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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00:36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十一章 聚氣
    令狐衝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嶽劍派
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
色瞧來,分別屬於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
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
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
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
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
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
黃膽病一般。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並未屈服讓位。」岳夫
人道:「魯師兄這麼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衡山派這姓
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
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
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
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
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
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衡山派
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
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
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
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
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
麼?」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這老者
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
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麼?」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
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
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
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
裡,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只聽得魯
連榮大聲道:「哼,甚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
」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
了出來!」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
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
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
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岳不群
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
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
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華山群弟
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
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麼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衝撲去。
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
錚有聲,已和魯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
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
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
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
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
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
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
,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汙蔑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
,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
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岳不群
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
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
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
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
:「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
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鬥,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
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並無干係,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
「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岳不群壓斷二人
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
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
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
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
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
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
本門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
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禦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
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
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蔔星相、四
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
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
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
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
?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
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
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
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
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
,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
,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
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
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
,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
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
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
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
『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
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
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
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
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
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
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
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於插口:「岳師兄說五嶽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
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
的道:「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
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
再說,左盟主為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於泰山、恆山、衡山、華山四
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麼許多嚕唆的?說來說
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
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
」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後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
,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淒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
。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
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
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
,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華山群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
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
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
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
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
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
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
,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
刺的這四劍,正是後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
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
範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
,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
?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
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
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
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
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
。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揭明瞭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並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
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
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
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
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伯
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
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
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
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
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
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
利劍,凶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
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
,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
,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令狐衝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
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
,並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
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凶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
,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
有甚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麼「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雲雲,全是信口胡吹,
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
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
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衝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
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衝破掃帚這一
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
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衝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
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
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
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
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
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
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
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鬥,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
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儘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
,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
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後,跟著便
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
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
,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
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
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裡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
狐衝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
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裡,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
生生的分屍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
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
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
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
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
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
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
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
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
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
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
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
」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
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甚麼唉聲歎氣
,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
他這等模樣之後,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衝去見
她,現下請了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衝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
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
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
,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
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
,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恆
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
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
,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
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
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
,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
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
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麼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著不動。過不多
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
稱讚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
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為湊
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
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
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
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
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
左足足心向上遊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
掌心向下遊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
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
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
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
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
來回遊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盪,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
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
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
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遊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
,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裡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
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
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
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
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
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
透了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
。」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裡連珠價只是叫苦:「糟
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
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黴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氣
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
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
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
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為甚
麼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
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
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
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
糊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糊塗!」)桃葉仙一
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
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
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
發強,這是裡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
,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
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
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
:「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
病,須得從手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衝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
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
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
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
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裡,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裡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
五人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
外奇穴入手。我要以淩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
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凶險。」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麼使不
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
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
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
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盪。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
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
,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
。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
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盪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
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他內心深處自知
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
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
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
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
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
宗的內家功夫,根基紮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
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沈,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
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
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
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
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
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干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傢夥拍了一掌
,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傢夥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
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
姑又問,咱們為甚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
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
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
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她說
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桃根仙道:「這
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
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干仙道
:「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
「為甚麼?難道咱們像貓兒麼?」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
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
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
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
真氣上衝,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
,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
啊,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
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
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
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
,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
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
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
,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
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
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
:「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
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
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干仙道:「你說
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
烏龜的前腿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麼不能?烏龜有
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
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麼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
,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
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干仙道
:「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
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
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雲雲,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
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
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
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
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
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
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
:「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
……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
香,精神大振,道:「你餵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
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
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
是桃甚麼?」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
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
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
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
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
休。」「我們很願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
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衝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
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
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這一次大
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
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
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
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干仙
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麼練頭?」令狐沖氣喘籲籲的道:「那
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
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
你。」令狐沖歎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
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
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幾個時辰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後去
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
,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岳夫人忙
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
在呼吸之間,驚叫:「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
」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
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
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
又是大為失望。他們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
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
,難道並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
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
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
,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
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聽得莫名其妙,冷
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
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
。」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於你。」岳不群
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
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
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
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
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
,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
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淩厲無比
。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
要抵禦,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
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
,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
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
了起來。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
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
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
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
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
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
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驚著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
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
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
力在令狐沖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衝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
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這幾
股真氣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
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
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
怪人注入沖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衝兒吃盡苦頭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
視妻子。岳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
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
。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岳不群抬頭
沈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兒,是甚麼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衝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密。沖兒當然寧死
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沒甚
麼機密,這六怪和咱夫婦並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
麼?」岳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
。」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
,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力修為
,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
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
刑相迫,為甚麼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
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麼緣故?」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兒之傷,耗
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
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
。」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
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
他們竟怕沖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沖
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
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麼一擾,封
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
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
力給沖兒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
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
氣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
:「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
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
。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
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沖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
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
找小林子幹麼?」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
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
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
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麼?」
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
跟……跟你說……說……」說別這裡,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
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
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麼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
看甚麼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要我轉告你
,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歎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
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
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
岳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
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
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著緩緩搖頭。岳夫人本
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
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
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
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
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
一怪,但沖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頓了一頓,說道:
「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岳不群沈吟不語。岳夫人急
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齊走?」岳不群道:「沖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
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
岳不群歎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
。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
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
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岳不
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
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
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
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
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複製,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
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
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兒留在這裡,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
?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
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
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湧。岳不群搖了
搖頭,長歎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
冊子往懷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
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
。」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
亂語些甚麼?」原來令狐沖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
在眼前,衝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
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
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
……我實在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
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麼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
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
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
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裡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
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
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
人坐在側位。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
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
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歎這
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
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歎。」他說到這
裡,長長歎了口氣。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
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
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衝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
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裡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岳
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
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
甚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
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
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高根
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
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癡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發、
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
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
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
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麼成?」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
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
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
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
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機智,機變
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並非單是「評」一
「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
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
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
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
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
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捨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
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
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
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皂,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
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
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裡好了。」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
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後
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
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
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
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
,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沈沈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
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衝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
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
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沈沈的一片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
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
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塗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
以數清。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
狐沖床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
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裡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
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裡。」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
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
多血。」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問道:「怎麼
又吐血了?」令狐衝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
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麼樣。」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
」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
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
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麼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盡
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
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
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甚麼
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
媽媽一定喜歡,甚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甚麼?我
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裡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甚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
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
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
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麼緊?」令狐沖道:「我……我寧死
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
……」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
有氣息,歎了口氣,向陸大有道:「我趕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裡,爹爹媽媽可要
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
負了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裡?」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
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
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復元,那就
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
,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
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
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
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
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
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
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
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
…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
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
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
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
性伐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
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
……」他繼續讀道:「捨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蕩
華池,叩金梁,據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
:「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
給你聽。」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
「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
哥,你……你怎麼了?甚麼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
笈,週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
不,不,那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
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
…主意……」說到這裡,氣喘籲籲,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
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
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
…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
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
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麼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
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
狐衝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
,一路上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於流
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
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
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天下
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
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麼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麼也要讀。這
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
甚麼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
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
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
:「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
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
解。」他慢慢掙紮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歎了一口氣,走到門邊,
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枴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
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
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衝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衝要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
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
」說到這裡,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當下撐著門閂,喘幾口氣,
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終於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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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08:54

第十二章 圍攻
    令狐沖挨得十餘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
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
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麼?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
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
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
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
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
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麼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
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
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甚麼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
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說著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
個人,問我這人在哪裡。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
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
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
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
「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
。』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
?』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幾句,喘了一口氣。令狐
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了。」田伯光道:「哼,
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
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
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為四
塊,還怕甚麼?還有甚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
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後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
,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歎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田伯光
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歎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要是將我撕成
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裡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
將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
聯在一起?』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
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甚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
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

    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
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
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麼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
。田兄此計,不輸於當年……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
    田伯光乾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傢伙不好惹,偏生
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
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後。我一見衝不過去,立即轉身
,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
開,當即一步一步後退,終於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
在哪裡?這人在哪裡?』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
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
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
人道:『假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
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
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
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
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
,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
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
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
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
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
屁,臭屁也不致外洩。」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湧,再也笑不下
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
出,自然屬於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
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
,六個怪物都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
。』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裡?你如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
難放,脹不可當。』我心裡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
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一
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令狐沖心中一震,
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呸,你當我是甚麼人了?田某既已
答應過你,決不洩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
「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
而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採花淫賊,誰
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
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
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
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
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
是。」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
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
,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
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洩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
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們找你幹甚麼
?」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田
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
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後,也不
致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
?」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
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
體鱗傷,屈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裡?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道:「你
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
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
。」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
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麼好說?」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
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
達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
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
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
的,最是要緊,我給乾擱在這裡,每日只撿生栗子吃,嘴裡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
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衝要伸手相扶,臂上又
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裡,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
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
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
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
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
,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
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
。」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出手去,握住
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
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
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
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
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
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
    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
:「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
來到敝山,有何貴幹?」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
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閒事。」狄
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裡還在不
幹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
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
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
令狐衝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道:「你決計不肯
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
友。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
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鬍子
,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
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
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
:「喂,這位大哥,你在這裡幹甚麼?」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
身影,便道:「你又在這裡幹甚麼?」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
……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
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
令狐大哥」。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
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
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後撞去
,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
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
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
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麼?」令狐沖循聲向
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
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
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
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
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
是個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看這個令狐
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
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
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
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
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
麼?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
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
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
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那
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甚麼。」儀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
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麼事都幹,而
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快。」說著想掙
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麼都幹,
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袍幹甚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甚麼都
干,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
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
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
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
「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
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
時我心裡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
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
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於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
我有甚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糊里糊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
這麼生了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
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
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
人放在眼裡,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
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
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令狐沖
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儀琳急叫:「爹爹,快
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
甚麼似的,立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
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
嗡嗡作響,喝道:「甚麼姓岳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麼可愛了?下
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怕他
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
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
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麼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後一拋,大聲問令狐沖:「
你受了甚麼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令狐沖道:「我給人胸
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
「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沒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
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干
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
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陰陵泉、絲空竹,哪裡有桃谷六、桃谷
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
、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癒,休息
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伙子。」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
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
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
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
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
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只怕
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
,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
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
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
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
……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
:「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
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
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
,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癒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
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甚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
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
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
,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
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隻手不住顫
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
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
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
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
,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
,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
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
道:「怎麼?」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姦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
,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
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
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觔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
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
之象,倒也並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
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
,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
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
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
聲響,兩人並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
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岳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
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
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
婿來啦。」說著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
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麼「找女婿來啦」,只
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
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儀琳臉上微微一
紅,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
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
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
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岳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
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
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岳不群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
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
上。」岳不群道:「我和師娘到哪裡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
?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甚麼法子?
