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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43:05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一章 滅門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板路筆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
的旗桿,桿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
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著
「福威鏢局」四個黑字,銀鉤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
發光,門頂匾額寫著「福威鏢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
排長凳,分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板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衝出五騎
馬來,沿著馬道衝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鐙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
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
疾馳。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鏢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
聲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
,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板大路上衝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
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別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鏢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
,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他取
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
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
」只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裡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
,只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
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
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鏢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鏢頭的興,總是將
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
兩隻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裡再找
找去。」
    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
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裡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
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甚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
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
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
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別摔破了陳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
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
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
,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
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
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
酒店中卻靜悄悄地,只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著兩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
,臉兒向裡,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
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
席。內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北方
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裡去啦?怎麼?
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位客官說,小
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
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
說這家鄉話,心裡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那青衣少女
低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
,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薩
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
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
,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
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
自去。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
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
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酒店,喝兩碗去!」
史鏢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只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將坐騎繫在店前的大
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那
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頦,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
,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余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
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
,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余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
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個男人向
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
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
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
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衝。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鏢頭的後
頸。喀喇喇一聲,鄭鏢頭撞垮了板桌,連人帶桌的摔倒。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
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
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裡麼?」那姓余漢子
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裡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還有
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沈,左手揮拳擊出。那姓余的
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裡看花」,拍
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衝向右側,還腳踢出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
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
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桿獵叉,指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
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林平之將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將出來。他平時
常和鏢局裡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不凡,二來眾鏢師對這位少主人誰
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
斗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裡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
這次只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
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鄭鏢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余的一個
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
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
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沈,將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
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鏢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
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
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將獵叉踢得震出數丈
,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
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
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到,只覺
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漢子
的小腹。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鬆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只見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
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林平之也嚇得一顆心
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著那
姓余漢子。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
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
…」右手向後一揮,將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搶將過去。
那姓余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史鏢頭低聲道:「抄傢夥!」奔到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
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
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余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只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
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
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麼辦?
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史鏢頭心下尋思:「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鬥毆殺人,
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
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
然不是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少鏢頭,就算總督、
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裡,這裡鄰
近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並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身抬入店中
。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
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
:「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
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干係。這些銀子你
先使著,大夥兒先將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
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鬆平常。這兩隻川耗子,鬼
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採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鏢頭招
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
,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
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為甚麼這
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只道:「
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
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我們要是沒聽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薩老頭
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廳,
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沈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
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
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
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桿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
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中雖含責
怪之意,臉上卻仍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沈,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
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幾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
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
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
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
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鏢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已收了咱
們送去的禮物。」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們的禮物?」
    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
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裡的事才是。孩子,
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
,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鏢局』四字,
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占
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
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
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著「川西」和「余觀主」那幾個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
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
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
創的。那有甚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
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說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
,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
了回來。松風觀的余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
道余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
,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
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
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說到這裡,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這麼說話。普天下哪裡沒粗人?這些人嘴裡自然就不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裡趟子手
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裡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
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
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
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裡,忽聽得廳外
人聲喧嘩,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規矩!」只
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林震南喝道:
「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
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著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
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裡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裡,身上沒一點傷痕
,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
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
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
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血跡,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沒傷痕?」祝鏢頭道:「我仔
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
,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
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裡,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雖然
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並駕齊
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
但傳到你祖父手裡,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
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林平之道:「咱們十省
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麼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了
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鏢局,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
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
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鏢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
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
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
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沈,喝道
:「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
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
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這時又有
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裡,便跟白二一模一樣
,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
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衝撞了甚麼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
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
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
仔細察看,連他週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
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
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
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
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
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
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
兒不可洩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
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沈吟半晌,問道:「這
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
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
…」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搖
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
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
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
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
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係。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夥,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
觔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
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
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
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
?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林震南
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沈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
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係。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
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
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林震
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
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
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
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
著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裡裡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
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著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
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
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
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
,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
頭晃火折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
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地下掘出來
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
古怪。」搶著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竈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
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軟滑,沈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
一角上繡著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
」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
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沈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
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汙
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
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
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將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
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
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
:「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
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
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沈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
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
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頭大聲道:「
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林震南
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
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
倒在地。旗桿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
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
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等下三濫勾當。」林震南向
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父子
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
,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裡,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
兒說給你母親知道。」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
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
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兩根
旗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
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
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桿鏢
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裡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裡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
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
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
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
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
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
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
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
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
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那人道:
「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伕一見馬死,
慌不疊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裡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伕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
的掉下淚來。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
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
」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
搖晃了幾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
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有的
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裡,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師
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
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
:「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
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
,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
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只聽得廳
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
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
「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
」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
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
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
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
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份。他回過頭來
,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
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裡。」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
馬背上橫臥著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著一具死屍,正
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歎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
:「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
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
,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
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
」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
,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
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
,哪裡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
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
?是怎麼樣的傢夥?」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
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
:「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
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
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
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
夫和兒子跟著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比咱倆
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
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
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
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
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
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
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甚麼禮物給我?」
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王夫人呸的一聲,
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
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
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
…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
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
?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
…」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
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裡,只見大門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著一條
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
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門去。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
血字血線,兀自未干,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
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
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
,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
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
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
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
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
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
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
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
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
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
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
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
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
,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
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
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
,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
:「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
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
,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
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
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伕、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
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
,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
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
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
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
,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
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
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歎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
作聲,只是歎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盡
管衝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
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
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林震南夫婦聽
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
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
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
下裡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
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
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
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
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
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
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沈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
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
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
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
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
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
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
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
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裡壁,聞聲
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
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
,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
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
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林平之這才明
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
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
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
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
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
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
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王夫人道:
「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
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
」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
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
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
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捲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
林震南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
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
,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
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
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
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
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
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
?」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
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裡都亂了起來。林震南待兒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讚道:「此計極高。」
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汙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
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
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幹保
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
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林震南將
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
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
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
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
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嚥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
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
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
閩江後,到了南嶼。這大半日奔馳,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
。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餚,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去了。
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
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開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
,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
,附近是一片松林,並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
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三人明
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
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裡,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
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
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
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
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著雙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
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人飛起一腿,
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觔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
。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餘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卻不
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于,叫於人豪。」林震南
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
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禮。」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
,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
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
,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
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
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麼?」於人豪臉
一沈,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
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折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
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
,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面話,
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
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甚麼?」
    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
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
,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而命那些狗鏢
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
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
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
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
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
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林震南長劍一
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
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林震南心想:「
久聞他青城派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
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凶,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
舉劍擋格,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
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
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那
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林平之見母親
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
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
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
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
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
刷刷刷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麼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
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
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志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
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
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長歎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
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
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
父罷。」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
,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
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
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
吐涎,以洩怒火。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
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
得防這三個傢夥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裡,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
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
,塞在你嘴裡。」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
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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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2:46:03

第二章        聆秘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撲上去和方人智、於人豪一拚,但後心被點了幾處穴道,下半
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被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干
淨。突然之間,後面灶間裡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呼,卻是賈人達的聲音。方人智和於
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衝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來,一把抓
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呼,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儘是痘瘢
,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醜女。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繫馬之處,左手
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只見那醜女手中已多了
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醜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
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掛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
一撐,滾下馬來,幾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
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只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
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只聽得幾聲呼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
加聲大作,有幾人激烈相鬥,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見相鬥雙方一
邊是青城派的於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醜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
頭髮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醜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
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
強自出頭,去打甚麼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鬥得正緊,我這就
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甚麼也動彈不得。方人智連聲喝問:「你
……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裡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
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於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數招。於人豪叫道:
「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被絞得脫手。那醜女搶上一
步,挺劍疾刺。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醜女道:「他們好不狠
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醜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
師父的吩咐。」那醜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
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於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的長劍。於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傢伙會使
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只會幾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
……使得……唉!」於人豪道:「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
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於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回。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於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
上縛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
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離開兩匹馬數
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
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隻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
天在兩隻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
    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
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林
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
,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里迢迢,我說甚麼也要想法子
救爹爹媽媽出來。」又想:「到了鏢局的分局子裡,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他在草
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無法理會,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
道終於解開,這才掙扎著爬起,慢慢回到飯鋪之前。
    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他們
殺了,哪裡還救得到爹媽?」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
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走到飯鋪之外,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
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
,但覺穢臭衝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
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一咬牙齒,將
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點了一根火把,四下裡一照,只見父親和自己的
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將父親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背後
衣內,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
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
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的手中,便
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衝,幾欲嘔吐
,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走不了
幾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
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
:「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急忙轉身
,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
,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苦,此番出
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
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
「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
,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飢。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
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
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麼能作盜賊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
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
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
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
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
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小村
,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裡曾向旁人乞
求過甚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慪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
開口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
見了一隻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
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週身都是烏青……」那農
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
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
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
,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
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扎著
爬起,臉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
在他手裡,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
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
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
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
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麼?」便道:「多
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
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
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採摘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穀
豐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哪裡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
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
馬。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麼?鏢局子早燒
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
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
賊們幹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
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甚麼事,幾個行人都
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
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
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
了?」
    抬起頭來,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他好生奇怪
:「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
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
,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正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裡走出一個人來
,喝道:「龜兒子在這裡探頭探腦的,想偷甚麼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
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
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裡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我正可
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撲身摔倒,半天爬不起
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
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塗得漆黑,在牆角落裡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
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裡黑沉沉地,
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
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
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剛坐到地下,便聽得
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
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聽說連得鄰居的房子也燒
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
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
「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麼?」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
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
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
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兩人笑了一陣,
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甚麼禮物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
突兀,這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
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麼禮物?我
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
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彩。」只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甚麼包裹。
那姓吉的一聲驚呼,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哪裡去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甚麼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
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佔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
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
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徑
麼?長沙分局自己哪有甚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倘若
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那姓申的又笑道:「這裡四包東西,
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
吉的道:「那是甚麼?」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
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
哪裡找出來的?我裡裡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只找到一百多
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
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
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那姓吉
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哪裡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
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麼?」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
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一隻威風凜凜
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
鏢局子裡還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干的邪
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裡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裡,卻去放上一口
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甚麼在隔壁房
裡放口棺材?難道棺材裡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捨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
裡收藏了甚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
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
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只聽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
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只笑了幾聲。那姓吉的道:「
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林平之縮
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
踢了一腳的。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
們師兄弟幾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蔣師
哥他們去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
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於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
局,擄獲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
於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於師弟他們不
過做先行官。余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麼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
出動,大夥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
們三個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林平之只
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
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
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
,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湧上來,若不是自
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
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
」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
辟邪劍法,雖然幾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只是不易發揮罷
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
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
齊,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被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過幾天,你就見到了,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突
然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
喇一聲,一盆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林平之驚
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
,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
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倘若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
,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
這才慢慢站起身來。
    一回頭,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動,他惕然心驚,急忙矮身,
見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
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輕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
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一人朝裡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仰天睡著,頦
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兩柄長劍。林平之提起長劍,
心想:「一劍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
:「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
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輕輕推開窗
格,跨了出來,將長劍插在腰裡,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
步走向後院,生恐發出聲響,驚醒了二人。他打開後門,走出鏢局,辨明方向,來到南門
。其時城門未開,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
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開城,他一出城門,立時發足疾奔,一口氣奔了
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直至此刻,胸懷方得一暢。眼見前面道旁有家
小麵店,當下進店去買碗麵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
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付帳。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
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大聲道:「都收下罷,不用找了!」終
於回復了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
開了間上房,閂門關窗,打開五個包裹,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
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
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五
個包裹並作一包,負在背上,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兩匹馬替換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
辰,連日連夜的趕路。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
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哪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店小二
道:「再過三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罷!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
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
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
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
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我
這麼一副怪模樣,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吃了一碗排骨大面,
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
。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
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
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
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
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這次劉三
爺金盆洗手,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裡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
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嶽劍派聯手,聲勢浩
大,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風落雁劍
』,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
。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
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另一個花白鬍子道
:「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並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
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
算是沒了這號人物。他既立誓決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
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無異,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
情,又圖他個甚麼?」那年輕人道:「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
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
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麼?」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
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
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裡
,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
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
,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機,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忽聽得
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
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
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後,這打家
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遷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
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
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
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
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盼他們
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干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
甚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
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沒法還手麼?」那王二叔笑道:「
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又哪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
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哪裡有人吃了獅
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弟子眾多,又有
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
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
人沒有聽見。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
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
,當真驚心動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
,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又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這幾天我老是聽人
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實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
道說起,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
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說道:「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
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
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這
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
甚麼武功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
有人便問:「那是甚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
道:「你們多問甚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
:「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甚麼顧全大局?」「甚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
間有意見麼?」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
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
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
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得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
給劉三爺壓了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大業大,不願跟師兄爭這
虛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
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
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
本派聲勢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
當當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哪,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
派中都有賀客到來,可是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裡,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
琴之聲,有人唱道:「歎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
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
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
一般,嘈些甚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
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
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
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
:「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
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甚麼相干?
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
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裡惹厭了,拿錢去罷!」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
聲,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那矮胖子贊
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可帥得很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麼
?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
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他也該心滿
意足了。」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
頭子幹甚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
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那矮胖子
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
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
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
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
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
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
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卻一隻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
「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
:「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
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
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
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
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鬍子忽然冷冷的道:「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
湘夜雨』莫大先生!」眾人又都一驚,齊問:「甚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
道?」
    那花白鬍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
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
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
。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
道了。」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
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
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
外,便是角落裡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
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瑣,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哪知他長劍一晃,便削
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
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
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
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
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
,復又頹然坐倒。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
裳快濕透了,在這裡喝杯茶去。」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
聲音,急忙低頭。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
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
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
,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
娘的下落。」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
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
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
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
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
」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
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
生!」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
之吃了一驚:「哪裡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
起來,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
,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
躲在這裡,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
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
不跟你們在一起?」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
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
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幹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
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幹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
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
都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
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
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
,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
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
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眾人都笑了起
來。
    那少女道:「為甚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
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面,一開心,便大喝特喝起來
。」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有
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麼去愛上
個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醜陋,
誰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
一早便喝酒了?」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得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
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
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讚他的
酒好香,又問那是甚麼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甚麼叫猴兒酒?』
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
也極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
,就是這傢伙了。」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繫住在他手
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
,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的
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
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觔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裡
?」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
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
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
裡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裡才會做酒,給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採果子釀酒?你放它去
採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的話,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
呢?」
    六猴兒板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
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
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
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噁心。」六猴兒道:「你噁心
,大師哥才不噁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決不肯給人的
。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啐道:「
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
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哪知他這一口好
長,只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
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
    眾人聽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那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
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岳,氣如衝霄
而撼北辰』,這門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
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裡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
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
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
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
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只喝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
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只值五
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
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
。』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
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模樣
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
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六猴兒道:
「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罷。」那少
女道:「你急甚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哪裡相會
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
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
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裡耳目眾多,咱們先找
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裡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
,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哥,
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咱們就
在這裡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裡半天了,動也不動,理
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林家
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那老者說道:「我
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跟大師哥和眾位師弟相會。
福州的事,且不忙說。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裡使這一招『一劍落九雁』?你們都瞧見
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
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江湖
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真叫
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
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
既在劉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劉師兄弟當真內鬨,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
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
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
中可熱鬧啦,高手雲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小師妹,你聽誰說余觀主也來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了?
