
「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
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復,一忽兒想到蕭大哥,一忽兒想到
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心即佛,即
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說
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
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復
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
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
人,卻是吐番國師鳩摩智,臉露譏嘲之色,顯得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於佛國,自幼跟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佛法自南
方傳來,近於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學偈語,雖似淺顯,
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而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
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須
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斜身縮足,正在走近
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譽也以笑容相披。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神劍抵禦,
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到:「阿彌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情
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
捨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
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
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
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
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力雖強,卻
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蕭遠山,是
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拚個死活?」蕭遠山攔在閣門,說道:「孩兒,
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
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
然我父了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鳩摩智。他
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
來翻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
「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深漸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
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
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更是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便、蕭大俠,這位鳩摩
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甚為了得,
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廖贊。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六脈神劍』
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國天龍寺,欲
求六脈神劍劍譜,焚色于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枯榮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
頭將劍譜以內力焚燬。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適才大理
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復。他落後數步,一到寺中,便
失了父親和蕭峰父了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裡。他剛好聽得父親說
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復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復雖然稍弱,卻也未可小覷,
只怕非但殺慕容復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
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決不罷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
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
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
解,只是將掌力轉移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言,你聽是
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
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勝面?」
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寡不敵眾,又不何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
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
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只須你父了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決不抗
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奇,鳩摩智和慕容復
也是驚駭莫名。慕容復道:「爹爹,我眾彼寡……」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
僧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
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干
此無行敗德之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又何必有什
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屋頂灰塵
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算薄有微
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費
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在重大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都說你們是
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
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
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人遼人相見
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沒有什麼
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
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是不是還
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
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國人?」玄
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
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復道:「孩兒,咱們是哪一國人
氏?」慕容復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
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名,用了一個『復』字,那是何何
含義?」慕容復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
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取出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復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
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寶」六個大字。
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
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復道:「是!」將
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硃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鮮卑文字。
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景昭帝諱雋」,其下寫
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其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
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
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
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
心詳覽。但見那世繫上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歎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遺訓,均以
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
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可乘。想我
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便是天下大亂,四下征
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釁,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八王之亂,
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復如此。」鳩摩智點著道:「不
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我吐國蕃國也能分一杯羹
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盡佔南朝
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
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時吐蕃、西
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
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
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說道:「兄
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決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
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一時不知
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事,不厭機
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這……這不是死於輕
於鴻毛了麼?」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一言九鼎,
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萬險,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
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
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成數塊,匕
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便報,如不能報,則我
父子畢命於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不知今日一
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罷,總不能
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這臣,欲只記得父母私仇,不思盡忠報
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到:「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
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鐵騎
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
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谷的殘酷情狀,越說越響,又道:「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
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
一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
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蒼生
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似乎
在窗外已久。慕容復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兩扇長窗脫鈕飛出,
落倒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這僧人年
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
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齊凝
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
    慕容復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記不
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我已
來了十我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竺僧波羅星出來盜經。唉,你來
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個老僧又怎
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怎麼我從來沒見過
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鶩,自然瞧不見老僧。記得居
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
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知道
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
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漢息,知道居
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一部『雜阿
含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功,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
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
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漸漸由驚
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
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週身大不自
在。只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
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
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
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唉,於己於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法』,
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裡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只是如何
制少林派現有武,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心數錄了副本,這才重履藏
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
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這才點
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
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顛倒,大難
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明王,請你
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
『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中兀自強硬:「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
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牙,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
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
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
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是
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觀盡大師等幾位外來高
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
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
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
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臟腑,愈隱愈深,比之任
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
慈悲佈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
鐘的戾氣。
    群僧只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
幾人便合什讚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門絕技,
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身在此閣中,向來不禁
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
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
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只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
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
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厲狠辣,大
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
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
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
於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我,
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道:「不
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們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僧群僧心下
不甘,卻有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練他們的武功。嘿嘿,
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
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癒。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俗的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
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如此
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只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那老僧搖頭
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
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
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福。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
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
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兀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學,我不是已經都學會
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用「無相劫指」,神不
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
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
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此大禮,
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己的便站將起來,
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
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體,
『內』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早具上乘內功,來
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誰有損害,卻一時不顯。明王所練的,本來是
『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瞧了出來?
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
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弟子見習者亦多,演變之
外,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奇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
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不加點破。那老僧繼續
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
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向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何兼通法。」語中帶
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雖有疾害,
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
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象,顯示明練過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
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裡,微微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他識得經上
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非旦夕間所能奏效。少
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
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近來練功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
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麼?轉念又
想:「修練內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籍,豈是常人可比?
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是將自己
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歎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小腹上『梁門』
『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麼?」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
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
「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大一塊,現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象,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他話中聽
來,這徵象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向那
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以私仇而
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又
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蕭老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
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老夫自
知受傷,但已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卻是
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林派武功而
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但若老
衲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卻又何
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清晨、正
午、了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是沒半點效驗。只要
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哪裡還有什麼生人樂趣?這痛
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
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是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
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
至連響十個霹靂,也只當是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
心驚肉跳,惶感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
劇痛又發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盪之下,其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
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狼狽不堪。
    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他更不願如蕭
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青山不改,綠水
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
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
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衝,喝道:「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蕭峰
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向慕容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
中地勢險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
容復見他掌勢兇惡,當即運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陳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間。蕭峰
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他既出手阻
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蠻荒匹夫,草野之輩,
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施主當之
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
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放防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
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
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蕭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復喝道:「你嘴裡放干
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
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
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抬相格,
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
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抬頭,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
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擊。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
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
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
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
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已無出
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
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
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如撞上了
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被那氣牆反彈出來,
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
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
落下一冊。
    慕容復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狂打狠鬥,
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
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以平積年
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心中一片茫
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顯現,他將
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手中。其後
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姦情,令他
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
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
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
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
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將便自己的大仇和打
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明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立功名,做
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
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餘,
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
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
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
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
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他
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
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
筆色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
遼嗎?去幹什麼?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去幹什麼?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麼?為了
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我卻到哪
裡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
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
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儘管來殺我便
是。」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到大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
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如此怨怨
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蕭遠山頭拍將
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雙掌齊
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
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一聲,右掌
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同時叫
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
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
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著喀喇喇幾
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一時悲痛
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住慕容博屍
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就在片刻
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雙被害,竟爾敵愾同仇,
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
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下走去。蕭峰加快腳步,只道
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似身有邪術一般。
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
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
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擋住二屍的背心。他剛坐定,蕭峰
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一會,活活
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思?順口道:「活活血
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
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
法?」
    過不多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屍頭頂忽然
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慕容復叫道:「你……
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有時有蕭遠山「大椎
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復驚喜交集,齊
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閉住。但見蕭遠山滿
臉紅光,慕窩博臉上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氣息、心
髒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息」之法,然而那
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
原可事先明言,保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蕭峰、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
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
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蕭遠山臉色漸紅,到
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觀眾人均知,一個
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內塞。玄生、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
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只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王霸雄
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蠲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體內的內
息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
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手站起,一
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
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報復妻仇和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
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
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
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慕
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你們想出家為僧,需求少林寺中的
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星等聽那老
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將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瞧一瞧他的
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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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21:50

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布帳
頂,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
摩智的暗算,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
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房來。
    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
    她父親「見人就剎」鐘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段譽從石屋
中出來之時,竟鈄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
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糊里糊塗地吸了不少人內力,此後不久被便鳩摩智擒來
中原,當年一別,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裡相見。
    鐘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還記不記得我姓
什麼?」
    段譽見到她神情,腦中驀地裡出現了一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樑上,兩隻
腳一蕩一蕩,嘴裡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
楚,脫口而出:「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你……你倒是
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麼你沒吃瓜子?」鐘靈道:「好啊,這幾天服侍你養傷,把人
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閒情吃瓜子?」一句話說出口,覺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道後來發覺竟然又是自己的妹
子,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子,你怎麼到了這裡?」
    鐘靈臉上又是一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你出了萬劫谷後,再也沒來瞧
我,我好生惱你。」段譽道:「惱我什麼?」鐘靈斜了他一眼,道:「惱你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動,說道:「好妹子!」鐘靈似嗔非笑的道:「這會
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可就不來瞧我一次。我氣不琿,就到你鎮南王府去打聽,才知道你給
一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你。」
    段譽道:「我爹爹跟你媽的事,你媽媽沒跟你說嗎?」鐘靈道:「什麼事啊?那晚上你
跟你爹一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一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我逗她說話,她一句
話也不肯說。」
    段譽道:「嗯,她一句話她不說,那……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鐘靈道:「不知道什
麼?」段譽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怎麼知道?那日從石屋子出來,你抱著
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閉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
話,我……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游對鐘萬仇所說的一番話:「令愛在這石屋中
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過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
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王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
成了親家嗎?哈哈,呵呵呵!」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你還不……還不知道這中間的緣
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鐘靈急道:「是木姊姊嗎?」段譽道:「不是的。
她……她也是我的……」鐘靈微笑道:「你爹爹還過什麼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讓她,
她凶得很,我還能跟她爭嗎?」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跟她說明真
相,問道:「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鐘靈道:「我一路來尋你,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真巧,見到
了你的徒兒岳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
一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云中鶴取笑他,說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岳老三大發脾
氣,說一見到你,就扭斷你的脖子,我又是歡喜,又是擔心,便悄悄地跟著來啦。我怕給岳
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想叫你小
心,你徒兒要扭斷你脖子。見到這裡有一所空屋子沒有住,我便老實不客氣地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箱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初會時那麼
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
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
憐見,叫我又見到了你!
    鐘靈微笑道:「總算天可憐見,也叫我又見到了你。嘻嘻,這可不是廢知?你既見到了
我,我自然也見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我只知道那個惡和尚忽
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鐘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拔菜,在廚
房裡洗乾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到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了菜刀走進房來,只見
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
便要向炕人那人吹將下去。幸虧……幸虧你是仰天而臥,刀子還沒吹到你身上,我已先見到
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裡,
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裡來了。」
    鐘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一摸你額頭,燒得可厲害,又
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是包紮的好好的。我握
觸動傻上,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你總是不醒。唉,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
辦才好。」
    段譽道:「累得你掛念,真是好生過意不去。」
    鐘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麼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現下我
就不理你了,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是不來睬你。」
    段譽道:「怎麼了?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鐘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你自己
知道,又來問我幹麼?」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說了吧!」鐘靈
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
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麼來著?那是糊里糊塗地言語,作不得準。啊,我
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歡喜得很,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夢見了什麼人?」段譽
歎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什麼些亂七八糟的話。」鐘靈
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麼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麼?」鐘靈道:「你怎麼不叫?你昏迷不醒
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
了!」段譽歎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鐘靈
道:「為什麼?」段譽道:「她只喜歡她的表哥,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
    鐘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人麼?」鐘
靈頭一側,半邊秀髮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岳老三是三惡人,徒兒都這麼惡,師父當然
更是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麼師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師娘』的嗎?」話一出
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這些風話?」
    鐘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一碗雞湯出來,
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
好。」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掙扎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鐘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喂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麼惡人小祖宗?」鐘靈
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段譽笑道:「那麼你……」鐘靈用匙羹掏起
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
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鐘靈撲哧一
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急忙收斂心神,伸匙嘴邊,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
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此時正當六月大暑天時,
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譽心中一蕩,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
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麼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餵我雞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鳩
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鐘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麼好看?」
    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裡歇一歇。」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是過意不去。」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未和阿紫見面、說過話,但已得
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謝天謝地,幸好沒跟
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
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在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想到褚萬里
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
見到,只怕性命難保,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
    鐘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阿紫叫道:
「喂,有人麼?有人麼?」鐘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
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很想去瞧瞧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
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多半沒
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裡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的屋子。」鐘
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游坦之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了!」阿紫道:「是誰?
丐幫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是丐幫的。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
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一個全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
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麼辦?」阿紫道:「到房裡躲一
躲再說,你受傷太重,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鐘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甚是狹隘,
一進來便即見到,實是無處可躲。鐘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得腳步聲響,廳堂那二
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去。」放下湯碗,不等段譽示決心可否,將他抱了
出來,兩人都鑽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正當
盛暑,自是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
噴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鐘靈往外瞧去,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
「唉,我要你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一個盲,一個跛,只好
互相照料。」鐘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她將表哥負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見
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蓆子也還是熱的。」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幾個人衝了進來。一人粗聲說到:「莊幫主,幫中大
事未了,你這麼撒手便溜,算是什麼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
袋弟子,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
    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群丐覺得今日顏面喪
盡,如不急行設法,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蕭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
群丐事不關己,也不想插手,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要找蕭峰的晦氣,畢竟本幫今日如
何安身立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大家只掛念著一件事:「須得另立英主,率領幫眾,重振
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莊聚賢時,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雙足已
斷,走到到遠處,當下分路尋找。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群丐議論未定,也沒想到該當拿他
怎麼樣,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卻是眾口一詞,絕無異議。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怪
為師,丟盡了丐幫的臉;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帳不可。至於全冠清,
早已由宋長老、吳長老合力擒下,綁縛起來,待拿到莊聚賢後一併處治。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有人進了
一間農舍之中,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負得有人,依稀是莊聚賢的模樣,當即追了下來,
闖進農舍內房,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長老,你既然仍稱為幫主,怎麼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
矩?」宋長老一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弟,此刻都留在少室
山上,如何打算,要請幫主示下。」游坦之道:「你們還當我是幫主麼?你想叫我回去,只
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傳訊,幫主在這裡。」四名弟子應道:「是!」轉身出
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炕底下鐘靈和段譽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
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已然屍橫就地。宋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喝道:
「你……你……你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游坦之又是
一拳,宋長老舉拳一擋,「啊」的一聲慘呼,摔出了大門。
    阿紫格格一笑,道:「這人也活不成了!你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將游坦之負在背
上,兩人同到廚房之中,將鐘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吃了起來。
    鐘靈在段譽耳邊說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段譽低聲道:「他
們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去。」鐘靈不願他和
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鐘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
出了房門,穿過灶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乞嗤」一聲,打了
出來。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鐘靈眼見四下裡無處可躲,只灶間後面有間柴房,一拉
段譽,鑽進了柴草堆中,只聽阿紫叫道:「什麼人?鬼鬼崇崇的,快滾出來!」游坦之道:
「多半是鄉下種田人,我看泌理會。」阿紫道:「什麼不必理會?你如此粗心大意,將來定
吃大虧,別作聲!」她眼盲之後,耳朵特別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柴草
堆裡有人!」
    鐘靈心下驚惶,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伸手一摸,濕膩膩的,跟著又聞到一陣血腥氣,
大吃一驚,低聲問道:「你……你傷口怎麼啦?」段譽道:「別作聲!」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邊。」游坦之木婉清和的一掌,向柴房疾拍過去,喀喇
喇一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
    鐘靈叫道:「別打,別打,我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段譽先前給
鳩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炕底躲入柴房,這麼移
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狂瀉。他一受傷,便即鬥志全失,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卻道自
己命在頃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
    阿紫道:「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游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躲在柴草
堆中,滿身都是血,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眼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
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說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眼睛」,更加觸動她心事,
問道:「什麼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麼?」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說道:
「她身上污穢得緊,是個種田人家女孩,這雙眼睛麼,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鐘靈在
炕底上沾得滿頭滿臉儘是塵沙炭屑,一雙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極,說道:「好!莊公子,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游坦之一驚,道:「好端
端的,為什麼挖她眼睛?」阿紫隨口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
挖了出來,給我裝上,讓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立即便不睬
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個『鐵丑』,那可糟糕之極了,這件事萬萬
不能做。」說道:「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那當真好得很……不過,你這法子,恐怕……
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但她眼盲之後,一肚子的怨氣,只
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你沒試過,怎知道不成?快動手,將她眼珠挖
出來。」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鐘靈二人走去。
    鐘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極怕,拔腳狂奔,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阿紫雙眼盲
了,又負上個游坦之,自然難以追上,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鐘靈,指點時方向既歪了,出
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機。
    阿紫聽了鐘靈的腳步聲,知道追趕不上,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那男的宰了
便是!」
    鐘靈遙遙聽得,大吃一驚,當即站定,回轉身來,只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一灘
鮮血,她奔了回來,叫道:「小瞎子!你不能傷他。」這時她與阿紫正面相對,見她容貌俏
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麼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游坦之雖然不願,但對她的吩咐從來不敢有半分違拗,在
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當即俯身伸指,將鐘靈點倒在地。
鐘靈叫道:「王姑娘,你千萬別傷他,他……他在夢中也叫你的名字,對你實在是一片真
心!」阿紫奇道:「你說什麼?誰是王姑娘?」鐘靈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麼你是
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哼,你罵我『小瞎子』,你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還東問
西問幹麼?乘著這時候還有一對眼珠子,快多瞧幾眼是正緊。」將游坦之放在地下,說道:
「將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來吧!」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鐘靈的頭頸。鐘靈嚇得大叫:「別挖我眼睛,別
挖我眼睛。」
    段譽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道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的眼珠,來裝入阿紫的眼眶,
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只因為相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一口氣,說道:「你們……
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咱們……咱們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麼還不動手?」游坦之無可奈
何,只得應道:「是」將鐘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道:「喂,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游坦之一抬頭,登時臉色大變,
只見山澗房柳樹下站著二男四女。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四個少女則是虛竹的侍女梅蘭菊
竹四劍。
    蕭峰一瞥這間,便見到段譽躺在地下,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將段譽抱起,皺眉道:「傷
口又破了,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視他傷口。虛竹跟著走近,
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治傷大有靈驗。」點了段譽傷
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將「九轉熊蛇丸」餵他服下。
    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鐘姑娘是我
的……我的……好妹子。」蕭峰和虛竹同時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驚慌,何況本來就不
想挖鐘靈眼珠,當即放開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麼來?你將她打死之後,便將她的囑咐全然放在腦
後了嗎?」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阿紫又道:
「你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沒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說你是當世第
一大英雄,卻不能保護你的小姨子。難道是你沒本事嗎?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過。只不過
你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黯然道:「你給丐幫擄去,以致雙目失明,都是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不起償。」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鐘靈的眼睛,心中甚是氣惱,但隨即見到她茫然
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
了他致命的一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好妹子,我們自幼不得在一
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說:「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
可是,阿紫終於又失了一雙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總是自己保護不周。他想到這裡,胸口
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發百中,再為難
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極鐘靈罵自己為「小瞎子」,暗道:「我非叫你也嘗嘗做『小瞎子』
的味道不可」。當下幽幽歎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我眼睛瞎了,什麼也瞧不見,不如
死了倒好。」
    蕭峰道:「我已將你交給了你爹爹、媽媽,怎麼又跟這莊幫主在一起了?」這時他已看
了出來,阿紫與這莊聚賢在一起,實出自願,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話,又道:「你還是跟
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眼睛雖然盲了,但大理王府中有許多婢僕服侍,就不會太不方便。」
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爹爹那
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我眼眼瞎了,雖給人謀害不可。」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
道:「那麼你隨我回南京去,安安靜靜的過活,勝於在江湖上冒險。」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睛睛不瞎,也悶得要生病,怎麼能再去呢?你
又不肯像這位莊幫主那樣,從來不違拗我的話,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流離,日子總過得開心
些。」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看來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幫主。」說道:
「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麼來歷,你可問過他麼?」
    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便靠得住。姊夫,從前你
做過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麼?」
    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哼了一聲,便不再說,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應該任
由她跟隨這人品卑下的莊幫主而去。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麼?」蕭峰皺眉道:「你到底想怎樣?」阿紫道:「我要
你挖了這姑娘的眼珠出來,裝在我眼中。」頓了一頓,又道:「莊幫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
事,你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你來給我辦也好,姊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對我好
些,還是莊幫主對我好。從前,你抱著我去關東療傷,那時候你也對我千依百順,我說什麼
你是幹什麼。聽倆住在一個帳逢之中,你不認日夜,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麼你將
這些事都忘記了嗎?」
    游坦之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
後,你別想再碰她一碰。」
    蕭峰對他並沒留意,說道:「那時你身受重傷,我為了用真氣替你續命,不得不順著你
些兒。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睛來助你復明?何況世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
術,你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
    虛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雙眼,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灸壞了,倘若有一對活人的
眼珠給換上,說不定能復明的。」逍遙派的高手醫術通神,閻王失望薛神醫便是虛竹的師
侄。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什麼續腳、換手等諸般法門,卻也曾
聽她說過。
    阿紫「啊」的一聲,歡呼起來,叫道:「虛竹先生,你這話可不是騙我吧?」虛竹道:
「出家人不打誑……」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自然不是騙你,
不過……不過……」阿紫道:「不過什麼?好虛竹先生,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便是
一家人。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你得請你義
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全壞,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有
時候確能復明的。可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
    阿紫道:「那你師伯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歎了一口
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你是編些話來消遣我。」虛竹連連
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
裡。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歡,又是擔心,道:「這這麼一個大男人家,怎地說話
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麼『可是』不『可是』了?」
    虛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寶貴,又有誰肯換了給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還道有什麼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容易?你把
小姑娘的眼睛挖出來便是。」
    鐘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你們不能挖我眼珠。」
    虛竹道:「是啊!將心比心,你不願瞎了雙眼,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雖然釋迦
牟尼前生作菩薩時,頭目血肉,手足腦髓都肯佈施給人,然而鐘姑娘又怎能跟如來相比?再
說,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間頭頭一震:「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裡,我
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夢姑』。此刻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
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寧可剜了他的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一個人的五
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捨去雙目,則對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
道這位鐘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麼?」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全身發抖,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但見他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
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
冰窖之中,那「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
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
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臉?至於摟摟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摟抱「夢姑」,臉上登時發燒,鐘靈的聲音顯然和「夢姑」頗不相同,但想一個
人的話聲,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著他說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
話,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語音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鐘
靈,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在她臉上輕輕撫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
他心中情意大盛,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稍覺寬心。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妹子和朋友,
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神智也漸漸清醒,什
麼換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忍不住哼
一聲,說道:「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怎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怎認得你的聲音?昨天聽到爹爹、媽媽說起,才知
道跟我姊夫、虛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原來是我親哥哥,這可妙
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段譽搖頭道:「什麼大英
雄?丟人現眼,貽笑大方。」阿紫笑道:「啊喲,不用客氣。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時,我
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見。直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道是你。」段譽心想
倒也不錯,說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鐘姑娘的眼珠,卻萬萬碰他
不得。她……她也是我的親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剛才在那邊山上,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怎麼一轉眼間,
又瞧上這個鐘姑娘了?居然連『親妹子』也叫出來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段譽給她說
得滿臉通紅,道:「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鐘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
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什麼動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中怦怦亂跳,實不知鐘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是,自然無
妨,但如她果真便是「夢姑」,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滿臉憂色,等待
段譽回答,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這姑娘是你妹子,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
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決不是假的了。那為什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師娘』?為什
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為什麼你當眾叫我『親妹子』?」
    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你傷害鐘姑娘。你小小年紀,老不是做好事,咱們
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
    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會擺兄長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也不親親熱熱的,
卻教訓起人來啦!」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
已生奇驗,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裡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譽道:
「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來。鐘靈叫道:「唉喲,你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
音充滿關切之情。蕭峰喜道:「二弟,你的治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
    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恍恍惚惚,茫茫若
失。
    眾人走進屋去。段譽上炕睡臥,蕭峰等便坐在炕前。這時天色已晚,梅蘭竹菊四姝點亮
了油燈,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虛竹和鐘靈,對游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
阿紫心下惱怒,依她往日生性,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暗害,但她想到若雙目復明,唯有求懇
虛竹,只得強抑怒火。
    蕭峰哪裡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順手拉開炕邊的桌子的一隻抽屜,不禁一怔。段譽
和虛竹見裡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狗,草編的蟲籠,關蟋
蟀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
只木虎來,瞧著呆呆的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麼,心中氣悶,伸手卻掠頭髮,手肘拍的一下,撞到身邊一架紡棉花
的紡車。她從腰間拔出劍來,刷的一聲,便將那紗車劈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喝道:「你……你幹什麼?」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劈爛了它,
又礙你什麼事了?」蕭峰怒道:「你給我出去!這屋裡的東西,你怎敢隨便損毀?」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聲,額頭撞在門
框上。她一聲肯,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一軟,搶上去挽住她的右臂,柔聲
道:「阿紫,你撞痛了麼?」阿回身過來,撲在他懷裡,放聲哭了出來。
    蕭峰輕拍她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阿紫哭
道:「你變啦,你變啦!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蕭峰柔聲道:「坐下歇一會兒,喝口
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當年阿
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別說送茶送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
等等親呢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當時阿紫肋骨斷後,無法坐直,蕭峰餵藥、喂湯之時,定須
以左手摟住她身子,積久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幾口茶,心情也
舒暢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還趕我不趕?」
    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陰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凶狠目
光,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蕭峰微微一征,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緊咬牙齒。鼻孔一
張一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蕭峰心想:「這人不知到底是什麼來歷,可處處透
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一架破紡車,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蕭峰長歎一聲,說道:「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裡,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紡車。」
    眾人都吃了一驚。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凝目注視。燈火昏黃,他巨大的身影照在泥壁上。他手掌
握攏,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臉上露出愛憐之色,說道:「這是我義父給我
刻的,那一年我是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只
小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裡真高
興……」
    段譽問道:「大哥,是你救我到這裡來的?」蕭峰點頭道:「是。」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袍袖一拂,
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也停留,轉身飛奔下山。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心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這一招『火
焰刀』勢道凌厲之極,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
已死於非命。
    蕭峰眼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之餘,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來。
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一十八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
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僧佛法點化之下,皈依三
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到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蹤不見,十
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
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於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
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
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後一心學佛參禪,願施
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
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我相見,此
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遼,我
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高僧,卻是神山上人、哲羅星等一干外來
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什送客。
    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時再得重會。你當
真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麼?」他以華語向師弟說話,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
波羅星微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
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
道:「入門先分後,悟道有遲早,遲也好,早也好,能參悟更好。」兩人相對一笑。
    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只走得幾步,
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
處找你,聽說三弟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
裡。」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蕭峰道:「甚好,甚好!」兩人並肩同行,走
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
島、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
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不料患難之
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林寺僧給他
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生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料來不敢為非作歹。
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
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
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
苦樂的業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一笑,說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
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震天下,有何
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人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其間,實在大大的不
便。」蕭峰哈哈大笑,說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麼?」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蕭峰
道:「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便難以活命。二
弟,日後你嚴加管教,倘若他們死不肯改,一個個轟了出去便是。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下淚來。
    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去丐幫,普天下英雄豪
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
道:「不錯,不錯。如來當年在王捨城靈鷲山說法,靈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一日,
我要將靈鷲品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
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鐘靈的眼珠,幸得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到。」虛竹
道:「混亂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譽道:「二哥,不必客
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
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
    蕭峰歎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蕭大俠,不
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
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
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虛竹一到喬三槐屋中,
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相信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之極,只怕此後會面,再也
不會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歎了口氣。
    鐘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麼?」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鐘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番相思,將來渺茫
得緊。」鐘靈道:「我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
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
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麼歎氣,你不知道麼?歎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裡
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歎氣。我哥哥卻長吁短歎,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無法挖到
鐘靈的眼珠,便以言語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鐘靈一聽之下,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悶。好在她
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
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睬自己,更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
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鐘……鐘……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
    鐘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鐘姑娘」,顯得甚是親熱,登時笑逐顏開,
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說她「胡
說」、「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便道:「哥哥,你
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
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
    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有什麼事
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麼話,鐘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個王姑娘比
之自己不知是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
和她易地耐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淒然欲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
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鐘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夢姑。否
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喲,不對!