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
」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
人爭鬥?」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麼心,明擺著我在這裡,豈能容這惡
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
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
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
並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
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不料令狐沖卻道:「師
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
有信,不如……」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
也講甚麼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
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
令狐沖遞去。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
,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
,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
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
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
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
等情切關心?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令狐沖閉目不
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
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頭
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
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麼強
奸不遂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
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
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
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
發先至,便兜了轉來,搶在頭裡,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
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
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
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
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
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
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
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
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
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
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
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著這個惡賊,在下今
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前,微微躬身,
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
還劍入鞘,手法乾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沖道:「
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
不戒愕然道:「甚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
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
無聊笑話,定閒、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
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
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麼干係了?」哇的一聲,哭了
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
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
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岳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
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
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
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
:「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
向鍾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
,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
番言語應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令
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
「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
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
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
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麼?現
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週身
沒半點力氣。」岳不群道:「重傷初癒,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
才是。」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
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兒,你能
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
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岳
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
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幹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
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
只好點倒了他,他怎麼……」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
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甚麼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
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
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
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裡一搜,並
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岳
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裡有《紫霞秘笈》的蹤跡?這是華山派
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並無一處致命的傷
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
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

    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
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
,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
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裡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麼也要追尋回
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
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
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
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
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
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
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
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
,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
,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
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
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
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
《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
也是無用,說甚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
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
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
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又淒然下淚。《紫
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
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
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鬱,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
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
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
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
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
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
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
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
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
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裡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
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岳不群
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舖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
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
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簷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
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便開心得多了。」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
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
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
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
,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
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
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
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
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
眼。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沖心下煩亂,一
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餘騎,沿著大道馳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
,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
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手
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
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裡麼?咱們有一事請教。」令狐沖
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
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
燈,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理,只這麼一照,已顯
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
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
說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
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
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衝,說道:「華山派自有本
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
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裡麼?」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
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
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麼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
。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
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
話仍然清晰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心中一驚,隨
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
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
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
,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
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後
便不再練。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卻聽得岳
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
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並不在我們這裡。」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
神功,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裡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
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為自然。只聽得另一人
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裡,卻到哪裡去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麼問這句話?
」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
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
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
,眾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
衝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觔斗
,遠遠摔了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
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
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
指也是不能。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腦子甚
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
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
,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拋在地
下,發出淡淡黃光,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
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
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
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
勞德諾勢難抵擋。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凶險。
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他越焦
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
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
甘情願。」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衝向胸口,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
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
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這時
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
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
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癒,實則是
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
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
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
,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他知道只消
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
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撲鼻便
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
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面敵人
相鬥。
    岳靈珊長髮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槍
,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
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
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
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
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
一尺,內息上湧,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躲,然後還
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
,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
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倒,
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
不群獨鬥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
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
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
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
不傷性命。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餘下七人手
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
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勢將
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
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岳某寧死不辱,
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
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岳不群微
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
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
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勁
,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
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
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並不稍緩,驀地裡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
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
!」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
,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餘,相互間又
默契甚深,並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
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
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
《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麼?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
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
,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
,不住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
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
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
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
腿也抱住了,跟著一滾。岳不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單刀、
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岳不群一聲歎息,鬆手
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
面人拉著他站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
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
跟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
,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
得不易,是不是?」其餘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
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
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
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
了出來罷!」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甚?岳
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麼?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
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
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
抖。只見幾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
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
中甚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麼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
和令愛,於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儘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麼
《辟邪劍譜》!」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
女身上,未必有甚麼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
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
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
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無甚麼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那蒙
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
,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
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
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甚麼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
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
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
人齊聲驚呼。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甚麼來頭,聽那老
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麼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
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
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
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
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
,相距不到半尺。岳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
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
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
者叫道:「甚麼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上去。卻聽
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
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岳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
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
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麼?」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
、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
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
,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
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
這裡相見,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
,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
」蒙面老者道:「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
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著各位的金面,大夥兒對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
,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顎道:「是甚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岳不群先生,有
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
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
想必早已知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
:「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
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
南夫婦所以被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聽說,這位君子
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
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群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
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
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
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
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
分家之後,氣宗霸佔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
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繼道:「按理說
,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
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
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當然
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
,就此出醜露乖。」湯英顎點頭說:「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
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
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衝著他的面子,誰也
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
,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道:
「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
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
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麼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
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
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
管閒事。」封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真感激
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
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
之位,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
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這時
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
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
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一名五十來
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
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歎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
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
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
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岳夫人叫
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
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
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伸
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
只骨節稜稜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
「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岳夫人道:「令師
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托庇於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
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甚麼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
「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過我
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
。」說到這裡,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
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
,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
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
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
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
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
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後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
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持。叢不棄哈哈大笑,叫
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甚麼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麼光榮
!」岳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著內
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
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
,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
,疾刺敵人小腹。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
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岳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
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
越使越快,更是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
長,非輸不可。」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中
刀之後,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
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
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
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
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娘和
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
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
,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然
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倖躲開。岳夫人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
倖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叢不棄笑道:「怎麼?岳夫人,你
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麼?」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刺
,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說甚麼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岳夫人
身前,叫道:「師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濘之中
。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
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
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
劍式」的絕招。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情急
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分。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
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
稍加思索,都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
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撲過去。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
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
,但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霎
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湧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
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卻
不必守禦。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
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
早料到此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
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迴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衝劍
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於遲了一步,但聽得撲的一
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後頸。按照劍理
,令狐沖須得向後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
使,絕難後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
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
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
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
,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凶險之極,立即後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
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
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
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禦,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
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
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
知道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得解脫窘境。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
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
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麼?」
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
術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
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鬥良久,一
時仍勝敗難分。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抵擋
,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
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
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實在凶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其實他與封不平拚鬥
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
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
再鬥一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決,輕吁一口長
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數,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
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麼招
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衝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
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後躍開三
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斗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
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
上,刷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
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後躍開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
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
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裡,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
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
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
再能隱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五六招,劍
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
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製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
。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
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
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
成騎虎,若不將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狂風
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
、手上被疾風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
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
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
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
,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衝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幾分
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只是凝神觀看
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
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
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鬥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
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噹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
力,這四劍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
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
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
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
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讓,僥倖勝得一招
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歎,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
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
,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
好手在場,說甚麼也不能幹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
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湯英顎道:「大夥兒這就走罷!」左
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
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
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
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
,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
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
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
近。
    令狐沖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
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
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
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他長
歎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
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
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
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
面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
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
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
樣暗器同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夥兒齊上,亂刀分屍!」令狐沖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
,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
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噹、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
面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劍「破箭式
」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
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
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
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
,身子搖憑,跟著「噹」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
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
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
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
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在千鈞一髮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
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道:
「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
,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
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
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便
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
,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
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
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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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10:39

第十四章 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
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並沒甚
麼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
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
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
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
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人道:「是啊,否則沖兒
一直內傷難癒,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瞧才是。」岳靈珊奇道:「
媽,甚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
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多麼重
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
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難免活人太
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