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裡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那
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幹麼去福建?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那少女道:「五
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兒道:「這是青城派的
事,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雨又不停,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罷。大家知道了前因
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個底。去年臘月裡,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
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兒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
「甚麼好笑?」六猴兒笑笑道:「我笑這兩個傢伙妄自尊大,甚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
江湖上叫做甚麼『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甚麼事
也沒有。」那少女道:「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你倘若不姓陸,不叫陸大有,在同門中恰
好又排行第六,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陸大有笑道:「好,打從今兒起,我改名為
『陸大無』。」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
卻「嘿」了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甚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傢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不
知踢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
,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
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林平之只聽得心懷大暢,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
突然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是方人智、於人豪的師兄弟,給
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那老者道:「大師哥
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事後自然查了出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
師父,措詞倒很客氣,說道管教弟子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陸
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
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那少女道:「甚麼饒了
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
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那
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陸大有道:「我
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
幾句也是好的。師父說得一點不錯:『陸大有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
助瀾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
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師哥,小心!』卻聽
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只想看
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哪裡還來
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個子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
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
,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壯聲勢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高個子
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林平之心道:「這六猴兒倒也是
個好人,不知他們是哪一派的?」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大家須得
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甚麼『威震天南
』,又是甚麼『追風俠』、『草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傑
』,你儘管讓他叫。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徑,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
怎能稍起仇視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
?」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號好
,包管沒人聽了生氣。」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
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起不
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陸大有道:「其實青
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其實也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
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趁人不備,二來
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陸大有伸
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余
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覷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
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
也不願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出手毒辣?你見
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
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幾
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當日
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陸大有問道:「那有甚麼枝節可生?師
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甚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
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卻也大有可能。」那老者道
:「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幹甚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
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只是這麼
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將兩名頑徒……」說到此處
,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大有慍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
你跟大師哥並列,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
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
、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
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
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幾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
在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
,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
、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見,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你們是華山派,五嶽劍派之一。」想到信中說「兩
派素來交好」,不禁慄慄心驚:「這勞德諾和丑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別給他們認了出來。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
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傢伙這麼惡!二師哥,較量
就較量,怕他甚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
道歉謝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
才由余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
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
去幹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只是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住氣
,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於他們
卻沒甚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裡,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
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風觀後練武場旁,
只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
,當即掉頭回房。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
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於是甚
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
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
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
眾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
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勞德
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倘
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
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劍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
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決無四十餘人
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哪裡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徑?第二天
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不敢停步,晃眼間一瞥
,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
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
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
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見場上靜悄悄地,竟一個人也沒有
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
得見甚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
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
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
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這次上青城山,
我沒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陸大有突然讚道:「了不起
,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擔
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眾
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讚你啊,你又何必發
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齊聲道:「
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
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
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
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餘觀主始終沒
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哪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殿中有兩對
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於人豪。」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作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
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
多不過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
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
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我知道
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了出去,於
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
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
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
但我如偷竊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
,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
肯掉頭不顧?我心中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
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
又不像。我只是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
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又看得幾招,
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
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
給他發覺。「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
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
弟恭維我有膽色,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
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
是天下第二。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
,寸步難移,早就跟殭屍沒甚麼分別。余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
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眾人盡皆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余觀主終於接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
未免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
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
。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
。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
十餘丈外,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觔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
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
,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
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氣很
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
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
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
父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鏢
局林家的辟邪劍法!』」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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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3:01:07

第三章        救難
    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用
心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蕩多
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評論?』我道:『武林中
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買他的帳,不去動他的鏢。至於手底下
真實功夫怎樣,我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倒是江湖
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可曾聽說,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
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不,林遠圖是林震南的
祖父,福威鏢局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鏢局,當真是打遍
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長青子便因此而在
他辟邪劍法下輸了幾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師父道:
『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長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
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
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
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突然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兩人鑽研
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那時我剛入師門,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
看得熟了,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月如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師,再
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來我
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則爹爹怎麼
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我問師父:『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比武輸
招,其實也算不得是甚麼仇怨。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眾所欽服的前
輩英雄,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又算得了甚麼?你師祖
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說不定心中放不開
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那辟邪劍法,那是甚麼
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我說:『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鄭
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師父點頭道:『我也這
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
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
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派
與福威鏢局可要有一場大斗了。』「我問師父:『你老人家看來,這場爭鬥誰勝誰敗?』
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
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
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
還可鬥上一鬥。德諾,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便教了我幾招青城
派的得意劍法,以作防身之用。」陸大有道:「咦,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啊,是了
,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爺拆招,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
。」
    勞德諾道:「六師弟,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師父
又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洩露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纏著
師父許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
。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這哪
裡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在華山群弟
子哄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
看多次,我們卻毫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
    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來
的是方人智和於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子,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沒再
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好送酒
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
他是全然蒙在鼓裡。這紈褲弟子甚麼也不懂,跟白癡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青城派中
兩個最不成話的餘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
    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
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
財主,我托他大老闆的福,可也撈了不少油水。」眾人盡皆大笑。勞德諾笑道:「別瞧那
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
的小兒了餘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
不平……」
    林平之又是慚愧,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是為了
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殺不殺餘人彥,可說毫不相干
。」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餘人彥,就沒怎麼聽進耳去,但聽得勞德諾一面
說,眾人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數全不成話。
    只聽勞德諾又道:「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余觀主率領了
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熱鬧
,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殺了,鏢局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都給他們治
死了,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
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了他們,也就是了,卻何以
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為了給餘人彥報仇。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
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林家三口和鏢局人眾前腳出了鏢局,余觀主後腳就進去,大
模大樣的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一坐,這福威鏢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給佔了啦。」
    陸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余滄海要做總鏢頭!」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勞德諾道:「林家三口喬裝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裡,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
人奉命追蹤擒拿。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到了
福州城南山裡的一家小飯鋪中,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將林家三口都擒
住了。小師妹說:『林公子所以殺餘人彥,是由我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
極力勸阻,說道咱們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余觀主便在福州,我
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做事自然把細穩重,那豈
不掃了小師妹的興致?」
    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先
到灶間中去,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哇哇大叫,引開了方於二人,她又繞到前面去救
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
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卻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
你又來胡說八道。」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因
此去揍青城派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
噗哧一笑,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
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不見得只你六
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對了,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
師弟出氣,日後師父問起來,她也是這麼說。」陸大有連連搖手,說道:「這……這個人
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個兒問道:「那方人智和
於人豪沒追來嗎?」那少女道:「怎麼沒追?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只一招『鴻
飛冥冥』,便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方於二
人到這時也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勞德諾道:「不知道最好,否則可又有老大一場
風波。倘若只憑真實功夫,我也未必鬥得過方於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來,攻
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他哥兒倆大吃一驚,就這麼著,咱們又佔了一次上風。」
    眾弟子紛紛議論,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定然十分高興。
    其時雨聲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屋簷下,歇
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
    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見到餛飩擔,都臉現喜色。陸大有叫道:「喂,給咱們煮九碗
餛飩,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中,過不多時
,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的端了上來。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以下依次奉給
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道:
「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
,說道:「多謝師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
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幾個師兄都
有了餛飩,這才同吃。梁發問道:「二師哥,你剛才說到余觀主佔了福威鏢局,後來怎樣
?」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夫
婦救出。我勸她說:餘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少鏢頭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
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咱們又何必插手?小師妹依了。當下
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
    「這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哄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麼
?我和小師妹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
夜裡進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一進
鏢局,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
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並
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辟邪劍法的劍譜!」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
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佔了福威鏢局之後,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
,擺明了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
,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
    勞德諾道:「余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是
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梁子,未免過於托大,他
親自出馬,事先又督率眾弟子練劍,有備而發,倒也不算小題大作。不過我瞧他的神情,
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
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
譜?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
    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他
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浙江
、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頭道:「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哉
怪也!」勞德諾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劍法自是極高明的了
。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眼目睹,
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甚麼不對
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法招式雖然不過如
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學到。」施戴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原來如
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
出他死屍來,也沒用了。」
    勞德諾道:「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

    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倘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道
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青城
派將林震南夫婦都給捉了去,福威鏢局總局分局,也一古腦兒給他們挑得一乾二淨,還有
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
    勞德諾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不
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罷?」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
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出人頭地?要是林家的確另有秘
訣,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卻又如何
?」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來
余滄海要青城劍法在武林之中無人能敵!」便在此時,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有一群人奔
來,落足輕捷,顯是武林中人。眾人轉頭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迅速過來。
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看清楚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
,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勞德諾等一見此人,都認得這老尼姑道
號定逸,是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閒師太的師妹,不但在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
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當即站起,一齊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
見師叔。」定逸師太眼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哪裡去啦?快
給我滾出來。」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這兒。
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
    林平之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
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
靈珊麼?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我為難,只好裝扮了避
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聲,說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你爹爹老是縱容弟子,在外面
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
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
,那不打死了他麼?」定逸道:「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撒謊!
甚麼令狐沖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她此言一出,華山
群弟子盡皆失色。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忙道:「師叔,不會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
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定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定逸大聲道:「你還要
賴?儀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說甚麼來?」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泰山派的師兄
們說,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親眼見到令狐沖師兄,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
那酒樓叫做麼回雁樓。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
甚是苦惱。跟他二人在一起飲酒的,還有那個……那個……無惡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兩隻餛飩
碗跳將起來,嗆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他們
定是撒謊,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定逸大聲道:「泰山派天松道人
是甚麼人,怎會看錯了人?又怎會胡說八道?令狐沖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為
伍,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我可不能輕饒。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
害江湖,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訊息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
了儀琳去啦!我……我……到處找他們不到……」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甚為嘶啞,連連頓
足,歎道:「唉,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子!」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
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然大違門規,再和田伯光
這等人交結,那更是糟之透頂了。」隔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
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幹事,
作不得準……」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
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師侄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
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重重責罰。」
    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便
如套上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顫聲道:「師……師叔!」
    定逸喝道:「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你們把
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她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酸麻
,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師叔,我大師兄得罪
了師叔,難怪師叔生氣。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還請師叔高抬貴手。」定逸喝道
:「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
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舖的門
板之上,喀喇一聲,將門板撞斷了兩塊。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眼見他勢將把餛飩
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
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說道
:「原來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
管得著麼?」
    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提著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位是恆山
派的神尼麼?」
    定逸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是誰?」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
燈籠上都寫著「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眾
位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眾位來到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
著便躬身行禮。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是。晚輩向
大年,這是我師弟米為義,向師伯請安。」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定逸見
向米二人執禮甚恭,說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這幾位是?」梁發道:「在下華山派梁發。」向大年歡然道
:「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
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罷。」勞德諾走將過來,說道:
「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向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
了。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令
狐師兄既然未到,眾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
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擾了。」向大年道:「眾位勞步來
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麼還說這些客氣話?請!請!」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
道:「這一位你也請麼?」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雁蕩山
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
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武功後,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這副餛
飩擔可是他的標記。他雖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過活,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
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萬,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
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說道:「正要打擾。」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
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
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餛飩,十文錢一碗,一共九十文。」說著伸出了左掌。勞德
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
。」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
是,是!」卻也不敢多給,數了九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
定逸伸出手來,說道:「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兩隻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定逸
一笑,道:「小氣鬼,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四文,也是雙
手奉上。何三七接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罷!」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裡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
:「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甚麼茶錢?」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當先領路。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和何三七
並肩而行。恆山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後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著,且看是否
能混進劉正風的家裡。」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眾人向北行去,於
是在大雨下挨著屋簷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著四盞大燈籠,
十餘人手執火把,有的張著雨傘,正忙著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後,又有好多
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
    林平之大著膽子,走到門口。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林平之一
言不發的跟了進去。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踏進大廳
,只聽得人聲喧嘩,二百餘人分坐各處,分別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裡這麼
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
」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麵點、熱毛巾。
    他放眼打量,見恆山群尼圍坐在左側一桌,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靈
珊也坐在那裡,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
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湧,只見方人智、於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圍坐在兩張桌旁
,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林平之
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聽他們說話,但
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裡,倘若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不但全功
盡棄,且有殺身之禍。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幾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著
兩人,身上蓋著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眾人一見,都搶近去看。聽得有人說道:「是
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的
弟子,姓遲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後背,那還不死?」
    眾人喧擾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抬了後廳,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廳上眾人紛紛議論
:「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天松道人砍
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甚麼希奇!」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之
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有請
。」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著他走向內室,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花廳之
中。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並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
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恆山、華山、衡
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輩
,恆山派定逸師太,青城派余滄海,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位坐著個身穿醬
色繭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勞德諾先向主人劉正
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氣,似是心中鬱積著極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
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極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
大廳上眾人遠遠聽到他這聲暴喝,盡皆聳然動容。那少女靈珊驚道:「三師哥,他們又在
找大師哥啦。」梁發點了點頭,並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各路
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令狐老
兒,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氣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
起來,說道:「啟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城相會,同到
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來
?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
淫擄掠、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幹甚麼了?」勞德諾道:「據弟子所
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伯光,無
意間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說八道,給
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天松師弟,你……你說給他聽,你怎麼受的傷?令狐沖識不識得田
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極上躺的是一具死屍,另一塊上臥著個長鬚道人,臉色
慘白,鬍鬚上染滿了鮮血,低聲道:「今兒早上……我……我和遲師侄在衡陽……回雁…
…回雁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說到這裡,已喘不過氣來。
劉正風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複述了,我將你剛才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頭向
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眾位同門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岳師兄和諸位
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明真相,
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嶽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才是……」
    天門道人怒道:「甚麼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劉正風道:「岳師兄向來
門規極嚴。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一等一的聲譽,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
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在
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份,但說也說了,已無法收
回,「波」的一聲,怒氣沖沖的重重噓了口氣,坐入椅中。勞德諾道:「劉師叔,此事到
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適才天松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門
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大吃大喝。
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天松道兄一
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色之上,得知一個是華山派弟子,
一個是恆山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師侄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是顯而易見的。天
松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誰,後來聽令狐師侄說道:
『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輕功再高,卻也逃不了。』他
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自必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
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勞德諾應道:「是!」心想:「回雁樓頭,三人共
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個卻是我們華山派大弟子,確是
不倫不類之至。」
    劉正風道:「他接著聽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
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裡陪著便是……』」
    劉正風說到這裡,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臉上露出懷疑之色。劉正
風登時會意,說道:「天松道兄重傷之餘,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
大意不錯。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錯,不……不錯!」劉正風
道:「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麼?武林中人人都要殺
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拔出兵刃,上前動手,不幸竟
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天松道兄隨即上前,他俠義為懷,
殺賊心切,鬥了數百回合後,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
後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一起坐著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天門道
兄所以著惱,便是為此。」天門道人怒道:「甚麼五嶽結盟的義氣,哼,哼!咱們學武之
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氣得臉如巽血
,似乎一叢長鬚中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師父,弟子有事啟稟。
」天門道人聽得是徒兒聲音,便道:「進來!甚麼事?」一個三十來歲、英氣勃勃的漢子
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餘眾前輩行禮,然後轉向天門道人說道:「
師父,天柏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
,尚未見到蹤跡……」勞德諾聽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淫賊」之列,大感臉上無光
,但大師哥確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麼法子?只聽那泰山派弟子續道:「但在衡陽
城外,卻發現了一具屍體,小腹上插著一柄長劍,那口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
人急問:「死者是誰?」那人的眼光轉向余滄海,說道:「是余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
時我們都不識得,這屍首搬到了衡山城裡之後,才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傑羅師兄……」
余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驚道:「是人傑?屍首呢?」只聽得門外有人接口道:
「在這裡。」余滄海極沉得住氣,雖然乍聞噩耗,死者又是本門「英雄豪傑」四大弟子之
一的羅人傑,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煩勞賢侄,將屍首抬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
「是!」兩個人抬著一塊門板,走了進來。那兩人一個是衡山派弟子,一個是青城派弟子
。只見門板上那屍體的腹部插著一柄利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長
劍,留在體外的不足一尺,顯然劍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
林中倒還真少見。余滄海喃喃的道:「令狐沖,哼,令狐沖,你……你好辣手。」那泰山
派弟子說道:「天柏師叔派人帶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裡的師伯、師
叔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滄海齊聲道:「我去!」
    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斗變
,喝道:「是儀琳?快給我滾進來!」
    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與兩個萬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
底是怎麼一個人物。門簾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
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
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師父……
」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定逸沉著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
回來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兒不能再見著你老人家了。
」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隻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般。人人心
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女,怎麼去做了尼姑?」
    余滄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視著羅人傑屍體上的那柄利劍,見劍柄上
飄著青色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著「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
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著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雙目插了
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觸到他眼皮。勞德諾大驚,急使一招「舉火撩天」,高舉
雙手去格。余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極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著右手伸
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腰間長劍。勞德諾雙手入於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不動,長
劍的劍尖卻已對準了自己胸口,驚呼:「不……不關我事!」余滄海看那劍刃,見上面刻
著「華山勞德諾」五字,字體大小,與另一柄劍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將劍尖指著
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刺而上,是貴派華山劍法的甚麼招數?」勞德諾
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這一招。」余滄海尋思:「
致人傑於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刺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道令狐沖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
反刺?他殺人之後,又為甚麼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據?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釁?」忽
聽得儀琳說道:「余師伯,令狐大哥這一招,多半不是華山劍法。」余滄海轉過身來,臉
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倒聽聽令高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甚
麼?」定逸怒道:「我沒耳朵麼?要你提醒。」她聽得儀琳叫令狐沖為「令狐大哥」,心
頭早已有氣,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
言語又這等無禮,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兒,說道:「她順口這麼叫,又有甚麼干係?我
五嶽劍派結義為盟,五派門下,都是師兄弟、師姊妹,有甚麼希奇了?」
    余滄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內息上湧,左手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
的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傢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
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於我,存的是甚麼心?」
    勞德諾給他這麼一推一撞,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
雙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強行撐住,聽得余滄海這麼說,暗
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定
逸道:「儀琳,跟我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著拉了她手
,向廳外走去。眾人心中都甚明白,這樣美貌的一個個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採花淫賊手
中,哪裡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將她帶到
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突然間青影一晃,余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去路,說道:「此
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遲百城賢侄,是五
岳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給令狐衝殺了,泰山派或許不怎麼介意。我這
徒兒羅人傑,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
    定逸性格剛猛,平日連大師姊定靜、掌門師姊定閒,也都容讓她三分,如何肯讓余滄
海這般擋住去路,出言譏刺?聽了這幾句話後,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劉正風素
知定逸師太脾氣暴躁,見她雙眉這麼一豎,料想便要動手。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一
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鬧得大了,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位大
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萬衝著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氣。都是劉某招呼
不周,請兩位莫怪。」說著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說道:「劉三爺說話倒也好
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氣,跟你有甚麼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攔著我的路,
要我留著,倒也可以。」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幾分忌憚,和她交手,並無勝算,而且她師姊定閒雖為人隨和,
武功之高,卻是眾所周知,今日就算勝了定逸,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這一得罪了
恆山派,不免後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說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夥兒言明
真相。余滄海是甚麼人,豈敢阻攔恆山派白雲庵主的道路?」說著身形一晃,歸位入座。
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著儀琳的手,也回歸己座,問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後
,到底後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忙加上一
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囉唆。」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甚麼有違師
訓之事,只是田伯光這壞人,這壞人……他……他……他……」定逸點頭道:「是了,你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給你出氣……」
    儀琳睜著清亮明澈的雙眼,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令狐大哥?他……他……
」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門道人聽說
令狐沖已死,怒氣登時消滅,大聲問道:「他怎麼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就
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壞人。」伸手指著羅人傑的屍體。余滄海不禁感到得意,心
道:「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傑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於盡。好,人
傑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種,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你五
岳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壞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
說你余師伯,我只是說他。」說著又向羅人傑的屍身一指。
    定逸向余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做甚麼?儀琳,不用怕,這人怎麼壞法,你
都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裡,有誰敢為難你?」說著向余滄海白了一眼。
    余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你敢奉觀音菩薩之名,立一個誓嗎?」他怕
儀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傑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於盡
,死無對證,便只有聽儀琳一面之辭了。
    儀琳道:「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跟著向外跪倒,雙手合十,垂眉說道:「弟子
儀琳,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
垂憐鑒察。」眾人聽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都對她心生好感。一個黑鬚
書生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此時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過的
。」定逸道:「牛鼻子聽見了嗎?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麼假的?」她知這須生姓聞,
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麼名字,她卻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出神入化,是
點穴打穴的高手。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
,連余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開口說話。
    只聽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下起雨來,下嶺
之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滿是泥濘青苔。到得嶺下,我去山
溪裡洗手,突然之間,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驚,急忙
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不出
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走了幾丈,放在一個山洞之中。我心裡害怕之極,偏偏動不了
,又叫不出聲。過了好一會,聽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你在哪裡
?』那人只是笑,低聲道:『他們倘若找到這裡,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到處找尋,
又走回了頭。
    「隔了好一會,那人聽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
逃走,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沖,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
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道:『你還逃得了麼?』我急忙後躍,抽出長劍,便想向他刺
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為本,何苦傷他性命?我佛門中殺生是第一大戒,
因此這一劍就沒刺出。我說:『你攔住我幹甚麼?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刺傷你了
。』「那人只是笑,說道:『小師父,你良心倒好。你捨不得殺我,是不是?』我說:『
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麼坐下來談談。』我說:『師父
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了,多說幾句
,少說幾句,又有甚麼分別?』我說:『快讓開罷,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很厲害的?她老
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斷我兩條腿,我就
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定逸喝道:「胡鬧!這些瘋話,你
也記在心裡。」
    眾人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著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緊要,不用提了,
你只說怎麼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
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這
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答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聲更
響:「住口!」便在此時,抬著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哈
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幾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這一潑
之中,使上了恆山派嫡傳內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臉上,只痛
得哇哇大叫。
    余滄海怒道:「你的弟子說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橫蠻!」定逸師太斜眼道:
「恆山定逸橫蠻了幾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著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滄海擲去。
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青
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要緊
的話,別再囉唆。」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人卻一定攔著不放。
眼看天色黑了,我心裡焦急得很,提劍便向他刺去。師父,弟子不敢犯殺戒,不是真的要
殺他,不過想嚇他一嚇。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抓向我……
我身上,我吃了一驚,向旁閃避,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厲害,右手
拿著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只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這柄劍扳斷了一
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板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定逸和天門道
人對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斷
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實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
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
「是這樣麼?」儀琳道:「是。原來師伯也會!」天門道人哼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劍
鞘,左手在幾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幾面。儀琳喜道:「師伯這一手
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輕輕歎息了一聲
,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在,否則令狐大哥也不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
甚麼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麼?」儀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為身受重傷,才
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傑害死。」余滄海聽她稱田伯光為「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
「惡人」,竟將青城門下與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提並論,不禁又哼了一聲。眾人見儀琳一
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天門道人、劉正風
、聞先生、何三七一干長輩,都不自禁的對她心生愛憐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
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
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隻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
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又笑三聲。田伯光厲聲問
道:『是誰?』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
地。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
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
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不敢進洞,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田伯光就破口罵人
,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
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
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儀琳臉上微微
一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
,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衝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機警得很,卻也下發出半點聲
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去
,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多謝你
,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身功
夫之了得,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
。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竄了
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原來那人早就
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衝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救你。他點了你哪
裡的穴道?』我說:『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說:
『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大椎兩穴推宮過血。
    「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那人雖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
追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
。師妹有難,焉能不救?』」定逸問道:「他也是五嶽劍派的?」
    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門道人、余滄海、何三七、
聞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氣。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
是令狐沖,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確定。儀琳道:「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狐
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叢裡。剛剛躲好,田伯光便奔進山洞,
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氣,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他提了
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他料想我
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頭頂掠過,
只差得幾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忽然之間,有些
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我吃了一驚,低聲問:『你
受了傷麼?』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他才
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我說:『你傷得很厲
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
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哈哈,原來在這裡,我瞧
見啦。站起身來!』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
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了當啦,田伯光騙你們的,他可沒瞧見你。」儀
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裡,怎麼知道?」定逸道:「哪有甚麼難猜?他倘
若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
沒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驚嚇
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聽到聲音,又去砍草找尋。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
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
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
    儀琳說到這裡,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
:「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
哥已很欽佩,他既這麼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將我放
在地下。我說:『我衣袋裡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
。』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罷。』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
,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砍在他的
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發覺。我心裡難過,不明白取藥
有甚麼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衝倒是個正人君子了。」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
的妙目,露出詫異神色,說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
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
    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然素不相識,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否則焉有這
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說,令狐沖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
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決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幾句話說得十
分果決,聲音雖然溫柔,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無不
深信。余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既然不是
為了美色,那麼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紮好自己傷口後,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
過不多時,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走到了山洞門
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聽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氣也不
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頭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就糟
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著說:
『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裡。』伸手來抓我,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大哥刺中
了一劍。「田伯光一驚,斷劍脫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後
急躍,拔出了腰間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人便動起手來
。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幾招,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
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鬥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嚇得糊塗了
,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只聽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
我敵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華山派也好,恆山派也
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哥說
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田伯光
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兒親來,也鬥我不過。』令狐大哥
卻不再睬他。「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
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令狐大哥聽到了聲音,喜道:『你穴
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他說:
『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
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你問我尊姓大名,
本來說給你知,卻也不妨。但你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師父,你說好笑不
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儀琳道:「
啊,原來如此。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諒這惡
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殺死了你怎麼辦?』令狐大哥道:『他殺
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
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
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隻身單刀,會鬥
華山、恆山兩派。』
    「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糊塗透頂,還不快逃!