童姥師伯、李秋水師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一幫女人,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
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鐘姑娘便是夢姑,早已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
鼓裡。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和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心下盤算如
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
    蘭劍進來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
在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點架子,對他頗有好感,聽
他又問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玩笑呢,你卻也當作
了真的。」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
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間,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麼事都不必隱瞞。」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到西夏去,王
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麼能跟段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們都是一般
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裡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閣的鑰匙是
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書、覓藥不可。」說話
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可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之前,可
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我的眼睛可糟糕了。
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叫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麼?」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麼。」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在途中
遇到一們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該國公主已到了婚
配的年紀,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
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你為什麼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公子不來跟
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哲學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的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實則便似
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的不敢放肆。虛竹卻
隨和之極,平時和他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
到什麼便說什麼,沒有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頭,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說
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咽出腹中,房裡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
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鐘靈瞧去,只見她怔怔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
留意。他心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我和夢姑,是在西夏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
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弟既不肯說她在住在哪裡,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
往往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
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傑畢集靈
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
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
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他
未曾飲酒之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
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務須
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快嘴丫頭要是一意為
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段譽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
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
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沒一個談得
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若得多聚幾日,誠
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
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
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道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祖恩德,二
來拜謝寺中諸師二十餘年來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了驢車,讓段譽和游坦之臥在車裡養傷。游坦之滿心不是滋
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一兩句
話,他便要興奮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是跟隨在蕭峰身邊。游坦之心中
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到鎮南王,
告知他段譽傷勢漸癒,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鸞
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海鱷神、雲中鶴去是向西,雙方決
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鐘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微一笑,尚
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鐘姑娘,你想拉住我哥
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鐘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起來十分尷
尬,既傷鐘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
    鐘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
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語的譏嘲於她,她
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日只行六七
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游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
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虛竹替他醫腿,看臉色仍是悻悻
然,一個「謝」字也不說。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蕭峰和虛竹都
沒讀過什麼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面的乘客先
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
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紫擊來的馬
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身還禮,問道:「我爹爹平安?」只聽
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膘一按,已
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道自己內力決計不及對方,當即手掌一揚,
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里,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
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之極,鞭柄來得十分迅速,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
然避開,但拍的一聲,已打中他肩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給了他
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
遞給段譽。
    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了整衣衫,
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
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
安民之上策。吾兒當在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朱紅大印,
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靈州之後,呈遞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
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
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順當
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
然隨之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樑不正下樑歪,他自己
怎麼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她所說的
雖是實情,但做女兒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不知道你和
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沒有囑咐你找了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
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的心,便向巴朱二
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親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並未迎合。朱丹
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
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
人監視段譽,非要做西夏的駙馬不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癒,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
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請二位念
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我們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之間,未得與兩位
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
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的書法,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蒙賜珍物,
更是不敢當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麼?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我爹爹先怕
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你們兩個。你們這麼一口答應,可上了我爹爹的當了。」
    蕭峰微微歎了口氣,說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裡自
然這麼說,誰知道你心裡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你忠厚老實,不似我哥哥這麼風流好色,
到外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
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允可。」武
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來一個敲釘轉腳,倒不
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當今皇帝李
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
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倖之想,
齊往靈州進發。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
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像是去趕什
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銀錢,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
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麗都,以圖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
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
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臂以一塊白
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傷,
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
是折足。但見這三人面色灰敗,大是慚愧,低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
道:「前面有人打架麼?怎地有好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裹了青布,
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那人向她惡狠狠的
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
「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蘭劍道:「竹妹好意差別他要不要傷藥,
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上乘客相互
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靈州去
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麼不闖過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
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奔馳,說話
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霎時之間便到了眼前。四人見蕭峰眾人多,不敢與之爭
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
的,但似有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上受傷,有
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喂,前面把關之人
厲害得緊麼?」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姑娘,要過去沒有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回頭
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得幾個彎,便
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
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桿,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說。有的說:「借光,我們要
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有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麼?不知是一兩銀
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
「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
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
不到靈州去做附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
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去。那大漢
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將好將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
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噹的一聲呼,長劍登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
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八丈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兩條大漢身
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漢腿上吹去。那持杵大
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
呼,那人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骨溜溜地向山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走了上來。驢
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琿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
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
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
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他……他是
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句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
「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
麼?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女人?」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
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字,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裡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果真是女
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
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虛竹叫道:「三弟,小心傷口!」和巴天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
馬追了上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朱丹臣從側面看
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慚
愧,咱們明眼有,還不及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
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個女子。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來你在哪
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的道:「你想我?你為
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持錘大漢
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一面說,一面指著段
譽,喝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其詳。」
    那老漢道:「吐蕃國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了八月中秋再開。在中秋節
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四過四不過』。」段譽
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
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
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這許多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柄枚小箭分向兩
名大漢射去,只聽得拍拍兩下,如中敗草,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
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道:「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麼?」木婉清大吃一驚,急
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們不死。」那持柞大漢伸出大手,向木婉清
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手腕牢牢抓
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將雙錘並於雙手,右手一把
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這兩名大漢
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譽,又怕傷及於他。兩
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
    虛竹飛身下鞍,躍到持杵大權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哈大笑,說
道:「大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不多時,砰
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內力一盡,天生膂力也
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打死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
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也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木婉清道:
「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親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
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姊姊,你說笑了,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
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麼?怎麼不替我引見引見?」段
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木婉清怒道:「我
哪來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逕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要真清減了。」
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
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上了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
簌簌的便滾將焉。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夥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
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
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
說了?多半是胡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
你雖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明知木婉
清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佻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上靈州去?
是去招駙馬麼?這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非愛上你不可。」木
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
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別盡騙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
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麼?」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垤了咱們的好爹爹,我跟媽在
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她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要上靈州去,因此跟著
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
道:「我瞧你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
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
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
這門親事。」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洩漏出去。爹
爹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
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為什麼不要?」自從見
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和爹爹一樣嗎?見一面,愛一個,到
後來弄得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過你沒爹
爹這麼好福氣。」她歎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
見了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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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24:16

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替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人雖知她是
鎮南王之女,但並未行過正式收養之禮,是以仍稱她為「木姑娘」。
    眾人行得數里,忽聽得左首傳來一聲驚呼,更有人大聲號叫,卻是南海鱷神的聲音,似
乎遇上了什麼危難。段譽道:「是我徒弟!」鐘靈叫道:「咱們快去瞧瞧,你徒弟為人倒也
不壞。」虛竹也道:「正是!」他母親葉二娘是南海鱷神的同夥,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眾人催騎向號叫聲傳來處奔去,轉過幾個山坳,見是一片密林,對面懸崖之旁,出現一
片驚心動魄的情景:
    一大塊懸崖突出於深谷之上,崖上生著一株孤零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
干臨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桿棒搭在枝幹上,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慶。他左手抓著桿棒,
右手抓著另一根桿棒,那根桿棒的盡端也有人抓著,卻是南海鱷神。南海鱷神的另一支手抓
住了一人的長髮,乃是窮凶極惡雲中鶴。雲中鶴雙手分別握著一個少女的兩隻手腕。四人宛
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蕩,著實凶險,不論哪一個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墮入底下數十丈
的深谷。谷中萬石森森,猶如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有人墮了下去,決難活命。其時一陣
風吹來,將南海鱷神、雲中鶴、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轉了半個圈子。這少女本來背向眾人,
這時轉過身來,段譽大聲叫「啊喲」,險些從馬上掉將下來。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
    段譽一定神間,眼見懸崖生得奇險,無法縱馬上去,當即一躍下馬,搶著奔去。將到松
樹之前,只見一個頭大身矮的胖子手執大斧,正在砍那松樹。
    段譽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幹什麼?」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
斧斧的往樹上砍去,彭彭大響,碎木飛濺。段譽手指一伸,提起真氣,欲以六脈神劍傷他,
不料他這六脈神劍要它來時卻未必便來,連指數指,劍氣影蹤全無,惶急大叫:「大哥、二
哥,兩個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來,快來救人!」
    呼喝聲中,蕭峰、虛竹等都奔將過來。原來這胖子給大石擋住了,在下面全然見不到。
幸好那松樹粗大,一時之間無法砍斷。
    蕭峰等一見這般情狀,都是大為驚異,說什麼也想不明白,如何會出現這等希奇古怪的
情勢。虛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這棵樹砍不得了。」那胖子道:「這是我種的樹,
我喜歡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來睡,你管得著麼?」說著手上絲毫不停。下面南海鱷神的大
呼小叫之聲,不絕傳將上來。段譽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請你快去制止他再說。」虛
竹道:「甚好!」便要奔將過去。
    突見一人撐著兩根木杖,疾從眾人身旁掠過,幾個起落,已撐在那矮胖子之前,卻是游
坦之,不知他何時從驢車中溜了出來。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誰也不可過
來!」
    木婉清從來沒見過此人,突然看到他奇醜可怖的面容,只嚇得花容失色,「啊」的一聲
低呼。
    段譽忙道:「莊幫主,你快制止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樹。」游坦之冷冷的
道:「我為什麼要制住他?有什麼好處?」段譽道:「松樹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虛竹見情勢凶險,縱身躍將過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將段延慶、南海鱷神
等拉上來。他想當日所以能解開那「珍瓏棋局」,全仗段延慶指點,此後學到一身本領,便
由此發端,雖然這件事對他到底是禍是福,實所難言,但段延慶對他總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陰寒之氣隨伴著掌風直逼而至。虛
竹雖不怕他的寒陰毒掌,卻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覷,當即凝神還了一掌。游坦之第
二掌卻對準松樹的枝幹拍落,松枝大晃,懸掛著的四人更搖晃不已。
    段譽急叫:「二哥不要再過去了,有話大家好說,不必動蠻。莊幫主,你跟誰有仇?何
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這胖子,那也不難,可是你給我什麼好處?」段譽
道:「什……什麼好處都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什麼。決不討價還價,快,快,再遲
得片刻,可來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這胖子後,立即要和阿紫姑娘離去,你和蕭
峰、虛竹一干人,誰也不得阻攔。此事可能答允?」
    段譽道:「阿紫?她......她要請我二哥施術復明,跟了你離去,她的眼睛怎麼辦?」
游坦之道:「虛竹先生能替她施術復明,我自也能設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譽道:「這
個......這個......」眼見那矮胖子還是一斧,一斧的不斷砍那松樹,心想此刻千鈞一髮,
終究是救命要緊,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揮出,擊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拋下斧頭,紮起馬步,一聲斷喝,雙
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風虎虎,聲勢極是威猛,游坦之這一掌中卻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那胖子臉色大變,本是高傲無比的神氣,忽然變為異常詫異,似乎見到了天
下最奇怪.最難以相信的事,跟著嘴角邊流下兩條鮮血,身子慢慢縮成一團,慢慢向崖下深
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會,才聽得騰的一聲,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亂石之上,聲音悶鬱,
眾人想像這矮胖子腦裂肚破的慘狀,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虛竹飛身躍上松樹的枝幹,只見段延慶的鋼杖深深嵌在樹枝之中,全憑一股內力粘勁,
掛住了下面四人,內力之深厚,實是非同小可。虛竹伸左手抓住鋼杖,提將上來。
    南海鱷神在下面大加稱讚:「小和尚,我早知你是個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兒子,是我
岳老二的侄兒。既是岳老二的侄兒,本領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若不是你來相助一臂之力,
我們在這裡吊足三日三夜,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雲中鶴道:「這當兒還在吹大氣,怎麼
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鱷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時,右手一鬆,放開你的頭髮,不就
成了,要不要我試試?」他二人雖在急難之中,還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間,虛竹將段延慶接了上來,跟著將南海鱷神與雲中鶴一一提起,最後才拉起王
語嫣。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已然暈去。
    段譽先是大為欣慰,跟著便心下憐惜,但見她雙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現出雲中
鶴深深的指印,想起雲中鶴凶殘好色,對木婉清和鐘靈都曾意圖非禮,每一次都蒙南海鱷神
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惡事重演,不由得惱怒之極,說道:「大哥,二哥,這個雲中鶴
生性奸惡,咱們把他殺了罷!」
    南海鱷神叫道:「不對,不對!段......那個師父......今日全靠雲老四救了你這
個......你這個老婆......我這個師娘......不然的話,你老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他這幾句雖然顛三倒四,眾人卻也都聽得明白。適才段譽為了王語嫣而焦急逾恆之狀,
木婉清一一瞧在眼裡,未見王語嫣上來,已不禁黯然自傷,迨見到她神清骨秀,端麗無雙的
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只見她雙目慢慢睜開,「嚶」的一聲,低聲道:「這是
在黃泉地府麼?我......我已經死了麼?」
    南海鱷神怒道:「你這個妞兒當真胡說八道!倘若這是黃泉地府,難道咱們個個都是死
鬼?你現下還不是我師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幾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過時日無多,依我
看來,你遲早要做我師娘,良機莫失,還是及早多叫你幾聲小妞比較上算。喂,我說小妞兒
啊,好端端地幹甚麼尋死覓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願,卻險些兒陪上我把弟雲中鶴的一條性
命。雲中鶴死了也就罷了,咱們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緊。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緊,我
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譽柔聲安慰:「王姑娘,這可受驚了,且靠著樹歇一會。」王語嫣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雙手捧著臉,低聲道:「你們別來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譽吃了一
驚:「她真的是要尋死,那為甚麼?難道......難道......」斜眼向雲中鶴瞧去,見到他暴
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喲!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尋短見?」
    鐘靈走上一步,說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鱷神一見大喜,大聲道:「小師娘,你
也好!我現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鐘靈道:「你別叫我小甚麼的,怪難聽的。岳老
二,我問你,這位姑娘到底為什麼要尋死?又是這個竹篙兒惹的禍麼?我呵他的癢!」說著
雙手湊在嘴邊,向十根手指吹了幾口氣。雲中鶴臉色大變,退開兩步。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這一次雲老四變了性,忽然做起
好事來。咱三人少了葉二娘這個伴兒,都是悶悶不樂,出來散散心,走到這裡,剛好見到這
小妞兒跳崖自盡,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雲老四又沒抓得及時,唉,他本來是個窮凶極惡的
傢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點不自量力......」
    雲中鶴怒道:「你奶奶的,我幾時大發善心,改做好事了?姓雲的最喜歡美貌姑娘,見
到這王姑娘跳崖尋死,我自然捨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幾天老婆。」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戟指罵道:「你奶奶的,岳老二當你變性,伸手救人,念著大家是
天下著名惡漢的情誼,才伸手抓你頭髮,早知如此,讓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鐘靈笑道:「岳老二,你本來外號叫作「凶神惡煞」,原是專做壞事,不做好事的,幾
時轉了性啦?是跟你師父學的嗎?」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道:「不是,不是!決不轉性,決不轉性!只不過四大惡人少了
一個,不免有點不帶勁。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髮,給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
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將過來,給我抓住了。可是我們三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這一拖一拉,
一扯一帶,將段老大業給牽了下來。他一杖甩出,鉤住了松樹,正想慢慢設法上來,不料來
了個吐播國的矮胖子,拿起斧頭,變砍松樹。」
    鐘靈道:「這矮胖子是吐播國人麼?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說道:「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數二,不,
不,數三數四的高手,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這次皇上替公主招駙馬,吩咐一品堂的
高手四下巡視,不准閒雜人等前來搗亂。哪知吐播國的王子蠻不講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
的四處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駙馬,只准他小子一個兒去招。我們自然不許,大夥兒就打了一
架,打死十來個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這般,我們三大惡人和吐播國的武士們,就不是好
朋友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卻還是不明白。
    南海鱷神又道:「王姑娘,我師父來啦,你們還是做夫妻罷,你不用尋死啦!」
    王語嫣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說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頭撞死在
這裡。」段譽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轉頭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你不可......」
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別再胡說八道。不過你救人有
功,為師感激不盡。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斜視王語嫣,說道:「你不肯做我師娘,肯做的人還怕少了?這位
大師娘,這位小師娘,都是我的師娘。」說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鐘靈。
    木婉清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咦,那個醜八怪呢?」眾人適才都全神貫注的瞧著虛
竹救人,這時才發現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譽道:「大哥,他們走了麼?」
    蕭峰道:「他們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攔。」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
隨游坦之去後,將來究竟如何。
    南海鱷神叫道:「老大,老四,咱們回去了嗎?」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西而去,轉頭
向段譽道:「我要去了!」放開腳步,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靈州。
    鐘靈道:「王姑娘,咱們坐車去。」扶著王語嫣,走進阿紫原先坐的驢車之中。
    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傍晚時分,到了靈州城內。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擁有二十二州。黃河之南有靈州,洪州,銀州,夏州諸州,河西有
興州,涼州,甘州,肅州諸州,即今甘肅,寧夏,綏遠一帶。其地有黃河灌溉之利,五穀豐
饒,所謂「黃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國所佔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強馬壯,控甲五十萬。
西夏士卒驍勇善戰,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虛巖,設伏兵包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
甲,刺斬不人,用鉤索鉸聯,雖死馬上,不墜。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陣亂則衝擊之,步兵
挾騎以進。」西夏皇帝雖是姓李,其實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時賜姓李。西夏人轉戰四方,
疆界變遷,國都時徙。靈州是西夏大城,但與中原名都相比,自然遠遠不及。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靈州本不繁華,此時中秋將屆,四方來的好漢豪傑不計其
數,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蕭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擠
在東廂,女子作在西廂。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這晚上翻來覆去,卻如何睡得著?心中只
想:「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
原由,卻又何從勸解?」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一片清光,鋪在地下。他難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
之中,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月亮將圓未圓,漸漸升到梧桐頂上。這時盛暑初過,但甘涼一
帶,夜半已頗有寒意,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隱隱覺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知是日間
奔得急了,觸動了傷處,不由得又想:「她為什麼要自尋短見?」
    信步出廟,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依稀是個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語嫣的模
樣。段譽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尋死了。」當即展開輕功,搶了過去。霎時間
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池塘中碧水如鏡,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語嫣
    段譽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此次重會,仍然絲毫不假辭色,
想必餘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尋短見,說不定為了生我的氣。唉,段譽啊段譽,你唐突佳人,
害得她淒然欲絕,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自怨自歎,越思越
覺自己罪過深重。世上如果必須有人自盡,自然是他段譽,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漣漪,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去,段譽凝
神看去,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段譽更是憐惜,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
氣,輕輕說道:「我......我還是死了,免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
    段譽再也忍不住,從樹後走了出來,說道:「王姑娘,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段譽的
不是,千萬請你擔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氣,我只好給你跪下了。」他說到做到,雙膝
一屈,登時便跪在她面前。
    王語嫣嚇了一跳,忙道:「你......你幹甚麼?快起來,要是給人家瞧見了,成甚麼樣
子?」段譽道:「要姑娘原諒了我,不再見怪,我才敢起來。」王語嫣奇道:「我原諒你甚
麼?怪你甚麼?那干你甚麼事?」段譽道:「我見姑娘傷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
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煩惱。下次若再撞見,他要打我殺我,我只逃跑,
決不還手。」王語嫣頓了頓腳,歎道:「唉,你這......你這呆子,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
相干。」段譽道:「如此說來,姑娘並不怪我?」王語嫣道:「自然不怪!」
    段譽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語嫣為了
他傷心欲絕,打他罵他,甚至拔劍刺他,提刀砍他,他都會覺得十分開心,可是她偏偏說:
「我自己傷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她的綢衫不吸水,淚珠順著衣衫滾
了下去,段譽胸口一熱,說道:「姑娘,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快跟我說了。我盡心竭力,
定然給你辦到,總是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
    王語嫣慢慢抬起頭來,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宛如兩顆水晶,那兩顆水晶中現出
了光輝喜意,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
裡......我心裡自然很感激。只不過這件事,你實在無能為力,你幫不了我。」
    段譽道:「我自己確沒甚麼本事,但我蕭大哥,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們都在
這裡,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親如骨肉,我求他們甚麼事,諒無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
為什麼傷心,你說給我聽。就算真的棘手之極,無可挽回,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中也
會好過些。」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轉過了頭,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對,輕輕說
話,聲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駙馬。公冶二哥來勸我,說甚麼......甚麼
為了興復大燕,可不能顧兒女私情。」她一說了這幾句話,一回身,伏在段譽肩頭,哭了出
來。
    段譽受寵若驚,不敢有半點動彈,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歡還是難
過,原來王語嫣傷心,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將王語嫣置之
不顧。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說不定對我變能稍假辭色。我不敢要她委
身下嫁,只須我得時時見到她,那便心滿意足了。她喜歡清靜,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
山孤島上去,朝夕相對,樂也如何?」想到快樂之處,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語嫣身子一顫,退後一步,見到段譽滿臉喜色,嗔道:「你......你......我還當你
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說了,哪知道你幸災樂禍,反來笑我。」段譽急道:「不,不!王姑
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教我天雷劈頂,萬箭攢
身。」
    王語嫣道:「你沒有壞心,也就是了,誰要你發誓?那麼你為什麼高興?」她這句話剛
問出口,心下立時也明白了:段譽所以喜形於色,只因慕容復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這個情
敵,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段譽對她一見傾心,情致殷殷,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只是她
滿腔情意,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有時念及段譽的癡心,不免歉然,但這個「情」字,卻
是萬萬牽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驚且羞,紅暈雙頰,嗔道:
「你雖不是笑我,卻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譽心中一驚,暗道:「段譽啊段譽,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豈不
是成了無恥小人?」眼見她楚楚可憐之狀,只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樂,自己縱然萬
死,亦所甘願,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心想:「適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
夕相處,其樂融融,可是沒想到這「其樂融融」,是我段譽之樂,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我
段譽之樂,其實正是他王語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樂,那是愛我自己,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
樂,那才是真正的愛她,是為她好。」
    王語嫣低聲道:「是我說錯了麼?你生我的氣麼?」段譽道:「不,不,我怎會生你的
氣?」王語嫣道:「那麼你怎地不說話?」段譽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盤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較,文才武藝不如,人品風采不如,倜儻瀟灑,威
望聲譽不如,可說樣樣及他不上。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鍾情已久,
我更加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說到真心為她
好的,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後,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她內心
深處,仍會想到我段譽,知道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決,說道:「王姑娘,你不用傷心,我去勸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
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語嫣吃了一驚,說道:「不!那怎麼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會聽你勸的。」