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續道:「因此
他立下誓願,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
個人來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
。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
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只有
一根手指麼?」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麼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
,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
他的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
手的,只怕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
短,說不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
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麼?」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
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癒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
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
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
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治的了。」令狐沖一直倚
在後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
,說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
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麼要你殺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
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
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
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
色都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
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
岳不群臉一沉,說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
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充滿了好奇之心。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
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
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
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
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
,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
師哥,你不去麼?」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游
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
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罷,你在船裡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
幾斤好酒來。」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只覺那《
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
黃河中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一牽動內力,丹
田中立時大痛。
    岳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
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
中卻是不妥,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輕,男女同行
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逕
向朱仙鎮而去。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
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
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
」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
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
之意。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
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
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
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
?」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會起一座
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
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為甚麼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岳不群夫婦聽到
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
。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
甚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心想餘下那人果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
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裡碰上了,雖
然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擔憂。只聽五怪愈爭愈烈,
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甚麼臭菩薩。」五人一湧而進。一人大
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裡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
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裡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
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
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干仙道:「這裡寫的明明是
『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甚麼意思?』
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
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裡供
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
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花仙道:「三哥,楊再
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
。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干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桃花仙道:「我
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
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
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突然之
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有七個兒子,
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
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
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
頭也是不妨。我這裡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
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願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桃枝
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
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
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
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
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
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也都大哭起來。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
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
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用不著了。」五人一面爭辯,
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
這裡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
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
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
,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過十幾
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
:「從屋後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
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
怎……怎麼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來。」「啊喲,
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起脹死。」岳不群夫婦大驚:「
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
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邊,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這矮
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鬚,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
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
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麼屁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
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
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
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又有甚麼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
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
?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桃
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
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死?」桃干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幹麼又剖
開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麼?」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號
有道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
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
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甚麼希奇?」桃花
仙道:「殺人有甚麼難?我難道不會?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
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
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
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
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
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
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
怎麼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麼這麼
快就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平一
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
仙和岳不群夫婦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隻木盤,一言不
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
:「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發過了。不論要殺甚麼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
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個人,等得想到了,再
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
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
在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
,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
一不小心,放一個屁。平一指從盤裡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
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
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粉、藥水,
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
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
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
坐在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
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
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
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麼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麼快麼?」桃實仙道:「你奶奶的
,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麼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豈非
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裡,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
奶奶的,你討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麼?」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
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
均想:「平一指醫術果然驚人,而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
,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甦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
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間屋中。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
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醫內功好生了得
,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這裡,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
,咱們及早離去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
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
之所。他夫婦間無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刻想到桃
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
得諾等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
,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令狐
沖,令狐沖,你在哪裡?」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匆奔到
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
大聲歡呼,五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長劍出手,噹的一聲,將
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不可魯莽!」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哪裡?怎地不出來?」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
們麼?為甚麼要躲?」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岳
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
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
在開封了。」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慢慢走
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
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
「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
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打
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麼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
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
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
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
」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
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
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桃干仙怒道:「為甚麼我們六人較
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
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功雖強,卻毫無見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
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
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
他是以上乘內功藉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裡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
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麼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
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
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實仙,你
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
」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
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
」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
「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
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卻又難以辯駁。平一指道:
「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
艙裡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人均已雙手
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
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規矩。」令
狐沖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
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
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雖
然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癒,心中
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麼人這麼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
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沖兒又有甚麼交情?」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
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托,給你治病,不是
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
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
,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
百日之命。」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
頭道:「瓶裡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令狐沖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
丸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都沒甚麼好處。」平一指側
頭又瞧了令狐沖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
可惜,可惜!慚愧,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幾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他說來便來,說
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
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是老
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麼
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勞得諾、岳靈珊等都
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
去。令狐衝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裡幹甚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
,甚麼也不幹。」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道:「平一指叫
我們在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弟。因此我們便乖
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
以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
妙。」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哪裡?」桃
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麼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裡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
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裡去餵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得一聲
,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
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
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麼不要?」桃干仙道:「你為甚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
、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
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
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傷雖重,嘴頭
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頂撞幾句。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
最怕的是甚麼?」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麼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
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
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
毛,各人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
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
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
一齊應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
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
甚麼,你們便聽甚麼,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
咐。」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難事。」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
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
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
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
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逕自去了。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
:「開船,開船!」
    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
便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的
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
如何?」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
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幹甚麼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
,是還須說話的。又幹甚麼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
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
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
開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後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裡,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
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沖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
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
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
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
船的麼?」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
在船上,有甚麼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裡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十多名
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
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
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
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
沖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
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
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
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
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
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沖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
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
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狐沖沉
吟半晌,搖頭道:「沒有。」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
狐少俠是在這裡麼?」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裡,在這裡!有甚麼好東西送來?」那
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罈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
的鞍上都掛著兩罈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
著「紹興狀元紅」,十六罈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麼給他都
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
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
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罈罈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
,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麼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
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罈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令
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罈酒來
。」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兩罈酒來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
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
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沖一聞到醇
美的酒香,哪裡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
。」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讚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
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嚐,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
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
,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
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
,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
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沖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船頭。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
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祖千秋
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沖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
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
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祖千秋指著一罈酒,說道:「這一壇關
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
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
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
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只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
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
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
不壯哉!」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
「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著一罈酒道:「至於
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淺,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麼?」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
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
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籐杯。百年古籐雕
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籐,倒是很難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籐,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籐,
盡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籐杯,就算
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籐杯。」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干
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
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
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
詩云:『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
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頰。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甚麼
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
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
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
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
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麼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
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
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
」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
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
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籐
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
金光燦爛的金盃,鏤刻精緻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
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
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籐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隻古籐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捨不得了。」
眾人又都大笑。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凶悍之氣
,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只古籐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
:「給你吃了一隻古籐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籐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
是?只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
古籐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裡裡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
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髒。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
金盃、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裡
,吁了一口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
。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沖道:「好!」端起木
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
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
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將我半隻古籐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籐堅硬如鐵,在肚子裡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
來了。」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只古籐杯,就算
古籐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
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
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
死,屍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
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
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
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沖更
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沖
鼻,這哪裡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
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
麼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
住齊聲驚呼。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
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別多了一隻臭
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
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
,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
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
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裡扯了
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
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
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小腹。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
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裡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
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
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
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
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
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沖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麼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參、伏苓、靈芝、鹿茸、
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
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
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在酒裡,騙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
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麼
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
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衝撲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
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的四隻腳給人從殼里拉了出來一般。令狐沖又叫:「別
傷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勁稍鬆,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鬆。那人
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
河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
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
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
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
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
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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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11:19

第十五章 灌藥
    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湧。過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
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
突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
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說道:「就是
這艘船,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後,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
:「好,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甚
麼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
個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
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
續續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岳不群尋思:「我
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結下了樑子?那個甚麼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
了。此人外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會,毫
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後,被毒者卻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蟻攢嚙,總
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湖上將『百
藥門』與雲南『五仙教』並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
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
托啊?」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
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甚麼《辟邪劍譜》啊?」正
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
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
,卻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
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只聽林平之
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幾次,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
那為甚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
疑心,我可沒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
疑心。」林平之歎道:「倘若我家真有甚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
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
你怎麼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麼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
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林平之道:「千
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
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
」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
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
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
裡做功夫,嘴上卻一句不提。」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
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你們甚麼狗屁劍譜?你們
背後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得。」他這幾句話聲聞十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
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
岳靈珊處撲去。
    林岳二人上岸時並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
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
,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
個,已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
長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一
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
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
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側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頭,
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
。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
,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
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
人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受傷。那和尚雙
足一登,向後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岳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
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
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一條路。岳夫人大急,連叫:「怎麼
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於……不至於加害珊兒。咱們
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穢沖兒
,不知是甚麼緣故。」岳不群道:「還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
進中艙,正要叫令狐衝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勞德諾
等幾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
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說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上撕下的
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岡上,還你的臭女兒。」岳不群將
布片交給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岳夫人急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
」岳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他頭皮。」問船家道:「這裡去五霸岡,有多少路?
」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
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
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
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鍾馗爺爺捉鬼來啦。」桃谷六仙一聽之下
,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叫,其餘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
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
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眾人剛要
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
」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
邊又有一人衝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餘丈,想到兄弟桃
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麼「鍾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
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鑽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
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
「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
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
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日後如何交代?