你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這小尼姑捨不得我,她
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說:『不走!』令狐大哥道:『
你再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糊塗,教了你這小糊塗出來。』我說
:『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說:『好,那麼我就罵定靜師太!』我說:『定靜師伯也
不是我師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罵定逸這老糊塗……』」定逸臉色一沉,模
樣十分難看。
    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氣,令狐大哥是為我好,並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
自己糊塗,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伸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
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要罵你師父啦,你
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邊,礙手礙腳
,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
:『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
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救了我性命
。』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囉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勞德諾聽到
這裡,不由得一怔:「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沖為善而不居其
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這令狐沖好生
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向勞德諾瞪眼
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糊塗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諾忙躬身道:「不,不
!弟子不敢。」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
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鬍子也這麼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
侄的祖父。」
    定逸登時恍然,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互不見面,儀琳
脫身之後,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
,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也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臉上露出了
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後來怎樣?」
    儀琳道:「那時我仍然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
?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定然將我殺了。師父平日時時教導,我們恆山派雖然都是
女流之輩,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是
!咱們學武之人,要是不顧江湖義氣,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說這
幾句話時神情豪邁,均道:「這老尼姑的氣概,倒是不減鬚眉。」儀琳續道:「可是令狐
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裡囉哩囉唆,教我施展不出華山
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
,故意來陷害於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絕他媽十八
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卻怕凌厲劍風
帶到這小尼姑身上,傷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
我罷,我老頭子今日是認命啦!』」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柔軟之音,轉述令狐
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
    只聽她又道:「我聽他這麼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在
山洞中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氣!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故?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聽他越罵越凶,只得
說道:『勞大哥,我去了!後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
再見你幹甚麼?』」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好不混蛋!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
「我怕惹他生氣,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聽得洞裡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
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勝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只
怕害得他『逢賭必輸』,於是我咬了咬牙,提氣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收拾
田伯光那惡人。」定逸「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這
才運氣不好?」
    定逸怒道:「甚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
這裡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
    眾人聽了都臉露微笑,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
了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哪知就在此時,田伯光又追了上來
。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幾步,便給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這裡,那位華山派的
勞大哥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對
我無禮,只說:『你乖乖的跟著我,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如果倔強不聽話,我即刻把你
衣服剝個精光,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來到
那家酒樓回雁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有沉魚……沉魚落雁之容。這家回雁樓就是為你
開的。咱們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罷。』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這是我白雲庵
的規矩。』他說:『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麼多?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
戒。甚麼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這裡,偷眼瞧了定
逸一眼,不敢再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說後來怎樣?」儀琳
道:「是。後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
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
是實心眼兒,說話不知避忌。」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道:『你不上樓
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的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他也
真壞,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鴨、魚蝦這些葷菜。他說我如不吃,他
要撕爛我衣服。師父,我說甚麼也不肯吃,佛門戒食葷肉,弟子決不能犯戒。這壞人要撕
爛我衣服,雖然不好,卻不是弟子的過錯。「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腰懸長劍
,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
,一口喝乾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請!』又喝乾
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勞大哥』。謝
天謝地,他沒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可著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
指一豎,讚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
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怎麼此刻忽然變了
朋友?這人沒死,我很歡喜;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弟子又擔心起來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哪有你這麼年輕瀟灑?』我偷
偷瞧這人,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原來昨晚他說『我老人家活了這大把年紀』甚麼的,都
是騙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說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說道:『是了,
你是華山令狐沖,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令
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令狐
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定逸臉色發青,只道:「這惡賊該死之極,該死之極!」儀琳泫然欲涕,說道:「師
父,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價只吃青菜豆腐,
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問
:『那又為甚麼?』
    「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個嗜好,那是愛賭如命,只要瞧見了骨牌
骰子,連自己姓甚麼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賭甚麼輸甚麼,
當真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因此我們華山派弟子
,見到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然恭恭敬敬,心中卻無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
重,勞德諾不及閃避,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些便欲摔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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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3:04:08

第四章    坐斗
    劉正風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這才跟田伯光這
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
」劉正風道:「我是這麼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
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
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
漢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嚅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
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
『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的佔便宜,但歸根結底,
終究是在碰運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
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
一個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
萬萬碰她不得。』「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
麼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倒的霉
實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
,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
甚麼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
    「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痛快,你
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華蓋運,以後在江湖上到
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麼不遠而避之?』「田伯
光問道:『甚麼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
上行走,見識廣博,怎麼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
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
居首。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後關頭
,這個「屁」字終於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
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劉正風歎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
未免過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
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
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嶽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
,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麼也要圖個吉利,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甚麼顧忌
,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
和,哼了一聲,罵道:「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言
下之意,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
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令狐師侄鬥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言
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豈能輕易受騙?世
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情,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咱們身
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免不了要從權。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恆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
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
點了點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儀琳搖
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華蓋運
,輕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
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
,且讓她在這裡陪著便是。』「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
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
你這淫賊!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挺劍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劍招,是泰山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
上的那具屍身。
    天門道人點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道:「田伯光身子一晃
,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
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
幾下,倒向樓板。」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
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
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
。」天門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
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歎,緩緩將頭轉了開去。儀琳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便拔劍
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來。」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沖只刺他
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天松道長?」
    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
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
,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牛鼻……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
眼,令狐沖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
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麼『太岳三青
峰』,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轉頭向天松師
伯道:『牛鼻子,你為甚麼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
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我忍不住了
,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
,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
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麼奇妙的刀法,我全
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真快極。我嚇得只叫:『別……別
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衝下了樓梯。
「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
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
那時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麼喝個
不停,終究不好。不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麼的。」定逸道
:「令狐沖這些瘋話,以後不可再提。」儀琳道:「是。」定逸道:「以後便怎樣?」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縮
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
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殺了他,免你後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
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
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確
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
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饒了他性命。」
    眾人聽到這裡,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惡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如何敢說劍
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
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
,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刺
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節,豈有不知
?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願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刺
。』「令狐大哥道:『我如多待得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然
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田
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幹麼
你這一劍刺中我後,卻又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
我肩頭砍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不佔誰
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來,喝一碗。』
    「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嗎
?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令狐大哥皺眉道:『田
兄,我只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又如何佔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
姑,一見尼姑便週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
:『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只是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
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甚麼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
好,你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田伯
光笑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
喝乾,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
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她說到這裡
,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已細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
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後來怎樣?」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
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
她作揖賠罪,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麼
?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廝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麼留起頭髮,就不是尼姑,還有許
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
玩笑,令狐沖當場給你氣死,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
田伯光笑道:『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
打,你便不是我對手。』」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沒站起身,卻擋架
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於坐著而鬥,可想而知,令狐沖說「
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
何三七點頭道:「遇上了這等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後乘機下手,倒也不失
為一條妙計。」
    儀琳續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
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
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這個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腿上得過寒
疾,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習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
……道人拆招,倒不是輕視於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令狐兄
,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大哥道:『田兄,你這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
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
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坐著練劍。』」眾人聽到這裡,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
:「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哥
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真有這回事?在下這可是孤陋寡
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麼劍法啊?』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
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
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武學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
法,當真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像
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錘百煉,要將其中一
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一路劍法?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
法,怎地不跟師父說?」只聽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
氣沖天。有甚麼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我也是好
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麼臭氣?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
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
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
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麼?』
「他說到這裡,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田
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
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這路……你這路……』」眾
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
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下田伯光終於發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道:「很
好!後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
勝拚鬥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作是茅廁裡的蒼蠅。』我忍不住又笑
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
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
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
的功夫上佔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不能說是你佔了我便宜。
』令狐大哥道:『如此說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
『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
,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輸。』田伯光道:『不
錯!勝敗未決之時,哪一個先站起身,便算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
:『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
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
」』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
輸了,誰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
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
徒弟?」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靨,更增秀
色。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麼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真了?這令狐沖存
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麼法子能夠取
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
實在差得太遠,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
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真有過人之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
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麼咱們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
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
我師父也不許。我恆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個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
「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
轉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甚
麼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麼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
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麼好事。」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甚麼了不起。田伯光聽了
這話後,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
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
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
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麼?」
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麼說?」儀琳道:「田伯光點點頭,道:『你
說東方教主第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
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
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站著打,我排名第幾?
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說
了,可千萬不能洩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之前,我五嶽劍派
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
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
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
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
疑,但道:「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
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
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
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旁門左道的
高手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
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
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
,站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
。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
道。』「田伯光冷哼一聲,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
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後
不來殺我,那麼做太……太監之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後代。好罷,廢話
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面對面的
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柄劍。「令狐大哥道:『進招罷!是誰先站起身
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
動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
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鬥,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
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令狐大哥
也是哈哈大笑,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
,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令狐
大哥道:『好,那麼你請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麼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
,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田伯光揮
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
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
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
    眾人聽到這裡,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讚歎。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
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麼『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後嘴裡千萬不可提
及,連心裡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
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衝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儀琳道:
「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
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上
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麼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鬆平常!』令狐
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
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
刀劍之聲相交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
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
子裡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鬥,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
「又鬥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
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
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
狐大哥道:『當然打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罷。咱
們說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
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
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
    「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並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
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麼一晃,
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眾人聽到這
裡,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儀琳繼續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
:『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
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
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鬥,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
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湧身躍入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
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
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得如此狼狽,還
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麼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
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
』字,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他已經站起,令
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
了。」眾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只餘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
子,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麼流氓
手段?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
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
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
道:「你青城派……」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
光認不認輸?」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恆山
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就知道了。
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
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
』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他這麼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
刀往刀鞘裡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
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余滄海忽然
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麼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
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
:「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
來自知理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儀琳續道:「我
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
。』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就是他。」伸指指著
抬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傑。他們二人看看我
,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傑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而
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儀琳續
道:「令狐大哥向羅人傑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
』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
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羅人傑又瞪了
一眼。羅人傑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麼?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我
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羅人傑伸手
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麼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
「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過身來,我演給你瞧
。』羅人傑罵了幾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
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羅人傑第
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傷,你沒瞧見麼?你欺負受傷之
人,算是甚麼英雄好漢?』羅人傑罵道:『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動了凡心啦!快讓開
。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
哈,你不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師父,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左手向
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
,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頭瞧他,只見他
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傑奔將過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
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跟著飛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後臀。這一腿又快又準
,巧妙之極。那羅人傑站立不定,直滾下樓去。「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
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後,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
……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心,勸道:『
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又將傷口弄
破了。「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你是華山令狐
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閣
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住咳嗽。我怕羅人傑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
護。
    「羅人傑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這姓黎的惡人應了一聲,抽出
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只見羅人傑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
力舉劍招架,形勢甚是危急。又打幾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傑長劍刺出,抵
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
,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後,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
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毒辣……」
    她說到這裡,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道:「我……我……我見到
這等情狀,撲過去阻擋,但那羅人傑的利劍,已刺……刺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時之
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說道:「你這
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即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的劍下?」
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後,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我……我有個大秘
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辟邪劍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
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麼,只見他嘴唇在動……」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
登時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麼……」他本想問「在甚麼地方
」,但隨即想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只盼儀
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那
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續道:「羅人傑對那甚麼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俯低身子,要聽
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麼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
,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原
來……原來……師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暈了過去。定逸師太伸出
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眾人默然不語,想像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
鬥。在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傑等人的武功自然
都沒甚麼了不起,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而從儀琳
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劉正風向那姓黎的
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時你也在場,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時實情確是如此。
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
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麼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
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
爭鬥,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冷笑道:「好一個絕不相干!你倒推
得乾乾淨淨……」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上
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豁喇
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
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
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道:「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滄海身子一晃,雙
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簷
,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
息之間,便即逸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勁敵,伸手拔出長劍,展開身形
,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遊走了一周。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份,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
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
一道白光,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余滄
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
狀,當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
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
,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從他後腦已可見到一部鬍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
離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
俊張口欲語,卻發不出半點聲息。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麼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
,故意顯得似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的
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下只得潛運功力,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靈台穴」中源源輸入。過
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
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余滄海道:「他在哪裡下的手?」申人俊道
:「弟子和吉師弟兩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後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
滄海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甚麼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對此事似是全
不關心,尋思:「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人傑殺了令狐沖,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
。」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
。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是誰
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掌門,不認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
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都靜了下來。余滄海的
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
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於何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
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
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這人形容醜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幾塊膏
藥,背脊高高隆起,是個駝子。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
『塞北明駝』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嶽劍派沒甚麼交情,怎會來參
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大
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幾個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
。劉正風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光臨,有失禮數,當真得罪了。」其實
那個駝子,卻哪裡是甚麼武林異人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認出,一
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裡,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
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相差甚遠,不由
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
,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幾句,一時不答。劉正風道:「閣下
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一動:「我姓『林』,拆了開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
木』好了。」隨口道:「在下姓木。」
    劉正風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塞北明駝』木大
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
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
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
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
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
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
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豈能白白的嚥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
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
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湧,忍不住便要
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
,當下強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
熱腸,最愛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於他?」劉正風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
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
其實以木高峰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
人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倘若跟他結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
,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麼尊敬之意。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
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
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
」家丁們轟聲答應,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裡,然而想到江湖上
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卻不出手去
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情佔了上風,尋思:「說不定此
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你一掌斃於當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目光中
儘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畢竟懾於對方之威,
不敢罵出聲來。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衝,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
手腕,說道:「好!好!好!衝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
親近親近。」林平之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後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
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
討饒。哪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站在一
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
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
:「余觀主,怎地興致這麼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
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
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實是古怪醜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
他自報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
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
,你給爺爺大吹大擂,說甚麼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裡,可受用得很哪!」說
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
險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一面
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
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裡。他強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
,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鬆平常,比之
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幾招,也可
……也可……有點兒進……進益……」他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只覺五臟便如
倒了轉來,終於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搖搖欲墜。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
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
倒要領教領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木高峰向後退了
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
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捨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
頭,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
,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麼報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
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
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於『塞北
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
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幾個頭,又打甚麼緊?」他已瞧出林平
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麼林平之只稱
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
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迴旋餘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
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
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
,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
害。」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這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內力相逼,始
終強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
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
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
正的關係,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木高峰哈
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麼?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讚林平之,
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係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
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
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
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
撲來,尋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在最初
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於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後,當能找到他的破綻。」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裡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地
,猶如淵停嶽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
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
溝裡翻船,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他為人向來謹細,一時不敢貿然發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後飛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
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
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
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
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
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
急忙放手。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
,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應付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
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
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那女童哭道:
「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
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
」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
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
。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他
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
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
,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
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教壓實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海回手一指,
點向定逸後心。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說聲:「得罪了
!」躍開兩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裡痛?給我瞧瞧,我給你
治治。」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
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
父沒碰到她手臂,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
。」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
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儘是哄笑之聲。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麼,心想這小
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
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
隨手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
背後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
上作甚麼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
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
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
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
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
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眾
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
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覺二人都被點了穴道,正與先前申人俊、吉人
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內力解穴,殊非一時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
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
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抬了出廳
。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人平沙落雁,有兩個人抬!兩個人平沙落
雁,有四個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麼?剛才這幾句話,是
你爹爹教的麼?」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紀,決計說
不出來,又想:「甚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多半華山
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點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
岳劍派聯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塗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甚是嚴厲。
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裡。定逸輕輕拍她背心,
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這麼凶霸霸嚇唬孩子
幹麼?」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五嶽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
沙落雁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
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
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
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余滄海
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盡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
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
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
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後,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
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
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當下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
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今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
來?」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罷!」那女童道:「青
城派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
傢伙,是不是英雄好漢?」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先前在花
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也盡皆一凜:「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
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
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儀琳全身發抖,心中對那
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
滄海說甚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
住胸口一酸,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來了。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
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罷?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
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
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
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
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太,他這麼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
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定逸歎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
,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
,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這般厲害。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
過的,是在哪裡見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裡
。」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
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眾酒
客嚇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
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
,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
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
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
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
子,說甚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麼打扮
,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
騙得承認落敗之時,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
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那個大和尚是誰?怎麼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
之際,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
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里糊塗的出了城門,糊里糊塗的在道上亂走…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
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
口似被一個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
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沖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她十
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屍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端倪。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
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裡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
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麼蹤跡?這樣,她到
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屍體到哪
裡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
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
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
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
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可是這時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
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
一點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麼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
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無止無休。我說甚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
,那是為了甚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
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師父不許,菩薩
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
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
小尼姑」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滄海的聲
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
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
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
是甚麼?」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
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
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麼,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
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
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鐘,這
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
手去接。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
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
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
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
來是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力著
實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
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
,人家要打死我啦!」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避開紙團,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
。眾人都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難以索解。定逸師太見余滄
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
:「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裡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
。」儀琳應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頭去瞧木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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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3:06:01

第五章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我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
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
沖,我便叫不得?」儀琳歎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
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剛說到這裡,只見兩個
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個小駝子。」儀琳
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
,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沖的
名頭,心裡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
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
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
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
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
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
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
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裡
去啦?」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裡。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
:「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
,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
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
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
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
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
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麼對不對的?難道我還
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
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麼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
。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髮,那才叫
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裡還管他皮囊色相的
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
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歎了口氣,幽
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
麼?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
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
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
,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山派,這人是好人還
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恆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
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
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
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
。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裡。這一切經過,她早
瞧在眼裡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
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哪裡去
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
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
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
手裡,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
」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善地。」為了尋到
令狐沖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
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
取了一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
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掛念著令狐沖屍
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
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
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
「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
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簾,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簾開處,
撲鼻一股脂粉香氣。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
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
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
。只見幾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
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
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背後腳步聲響
,一個僕婦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
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甚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
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
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幹甚麼?這裡是甚
麼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
麼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
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
,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
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里獨
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
過去看她,問道:「怎麼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
,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
「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裡,快快過來磕頭!」
田伯光怒道:「甚麼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煙道:「你在衡山
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裡,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咦,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
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
你別叫他過來!」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一
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幹甚麼?」曲非煙叫道:「田伯光,你別逃走!你師父找你算
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麼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
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帳?快過來,向
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
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
,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
。我和你師父在這裡休息,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
你拜恆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一聲,屋頂上嗆啷啷
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
逃走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
……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
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
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
!」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
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
。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
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裡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藉著從暗門中透進來
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
,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他
……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
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
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你要是願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
,誰也不會來攔你。」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
,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
,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
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甚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
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
著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
,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
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的几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
。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
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血便即急湧。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
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
恆山派治傷聖藥,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
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
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
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
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
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被
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
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
,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她說要走開
,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裡,那怎麼辦?」
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
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
:「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裡,那麼我在這
裡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
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裡,餵他喝幾口茶
,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
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
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
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
「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
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
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沖
……」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
:「甚……甚麼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
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
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
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
輕輕歎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
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
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
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曲
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
,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
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麼
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
想像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曲非煙續道:
「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
,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
。」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
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
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
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
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
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
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
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
,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
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
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
,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
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
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
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
也是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
道:「你開甚麼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只要你沒死,她甚麼事都肯答允你
。」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你……你……
」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
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裡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
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
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
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
卻反而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
「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
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
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
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
道:「這是甚麼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
,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
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
,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
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
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
「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
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裡
,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
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
「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