    段譽道:「我當曉以大義,向他點明,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妻間情投意合,兩心相
悅。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
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說,王姑娘清麗絕俗,世所罕見,溫柔嫻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
二個。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再過一千年仍然沒有。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
你豈可做那薄倖郎君,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甚是感動,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說得我這麼好,那是你有意
誇獎,討我喜歡......」段譽忙道:「非也,非也!」話一出口,便想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
感染,學了他的口頭禪,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誠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語嫣
也被他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為笑,說道:「你好的不學,卻去學我包三哥。」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十分喜歡,說道:「我自必多方勸導,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
駙馬之念,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語嫣道:「你這麼做,又為了甚麼?於你能有甚麼好
處?」段譽道:「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歡喜,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
    王語嫣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
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一時感動,隨即淡忘,歎了口氣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
中,興復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說:西
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是潑辣悍婦也罷,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
燕。」
    段譽沉吟道:「那確是實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復國,這件
事......這件事......倒是有些為難。」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只覺便是為她上刀
山,下油鍋,業是閒事一樁,一挺胸膛,說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讓我去做西夏駙馬。
你表哥做不成駙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語嫣又驚又喜,問道:「甚麼?」段譽道:「我去搶這個駙馬都尉來做。」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復無法還手,心想他的武功確比表
哥為高,如果他去搶做駙馬,表哥倒真的未必搶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
好,不過這樣一來,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譽道:「那又有甚麼干係?反正現下他早
就恨我了。」王語嫣道:「你剛才說,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善是惡,你卻為了我
而去和她成親,豈不是......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譽當下便要說:「只要為了你,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但隨即便想:「我為
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徑。」便道:「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
有命,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語嫣冰雪聰明,段譽對她一片深情,豈有領略不到的?心想他對自己如此癡心,怎會
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卻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
感激,伸出手來,握住了段譽的手,說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難以相
報,但願來生......」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再業說不下去了。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背負扶持,肌膚相接,亦非止一次,但過去都是不得不然,這一
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伸手與段譽相握。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
手,霎時之間,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歡喜之情,充滿胸臆,心想她這麼待我,別
說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遼國公主,吐番公主,高麗公主一起娶了,卻又如
何?他重傷未癒,狂喜之下,熱血上湧,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間天旋地轉,頭暈腦脹,身
子搖了幾搖,一個側身,咕咚一聲,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語嫣大吃一驚,叫到:「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淺,段譽給冷水一激,腦子也清醒了,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
    王語嫣這麼一呼,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來。見
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尷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
池邊幽會,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卻也不便多問。段譽要待解釋,卻也不知說甚麼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離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巳牌時分,他匆
匆趕回廟中,向段譽道:「公子,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小人已投入了禮部。蒙禮部
尚書親自延見,十分客氣,說公子前來求親,西夏國大感光寵,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
    過不多時,廟門外人馬雜沓,跟著有吹打之聲。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來是西夏
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前來迎接段譽,遷往賓館款待。蕭峰是遼國的南院大王,遼國國勢
之盛,遠過大理,西夏若知他來,接待更當隆重,只是他囑咐眾人不可洩漏他的身份,和虛
竹等一干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遷入了賓館。
    眾人剛安頓好,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你是甚麼東西,居然也來打西夏公
主的主意?這西夏駙馬,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勸你還是夾著尾巴早些走罷!」巴天石
等一聽,都是怒從身上起,心想什麼人如此無禮,膽敢上門辱罵?開門一看,只見七八條粗
壯大漢,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雅,巴天石
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兩人各不出聲,只是在門口一站。只聽那幾條大漢越罵越粗魯,還夾
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口口聲聲「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番國王子的下屬。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的開了,搶
出兩個人來,一穿黃衣,一穿黑衣,指東指西,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地下哼聲不絕,另外幾
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拋出了門外。那黑衣漢子道:「痛快,痛快!」那黃衣人道:「非
也,非也!還不夠痛快。」一個正是風波惡,一個是包不同。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的好。你想
娶西夏公主為妻,惹惱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還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
就有得瞧的了。」風波惡一陣風趕將出去。但聽得劈啪、哎喲幾聲,幾名吐番武士漸逃漸
遠,罵聲漸漸遠去。
    王語嫣坐在房中,聽到包風二人和吐番武士的聲音,愁眉深鎖,珠淚悄垂,一時打不定
主意,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說道:「巴兄、朱兄來到西夏,是來瞧瞧熱鬧呢,還
是別有所圖?」巴天石笑道:「包風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臉色一變,說
道:「大理段公子也是來求親麼?」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國皇太弟的世子,
日後身登大位,在大理國南面為君,與西夏結為姻親,正是門當戶對。慕容公子一介白丁,
人品雖佳,門第卻是不稱。」包不同臉色更是難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
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龍鳳,豈是你家這個段呆子所能比拚?」風波惡衝進門來,說道:「三
哥,何必多作這口舌之爭?待來日金殿比試。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金殿比試,那是公子爺他們的事;口舌之爭,卻是我哥兒們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爭,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來,無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風,這就
認輸別過。」一舉手,與朱丹臣回入房中,說道:「朱賢弟,聽那包不同說來,似乎公子爺
還得參與一場甚麼金殿比試。公子爺傷重未曾痊癒,他的武功又是時靈時不靈,並無把握,
倘若比試之際六脈神劍施展不出,不但駙馬做不成,還有性命之憂,那便如何是好?」朱丹
臣也是束手無策。兩人去找蕭峰、虛竹商議。
    蕭峰道:「這金殿比試,不知如何比試法?是單打獨鬥呢,還是許可部屬出陣?倘若旁
人也可參與角鬥,那就不用擔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賢弟,咱們去瞧瞧陶尚書,巴招婿、比試的諸般規矩打聽明白,
再作計較。」當下二人自去。
    蕭峰、虛竹、段譽三人圍坐飲酒,你一碗,意興甚豪。蕭峰問起段譽學會六脈神劍的經
過,想要授他一種運氣的法門,得能任意運使真氣。哪知道段譽對內功、外功全是一竅不
通,豈能在旦夕之間學會?蕭峰知道無法可施,只得搖了搖頭,舉碗大口喝酒。虛竹和段譽
的酒量都遠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時,段譽已經頹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譽待得朦朦朧朧的醒轉,只見窗紙上樹影扶疏,明月窺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凜:
「昨夜我和王姑娘沒說完話,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還有甚麼話要跟我說?會不
會又在外面等我?啊喲,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煩起來,又回去安睡,豈不是誤了
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門,過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門的門閂,忽聽身後有人低聲
道:「段公子,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出其不意,嚇了一跳,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乎不懷好意,待要回頭去看,突覺背心
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譽依稀辨明聲音,問道:「是慕容公子麼?」
    那人道:「不敢,正是區區,敢請段兄移駕一談。」果然便是慕容復。段譽道:「慕容
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請放手罷!」慕容復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譽突覺身子一輕,騰
雲駕霧般飛了上去,卻是被慕容復抓住後心,提著躍上了屋頂。
    段譽若是張口呼叫,便能將蕭峰、虛竹等驚醒,出來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
娘也必聽見了,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鬥,定然大大不快。她決不會怪她表哥,總是編派我的不
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氣?」當下並不叫喚,任由慕容復提在手中,向外奔馳。
    其時雖是深夜,但中秋將屆,月色澄明,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後
來已是黃土小徑,小徑兩旁都是半青不黃的長草。
    慕容復奔得一會,突然停步,將段譽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聲,段譽肩腰著地,摔得
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為卻頗野蠻。」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道:「慕容兄
有話好說,何必動粗?」
    慕容復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段譽臉上一紅,囁嚅道:「也......
也沒甚麼,只不過剛巧撞到,閒談幾句罷了。」慕容復道:「你男子漢大丈夫,明人不做暗
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何必抵賴隱瞞?」段譽給他一激,不由得氣往上衝,說道:
「當然不必瞞你,我跟王姑娘說,要來勸你一勸。」慕容復冷笑道:「你說要勸我道:人生
在世,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兩心相悅。你又想說: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既不知
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旦夕相見,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說我若辜負了
我表妹的美意,便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卑鄙恥笑,是也不是?」
    他說一句,段譽吃一驚,待他說完,結結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說了?」
慕容復道:「她怎會跟我說?」段譽道:「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了?」慕容復冷笑
道:「你騙得了這等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可騙不了我。」段譽奇道:「我騙你甚麼?」
    慕容復道:「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駙馬,怕我來爭,便編好了一套說
辭,想誘我上當。嘿嘿,慕容復不是三歲的小孩兒,難道會墜入你的彀中?你......你當真
是在做清秋大夢。」段譽歎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結成神仙眷屬,舉
案齊眉,白頭偕老。」慕容復冷笑道:「多謝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蘇慕容無親無故,
素無交情,你何必這般來善禱善頌?只要我給我表妹纏住了不得脫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紅
掛綵的去做西夏駙馬了。」
    段譽怒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我是大理王子,大理雖是小國,卻也美將這個「駙
馬」二字看得比天還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勸你,榮華富貴,轉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
駙馬,再要做大燕皇帝,還不知要殺多少人?就算中原給你殺得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你這
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難說得很。」
    慕容復卻不生氣,只冷冷的道:「你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段譽急
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誠意,那也由你,總而言之,我不能讓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見
王姑娘為你傷心斷腸,自尋短見。」慕容復道:「你不許我娶?哈哈,你當真有這麼大的能
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樣?」段譽道:「我自當盡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個人無能為力,
便請朋友幫忙。」
    慕容復心中一凜,蕭峰、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譽本人,當他施展
六脈神劍之際,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有時不靈,未能得心應手,總
算還可乘之以隙,當即微微抬頭,高聲說道:「表妹,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驚又喜,忙回頭去看,但見滿地清光,卻哪裡有王語嫣的人影?他凝神張望,似
乎對面樹叢中有甚麼東西一動,突然間背上一緊,又被慕容復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
起來,才知上當,苦笑道:「你又來動蠻,再加謊言欺詐,實非君子之所為。」
    慕容復冷笑道:「對付你這等小人,又豈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去,想找個坑
穴,將他一掌擊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數丈,見到一口枯井,舉手一擲,將他投了下去。
段譽大叫:「啊喲!」已摔入井底。
    慕容復正待要找機塊石頭壓在井口之上,讓他在裡面活活餓死,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
道:「表哥,你瞧見我了?要跟我說甚麼話?啊喲,你把段公子怎麼啦?」正是王語嫣。慕
容復一呆,皺起了眉頭,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意在引得他回頭觀看,以便拿他後心要
穴,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難以安睡,倚窗望月,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
眼裡,生怕兩人爭鬥起來,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當即追隨在後,兩人的一番爭辯,
句句都給她聽見了。只覺得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確是出於肺腑,慕容復卻認定他別有用
心。待得慕容復出言欺騙段譽,王語嫣還道他當真見到了自己,便即現身。
    王語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沒有受傷?」段譽被摔下
去時,頭下腳上,腦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暈去。王語嫣叫了幾聲,聽不到回答,只道段譽
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這一次又確是為著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
了出來,叫道:「段公子,你......你怎麼......怎麼就這樣死了?」
    慕容復冷冷的道:「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語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勸於你,聽
不聽在你,又為甚麼要殺了他?」慕容復道:「這人是我大對頭,你沒聽他說,他要盡心竭
力,阻我成事麼?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喪盡臉面,難以在江湖立足,這人我自然容他不
得。」王語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確是他不對,我早已怪責過他了,他已自認不是。」慕
容復冷笑道:「哼,哼!自認不是!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我慕容
復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你倒想想,我今
後怎麼做人?」
    王語嫣柔聲道:「表哥,一時勝敗,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那日少室山鬥劍,姑丈也開
導過你了,過去的事,再說作甚?」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探頭井口,又叫道:「段公
子,段公子!」仍是不聞應聲。
    慕容復道:「你這麼關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
    王語嫣胸口一酸,說道:「表哥,我對你一片真心,難道......難道你還不信麼?」
    慕容復冷笑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體,和
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卻在幹些甚麼?那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了?那時我要
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你卻指點於他,和我為難,你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哈哈,哈
哈!」說到後來,只是一片大笑之聲。
    王語嫣驚得呆了,顫聲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個......那個蒙面的......蒙面
的西夏武士......」慕容復道:「不錯,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語嫣低
聲說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
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該知道的。」慕容復冷笑道:「你雖早該知道,可是
現下方知,卻也還沒太遲。」
    王語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濕
了衣衫,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復道:「好一個碾坊中避雨!可是我來到之後,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這姓段的伸
手來摸你臉蛋,你毫不躲閃。那時我說甚麼話了,你可記得麼?只怕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
的身上,我的話全沒聽見耳去。」
    王語嫣心中一凜,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話清清楚楚在腦
海中顯現了出來,她喃喃的道:「那時候......那時候......你也是這般嘿嘿冷笑,說甚麼
了?你說......你說......『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卻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
人......』」她心中記得,當日慕容復說的是:「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
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慕容復道:「那日你又說道: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你便決意殺我為他報仇。王姑
娘,我聽了你這句話,這才饒了他的性命,不料養虎貽患,教我在少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
盡了臉面。」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顫聲道:
「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會說這種話。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
決計......決計不會說的。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復道:「就算我
戴了人皮面具,你認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裝作啞了嗓子,你認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難
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嘿嘿,你於武學之道,淵博非凡,任誰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
們的門派家數,可是我跟這小子動手百餘招,你難道還認不出我?」王語嫣低聲道:「我確
實有一點點疑心,不過......表哥,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
然......」
    慕容復心下更是不忿,王語嫣這幾句話,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說
道:「你日你道:「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驚異,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
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遠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確是
遠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錯,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
夫,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說道:「表哥,那日我說錯了,這裡跟你陪不是啦。」說著躬身
襝衽行禮,又道:「我實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從小敬重
你,自小咱們一塊玩兒,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從來不會違拗於你。當日我胡言亂語,你
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諒我一次。」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慕容復自來心高氣傲,聽了自是耿耿於懷,大是不快,
自此之後,兩人雖相聚時多,總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這時聽她軟語相求,月光
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綿綿的對著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
事,當日言語衝撞,確也出於無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不禁動心,伸出手去,
握住她的雙手,叫道:「表妹!」
    王語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投身入懷,將頭靠在他肩上,低聲道:「表哥,你
生我的氣,儘管打我罵我,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慕容復抱著她溫軟的身子,聽得
她低聲軟語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蕩漾,伸手輕撫她頭髮,柔聲道:「我怎捨得打你罵你?以
前生你的氣,現下也不生氣了。」王語嫣道:「表哥,你不去做顯現駙馬了罷?」
    慕容復陡然間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復,你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險些
兒誤了大事。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哪裡還說得上干「打天下」的大業?」當
即伸手將她推開,硬起心腸,搖頭道:「表妹,你我緣分已經盡了。你知道,我向來很會記
恨,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總是難以忘記。」
    王語嫣淒然道:「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慕容復道:「我不生你的氣,可是......
可是咱們這一生,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份。」王語嫣道:「那你是決計不肯原諒我了?」
    慕容復心中「私情」和「大業」兩件事交戰,遲疑半刻,終於搖了搖頭。王語嫣萬念俱
灰,仍問:「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從此不再理我?」慕容復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當時便萌死志,藉故落
後,避開了鄧百川等人,跳崖自盡,卻給雲中鶴救起,此刻為意中人親口所拒,傷心欲狂,
幾乎要吐出血來,突然心想:「段公子對我一片癡心,我卻從來不假以辭色,此番他更為我
而死,實在對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
尖巖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當下慢慢走向井邊,轉頭
道:「表哥,祝你得遂心願,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
道,只要口中一出聲,伸手一拉,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那就難以逆料。表妹溫
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復有何憾?何況她自幼便對自己情根深種,倘若一個克制不
住,接下了甚麼孽緣,興復燕國的大計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張開,卻無聲音發
出,一隻手伸了出去,卻不去拉王語嫣。
    王語嫣見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但我們是表兄妹至親,眼見
我踏入死地,竟絲毫不加阻攔,連那窮凶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此人竟然涼薄如此,當下
更無別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縱身一躍,向井中倒衝了下去。
    慕容復「啊」的一聲,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腳,憑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輕而易
舉,但終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表妹,你畢竟
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結為夫婦,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你的心願。」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假惺惺,偽君子!」慕容復一驚:「怎地有人到了我身邊,竟
沒知覺?」向後拍出一掌,這才轉過身來,月光之下,但見一個淡淡的影子隨掌飄開,身法
輕靈,實所罕見。
    慕容復飛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麼人?這般戲弄你家公
子!」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與慕容復掌力一對,又向外飄開丈許,這才落下地來,卻原來
是吐番國師鳩摩智。
    只聽他說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卻在說甚麼得遂她心願,慕容公子,這未
免太過陰險毒辣了罷?」慕容復怒道:「這是我的私事,誰要你來多管閒事?」鳩摩智道:
「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況你想做西夏駙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復道:「遮莫你這和尚,也想做駙馬?」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和尚做駙馬,
焉有是理?」慕容復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國存心不良,那你是為你們小王子出頭了?」鳩
摩智道:「甚麼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則閣下之存心,
良乎?不良乎?」慕容復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卻不是指使
手下人來攪風攪雨,弄得靈州道上,英雄眉蹙,豪傑齒冷。」鳩摩智笑道:「咱們把許多不
自量力的傢伙打發去,免得西夏京城,滿街儘是油頭粉面的光棍,烏煙瘴氣,見之心煩。那
是為閣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復道:「果真如此,卻也甚佳,然則吐番國小王子,是
要憑一己功夫和人爭勝了?」鳩摩智道:「正是!」
    慕容復見他一副有恃無恐,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由得起疑,說道:「貴國小王子莫非武
功高強,英雄無敵,已有必勝的成算?」鳩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兒,武功還算不
錯,英雄無敵卻不見得,必勝的成算還是有的。」慕容復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
問,他未必肯答,還是激他一激。」便道:「這可奇了,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我卻也
有必勝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誰真的必勝。」
    鳩摩智笑道:「我們小王子到底有甚麼必勝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將你
的法子說將出來,然後我說我們的。咱們一起參詳參詳,且瞧是誰的法子高明。」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的成算,卻是沒有,便
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言而無信,我如跟你說了,你卻不說,豈不是上了你的當?」
    鳩摩智哈哈一笑,說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欽佩。我簪妄一些,總
算得上是你的長輩。你對我說這些話,不也過份麼?」
    慕容復躬身行禮,道:「明王責備得是,還請恕罪則個。」
    鳩摩智笑道:「公子聰明得緊,你既自認晚輩,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佔你的便
宜了。吐番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說穿了不值半文錢。哪一個想跟我們小王子爭做駙馬,我
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既然沒人來爭,我們小王子豈有不中選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復倏地變色,說道:「如此說來,我......」鳩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淺,自
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誠意奉勸公子,速離西夏,是為上策。」慕容復道:「我要是不肯
走呢?」鳩摩智微笑道:「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或是砍斷一手一
足,成為殘廢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會下嫁一個五官不齊、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他說到
最後「英雄好漢」四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大有嘲諷之意。
    慕容復心下大怒,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貿然和他動手,低頭尋思,如何對付。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凝神看去,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復一驚,只
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轉瞬便欲出擊,當即暗暗運氣,以備抵禦。卻聽鳩摩智道:「公子,
你逼得令表妹自盡,實在太傷陰德。你要是速離西夏,那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
追究。」慕容復哼了一聲,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麼相干?」口中說話,目
不轉睛的凝視地下的影子,只見鳩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
    慕容復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強,若要出手傷人,何必這般不斷的蓄勢作態?難道
是裝腔作勢,想將我嚇走麼?」再一凝神間,只見他褲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擺動,
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他一轉念間,驀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那無名老
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又去強練甚麼『易筋經』,又說他「次序顛倒,
大難已在旦夕之間」,說道修煉少林諸門絕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氣所鐘,奇禍難
測。這位老僧說到我爹爹和蕭遠山的疾患,靈驗無比,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想來也不會虛
假。」想到此節,登時大喜:「嘿嘿,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卻還在恐嚇於我,說甚麼剜去
雙目,斬手斷足。」但究是不能確定,要試他一試,便道:「唉!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
之間!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厲害不過。」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鳴,聲音可怖之極,伸手便向慕容復抓來,喝道:
「你說甚麼?你......你在說誰?」
    慕容復側身避開。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月光照到他臉上,只見他雙目通紅,眉毛直
豎,滿臉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氣雖然兇猛,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的惶怖。
    慕容復更無懷疑,說道:「我有一句良言誠意相勸。明王即速離開西夏,回歸吐番,只
須不運氣,不動怒,不出手,當能回歸故土,否則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話便要應驗了。」
    鳩摩智荷荷呼喚,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大叫:「你......你知道甚麼?你
知道甚麼?」慕容復見他臉色猙獰,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不由得暗生懼意,當
即退了一步。鳩摩智喝道:「你知道甚麼?快快說來!」慕容復強自鎮定,歎了一口氣,
道:「明王內息走入岔道,凶險無比,若不即刻回歸吐番,那麼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
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
    鳩摩智獰笑道:「你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當真胡說八道。」說著左手一探,向慕容復
面門抓來。
    慕容復見他五指微顫,但這一抓法度謹嚴,沉穩老辣,絲毫沒有內力不足之象,心下暗
驚:「莫非我猜錯了?」當下提起內力,凝神接戰,右手一擋,隨即反鉤他手腕。鳩摩智喝
道:「瞧在你父親面上,十招之內,不使殺手,算是我一點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擊
出,直取慕容復右肩。
    慕容復飄身閃開,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中間竟無絲毫空隙。慕容復雖擅「斗轉星
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變化,
慕容復要待借力,卻是無從借起,只得緊緊守住要害,待敵之隙。但鳩摩智招數奇幻,的是
生平從所未見,一拳打到半途,已化為指,手抓拿出,近身時卻變為掌。堪堪十招打完,鳩
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認命罷!」
    慕容複眼前一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左邊踢來一腳,右邊擊來一拳,前
面拍來一掌,後面戳來一指,諸般招數一時齊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雙掌飛舞,凝運
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呼呼聲聲,越喘越快,慕容復精神一振,心道:「這和尚內息
已亂,時刻一久,他當會倒地自斃。」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招數卻也跟著加緊,驀地裡大
喝一聲,慕容復只覺腰間「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時一痛,已被點中穴道,手足麻
軟,再也動彈不得。
    鳩摩智冷笑幾聲,不住喘息,說道:「我好好叫你滾蛋,你偏偏不滾,如今可怪不得我
了。我......我......我怎生處置你才好?」撮唇大聲作哨。
    過不多時,樹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鳩摩智道:「將這
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復身不能動,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適才我若和表妹兩情相悅,
答應她不去做甚麼西夏駙馬,如何會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後,還有甚麼興復大燕的指
望?」他只想叫出聲來,願意離開靈州,不再和吐番王子爭做駙馬,苦在難以發聲,而鳩摩
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饒,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過慕容復,其中一人拔出彎刀,便要向他頸中砍去。
    鳩摩智忽道:「且慢!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相識,且容他留個全屍。你們將他投入這
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幾塊大石來,壓住井口,免得他衝開穴道,爬出井來!」
    吐番武士應道:「是!」將慕容復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見有大岩石,當即快步奔向
山後去尋覓大石。
    鳩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氣,煩惡難當。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還沒下少室
山,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當即停步調息,卻覺內力運行艱難,不禁暗驚:「那老賊禿說我
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戾氣所鐘,本已種下禍胎,再練『易筋經』,本末倒置,大難便在旦
夕之間。莫非......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當真應驗了?」當下找個山洞,靜坐休息,只須
不運內功,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勁,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這才緩緩南歸。途中和吐番傳遞訊息的探子接
上了頭。得悉吐番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靈州求親,應聘駙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帶
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銀珠寶、珍異玩物、名馬寶刀。名馬寶刀進呈給西夏皇帝;珍異玩物送
給公主;金銀珠寶用以賄賂西夏國的后妃太監、大小臣工。
    鳩摩智是吐番國師,與聞軍政大計,雖然身上有病,但求親成敗有關吐番國運,當即前
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為駙馬的敵手。在八月初十前後,吐番國
的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來者雖眾,卻人人存了自私
之心,臨敵之際,互相決不援手,自是敵不過吐番國武士的圍攻。
    鳩摩智來到靈州,覓地靜養,體內如火之炙的煎熬漸漸平伏,但心情略一動盪,四肢百
骸便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得到後來,即令心定神閒,手指、眉毛、口角、肩頭仍是不住牽
動,永無止息。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平日離群索居,極少和人見面。
    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說慕容復來到了靈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幾個吐番武
士。鳩摩智心想慕容復容貌英俊,文武雙全,實是當世武學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將他
打發走了,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諸武士無人是他之敵,非自己出馬不可;又
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復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動手,便能將他嚇退,這才尋到賓館之中。
    他趕到時,慕容復已擒住段譽離去。賓館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監視,鳩摩智問明方向,
追將下來。他趕到林中時,慕容復已將段譽投入井中,正和王語嫣說話,一場爭鬥,慕容復
雖給他擒住,鳩摩智卻也是內息如潮,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衝突盤旋,似是要突體而出,卻無
一個宣洩的口子,當真是難過無比。
    他伸手亂抓胸口,內息不住膨脹,似乎腦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脹大,立時便要將全
身炸得粉碎。他低頭察看胸腹,一如平時,絕無絲毫脹大,然而週身所覺,卻似身子已脹成
了一個大皮球,內息還在源源湧出。鳩摩智驚惶之極,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處各戳
一指,刺出三洞,要導引內息從三洞孔中洩出,三個洞孔中血流如注,內息卻無法宣洩。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務得,誤練
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和『易筋經』,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惶懼,但究竟多年修
為,尤其於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當下神智卻不錯亂,驀地裡腦海中靈光一閃:
「他......他自己為甚麼不一起都練?為甚麼只練數種,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
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語投機,一見如故,卻又如何有這般大的交情?」
    鳩摩智這時都遭逢危難,猛然間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絕技秘訣」相贈的用意。
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他原是疑竇叢生,猜想對方不懷好意,但展閱密訣,每一門絕技都
是精妙難言,以他見識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詳試秘笈,紙頁上並無任何毒藥,這才疑心
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一項,對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惡毒:「他在少林寺中隱伏數十
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那一日他與我邂逅相遇。他對我武功才略
心存忌意,便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一來是要我試上一試,且看盡練之後有何後患;二
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番國和大宋相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至於
七十二項絕技的秘笈,他另行錄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想到他父親相增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
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
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擊
出一拳。這一拳打出,內息更是奔騰鼓蕩,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衝將出來,偏生
處處碰壁,衝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一抄,已自
不及,急忙運起「擒龍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
喚,只是向外膨脹,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
叫:「不好!」伸手懷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經』。
    他知道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此禍患,自非從
『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當下便不加思索,縱身便
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麼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偷襲,雙足
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一招「回風落葉」,護住週身要
害。殊不知內息即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
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
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決無損傷,
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全,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轉,俯地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軟泥高積。
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扎著站起,手腳卻用不
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師!」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鳩摩智道:「我在這裡!」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哪裡還發得出聲來?卻隱隱
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話聲。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知哪裡去了?」另一個
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
又一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越是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不留神,竟
連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彭、轟隆之聲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將一塊
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
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別說
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
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
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如臭皮囊,色無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
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
不歡喜讚歎。但此刻身入枯井,頂壓巨岩,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
畢竟大不相同,甚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
實,心有掛礙,生大恐怖,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慣成自然,
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正是那本『易筋經』。
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番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何出去?」
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來她沒有死,卻不知在
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困境。」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
道:「只須得能和你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
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甚麼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
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
不能運使,他若乘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泥,反不如
鳩摩智那麼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生這麼巧,腦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
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嫣跌入他的懷中,非但沒絲毫受
傷,連污泥業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裡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
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你的心願。」這幾句話
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說道:「甚麼?不,不!我......