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
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點了點頭。二
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於敵手。
    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
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
,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休。桃實仙身子
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閒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裡
,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麼決不和他善罷甘休
甚麼的,那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
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
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
啦。」他手中抱著人,嘴裡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條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
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裡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凶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
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裡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牆邊,只
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
大魚,有甚麼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
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裡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
,難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麼相干?」桃實
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後來大哥
、二哥、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
了。」桃枝仙道:「那有甚麼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
淨淨。」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裡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
耳根清淨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
他二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令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
息,繞到圍牆之後,見牆外有株大棗樹,於是輕輕躍上棗樹,向牆內望去,見裡面是間小
小瓦屋,和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牆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
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那肉球
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麼人?」令狐沖道
:「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麼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
,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
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裡,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麼靈妙,
我服了之後,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
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道:「那麼咱們過得
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媽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續命八丸』,老
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
命八丸』毫無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命八丸』毫不相干。」令狐沖
歎道:「你要殺我,儘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抗禦之能。」肉球人道:「哼,你
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麼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
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
半文錢,他當然並非為了你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
怪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
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
黃河老祖』?」令狐沖問道:「為甚麼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
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
秋。我們兩人居於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麼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
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
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肉球
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
許真的跟他沒甚麼相干。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
:「我怎麼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複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製成了這『續命
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幹麼要偷了我這
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
,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麼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
夫設法醫治?」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老頭子身在開封
,豈有不知?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
老婆家中一家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在娘
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於是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採藥製煉
的法子?」令狐沖愈聽愈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
全家?」
    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
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
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鄰,大家武林一脈,怎不明白他的心意?於是由我
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
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
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
命嗚呼了,哪裡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取出幾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
沖問道:「你要幹甚麼?」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
,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
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
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覺得怎樣?」令狐沖心下大奇:「甚麼?老頭子的女兒芳名「
不死」,豈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來他生怕女
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
師父是同輩。」越想越覺好笑。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
頭髮散在布被之上,頭髮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
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你煉製的『續命八丸』已經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
似乎並不怎麼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
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
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
珠不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老頭子微笑道:「他麼?他不
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
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
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
是個蠢才,不會痛的。」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
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淒然一笑
,並不說話。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
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
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
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
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麼可怕的?」老頭子側目
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
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
,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的死了
,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慼,說不定還要罵聲
:「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讚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
老頭子生平倒從來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的話,真想就
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
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
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
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衝口中,說道:「甚麼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
,將祖千秋放進屋來。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
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
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
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
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罷?」老頭子頓足
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
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甚麼該死?」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
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
刺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說著連連叩頭。令
狐衝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
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
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
唉,該死,該死!糊塗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
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裡幹甚麼?」老頭子道:「唉
,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
尖刀放在這裡,又幹甚麼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
。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隻南瓜,這幾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糊里糊塗,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
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令狐沖
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麼?」老頭子道:「沒有,
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甚
麼,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
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
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糊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
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
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麼你反
有功勞了。」老頭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
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於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
」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
有八斤。老頭子道:「從哪裡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
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
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
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裡了。」老祖二人一聽,
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
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衝著誰
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
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
自思忖:「是風太師叔麼?是不戒大師麼?是田伯光麼?是綠竹翁麼?可是似乎都不像。
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洩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幹這
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
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
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
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
一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老頭子端過兩隻椅子,又取了七八條
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說道:「公子
請綁。」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哪知令狐沖取過繩
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
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
刀柄在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頭子和祖千
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
你們在這裡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姑娘,你身子
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
是不大妥當,如叫她為「老不死姑娘」,更有點匪夷所思。那少女「嗯」的一聲,並不回
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
。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淡黃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
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
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
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甚麼分別?」取過一隻
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湧,流入碗中。他見老頭
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上,使得鮮血不
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注滿了大半碗。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
,突然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
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的病。」那姑娘
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後,只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
,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不聽話,我便
一刀殺了你。」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
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喝乾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
漸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裡進入這姑娘腹內的,只怕還不
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
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那姑娘。那姑娘皺起了眉頭,
求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
姑娘勉強喝了幾口,喘了一會氣,說道:「你……你為甚麼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
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要你好。」桃枝仙和桃實仙被老頭子所
裝的漁網所縛,越是出力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有
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衝將老祖二人縛
住後,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爭
了一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房中。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
中說話,只隱隱約約的傳了一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
力都甚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幹甚麼,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那姑娘尖聲
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
幹甚麼?」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
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他說『你不聽話』,令狐衝要那姑娘聽甚麼話?」桃枝仙
道:「那還有甚麼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
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甚麼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
道:「蘿蔔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
。」桃實仙道:「啊喲!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甚麼『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
。』」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麼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麼?」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
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
我沒娶過,幹麼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
,你幹麼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麼閒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麼見死不
救?她女兒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
聽得房中老姑娘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
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疑。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
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兒,那還罷了
,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
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麼?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
說:『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傢伙。」祖千秋哈哈大
笑,說道:「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你
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麼?」他說這兩
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身在牆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最初
一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便想衝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
詭秘怪異,不知有甚麼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是,當下運功繼續傾聽。桃谷
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後
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姑娘多半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
醜女,則失身之後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麼多血,求求你……」突然牆外有人叫道
:「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
那個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
    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麼啦!」右手一翻,掌中
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那漢子聽她叫
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衝去。老頭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
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
狐沖這樣一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活的女
婿,得了有甚麼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
實仙問道:「哪個死?哪個活?」桃枝仙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不死姑娘
名叫老不死,怎麼會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道名字叫甚麼,便真的是甚麼?如
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甚麼用?」兩兄弟爭辯聲
中,猛聽得房中砰的一聲,甚麼東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
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衝倒在地下,一隻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
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後,望望令狐沖
,望望老姑娘,滿腹都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

    老頭子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
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老頭子急衝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
是額頭在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
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
。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
!」桃枝仙道:「甚麼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但他
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糊塗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
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
驚魂略定,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
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
你怎地當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
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實在是糟蹋了……但願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
」他說到這裡,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
,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
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全身
一震,喀喇一聲響,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
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
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麼東西。令狐沖的內
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那漢
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嗎?」岳不群大吃
一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
,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
。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參詳參詳。」岳不群咳嗽一聲,縱身
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餘空地,落在滴水簷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
手道:「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
:「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
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
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
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怎麼會
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
挺高明的主意,咱們大夥兒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作『令狐不死』……」岳不
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幾人輕視我華
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臉向裡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
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以少些內力緩緩輸
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
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老頭子
等三人見岳不群毫不費力的便將令狐沖救轉,都大為佩服。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
,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
,愧不敢當,這就告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
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
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岳不群心中一凜
:「夜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雖然名計
無施,其實卻是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
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計無施微微一笑,說道:「
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岡見面啊。」岳不群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
人探詢詳情,但女兒被擄,甚是關心,說道:「在下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這裡武林朋友,
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周。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哪一位朋友
召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麼?」計無施微笑道:「是麼?這個可不大清楚了。」岳不
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份,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
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狐沖
扶起,伸手欲抱。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
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裡,成甚麼樣子?」老頭子沉吟道:「
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倘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
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令狐沖知他心意,道
:「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後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
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
「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內了。」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
敵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
不過衝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他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甚麼?」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
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
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
的活結。這漁網乃人發、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
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
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幹甚麼?」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
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
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說道:「公子爺
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
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甚麼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
狐沖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多所逗留,向岳
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甚麼?」桃枝仙道:「
幹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懷中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
不及閃避,只得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辟拍、玎
玎、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懷中
所藏的二十餘隻珍貴酒杯,在這麼一撞之下多數粉碎,金盃、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
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桃枝仙早就有備,
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
做朋友。」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
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麼一說,當即止步,乾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
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
…不可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
千秋幾個朋友聽了,令狐沖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
了此言,當即停步。老頭子回頭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
片刻,這才離去。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
,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塊。桃實仙哈
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
塊,可知他叫甚麼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麼名字?難道你便知道?
」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
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
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
,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
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後
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裡來說了一會子話呢。」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
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
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
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
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麼個大觔斗,可
是怕眾弟子驚恐,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
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
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
沖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
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
端端的坐在轎中,只見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
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
大個子是誰?」岳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一扁,
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
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
們手裡,有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麼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
珊只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
在她身上。
    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
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麼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
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
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凶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
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
,他說到這裡,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
,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個子嗎?我……我
……」這時林平之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尚
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
?」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盤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嚼,吃
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隻人手
。」岳靈珊驚叫一聲,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
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
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巨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
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
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
。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麼『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
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
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
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
,道:「我不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你咬了沒有?
」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
以後還睬不睬你?」桃干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一定
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倘若沒吃,先前為甚麼不說,到這時候
才拚命抵賴?」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麼說,一怔之下,
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
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
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
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
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甚麼?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實
仙道:「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
,好容易便將你十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卻
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裡
,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
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
,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你一生干係極大,倘若錯過了機
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甚麼功夫,有這麼要緊?」桃
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你的耳朵、鼻子、手指、
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裡,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
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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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12:35

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
,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帆,迎
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隻白
色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隻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紛紛談
論:「怎地在帆上畫一隻腳,這可奇怪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女人腳。」岳靈珊
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
聲輕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歌,既似歎息,又似呻吟
。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
住面紅耳赤。岳夫人罵道:「那是甚麼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
「沖兒,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
柔宛轉,蕩人心魄。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花衫褲,自胸
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
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
,遠過於其容貌了。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頃刻之間,華山派坐船
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並
肩順流下駛。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雲南五仙教的,卻
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
,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
道:「請問姑娘,你姓甚麼?」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麼了,又來問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麼,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麼大年紀啦,鬍子也這
麼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麼,偏偏又要賴。」這幾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親,不含絲毫敵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麼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聽那女子言語輕佻,低聲道
:「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搖了幾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後搖手,那是甚麼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
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麼的,我們苗家女子,哪有你們漢
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讚她美貌,
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麼了,為甚麼卻又明知故問?」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甚麼後果?」桃花仙道:「後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麼了,偏偏明知
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
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甚麼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嶽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睜著一對圓
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幾轉,滿臉詫異之色,問道:「你為甚麼叫我『老人家』,
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藍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後
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餘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雲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後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
,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善於使瘴、使蠱、使毒,與「百藥門」南北相稱。五仙教
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傳言,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勝防,可是中毒之後,細推其理,終於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後,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秘奇特,實非
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麼?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
格的笑了起來。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
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麼說,才知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
打扮,的確便如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
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
的。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語音
卻仍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
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麼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
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
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麼事?」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
?」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
    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屬下,幹麼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當啊。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
有意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見見。」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
…」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
己過來罷。」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麼大駕
小駕?」輕輕一躍,縱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
    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當即退後兩步,擋住了船艙
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鬥,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
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
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麼要跟華山派
過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如讓這樣一個週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並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
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衝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但令狐沖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坐不
起來。藍鳳凰道:「聽說他受傷甚重,怎麼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
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
到一陣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
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麼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稱七仙教麼?」藍鳳凰道:「我們
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麼?」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
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麼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
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
齊聲驚呼,鬆手不迭。每人都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岳不
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見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
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微微抖動,並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
隨手一拂,四隻毒蟲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旁人聽在耳裡,只覺迴腸蕩氣,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紅過耳
,全身微顫。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聲說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並不答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
出艙,一聲忽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
    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
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一隻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裡會有甚麼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出手阻攔。
    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
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麼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蟲,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捲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捲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
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術,以色慾引誘我門下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眾弟子
定力不夠,必難抵禦。」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施展邪
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四名苗女捲起衣袖褲管後,藍鳳凰也慢慢捲起了褲管。岳不
群連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餘各人或呆立不動,或退了幾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上
紫氣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決非幸致,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此
時其教主親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
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後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醜,華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只見四
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蟲。四名苗女將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蟲便即附著,並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並非毒蟲,而是水中常見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餘。四名苗女取了一隻水蛭,又是一隻。藍鳳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隻隻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臂腿上爬
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餘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幹的是甚麼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後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
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的劍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並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過粗俗,又問
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惡意,也當謙遜幾句,可是這藍鳳凰