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
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
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恆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一
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
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定逸心想這
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
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
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
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
是不是叫甚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
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
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
,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
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
讓令狐沖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余滄海衝進
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
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
是我的。」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
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甚麼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
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
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一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
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
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
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
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
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伙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
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
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
中的家*
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
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有一百張
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
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
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
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
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
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
……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前襟,掩住
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
,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
:「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
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
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
上。只是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
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令狐……是令
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
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令狐
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
…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衝向他瞧了一眼,並不
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甚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
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甚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
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
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余滄海見多識
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
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
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
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
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
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
」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
:「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甚麼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
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
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向余滄海道:「你要幹甚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
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
來多管閒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
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
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
,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
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
狐沖這廝果然是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
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
,幹麼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甚麼找尋恆山派的女弟子?」余滄海
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
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
上。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一
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
」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
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那駝子正是林平之
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
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
。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扎之
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
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麼好?幹麼你要冒充
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
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
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
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
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麼無意
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指頭也立時將
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
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甚麼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思:「憑我一己之力
,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
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
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甚麼得益?」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
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
」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
裡,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裡,木駝子不論甚麼事,總須對自己
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只覺右腕
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
、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聽在耳裡。待得余滄海又欲擊
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林平之
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
,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
,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
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
,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
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
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
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干係,乃是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
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
!」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
,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
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
,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
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
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
哪裡說起?」但四下裡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
再擒下了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
拔劍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
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
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
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
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
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關在哪裡?」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
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並不知情,人人都說青
城派志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
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
平之」,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
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
右腕,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後一拉。
    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余滄
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
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噹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
閃的彎刀。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說道:「
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
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
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
,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
一笑,道:「好,衝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後拉,
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一,二,三!」這「三」
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報仇並不急在一
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
過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衝著木駝子
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
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
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這時定逸
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
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
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
,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
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
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歷,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
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
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
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他越
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
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
甚麼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
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
,不配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
,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
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
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
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後
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糊塗?這樣罷
,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
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
報,木大俠有甚麼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我非收你為徒不可
?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
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
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
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
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
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甚麼也得盡快
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
。」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林平之
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
鏢頭,平生只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
這麼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
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
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裡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
,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
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
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
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鬥然間輕
了,雙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
驚,適才衝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
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
」二字由此而來。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
,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
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
?」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折扇,神情甚是
瀟灑,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
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
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
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採補』之術。」岳不群「呸」的一
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麼這種
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
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鬆,便已跳開幾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鬚,面如冠玉,一
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華山派
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
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聽木高峰讚他駐顏
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
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
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
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
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麼?憑這小子這一
點兒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玉郎…
…」
    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
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
。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瞭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
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願,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
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
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觔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
沒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徵兆,渾不及出手阻攔。好在林平之摔出後立即躍起,
似乎並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
……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麼,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
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
甚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佈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
這廝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
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幾句,
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歎了口
氣,自言自語:「武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
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
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
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
」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
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決無不允之理
。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
!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
們躲在牆後,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
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
早就都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
,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
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
。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岳不群身後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師
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
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隻圓圓的左眼骨
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心道:「那賣酒少女容貌醜
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
,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
城外賣酒,定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麼她的醜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這裡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
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
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
,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濛濛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蛋,一雙黑白
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
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是他自願
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
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
凶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
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
父,大師哥不在這裡,房裡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
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
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
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
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
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餘,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幾口血,但神智清楚,耳
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
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
一時忘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
著牆壁,走出房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
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
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
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
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裡了
,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
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
我最好。」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狐沖心
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
,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運去,再無聲息。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
你會死麼?」令狐沖道:「我怎麼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
。」曲非煙奇道:「為甚麼?」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
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
:「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
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
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疑,輕輕揭開他長袍
,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
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沖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
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裡,只覺難
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
余觀主吵了起來呢。」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
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
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雲熊膽丸,餵著他服了。曲非煙忽道:「姊姊,
你在這裡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
,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裡?」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
,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動
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
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幹甚麼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
。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
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呼吸勻淨,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
。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
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
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話,那怎麼辦?」轉念又想:「他
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
?」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
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
麼辦?」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此刻除了焦急
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
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
邊,我二人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
頭:「說甚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裡。」這主意一打定,驚恐
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
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
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
諸人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不
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
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山坳之中。她心
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落。她「啊喲」
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
,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
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
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
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
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
。」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
」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是痊癒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麼快。」令狐沖
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歎了口氣,恨恨
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
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
    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
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
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儀琳道
:「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
,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
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儀琳雙頰暈紅
,忸怩道:「為……為甚麼笑?」令狐沖道:「沒甚麼。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
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
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恢復,青城
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
」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麼屁股
向後,說起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
,已有些喘不過氣來。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師
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
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裡有許多西瓜。
你去摘幾個來罷。」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
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
:「買甚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
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
若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
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好糊塗」,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
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累
累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裡卻一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
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
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
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
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
「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
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
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
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令狐沖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裡,聽儀
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
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讚道:「好師妹,乖乖
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
兜住。令狐沖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
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滿
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
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
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裡?」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沒半點血色
,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
此,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
透出。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
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
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
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
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
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
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笑道:
「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
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
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裡,一口
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
不忍,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餵在他口裡。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
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
你吃罷!」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見
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
    令狐沖忽然讚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
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
,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麼?」儀琳微微側身
,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
,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
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
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是,連下了幾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
,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
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我
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
神智清醒,我怎麼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猶豫間
,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
    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了?令狐沖大哥明明
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
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可相提並論
?」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
,坐下休息,道:「這裡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麼?」令狐沖笑道:「你說這裡
好,我就陪你在這裡瞧一會。」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裡歡喜,傷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
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
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
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
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
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險。」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麼?」令狐沖道:「我華
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餘六個都是師母
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
」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
,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
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
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
,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
。令狐沖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
人數很多,二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
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
。不過,我在白雲庵裡,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
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對你
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裡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
第八,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裡有這
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裡真能
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
你常常騙人麼?」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罷!有些人可以
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麼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
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
誰,又得瞧是甚麼事。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麼好玩?」儀琳終於
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麼?」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
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甚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的時候
,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
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極少有人說甚麼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
得之極。定靜、定閒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
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唸經,這時
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
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後,
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甚麼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癡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
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淒涼
,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藉著瀑布水
力的激盪,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我和小師妹
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
,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
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甚麼劍招,
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
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
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小師妹
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麼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
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
個一起試出來的。」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
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
「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麼說的,憑我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麼劍法
?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儀琳道:「是,
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
沖吃了一驚,問道:「是麼?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
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令狐沖大笑,說道:「我對他胡
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裡。」令狐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
「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沖閉
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裡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
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
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
,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
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甚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麼?唉,
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帶葉的
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
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來,一定肚餓,這裡沒甚麼吃的,我再去採幾個西瓜,
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飢。」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
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
輕坐在他身邊。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
」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她們一定掛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
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
」令狐沖道:「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
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裡,沒人服侍照料,那怎麼行?」令狐沖
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裡,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儀琳
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
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
……為甚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你
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
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
,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
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
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
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起,
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令
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
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
「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
小師妹啦。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
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
…」說到這裡,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確是非賠罪不可。」
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
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
「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儀琳急道:「我不生氣
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
狐沖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麼?」
    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為甚麼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
,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忙又轉過了身子。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歎一聲。儀琳
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甚麼歎氣?」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
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小性兒,生了氣不理
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麼,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
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彆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
令狐沖又是長歎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麼?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
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哪知他肚裡正在大覺好笑,這
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
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
!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
甚麼事情總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麼?」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
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
…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
麼?」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歎道:「唉,好
痛!六……六師弟在這裡就好了。」儀琳道:「怎麼?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
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
得高興,就忘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哎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
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只怕一
個月裡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
不在這裡,令狐大哥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
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
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沖
搖頭道:「沒有,我甚麼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
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
《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裡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
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
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
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甚麼爭吵起來
。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
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並不避開,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麼不避,反而發笑
。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
。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裡,令狐沖大笑起來,讚道:「好
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
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
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
種藥材,再加煉製,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請陛下不可催逼
。』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
在採集製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製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
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
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
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
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麼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
香斷續膠,內服白雲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
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
「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
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甚麼?」令狐沖道:「趕製新衣服啊。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
材,連夜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
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
『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便長得這般高大了。』那
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裡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
是重重有賞了。」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
,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醜
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你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
主成千成萬,卻哪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
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
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
」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
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儀琳道:「啊,令
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
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
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
,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
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
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雲,兩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
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
「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一把抓住她
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
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
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
正瞧著自己。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了夢麼?」
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
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厲害麼?」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
,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儀琳甚是惶急
,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
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凶險,
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
,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
,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念的是「
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沖聽儀琳語
音清脆,越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
    「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
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
,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憑
斷壞,即得解脫……」令狐衝越聽越是好笑,終於「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
甚……甚麼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甚麼武功,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
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
安大吉。」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唸經便無用處。」
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
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
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
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
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
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大
哥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
是這麼懇摯,這麼熱切。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
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以他是大師兄
,一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
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
眼中望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
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令狐沖心中
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3:07:23

第六章 洗手
    岳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率領眾弟子徑往劉府拜會。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
,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親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岳
不群甚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
、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余滄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
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嶽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
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甚麼行徑。當真說翻了
臉,也只好動手。」哪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
,越發的清健了。」余滄海作揖還禮,說道:「岳先生,你好。」各人寒暄得幾句,劉府
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天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
返入內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湧到。丐幫副幫主張金鰲、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
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鐵老老、東海海砂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
西思等人先後到來。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
引見,喧聲大作。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均想:「今
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
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豈不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岳不群名字雖然
叫作「不群」,卻十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
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派掌門、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伕僕役,裡裡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的親戚、門客、帳房,和
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恭請眾賓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
該坐首席,只是五嶽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誰也不肯坐首席。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跟著鼓樂之聲
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顯是甚麼官府來到門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
新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
,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
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
則想:「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
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後的衙役右
腿跪下,雙手高舉過頂,呈上一隻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著身
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正風聽旨。」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
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甚麼相干?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難
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約而同
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
,劉府前後左右一定已密佈官兵,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
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慾置身事外,又
豈可得?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將那官員斬為肉醬。哪知劉正
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
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湖南省巡撫奏知,衡山縣庶民劉正
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
朕望,欽此。」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站起身來
,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撚鬚微笑,說道:「恭喜,恭喜,
劉將軍,此後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
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大
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哪裡,哪裡。」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奉
敬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裡了。」轉身取過一隻圓盤,盤中是個
錦袱包裹。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那張大人笑道:「
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
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份量著實不輕,並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
,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
又再陞官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早有左右斟過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拱手,
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到大門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銃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臉色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並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
,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
「參將」那樣芝麻綠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更且公然行賄
,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
他這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
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祿熏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座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
任其空著。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
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僕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為義端出一張茶几,上面鋪了錦緞。向大年雙
手捧著一隻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
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著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在後廳、花廳坐席的一眾
後輩子弟,都湧到大廳來瞧熱鬧。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
還禮。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輕朋友。各位遠道光臨,
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
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
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衝突,叫劉正風不
免為難。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果願意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
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個見證。以後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
好朋友,不過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群雄早已料
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
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
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
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甚麼,背後卻不免齒冷
。」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甚麼五嶽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陞官發財,還不是巴
巴的向官員磕頭?還提甚麼『俠義』二字?」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
。本來在這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甚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
」、「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餘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
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
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陞官
進爵,死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有如此劍。
」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
,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
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
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歎了
口氣,說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
,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劉正風臉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盆,忽聽
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這四人一進門,
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
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
都是一凜:「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
奉五嶽劍派左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後。」劉正風躬身說道:「但不
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主的意旨,請劉師叔恕
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
語音已微微發顫,顯然這件事來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
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他搶上幾步,又向天門道人、岳
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餘四名黃衣
漢子同時躬身行禮。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件事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呢,咱們學武之人,俠義為重,在江湖上逍遙自在,去做甚麼
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劉賢弟一切安排妥當,決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費一番唇
舌。」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嶽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
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夥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製,見
令旗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
規矩,更與五嶽劍派並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史賢侄轉告尊師,劉某不奉旗
令,請左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劉師叔,我師父千叮
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
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嶽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是為劉師叔的
好。」
    劉正風道:「我這可不明白了。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
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師兄。左師兄倘若真有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直到此刻才
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於我?」史
登達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漢子,義薄雲天,武林中同
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
懲不貸。劉師叔大名播於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左盟
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
,這事便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裡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於你?就算
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
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要看誰有這麼大膽,來得罪她五嶽劍派中的同道。劉
正風點頭道:「既然定逸師太也這麼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時再行。請各位
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盤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便在此
時,忽聽得後堂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喂,你這是幹甚麼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
管得著麼?」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槓的少女曲非煙。又聽得一
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動亂說,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
」曲非煙道:「咦,這倒奇了,這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後園子去捉蝴蝶,為
甚麼你攔著不許?」那人道:「好罷!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裡耽一會兒。
」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
你在這裡纏七纏八。」只聽得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罷,別理他。」那男
子道:「劉姑娘,請你在這裡稍待片刻。」劉正風愈聽愈氣,尋思:「哪一個大膽狂徒到
我家來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兒無禮?」劉門二弟子米為義聞聲趕到後堂,只見師妹和曲非
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人。米為義一見那人服
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派門下
罷,怎不到廳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不許
走脫了一人。」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雄人人聽見,無不為
之變色。
    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罷,說話
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不洗手了。」後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後
堂轉了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叔。」劉正風氣得
身子微微發抖,朗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齊現身罷!」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後院中、前後左右,數十人齊聲應道
:「是,嵩山派弟子參見劉師叔。」幾十人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
意,群雄都吃了一驚。但見屋頂上站著十餘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
都有,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一千餘人之中,誰都沒有發覺。定逸
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甚麼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定
逸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甚麼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
不服號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時,後堂又走出十幾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個幼子,以及劉門的
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後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劉夫人等人後心。劉正
風朗聲道:「眾位朋友,非是劉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師兄竟然如此相脅,劉某若為威力所
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志不可屈。
」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身前
。劉正風左手疾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擋格,劉正風左手縮回,右
手兩根手指又插向他雙眼。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後退。劉正風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
金盆。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有兩人撲將上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
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提
起,向史登達擲去。他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
動作又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
站在他兒子身後的嵩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
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膽敢動我兒一根寒毛,你數十
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非虛聲恫嚇,這嵩山弟子倘若當真傷了他的幼子,定
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銀光閃動,一件細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劉正風退
後兩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邊緣。金盆傾倒,掉下地來,嗆啷啷一聲
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
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隻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
常,上唇留了兩撇鼠鬚,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一套大嵩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
,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自己的,不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爛,金盆洗
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間心念電轉:「嵩山派雖執
五嶽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裡千餘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曬之
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一齊都請現身罷。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
有餘,若要對付這裡許多英雄豪傑,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
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麼過不去,決不敢得罪了此間哪一位英雄,甚
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
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怎麼會和武
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
舉小弟了。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兒女俱幼,門下也只收了這麼八九個不成材的弟
子,委實無足輕重之至。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
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
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陞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
也不能強加阻止啊。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倆。這件大陰
謀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各
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傑,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髒
狗官的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哪裡還貪圖陞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實
在太過不倫不類。」劉正風不怒反笑,說道:「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
像。嵩山派別的師兄們,便請一起現身罷!」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
「好!」黃影晃動,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
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定逸師太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
,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
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請。」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罷,只怕劉
正風非吃大虧不可。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抬不過一個『
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
不管事的不成?」劉正風苦笑道:「定逸師太,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
山派內裡的門戶之事,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
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裡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大加問罪
,好好好,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由我向莫師哥認錯賠罪便是。」費彬的目光在大廳
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瞇成一線,但精光燦然,顯得內功深厚,說道:「此事怎
地跟莫大先生有關了?莫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大廳中寂
靜無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
,武林朋友眾所周知,那也不須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家
境貧寒。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
,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往、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
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便派了這麼多位師兄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
女,也都成為階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往費彬身旁一站。
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係,你不須牽扯到
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暗中有甚麼勾
結?設下了甚麼陰謀,來對付我五嶽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不少人都驚噫一聲。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俠勢不兩立,
雙方結仇已逾百年,纏鬥不休,互有勝敗。這廳上千餘人中,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
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五嶽劍派所以結盟,最
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魔教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名門正派雖然各有絕藝,卻往往
不敵,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當世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做「不敗」,果真是藝成
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確與各
人身家性命有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
    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所謂勾結,所謂陰謀
,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語的道:「劉師兄
,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魔教中有一位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
相識?」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時變色,口唇緊閉,並不
答話。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後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識不識得曲洋?」他
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身材本已
魁梧奇偉,在各人眼中看來,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顯得威猛無比。劉正風仍不置答,數
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各人都覺劉正風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便等
於默認了。過了良久,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
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幾句
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這曲洋曾有一面之緣,萬
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費彬臉上現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認,
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劉
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坐了下來,右手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
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衣袖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奇高,在
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兩者缺一
不可,各人無不暗暗佩服。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
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
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你若選擇這條路,限你一個
月之內,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那麼過往一概不究,今後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
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兩立,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人物一見面就拚你死我活,
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如故,傾蓋相交。他
和我十餘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宗派的異見,他總是深自歎息,認為雙方如此爭鬥,
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絃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
,大多時候總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續道:「各
位或者並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
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
光風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
這位君子。」
    群雄越聽越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於音樂,欲待不信,又見他說得十分
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於音
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
生外號「瀟湘夜雨」,一把胡琴不離手,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外號,劉正風由
吹蕭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
魔教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嶽劍派近年來好生興旺,魔教難以對抗,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
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或動以財帛,或誘以美色。劉師兄素來操守謹嚴,那便設
法投你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
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定逸師太道:「是啊,費師弟
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
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麼關係?你盡快把曲洋這魔頭一劍殺了,乾淨爽快之
極。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撥,傷了同道的義氣。」天門道人
點頭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殺
了那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人,誰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
分明的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劉正風並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
臉上,道:「岳師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裡許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賣朋友,你
卻怎麼說?」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兩脅插刀,
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裡藏刀,口蜜腹劍,設法來投你所好,
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他旨在害得劉賢弟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禍心之毒,不可言喻
。這種人倘若也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
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彩來,紛紛說道:「岳
先生這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哪有甚麼義氣
好講?」
    劉正風歎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
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嶽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
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
要遍告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
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
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不過他。」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
來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高手,怎麼會甘心去做
這等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見之明。
    費彬和丁勉、陸柏三人對視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兄識破了你的奸計,及時
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劉正風續道:「魔教和我俠義道百餘年來爭鬥仇殺,是是非非,
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退出這腥風血雨的鬥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
分守己的良民,自忖這份心願,並不違犯本門門規和五嶽劍派的盟約。」費彬冷笑道:「
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你
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後不
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鬥,他一定置身事外,決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費彬冷笑
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決不與人爭強鬥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
誤會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還派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
他出手給救活了的。」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人
,更交頭接耳的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叔,我大師哥在哪裡?