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我真是糊塗透頂,你一直待我這麼好,我......
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急忙站起身
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
濘直升至胸口,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實在大大不妥,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連道歉:
「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從權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心腸,實已
清清楚楚,此刻縱慾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
深意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間,內心卻已起了大大的變化,當
時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與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
喜。她向來嫻雅守禮,端莊自持,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
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
幸好老天爺有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想必你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不
由得嬌羞無限,將臉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蕩蕩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
願望,驀地裡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
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
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麼?」段譽道:「沒......沒有......啊嚏,
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
嚏......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之中。她自
幼癡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刻,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王姑娘,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我可沒有聽見。」王語
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卻原來業會使壞。你明明聽見了,又要我親口再說一
遍。怪羞人的,我不說。」
    段譽急道:「我......我確沒聽見,若叫我聽見了,老天爺罰我......」他正想罰個重
誓,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王語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聽她說道:「不聽見就不聽見,
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卻值得罰甚麼誓?」段譽大喜,自從識得她以來,她從未對自己有這
麼好過,便道:「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什麼話?」王語嫣道:「我說......」突覺一陣
靦腆,微笑道:「以後再說,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
    「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這句話鑽進段譽的耳中,當真如聆仙樂,只怕西方
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麼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
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麼?」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
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一直喜歡
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這世界上誰
是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呢,這也難
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傳到他身上,怎又能
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壞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別的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來,道:「王姑娘,倘
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我雖是個愚蠢女子,卻決不是喪德敗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
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有虧名節?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厚意?」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拍的一聲響,重又落入污泥之
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甚
麼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2邊一靠,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復。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當時就算
天崩地裂,業是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是充耳不聞。驀地裡慕
容復摔入井來,二人都吃了一驚,都道他是前來干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甚麼?我此身已屬段公子,你若要殺他,那
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不擔心慕容復來加害自己,只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復燃,又再
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
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決計不再勸阻。你的表妹,卻是我的
了,你再也奪不去了。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慕容復被鳩摩智點中了穴道,能聽能言,便是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說,尋思:「他
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
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咱們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
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
    段譽宅心仁厚,王語嫣天真爛漫,一般的不通世務,兩人一聽之下,都是大喜過望,一
個道:「多謝慕容兄。」一個道:「多謝表哥!」
    慕容復道:「段兄弟,咱們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駙馬,你便不再從中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我但得與令表妹成為眷屬,更無第二個心願,便是做神仙,做羅
漢,我也不願。」王語嫣輕輕倚在他身旁,喜樂無限。
    慕容復暗自運氣,要衝開被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無法辦到,卻又不願求段譽相助,
心下憤怒:「人道女子水性揚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時,表妹早就奔到我身邊,扶我起身,
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復躺在泥中,卻並不站起。她只
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既恐慕容復另有計謀加害段譽,又怕段譽
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復心神一亂,穴道更加不易解開,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被封的穴道,手扶井
欄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部『易筋經』,黑暗中也不知是甚
麼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向旁一讓。幸好這麼一讓,鳩摩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鳩摩智拾起經書,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蕩漾,只振
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無法止歇,內息鼓蕩,神智昏亂,
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有時力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
全無氣力。
    王語嫣甚是害怕,緊緊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他當真
瘋了!」慕容復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好好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鳩摩智
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向她抓來。井圈之
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一聲驚呼,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已扣住他咽
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
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
蜓撼石柱,實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
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復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聲威掃地,
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凶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
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
作聲。王語嫣叫得聲嘶力竭,慕容復只作沒有聽見。
    王語嫣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鳩摩智又是氣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緊段譽的咽
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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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26:15

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答應,見房
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朱丹臣道:「咱們這位
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
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
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
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
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
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
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
「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
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歎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
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
語,一來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不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半點頭緒
也無。
    傍晚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事來到賓
館,會見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
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主事附耳
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
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
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
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歎:「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
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
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
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錯。」菊劍:「至於這位西夏公主
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麼?」巴天石
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
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
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
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
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
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蘭劍:「木姑娘是段公
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
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
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
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冤
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西夏,只不
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
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算中,只是
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
成,於國家卻決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
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
實在太過凶險,萬一露出破綻,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
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兩句「我這
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
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猶似神仙,
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
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
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不她生氣了。」朱丹臣搖頭:「木姑娘生氣,
決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次日眾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料想大料是
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武士還在盡力為小王子
清除敵手。到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
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
馬,心中有氣。」
    鐘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做?你娶了
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麼?」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
女。」鐘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嬌,臉上又有灑窩,不像男子,
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2以主……」鐘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
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
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來一個英氣
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乃大理國
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
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多人,很是
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隱隱覺得:「你想和王
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
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為人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
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譽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
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
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見過段譽,
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
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
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也不怕了。
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
嫁給你了。」段譽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當盡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隨從。鐘靈
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
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關。」鐘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也要去爭為
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巴兄不必多慮,慕容
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
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復微笑道:「我倒
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嘿嘿,嘿嘿!」巴
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鐘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
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
麼?」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
是個非聽不可的。」鐘靈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段譽的名
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鋪
�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鋪紫緞。東邊席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
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
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顯然這次前來
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
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眾人絡繹進來,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厚的殿門由
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
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
眾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太陽穴高高
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到,迎駕!」眾人便都
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
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西夏皇帝
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謝恩,那內侍喝道:
「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隨在後,霎
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各人尋思:
「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將上來。西夏是
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一起坐
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生一計,將手一擺,說
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
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下一根大骨
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
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出,掌風到處,那只碗
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
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下,豈有好
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
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大都拿著
奇形狀的兵刃。一句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
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當下巴天石
等即便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下,不再回擲。但吐蕃
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堂群雄少說
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眾武士前赴
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眾人。赫連鐵樹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
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鎩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
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
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
茶。」
    眾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請大夥兒
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奮,均想:「就算公主
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
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葉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候不吃啦,
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你帶路
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
「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木婉清忽
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那人錦袍玉帶,竟
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笑道:「沒
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一個三
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婉清略加注視,便認出
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
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
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麼?我瞧你臉色不
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身於井壁高
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拚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
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蕩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自手掌心送
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登感舒暢,扼住段譽
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碰到段譽拇
指與手碗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此刻王語嫣在他「曲
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
「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
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力給他這般
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
的內力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
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大慰,但鳩
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
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
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
覺內力不住外洩。原來段譽的「北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
去。過不多時,段譽、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看來這三
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
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
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
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淚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似乎是西
夏的鄉家。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
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石,搬了幾
十搬不動,不免逕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
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
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
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
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之下,終於
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
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怕,但終於
為錢為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
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死屍,登時
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
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
裡有什麼金銀財寶?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
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回家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
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見者頭
痛發燒,身染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內力雖然全
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
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自我批評,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段郎,段郎,你……
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
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
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
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喜,又覺得
自己被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
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
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
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段譽細細的
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段公子,我錯學少
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凶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
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下何德何
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讓自己抱著
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歎:「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已種因於三十
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慢,無慚無愧。唉,命終
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同情之心
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然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
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
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
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韁利鎖,將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
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
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表哥呢?啊
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比什麼都喜歡。本來
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
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
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
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
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
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
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麼?」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不一定是吐
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隨遇而安,
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
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
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
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誰也沒想到
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段譽道:
「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去,我便在這裡陪你。」
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著她細腰,
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鳩
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
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
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
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道:「不如
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把
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
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干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也不如,卻
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疚之意,反而亟
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
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
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了我不少時
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
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打鬥,雖然
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
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們剛從井中
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
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覆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去注意她身
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
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麼?」心想:「看來
這書獃子呆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糊塗
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
出,決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當下匆
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
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人手忙腳亂
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
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復豈肯就此
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
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
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下,如順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
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
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
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
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眾人悄悄商議,均說求婚
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段譽既到,便不怕揭
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燈,赫連鐵
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說道:
「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什麼緊?又
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
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鮮艷奪目。
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子,碟中裝了奶酪、糕
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鋪了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
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著
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下,廳堂中
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珮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片刻,一個
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眾人都
暗暗喝一聲采:「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卻也
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
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見她躬身
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僅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
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懶情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
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
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客遠來,青
鳳客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只不過是侍
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
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愛吃什麼
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宗贊笑道:「很好,很
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
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葉。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
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
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通報,心下
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又有什麼了不起?」
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眾位佳客,移步內書房,觀賞
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
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命,考驗文才是
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言兩語,便給公主逐
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
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
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未見過真正
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張張,盡自害羞,
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那宮女
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才是。包不同接著:「料想你定要問我:『不知這位先生有
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的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於風沙大漠,
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靈州的,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
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容顏,如今只因爹爹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
四年,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令,大家遵命便
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
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見公主的了。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丙寅
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時的八字,算起來,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有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那宮女連男人
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
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
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包不同學
著他聲音:「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不惑,性格兒卻非大惑,
簡直大惑而特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
    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只有十幾位莊嚴
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停了下來。段譽原卻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促,要他務
須進去相助慕容復,段譽這才戀戀不捨的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
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不見得如何
宏偉,豈知裡面意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
前。
    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
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是暗自嘀咕:「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
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
知,在這局面之下,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眾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山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走完甬道,
又是一道石門,守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本來最漫不經心之人也
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實是匪夷所思。眾人面面相覷,有些脾氣暴躁的,
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眾位請。」說著嬌軀一擺,便往深澗
去踏去。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眾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便摔入了澗中,不禁
都驚呼起來。
    豈知那宮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眾人詫異之下,均想澗上必有
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決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一看,果見有一條鋼絲從此岸通到彼岸,
橫架澗上。只是鋼絲既細,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處於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見。
眼見溪澗頗深,若是失足掉將下去,縱無性命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
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絲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那
「凌波微步」的輕功卻練得甚為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了過去。
    眾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岩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那鋼絲登時
縮入了草絲之中,不知去向。眾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
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
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眾位到這裡來。」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個山洞門之
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了進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譽留下,不
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決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
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一亮,眾人已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這廳堂比之先
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
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有濕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
在壁間,全無受潮之象。堂側放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
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石几。那宮女道:「這裡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內書房,請眾位隨意
觀賞書畫。」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便是公主的
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易,那懂什麼字畫?但
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觀看旁人
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著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
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杉宮女的左右。他知這宮女是關鍵的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
奸計,定是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她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
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
女,先行將她制住,決不容她使什麼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復、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有無細孔
可以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著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名。巴天石則假裝觀賞
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佈局欠佳,便說那幅畫筆力
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相比,但帝皇之家,所
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
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書流播天下,西夏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
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奇,即令是鐘王張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的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將過去,輕聲說道:「包先生,
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麼?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
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
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聞。」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
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
了嗎?」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大吃一驚,
「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一模一樣,只衣飾全然不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
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
艷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
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為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了一幅,與
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是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
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
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著一
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看得幾幅,
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步的武功。」跟著便即恍然:「李師步是西夏的皇太妃,
在宮在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
這時逍遙派武功的上乘密訣,倘若內力修為不到,看得著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
醒。那日梅蘭菊劍四姝,便因觀看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三弟,這種
圖形看不得。」段譽道:「為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
法,有損無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
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再細微之處也是瞧
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與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
較為豐滿,眉目間徊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
歲,說是無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個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語卻毫不放過,聽虛竹
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尚又來騙人。」揭開圖
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道:「包先生,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觀今有損
無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
他本不過是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
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圖形學了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著也發見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有人說到:
「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各人紛紛揭開壁上的字畫,
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段譽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了,再看下去,只
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顛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道:「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每人任意
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
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
人宛如癡迷著魔,也不禁暗自惶慄。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了,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撲
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有計較,伸手出去,一
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運勁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
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是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
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道:「快點燈