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
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以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
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
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體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
吮吸鮮血,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癢,農
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
吸飽血,便是他們行法之時。」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隻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
,急道:「喂,你幹甚麼?」拔出長劍,躍入中艙。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
。」
    岳夫人挺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灑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捲起他衣袖
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隻隻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餘
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隻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
的鮮血轉入沖兒血管。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神
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
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鬥一觸即發的氣勢
卻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
。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又過了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
輕響,一條吐乾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
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總數當
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
:「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決
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
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
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於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
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
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裡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
令狐沖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幹麼不叫我『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雖眼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贊上幾句,以資報答。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
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兒這傢伙浮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
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
,便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麼?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沖道:「
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
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
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
「甚麼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裡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
兩隻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
入碗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蠍子,另有一隻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問道:
「酒中為甚麼放這……這種毒蟲?」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
蟲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
那五條毒蟲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
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
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裡,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喝酒。」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蟲,已然噁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
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並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
友,哪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
碗,卻無人接口。藍鳳凰歎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再沒第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藍
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
死,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
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漲紅了臉,道:「我不
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
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
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四個苗女拿了餘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
回小舟。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裡,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應道:「是!」走到桌邊,
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衝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腦兒送出窗
去,摔在河裡;驀地裡胸口一陣煩惡,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
來。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
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
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後後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
眼相看,給你服了解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桃根
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
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讚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
指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早死了幾天,有
甚麼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
咱們高飛遠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卻也不捨
得少說幾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
縱到後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
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
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
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
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頗兇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
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幹麼
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
。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
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
,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
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
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塊。」桃葉仙道:「為甚麼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
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枴杖,那又怎
麼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
。」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余滄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髮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髮,桌邊放著一對彎成
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
,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
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
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枴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
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枴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只見那頭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
,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
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
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
《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
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
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
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
有甚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
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余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
神貫注。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這人
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鬚,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
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
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
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裡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
』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
」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哪裡有游大老闆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
:「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
內裡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
是在手裡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
道:「是麼?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
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
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
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
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氣極
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
」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
,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認得長髮頭陀仇松
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
弄得和緩了好多。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
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游迅急
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讚三句,
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
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
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將六兄弟的名號
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哪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
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余滄海仍不理
會。
    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
。」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
只怕嚇壞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
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卻十分靈通。江湖上有甚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麼他所不
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即齊聲道:「你賣甚麼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
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
,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
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噹噹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
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
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
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噹噹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
,仍是將余滄海圍在垓心。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
子。余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
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余滄海哼了一聲,
低聲咒罵。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準了余滄海,叫道:「再……」張
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搶進圈中,站在余滄
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游老闆說過,《辟邪劍譜》確
是不在余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余滄海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他片刻,
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屍,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
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
句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
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沖
抱拳道:「在下令狐沖,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麼?
」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始終猜
想不出,到底甚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衝著
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沖恭恭敬敬的行禮。玉
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得在此處拜見
,正是好極了。」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
待何時,他腿上並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後進,從後門飛也似的走了。嚴三
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沖面前,笑道:「
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
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鬧,想不到運
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
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
主、洞主、島主?又是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儘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幾個腦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
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甚麼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何
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裡?」游迅佯作沒聽見,轉
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
跟這位夫人相貌清雅,氣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子劍』岳先生夫婦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
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
如曾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雲。游迅又道:「岳夫人寧女俠…
…」
    張夫人喝道:「你囉哩瀰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得了《辟邪劍譜》?」她聽
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
,我便說給你聽。」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
,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只
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
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裡說好了,好讓大家聽聽
。」眾人齊道:「是啊,是啊!幹麼鬼鬼祟祟的?」游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
!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
,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
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
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
鋒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程遠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游某
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令狐沖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說到這裡,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
:「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劍譜。」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
!請令狐公子出手。」游迅歎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干
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歎道:「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裡送死?」張夫人道:「你到
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
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
之情。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
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麼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
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
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極,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
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
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
道:「令狐公子,你幹麼要冤枉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
。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
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後哪裡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
?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
,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麼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
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
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
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
」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
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
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過去
。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噹噹噹噹四聲響,仇
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游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
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
盪開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髮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桃花
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魚翻身』。」令狐沖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手中,
那麼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說道:「
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
你們聽在耳裡,卻是癢在心裡,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
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
息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
游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
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裡嗎
?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沖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
、師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覆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來,快快說罷!」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
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
?」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走進店來,大聲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
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沖道:「不敢
。」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
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餘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
、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
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
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岳不群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鬚,直垂至胸,精
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
帶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萬死。」
    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鬆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
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
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萬餘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
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鬚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
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漢
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
般聲音嘈雜,游迅決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
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
去不去?請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兒入伙。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
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
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夥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
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
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
擁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是要衝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
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甚麼
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熊,兀自心驚,但想他們既衝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總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離開爹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
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
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17:14:33

第十七章 傾心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
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
裡,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
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
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
,搶步上岡。岳不群、岳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轎子抬
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湧湧,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嶽的草莽漢子。眾人一窩蜂般湧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
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
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裡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
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裡的名貴藥材
,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裡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
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
……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
!」「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
倒,便只餘下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岳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
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
,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為他
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
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
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沖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
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
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
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後,眼見這些人
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
儘是田伯光一類的傢伙。他們姦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
,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
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
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裡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裡。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並非一夥,相互間大都只是
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
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麼來?」
礙於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
狐沖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
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
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
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
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轉過頭來,見
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麼用。」
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
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
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裡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
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
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
不須再勞心神了。」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
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
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干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
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著將頭縮了出去。平一指緩緩縮手,閉著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真
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
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
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倖,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
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加
上尊師岳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
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
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
的製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
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
,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裡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
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子並不氣虛,恰恰
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
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
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著連連搖頭。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
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
「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
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剋之理。服了這藥
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
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沖只
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
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鳳凰給你喝這
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衝著人家的面子了。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
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麼狗屁醫理、藥理了?他媽的攪得一塌糊塗!」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
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鳳凰憑甚麼又來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
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
,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
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歎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
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後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法治癒你的怪病
。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言,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
?」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
劍譜,那也沒甚麼,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
也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麼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著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
起?」說著連連搖頭。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
並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
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
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
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
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
。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
,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麼可笑?」令狐沖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
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麼人?不如及早死了
,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聲名掃地?
」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
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
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
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
袖子,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衝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
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氣干雲,令人心折。」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
本來的一頭烏髮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令狐沖熱血上湧,大
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麼?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麼『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
,身子晃了幾晃,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衝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淒
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於是輕輕放在
地下。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淒然道:「
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
那為甚麼?」祖千秋道:「也沒甚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
,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
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
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
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
,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
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裡有甚麼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
,以後你有甚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
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
,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
等人乾脆爽快,甚麼地方不好了?」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
。」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
「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
好奇,二來是想獻慇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
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
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
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
子,說甚麼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麼十
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
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
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
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
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
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
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
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
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
「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
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裡吃了一驚,岡上靜
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
間便走得乾乾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
,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
,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
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
小師妹他們,卻又到哪裡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
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
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掙扎著要想爬起,呻
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
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
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
,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
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
草棚之門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
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
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忽聽得遠處
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
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裡麼?」他說到這裡,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
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
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
,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
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
來。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裡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
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
崑崙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
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
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後面還
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
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
。」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裡去了?
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
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
,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那姓
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麼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甚麼?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
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
?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甚麼來著?」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崑崙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裡幹甚麼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
和他穿著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崑崙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
神態頗為瀟灑。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說道:
「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
。」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麼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
,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跟你們素不相識,
沒來由的又見甚麼?」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捲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毫無抵禦
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華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說著走向草棚。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
:「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
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
。這位想來也必是崑崙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教江
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
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
不由使喚,這一掌終於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罷!」那姓易
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見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說
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草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
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
甚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
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
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罷。」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
秘,還有甚麼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甚麼屁宗?哈哈,哈哈?
」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甚麼
名門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
拍去。眼見這一掌拍落,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
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總得說出
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
斷你三根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
開吧。」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
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後,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
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掌心。這
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
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
,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這一下受傷極重,他急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
驚怒交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譚
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
,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那姓易
的雖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
招劍至中途,便即縮回。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
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眼見那姓
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更不願與他為敵,說道:「在
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在下願意誠心賠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響,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他眼見自己
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歎一聲,
掉頭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自己也決非對
手,掛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隨後趕去。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
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個大便宜可撿,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我
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崑崙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樣?」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然無力,當的一
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一聲,
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上,更有數滴濺
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裡嘗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幸,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
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可怖,說道:「你用錯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遊目四顧
,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散滿了酒餚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只聽得草棚內琴聲
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
,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雲端,置身於棉絮般的白雲之上。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
來越低,終於細不可聞而止。令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
雅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捨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於強徒,該我謝
你才是。」令狐沖道:「婆婆說哪裡話來?此是晚輩義所當為。」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
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弦,暗自沉吟,有甚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
會,問道:「你……你這要上哪裡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
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傷勢沉
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歎,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水,以遣襟懷?