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救了他性命麼?」
    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假。日後見到令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費
彬冷笑道:「那有甚麼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甚麼手段不會用?他能千方百計的來拉
攏你,自然也會千方百計的去拉攏華山派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
救命之恩,咱們五嶽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轉頭向岳不群道:「岳師兄,小弟這
話只是打個比方,請勿見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怪!」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個『又』字,是甚麼
用意?」費彬冷笑道:「啞子吃餛飩,心裡有數,又何必言明。」劉正風道:「哼,你直
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
,背叛衡山派本門,『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財主鄉紳,
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
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費彬針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都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願誅妖滅邪,殺那大魔
頭曲洋了?」
    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
「你不須有恃無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裡作客,我五嶽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清
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應道:「是!」走上三步。費彬
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劉正風聽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
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你再
想想罷!」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害朋友,以求
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麼與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佈置好
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
朗聲道:「泰山派天門師兄,華山派岳師兄,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侄,左
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劉正風結交匪
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
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
去。岳不群起身說道:「劉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
大丈夫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們五嶽劍派和這裡許多英
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裡千餘位武林同道,一聽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
趕來,滿腔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夠交情了罷?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嶽劍派師友的
恩誼,這裡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併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劉正風緩緩搖了搖
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
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殺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
這裡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劉某縱然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大哥是我至交好
友,那是不錯,但岳師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嶽劍派
中劉某那一位朋友,劉某便鄙視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
懇,群雄不由得為之動容,武林中義氣為重,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
子雖不以為然,卻禁不住暗自讚歎。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
顧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魔教作惡多端,殘害江湖上
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將
『義氣』二字誤解了。」
    劉正風淡淡一笑,說道:「岳師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語文字可以
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
通。小弟願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歎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
    定逸師太望著劉正風,問道:「從今而後,我叫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
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師太以後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
彌陀佛!」緩緩走到岳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都跟了
過去。費彬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跟旁人並不相干。衡山派的眾弟子只要不甘附逆
,都站到左首去。」
    大廳中寂靜片刻,一名年輕漢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餘名衡
山派弟子走到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沒到來
。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
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
這番話,已很對得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罷。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係。」米
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嶽劍派之敵,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哪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丁勉左手
一揚,嗤的一聲輕響,一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
到處,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便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縱身而上,只聽
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心臟,立時氣絕身亡。劉正風左手將他屍體抄起,探了探他
鼻息,回頭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錯,是
我們先動手,卻又怎樣?」
    劉正風提起向大年的屍身,運力便要向丁勉擲去。丁勉見他運勁的姿式,素知衡山派
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這一擲之勢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
力,準備接過屍身,立即再向他反擲回去。哪知劉正風提起屍身,明明是要向前擲出,突
然間身子往斜裡竄出,雙手微舉,卻將向大年的屍身送到費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
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豎立,運勁擋住屍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
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喉,左肘連撞,封了
他背心三處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屍身落在地下。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
制,五嶽令旗被奪,眾人這才醒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
山雲霧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眼界。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
套「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
藝為生。那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
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
,後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這位高手生性滑
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遊戲自娛,不料傳到後世,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只是這
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敵之際,卻也並無太大的用處,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
身門戶,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對這套功夫也並
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免他專務虛幻,於扎正根基的踏實
功夫反而欠缺了。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一用,
此刻臨急而使,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真實功夫決不在他之下的」大嵩
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嶽劍派的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道:
「丁師兄、陸師兄,劉某斗膽奪了五嶽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勉與陸伯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聽他有何話說。」丁
勉道:「求甚麼情?」劉正風道:「求兩位轉告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
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
手。劉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隱居海外,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丁
勉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可做不得主,須得歸告左師哥,請他示下。」
    劉正風道:「這裡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也可代她掌門師姊
作主,此外,眾位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見證。」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
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師太外剛內和
,脾氣雖然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
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劉賢弟罷。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如是世上
沒了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殺業?」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弟,你以為如何
?」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
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弟,大夥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子弟,
便離開衡山城罷!」陸柏卻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麼說,定逸師太更竭力為劉正
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但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我們倘若就此答允,江
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
派臉面何存?」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要說『低頭
服輸』,低頭服輸的是劉正風,不是嵩山派。何況你們又已殺了一名劉門弟子。」
    陸柏哼了一聲,說道:「狄修,預備著。」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是!」手中短劍
輕送,抵進劉正風長子背心的肌肉。陸柏道:「劉正風,你要求情,便跟我們上嵩山去見
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交還,放了我費師弟
。」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孩兒聽爹爹的話
,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柏喝道:「殺了!」狄修短劍往前一送,自劉
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窩,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創口中鮮血泉湧。劉夫
人大叫一聲,撲向兒子屍身。陸柏又喝道:「殺了!」狄修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
人背心。
    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勉搶上前來,也擊
出一掌。雙掌相交,定逸師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中,她要強好勝,
硬生生將這口血嚥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讓!」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
,何況適才這一掌擊向狄修,以長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已
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到,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
,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
「咱們走!」大踏步向門外走去,門下群尼都跟了出去。陸柏喝道:「再殺!」兩名嵩山
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弟子。陸柏道:「劉門弟子聽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
饒,指斥劉正風之非,便可免死。」
    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奸賊,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惡萬倍!」陸柏喝道:「殺了!
」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
已點了穴道制住的劉門親傳弟子都殺了。
    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慘狀,也不禁心驚肉跳
。有些前輩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屍橫遍
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兩立,嵩山派此舉並非出於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
教,雖然出手未免殘忍,卻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恆山派的定
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是他五嶽劍派之事,旁
人倘若多管閒事,強行出頭,勢不免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十五歲幼子劉芹。陸柏向史登達道
:「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
碎的受苦。」史登達道:「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劉芹臉色慘白,全
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甚麼?」劉芹顫聲道
:「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
「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麼?」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
…曲伯伯……」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甚麼?」史登達舉起長劍,劍
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
…」他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身子戰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別……別殺我……
我……」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
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儘是哀求之意。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
,臉上肌肉亦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娘麼?
」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屍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
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柏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
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柏道:「這
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
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恫嚇,舉起了劍,作勢砍下。劉芹忙道:
「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後,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
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然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
模樣,忍不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去看他。劉正風長歎一聲,道:「姓陸的,是
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嶽令旗向他擲去,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自
求了斷,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便在這時,簷頭突然
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伸臂便抓住了劉正風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
未晚,去!」右手向後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
    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這黑衣人便是魔教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
    曲洋叫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勉、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向
他二人後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於背
,硬生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並力一擊。砰的一聲響,曲洋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
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連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
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
成一團,只聽得「哎唷!」「不好!」十餘人齊聲叫了起來。廳上人眾密集,黑血神針又
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針。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3:08:30

第七章 授譜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
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癒合。這一天兩
晚中只以西瓜為食。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麼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裡逃生
,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
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
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
螢火蟲兒,裝在十幾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裡,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
會去縫製十幾隻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笑道:「你真聰明
,猜得好準,怎麼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
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又問:「後來怎樣?」令狐沖笑道:
「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裡,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裡,一睜眼,前後左
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
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
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
想睡在露天,半夜裡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
。』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裡,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臉上身上,那可討厭
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裡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
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蟲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
:「幾千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好。其實
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甚麼干係?」儀琳隔了
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
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
又談何容易?」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麼不可殺生
,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疾掠而過,在天
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
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
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
麼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及了。」儀琳拈起了
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
,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
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
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歎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甚麼
也沒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
結,卻忘了許願。」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甚麼願好?我許甚麼願好?」向令狐沖
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
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儀琳心
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
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
沖又問:「你想好了心願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麼願?我要許甚麼願?
」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癡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
沖笑道:「那有甚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
,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
也沒甚麼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
麼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
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
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
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
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甚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
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
,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蕩氣之意。只見山石後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雲遮住
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男子緩步
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
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
「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
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裡吹奏,正是為了這裡有瀑布聲響,那麼跟我們是不相
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
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裡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
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
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
那七絃琴只是玎玎璫璫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
,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
了。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
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
,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
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所發
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麼「你我今日畢命於
此」,甚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
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
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歎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
,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
:「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甚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
,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
曾為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
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
雅致?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
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
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
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
喂毒。」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
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
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歎,說道:「昔日嵇康臨刑,
撫琴一曲,歎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
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
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
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
「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歎了口氣。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為何歎息?啊,是
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
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為劉婆婆他們報仇!」
猛聽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
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
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
「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甚麼?」
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子,你
先過來領死吧!」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法子,
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
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
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
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
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非非
,你快走!」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
,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
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
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
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
「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
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
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前。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
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
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
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
鼻子,再割了她兩隻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劍疾
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
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
落。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
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
覺。月光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
    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
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
裡幹甚麼?」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
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
,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
也矮著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
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徑
,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
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費彬雙眉揚起,
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
的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
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衝刺去。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
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
義』二字,是甚麼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
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麼分別?」
    曲洋歎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
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令狐沖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
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幾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
臉之事,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著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幹。費彬殺機
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癡心夢想
。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
獰惡的神情,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
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
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
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
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
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
是?怎麼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
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
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傑,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
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麼?」儀琳
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為
先。」
    她幾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
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
,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
重傷,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幾步,顫聲道
:「我……我……我?你為甚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
,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令狐沖急
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
,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
    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
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
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
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
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
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
向費彬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後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臂上劃了長長
一道口子。令狐沖拚命撲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
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沖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
完,費彬長劍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費彬臉
露獰笑,向著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著又踏前了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
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
儀琳師妹為甚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跟她
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嶽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
。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
是這個儀琳師妹陪著我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幹甚麼?」眼
見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歎息,又似哭泣,跟著琴聲顫抖
,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沖大為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
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
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
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
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
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
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
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
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
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
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費彬立即還劍相
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
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
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一點點鮮
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
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
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湧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
內力,胸口中劍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著
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曲洋歎道:「劉賢弟
,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
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為了甚麼貧富之見,只是說甚麼也性子不投。
」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
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盡量往哀
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
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沖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甚
麼哀而不傷,甚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
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
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
「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麼?」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
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
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
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
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
下,不免時發浩歎。」他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
》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沖躬
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
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
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
時大為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
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
陵散》而改編的。」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
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
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
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
很對我的脾胃。鐘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鐘會討了
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說:『聞所聞而來,
見所見而去。』鐘會這傢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為了這件事
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
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
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
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
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
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
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小兄弟,你是
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
。」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
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驚,叫道:
「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
」令狐沖點點頭,說道:「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
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洩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
道:「此事倘若洩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
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
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
噤,忙道:「我不說。」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
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
,糟蹋他的屍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
,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
看不出線索。」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得很了。
」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
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
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為
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升天受福,來世轉為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
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
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著
儀琳念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翻了開來,只見全
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絃琴的琴譜本來都是
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
吁了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
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
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
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在這裡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
」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著樹枝
,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
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
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
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
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
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大是興奮,但見師父
氣度閑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余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
只是揮劍護住後心。余滄海出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只守不攻。令狐沖心下佩服:「師父
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
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極少
和人動手,令狐衝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此
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
狐沖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傷,也決
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盡早遠而避之的為妙。」又瞧了一陣,只見
余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著岳不群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
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幾
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這矮
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
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
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一驚,看
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
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奔去
。岳不群大聲道:「余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著身形一晃,追了下去,
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心中暗
喜,他重傷之餘,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他兩人展開輕功
,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里之外!」他撐著樹枝,想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
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淒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幾步,見樹隙中隱
隱現出一堵黃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快步向那
黃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邪劍譜此刻
在哪裡?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
沖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
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
我不知有甚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並無劍譜。」令狐沖心
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
輩肯為在下報仇,自是感激不盡。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
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
」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
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
:「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
,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
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甚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果然聽
得木高峰續道:「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
,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
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麼也不肯交出來。」過了半
晌,歎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甚麼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於
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甚麼連青
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等稀鬆平
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裡?」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逼你,看來其中必有
甚麼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這才
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
處來,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道:「木前輩的
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
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
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
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
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林夫人尖聲道:「你說甚麼?那跟我平兒又有甚
麼干係?平兒怎麼了?他……他在哪裡?」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
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了。」林震南道:「
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
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
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
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
,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
」林震南歎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
眼見已難以如願。如果真有甚麼辟邪劍譜,你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
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為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
兒,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為了甚麼?自然是為了要保全
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
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麼好處?」林夫人
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
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
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
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跟著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
垮了下來。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
「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甚麼時候將他一掌
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喀喇幾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麼東西。林震南道:
「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
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
有甚麼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
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林夫人低聲道:「相
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
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
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
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
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沖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
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
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
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
,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在「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紫霞神功」
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
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
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
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
,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於廟後,唯恐給岳不群
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令狐沖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
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凶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
地廟中,殿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
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
母。」
    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還請恕罪。我
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岳不群
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岳不群等
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連禮也不敢送,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
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
。令狐沖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
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
,便答允了。適才我師父和余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逃跑,我師父追了下去,要查問伯
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兩位竟在這裡。」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
,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令狐沖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說道:
「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帳後,便會前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
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是
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
。」令狐沖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
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
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沖道:「請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林震南呼吸急促
,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
家祖傳之物,須得……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
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要……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沖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
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
他先前苦苦支撐,只盼能見到兒子,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此刻得令狐沖應允傳話,又
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大喜之下,更無牽掛,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
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令狐沖歎了口氣,心想:「余滄
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
轉言。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甚麼『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
,你當令狐沖是甚麼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當真以小人之心……」此時疲累已極
,當下靠柱坐地,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只聽廟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咱們到廟裡瞧瞧。」令狐沖叫道:「師父
,師父!」岳不群喜道:「是沖兒嗎?」令狐沖道:「是!」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這時天將黎明,岳不群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是林總鏢頭夫婦?」令
狐沖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
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滄
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沖道:「師父,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岳不
群道:「余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好久,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他青城派的輕功,確
是勝我華山一籌。」令狐沖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為高
。」岳不群臉一沉,責道:「沖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
的表率?」令狐沖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岳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
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沖應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
,情若父子,雖對師父敬畏,卻也並不如何拘謹,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甚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
吃了大虧啦!傷勢可好了些嗎?」令狐沖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虧,學
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早已乖成精了,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個火箭
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點燃了藥引,向上擲出。火箭炮沖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
上半天,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
,化為滿天流星。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
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裡麼?」岳
不群道:「我在廟裡。」高根明奔進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沖在旁,喜道
:「大師哥,你身子安好,聽到你受了重傷,大夥兒可真擔心得緊。」令狐沖微笑道:「
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
陸大有。陸大有一見令狐沖,也不及先叫師父,衝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悅無限
。跟著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後進廟。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
白羅、岳不群之女岳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
前去,伏在屍身上放聲大哭。眾同門無不慘然。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無恙,本是驚喜不勝,
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沖說甚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
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沖道:「沒事!」這幾日來,岳靈珊為大師哥
擔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令狐沖輕輕拍她肩頭,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了,我去給
你出氣!」岳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沖的衣袖來擦了擦眼
淚,道:「你沒死,你沒死!」令狐沖搖頭道:「我沒死!」岳靈珊道:「聽說你又給青
城派那余滄海打了一掌,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只嚇得我…
…嚇得我……」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令狐沖
微笑道:「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剛才師父打得余滄海沒命價飛奔,那才教好看呢,就
可惜你沒瞧見。」岳不群道:「這件事大家可別跟外人提起。」令狐沖等眾弟子齊聲答應
。岳靈珊淚眼模糊的瞧著令狐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為憐惜,說道
:「大師哥,你這次……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回山後可須得好好將養才是。」岳不群見
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別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後事要緊。
」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
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甚麼話要對
我說。」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裡。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
,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外有兩句話,要我向你轉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
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沖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
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以致被震斷了心脈。後來那木高
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那也罷了。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
為卑污,實為天下英雄所不齒。」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
」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
上灰塵簌簌而落。
    岳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
」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岳不群歎了口氣,說道:「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人
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
後,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
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倒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
子,完全因余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
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那時就已種下禍胎了。」岳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
,向來難免,一聽到有甚麼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
其實,以余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
:「師父,弟子家裡實在沒甚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口授,要弟
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甚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
岳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甚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余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
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向陽巷……」岳不群擺手道:「這是平
兒令尊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道
:「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收殮林震南夫婦後,雇了人伕將
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進發。
    到得豫西,改行陸道。令狐沖躺在大車之中養傷,傷勢日漸痊癒。不一日到了華山玉
女峰下。林震南夫婦的棺木暫厝在峰側的小廟之中,再行擇日安葬。高明根和陸大有先行
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
已過三旬,年幼的不過十五六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到岳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
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規矩以入門先後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
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岳靈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
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她師妹。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但一定爭著要
做師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上得峰來,林平之跟在眾師兄之後
,但見山勢險峻,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四五座粉牆大屋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
構築。一個中年美婦緩步走近,岳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
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娘岳夫人寧中則
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
見師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來,起來。」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
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
怎麼只收一個?」岳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岳夫人笑
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中
狀元罷。」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娘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
不可,決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
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岳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說道:「又跟人打架受傷
了,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傷得重不重?」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
次倘若不是命大,險些兒便見不著師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沖兒抵擋不了,正要
請師娘指點。」
    岳夫人聽說令狐沖是傷於田伯光之手,登時臉有喜色,點頭道:「原來是跟田伯光這
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琢
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過。」一路上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
門,岳不群始終不說,要他回華山向師娘討教,果然岳夫人一聽之下,便即興高采烈。一
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為軒」中,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岳靈珊述
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艷羨。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
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
眾人吃過點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又問他如何拆解。令狐沖
笑道:「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繚亂,拚命抵擋也不成,哪裡
還說得上拆解?」岳夫人道:「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那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
了過去。」令狐沖自幼是她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
道:「那時在山洞外相鬥,恆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弟子心無牽掛,便跟田伯光這廝全
力相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弟子只擋了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
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甚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
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
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
:『甚麼華山派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干?』弟子笑
道:『你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麼「飛沙走石」,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
稱。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我華山有座玉女
峰,你聽見過沒有?』田伯光道:『華山有玉女峰,誰不知道,那又怎樣?』我說:『我
師娘創的劍法,叫做「玉女金針十三劍」,其中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
一招「夜繡鴛鴦」。』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你剛才那兩招刀
法,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織女穿梭」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卻學
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坐在布機旁織布,玉手纖纖,將梭子
從這邊擲過去,又從那邊擲過來,千嬌百媚,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岳
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
    岳不群莞爾而笑,斥道:「胡鬧,胡鬧!」岳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
根,甚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娘你不知道,
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他
非辯個明白不可,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
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娘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這套刀法,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小異,大致相同。你如
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
巧語,拖延時刻,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
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再說,我
師娘這套「玉女金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來使這等
姐兒腔的劍法,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田伯光更加惱怒,說道:『恥笑也罷,不恥
笑也罷,今日定要你承認,華山派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
,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岳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
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瞧他當時情景,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
玉女金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
花招,演了出來。」岳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
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岳靈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
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師哥。
」岳靈珊拔出長劍,倒轉了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
模樣。」岳夫人道:「沖兒,別理珊兒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
    令狐沖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道
:「師父、師娘,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點了點頭。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師弟,咱們門中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
請示。」林平之道:「是。多謝六師哥指點。」只見令狐沖臉露微笑,懶洋洋的打個呵欠
,雙手軟軟的提起,似乎要伸個懶腰,突然間右腕陡振,接連劈出三劍,當真快似閃電,
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長劍使了開
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岳不群與岳夫人眼中,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每一劈刺
、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
    岳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岳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
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
狐沖道:「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心
下均有驚歎之意。
    岳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
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卻沒這般敏捷,
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
」岳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岳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
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長劍繞過了
岳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岳靈珊驚呼:「媽,小心!」岳夫人彈身縱出,
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削來的一劍,手中長劍逕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岳靈珊又是
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劍,說道:「師娘,他還要快得多。
」岳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令狐沖同時還了三劍。兩人以快打快,儘是進手招數,並無一
招擋架防身。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
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
看了。」便在此時,岳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咽喉。令狐沖無法閃避,說道
:「他擋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
。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說我雖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這兩招都能
擋住。二人越鬥越快,令狐衝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擋得住」,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