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上圖形惑人
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
刻,一聽之下,才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燈燭之前,
一個箭步竄出,已抓住了那宮女的手腕。那宮女一驚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
手一併握住。那宮女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峰這麼說,便道:「……你別抓住
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想聽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那宮女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有損無益。
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勉強提起
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
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
一驚,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眾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
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公主殿下駕到。」眾人聽得公主到來,都是又
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派人士不宜
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
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凶險,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
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多留,可請先行退出,回
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又已打開屋
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少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周,尚請諒鑒。公
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家真跡,請各位曬納,
各位離雲之時,請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世面之人,
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譽一人最是
開心,決意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下,既然這
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裡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眾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張
八嘴的叫嚷:「快掌燈吧,我們決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
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
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三個問題,
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使槍舞刀,
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死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眾人爭先恐後的擁前,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笑,說道:
「眾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眾人一想都覺有理,越是遲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
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這一來,便無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身先士卒。
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先生一生之
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老闆欺侮虐
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
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答得中式麼?」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
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
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聽,叫她哭必笑,叫
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那宮口噗哧一笑,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宮女道:「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第二
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
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得上國觀光,
多蒙厚待,實感勵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謹,勞步遠來,實深簡慢,蝸居之
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代。」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
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處最是快樂
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眾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復一人之
外,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只烏龜,
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段譽正要回答,突然覺得左邊衣袖,右邊衣襟,同時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聲
道:「說是鎮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聲道:「說是鎮南王妃。」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
一個問題大為失禮,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此來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說生平最愛
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一個說道:該當
最愛父親,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個說道:「須說最愛母親,孺慕慈母,那是
文字之士的念頭。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本來衝口而出,便欲說王語嫣的名字,但巴朱
二人這麼一提,段譽登時想起,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來到西夏,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
瞻,自己丟臉不要緊,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便道:「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媽媽。」
他口中一說到「爹爹、媽媽」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愛慕父母之意,覺得對父母之愛和
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難分孰深孰淺,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可也決不是虛話。
    那宮女又問:「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段譽道:「我爹爹四
方臉蛋、濃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說到這裡,心中突然一
凜:「原來我相人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爺我以前倒沒想到過。」那宮女聽他說了一
半,不再說下去,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他自不願當眾述說母親的相貌,便道:「多謝王
子,請王子這邊休息。」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刮間十分客氣,相待甚是親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
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佔了便宜麼?」當下不再
等待,踏步上前,說到:「吐蕃國王子宗贊,請公主會面。」
    那宮女道:「王子光降,敝國上下齊感榮寵。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
    宗贊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個問題,我早聽見了,也不用你一個個的來問,我一
並回答了罷。我一生之中,最快樂逍遙的地方,乃是日後做了駙馬,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
之中。我平生最愛的人兒,乃是銀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閨名我此刻當然不知,將來成為夫
妻,她定會說與我知曉。至於公主的相貌,當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哈哈,
你說我答得對不對?」
    眾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要如此回答三個問題,聽得他說了出
來,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現下若再這般說法,倒似學他的
樣一般。」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討好公主,有的則自高身價,
大吹大擂越聽越覺無聊,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早就先行離去了。
    正納悶間,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久仰公主芳名,特來
拜會。」
    那宮女道:「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施彼向』的姑蘇慕容公子,婢子雖在深宮之中,亦
聞公子大名。」慕容復心中一喜道:「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當然公主也知道了,說不定她
們曾談起過我。」當下說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那宮女又道:「我們西夏雖然僻處
邊錘,卻也多聞『北喬峰、南慕容』的英名。聽說北蕭峰喬大俠已改姓蕭,在大遼位居高
官,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慕容復道:「正是!」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卻不加點
破。
    那宮女問:「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武功與公
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慕容復一聽之下,登時面紅耳赤。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給蕭峰一把抓起,重重摔
在地下,武功大為不如,乃是人所共見,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不免為天下豪傑所笑。但要
他直認不如蕭峰,卻又不願,忍不柱怫然:「姑娘所詢,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麼?」
    那宮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
問了幾句。」
    慕容復道:「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興,不妨自行問他便是。」此言一出,廳
中登時一陣大嘩。蕭峰威名遠播,武林人士聽了無不震動。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說話之聲音也顫了,說道:「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屈貴,來到
敝邦,我們事先未曾知情,簡慢之極,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原宥則個。」
    蕭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驚:「蕭峰那廝也未娶
妻,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掌握兵權,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決
計不能和他相爭。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那宮女道:「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蕭大俠還請稍候,得罪,得罪。」接連說了許多抱
謙的言語,才向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他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
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
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
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為駙馬,與公主成親,那才真正
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為大燕的中興之主。她微微一
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沉吟片刻,歎了口氣,說道:
「我沒什麼最愛之人。」那宮女道:「如此說來,這第三問也不用了。」慕容復道:「我盼
得見公主之後,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個問題。」
    那宮女道:「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蕭大俠,你來到敝國,客從主便,婢子也要以這三
個問題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這裡先謝過了。」但她連說幾遍,竟然無人答應。
    虛竹道:「我大哥已經走啦,姑娘莫怪。」那宮女一驚,:「蕭大俠走了?」虛竹道:
「正是。」
    蕭峰聽那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眾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料想其中雖有深意,但顯
無加害眾人之心,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該當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傷
心欲絕。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洩露自己心情,當即轉身出了石室。其時室門早開,他出去時腳
步輕盈,旁人大都並未知覺。
    那宮女道:「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是怪我們此舉無禮麼?」虛竹道:「我大哥並不
是小氣之人,不會因此見怪。嗯,他定是酒癮發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宮女笑道:「正
是。素聞蕭大俠豪飲,酒量天下無雙,我們這裡沒有備酒,難留嘉賓,實在太過慢客,這位
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這宮女能說會道,言語得體,比之
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俐百倍。虛竹道:「我見到大哥,跟他說便了。」
    那宮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虛竹道:「我麼……我麼……我道號虛竹子。我是……
出……出……那個……決不是來求親的,不過陪著我三弟來而已。」
    那宮女問:「先生平生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
    虛竹輕歎一聲,說道:「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低呼,跟著嗆啷一聲響,一隻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
碎。
    那宮女又問:「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虛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不知對方姓名,便傾心相愛。
    那宮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當年孝子董永見到天上仙女下凡,
並不知她的姓名底細,就愛上了她。虛竹子先生,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麗非凡了?」
    虛竹道:「她容貌如何,這也是從來沒看見過。」
    霎時之間,石室中笑聲雷動,都覺真是天下奇聞,也有人以為虛竹是故意說笑。
    眾人哄笑聲中,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問:「你……你可是『夢郎』麼?」虛竹大吃
一驚,顫聲道:「你……你……你可是『夢姑』麼?這可想死我了。」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
幾步,只聞到一陣馨香,一隻溫軟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悄聲
道:「夢郎,我便是找你不到,這才請父皇貼下榜文,邀你到來。」虛竹更是驚訝,你……
你便是……」那少女:「咱們到裡面說話去,夢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時此刻……」一
面細聲低語,一面握著他手,悄沒聲的穿過帷幕,踏著厚厚的地毯,走向內堂。
    石室內眾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宮女仍是挨次將這三個問題向眾人一個個問將過去,直到盡數問完,這才說道:「請
各位到外邊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書畫,便當送出來請各位揀取。公主殿下如願和哪一位相
見,自當遣人前來邀請。」
    登時有許多人鼓躁起來:「我們要見公主!」「即刻就要見!」「把我們差來差去,那
不是消遣人麼?」
    那宮女道:「各位還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後一句話其效如神,眾人來到靈州,為的就是要做駙馬,倘若不聽公主吩咐,她勢必
不肯召見,見都見不到,還有什麼駙馬不駙馬的?只怕要做駙牛駙羊也難。當下眾人便即安
靜,魚貫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眾人循舊路回到先前飲茶的凝香殿中。
    段譽和王語嫣重會,說起公主所問的三個問題。王語嫣聽他說生平覺得最快樂之地是在
枯井的爛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暈紅雙頰,低聲道:「我也是一樣。」
    眾人喝茶閒談,紛紛議論,猜測適才這許多人的對答,不知哪一個的話最合公主心意。
過了一會,內監捧出書畫卷軸來,請各人自擇一件,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記著公主是
否會召見自己,那有心思揀什麼書畫。段譽輕輕易易地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劍圖」,誰也
不來跟他爭奪。
    他和王語嫣並肩觀賞,王語嫣歎道:「圖中這人,倒很像我媽媽。」想起和母親分別日
久,甚是牽掛。
    段譽驀地想起虛竹身邊也有一幅相似的圖畫,想請他取出作一比較,但遊目四顧,殿中
竟不見虛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聽見人答應。段譽心道:「他和大哥一
起走了!還是有甚凶險?」正感擔心,忽然一名宮女走到他的身邊,說道:「虛竹先生有張
書箋交給段王子。」說著雙手捧上一張折疊好的泥金詩箋。
    段譽接過,便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打了開來,只見箋上寫道:「我很好,極好,說不出
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你不起,對段老伯又失信了,不過沒有法子。字付三弟。」
下面署著「二哥」二字。段譽情知這位和尚二哥讀書不多,文理頗不通順,但這封信卻實在
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贊王子遠遠望見那宮女拿了一張書箋交給段譽,認定是公主邀請他相見,不由得醋意
大發,心道:「好啊,果然是給你這小白臉佔了便宜,咱位可不能這樣便算。」喝道:「咱
家須容不得你!」一個箭步,便向段譽撲了過來,左手將書箋一把搶過,右手重重一拳,打
向段譽胸口。
    段譽正在思索虛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贊王子這一拳打到,全然沒想到閃避,而以他
武功,宗讚這一拳來得快如電閃,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前胸,段譽體內充盈鼓
蕩的內息立時生出反彈之力,但聽得砰的一,跟著幾下「劈拍、嗆啷、哎喲!」宗贊王子直
飛出數步之外,摔上一張茶几,幾上茶壺,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贊「哎喲」一聲叫過,來不及站起,便去看那書箋,大聲念:「我很好,極好,說不
出的快活!」
    眾人明知他給段譽彈起,重重摔了一交,怎麼說「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快活」無不
大為詫異王語嫣忙走到段譽身邊,問道:「他打痛了你麼?」段譽笑道:「不礙事。二哥給
我一通書柬,這王子定是誤會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會。」
    吐蕃武士見主公被人打倒,有的過去相扶,有的便氣勢洶洶的過來向段譽挑釁。
    段譽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咱們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然來了,何
必急在一時?」朱丹臣也道:「西夏國皇宮內院,還怕吐蕃人動粗不成?說不定公主便會邀
見,此刻走了,豈不是禮數有虧?」兩人不斷勸說,要段譽暫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來,喝令吐蕃武士不得無禮。宗贊王子爬將起來,見那書箋不是公
主召段譽去相見,心中氣也平了。
    正擾攘間,木婉清忽然向段譽招招手,左手舉起一張紙揚了揚。段譽點點頭,過去接了
過來。
    宗贊又見段譽展開那書箋來看,臉上神色不定,心道:「這封信定是公主召見了。」大
聲喝道:「每次你瞞過了我,第二次還想再瞞麼?」雙足一登,又撲將過去,挾手一把將那
信箋搶了過來。
    這一次他學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譽胸膛,搶到信箋,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譽的小腹,
那臍下丹田正是煉氣之士內息的根源,內勁不聽運轉,反應立生,當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
聽得呼的一聲,又是「劈拍、嗆啷、哎喲」一聲響,宗贊王子倒飛出去,越過數十人的頭
頂,撞翻了七八張茶几,這才摔倒。
    這王子皮粗肉厚,段譽又並非故意運氣傷他,摔得雖然狼狽,卻未受內傷。他身子一著
地,便舉起搶來的那張信箋,大聲讀了出來:「有厲害人物要殺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殺你的
爸爸,快快去救。」
    眾人一聽,更加摸不著頭腦,怎麼宗贊王子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卻心下瞭然,這字條是木婉清所寫,所謂「我的爸爸,也就是
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圍在木婉清身邊,齊聲探問。
    木婉清道:「你們進去不久,梅劍和蘭劍兩位姊姊便進宮來,有事要向虛竹先生稟報。
虛竹子一直不出來,她們便跟我說了,說道接得訊息,有好幾個厲害人物設下陷阱,蓄意加
害爹爹。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帶,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經之地。她們靈鷲宮已派了玄
天、朱天兩部,前去追趕爹爹,要他當心,同時派人西去報訊。」
    段譽急:「梅劍、蘭劍兩位姊姊呢?我怎麼沒瞧見?」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
一人,哪裡還瞧得見別人?梅劍、蘭劍兩位姊姊本來是要跟你說的,招呼你幾次,也不知你
故意不睬呢,還是真的沒有瞧見。」段譽臉上一紅,:「我……我確是沒瞧見。」木婉清又
冷冷地:「她們急於去找虛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過來,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寫了
這張字條,想遞給你。」
    段譽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無旁鶩,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聞,只
是王語嫣的一語一笑,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理,木婉清遠遠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視而不見
了。若不是宗贊王子撲上來猛擊一拳,只怕還是不會抬起頭來見到木婉清招手,當下便向巴
天石、朱丹臣道:「咱們連夜上道,去追趕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鎮南王既有危難,那自是比什麼都要緊,段譽做不做得成西夏駙馬,只好置之
度外了。當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門。
    段譽等趕回賓館與鐘靈會齊,收拾了行李,逕即動身。巴天石則去向西夏國禮部尚書告
辭。說道鎮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須得趕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辭。父親有病,做兒子星
夜前往侍候湯藥,乃是天經起義之事,那禮部尚書讚歎一陣,說什麼「王子孝心格天,段王
爺定占勿藥」等語。巴天石辭行已畢,匆匆出靈州城南門,施展輕功趕上段譽等人之時,離
靈州已有三十餘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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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28:40

第四十七章 為誰開 茶花滿路
    段譽等一行人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靈州而至皋蘭、秦州,東向漢中,經廣元、
劍閣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靈鷲宮玄天、朱天兩部群女的傳書,說道鎮南王正向南行。有一
個訊息說,鎮南王攜同女眷二人,兩位夫人在梓潼惡鬥了一場,似乎不分勝負。段譽心知這
兩位夫人一個是木婉清的母親秦紅棉,另一個則是阿朱、阿紫的母親阮星竹;論武功是秦紅
棉較高,論智計則阮星竹佔了上風,有爹爹調和其間,諒來不至有什麼大事發生。果然隔不
了兩天,又有訊息傳來,兩位夫人已言歸於好,和鎮南王在一家酒樓中飲酒。玄天部向已鎮
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厲害的對頭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議過幾次,都覺鎮南王的對頭除了四大惡人之首
的段延慶外,更無別人。段延慶武功奇高,大理國除了保定帝本人外,無人能敵,如果他追
上了鎮南王,確是大有可慮。眼前唯有加緊趕路,與鎮南王會齊,眾人合力,才可與段延慶
一鬥。巴天石道:「咱們一見到段延慶,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擁而上,給他個倚多為
勝,決不能再蹈小鏡湖畔的覆轍,讓他和王爺單打獨鬥。」朱丹臣道:「正是。咱們這裡有
段世子、木姑娘、鐘姑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爺和二位夫人,以及華司徒、范司
馬、古大哥他們這些人,又有靈鷲宮的姑娘們相助。人多勢眾,就算殺不死段延慶,總不能
讓他欺侮了咱們。」段譽點頭道:「正是這個主意。」
    眾人將到綿州時,只聽得前面馬蹄聲響,兩騎並馳而來。馬上兩個女子翻身下馬,叫
道:「靈鷲宮屬下玄天部參見大理段公子。」段譽忙即下馬,叫道:「兩位辛苦了,可見到
了家父麼?」右首那中年婦女道:「啟稟公子,鎮南王接到我們示警後,已然改道東行,說
要兜個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對頭。」
    段譽一聽,登時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體,何必去和兇徒廝拚?毒
蟲惡獸,避之則吉,卻也不是怕了他。兩位可知對頭是誰?這訊息最初從何處得知?」
    那婦人道:「最初是菊劍姑娘聽到另一個姑娘說的。那們姑娘名字叫做阿碧……」王語
嫣喜:「原來是阿碧。我可好久沒見到她了。」段譽接口:「啊,是阿碧姑娘,我認得她。
她本來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婦人道:「這就是了。菊劍姑娘說,阿碧姑娘和她年紀差不我,相貌美麗,很討人歡
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說話不大聽得懂。阿碧姑娘是我們主人的師侄康廣陵先生的弟子,
說起來跟我們靈鷲宮都是一家人。菊劍姑娘說到主人陪公子到皇宮中去招親,阿碧姑娘要趕
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會。她說在途中聽到訊息,有個極厲害的人物要和鎮南王爺為難。她
說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們設法傳報訊息。」
    段譽想起在姑蘇遇見阿碧時的情景,由於她和阿朱的牽引,這才得和王語嫣相見,這次
又是她傳訊,心下感激,問道:「這位阿碧姑娘,這時在哪裡?」
    那中年婦人道:「屬下不知。段公子,聽梅劍姑娘的口氣,要和段王爺為難的那個對頭
著實厲害。因此梅劍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兩部出動,公子還須小心才好。」
    段譽道:「多謝大嫂費心盡力,大嫂貴姓,日後在下見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女人甚
喜,笑道:「我們玄天、朱天兩部大夥兒一般辦事,公子不須提及賤名。公子爺有此好心,
小婦人多謝了!」說著和另一個女人襝衽行禮,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馬而去。
    段譽問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為如何?」巴天石道:「王爺既已繞道東行,咱們便
逕自南下,想來在成都一帶,便可遇上王爺。」段譽點頭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過了綿州,來到成都。綿官城繁華富庶,甲於西南。段譽等在城中閒逛了幾
日,不見段正游到來,各人均想:「鎮南王有兩位夫人相伴,一路上遊山玩水,大享溫柔艷
福,自然是緩緩行而遲遲歸。一回到大理,便沒這麼逍遙快樂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眾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寬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錦,段
譽與王語嫣按轡除行,生怕木婉清、鐘靈著惱,也不敢太冷落了兩位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
知鐘靈,段譽其實是自己兄長,又說鐘靈亦是段正淳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稱,雖見段譽
和王語嫣言笑晏晏,神態親密,卻也無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悵而已。
    這一日傍晚,將到楊柳場時,天色陡變,黃豆大的雨點猛灑下來,眾人忙催馬疾行,要
找地方避雨。轉過一排柳樹,但見小河邊白牆黑瓦,聳立著七八間屋宇,眾人大喜,拍馬奔
近。只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老漢,背負著手,正在觀看天邊越來越濃的烏雲。
    朱丹臣翻身下馬,上前拱手說道:「老丈請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寶
莊暫避,還請行個方便。」那老漢:「好說,好說,卻又有誰帶著屋子出來趕路了?列位官
人、姑娘請進。」朱丹臣聽他說話語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雙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
凜,拱手:「如此多謝了。」
    眾人進得門內,朱丹臣指著段譽道:「這位是敝上余公子,剛到成都探親回來。這位是
石老哥,在下姓陳。不敢請問老丈貴姓。」那老流嘿嘿一笑,:「老配姓賈。余公子,石大
哥,陳大哥,幾位姑娘,請到內堂喝杯清茶,瞧這雨勢。只怕還有得下呢。」段譽等聽朱丹
臣報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蹺,當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賈老者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廂房之中。但見牆壁上掛著幾幅字畫,陳設頗為雅潔,不為鄉
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似以目,更加留神。段譽見所掛字畫均系出於欲手,不敢再看。
那賈老者:「我去命人沖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煩老丈。」賈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
貴人。」說著轉身出去,掩上了門。
    房門一掩上,門後便露出一幅畫來,畫的是幾株極大的山茶花,一株銀紅,嬌艷欲滴,
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蒼勁可喜。
    段譽一見,登時心生喜悅,但見書旁題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一,
大於牡丹,一望若火�雲�,爍日蒸�。」其中空了幾個字。這一行字,乃是錄自「滇中茶
花記」,段譽本就熟記於胸,茶花種類明明七十有二,題詞卻寫「七十有一」,一瞥眼,見
桌上陳列著文房四寶,忍不住提筆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橫,改為「二」字,又在火
字下加一「齊」字,雲字後加一「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後,便變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二,大於牡丹,一望若火齊雲
錦,爍日蒸霞。」原來題字寫的是褚遂良體,段譽也依這字體書寫,竟是了無增改痕跡。
    鐘靈拍手笑道:「你這麼一題,一幅畫就完完全全,更無虧缺了。」
    段譽放下筆不久,賈老者推門進來,又順手掩上了門,見到畫中缺字已然補上,當即鼓
臉堆歡,笑道:「貴客,貴客,小老兒這可失敬了。這幅畫是我一個老朋友畫的,他記性不
好,題字時忘了幾個字,說要回家查書,正次來時補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後,一病不起,
從此不能再補。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朽與我亡友完了一件心願,擺酒,快擺酒!」
一路叫嚷著出去。
    過不多時,賈老者換了件嶄新的繭綢長袍,來請段譽等到廳上飲酒。眾人向窗外瞧去,
但見大雨如傾,滿地千百條小溪流東西衝瀉,一時確也難以行走,又見賈老者意誠,推辭不
得,便來到廳上,只見席上鮮魚、臘肉、雞鴨、蔬菜,擺了十餘碗。段譽等道謝入座。
    賈老者斟酒入杯,笑道:「鄉下土釀,倒也不怎麼嗆口,余公子,小老兒本是江南人,
年輕時也學得一點兒粗淺武功,和人爭鬥,失手殺了兩個仇家,在故鄉容身不得,這才逃來
四川。唉,一住數十年,卻總記著家鄉,小老兒本鄉的酒比這大曲醇些,可沒這麼厲害。」
一面說,一面給眾人斟酒。
    各人聽他述說身世,雖不盡信,但聽他自稱身有武功,卻也大釋心中疑竇,又見他替各
人斟酒後,說道:「先乾為敬!」。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乾了,更是放心,便盡情吃喝起來。
巴天石和朱丹臣飲酒既少,吃菜時也等賈老者先行下箸,這才挾菜。
    酒飯罷,眼見大雨不止,賈老者又誠懇留客,段譽等當晚便在莊中借宿。
    臨睡之時,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著些兒,這瞧這地方總是有些
兒邪門。」木婉清點了點頭,當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聽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聲,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無異狀。
    眾人盥洗罷,見大雨已止,當即向賈老者告別。賈老者直送出門外數十丈,禮數甚是恭
謹。眾人遠行之後,都是嘖嘖稱奇。巴天石道:「這賈老者到底是什麼來歷,實在古怪,這
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這賈老兒本懷不良之意,待見到公子填好了畫
中的缺字,突然間神態有變。公子,你想這幅畫和幾行題字,卻又有什麼干係?」段譽搖
頭:「這兩株山茶嗎,那也平常得緊。一株粉侯,一株雪塔,雖說是名種,卻也不是什麼罕
見之物。」眾人猜不出來,也就不再理會。
    鐘靈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幾幅缺了字畫的畫圖,咱們段公子一一填將起來,
大笑一揮,便騙得兩餐酒飯,一晚住宿,卻不花半分錢。」眾人都笑了起來。
    說也奇怪,鐘靈說的是一句玩笑言語,不料旅途之中,當真接二連三的出現了圖畫。圖
中所繪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題字有缺,有的寫錯了字,更有的是畫上有枝無花,或是有花無
葉。段譽一見到,便提筆添上,一添之下。圖畫的主人總是出來慇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
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幾次本番的設辭套問,對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說道原來的畫師未曾
畫得周全,或是題字有缺,多蒙段譽補足,實是好生感激。段譽和鐘靈是少年心性,只覺好
玩,但盼缺筆的字畫越多越好。王語嫣見段譽開心,她也隨著歡喜。木婉清向來是天不怕、
地不怕,對方是好意也罷,歹意也罷,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卻越來越擔
憂,見對方佈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圖謀,偏生全然瞧不出半點端倪。
    巴朱二人每當對方慇勤相待之時,總是細心查察,看酒飯之中是否置有毒藥。有些慢性
毒藥極難發覺,往往連服十餘次這才毒發。巴天石見多識廣,對方若是下毒,須瞞不過他的
眼去,卻始終見酒飯一無異狀,而且主人總是先飲先食,以示無他。
    漸行漸南,雖已十月上旬,天時卻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濃密,長草叢生,與北國西夏相
較,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一日傍晚,將近草海,一眼望出去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森林,眼看
數十里內並無人居。巴天石:「公子,此處地勢險惡,咱們乘早找個地方住宿才好。」段譽
點頭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麼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
海中毒蚊、毒蟲甚多,又多瘴氣。眼下桂花瘴剛過,芙蓉瘴剛起,兩股瘴氣混在一起,毒性
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樹林高處安身較好,瘴氣侵襲不到,毒蟲毒蚊也好。」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樹林中走去。王語嫣聽朱丹臣說瘴氣說得這般厲害,問他桂花
瘴、芙容瘴是什麼東西。朱丹臣道:「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瘴氣,三間桃花瘴、五月榴花瘴
最為厲害。其實瘴氣都是一般,時候不同,便按月令時花,給它取個名字。三五月間氣候漸
熱,毒蟲毒蚊萌生,是以為害最大。這時候已好得多了,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草海中野
草腐爛堆積,瘴氣必定兇猛。」王語嫣道:「嗯,那麼有茶花瘴沒有?」段譽、巴天石等都
笑了起來。朱丹臣道:「我們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馬蹄踏入爛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
們不必再進去啦,今晚就學鳥兒,在高樹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陽出來,瘴氣漸清,再行趕
路。」王語嫣道:「太陽出來後,瘴氣便不怎樣厲害了?」巴天石道:「正是。」
    鐘靈突然指著東北角,失聲驚:「啊喲,不好啦,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那是什麼瘴
氣?」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果見有股雲氣,裊裊在林間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這是燒飯瘴。」鐘靈擔心道:「什麼燒飯瘴?厲害不厲害?」巴天
石笑道:「這不是瘴氣,是人家燒飯的炊煙。」果見那青煙中夾有黑氣,又有些白霧,乃是
軟煙。眾人都笑了起來,精神為之一振,都說道:「咱們找燒飯瘴去。」鐘靈給各人笑得不
好意思,脹紅了臉。王語嫣安慰她:「靈妹,幸好你見到了這燒飯……燒飯的炊煙,免了大
家在樹頂露宿。」
    一行人朝著炊煙走去,來到近處,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屋旁推滿了木材,顯是伐
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縱馬上前,大聲道:「木場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貴處借宿一晚,
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內並無應聲,朱丹臣又說了一遍,仍無人答應。屋頂煙囪中的炊煙
卻仍不斷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從懷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鐵骨扇,拿在手中,輕輕推開了門,走進屋去。只見屋內
一個人影也無,卻聽到必剝必剝的木柴著火之聲。朱丹臣走向後堂,進入廚房,只見灶下有
個老婦正在燒火。朱丹臣道:「老婆婆,這裡還有旁人麼?」那老婦茫然瞧著他,似乎聽而
不聞。朱丹臣道:「便只你一個在這裡麼?」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
叫了幾聲,表示是個襲子,又是啞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譽、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間木屋之中,除了
老婦人更無旁人。每間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卻無被褥,看來這時候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巴天
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察見並無異狀。
    朱丹臣道:「這老婆婆又聾又啞,沒法跟她說話。王語嫣姑娘最能耐心,還是請你跟她
打個交道罷。」王語嫣笑著點頭,:「好,我去試試。」她走進廚房,跟那婆婆指手劃腳,
取了一錠銀子給她,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眾人待那婆婆煮好飯後,向她討了些米作飯,木
屋中無酒無肉,大夥兒吃些乾菜,也就抵過了肚饑。
    巴天石道:「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別分散了。」當下男的睡在東邊屋,女的睡在西
邊。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一盞油燈。
    各人剛睡下,忽聽得中間房塔塔幾聲,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來打去打不著。巴天
石開門出去,見桌上油燈已熄,黑暗中但聽得嗒嗒聲響,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
懷中火刀火石,嗒的一聲,便打著了火,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廚房,示意要去點火。巴天石
交了給她,入房安睡。
    過不多時,卻聽得中間房塔塔塔塔之聲又起,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給打火聲吵得睜大
眼來,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原來那油燈又熄了。朱丹臣笑道:「這老婆婆可老得背
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聲始終不絕,似乎倘若一晚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
的。朱丹臣聽得不耐煩起來,走到中間房中,黑暗中朦朦朧朧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
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塔的一聲打著火,點亮了油燈。那老婆婆笑了
笑,打了幾個手勢,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廚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給她,自行入房。
    豈知過不多久,。中間房的塔塔塔聲音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光火,罵
道:「這老婆子不知在搗什麼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音始終不停。巴天石跳了出
去,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塔塔塔幾下,竟一點火星也無,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
具,大聲問道:「我的火刀、火石呢?」這句話一出口,隨即啞然失笑道:「我怎麼向一個
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麼?」巴天石道:「這
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盞燈點了又熄,熄了又點,直搞了半夜。」接過火刀火石,塔的一聲,
打出火來,點著了燈盞。那老婆婆似甚滿意,笑了一笑,瞧著燈盞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
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便即回到房中。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巴天石和朱丹臣同
時從床上躍起,都想搶將出去,突然之間,兩人同時醒覺:「世人豈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
其中定有詭計。」
    兩人輕輕一握手,悄悄出房,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撲而上,突然鼻中聞
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兩人立時收熱。巴天石道:「姑娘,
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想點燈瞧瞧。」
    巴天石道:「我來打火。豈知嗒嗒嗒、嗒嗒嗒幾聲,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巴天石一
驚,叫:「這火石不對,給那老婆了掉過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婆子,別讓她走
了。」木婉清奔向廚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頃刻之間,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
天石道:「別追遠了,保護公子要緊。」
    兩人回到木屋,段譽、王語嫣、鐘靈也都已聞聲而起。
    巴天石道:「誰有火刀火石!先點著了燈再說。」只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道:「我的
火靈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卻是王語嫣和鐘靈。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們步步
提防,想不到還是在這裡中了敵人詭計。」段譽從懷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幾下,
卻那裡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來用過?」段譽道:「是,那是在
吃飯之前。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朱丹臣道:「火石給掉過了。」
    一時之時,各人默不作聲,黑暗中但聽得秋蟲唧唧,這一晚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六
人聚在屋中,只朦朦朧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隱隱都感到週遭情景甚是凶險,自從段譽
在畫中填字、賈老者慇勤相待以來,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
的境地,明知敵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計,但用的是什麼陰險毒計,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
各人均想:「敵人如果一擁而出,倒也痛快,卻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無從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們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他們便可在黑暗中
施行詭計。」鐘靈突然尖聲驚叫,說道:「我最怕他們在黑暗中放蜈蚣、毒蟻來咬我!」巴
天石心中一凜,說道:「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確是防不勝防。」段譽道:「咱們還是
出去,躲在樹上。」朱丹臣道:「只怕樹上已先放了毒物。」鐘靈又是「啊」的一聲,捉住
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別怕,咱們點起火來再說。」鐘靈:「沒了火石,怎麼
點火?」巴衛石:「敵人是何用意,現下難知。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咱們偏偏生起火來,
想來總是不錯。」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取過兩塊木柴,出來交給朱丹臣,:「朱兄弟,把木柴弄成木
屑,越細越好。」朱丹臣一聽,立即會意,道:「不錯,咱們豈能束手待攻?」從懷中取出
匕首,將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來。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鐘靈一起動手,各取匕首小刀,
把木片切的切,斬的斬,碾的碾,弄成極細的木屑。段譽歎道:「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
的神功,否則內力到位,木屑立時起火,便是那鳩摩智,也有這等本事。」其實這時他體內
所積蓄的內力,已遠在枯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只不會運用而已。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碾成細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誰也不說話,只留神傾聽外邊動靜,
均想:「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決不會停留多久,只怕立時就會發動。」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當即撥成一推,拿幾張火煤紙放在其中,將自己單
刀執在左手,借過鐘靈的單刀,右手執住了,突然間雙手一合,錚的一聲,雙刀刀背相撞,
火星四濺,火花濺到木屑之中,便燒了起來,只可惜一燒即滅,未能燃著紙媒,眾人歎息聲
中,巴天石雙刀連撞,錚錚之聲不絕,撞到十餘下時,紙媒終於燒了起來。
    段譽等大聲歡呼,將紙媒拿去點著了油燈。朱丹臣怕一盞燈被風吹熄,將廚房和兩邊廂
房中的油燈都取了出來點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臉上綠油油地,而且煙氣極重,聞在鼻
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點著了火,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似是打了個勝仗。
    木屋甚是簡陋,門縫之中不斷有風吹進。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側
耳傾聽。但聽得清風動樹,蟲聲應和,此外更無異狀。
    巴天石見良久並無動靜,在木屋各處仔細查察,見幾條柱子上都包了草蓆,外面用草繩
綁住了,依稀記得初進木屋時並非如此,當即扯斷草繩,草蓆跌落。段譽見兩條柱子上雕刻
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溝水動茶花�」,下聯是:「夏谷�生荔枝紅」。每一句聯語中
都缺了一字。轉過身來,見朱丹臣已扯下另外兩條柱上所包的草蓆,露出柱上刻著的一副對
聯:「青裙玉�如相識,九�茶花滿路開」。
    段譽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禍是福,那也不去說他。他們在柱上包了草蓆,顯是不
想讓我見到對聯,咱們總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對方到底是何計較。」當即伸手出去,但聽
得嗤嗤聲響,已在對聯的「花」字下寫了個「白」字,在「谷」字下寫了個「靈」字,變成
「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一副完全的對聯。他內力深厚,指力到處,木屑紛紛
而落。鐘靈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頭上劃幾劃,就有了木屑,卻不用咱們忙
了這一陣子啦。」
    只見他又在那邊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一面
搖頭擺腦的吟詩,一面斜眼瞧著王語嫣。王語嫣俏臉生霞,將頭轉了開去。
    鐘靈:「這些木材是什麼樹上來的,可香得緊!」各人嗅了幾下,都覺從段譽手指劃破
的刻痕之中,透出極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譽也:「好
香!」只覺那香氣越來越濃,聞後心意舒服,精神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變色,說道:「不對,這香氣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眾人聽他一言提
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這時早已將香氣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氣,該
當頭暈目眩、心頭煩惡,然而全無不舒之感。
    過了半晌,各人氣息不暢,忍不柱張口呼吸,卻仍全無異狀。各人慢慢放開了按住口鼻
的手,紛紛議論,猜不透敵人的半分用意。
    又過好一會,忽然間聽到一陣嗡嗡聲音。木婉清一驚,叫道:「啊喲!毒發了,我耳朵
中有怪聲。」鐘靈:「我也有。」巴天石卻道:「這不是耳中怪聲,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飛
來。」果然嗡嗡之聲越來越響,似有千千萬萬蜜蜂從四面八方飛來。
    蜜蜂本來並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聲響卻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時間各
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聽嗡嗡之聲漸響而近,就像是無數只妖魔鬼怪嘯聲大作、飛
舞前來噬人一般。鐘靈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語嫣緊緊握住段譽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
雖然早知暗中必有敵人隱伏,但萬萬料不到敵人來攻之前,竟會發出如此可怖的嘯聲。
    突然間拍的一聲,一件細小的東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拍拍拍拍的響聲不絕,不
知有多少東西撞將上來。木婉清和鐘靈齊聲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搶去開窗,忽聽得屋
外馬匹長聲悲嘶,狂叫亂跳。鐘靈叫道:「蜜蜂刺馬!」朱丹臣道:「我去割斷韁繩!」撕
下長袍衣襟,裹在頭上,左手剛拉開板門,外面一陣風捲進,成千成萬隻蜜蜂衝進屋來。鐘
靈和王語嫣齊聲尖叫。
    巴天石將朱丹臣拉入屋中,膝蓋一頂,撞上了板門,但滿屋已都是蜜蜂。這些蜜蜂一進
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剎那間,每個人頭上、手上、臉上,都給蜜蜂刺了七八下、十來下
不等。朱丹臣張開摺扇亂撥。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撲打。段譽、木婉清、王語嫣、鐘靈四
人也都忍痛撲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際,都是運足了功力,過不多時,屋中蜜蜂
只剩下了二三十隻,但說也奇怪,這些蜜蜂竟如是飛蛾撲火一般,仍是奮不顧身的向各人亂
撲亂刺,又過半晌,各人才將屋內蜜蜂盡數打死。鐘靈和王語嫣都痛得眼淚汪汪。耳聽得拍
拍之聲密如聚雨,不知從幾千萬頭蜜蜂在向木屋衝擊。各人都駭然變色,一時也不及理會身
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的各處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臉上都是紅一塊,腫一塊,模樣狼狽之極。段譽道:「幸好這裡有木屋可以
容身,倘若是在曠野之地,這千千萬萬隻野蜂齊來叮人,那只有死給他們看了。」木婉清
道:「這些野蜂是敵人驅來的,他們豈能就此罷休?難道不會打破木屋?」鐘靈驚呼一聲,
道:「姊姊,你……你說他們會打破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聽得頭頂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在屋頂。屋頂椽子格格的響了
幾下,幸好沒破。但格格之聲方過,兩塊大石穿破屋頂,落了下來。屋中油燈熄滅。
    段譽忙將王語嫣抱在懷裡,護住她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知再行撲打
也是枉然,只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腳上萬針攢刺,過得
一會,六人一齊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系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藥,給
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迷倒了。不過他畢竟內力深厚,六人中第一個醒來。一恢復知
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察覺到王語嫣已不在懷中。他睜開
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眼睛也給用黑布蒙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
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只覺週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給蜜蜂刺過
之處,又察覺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
老狗,你怎麼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只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那女子:
「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西川而來,為什麼突然折而向
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必客氣,當
然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重板壁,當是在鄰室之中。
    那老婦:「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那女子怒
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現在年紀大
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是。」那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黯然:
「他……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找爹爹的晦
氣,只不過是爭風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住爹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
的鬧了個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對我們也決計不會痛下毒手。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
過她說話的。」
    只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各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笑,你說那小狗全都填
對了?我可不信,怎麼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便有這麼巧?」那老
婦:「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裡,也沒什麼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
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麼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碰到了嘴裡
的麻核,卻那裡發得出聲音?