卻也強於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婆婆說得是,令狐沖於生死之事,本來
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遊玩去也!」說著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
語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
死,死在哪裡,也沒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
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後,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來囉皂,卻不知如何是好
?這崑崙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後,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
你要去哪裡?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
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麼連累不連累的?」那婆
婆歎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到了這裡,但
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你傷勢未癒,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等
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要你護送我罷,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跳的少年,
陪著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甚麼事難以委
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到哪裡便是,不論天涯海角,只要我還
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
?」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甚麼?」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醜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他,因此我說甚麼也不願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才
那三人要進草棚來,見他們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許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
沖道:「晚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於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麼干係?」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罷。」令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就是,
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
」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醜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
背,那也沒有甚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麼?」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記著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後面。」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後面跟了
上來。走了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說道:「你把這樹枝當作枴杖撐著走。」令
狐沖道:「是。」撐著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昆
侖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崑崙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
派的大個子辛國梁,劍法還比他強些。」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梁,這
人倒似乎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
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出於無奈,唉,這一下
跟少林派結了樑子,可是後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
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
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麼?藍鳳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
比。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
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說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
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那
婆婆道:「她當然不會害你,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
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十餘丈後,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問道:「
幹甚麼?」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屍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屍首
?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甚麼好看,變了屍首,這副模樣,你自己想想罷。」令狐沖「嗯」
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後,該當好好將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甚
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沖應道:「是!
」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
,一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投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湧將上來,
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於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
偏不承認對我有甚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
卻為甚麼要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
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
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會兒。」令狐沖道:「是。」心想:「上了年紀之
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
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後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會兒
。」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
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
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
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
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後。這些人的
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
、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甚麼
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於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
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甚麼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
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
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麼東西
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
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麼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沖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
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
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
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
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
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
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
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干
乾淨淨,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
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
婆鑽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
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
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
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
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
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
,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
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更柏師侄,這是辛國梁師侄
,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
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
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
,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
,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
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
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
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易國
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麼干係?」
    令狐沖歎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
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
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於令狐沖。易
國梓和令狐衝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
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
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方生
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
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沖道:「晚輩卻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
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
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
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
。」令狐沖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覺月
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
邁之人。」令狐沖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麼希奇?」方生搖了
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
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
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
,我這裡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只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令狐沖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裡了!」連人帶劍,
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
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得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沖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
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沖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
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
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跟著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
,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令狐沖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梁和覺
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
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沖為守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
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只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
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令狐沖叫道:「有話好說,
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麼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
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
,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佔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
過令狐沖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
,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沖覺得背後的勁風越
來越凌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
局當即改觀。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
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
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
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
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沖後頸中
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
。」辛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
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沖心道:「婆婆叫我隨伴,
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
「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
一併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沖背後刺來。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
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沖這麼一側身,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
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令狐沖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麼
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沖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
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沖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
,令狐沖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
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
劍術將他制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都是風
清揚所授的劍招。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沖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沒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
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來。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沖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
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
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裡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令狐沖此時精疲力竭,一劍
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
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沖
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沖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
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沖雖及時收劍,長劍終
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沖道:「冒……冒犯了……前輩。」方生大師
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
,裡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
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令狐沖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
顆大師你自己服罷。」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沖身前,
瞧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唸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
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沖只覺頭
暈眼花,實難支持,於是拾起兩顆藥丸,服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沖道:「少俠,風前輩『獨孤九劍』的傳人,決不會是妖
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
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
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門內功
,講究緣法,老衲卻於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沖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倖未死,當來少
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臉現詫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沖道:「男子
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歎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
地下四具屍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
。」轉身緩緩邁步而去。令狐沖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婆婆
,你……你還好罷?」
    只聽得身後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罷
。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甚麼不去?」
    令狐沖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
甚麼?」令狐沖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罷!」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沖道:「我本來就沒名
譽,管他旁人說甚短長?婆婆,你待我極好,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傷,我倘若捨你而去,還算是人麼?」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捨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沖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沖便在
你身畔談談說說。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
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衝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
「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
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鬥,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裡呢。」令狐
沖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罷。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
了一聲,卻不來取。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沖笑道:「是。少叫幾句,有甚麼不成
?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
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併吃了?」令狐沖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儘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令狐沖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彆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
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甚麼?又哈哈甚麼?」令
狐沖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
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甚麼心事。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沖笑道:「從此之後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麼?」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麼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沖笑道
:「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
怪你小師妹不要你。」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只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
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別說小師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無行浪子令狐沖。唉,令狐衝啊令狐沖,你喝酒胡
鬧,不守門規,委實不可救藥。我跟採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
狐沖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
,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
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沖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麼好,就算
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甚麼。」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
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讚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
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沖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
爬過去•我隨後過來。」
    令狐沖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那婆婆道:「又來
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甚麼你便爬不動?」令狐沖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
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裡還會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
,連躺在這裡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說道:「躺在這裡也得有力氣?」令狐沖
道:「這是自然。這裡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澗,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歎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傢伙
,世所罕有。」令狐衝將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罷。」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令狐沖
「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驚,叫道:「小心!」令狐沖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沖滾了
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麼啦?」令狐沖
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罷。」令狐沖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
距已遠,令狐沖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
說些甚麼,問道:「你說甚麼?」令狐沖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令狐沖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
甚易,再爬將上去,委實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
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令狐沖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令狐沖
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
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
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令狐沖感到那
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髮拂在自己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
,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
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沖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
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了天嗎?」過了良久,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
嚀一聲,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
,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
丸,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沖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一個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
,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沖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忙掙扎著站
起,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不動。令狐沖
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麼?」令狐沖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沖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
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
?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
,那麼綠竹翁該叫我甚麼?」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麼好?」
    令狐沖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那姑娘笑問:「早該
知道甚麼?」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
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
老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
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罷?」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
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甚麼?」令狐沖道:「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
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
越難聽。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
起身來,說甚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干甚
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甚麼樣子?」令狐沖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沖一凜,想起她
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
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
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
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
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沖歎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
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
,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
」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甚麼,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
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
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
去,笑道:「你便怎麼?」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
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甚麼地方很痛
?」語氣甚是關懷。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裡。」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
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
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歎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
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裡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
「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
,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
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
。令狐沖歎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隻,令狐沖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捉住了一隻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
仍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沖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
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那姑娘道
:「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獨
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
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
中拿著一隻死蛙,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
」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麼回事?」令狐沖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
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
家,決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
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
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令狐
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
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
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胡說八道了。」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
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
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
了,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甚麼?」令狐沖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
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
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
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甚麼?」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
這裡,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甚麼生氣?我說將來
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
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麼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
」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
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沖笑道:
「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讚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
苦,苦盡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
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睏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岳靈
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
,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叫了幾
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
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歎了口氣,輕
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令狐沖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聲道:「有人
來了。」令狐沖凝神傾聽,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裡還有兩個死屍。」令狐沖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這裡?咦,這人是辛國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
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來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
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
。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
野之地。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
:「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跟著便聽得
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屍體。令狐沖尋思:「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
然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甚麼,一顆
丸藥。」計無施嗅了幾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這
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裡掉出來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許多年前,
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
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
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沖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
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
,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
好手。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個難題,夜貓子
,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甚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沒甚麼,只
怕這麼一來,定要衝撞了她,惹得她生氣,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甚麼動不動便殺人?」計無施道
:「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
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
之禍。」祖千秋道:「我卻在疑心,只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壞
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歎了口氣,道:「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
姑盡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沖大吃一驚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
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
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
。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為甚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隻小手一摔
,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計
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主,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
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
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夥兒都是粗
魯漢子,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麼幾十個,偏偏
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事傳
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
兄弟感恩報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
甚麼錯了?哪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岡上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
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
地的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
狐沖只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
情愫,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只聽祖千秋道:「
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麼?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
,命他主持這樁婚姻?」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
即動身,去抓岳不群。」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
。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
道:「那麼咱們只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
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
快。」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滾得遠遠地,別惹姑娘生氣!」令
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
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盈盈站起身來,說
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
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小人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
不到。你們傳下話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
是決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
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
。」三人齊聲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罷!」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
的,是哪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華山
派門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沖、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誰都不
作聲。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
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
,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狐沖擒了來,交給聖
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罷。」老頭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
姑,年輕人越相好,越易鬧彆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裡調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這孩子胎裡帶病,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傷了胎氣?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他正在胡思亂想,
哪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沖倘若活在世上,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
。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聖姑……」盈
盈道:「好,你們跟令狐沖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
。」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卻想:「令狐公
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
殉。」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衝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
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甚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
。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
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
。」令狐沖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
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
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
哪裡去?」令狐沖道:「信步所至,到哪裡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甚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
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
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
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
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是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
,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甚麼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
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
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
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麼?」
    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
」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甚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
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
令狐沖歎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甚麼對他們如此輕賤?」盈盈
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
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裡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裡沒笑
,肚子裡在笑。」令狐沖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
走,我便在這裡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沖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
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裡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
句謊話,心裡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
「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聽
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
,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
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
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沖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
趣,正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哪裡還彈得成?