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
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刺,銀光飛舞,眾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裡
她一劍挺出,直刺令狐沖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
師娘!」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沖的胸
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岳靈珊驚呼:「娘!」只聽得叮叮噹噹
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岳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
手中的長劍已只剩下一個劍柄。
    岳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他夫婦是同門結縭,年
輕時叫慣了,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岳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彫蟲小技,何足道哉
!」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否則內
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
直勁化為橫勁,劇震之下,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
臻於化境,歎服之餘,說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岳夫人長劍刺破了的,心想:「世間
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
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相去天差地遠!」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沖兒,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傳
了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娘。」岳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岳夫人搖了搖頭,道
:「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來的。」岳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說
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岳夫人微笑不語。
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
後盡來欺侮我。」岳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做『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
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岳夫人笑道:「你胡謅甚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
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岳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
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臨時創製,自無甚
麼名目。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岳夫人無敵劍」,但轉念一想,夫人心高氣傲,即
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寧
女俠」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岳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
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裡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讚
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個好聽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
喜之。
    岳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
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甚麼新招!」岳靈
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岳不群哈哈大
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笑道:「胡說八道。」岳夫人道:「珊兒,別盡纏住爹胡
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
」片刻間安排已畢,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以氣御劍」
四個大字,掌上佈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穗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
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
,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
岳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锴,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
自愛,恪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著
跪下。岳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恪守門規,若
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武功上雖然也能
和別派互爭雄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
令譽,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
    岳不群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沖道:「是,林師弟
,你聽好了。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
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
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
,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
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你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
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娘就歡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
娘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岳不群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
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
、師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哪一個有事,人
人都是休戚相關,此後不須多禮。」他轉過頭來,向令狐衝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
才道:「沖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
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
:「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
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岳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岳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
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
還是由當日沖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又怎會來
乘沖兒之危?」岳靈珊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責罰過了,前帳
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岳不群向女兒蹬了一眼,厲聲道
:「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岳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
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岳不群縱然不理,岳
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份,究理門戶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
兒,只有當作沒瞧見。岳不群向令狐沖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
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說甚麼『一見尼
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岳靈珊噗哧一聲笑,叫道:「爹!」岳不群向
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沖說道:「弟子當時只想要恆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
對手,無法相救恆山派的那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
番,這種言語聽在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們耳中,確是極為無禮。」岳不群道:「你要儀琳
師侄離去,用意雖然不錯,可是甚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
。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後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
。」令狐沖道:「是,弟子知罪。」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說迫於無奈
,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裡,對青城派余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
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恆山派數
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又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
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
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
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
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岳不群
臉色愈來愈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
了?雖說他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
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裡伏有一個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
等精明能幹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等
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
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沖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已
然十分糊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以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沖
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傾聽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
,那是萬萬不像。岳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沖兒,此事
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
只問你,今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師父,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
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
    岳不群注視他良久,見他始終不答,長歎一聲,說道:「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也
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我派聲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好好的想一想。
」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
    岳靈珊道:「面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幾個時辰?」岳不群道:「甚麼
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岳靈珊急道:「那怎麼
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岳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
半點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甚麼希罕?當年你師祖犯過,便曾在這玉女峰上
面壁三年零六個月,不曾下峰一步。」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面壁一年,還算是
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
!」岳不群道:「正因為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要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
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岳夫人道:「珊兒不要囉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
思過,你可別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給毀了。」岳靈珊
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之
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還面
甚麼壁、思甚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岳靈珊側頭想了一會
,又問:「那麼大師哥吃甚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擔
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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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3:10:15

第八章 面壁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娘,與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
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
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
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髮釵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
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
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令狐衝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
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
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
,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
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裡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
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
娘怎麼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
來鬆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
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
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霎
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
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
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
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
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
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
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
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
,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
只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
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
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
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
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
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
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
邊。岳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
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衝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
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
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
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
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
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麼你可以在這裡玩
,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
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
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麼?』
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
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岳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
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
。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
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
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
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
,這是甚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
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
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
小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知覺了。」令狐沖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
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
,岳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
劍」雖只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
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裡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
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兩
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沖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
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沖見天上積雲如鉛,
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
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
:「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
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
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
,岳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
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
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
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
,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
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
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
!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
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岳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岳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
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
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
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
:「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凶險,我也
是決計不能活了。」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
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
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
?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
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
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
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
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
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
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麼希罕。」兩人笑了一
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
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
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令狐沖怕她著涼,解下身
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
「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
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
,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
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
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
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飛動的秀髮,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
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
,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
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
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
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
「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
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
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
是真的,你擔心甚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
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一
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
』,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
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
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
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
沖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
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
?」岳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
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裡多玩
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
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掛記著
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
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嚥。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
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
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
」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
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
岳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
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
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著她手,低聲道:
「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著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
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
,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岳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
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
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
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
。」岳靈珊道:「那你為甚麼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
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甚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不論說甚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只喝
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
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忙
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
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颳風,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
……」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
,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
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
我甚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岳靈珊道:
「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
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
!」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
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
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
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
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
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
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岳靈珊道:「
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
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
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
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岳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意想不到。」令
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
只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
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採了半天,卻只採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
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岳靈珊道:「為
甚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
,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
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岳靈珊道:「嗯!他說
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
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
。」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
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
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
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
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
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
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只感一
片茫然。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
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裡,竟然無
法下嚥。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
:「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岳靈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
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
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
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裡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
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顯得嬌艷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
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
,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
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
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甚麼劍法?」岳靈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
夷劍』?」岳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
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
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複,倘若記
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
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岳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
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
和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
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
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
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
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
了她。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
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
岳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岳靈珊臉上又是
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沖奇道:「林師
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
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鑒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
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
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
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岳靈珊不答,
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
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岳
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要他喂招有甚麼好?」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
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
快活得很?」岳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沖
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
招都佔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
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
,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
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
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
「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
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
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
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岳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
「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洩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沖大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輕視,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要是
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
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
?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岳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岳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
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
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
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
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著她身子游鬥,
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
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
是六式,心下已是瞭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岳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
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噹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岳靈珊虎口劇痛
,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
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令狐沖叫聲「啊喲!」急忙衝到崖邊,那
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麼,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驚,知道小
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
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
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岳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
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
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麼事都盡量容讓,怎麼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
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
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
。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
是。」這一晚說甚麼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只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
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
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沖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
劍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
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
,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岳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
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
一股疾風直撲而至,逕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沖駭異之極,急忙向左滑開幾步。那
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
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
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
?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令
狐衝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
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裡便刺
哪裡,要斬我哪裡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
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
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
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
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
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
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
:「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
有話跟你說。」岳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
,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
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
「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微笑道:「自己師
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學藝不精,
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
,問道:「你說甚麼?」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
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甚麼要用青城
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
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
,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
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
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
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
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
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麼大喝一聲。」說到這
裡,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
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
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鬆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
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麼還有一樣氣?脾氣麼?」岳靈珊笑道:
「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
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麼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氣中竟對
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甚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
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岳靈珊道:「
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
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岳
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
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甚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
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
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
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
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
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
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
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
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衝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儘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
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
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
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
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
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
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
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
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
把,鑽將進去,只見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
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
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
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
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
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餘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
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
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
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
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
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沖
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
,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
是泰山派的用劍。」其餘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恆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裡拋滿了五嶽劍派
的兵刃,那是甚麼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
。十六個字稜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
「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儘是罵人的語句
。令狐沖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
。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
是甚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甚麼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
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
,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
」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
,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
,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
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
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
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
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著。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
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
,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
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
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
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
:「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
,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
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
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
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
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
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
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
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
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
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衝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
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
,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
儘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衝越看越心驚,待看
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
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
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
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
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
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
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
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麼
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
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
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
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
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
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
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餘地,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
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嶽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
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
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決計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裡?」令狐沖一驚
,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
著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
在這裡打坐。六師弟,有甚麼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裡啊!我給你
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
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
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
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麼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
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
「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
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
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
「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
,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
」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
』?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
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
,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觔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
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著變
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
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
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
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衝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
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
「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
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
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沖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
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那也
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
狐沖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
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
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
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麼。」陸大有
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麼,陪著他吃
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
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
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歎了口長氣,心想:「
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
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一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
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
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只一劍,
不似岳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
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
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
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
深劍法,竟沒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逕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
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
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
後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
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
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
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餘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
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
,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
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
,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餘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只有自殺了。」徘徊來去,
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歎
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
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
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
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
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麼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嶽劍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
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倖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於武林,全仗
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洩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
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
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
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
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裡的圖形大
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
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
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
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岳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
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
癡癡的瞧著,不由得呆了。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
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
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
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甚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
,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
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第三
日傍晚,岳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
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
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
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一去,
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
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
半條手膀。岳靈珊又羞又急,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
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
!」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麼?」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為甚
麼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岳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
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裡得罪了師妹。」岳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
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
?告……告你麼?」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
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岳靈珊道:
「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
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
」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
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
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岳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
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
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
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
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
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
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
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
愛怎麼想,我管得著麼?」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
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
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
之際,竟然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
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著岳靈珊,對後洞石
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
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一聲,拿起
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嚥,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
,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麼?」令狐沖搖頭道:「沒甚麼。」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
昨天去給你採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
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
,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
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
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裡,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
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
。令狐衝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隻隻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
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
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衝將飯
菜盡數拋落深谷,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
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麼不好?」
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歎,將手中
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
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
,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麼?」提起酒葫蘆晃了
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讚道
:「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幾天
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
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
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
!」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
大碗水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
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
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岳靈珊,她餘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
?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
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岳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
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
模樣。岳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
,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
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
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
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復,見到
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
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8 23:11:45

第九章 邀客
    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
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時,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
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派歷來相傳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
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兄弟除了送飯,不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
叩見師父。哪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
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氣
功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早已問過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
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聽她言詞吞吐閃爍,知道得更清楚了。這時
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
岳夫人伸手將令狐沖扶起,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禁心生憐惜,柔
聲道:「沖兒,你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大好了罷?」
    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
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裡,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
過頭去擦了擦眼淚。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
於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罷。」令狐沖想起師父、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
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
伸手過去,要將參湯接過來餵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
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兒,你在思過崖
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幹甚麼?怎地內功非但沒長進,反而後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
,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沖兒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然不如
從前。難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強麼?」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跟生不生病
無關。本門氣功與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在睡夢中也能不斷進步。何況沖兒修練本
門氣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該生病,總之……總之是七情六慾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
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其實也並非真的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
內,不論氣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令狐沖大是惶恐,低頭道
:「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
娘近年來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
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
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令
狐沖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於地,說道:「弟子……弟子該死,
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
半月之後,再來考校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
想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務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
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崖劍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著
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一搖手,轉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沖自忖:「為甚麼師
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甚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
暗中叮囑我?莫非……莫非……」登時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
不敢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指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
然肯將小師妹許配給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氣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
。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我,否則的話,還有甚麼事能與我
將來一生大有關連?」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
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腦海,不論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
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劍不發,尋思:「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
跟師父師娘說,半個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後,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
    岳夫人這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個月中修習氣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整
日裡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要是我真能和她
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
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餘年來朝
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
能忘記,日後自當善待於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捨卻性命,也當挺身相救。」半個月晃
眼即過,這日午後,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上崖,同來的還有施戴子、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
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
精神健旺,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替大師哥裝飯,
讓他先吃得飽飽的,再來練劍。」岳靈珊應道:「是。」將飯籃提進石洞,放在大石上,
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罷!」令狐沖道:「多……多
謝。」岳靈珊笑道:「怎麼?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道:「
沒……沒甚麼。」心道:「倘若此後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令狐沖更
無他求。」這時哪裡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岳靈珊道:「我再給你添
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甚麼
,卻覺得甚麼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
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
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令狐沖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
。」岳不群道:「那還用說?他在長安城一夜之間連盜七家大戶,這也罷了,卻在每家牆
上寫上九個大字:『萬里獨行田伯光借用』。」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長安城便
在華山近旁,他留下這九個大字,明明是要咱們華山派的好看。師父,咱們……」岳不群
道:「怎麼?」令狐沖道:「只是師父、師娘身份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
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
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當真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我
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
年之中,想來也已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
」令狐沖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
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自該明白劍招中的要旨。
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該當學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
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滲出汗珠。他初上崖時,確
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精妙之處,也曾一再試演,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上的圖形,發覺華山
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
了信心,一句話幾次到了口邊,卻又縮回:「這一招並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
著施戴子和陸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師娘這招十分自負的劍法。
    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說道:「這一招你沒練成麼?那也不打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
派武功的極詣,你氣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岳夫人笑道:「沖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允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
沖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
門最高的氣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後,必須心無雜
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於練武功者實有大害,往往會走火入魔。沖兒
,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功的口訣。」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了艷羨
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
知本門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衣缽,接掌華山派門
戶,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
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在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
臉,心道:「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岳夫人笑道:「沖兒,出劍罷!