    只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況對不起你
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你還是饒了這年青人吧。咱們『醉人蜂』給他吃
了這麼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你說叫他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
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麼你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來叫做
『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來這許多蜜蜂,只是追著我們叮?這女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鐘
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他稱之為舅媽,自然
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岳母了。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
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亂成一片,當進曼陀山莊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
    茶花又或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姑蘇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
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極小,便是枯萎凋謝。但她這座莊子為
什麼偏偏取名叫「曼陀山莊」?莊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奔,又是什麼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
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
人,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把外面私下結識的姑
娘娶來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的
妻子,和苗姑娘成親,這才回來。」那公子求道:「掘荊和你無怨無恨,你又不識得苗姑
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
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
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錦樓設宴款
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條紅絲,叫做「美人抓
破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臉』了,那叫做『倚欄
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也不妨,倘若滿臉
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還有何美可言?」這句話大觸王夫人大怒,罵他:「你聽
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來辱我?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
有什麼好了?」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豈有此理」四字之外,更無別般
言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
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苦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
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麼關連。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將埋,當然
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
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
妻。自己無意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
為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盡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一塊大石壓在
胸口。為了什麼緣由,一時卻說不出來,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
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
事,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只聽得王夫人道:「是復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基了吧?」
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復卻莊嚴以對:「這是祖宗的遺志,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沒半點頭緒,
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麼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們姓王的,
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什麼干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
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裡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裡,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件事。當毒
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夫人的語氣,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聽慕容復道:「表妹到了哪裡?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說不定兩個
人已經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麼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怒道:「你
怎麼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兄妹的情份?」
    慕容復道:「舅媽又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婦,
跟著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國皇后,那豈不是
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麼天大的美事?萬萬不許!」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更是連珠價的叫苦:「苦也,苦
也!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可』!」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對,地成一雙,夫人
說萬萬不許,那可錯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誰叫你沒規矩的跟我頂嘴?你不聽話,
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
責,竟然立即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段譽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爺,包三太爺,求求你快與夫人頂撞下去。她
的話全然沒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漢,敢和她據理力爭。」那知窗外鴉雀無聲,包不同再
也不作聲了。原來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靚,只因包不同數代跟隨慕容氏,
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長輩,說來也是他的主人,真的發起脾氣來,
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怒氣稍降,問慕容復道:「復官,你來找我,又安了什麼心眼
兒啦?又想來算計我什麼東西了?」
    慕容復笑道:「舅母,甥兒是你至親,心中惦記著你,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麼?怎麼一
定是來算計你什麼東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還真有良心,惦記著舅媽。要是你早惦記著我些,舅媽也不會
落得今日般淒涼了。」慕容復笑道:「舅媽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儘管和甥兒說,甥兒包你稱
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幾年不見,卻在哪裡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慕容復
道:「怎麼油腔滑調啦?別人的心事,我還真難猜,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甥兒猜不到十
成,她猜得到八成。要舅媽稱心如意,不是甥兒誇口,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
「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說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
    王夫人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復道:
「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只須跟甥兒說,要不要見這個人?」王夫人道:「見……見哪一
個人?」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顯然頗有求懇之意,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慕容
復道:「甥兒所說的那個人,便是舅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
紅!」
    王夫人顫聲道:「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慕容復道:「舅媽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
此人,不料還是棋差一著,給他躲了過去。甥兒心想,見到他雖然不難,卻也沒什麼用處。
終須將他擒住,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那才是道理。舅媽要他東,他不敢西;舅媽要
他畫眉毛,他不敢楷給你搽胭脂。」最後兩句話已大有輕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盪,絲毫
不以為忤,歎了口氣,道:「我這圈套策劃得如此周密,還是給他躲過了。我可再也想不出
更好的法子來啦。」
    慕容復道:「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媽如信得過我,將那圈套的詳情跟甥兒說說,
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
    王夫人道:「咱們說什麼總是一家人,有什麼信不過的?這一次我所使的,是個『醉人
蜂』之計。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更無別種花卉。山莊遠離陸
地,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另處去採蜜。」慕容復道:「是了,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
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氣。」王夫人道:「調養這窩蜜蜂,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我在蜂兒所食
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藥,再加入另一種藥物,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便會將人麻倒,令
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譽心下一驚:「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
    慕容復道:「舅媽的神計妙算,當真是人所難及,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這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種藥物。這藥物並無毒性,無色無臭,
卻略帶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給人大量服食。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聰
明才智才輩,要用迷藥、毒藥什麼對付他,那是萬萬辦不到的。因此我定下計羅,派人沿路
供他酒飯,暗中摻入這些藥物。」
    段譽登時醒悟:「原來一路上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寫的,
他填得不錯,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將摻入藥物的酒飯送將上來。」
    王夫人道:「不料陰錯陽差,那個人去了別處,這人的兒子卻聞了來。這小鬼頭將老子
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了。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
的缺筆都填對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摻藥酒飯喝了個飽,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裡
燈盞的燈油,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藥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幾種藥
料的香氣一摻合,便引得醉人蜂進去了。唉,我的策劃一點兒也沒錯,來的人卻錯了。這小
鬼壞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難洩我心頭之恨。」
    段譽聽她語氣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懼,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當真周密,竟在柱中
暗藏藥粉,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藥粉便散了出來。唉,段譽啊段譽!你
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當真是糊塗透頂了。」但轉念又想:
「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將我當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貫注在我身
上,爹爹竟因此脫險。我代爹爹擔當大禍,又有什麼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
及此,頗覺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倘若擒住的是我
爹爹,反會千依百順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際,可大大不同了。」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說道:「我要這婢子裝成個聾啞老婦,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
認得那人,到頭來居然鬧出這大笑話來。」
    那老婦辯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我見來人中並無段公子在內,便將他們火
刀火石都騙了來,好讓我們點不著油燈,婢子再用草蓆將柱子上的對聯都遮住了,使得不致
引醉人蜂進屋。誰知這些人硬要自討苦吃,終於還是生著了火,見到了對聯。」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總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譽心道:「這老婆婆騙去我們的火刀火石,用草蓆包住柱子,原來倒是為了我們好,
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復道:「舅媽,這些醉人蜂刺過人後,便不能再用了麼?」王夫人道:「蜂子刺過
人之後,過不多久便死。可是我養的蜂子成千上萬,少了幾百隻又有什麼干係?」慕容復拍
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兒心想,倘若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
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麼的,拿去給舅媽那個……那……那個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
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難。」
    王夫人「啊」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好甥兒,畢竟你是年輕人腦子靈。舅媽一個
計策沒成功,心下懊喪不已,就沒去想下一步棋子。對對,他父子情深,知道兒子落入了我
手裡,定然會趕來相救,那時再使醉人蜂之計,也還不遲。」
    慕容復笑道:「到了那時候,就算沒蜜蜂兒,只怕也不打緊。舅媽在酒中放上些迷藥,
要他喝上三杯,還怕他推三阻四?其實,只要他見到了舅媽的花容月貌,又用得著什麼醉人
蜂、什麼迷暈藥?他那裡還有不大醉大暈的?」
    王夫人呸的一聲,罵道:「渾上子,跟舅媽沒上沒下的胡說!」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見,
勸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膩膩的道:「對,不錯,咱們便是這個主
意。」
    慕容復道:「舅媽,你外甥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吧?」王夫人笑道:「倘若這件事不出
岔子,舅媽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咱們第一步,須得查明這沒良心的現下到了那裡。」慕容
復道:「甥兒倒也聽到了這風聲,不過這件事中間,卻還有個老大難處。」王夫人皺眉道:
「有什麼難處?你便愛吞吞吐吐的賣關子。」慕容復道:「這個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
在旦危之間。」
    嗆啷一聲,王夫人衣袖帶動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譽也是大吃一驚,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已然叫出聲來。
    王夫人顫聲道:「是……是給誰擒住了?你怎不早說?咱們好歹得想個法兒去救他出
來。」慕容復搖頭:「媽舅媽,對頭的武功極強,甥兒萬萬不是他的敵手。咱們只可智取,
不可力敵。」王夫人聽他語氣,似乎並非時機緊迫,凶險萬分,又稍寬心,連問:「怎樣智
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復道:「舅媽的醉人蜂之計,還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須換幾條木柱,將柱上的字刻
過幾個,比如說,刻上『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那人一見之下,必定心中
大怒,伸指將『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樣抹去,藥氣便又從柱中散出來了。」
    王夫人道:「你說擒住他的,是那個和段正明爭大理國皇位、叫什麼段延慶的。」
    慕容復道:「正是!」
    王夫人驚:「他……他……他落入了段延慶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慶時時刻刻在想
害死他,說不定……說不定這時候已經將他……將他處死了。」
    慕容復道:「舅媽不須過慮,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你還沒想到。」王夫人道:「什麼
重大關節?」LL:「現下大理國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為皇太弟,大理國臣
民眾所周知。段正明輕徭薄賦,勤政愛民,百姓都說他是聖明天子,鎮南王人緣也很不錯,
這皇位是極難搖動了。段延慶要殺他固是一舉手之勞,但一刀下去,大理勢必大亂,這大理
國皇帝的寶座,段延慶卻未必能坐得下去。」
    王夫人道:「這倒也有點道理,你卻又怎麼知道?」慕容復道:「有些是甥兒聽來的,
有些是推想出來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這中間的關節,自然揣摩得
清清楚楚了。」
    慕容復道:「舅媽過獎了。但甥兒料想這段延慶擒住了鎮南王,決不會立即將他殺死,
定要設法讓他先行登基為帝,然後再禪位給他段延慶。這樣便名正言順,大理國群臣軍民,
就都沒有異言。」王夫人問:「怎樣名正言順?」慕容復道:「段延慶的父親原是大理國皇
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慶在混亂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慶是貨真價實的
『延慶太了』,在大理國是人人都知道的。鎮南王登基為帝,他又沒有後嗣,將段延慶立為
皇太弟,可說是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個兒子,怎麼說沒有後嗣?」慕容復笑道:「舅
媽說過的話,自己轉眼便忘了,你不是說要將這姓段的小子斬成十七八塊麼?世上總不會有
個十七八塊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對!對!這刀白鳳那賤婢生的野雜種,留在世
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氣。」
    段譽只想:「今番當真是凶多吉少了。語嫣卻又不知到了何處?否則王夫人瞧在女兒面
上,說不定能饒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並無性命之憂,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許他去做什麼大理國的勞
什子皇帝。我要他隨我去曼陀山莊。」慕容復道:「鎮南王禪位之後,當然要跟舅媽去曼陀
山莊,那進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沒趣,段延慶也必容他不得,豈肯留下這個禍胎?不
過鎮南王嘛,這皇帝的寶座總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總得過一過橋,再抽了
他的板。否則段延慶也不答應。」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應,關我什麼事?咱們拿住了
段延慶,求出段公子後,先把段延慶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麼答應不答應?」
    慕容復歎了口氣,:「舅媽,我忘了一件事,咱們可還沒將段延慶拿住,這中間還差了
這麼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裡,你當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兒,你的脾氣,舅媽難
道還有不明白了?你幫我做成這件事,到底要什麼酬謝?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爽爽快快的
先說出來吧。」慕容復道:「咱們是親骨肉,甥兒給舅媽出點力氣,那裡還能計什麼酬謝
的?甥兒是盡力而為,什麼酬謝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現下不說,事後再提,那時我若不答允,你可別來抱怨。」
    慕容復笑道:「甥兒說過不要酬謝,便是不要酬謝。那時候如果你心中歡喜,賞我幾萬
兩黃金,或者琅�閣中的幾部武學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聲,說道:「你要黃金使費,只要向我來取,我又怎會不給?你要看琅�
閣中的武經秘要,那更是歡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務正業,不求上進。真不知你這小子心中
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好吧!咱們怎生去擒段延慶,怎生救人,你的主意怎樣?」
    慕容復道:「第一步,是要段延慶帶了鎮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
「是啊,佻有什麼法子,能將段延慶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復道:「這件事很容易,段
延慶想做大理國皇帝,必須辦妥兩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允禪位;第二,殺了段
譽,要段正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段延慶第一件事已辦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譽那
小子可還活在世上。咱們拿段譽的隨身事物去給段正淳瞧瞧,段正淳當然想救兒子,段延慶
便帶著他來了。所以啊,舅媽擒住這段小子,半點也沒擒錯了,那是應有之著,叫做不裝香
餌,釣不著金鰲。」
    王夫人笑道:「你說這段小子是香餌?」慕容復笑道:「我瞧他一半兒香,有一半兒
臭。」王夫人:「卻是如何?」慕容復道:「鎮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鎮南王妃那賤人生
的一半,定然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子油嘴滑舌,便會討舅媽的歡喜。」
    慕容復笑道:「甥兒索性快馬加鞭,早一日辦成此事,好讓舅媽早一日歡喜。舅媽,你
把那小子叫出來吧。」王夫人道:「他給醉人蜂刺了後,至少再過三日,方能醒轉,這小子
便在牆壁,要不然咱們這麼大聲說話,都教他給聽去了。我還有一件事問你。這……這鎮南
王雖然沒良心,卻算得是一條硬漢,段延慶怎能逼得他答允禪位?莫非加以酪刑,讓他……
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嗎?」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之情。
    慕容復歎了口氣,說道:「舅媽,這件事嘛,你也就這必問了,甥兒說了,你聽了只有
生氣。」王夫人急道:「快說,快說,賣什麼關子?」慕容復歎道:「我說大理姓段的沒良
心,這話確是不錯的。舅媽這般的容貌,文武雙全,打著燈籠找遍了天下,卻又那裡找得著
第二個了?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麼福,居然得到舅媽垂青,那就該當專心不二的侍候你
啦,豈知……唉,天下便有這等不知好歹的糊塗蟲,有福不會享,不愛月裡嫦娥,卻去愛在
爛泥裡打滾的母豬……」
    王夫人怒道:「你說他……他……這沒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誰?是
誰?」慕容復道:「這種低三下四的賤女子,便跟舅媽提鞋兒也不配,左右不過是張三的老
婆,李四的閨女,舅媽沒的失了身份,犯不著為這種女子生氣。」
    王夫人大怒,將桌拍的砰砰大響,大聲道:「快說!這女子,他丟下了我,回大理去做
他的王爺,我並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誰教我識得他之時,他已是有婦之夫
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說他又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誰?那是誰?」
    段譽在鄰室聽得她如此大發雷霆,不由得膽戰心驚,心想:「語嫣多麼溫柔和順,她媽
媽卻怎地這般厲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轉念又想:「爹爹那些舊情人個個脾氣
古怪。秦阿姨叫女兒來殺我媽媽。阮阿姨生下這樣一個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氣多半也好不
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鐘萬仇,卻又跟我爹爹藕斷絲連的。丐幫馬副幫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
了。就說這媽媽吧,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觀中去出家做道姑,連皇伯父、皇伯母
苦勸也是無用。唉,怎地我連媽媽也編排上了?」
    慕容復道:「舅媽,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你歇一歇,甥兒慢慢說給你聽。」
    王夫人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了,段延慶捉住了這段小子的一個賤女人,逼他答允做
了皇帝後禪位,若不答允,便要為難這賤女人,是不是?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氣,我還有不
明白了?別人硬逼他答允什麼,便鋼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寧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愛的
女人啊,他就什麼都答允了,連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這賤女人模樣兒生得怎樣?這狐媚
子,不知用什麼手段將他迷上了。快說,這賤女人是誰?」
    慕容復道:「舅媽,我說便說了,你別生氣,賤女人可不止一個。」王夫人又驚又怒,
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麼?難道有兩個?」慕容復歎了口氣,悠悠地
道:「也不止兩個!」
    王夫人驚怒愈甚,:「什麼?他在旅途之中,還是這般拈花惹草,一個已不足,還攜帶
了兩個、三個?」
    慕容復搖搖頭,:「眼下一共有四個女人陪伴著他。舅媽,你又何必生氣?日後他做了
皇帝,三宮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國,不能和大宋、大遼相比,後宮佳麗沒有三
千,三百總是有的。」
    王夫人罵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許他做皇帝。你說,那四個賤女人是誰?」
    段譽也覺奇怪,他只知秦紅綿、阮星竹兩人陪著父親,怎地又多了兩個女子出來?