    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不知不覺的睡著
了。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
發委地,不禁看得癡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
,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
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
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
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裡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山澗之畔地處偏
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
,每日採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
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
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裡仍與盈盈說笑。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
會突然死去,對他更加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
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強笑道:
「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這麼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沖聽她說得又
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
便此人事不知。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17:16:36

第十八章 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蕩蕩
,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週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
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激盪
衝突。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
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
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裡去了?師父、師娘呢?小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
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湧,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
氣後,令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哪裡?」緩緩
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
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於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
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裡?」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
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
一切以後慢慢再說。」
    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餘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
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了一年,
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
平大夫對晚輩也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天命
,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
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
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令狐沖素
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
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他移步之際,雙腿酸
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
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
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
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
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
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
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
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證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
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於帶著小師妹,
到了林師弟家裡。」方證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
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不敢。」方證道:「風老先生歸隱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
是。」方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
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
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
,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哪裡話來?大師為
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於萬一。」方證
抬起頭來,說道:「說甚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
,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甚麼恩德仇怨?」方生應
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
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慧可大師本
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
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
。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令狐沖
「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
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
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
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
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後世門下弟子,往往迷於武學,以致捨本逐末,不體
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歎,可歎。」說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
圓寂之後,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
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
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十讚道:「阿彌陀佛,善哉
善哉。」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後
,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
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
」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
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
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方證又道
:「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
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
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
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
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
著,於『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沉迷其中,於參禪的
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是。」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
,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
,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
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彩。」令狐
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
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
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
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
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
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
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
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
測麼?」令狐衝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
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
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
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
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方生看後,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歎道:「少
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
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
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
,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
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
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
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
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
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
,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
,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
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
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
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
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
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
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
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衝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
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
,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
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飢餓,尋思:「卻到哪裡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
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
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
「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
。」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
來他們是去追拿另一個人。」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
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
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
。」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
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
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
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
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
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裡?」令狐沖歎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見過的,便
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
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
去。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
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幾
日,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
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
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令狐
沖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
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
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懼,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鬚,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未攜帶。令狐沖不知
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
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向
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他不持兵刃,
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
,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讚道:「好酒
!」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
在這裡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麼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
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裡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
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衝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繫黃帶。
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
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
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
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甚麼?再不給我快滾,大
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
不相識,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
?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
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干
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
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
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
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
,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鬥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啷一聲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繫著一根
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糊里糊塗的在這裡送了性命
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鏈,怎能跟
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
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
,你為甚麼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
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衝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
。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
士後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回涼亭。這幾下兔起鶻
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裡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
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
。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
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
,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
答謝彩聲,手下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
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
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
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
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沖肌膚。令狐
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
。」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
子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
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
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歎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
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只見
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
懷杖之人身後,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週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
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
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凶悍之極。堪堪斗
了十餘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
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
。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
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
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凶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迅速
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
。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
攻游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天力氣稍衰
,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
,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
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甩鐵鏈盪開了兩桿槍
,其餘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桿槍,避不開第二
桿,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
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哪裡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
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噹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
,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鑭、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
、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餘十
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
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教人大開眼界!」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
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衝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
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禦,雙
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禦,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
向問天相鬥,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
鐵鏈鬥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
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
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
天身上擊來。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
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背心。令狐沖斜刺裡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
婦人的左腕,卻聽得噹的一聲,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
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製護腕,劍刺不入。」手腕微翻,長劍挑上,
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右手刀
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
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狐沖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天所
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派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
,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
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麼劍法?
」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
,不知到哪裡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
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靈墟」、「神封」、「
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這一
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
即倒縱出丈許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立
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
招凌厲後著,這三招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天乙道人眼見令狐衝劍法厲害
,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從所未有。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招,當日自己
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取勝,但於這招劍法的勢路卻瞭然於胸。這時劍
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
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時泰山派這招
「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
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
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
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便即從中斷絕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其時
令狐衝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不料天乙道人大驚之下,竟爾嚇得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
。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沖長劍連
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驚惶之下,各自躍開。只見天乙道人
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
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子搶過去
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
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
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
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
。盾牌下的鋼刀陡伸陡縮,招數狠辣。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
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沖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鼻子幾乎相觸,急
待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斷。」令狐沖心
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道:「
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沖眼
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般滿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
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
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
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劍法的確甚高,臨敵經驗卻太
也不足。」令狐沖道:「慚愧。『大陰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樂厚道:「師伯二
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形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
時全身猶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沖見他週身竟無一處破綻,喝彩道
:「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九分虛,
一分實。樂厚見令狐沖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向他哪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
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晚輩無禮
!」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
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雙掌發力遙擊,令狐沖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
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樂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
,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沖只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跟著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
了幾晃。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
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股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真氣自然而然生出相應之力
,護住心脈內臟,不受損傷。但霎時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
,當即提劍衝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只道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
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
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掌擊到他的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後
,劍尖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餘。
    令狐沖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劍穿雙掌
後便即凝劍不動。樂厚大叫一聲,雙掌回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令狐沖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清揚歸
隱,從未一現於江湖。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衝回過頭來,但見七八條漢子正
在圍攻向問天,其中兩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
人鬥得興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這麼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身來,遠遠發出一掌,掌力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
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沖笑道:「撿現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鏈飛過來捲住了他
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救了令狐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力卻
是極差,當此強敵環攻,凶險殊甚,是以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沖的戰況,眼
見他被擊飛出,當即飛出鐵鏈,捲了他狂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瞬
息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人大聲呼叫:「向問天逃了,
向問天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大吃一驚,急忙停步
。一些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住,直衝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
叢中摔了過去,當即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來越遠。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
,天下到哪裡找去?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裡。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
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刺裡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
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
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
尋常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兩匹馬仍繼續奔馳。向問天鐵鏈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灑自如,倒似是一
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歎息。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
得乾乾淨淨。」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入了一條山道,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
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沖點頭道:「嗯,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
「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向
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
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
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
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
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
,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沖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五百來斤,他隨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過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
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那馬嘶叫的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
一腿後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
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提了馬
腿徑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許,令
狐沖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
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哪裡是若無其事了?
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樣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
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
便多歇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
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沖微微一笑,道
:「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後來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
「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忽聽得遠處傳來呼喝:「向問天
,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投降罷。」向問天仍然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糊塗蛋。」又再笑了三聲,雙眉一豎,罵道:「他
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沖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
在道旁,便即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雲駕霧一般,不多時忽見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
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聲竟然越來越近
,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
,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
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
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直至奔過兩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
,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
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便
早已死了。」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
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
頭,聽說他兩人劍法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
裡,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
道轉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只
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
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蹚這渾水幹甚麼?」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
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
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
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
群敵圍困時那麼滿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
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凌厲的破空之聲,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沖大驚,
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決不捨你獨生!
」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猛覺一股勁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
。原來他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
」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沖惶急之聲出於真誠,對方聽了,盡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
說道:「不錯,小兄弟,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沖挺身而出,胡亂打抱不平,還不過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沖竟不肯捨己逃生,決
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最可寶貴的「義氣」。過得少時,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嗖
嗖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令狐沖放下,
一聲大喝,回身衝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已負了一人。他將
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奔跑,笑道:「
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
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
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
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急奔
,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後這十里山
道實是凶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
,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封
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
「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
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腰間抽出一柄
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敵。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
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
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
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後,諸般暗器都打他們不到。驀地
裡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舵手舞禪杖衝來,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
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
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捲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
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
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
兵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準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
踏出,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鐵鏈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
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幾下,向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
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
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對準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
,只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
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
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坐了下來
,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
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
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們峨嵋派甚麼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
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滅魔?」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
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
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
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
名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
夭矯飛舞,忽分忽合。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
運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踏上,長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
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
:「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閒事,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
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人
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
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過來,砸在令
狐衝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抓住劍柄,
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
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劃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
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
    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長
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樑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
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疾衝,鑽入了白霧,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
拖了過去。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傷人,四個峨嵋派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
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
時內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一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忽覺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
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問天竟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
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眾聽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
任……又出來了?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大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百
餘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後
來,只剩下寥寥十餘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使用吸
星妖法,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後武林朋友對付你們兩個,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
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後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幾時後悔過了?
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
餘人也都走了。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批狗傢伙必定
去而復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
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鏈揮出,
捲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
下縱落。兩人身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幾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鐵鏈自樹幹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鐵鏈已捲向腳底一塊凸
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下降丈餘。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
出石塊,向問天便即行險,身貼山壁,逕自向下滑溜,一溜十餘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
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凶險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
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
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上望,
谷口儘是白雲,石樑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
看不到石樑上有何人影。
    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頭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
旁門妖邪,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麼甘願得罪正教朋友,這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
?」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
不死,實是僥天之悻。向先生說甚麼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
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
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
不改口。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笑了笑,便不再辯。向問天道
:「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甚麼『吸星大法』,嚇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麼功夫?他們為甚麼這等害怕?」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皺眉道:「甚麼
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乾乾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
」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怒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
。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鬆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
一架。」他話聲雖低,卻是怒容滿面,顯然甚是氣惱。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
個向問天又有何妨?這人豪邁灑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俯身下
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向問天大喜,說道:「天下與向某義結金蘭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照江湖上慣例
,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
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縟節誰都不加理
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認了一個義兄弟,心下甚是
喜歡,說道:「可惜這裡沒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
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
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我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
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
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內
力源源外洩,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
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
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
天動地,天下皆知。」兩人相對大笑,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笑聲,卻笑
得甚為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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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18:09

第十九章 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
,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裡,問道:「你忘了我麼?」令狐沖大聲道
:「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裡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
!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
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麼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
,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
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
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畢竟是出於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
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
……」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
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甚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
,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
子,山谷裡卻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
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裡除了青草苔蘚,甚麼也沒有,咱們在這裡挨下
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
不會太好。」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裡去抓了些
爛泥,塗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鬚盡脫,雙手再在自
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
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
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繫在腕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
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
裡見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
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
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
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
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衝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
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前日涼亭
中、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
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
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
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
裡裡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
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
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
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
貴。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化裝了一會,這才捨舟登陸,
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
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
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
坐騎繫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
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
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
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向問天
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
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麼
?」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
的老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裡干
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
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
。」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令旗所
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
,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殺於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
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
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
,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
重,這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
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
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
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
將這個旗放在眼裡……」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
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
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
,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
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
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
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
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
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
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
下見聞倒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
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
,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
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
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
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
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
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
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滿不在乎,
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
,震驚之情絲毫不露。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雖
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
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道:「這
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之精,
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
」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
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
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
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
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丁
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
:「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
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
丁堅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僕役,
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
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並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
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
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我一見
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
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向問
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
說道:那日他大醉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後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
」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甚麼也不懂
,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醜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
青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那四莊主
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道:「你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
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裡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誇柿
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
多少書,甚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
這時竟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
,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
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穿過一道迴廊,來到西首一間房
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
,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
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後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
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
」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
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罈
、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
,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
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
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
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
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
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
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
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
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
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
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問道:「甚麼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
喝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於運來之
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
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
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
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
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
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令狐沖道
:「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
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
「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衝將杯中酒喝乾,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釀,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
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於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
,那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
,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佔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
:「怎麼個喝法?為甚麼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
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
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
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
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嚐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裡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嚐。」他頓了一頓,皺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
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
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
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殭屍模樣,令人一
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
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麼忙?」丹青生道:
「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彫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
你說,這位風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裡找冰
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
。」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
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
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甚麼御廚?」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
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
。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
。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
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大江南北、
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
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
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哪裡真有棋譜了?