咱師徒三人去斗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總要好些。」令狐沖奇道:「師
娘,你說咱們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
。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份。」岳靈珊拍手
笑道:「那好極了。即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殺了後,說是女兒殺的
,豈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生入死,曾和田
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哪裡能夠?再說,你好好一
個女孩兒家,連嘴裡也別提這惡賊的名字,更不要說跟他見面動手了。」突然間嗤的一聲
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
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擋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
,令狐沖左足向後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噹噹噹噹當當,響了六聲
,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陡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
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
法,誅殺強敵。眼見岳夫人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
靈珊向父親道:「爹,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
伯光的快刀不會是這樣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
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
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
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不料這「儀」字剛出口,
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歪斜無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而前。岳不群輕輕歎了口氣,心道
:「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
不群見令狐衝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禦之際,十招之中倒有兩三招不是本門劍術,
不由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
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松迎
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夫人當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
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
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
「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麼?」呼呼呼連劈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
招『蒼松迎客』成甚麼樣子?一場大病,生得將劍法全都還給了師父?」令狐沖道:「是
。」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施戴子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聽得風聲獵獵,
岳夫人滿場遊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爍,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
是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以棍橫擋的精妙招法可
破,我若使那招斜擊,卻非身受重傷不可。」他每想到本門的一招劍法,不自禁的便立即
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都半途而廢,沒使
得到家,便因想到了這兩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想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
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魂不附體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
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
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劍直刺,運勁之法,出劍招式,
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
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回劍疾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
,沒有用,一敗塗地。」突然間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起。令狐沖大吃一驚,「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隨即挺劍直出,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
劍」。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她自創成此招後,心下甚是得意,每
日裡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
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發時形貌甚似,劍至中途,實質竟然大異,當真是「畫虎
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膿包模樣。她一
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她雖絕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
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
    岳不群眼見令狐沖已然無法閃避,無可擋架,更加難以反擊,當日岳夫人長劍甫觸令
狐沖之身,便以內力震斷己劍,此刻這一劍的勁力卻盡數集於劍尖,實是使得性發,收手
不住。暗叫一聲:「不好!」忙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
前遞得半尺,他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勝,但岳夫人
既佔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傷較輕而已。便在這電光石
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摸到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
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
,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
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的儘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
可抗禦,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
實無片刻思索餘地,又哪有餘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
,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
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成一線。此招一出,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聽得嚓的一聲響,岳
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便和
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沖這一招中含了好
幾個後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頭
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岳不群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
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都斷成了三四
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直沒至柄。施
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
掌,拍拍連聲,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幹甚麼來著?」令狐沖頭暈
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師父、師娘,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極,喝道
:「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甚麼過?練甚麼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
沒練甚麼功?」岳不群厲聲又問:「你對付師娘這一招,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令
狐沖囁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
歎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
上了邪路,眼見使會難以自拔麼?」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後,雙頰高高腫起,全成
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罷!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
」轉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兒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自行練功,以致
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點頭,向令狐沖道:「起
來。」令狐沖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
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
」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
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沖等都是大為奇怪,均想
:「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
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說咱們一支才
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二十五年來,不復存在
於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
,那也不用理會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麼?所謂旁門左道,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
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甚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
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氣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功夫,
要點是在一個『氣』字,氣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便都無往而不利,這
是本門練功正途。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
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歧,主要便在於此。」
    岳靈珊道:「爹爹,女兒有句話說,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甚麼話?」岳靈
珊道:「我想本門武功,氣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氣功厲害,倘若劍術練
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
在於主從不同。到底是氣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氣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
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所謂『綱舉
目張』,甚麼是綱,甚麼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當年本門正邪之辨,曾鬧得天覆地翻
。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岳靈珊伸了伸
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麼強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
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
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
宗的身份,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麼
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歎了口氣,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
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佔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
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佔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
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
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可想而
知。」岳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
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大多
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沖、岳
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岳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甚麼
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
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
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
,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令狐沖等都連
連點頭。
    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
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鬨,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
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
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
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作淡紅之
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
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
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
。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
知道在哪裡。」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
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餘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
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
前因後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
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
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
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
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
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
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沖
應道:「是!」
    岳夫人道:「沖兒,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令狐沖慚愧
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
    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
,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再巧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
高手劍氣千幻,劍招萬變,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
的十餘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體會
。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氣是綱,劍是目。練氣倘若不成,劍
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沖兒,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後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
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
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
這裡,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
,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
說明白!」
    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說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兒道:「珊
兒,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也當記住了。」陸大
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
招,爹爹盡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沖兒不是創了一套
沖靈劍法麼?」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麼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麼也知道
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倘若蒙然不知,豈
不糊塗。」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
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
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
著左手衣袖一捲,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
掠上劍身,喀喇一聲響,長劍斷為兩截。令狐沖等無不駭然。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
,儘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罷!」與夫人首先下崖,岳靈珊、施戴子跟隨其後
。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驚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
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又想:「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
,註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於武林,原來
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這道
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
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
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
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而大為欣慰,只是想到
這半月來癡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上陝北?怎地不去長安?」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
做了幾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卻不禁微
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餘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與
自己兩度交手,磊落豪邁,也不失男兒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壞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此後兩日之中,令狐沖練習氣功,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
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歧途,成
為本門的罪人,當真危險之極。」
    這日傍晚,吃過飯後,打坐了一個多更次,忽聽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迅捷,來
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這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幹甚麼?莫非是那蒙面青
袍人嗎?」忙奔入後洞,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懸在腰間,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間,那人
已然上崖,大聲道:「令狐兄,故人來訪。」聲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
光,令狐沖一驚,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幹甚麼?
」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意想不到。」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
,放下擔子,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隻大罈子,笑道:「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
裡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
狐兄喝個痛快。」令狐沖走近幾步,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
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
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
出兩隻大碗。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
沖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罈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麼樣?」令狐沖舉碗來喝
了一大口,大聲讚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乾,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
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
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
世,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壇了。」令狐沖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
之中,便只剩下這兩壇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罈酒後,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壇
,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
美酒,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
,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餘壇
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兩壇,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
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
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釀,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
情。」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
贊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又在華山腳邊犯案
纍纍,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後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
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與田
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
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
甚是。但你可知道這兩大罈酒,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
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沖一驚,心道:「卻
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
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
:「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沖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
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謝。」
將一碗酒喝乾了。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
衝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
響。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罈,卻為甚麼?」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
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罈美酒,便是將普天
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
:「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超。」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說道:「令狐兄,貴派劍術是極高的,只是你年紀還輕
,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令狐沖略一沉吟,點了點頭,
道:「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
鞘。
    田伯光哈哈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狐沖道:「令狐衝不過是江湖上的無
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的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
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
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甚麼事,我都決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不過你,在下腳底抹油,
這可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後。他知這人號稱「萬里獨行」,腳下奇快,他
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勝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幾次糾
集人手,大舉圍捕,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為人機警、輕功絕佳之故。是以令
狐沖這一發足奔跑,立時使出全力。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令狐
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餘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
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田
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
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趕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
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幾下「嘿嘿」之聲,笑得大是
不懷好意。
    令狐沖心中一驚,暗道:「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
無法聽見。這人是出名的採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
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
,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我……我可萬死莫贖了。」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
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時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
事了。」便道:「好罷,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
,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田伯光笑道:「令
狐兄,你千萬別會錯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
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你惡事多為,聲名狼藉,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
令狐沖潔身自愛,決不跟你同流合污。」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令
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
何必當初?」令狐沖道:「甚麼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
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令狐衝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幾
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
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
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
,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令狐沖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乾淨些!令狐沖
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潔。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氣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甚麼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
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甚麼當著青城派、衡山派、恆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
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一拳向他
猛擊過去。田伯光笑著避過,說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
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甚麼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沖心想:「這人是個無恥之徒,甚麼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
,不知他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出來,那日在衡陽回雁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這是他生平
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
幹甚麼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罈美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
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寧定,正色道:「這兩罈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
某來到華山,倒確與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怎還有甚麼大師
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麼?儀琳師妹是恆山派的
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
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
」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頭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
頭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罷。」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
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哪裡去?」
    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裡,令狐沖總之是不去。」

    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大吃一驚,
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麼?你忤逆犯上,膽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
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已於多年之前歸天,此後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
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便是牽掛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
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罷!」
    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
沖道:「你笑甚麼?你武功勝過我,便想開硬弓,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
對令狐兄並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興而來,便不想敗興而歸。」令狐沖道:「
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確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
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萬萬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睨,說道:「我受人之托,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一見,實無他意,
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
皇帝老子,誰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
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
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拔劍在手。
田伯光退了一步,眉頭微皺,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
再打一個賭。」令狐沖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倘若輸了,還可強詞
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甚麼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
道:「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
令狐沖怒道:「怕你甚麼?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你,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
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囉唆。但若田某僥倖在三
十招內勝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父會上一會。」令狐沖心念電轉,將田伯
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鬥之後,將他刀法的種種的凌厲殺著,早已
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
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向他攻去。這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
,劍刃顫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田伯光讚道:「好劍
法!」揮刀格開,退了一步。令狐沖叫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
過去。田伯光又讚道:「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
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
留,又攻了一招。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
」字。待得他第六招長劍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
沖手中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
」口中數一招,手上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並無變化,每一招都是
當頭硬劈。這幾刀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
力所脅,連氣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硬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長劍落
下地來。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
第幾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內勁,也都遠勝於我,令
狐沖不是你對手。」田伯光笑道:「這就走罷!」令狐沖搖頭道:「不去!」田伯光臉色
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然輸了,
怎麼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勝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
並沒說輸招之後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衝倒確
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
樣?」令狐沖道:「適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
比過。」
    田伯光道:「好罷,要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雙手*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計,說甚麼去見儀琳師妹,定非
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一見他便嚇得魂不附體,又怎會和他去
打甚麼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適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
,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該當如何拆解。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
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於他。
後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劍法的種種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
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田伯光見
他臉色瞬息間忽愁忽喜,忽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
來了麼?」令狐沖聽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道:「要破
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裡囉哩囉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
,我要到山洞裡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擾。」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
不來吵你。」令狐沖聽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令狐沖點燃蠟燭,鑽入後洞,逕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
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
學會甚麼劍法,決無可能,我只揀幾種最為希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
鬥,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邊看邊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
破,但想田伯光決不知此種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劃,學得二十餘招變化後,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聽得田伯
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
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
狐沖道:「那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
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後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
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
,心下暗暗驚奇,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衝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
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
田兄只是力大,並非在刀法上勝我。這一次仍然輸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
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
天半月之內未必能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推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
來收拾你,那又算甚麼英雄好漢?我大病初癒,力氣不足,給你佔了便宜,單比招數,難
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勝你也好,是膂力
勝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勝,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
,是男兒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趕於你!」田伯光
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令狐衝回入後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天松道
長、鬥過恆山派的儀琳師妹,適才我又以衡山派劍法和他相鬥,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
曉。」尋到嵩山派劍法的圖形,學了十餘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來招沒使
,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幾招本門劍招,說不定便能搞得他頭暈眼花。」
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鬥。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間又將華山派的幾下絕招
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將刀架在令狐沖
頸中,逼得他棄劍認輸。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
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麼
?」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索,再想幾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幾次,便能
反敗為勝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極?」田伯光道:「田某浪蕩江湖,生
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
神速,要想在幾個時辰之中便能勝過田某,天下決計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令狐沖
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眼見得令狐衝越戰越強,居然並不
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請便。」
    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滿不在乎,心中其實越來越擔
憂:「這惡徒來到華山,決計不存好心。他明知師父、師娘正在追殺他,又怎有閒情來跟
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後,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
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料想田伯光來到華山,實有個恐怖之極的陰謀,但
到底是甚麼陰謀,卻全無端倪可尋,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
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乾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
:「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極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
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鬥到底
,只要有機可乘,便即一劍將他殺了。」心念已決,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
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沖已存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
,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
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道:「他日又
在山下相逢,你我卻是決生死的拚鬥,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數招賭賽了。」田
伯光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
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沖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
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
兄請!」
    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挺劍刺了過去,劍尖將
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驀地裡斜向左側,猛然回刺。田伯光舉刀擋格。令狐沖不等劍鋒
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
急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一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
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長劍從他右腿之側
刺過,將他褲管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觔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這是切磋
武功的打法麼?」令狐沖躍起身來,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傷不了田兄
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嘻嘻的
走上前去,說道:「似乎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刺出
。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大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
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刺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
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
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挺身躍
起,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
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劍,你卻連使拳腳。又
出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站起
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
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
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裡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賠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
:「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
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沖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
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姦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瞞抵賴,田伯光做便
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道
:「『好漢子』三字,那是不敢當,總算得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令狐沖道:「嘿
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
,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哪裡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
某早對令狐兄說過,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父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
:「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
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麼?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
」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問道:「田兄拜那小師父為師之
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
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沖
心念一動,暗忖:「莫非田伯光對儀琳師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竟爾化成了愛意麼?」
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心甘情願的聽她指使?」田伯光搖頭道:「你
不要胡思亂想,哪有此事?」令狐沖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請
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
天下哪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說道:「
田伯光給人在這裡點了死穴,又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倘若請你不到,這
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從此無藥可治,終於全身都化為爛肉,要到
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說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
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
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已然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令狐沖尋思:
「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個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
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
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也
總有解救的法門。」田伯光氣憤憤的道:「點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
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殺人名醫』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
令狐沖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別盡
說風涼話,總而言之,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
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
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他走進山洞,心想:「
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甚麼也
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
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
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衝啊令狐沖,你
怎如此糊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這一次看的卻是泰
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規矩
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
劍法的招數,卻十分輕逸靈動。他越看越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
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
去數招,一上手便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
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
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手臂,將劍尖指
向他咽喉,只須再使力一送,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
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
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
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
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說道:「不對!你第一劍這麼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
,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將適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的復演一遍,
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麼
快捷,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
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說道:「田兄記心驚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
田伯光道:「且慢!這山洞中到底有甚麼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裡是不是藏得有甚麼武
學秘笈?為甚麼你進洞一次,出來後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說著便走向山洞。令狐沖吃
了一驚,心想:「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那可大大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
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雙手伸開攔住,說道:「這洞中所藏,是敝
派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
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聽到我要進山洞去,為甚
麼登時即喜動顏色?其後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山洞之中
,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甚麼機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
這個當。」說道:「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笈,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令狐沖搖了搖
頭,顯得頗為失望。此後令狐衝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不但有五嶽劍派各派絕
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也學了不少,只是倉猝之際,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
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後便
怪招紛呈,精彩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從所未睹,實令人歎
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
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後,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
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
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鬥。啊喲,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鬥得過五嶽
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麼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
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前輩,不……不願與田兄動手。」

    田伯光大怒,大聲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
。你叫他們出來,只消是單打獨鬥,他名氣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
    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倘若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
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極眾,平素行
事向來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那便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
他不說十位高手,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更顯得實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麼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
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
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湧而出,我雖然鬥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
,他們自重身份,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於令狐沖資質愚魯,內
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嘴裡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哪一
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田伯光道:「
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哪幾位前輩。」令狐沖神色詭秘,道:「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
早已不預聞外事,他們在這裡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幾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洩
,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
在極方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
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麼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
,難令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
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氣大傷,否則的話,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
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確並無敝派高
手。」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
存,那麼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來了!