    只聽慕容復道:「一個姓秦,一個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紅棉和阮星竹,這兩
只孤狸精又跟他纏在一起了。」慕容復道:「還有一個卻是有夫之婦,我聽得他們叫他鐘夫
人,好像是出來尋找女兒的。這位鐘夫人倒是規規矩矩的,對鎮南王始終不假絲毫詞色,鎮
南王對她也是以禮相待,不過老是眉開眼笑的叫她:「寶寶,寶寶!」叫得好不親熱。」王
夫人怒道:「是甘寶寶這賤人,什麼『以禮相待』?假撇清,做戲罷啦,要是真的規規矩
矩,該當離得遠遠的才是,怎麼又混在一塊兒?第四個賤女子是誰?」
    慕容復道:「這第四個卻不是賤女子,她是鎮南王的元配正室,鎮南王妃。」
    段譽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驚。段譽心道:「怎麼媽媽也來了?」王夫人「啊」的一聲,
顯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復笑道:「舅媽覺得奇怪麼?其實你再想一起,一點也不奇怪了。鎮南王離大理後
年餘不歸,中原艷女如花,既有你舅媽這般美人兒,更有秦紅棉、阮星竹那些騷狐狸,鎮南
王妃豈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聲,:「你拿我去跟那些騷狐狸相提並論!這四個女人,現在仍是跟
他在一起?」
    慕容復笑道:「舅媽放心,雙鳳驛邊紅沙灘上一場惡鬥,鎮南王全軍覆滅,給段延慶一
網打盡,男男女女,都教他給點中了穴道,盡數擒獲。段延慶只顧對付鎮南王一行,卻未留
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個清清楚楚。甥兒快馬加鞭,趕在他們頭上一百餘里。舅媽,事不宜
遲,咱們一面去佈置醉人蜂和迷藥,一面派人去引段延慶……」
    這「慶」字剛說出口,突然遠處有個極尖銳、極難聽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早就來啦,
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藥卻須好好佈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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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30:49

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
    這聲音少說也在十餘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是近如咫尺一般。兩人臉
色陡變,只聽得屋外內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衝去。慕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
青影晃動,跟著一條灰影、一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霎時間遞出
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
轉。段延慶以一敵四,仍是游刃有餘,大佔上風。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圍攻,慕容
復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是凌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極,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武功,段正
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
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機去將段郎救了出來?她正要向屋
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臥在地下,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後一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要害。慕容
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被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
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躒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躍開。慕容
復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留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以後,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
風。
    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性命打什麼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
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仗。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壁下來,叫道:「吃我
一刀!」段延慶鋼仗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中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
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將對方欄腰一杖,挑出十餘丈外。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
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聲過去,單刀已被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
慕容復、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心下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
    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佈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拚不敵,卻又要出什麼主意了?」
    慕容復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的好意。延慶太子,你是大理國嫡系儲
君,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搶回來?」段延慶怪目斜睨,陰惻惻地道:
「這跟你有什麼干係??慕容復道:「你要做大理國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復一聲
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復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那小子。他
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譽這小子的死命,
助你奪得皇位,以洩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如此說,倒也信了七八分。當日段
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他憶及此事,登時心下極
是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決非段譽六脈神劍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
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
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子由在下擒
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
    段延慶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譽武功太強,自己敵他不過,慕容復能將之
擒獲,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禍患,但想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別輕易上了他的當,說道:
「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舅母所擒。
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來,其意便在於此。」
    這時王夫人遊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過身來。
    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
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甚覺難以對答。
    慕容復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我舅母要
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那時是殺是剮、油煎
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是再好也沒
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又恐其中有詐,又問:「慕容公子,你說待我登基之後,
有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
信的小人。」
    慕容復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件大交易,
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
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
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冷眼旁觀,
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見其意甚誠,尋思:
「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
大國啟釁?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
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猝
難以畢集,五千之數,自當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屏藩,決不
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嗚咽,實是
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容復道:
「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奉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
    王夫人一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
四人乘著馬,押著三輛大車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搶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
淳必在車中,再也忍耐不住,掠過兩匹馬,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
    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麼?」
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伕。
    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車中那些客人,也都帶了進
去吧!」那車伕正是南海鱷神。
    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
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是臉色大變。他在各處欠下
不少風流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
已心滿意足,這王夫人卻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去殺了原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
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
正當處境最是窘迫之際,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時便為王夫人著
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
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
之極,哪裡還有什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這聲「阿鑼」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之間化為萬
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當下冷哼一聲,說道:「泥菩薩過
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麼?」轉面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而王夫人
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
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院子,建構著實不少,進莊門後便是一座
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
    段正淳見了茶花佈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一模一樣,
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認出來了麼?」段
正淳低聲:「認了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鳳、鐘夫人
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中是范驊等三個大理臣工和崔百泉、過彥之兩個
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來的諭
旨,命他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
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是以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
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城中秘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
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到靈鷲宮諸女報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佈置陷阱,請段
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驊等人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
當真難鬥,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處得來,阿碧只
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的,王夫人卻並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佈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
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滅,古篤誠被南海鱷神打入江中,屍骨無存,
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覆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僕,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各有各的嫵
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騷狐狸」、「賤女人」相稱,心中也覺不妥,
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在大對頭手裡,不由得很是喜歡,又是
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你手,任憑處置便是。
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怕王夫人和
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但段譽如此武功,只
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雙手雙腳都以牛筋捆綁,口
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肩頭一推,
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被點重穴後,力氣全無,給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
再也無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蒙住了,他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子,你不妨
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延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
刺上的功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牛蛤後,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
紲縲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大分別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了我譽兒幹什麼?他又沒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出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麼沒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
我表妹語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醒轉……」一番話未說
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麼?他……他和……」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的脾氣本來暴躁已極,此番忍耐了這麼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這時實在無
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
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處亂
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放不過,我……我恨
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軟成肉醬。」
    她這麼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個女子深知
段正淳子,立時瞭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麼「語嫣」的,哪知段
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鐘靈,都是又
感尷尬,又覺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復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你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你,卻給你這狐狸精躲過了,盡
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你,你又來踢人幹什麼?」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喂,他是我
的師父。你跑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你這潑婦,
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花言巧語,
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他?」說著
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
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
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一根。
    段延慶大吃一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夠抵擋得住,
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
到處,鋼仗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祇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一時愕然難明,回
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己忽施殺手。段延慶一
來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
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慶
見到他的眼光,心頭霎時間閃過一陣悔意,一陣歉疚,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
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將他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呂鮮血泉湧,一雙眼淚睜得圓圓的,當真
是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四大惡人」,但兩人
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
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殘狠辣,當真是
世所罕見,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的師父,從
來沒給他什麼好處,他卻數處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甚是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去。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到:「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學邋遢,觀音長髮!」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鋼杖竟不住
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一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
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你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瞧出來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圓之夜。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在理,來到天龍寺外。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然盡殲諸敵,自己卻已身受重傷,雙腿折斷,面目
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聲音也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全身污穢惡臭,傷口
中都是蛆蟲,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學成了武功
回來。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
段正明寬仁愛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個個擁戴當今皇帝,誰也不會再來
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
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一個尋常的兵
士也敵不過。
    他掙所著一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榮大師是有
道高僧,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
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
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麼
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
客僧這麼說話,已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等候枯榮大
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
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
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
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下說什麼也
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背著月光,
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
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
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因色。忽然聽得
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
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
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
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
牛,我……我一定要報復,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
    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了漢人的欺
負。」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族中女子大多頗為美貌,皮膚白嫩,遠過漢人,只是男子
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
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
哪裡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際,不自禁
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菩薩救我!」可晃咽
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獸不像
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幾步,凝目瞧
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
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作
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開,但隨即心想:「我
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要
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出像白山茶
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這不願見
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樣雪女嬌艷的身子,
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塗了,
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
泥地上劃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間。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
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世音菩薩曾化為女身,普渡
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一定是觀音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
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麼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登時精神大
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在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他信念一豎,只覺眼
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
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枴杖,挾在脅下,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武功。最近
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一陽指」功夫化在鋼仗之上;又練五年後,前赴兩湖,將所有仇
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
的名頭,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
復位,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拚
內力,眼見已操勝算,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裡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戮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話
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學邋遢,觀音長髮。」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
神色,贐中只是說道:「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在臉前,那
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我只當是菩薩,卻
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
女人是人,決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對自己說道:「那是白
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什麼她要這樣?為什麼她
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
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裡他剛硬的心湯軟了,嘶啞著問道:
「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
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性命,卻叫我去他什麼勞什子的
金牌,那是什麼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
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
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鏈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
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保定二年?我就在這一年間的二月間
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剛剛相距十個月,
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一瞬之間竟變
得無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看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點了點間,低聲說道:
「冤孽,冤孽!」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裡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
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帝王基地,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尊
貴,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噹的一聲,手中鋼杖掉在地下。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噹的一響,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
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敝眼見到段正淳,只見他臉現迷惘之
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一個臉方,一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譽俊
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
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麼希罕?我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
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道:「不
好!」左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發不出,地下的鋼
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
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移駕過去一
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復道:「他無法行走,還得
請殿下勞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他忌憚自己
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一下,且看勁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
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
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週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淡淡的
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該當用『一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悲酥清風』當年乃是取之
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
以『悲酥清風』相饗,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盡數將之
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毒,為丐幫所擒,幸得
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牆壁之上,確然題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
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
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未說完,王
夫人喝道:「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復道:「舅媽,甥兒得罪,不停
自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麼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藥來。」慕容復
道:「真是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廳堂上諸人
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是你這沒良
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
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險些便暈了過去。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
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他內心便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
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哪裡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
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口中塞物,便要亂衝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
在胸間,已無法沖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
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凶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語嫣既是
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
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閉目而坐。
    慕容復道:「段殿下,在下雖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
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一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數,豈能在
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麼事。」
    慕容復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裡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下先向殿下
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
頭,意態甚是恭順。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
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那麼深深一揖,也已足
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分,說道:
「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禮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復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
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我二人同心共濟,以
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
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
確也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榮為子。柴
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才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
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子?」慕容復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了。」便淡
淡的:「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
從此無後。你可都做得到麼?」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
以親信遍佈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便會複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
「大燕」,亦不足為奇。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
如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沉吟片刻,躊躇:「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
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是以沉
吟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
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於晚年得一
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當真老懷大暢。我一生最喜歡之事,無過於此。觀
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
一。」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頭來,雙手合什,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
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
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一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更是從所未聞之事。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決無反悔。義父在上,孩兒
磕頭。」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
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大業雖然艱
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
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
不光采,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當真是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直言斥責,
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你只不過
想學韓信,暫忍一時胯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
權,再複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
故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
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心下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於段氏,於
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為不仁,你……」
    一句話尚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聽得慕容復冷冷
的:「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同靈台、至陽兩處大穴
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
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覺包不同的
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一驚,一齊衝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行清淚,從
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
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為什麼下毒手殺我?』」說著
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從小便知。縱是他對公子爺言
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然將自己心
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
為皇太子,也必佈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
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而去了。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
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兩人,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
那有什麼干係?他跟隨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便卻傷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
誠,拜段殿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萬及不上一
個段延慶了?」慕容復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是全心全意,決無半分
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
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復道:「不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了點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
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仇麼?三位便是齊上,
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歎一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
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
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複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
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你們深知我的為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
判段氏,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卻又何必分手?當年家父待三位不錯,三位亦曾答允
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撒手一去,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麼?」
    鄧百川面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來,這等認
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住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
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決不是輔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
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將包不同的
屍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務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年,但孩兒
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理,足見忠心不二,絕
無異志。」
    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復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上個小瓷瓶出來,正要遞將出去,
心中一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一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
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便交將這小子先行殺了。當下刷的
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
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那是再好也
沒有。」一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段譽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你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他伯父、父
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親要親手殺了這小賊,方洩我心頭之恨。」
    慕容復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該當先替
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
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
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段延慶寧
可捨卻自己性命,也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麼了,更是身外之物。慕
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結?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
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親,段家兄弟怎能把我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
「為今之計,唯有替延延慶立下幾件大功,以堅其信。」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
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要做三十年
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的幹一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
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一個月,便
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階梯,
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
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保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哈一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
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吧!」說著刷的
一聲,又將長劍抽了出來。
    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什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還甘心受你
擺佈?你要殺儘管殺,不妨將我們一夥人一起都殺了。」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子之恨,當
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
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一片慘綠
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段譽這小
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我再說。」
    慕容復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麼用意?這個
疑團不解,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說第一個給舅媽解毒,怎麼新拜了個爹爹,便
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人……」
    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言語中得罪
了你老人家,還請擔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
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一股惡臭,衝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當下眼光不住在段
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大聲道:「復兒,快
把這四個賊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一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決不屈服於威脅之下,但對他的妻
子、情婦,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脅?」當即提劍走到阮星竹身前,轉頭
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要我如何,
我便即如何,一切聽你吩咐便了。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
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薄倖,恨之
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一見到了他面,重修舊好之
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再說。」
    慕容復道:「鎮南王,只須你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一概替你保
全,決不讓人傷害她們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然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要他答允傳
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說道:「鎮南王,咱
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只消你點頭答允,我立時替大夥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
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這一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甚是憐惜,
但想:「我答允一句本來也不打緊,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
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拖長了聲音叫
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萬般柔情,卻實是無可奈何。
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
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的身體還更難
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沒良心的傢伙而已。」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什麼分別?」
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你多情多義,你卻不肯說一句話來救
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聲,又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要脅鎮南王
什麼。我是鐘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能什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萬仇谷鐘家的聲名。」
    慕容復冷笑一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有夫之婦
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然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殺段正淳的
三個情人,不由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哪裡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實想像不出此刻他臉色
已是何等模樣。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這許
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
我心上?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麼打緊,只須他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
句話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裡,卻是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
復來殺她,叫道:「好甥兒,你可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一滴滴的落上她
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裡顧得什麼舅母不舅母?只
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脅,不禁顫聲
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了,破口罵
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
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一劍刺過去了啊,為什麼不將這臭婆娘
殺了?」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得來殺了自己,為阮星
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
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
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胸中一片茫然。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麼「賊虔婆」、「臭婆娘」
都罵了出來,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霄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
道:「段郎,你從前對我說過什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麼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
郎,我可仍是一片癡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怎麼一句好
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語嫣,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她?」
    段正淳暗暗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點重念舊情的言語,你
還有性命麼?」當即厲聲喝道:「你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幾年前,咱
們早就已一刀兩斷,情斷意絕,現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撲,往身前的劍尖撞了過去。
    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入王夫人胸
膛。慕容復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麼?」
    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阿蘿,
我這般罵你,是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我怎會恨你?我對你的
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遠有我這個
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樣,永遠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
中,我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山洞裡去,你和我從此在洞裡雙宿雙飛,再也不出來。你還
記得嗎?」段正淳道:「阿蘿,我自然記得,咱們明兒就去,去瞧瞧你媽媽的玉像。」王夫
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真好……那塊石壁上,有一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
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都為你而死,難道最後連你的原配
王妃,你也要死麼?」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一個個命喪慕容復劍底,王夫人
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麼的,雖然聽在耳裡,全沒餘暇去細想,只聽段譽又以
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
媽!」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
位置也無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將皇位傳給延慶太
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隱又聽得段延慶道:
「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復道:「義父,此事干係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
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復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
答允,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歎一聲,說道:「我一生作孽多
端,大夥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復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
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一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自己小腹撞
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義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風』之毒,
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聽到慕容復
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
的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
將入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
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
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急躍而起,循聲向段
譽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動。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錚,捆縛在手
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中的「商陽
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說
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
亂揮亂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當即一招
「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撲的一聲,長劍劍尖已刺入
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輕輕一縱,便高達
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他身在半空,尋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
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
腳用力一錚,拍的一聲響,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我用『凌波微
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
的一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譽、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
外平平掠過,凶險無比,盡皆嚇得呆了,又見他這一避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
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
厲毒辣的一劍。
    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段譽台終不
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
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什麼顏面偷生於人世之間?」他雙
眼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
將段譽裹在劍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氣所逼,只覺寒氣襲人,頭
上臉上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卻如庭院閒步一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
沒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譽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見,倘
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眼見百餘劍
刺出,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善於『暗器聽風』之術,聽聲閃避,我改使『柳
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緩刺出。殊
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
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拖緩,隱去
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你快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
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糊塗,這是提醒他麼?」
    果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前一亮,耀
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之能,一驚之下,登時
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段譽忙後躍避開。段譽
腿上雖鮮血泉湧,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六脈神
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
去,插入屋樑。跟著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
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飛奔而逃。
    段譽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
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先給父親與母親聞
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當即替段譽包紮傷
口。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
人四個女子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
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
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
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
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
兒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
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
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略定,突然
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慢慢地縮成一團,一時
間再也站立不起來。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長劍,左手
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
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
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劍刃太長,
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酸又麻,再
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們……」段夫人道:
「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
能死,爹爹叱?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深恐一拔
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都是你
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搶起地下
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間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不可!」
    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段夫人仍是
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我……我不能……
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你
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才是你真正
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便生了你。你爹
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人的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
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這殺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是……
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
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了你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有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只
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的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當下更無餘
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段夫
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我還有話跟你說。」
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我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麼兄弟。你爹爹的那
些女兒,什麼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鐘姑娘哪,你愛哪一個便可娶哪個……他們大宋或許不
行,什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親兄妹就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
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裡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
    段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皇帝的寶座
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劍柄
上一按,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
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
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
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
兒子洩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只要自己的
「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信,我不相
信!」段延慶低聲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
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說的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自己一直慈
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
仇為父,更是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是氣惱,又是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怎如是沒有兒
子。」霎時間凶性大發,提起鋼仗,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仗端剛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
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歎,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
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
「段正淳已死,我也已無法跟段正明再爭了。可是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
中。我雖不做皇帝,卻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不殺我,為什麼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你
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
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
為惡行來加發洩,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巨惡,為父
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森然道:
「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雙杖點地,
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知道確已沒
有回生之望,撲倒在地,痛哭起來。
    哭了良久,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當真是罪
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
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
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了!」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
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還是慢了一步。」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
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都來了!」過不多時,馬
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
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去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當真是萬分
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對公子,只有請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什麼彼此?我爹爹、
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麼閒事?」
    這時范驊、華赫艮、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五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穴道也已解
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凶極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
離。范、華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語嫣、巴天
石、朱丹臣、木婉清、鐘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當下段譽、范驊等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
各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居然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只嚇得目瞪口呆,險
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馬倒也沒如何斥
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
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王語嫣、巴天石等在途中開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筆記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國,甚得
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當即
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遙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飽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見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
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又拜,泣
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親生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歎:「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此中緣由,
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隱,足見坦誠,我與你
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
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
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了頭髮,頂門上燒著十二點香疤。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師父
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我身入佛門,便當
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
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於佻。」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孩兒……
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嗎,你只段牢
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
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更不可對鄰國擅動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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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33:12

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國事不可妄
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
太皇太后高底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
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
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什麼緣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人,用心自
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
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裡,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
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
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
敢向他直言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敗壞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什……什麼良法美意?什……什麼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只恨
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難
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子要緊。」他雖是勸慰,
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
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麼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你……你心中
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聖旨是奶
奶下的,孩兒清閒得緊,那有什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做一番大事
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
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
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
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
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
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親
臨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
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
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已不知說
了金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
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后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
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
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抑外傢俬恩,文恩院奉上之
物,無問鉅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
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吧,終於也是
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
相為什麼提到我?孩兒,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可也沒這
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
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
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要是孩兒有什麼……哼哼,有什麼輕舉妄
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
    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順著斗杓,
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
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麼?什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前,說道:
「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
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
結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什麼事情也不懂的
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
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
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業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
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
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億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
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業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
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
響著:「兵戰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我大權一把抓,沒好好跟你分說
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再來開導你,你更容
易領會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
的,但大文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保況一打上仗,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
燒燬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
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了佔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屬,又似臣
邦,孩兒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嚦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他聲音越
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歷年祖宗
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教。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
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不由得吃
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麼?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這孩
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
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
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卻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統率百萬
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國家大事,都誤在一
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
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
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
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子,佻有這番志氣,奶奶很是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
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
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
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
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
奶,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什麼大事?」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麼說是書生迂腐之見?你是
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
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
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
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傷殘殺,一次又一次地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
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夾攻,遼人
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來,右
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暈倒,手按劍柄,心中突
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瞧她,卻是
怎麼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
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著膽子,
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后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
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每一件事將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
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陇右年間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
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
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
新政,他們便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說道:「先太皇太后
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復事。
乃至遼主亦與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
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理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
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
天陇右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
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凝視范祖禹。
    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
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則逐,陛下與太皇太后
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麼干係?」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眾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赦書,升內侍樂士
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懲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拖病不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鬍子倒寫得一手好字,
卻不知胡說些什麼。」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
臣,欲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鬍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
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
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胡
子挺沒頭,倒會拍馬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
年輕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臥之
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是觀
之,陛下之所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
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他情
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什麼『使既作之後,
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
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悉變祖宗之
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勳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
下愁苦,百姓流徒。」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
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煦河,章惱開五溪,沈起擾交
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
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后起
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群
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麼?」范
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副凶相,大
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駕,騰紹
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舌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懼,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
「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不出象牙。」只聽蘇轍說道:「陛
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
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這於前,子救之
前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什麼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蘇轍道:「比
方說漢武帝吧。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
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
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說不
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民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饑號寒,流離失所,我
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
明帝查察為明,為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
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
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
必定暗自惱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
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上規勸。
    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
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麼?漢武帝窮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
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
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
    一個白髮飄然的大臣越眾而發,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言語或有失
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
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
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麼?」范鈍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
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辨解,怒氣方消,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殿步,不敢
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少年皇帝趙
煦逐持重大臣,顯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說道:「擺駕即赴南京,與蕭大王議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會戒備。咱們輕騎簡
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逕向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
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另有十萬護駕兵馬,隨後分批南來。
    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遼主突然到
來,飛馬向北迎駕,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縱下馬來,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何必行此大
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麼?」蕭峰道:「連日嚴寒,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
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什麼大的。」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
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接壤,臣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
頭微微一皺,問道:「那麼也不打草谷了麼?」蕭峰道:「臣已禁絕了。」耶律洪基道:
「今日咱兄弟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隨後跟來。
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聽得馬嘶犬
吠,響成一團,四下裡慢慢合圍,草叢中趕起一起狐兔之屬。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正自掃興,忽聽
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
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吆喝驅趕,逼到皇帝馬前。
    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連珠箭發,嗤
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其餘的南人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
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來看兄弟神
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嗎!」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
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胎去做南人,便是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
一個,一壺箭射不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倖免,有的立歸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
氣絕,倒在地下呻吟。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
說大逆不道,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疾馳而過。耶律洪基見馬
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搭箭,颼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
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將第二簡明挾
住,胯下坐旗絲毫不停,逕向遼主衝來。耶律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
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七枝箭,一個接了七枝箭。
    遼後親衛大聲吆喝,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大吃一驚,叫道:「阿紫,是你?不得
對皇上無禮。」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跳下馬來,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禮,
說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別見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來,叫道:「姊夫,你是來迎接我麼?」雙足一登,飛身躍到蕭峰馬前。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
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心頭一
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照說她雙目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
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如此淒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
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
    阿紫突然一聲尖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立即轉身,
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順手一擲,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
膛。那人是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時未死,拼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
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下甚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捷,果然了
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點輕傷,不免誤了朕的
大事。好姑娘,該當如此賞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樣大,可也
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大遼國只有女人管事,卻沒女人做官
的。這樣吧,你本來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級,封你做公主,叫做什麼公主呢?是了,叫做
『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幹!」洪基奇道:「為什麼不做?」
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勢,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的常習,這
樣的大官,別說三妻四妾,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頗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
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和我妹子同輩,不是和我女兒同輩。
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願,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
    阿紫俏劍一紅,道:「我有什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卻也這麼信
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律洪基說話,也不拘什麼君臣之禮。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耶律洪基只是嘻嘻
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典。」他待
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她既受遼主恩封,蕭峰自也道謝。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宋,他自是
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什麼用意?他為什麼將阿紫的公主封
號稱為『平南』?平南,平南,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說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兒。」
    二人並騎南馳,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中都長滿了
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谷,以致將數十萬畝良田都拋荒了。」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隨著他目光向南望
去,但見峰巒起儲存,大地無有盡處。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
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
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到『舒適』二字,只要
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
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
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浪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
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感恩德,更有什麼煩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
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日不見,卻如何生分
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
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歎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
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
    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鷲宮的虛竹
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
他自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
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
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
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我富有
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
    蕭峰心下感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
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妻,原來是難忘舊
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
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日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
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
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卻又何難?」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
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
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
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
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火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堪一擊。兄
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
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
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大顯身
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陛
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
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
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日賢弟帶得十萬兵去,將西夏國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
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
    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陞官。賢弟聽封。」
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
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
率三軍,欽此!」
    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
道:「怎麼?你拒不受命麼?」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
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
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汴梁。」
    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道:「兄弟
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
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主政之
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
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
對付我,卻又對付誰?」
    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都很太平。
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
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
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
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起火,烈炎
沖天,無數男女無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吟,宋兵遼兵互相斫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
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今日
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一驚,道:
「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
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凶戰
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一
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只見他雙眉緊蹙,若
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
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
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
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
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念結義兄弟
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
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
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
    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
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
    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
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
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
    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
斫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勢必為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
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
歎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
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
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越僵,難免翻臉,當即
說道:「尊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
相距里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
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你啦,你
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
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
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色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虎皮下伏著
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我來了,
你不高興麼?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
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
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麼?」蕭峰道:
「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說著一聲長歎,提過一隻
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
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你想,
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
不上一個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你
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你幾時又把人
家放在心上了?」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便是為
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
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
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
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你親
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麼?人沒
她聰明麼?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
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
    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
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你打死我
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
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
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
布,叫你一輩子跟著我。』」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你說
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像叔叔、哥
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
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
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
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
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
    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麼?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心!你的眼
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粗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
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
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
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就是
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
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
靠,只好莊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
    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纍纍,想是
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
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
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搖頭
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
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
    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請他
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
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
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
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
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
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中的可畏可
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
酒袋,說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阿紫道:「是啊。」蕭峰
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你,你便受了?」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你的眼睛倘
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
    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紫,這位游
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
現下是在何處?」
    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
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毒壞了眼膜,筋脈未
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了。」蕭峰道:「你快去陪他,
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
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醜雖,心地可比你美上百
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蕭峰和阿紫一
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什
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
    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竇
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
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
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
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
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克制。我如
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
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
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
罷,罷,罷!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
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去,一來送
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你,我不
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便這麼說,
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
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卻說得
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
不成話!」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
了?」說著環珮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流,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抽抽噎噎的說道:
「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見秀麗,向耶律洪
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個平南大元
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
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
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
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我,逼我去嫁給旁人。」
    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
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樑上,
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
    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麼?」略一思
索,道:「喚御營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領兵馬,將
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
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事
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麼事?幹麼這等怒氣
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
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
「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
律洪基道:「是啊!」吩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
援。」御營衛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
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
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
    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她昔日見
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
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
他……他竟間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
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
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聽她說到自
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
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
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
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
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
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時,你同
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
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決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
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
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
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裡,心中有些淒苦,也有些甜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這我
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兩小瓶聖
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
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
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這類蠱惑人
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雙手捧了瓷瓶,鄭而
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
將瓷瓶取過,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幾下,只怕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
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麼
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麼要給我兩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
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穆貴妃
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道:「我快
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
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背負雙手,
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佻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
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
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
    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鐵甲鏘鏘,
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麼?」
    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
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
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
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
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宮。」阿紫
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好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縹緲峰,
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
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遷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當下說道:「也好!