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風清揚」三個大字,忍不住
一聲驚噫,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不管怎樣,連忙搖手,道
:「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
「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
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麼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
了。」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想:「他如此驚慌,果然我所
料不錯。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
過了這場劫難,原來尚在人世,但說甚麼也該有七八十歲了,武功再高,終究精力已衰,
一個糟老頭子,我怕他個屁?」說道:「令狐兄,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再鬥下去,你終
究是鬥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罷。」
令狐沖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當真指點幾招,難道還收拾不下你
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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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8 23:13:49

第十章 傳劍
    令狐沖大吃一驚,回過頭來,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鬚青袍老者,神氣抑鬱,臉如金紙
。令狐沖心道:「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從哪裡來的?怎地站在我身
後,我竟沒半點知覺?」心下驚疑不定,只聽田伯光顫聲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
」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
「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來沒聽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
充,我如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哪裡真有這麼巧法?田伯光提到風
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衝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
!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
,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
道:「你遲疑甚麼?嗯,三十招一氣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確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
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
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
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
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
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
隨手配合麼?」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
,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
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
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
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但此人是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長劍下垂
,躬身為禮,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跟
你過招,還打個甚麼?」令狐沖道:「田兄不願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
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甚麼話?你不隨我下山,
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裡?」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後生小
子,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點點頭,歎了口氣,慢慢
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
令狐沖側身閃避,長劍還刺,使的便是適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
,後著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
十招之外。他既領悟了「行雲流水,任意所至」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
滾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餘招。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舉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
一抖手,長劍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劍。噹的一聲,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
放脫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
喝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氣,但這
番百餘招的劇鬥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後,居然自稱起「老子」來。令狐沖滿
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
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
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
    忽聽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
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
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鬆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
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
住輕輕抽搐,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
點,搶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
老者淡淡一笑,說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令狐沖磕頭道:「萬萬不敢。
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實是萬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
老者滿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師叔,你肚子餓麼?徒孫洞裡藏得有些乾糧。」說著
便欲去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瞇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日頭好暖和啊,
可有好久沒曬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
眼,話道:「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
。你再將他打敗,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後,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於我的
事決不可洩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適才取勝,不過是出其不意,僥倖得手,劍
法上畢竟不是他的敵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
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與人
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
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
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沖跟了進去。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壁上這些華山
派劍法的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說著搖
了搖頭。令狐沖尋思:「我在這裡觀看圖形,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裡。想來每次我都瞧
得出神,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師叔是敵人……嘿嘿,倘若他是
敵人,我就算發覺了,也難道能逃得性命?」只聽風清揚續道:「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
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聽得他辱及恩師
,心下氣惱,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洩漏太
師叔之事就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
」令狐沖躊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數次得勝,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佔上風,卻便即
殺他?風清揚道:「你怪我罵你師父,好罷,以後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我稱他一
聲『小子』,總稱得罷?」令狐沖道:「太師叔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
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叔恕罪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
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的
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令狐沖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現狂喜之色。風
清揚道:「你明白了甚麼?說給我聽聽。」令狐沖道:「太師叔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
,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
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
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
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沖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裡?」風清揚道:「再過一
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麼?」令狐沖道:「是
,是,請太師叔指點。」風清揚歎了口氣,說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確都是了不起的聰
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
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
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
數舊事。
    令狐沖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嶽
劍派果然是『比武不勝,暗算害人』?風太師叔雖是五嶽劍派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
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魔教人物,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風清揚又道:「
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
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
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
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大喜,
他生性飛揚跳脫,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裡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
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
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
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自然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
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
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
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
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
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
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
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
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裡,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
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
,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
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
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風清揚道:
「那麼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
些。」歎了口氣,說道:「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倖遇上一兩位,
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令狐沖問道:「是哪三位?」風清
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
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微笑
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
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它忘了,忘得乾乾淨淨,
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
驚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
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
。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
,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
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體
,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
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
禁暗暗得意。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
怠忽。岳不群課徒極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
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
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於律己。
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
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癡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
令狐兄,請你出來,咱們再比。」令狐沖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我這
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
狐沖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
    令狐沖一聽,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
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之後,果然劍法大進
,不過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道:「好
!」挺劍歪歪斜斜的刺去,劍身搖搖晃晃,沒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說道:「你這是甚
麼劍招?」眼見令狐沖長劍刺到,正要揮刀擋格,卻見令狐衝突然間右手後縮,向空處隨
手刺了一劍,跟著劍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著手腕立即反抖,這一撞便撞向
右側空處。田伯光更是奇怪,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刺對方
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擋。
    兩人拆得數招,令狐衝將石壁上數十招華山劍法使了出來,只攻不守,便如自顧自練
劍一般。田伯光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叫道:「我這一刀你如再不擋,砍下了你的臂膀,可
別怪我!」令狐沖笑道:「可沒這麼容易。」刷刷刷三劍,全是從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
至。田伯光仗著眼明手快,一一擋過,正待反擊,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
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沖
以手作劍,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
又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衝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
辰練劍,他這次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拚命,未
必肯再容讓,須得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衡山派的
絕招本已變化莫測,似鬼似魅,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田伯光醒轉後,鬥得七八十招
,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衝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後
,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
」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見他上身
衣衫都汗濕了,只道他在苦練劍法,說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後,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
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嚥,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
大,拍的一聲,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
笑,說道:「田兄何必跟一隻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跟你過不去。
只因為我不想殺你,咱們比武,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佔盡了便宜,你自己說,這公道
不公道?倘若我不讓你哪,三十招之內硬砍下了你腦袋。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
……」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沒再往下罵了。站起身來,拔
刀在手,叫道:「令狐沖,有種的再來鬥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令狐沖又施故技,對田伯光的快刀並不拆解,自此以巧招刺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
甚狠,拆得二十餘招後,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所傷不重。令狐沖又驚又痛,劍法散亂,數招後便給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喝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縱然不殺
你,也要你肢體不全,流乾了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鬥你不過,難
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說
著收起單刀,心下畢竟也甚惴惴,生怕將令狐沖砍傷了,風清揚一怒出手,看來這人雖然
老得很了,糟卻半點不糟,神氣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顯然內功著實了得,劍術之高,
那也不用說了,他也不必揮劍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極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說道:「太師叔,這傢伙
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如果給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劍,這可就難以勝他了。」風清揚
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鬥。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
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
    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
那麼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麼……那麼
……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令狐沖聽太師叔
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然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勝之心,昂然
道:「太師叔,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寧可給他一刀殺了,決不投降屈服,
隨他下山。」
    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
,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
三招中的許多變化,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
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癢難搔,一門武功
越是難學,自然威力越強,只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如果忘
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
十種變化,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
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
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越數越是憂色重重,歎道:「沖兒,當年我學這一招,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
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裡,便住了口,顯是
神思不屬,過了一會,問道:「剛才我說甚麼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
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不錯,後來怎
樣?」令狐沖道:「太師叔說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
然背了一小半,後面的便記不得了。風清揚大奇,問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
的?」令狐沖道:「徒孫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
,怎麼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聽得太師叔這麼念過。」
    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然而可以
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小半招好了。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
趨大有……」一路念將下去,足足念了三百餘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早就在
全神記憶,當下依言背誦,只錯了十來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只錯了
七個字,第三次便沒再錯。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又傳了三百餘字口訣
,待令狐沖記熟後,又傳三百餘字。那「孤獨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三千餘字,而且內容不
相連貫,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不免記得了後面,忘記了前面,直花了一個多時辰,
經風清揚一再提點,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確已全部記
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
,不明其中道理,日後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念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種種變化,用以體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
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
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種種刀法。田伯光使
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分。」
    令狐沖聽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驚喜
交集,說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徒孫直是聞所未聞。」興奮之下,說話聲音也顫抖了。

    風清揚道:「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這劍法的名稱,他倒聽見過的。只不
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此問
,說道:「這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
,你卻要比他更快。以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輸或贏,並無必勝把握
。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麼
招,卻搶在他頭裡。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令狐沖連連點頭,道:「是,是!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讚道:
「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機先』這四個字,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
,必定有若干徵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如果這時他的單刀
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劃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於是將這第三劍中克
破快刀的種種變化,一項項詳加剖析。令狐沖只聽得心曠神怡,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
身於皇宮內院,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萬端。這第三招變化繁複之極,令狐沖於
一時之間,所能領會的也只十之二三,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
心,竟不知時刻之過,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
    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歎道:「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但
你學得極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罷!」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
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徒孫尚有一事未明,
何以這種種變化,儘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招招
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自己當然不用守了。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
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
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了。」令狐沖喃喃的
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於天下,連找一個對手
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實令人可驚可佩。
    只聽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叫道:「我來也!」風
清揚皺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大是凶險,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
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氣風發,昂然道:「徒孫盡力而為!無論如何,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
盡心教導。」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
睛,說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
關,再學幾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田伯光一舉單刀,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
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鬥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
,令得你遍體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
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劍。那時候你要
殺要擒,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
令狐沖心中大喜,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輸得急了,到頭
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語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
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出招
罷!」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
勢道甚是猛惡。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
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
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涔涔
而下。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
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卻為甚麼故意慢了一步?
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
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兩人互相忌憚,均是小心翼
翼的拆解。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刀
劍光芒閃爍,交手越來越快。驀地裡田伯光大喝一聲,右足飛起,踹中令狐沖小腹。令狐
沖身子向後跌出,心念電轉:「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
摔劍脫手,雙目緊閉,凝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但深知他
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
:「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顫聲道:「咱們…
…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
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罷。」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
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來,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
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衝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
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
,口中卻兀自怒罵:「誰要你討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風清揚微笑道:
「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
:「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要是對
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風清揚雙目炯炯,
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
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
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
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
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令狐沖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聽來說不出的痛快,可是
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寧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了華山
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云云,似乎是在
譏刺他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只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
,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
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說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
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後,再將第
三劍中的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後洞中所遺長劍甚多,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
比劃演式。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候充裕,學劍時不如前
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次日清
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然並不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
得午末未初,獨孤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
,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沖應了,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
的一柄長劍,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咦,田兄,
你怎麼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罷?」令狐沖道
:「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
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
,你這般裝腔作勢,故意示弱,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在下可不會上當。」
    令狐沖笑道:「你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
聲出,直刺其胸。田伯光舉刀急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田伯光贊
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刺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
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刺出,攻勢既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
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攻招。十餘劍一過,
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衝刺一劍,他便退一步,刺得十餘劍,他已退
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刺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
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
谷,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
。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
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令狐沖右手一縮
,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
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叫道:「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
你佔便宜了。」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
然避開了他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回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
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
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
,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又退到了崖邊。令狐沖長劍削下,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
左手伸出,五指虛抓,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
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
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凝,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後躍
開。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
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
洞之中,說甚麼也要決一死戰。
    令狐沖此刻於單刀刀招的種種變化,已盡數瞭然於胸,待他鋼刀砍至,側身向右,長
劍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
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回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鋼刀直蕩了出去,
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刺向他左頰。田伯光舉刀
擋架,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
儘是攻他左側,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
。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
長劍如何攻來,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接連劃中
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
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
血。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
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
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
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
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
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
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甚麼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隱居
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
不盡。」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沖
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倘若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
日之事?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洩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
」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
奉命前來請你下山。這件事田某幹不了,可是事情沒完。講打,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
,卻未必便此罷休。田某性命攸關,只好爛纏到底,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令狐
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發
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
「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被罰在崖上思過,不奉師命,決不能下崖一步,
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
,禍患無窮,話到口邊,終於縮住。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
,說道:「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風
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
的味道。令狐沖道:「徒孫斗膽,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
「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
    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怎麼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這獨孤九劍並非本門
劍法,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
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
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當真是莫大的機緣。」當即拜道:「這是
徒孫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決無懊悔。」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這獨孤九劍
我若不傳你,過得幾年,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說時臉露微笑,顯是深以為喜,說
完之後,神色卻轉淒涼,沉思半晌,這才說道:「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
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你武功已勝於他,陰謀詭計又勝於他,永遠不必怕他了。咱們時候
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扎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
序,一句句的解釋,再傳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全然未能明白其
中含意,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幹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
項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歎,情難自已。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
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
「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
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蠟桿、禪杖、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
式」破的是鋼鞭、鐵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椎等等
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飛錘流星等等軟
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後
這三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斗自己利劍,
武功上自有極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
復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
夫盡數包括內在。「破箭式」這個「箭」字,則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
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
來的暗器反射傷敵。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
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
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
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
,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
,再苦練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令狐衝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
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聽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
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說道:「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
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
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
,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乾淨
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
真有甚麼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
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太師叔,你……你到哪裡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山居
住,已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
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便在後山居住,那再好沒
有了。徒孫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的寂寞。」風清揚厲聲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
見華山派門中之人,連你也非例外。」見令狐沖神色惶恐,便語氣轉和,說道:「沖兒,
我跟你既有緣,亦復投機。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實是大暢老懷。你如
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今後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令狐沖心中酸楚,道:「太
師叔,那為甚麼?」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
令狐沖含淚道:「是,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說道:「好孩子,
好孩子!」轉身下崖。令狐沖跟到崖邊,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在後山隱沒,不由
得悲從中來。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但於他議論風範,不
但欽仰敬佩,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可是令
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
得多,心想:「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
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是說『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
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這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
他微一沉吟,便想:「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跟我一說了這
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在,亂來一氣,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
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跟他
們說了也是白說。」又想:「太師叔的劍術,自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可惜他老人家
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回想風
清揚臉帶病容,尋思:「這十幾天中,他有時輕聲歎息,顯然有甚麼重大的傷心事,不知
為了甚麼?」歎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練了一會,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的「有鳳來儀」。他一呆之下,搖頭苦笑,
自言自語:「錯了!」跟著又練,過不多時,順手一劍,又是「有鳳來儀」,不禁發惱,
尋思:「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
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間心念一閃,心道:「太師叔叫我使
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那麼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
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
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後便即任意發招,倘若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
上種種招數摻雜其中,頓覺樂趣無窮。但五嶽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長老更似
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體,幾乎絕不可能。他練了良久
,始終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強求?」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
甚麼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
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又是一招「有鳳來儀」,心念一動:「要是小師
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會說甚麼?」
    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便在睡夢之中,想
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這時驀地裡想起岳靈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跟
著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
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
的,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他心意沮喪,慢慢收劍,忽
後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驚:「啊喲不好
!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要爛纏到底,莫非他打我不過,竟把個師妹擄劫
了去,向我挾持?」急忙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上來,叫道:「
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
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聽得岳靈珊無事
,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甚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
。」令狐沖心中一喜,斥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
情不對?胡說八道!」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坐定還沒
幾個時辰,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
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
……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
師弟。」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焦黃
面皮,說是姓封,叫甚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不』甚麼
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
。」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得不錯。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
,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師兄
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說道:『各位要上
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
不平道:『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霸佔了華山一派,這筆舊帳,今日可得算算。你不
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帳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
』」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
的聽得都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氣忒也溫和,竟不許小
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帳?算甚麼帳?要怎樣算
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
該讓位了罷?』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
有甚麼希罕?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師父憑著
陰謀詭計,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執掌華山
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令狐沖怒道:「左
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甚麼資格能廢立
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
鶴手陸柏,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傢伙,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
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兩個人,說來氣人,也都
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三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就只恆山派沒人參預。大
……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甚麼也要給師父賣命。
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令狐
沖飛奔下崖,說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打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
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糟糕……」說著展開輕功疾奔。
    令狐沖正奔之間,忽聽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你在哪兒?」令
狐沖道:「是誰叫我?」跟著幾個聲音齊聲問道:「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不錯!
」突然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山道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
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衝奔得正急,險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
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滿是皺紋,甚為可怖,一驚之下,轉身
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卻見背後也是兩張極其醜陋的臉孔,也是凹凹凸凸,滿
是皺紋,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沖這一驚更
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的相貌與先前四人頗為
相似。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令狐沖心中怦怦大跳,一時手足無措。在這霎息之間
,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
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六個
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
:「喂,喂,你們幹甚麼?」饒是令狐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
意。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
要想推開身前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哪裡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
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驀地裡全身一緊,幾乎氣也喘不過來,四個怪人加緊擠攏,只擠
得他骨骼格格有聲。令狐沖不敢與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急忙閉住了雙眼,只聽得有個
尖銳的聲音說道:「令狐沖,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令狐沖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
光這廝的一夥。」叫道:「你們不放開我,我便拔劍自殺!令狐沖寧死……」突覺雙臂已
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卻半點施展不出,
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
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
得他死去活來幹麼?」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給他一聽見,便嚇不倒
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
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
。令狐沖又驚又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蠢得厲害
。」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
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只聽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
舌頭,不會說話,小尼姑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
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
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啊。」
    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一人喝道:「你咬斷
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
。」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這
話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令狐沖運勁雙臂
,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哪裡掙得動分毫?立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
暈了過去。六個怪人齊聲驚呼,捏住令狐沖臉頰的人立時鬆手。一人道:「這人嚇死啦!
」又一人道:「嚇不死的,哪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
」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一
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
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聽他突然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齊聲大笑,都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
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
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
,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倘若不會,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
怪人搔了搔頭,道:「這個……這個……可有點兒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頭腦果然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
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後,可就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齊
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
,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一齊搖向左,又一齊搖向右,齊聲道:
「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令狐沖睜眼提氣,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
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身前。令狐
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
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雙肩,他長劍只離鞘一尺
,便抽不出來。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
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二怪將他按倒後,齊聲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
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幹甚麼?」一
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
不得!」那怪人道:「好,聽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
手一指,嗤得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
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這
點穴手法認穴之準,勁力之強,生平實所罕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甚麼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幾種給你
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
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甚麼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躍起,從令狐沖
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
極。令狐沖不由得脫口又讚:「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地,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
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麼,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
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讚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與性格之幼
稚淺薄,恰是兩個極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於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趕
了去,那也無濟於事,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厄?」當即搖頭道:「
你們這點功夫,到這裡來賣弄,那可差得遠了。」那人道:「甚麼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
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要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
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
麼不敢?他們在哪裡?」另一人道:「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沖
,可沒叫我去惹甚麼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贏一場,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
這就走罷。」
    令狐沖心下寬慰:「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那麼倒不是我對頭。看來他們是
打賭輸了,不得不來抓我,卻要強好勝,自稱贏了一場。」當下笑道:「對了,那個嵩山
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
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聲音,便即遠遠逃去,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
」六怪一聽,立時氣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
「這人在哪裡?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麼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
不將他們放在眼裡。」「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
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
,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一怪大叫:「
不行,不行!這就去打個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然口出
大言,必有驚人的藝業。他叫我們桃谷六小子,那麼定是我們的前輩,想來一定鬥他不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罷。」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
鬥他不過?」那膽小怪人道:「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打過之後,
已經給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沖暗暗好笑,說道:「是啊,要逃就得趕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
們就逃不掉了。」
    那膽小怪人一聽,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這人
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卻聽一怪道:「六弟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鬥鬥那
嵩山派的高手。」其餘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無敵,怕他何來?」
    一個怪人在令狐沖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
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決不受人脅迫。我
不過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懷不平,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心下
十分佩服,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
,令狐沖死就死了,決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氣,又有眼光,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
高強,我兄弟們也很佩服。」令狐沖道:「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
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
須聽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大夥兒都面上無光了。」他這幾句話原只是
意存試探,不料五怪聽了之後,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決不能
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
桃谷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令狐沖點頭道
:「好,各位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後跟去。行不到數里,只見那
膽小怪人在山巖後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兒的
武功比你差得遠了,不用怕他。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帳,你也一起去罷。」那人大喜,道
:「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
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膽小,便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
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極,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為高興,走
到他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問道:「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
我和你寸步不離,他如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劍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
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你說過的
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不過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殺他了。」那人
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
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這六個老兒生性純樸,不是壞人,倒可交交。」說道
:「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個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
。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
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
,叫做桃葉仙。」令狐沖奇道:「你們誰是三哥四哥,怎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桃葉仙插口道:「你爹娘生
你之時,如果忘了生過你,你當時一個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你這個人?」令狐沖
忍笑點頭,說道:「很是,很是,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桃葉仙道:「可不是
嗎?」令狐沖問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葉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
,是記得誰大誰小的,過得幾年便忘記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
桃枝仙道:「他定要爭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
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
    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糊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糊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
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膽小怪人道:「我來說,我是六弟,叫做桃實仙。我五哥
叫桃花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這般醜陋,和『桃花』二字無
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
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干、桃枝、桃葉、桃
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
死了。」
    桃谷六仙無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令狐沖笑道:「咱
們這便去罷。請哪一位桃兄去解了我師弟的穴道。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我是說甚麼也解
不開的。」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立時湧將過去,爭先恐後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
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氣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遙,除了陸大有外,餘人腳程均快,片刻間
便到。一到正氣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
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都是大為欣慰。
    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裡面見客。」令狐衝回頭向桃谷
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
瞧。」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但
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眾弟子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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