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
    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
「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
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興奮,又是
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唉,看來阿
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你取了衣服沒有?」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
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
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
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
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
住了眉毛,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
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稱
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揮拳便向她肩頭打
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裡
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有奸細!有
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迎面十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
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
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然不
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
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
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挺長矛,擋
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
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
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
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一借力間,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一卒把守。
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辭。皇
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
    他攬住阿紫的腰,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
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酸麻,攬在
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
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
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
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
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
自南向北馳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
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
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
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
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
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
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同時劇痛,
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你不用尋死。」
    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隊兵馬自南
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
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
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速投降。」
    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親手
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
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
    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是特別
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
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根汗毛,我
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
這個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尚請大王
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日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
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
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嚙一般,眾
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
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裡
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
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裡,胸口又是
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一行人前呼後
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歡忭之意。但聽得鐵甲鏘鏘,
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此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
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
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
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間卻又悵悵,大
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
    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短見。皇帝
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橋頭稍立片刻,見
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2:35:40

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蕭大王天
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鏈鐵銬,鎖了他手
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
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如有異
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力氣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
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陣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京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
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明辰,到第
二日晚間,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劇痛才減。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卻又如何能夠脫
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凶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
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絕不鬆懈,但好酒好飯管待,禮數不
缺。蕭峰放杯痛飲,數日後鐵籠旁酒罈堆積。
    耶律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來好言相勸,說道皇上寬洪大度,顧
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對這些說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
斟酒而飲。
    如此過了月餘,那四名說客竟毫不厭煩,每日裡只是搬弄陳腔濫調,翻來覆去的說個不
停,說什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什麼「皇上神武,
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聖天子宸斷是萬萬不會錯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
等等,等等。這些說客顯然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
    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
中蹊蹺!」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南征,卻派了些不相干
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裡。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殺我,又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
大宋的江山,然後到我面前來誇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
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對我胡說八道。」
    他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他雖
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而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
回,除了長歎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聽那四名說客兀自絮絮不已,蕭峰突然問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吧?」
四名說客愕然相顧,默然半晌。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日便發,黃河
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哪一天是黃道吉
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一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得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
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便會親自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
    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倘若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
見。但如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要殺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
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聽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著他們的陳腔濫
調,早就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一個多月來蕭峰全無掙扎脫逃之
意,監視他的官兵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說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
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
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晴一看,見睇人此貌與先前不同,再
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一片淡墨,
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焦黃鬍子下透出來的,卻是櫻口端鼻的俏麗之態,正是阿紫。只聽他
壓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話,那是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
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吧。」說著從大袖中取出
一張紙來,對著蕭峰。
    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光。蕭峰藉著燭光,向那紙上
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一聲,搖了搖頭。阿紫
說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士強馬壯,自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
憂。」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
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
    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見那三人或搖摺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
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歎了口氣,道:「你們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過
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裡來的這許多蛇!」只見廳
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一動:
「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一般!」
    眾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
一步,違令者斬!」這管帶極是機警,見群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下,蕭峰乘機脫逃。圍
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
去瞧那些毒蛇,蛇兒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長矛拍打。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
「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使大人,是否將蕭大王移走!」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
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
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飛凜凜的站在廳口。
    突然間青影一閃,有人將一條青色小龍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卻聽得嗤嗤
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指「啊」的一聲大叫,
身中暗器,向後便倒。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伸進鐵籠,喀喀喀幾聲,確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蕭峰心想:
「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斬。」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
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底下伸上來
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
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
    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爬將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刻間爬出百
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口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
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
    蕭峰哈哈一笑,道:「久聞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
    華赫艮喜道:「得蒙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華!」
    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四下裡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但聽得有人吹著號角,騎馬從
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范驊道:「蕭大
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
    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讓著我。」聲音中
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喇刺一響,便從地洞口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
土灰塵,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裡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
替蕭峰削去銬鐐。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
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切鐵銬如切敗木。
    這時地洞口又鑽上來三人,一是鐘靈,一是木婉清,第三個是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乃
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好無恙,喜極流涕,
道:「幫主,你老人家……」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
「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覺榮耀,淚水直落下來。
    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吧!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被人認
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人從大門口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
瓦屋,外觀半點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
她的聲音,跟著大叫。范驊、巴天石等眼見街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
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無人加以注
目,有時聽到大隊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餘條街,只聽得北方號
角響起,人聲喧嘩,大叫:「不好了,敵兵攻破北門,皇上給敵人擄了去啦!」
    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遼帝被擒麼?三弟,遼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
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島島主,我教了他們這幾句契丹話,叫他們背得熟了,這時候來大叫大嚷,大放謠
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
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麼?」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
問道:「什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公
主,只不過她的臉始終用面幕遮著,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
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
    蕭峰在外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為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段譽笑道:
「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談。」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台大火燒得甚旺,台前旗桿上兩
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
了這座高台,自己卻是不知。
    巴天石對段譽道:「陛下,燒了遼帝的點將台、帥字旗,於遼軍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
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譽點頭道:「正是。」
    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
嗎?」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
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蕭峰驚道:「啊喲,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險境,為
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軍民?」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是僭號。小
弟糊里糊塗,望之不似人君,哪裡有半點皇帝的味道?給人叫一聲『陛下』,實在是慚愧得
緊。咱倆情逾骨肉,豈有大事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處患難之理?」
    范驊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遼帝倘若取得
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
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什麼功勞?」
    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沖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帶女,挾在兵馬間湧了過來,都
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南門。」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蕭峰作亂,降
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
恨膛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裡。」一人慌慌張張的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
麼?」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
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
人,還是漢人?」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
禽獸也不如!」
    阿紫聽得這些人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蕭峰舉手一
格,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
來麼?」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吳長老,說起幫主為
了大宋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信,說幫主既是遼人,
豈有心向大宋之?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
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
林寺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雄卻來相救
自己,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幫眾花子四下送信,消息傳得還不快嗎?啊喲,不好,可惜,可惜!」段
譽問道:「可惜什麼?」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廳中點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
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了,帶在身邊幹麼?」阿紫道:
「哼,什麼旁門左道?沒有條件寶貝,那許多毒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
易脫身啦。」
    說話間,正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格鬥。蕭峰
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的是咱們人。」阿紫取
過一塊白巾,遞給蕭峰,道:「你繫上吧!」
    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條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真遼兵自相
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人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兵將身上。蕭峰眼見
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拿著白布,不禁雙手發顫,心中有個聲音在大嚷:「我是
契丹人,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漢是!」這塊白巾說什麼也系不到自己頸中。
    便在此時,軋軋聲響,兩扇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段譽和范驊擁著蕭峰,一衝而出。
    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牽了馬匹等候,眼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雷:「喬幫
主!喬幫主!」火光燭天,呼聲動地。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其間直馳而前。馬上一個老丐雙手高舉頭頂,端
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滾鞍下馬,跪在地下,說
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實在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
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不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著我們一
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大夥兒受了奸人扇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
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說著將打狗棒遞向蕭峰。
    蕭峰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
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
    吳長風臉色迷惘,抓頭搔耳,說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幫
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但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叫道:「吳長老,咱們快走!遼兵勢
大,一結成了陣勢,那可抵擋不住。」
    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個對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遼
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能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手死
傷均重,大違自己本願,便道:「吳長老,幫主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
向西退走。」
    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子率領著靈
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合。奔出數里後,大理
國的眾武士在傅思歸、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
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
    蕭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城中喊殺
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
城去。
    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大理國眾武
士回衝,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群豪脫險來聚。
    丐幫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遼兵堵住了西門,大理國武士衝不進去,中原群
豪也衝不出來。」虛竹右手一招,說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
□的好漢、靈鷲九部諸女,衝回來路。
    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間,西一個火頭,不知已
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
殺開一條血路,已衝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次他卻遠離戰陣,空自焦急關心,甚為不耐,
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鐘靈三女齊勸:「遼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
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隨後跟來。
    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外、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些是遼國兵
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揮大刀,守在城門邊,
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關閉城門。
    忽聽得南首、北首蹄聲大作,蕭峰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咱們可別困
在這裡。」搶過一柄鐵槍折斷了,飛身躍起,槍頭在城牆上一戳,借力反躍,槍頭又在城牆
上一戳,幾下縱躍,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方圓數里之間,東一堆、西一堆,
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自為戰之局。群豪武功雖強,但每一人要抵敵
七八人至十人,鬥得久了,總不免寡不敵眾。
    蕭峰站在城頭,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擇,實是為難萬分:群豪為搭救自己而
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遼國為敵,
成為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
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這時卻當真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城牆邊七八
名契丹武士圍住了兩名少林老僧狠鬥。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
峰凝神看去,認得他是玄鳴;另一名少林僧揮動禪仗拚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遼兵揮動長
刀,砍向玄嗚。玄鳴重傷之下,無力擋架。玄石倒持禪仗,仗尾反彈上來,將兩柄長刀彈了
回去。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橫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
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禪仗壓將下來,那契
丹武士登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片刻。玄鳴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眼淚直流,大
叫:「師弟,師弟!」
    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要殺我,休得濫
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兩名契丹武士踢飛,左足一著地,
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仗,叫道:「在下援救來遲,實是罪孽深重。」揮禪仗將
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
    玄石苦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
面這「出」字沒吐出來,頭一側,氣絕而死。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凜
凜的現身,都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仗,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但遇上者無不受傷。
眾遼兵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在一起。他朗聲叫道:「眾位千萬
不可分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遊走,一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上,將被圍者接出,猶似
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
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衝向城門。
    蕭峰手持禪仗,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出城。遼國
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人膽敢上前衝殺。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一戰不知已
殺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蕭峰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
背心,提將出來。
    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兩隊騎兵每
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已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叫道:「丐幫眾兄弟
斷後!將坐騎讓給受了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
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陣」,排成一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
弟,快率領大部朋友向西退卻,讓丐幫斷後!」
    日光初升,只照得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隻鐵蹄踐在地上,直是地搖山動。
    虛竹和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二人分站蕭
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峰道:「那你快叫本部
人馬退後!」
    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不肯捨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也決不肯讓
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
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凶險,竟有數十人奔了回來助戰。
    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諳
兵法部屬,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被遼兵聚殲於南京城外,那可……那
可……」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鳴金退兵,正自疾衝而來的遼兵一聽到
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不明所以,卻聽得遼軍
陣後喊聲大振,又見塵沙飛揚,竟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北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
又有軍馬,難道有什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
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
    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瞧揚,箭如驟雨,遼兵紛紛落馬。段
譽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知訊息?」
    女真獵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狂奔急衝,
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女真部族人數不多,但驍勇善戰,更攻了個遼兵出其不意。遼軍
統帥眼見情勢不利,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們快衝殺過
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
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峰又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
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殺絕,莫非還想留下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
    煙塵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乘馬衝殺而來,弩箭嗤嗤射出,當
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女真蠻人剃光了前邊
頭皮,腦後拖著一條辮子,個個面目猙獰,滿向濺滿鮮血,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
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纍纍的竟掛了十餘個首級。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
但如此凶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無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獵人站在馬背之上,大聲呼叫:「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幫你打架來
了!」
    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兄弟每日記
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大宮,倒也罷了,但想遼人奸猾,你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
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裡,兄弟急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
兄弟甚是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一言未畢,城間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兩人
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嗤三箭,自
城下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
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間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紛收弦,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
聲鼕鼕,遼軍又在聚兵點將。
    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者,契丹狗子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個痛快。」
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此刻我已脫
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大醉。」完顏阿骨打
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
    卻見城門大開,一陣鐵甲遼兵騎馬急衝出來。阿骨打罵道:「殺不完的契丹狗子!」彎
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女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
射向遼兵臉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
片刻間城門中倒斃了數百人。人馬甲冑,堆成個小丘,將城門堵塞住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
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完顏打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去吧!」阿
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契丹狗子聽了,幸好你們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
寒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你們契丹狗子一個個都射死了。」
    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從馬旁取下
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了半袋,還給阿骨打。
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
快活。」
    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打敗,又給他狠狠的辱罵了
一番,大失顏面,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雖然勇悍,究竟人少,
勝敗實未可料,終究以避戰為上,須得幫他們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
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爭利之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卻了無數
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
來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說道:「中原蠻子囉哩囉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相見。」說
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見這群番人來去如風,剽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害。幸虧他
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
    蕭峰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趕來相救,
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
    玄渡道:「喬幫主說哪裡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
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不顧生死安危,捨卻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
家都要感激喬幫主才是。」
    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
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這便跟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范驊
道:「敵眾我寡,平陽交鋒,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
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群豪齊聲稱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
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
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可互相應援。迤邐行了一日。當晚在山間野宿,
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麼?」阿紫小嘴一撇,說道:
「誰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雙眼,又怎能下山?」語意中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
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
    到第三日上,忽見東邊狼煙沖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都是心頭一凜,有
些少年豪傑便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
    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驚而醒,只
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蕭峰和范驊對瞧一眼,心下均隱隱感到不吉。范驊低聲道:「蕭大
王,你瞧是不是遼軍繞道前來夾攻?」蕭峰點了點間。范驊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
少民居,唉!」蕭峰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
忿,一口怒氣,全發洩在無辜百姓身上,這一路領軍西為,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火焰,濃
煙卻直衝霄漢。
    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燒起了大火,靶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
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斷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
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以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對
付得了遼兵,將來大宋如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令契丹鐵騎不敢南下。」
    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與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
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本國,突然問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一怔,
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動他的
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玄渡嗯了一聲。
    蕭峰道:「我想請問他老人家:倘若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
「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為
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來幫主果然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
想我契丹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
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今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
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
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
兵器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讚道:「『乃知兵器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
之。』賢弟,你作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
    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一首歌。」當即高聲而唱:「亡我祁連山,使我
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遠遠傳了出去,但歌中充
滿了哀傷淒涼之意。
    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搶奪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慘傷困
苦,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蕭峰道:「我契丹祖先,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歎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那時才不
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續向西行,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晝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群雄心下
均感憤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
    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下分散,教
遼軍不知向哪裡去追才是。」
    吳長風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范司馬,你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勝也好,敗
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
    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跟
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山道來攻,越過了斷後的
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殺啊!」當先衝了過去。群雄蓄憤
已久,無不奮勇爭先。群雄人數既較之小隊遼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大呼酣戰聲中,砍
瓜切菜般圍殺遼兵,只半個小時辰,將五百餘名遼軍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
越嶺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生、段譽等人說道:
「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咱們快向西退!」
    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但見塵土飛
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默不作聲,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
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著大隊遼軍奔馳而來,從這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
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
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強大了多少倍。各人雖然都是膽氣豪壯之輩,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
為之變色的軍威,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
    范驊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今日暫
且避讓,乘機再行反擊。」當下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
老是響個不停。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見離雁門關漸漸遠了。群豪催騎而行,知道只要一進雁門關,
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便極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
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放下了心,下馬牽韁,緩緩而行,
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
    蕭峰走下嶺來,來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巖,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丈、汪幫主
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一側頭,只見
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泊當年躲在身後的聲音:「喬
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呼響起:「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
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祜,你終於安好無恙。」
    蕭峰熱淚盈眶,走到樹旁,伸手摩挲樹幹,見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
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來,拉住蕭峰衣袖。
    蕭峰一抬頭,遠遠望出去,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
向天空,竟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關門卻兀自緊閉。關門上一名
宋軍軍官站在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
可入關,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如不藏軍
器者,張將軍開恩,放爾等進關。」
    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遼兵,怎可懷疑我等是
奸細?」有的道:「我們攜帶軍器,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遼
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起來:「他媽的,不放我們進關麼?大夥兒攻進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軍官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
敵軍轉眼即至,再要搜檢什麼,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
    那軍官已聽到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土人士,說
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吧?好!我就網開一面,大
宋良民可以進關,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進關。」
    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
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
人馬,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我們這裡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
們聯手,和遼兵為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這次段譽率部北上,更守秘密,決
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擄之作為人質,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
雖遠,卻也不願公然與之對敵,是以玄渡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
    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的所在?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就即
攻到,我若隨便開關,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這天大的禍事,有誰能夠擔當?」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什麼事也沒有
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他右手一場,城垛上
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那軍官喝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裡妖言惑
眾,擾亂軍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長歎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也須
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翻山越嶺逃走,但其餘
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
    只見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但除了馬蹄聲、鐵甲聲、
大風吹旗聲外,卻無半點人聲喧嘩,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
弩箭將及之處,便即退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實不知有多少人馬。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不等段譽、阿
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叫道:「大遼
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
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變色。
    過得半晌,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八面金黃色大
旗迎風招展,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八面黃旗之後,一隊隊長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
牌手疾奔而前,分列兩旁,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
    遼軍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山谷鳴響。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無不凜然。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遼軍立時肅靜,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更無半點聲息。
耶律洪基放下寶刀,大聲笑道:「蕭大王,你說要引遼軍入關,怎麼開門還不大開?」
    此言一出,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關上宋軍立時大噪,指著蕭
峰指手劃腳的大罵。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心中微微一酸,
當即跳下馬來,走上幾步,說道:「陛下,蕭峰有負厚恩,重勞御駕親臨,死罪,死罪。」
    剛說了這幾句話,突然兩個人影從旁掠過,當真如閃電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過去,
正是虛竹和段譽。他二人眼見情勢不對,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遼帝作為要脅,才能保持
大伙周全,一打手勢,便分從左右搶去。
    耶律洪基出陣之時,原已防到蕭峰重施當年在陣上擒殺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備。親
軍指揮使一聲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時聚攏,三百面盾牌猶如一堵城牆,擋在遼帝面前。長
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層層的排在盾牌之前。
    這時虛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傳,又盡窺靈鷲宮石壁上武學的秘奧,武功之高,實已到了
隨心所欲、無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譽在得到鳩摩智的畢生修為後,內力之強,亦是震古鑠
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開來,遼軍將士如何阻攔得住?
    段譽東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魚一般,從長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縫隙之中硬生
生的擠將過去。眾遼兵挺長矛攢刺,非但傷不到段譽,反因相互擠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
自己人身上。
    虛竹雙手連伸,抓住遼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擲出陣來,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兩員大將
縱馬衝上,雙槍齊至,向虛竹胸腹刺來。虛竹忽然躍起,雙足分落二交槍頭。兩員遼將齊聲
大喝,拌動槍桿,要將虛竹身子身子震落。虛竹乘著雙槍抖動之勢,飛身躍起,半空中便向
洪基頭頂撲落。
    一如游魚之滑,一如飛鳥之捷,兩人雙雙攻到,耶律洪基大驚,提起寶刀,疾向身在半
空的虛竹砍去。
    虛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
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罷!」將耶律洪
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裡遼將遼兵眼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一時都沒了主意。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
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被虛竹、段譽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趕來,齊聲叫道:「大哥!」哪知蕭峰雙掌驟
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驚,眼見掌力襲來,猶如排山倒海般,只得舉掌
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盪,蕭峰向前一衝,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土群豪分從南北湧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虛竹、段譽三人
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向大遼皇帝說。」遼軍和群豪登時停了腳步,雙
手都怕傷到自己人,只遠遠吶喊,不敢衝殺上前,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前來相救。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囚於獅籠之
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復,再也涉及饒了性命了。」卻
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於,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
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
    段譽道:「K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向陛下說
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放陛下回陣,只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了,蕭峰已
然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面笑容,說道:「你們有何求懇,我自是無有不
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彩物自贖才
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麼?」蕭峰道:「微臣斗膽代兩個兄弟開口,只是
要陛下金口一諾。」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
儘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遼疆界。」
    段譽一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了。」忙
道:「正是,你答應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到遼帝,二哥出力比
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麼東西贖身?」虛竹搖了
搖頭,道:「我也只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麼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咱二人當年結義,也曾有過但願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一是一,二
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當
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
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三十車、白銀三百車、駿
馬三千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己脫險,權
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雙手一彎,拍
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頭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並無讓路之意,
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當即拔出寶刀,
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一頓,又道:「於我一生之中,
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又擂起鼓來。
    蕭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站,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羞慚,雖急欲身離險地,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示弱,當下
強自鎮靜,緩步走回陣去。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越走越快,
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
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發軟,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
扶住他後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這才上馬。
    眾遼兵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
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然凶殘好殺,但向來極是守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
往,極少背約食言,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倘若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
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脫身以歸,
實是丟盡了顏面,大損大遼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之聲中聽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
似乎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只見一個個容光煥發,欣悅之情見於顏色。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
險,自是大喜過望。契丹人雖然驍勇善戰,但兵凶戰危,誰都難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
這場戰禍,除了少數在征戰中陞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皆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也卻未必便
能一戰而克。」轉念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實是心腹大患。我派
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當即舉起寶刀,高聲說道:「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
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只見蕭峰仍是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朗聲道:
「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此後有何面
目立於天地之間?」拾起地下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雙臂一回,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
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叫,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虛竹和段譽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斷箭插正了
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肌膚上刺著
一個青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極是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倒在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來,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
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什麼反而
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
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
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
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
    蹄聲響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雁門關飛了過去。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一干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我姊夫,在
這裡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又有什麼用?」她一面說,一面伸手猛力推開眾人,正是阿紫。
虛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見識,被她一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著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人,你別理
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著俯身下去,將蕭峰的屍休抱了過來。蕭峰身子
長大,上半身被她抱著,兩腳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現下才真的乖了,我抱
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一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淚道:「小
妹,蕭大哥慷慨就義,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走上幾步,想去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你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
    段譽回過頭來,向木婉清使了個眼色。木婉清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輕說道:「小妹
子,蕭大哥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木婉清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你再走近
一步,我一劍先殺了你。」
    木婉清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你聲音了,你在哪裡?
你在哪裡?」叫聲甚是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聚賢的游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只見游坦之雙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仗搭在一個
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裡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的烏老大。但見他臉容
憔悴,衣衫襤褸,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游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
一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你來幹什麼?我不要見你,我不要見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這裡,我聽見你聲音了,終於找到你了!」右杖上運勁一
推,烏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見游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阿紫,和她
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當下又退開了幾步,不欲打擾他二人說話。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嗎?沒有欺侮姑娘吧?」一張醜臉之上,現出了又是喜
悅、又是關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麼辦?」游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
說,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個個都欺侮了我,你一
古腦兒將他們殺了吧!」
    游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麼人得罪了姑娘?」烏老大道:「人
多得很,你殺不了的。」游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教他們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
不要見你。」
    游坦之傷心欲絕,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
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裡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將兩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
力向游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免得我姊夫老是
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生了慘禍奇
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叫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麼了。以前我用毒針射
你,便是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的心願。」說著抱著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幾怖,見她走來,便都讓開了
驚步。只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的深谷。眾人都叫了起來:「停步,停步!前面
是深谷!」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一聲,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搶過,段譽
向左一讓,只見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譽叫聲:「啊喲!」向谷中望去,但見雲封霧鎖,
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邊上,盡皆唏噓歎息。武功較差者見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銳刀利劍,
無不心驚,玄渡等年長之人,知道當年玄慈、汪幫主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的故事,知
道蕭峰之母的屍身便葬在這深谷之中。
    忽聽關上鼓聲響起,那傳令的軍官大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都指揮張將軍將令:爾等
既非遼國奸細,特准爾等入關,唯須安份守已,毋得喧嘩,是為切切。」
    關下群豪破口大罵:「咱們寧死也不進你這狗官把守的關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蕭
大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進關去,殺了狗官!」眾人戟指關頭,拍手頓足的叫罵。
    虛竹、段譽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幾拜,翻山越嶺而去。
    那鎮守雁門關指揮使見群豪聲勢洶洶,急忙改傳號令,又不許眾人進關,待見群豪罵了
一陣,漸漸散去,上山繞道南歸,這才寬心。即當修下捷表,快馬送到汴梁,說道親率部下
將士,血戰數日,力敵遼軍十餘萬,幸陛下洪福齊天,朝中大臣指示機宜,眾將士用命,格
斃遼國大將南院大王蕭峰,殺傷遼軍數千,遼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趙煦得表大喜,傳旨關邊,犒賞三軍,指揮使以下,各各加官進爵。趙煦自覺英明
武勇,遠邁太祖太宗,連日賜宴朝臣,宮中與后妃歡慶。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慶祝大
捷之表,源源而來。
    段譽與虛竹、玄渡、吳長老等群豪分手,自與木婉清、鐘來、華赫艮、范驊、巴天石、
朱丹臣等人回歸大理。
    進入大理國境,王語嫣已和大理國的侍衛武士,在邊界迎接。段譽說起蕭峰和阿紫的情
事,眾人無不黯然神傷。一行人逕向南行,段譽不欲驚動百姓。命眾人不換百官服色,仍作
原來的行商打扮。
    這一日將到京城,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見天色漸黑,離開
龍寺尚有六十餘里,要找個地方歇腳。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叫道:「陛下,陛下,
我已拜了你,怎麼還不給我吃糖?」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認得陛下?」走向樹林去看時,只聽得林中有人說
道:「你們要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才有糖吃。」
    這語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復。
    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兩人手挽著手,隱身樹後,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慕容復坐在
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面亂
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慕容復道:「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艷的臉上頗有淒楚憔悴之
色,只見她從一隻藍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明天再來玩,又有
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
    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都道:「明天又來!」
    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淒然。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回去大理,妥為安頓,卻見
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心中登時一凜:「各有
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
何必多事?」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做個手勢。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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