」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
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
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
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
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
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
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
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甚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
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歎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
白箱,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
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
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
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
檔得好。」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
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裡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
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
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
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鬥極烈,中間更無一子餘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
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
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
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
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
終無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
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
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來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裡。」於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
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
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即
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
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
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
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
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裡謝過。」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
:「打一個賭?打甚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
笑起來,說道:「打甚麼賭?」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
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裡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
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
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
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
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
你……卻從何處得來?」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
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
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並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
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哪一
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
「你為甚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
,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
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只聽得遠處有
人說道:「甚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甚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
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髮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
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
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
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
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令狐衝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
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袱。」但
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
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
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裡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
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
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問
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麼?」向問天搖頭道:「甚麼都不
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
禿筆翁道:「行,為甚麼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
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麼
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
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麼?」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
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
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
,那麼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
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
」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他一言未畢,黑白子
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
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
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
然。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
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
,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
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
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
陵散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兄
弟,梅莊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
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甚麼賭注?」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
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
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禿筆翁
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裡,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
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
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
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
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
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麼賭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我們轉身
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
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
勝誰敗,若有一字洩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
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
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
,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
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
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只是家人
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
。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
:「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
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
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
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
「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
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
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
只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
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
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
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
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
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
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
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
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
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
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
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
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
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
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
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
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
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
,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
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
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
,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
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
:「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
,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
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
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
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麼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
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麼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麼?」他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
,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麼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沖跟
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
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
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
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
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
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
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
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
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
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
,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
那麼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藉著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
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
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
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
令狐沖面門。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
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逕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
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
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
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
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
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
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幾個
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
,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
。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
大,立時便向令狐沖湧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
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
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
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
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
。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
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
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
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
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
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
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
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
?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
判官筆取在手裡,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麼?」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
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
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
,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
,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
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
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
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
,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
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令狐
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禿筆翁大
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
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
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
《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
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
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
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
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
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
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
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
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
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
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
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
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
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麼招式,總之見
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
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
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
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
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
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
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
,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
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
?」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
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
,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
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
這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
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
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
,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向問天道
:「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裡,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
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
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令狐沖
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麼招數?」眼
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
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
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
,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
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
。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此後令
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御,守得似乎連
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
出手來還擊一招。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
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甚麼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
,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
,亦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餘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餘招之中
,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
十餘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黑白子眼見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逕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
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
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
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
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
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
,不論是否挾中,必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枰便擊在
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
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慾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
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
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
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
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
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佔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
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
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
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
沖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
」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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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20:42

第二十章 入獄
    禿筆翁只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
」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
,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
」禿筆翁心癢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
這裡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出外。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罈酒給
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麼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
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
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嘗到四太爺手釀的美
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
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嘗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
杯乾了。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乾,越喝興致越
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
童兄便在這裡再喝幾杯如何?」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
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歎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
「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精絕,心生仰慕,
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沖放下
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
到一個月洞門前。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
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
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屋前屋後七八株蒼松夭矯高挺,遮得
四下裡陰沉沉的。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
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
少俠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
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
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鐘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
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向大哥
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說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
位大莊主出下甚麼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
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
面。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
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麼?」令狐沖尋思:「
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洩漏他老人家的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
,在這裡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如直陳真相,卻又
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
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鐘公歎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
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
道:「三位莊主和晚輩都只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甚麼勝敗,便已住手。」黃鐘公點了點
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
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麼?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
『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歎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
生平更無憾事。」說到這裡,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四位莊主均非常人,
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麼關子。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
麼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
上,說道:「大莊主請觀。」黃鐘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於人間已久,今
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
這確是《廣陵散》真譜,並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
很長啊。」從頭自第一頁看起,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
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撫琴姿式,讚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翻到
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讚:「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麼神遊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
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鐘公只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這般看下去,幾個時辰
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莊之中,若有人
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鐘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
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
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鐘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
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鐘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莊主道號『黃鐘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譜雖然難得,
卻也不是甚麼不傳之秘,大莊主儘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後,晚輩再來取回便是。」黃鐘公
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癢
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布下了陷阱,
要引黃鐘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黃鐘公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
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甚麼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
起來,自必是求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作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莊主又均是
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
,並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
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座莊子。」頓了一頓,又道:
「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
    黃鐘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
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
,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
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指教。適才說甚麼『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鐘公點了點頭,道:「黃鐘公、黑白子甚麼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
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
譜,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是。只因這琴譜是童
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儘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
。」黃鐘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
,那位童兄可答允麼?」令狐沖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
是在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黑白子點了點頭。黃鐘公道:「風少俠一
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只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
兄言道,要得琴譜,須得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
劃幾招如何?」
    令狐沖尋思:「剛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麼這位大莊主的
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佔了上風,若
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麼好
處?」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莊主不責狂妄,
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
    黃鐘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甚麼干係?」回頭從
壁上摘下一桿玉簫,交給令狐沖,說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
幾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
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
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鐘公手中所持瑤
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
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莊主指
點。」黃鐘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
可。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鐘公
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
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鐘公肘後。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
。黃鐘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弦發聲。令狐沖心想:「
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
,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鐘公舉琴封擋,令狐沖玉簫
便即縮回。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
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
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
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鐘公琴上的招數卻和
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
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
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
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
加劇。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間,禿筆
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
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
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
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
風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好幾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只見黃鐘公呆立不語
,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
!」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鐘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信。黃鐘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形
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四兄
弟隱居梅莊,十餘年來沒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頗有淒涼之意。
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鐘公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
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以免
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便道:「
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
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鐘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麼?」令狐
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鐘公又驚又喜,顫聲問
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果不信,一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鐘公藉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黃鐘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
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後七弦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弦齊斷,如此
大敗,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
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龍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抓
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
無反擊之象。黃鐘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衝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
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他那「七弦無形劍」只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擾亂
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
「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黃鐘公大敗之餘,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並
非由於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
,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了
晚輩牛不入耳。」黃鐘公捋鬚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弦無形劍』倒還不算
是廢物,我只怕『七弦無形劍』變成了『斷弦無用劍』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洩弱點,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莊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黃鐘公
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說。我四兄弟跟你一見
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禿筆翁道:「你內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
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我的面子,必肯為你施
治。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禿
筆翁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禿筆翁「
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麼病都能治,怎麼反而醫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
醫治。」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黃鐘公沉思半晌,
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
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
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
我的老面子。」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
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
門下,此中甚有難處。」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
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麼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黃鐘公道:「
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
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
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
「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鐘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
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
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裡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已勝了。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
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
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實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
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
實,甚麼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向問天笑道:「
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今。」禿筆翁哼了一聲
,道:「你不是好人!」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
的劍法,三位莊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罷。」令狐沖抱拳躬身
,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大慰平生,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莊。」丹青生
道:「風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
品嚐。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
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來。向問天道:「
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
。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將
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
「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
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裡。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
位莊主有仇麼?」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
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讚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
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
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捨
得喝了。風兄弟,我那裡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令狐沖對「江南四
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
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
,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風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
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
,另行設法謀取麼?」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
,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麼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
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沖並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
:「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
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
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
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裡,似是二莊主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麼久,大莊主方始答
允。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
高明麼?」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份,不便出
手,但若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
」但隨之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豈能幹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
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心,為
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
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
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
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丹青
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
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
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
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倘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
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
青生笑道:「沒關係,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
你風少俠。」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
,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嘉興府見。」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
怎麼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少俠輸了之後,
又到哪裡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
」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
淺。你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
。」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
四位莊主乃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
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
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這位
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向問天道:「
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
「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
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
,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黑白子道:「
雙方都戴上頭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莊主是否也
戴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
「那麼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
只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
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沖
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
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
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鐘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黑白子點了
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
罷。」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
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
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
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禿
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麼人了?哪有欺騙風少俠之理?」向問天笑
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麼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
神,千萬小心了。」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儘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
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
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丹青生笑了笑,也
不理會。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騙我,也不這麼容
易。」走近身去。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令狐沖一捏之下,
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
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
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
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
。丹青生道:「有甚麼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
」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鐘公的琴堂。黃鐘公沒料到
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
允不去觀戰了。」黃鐘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櫃,取
了三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罷。大哥,我借
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
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
    黃鐘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
風兄弟吃虧。」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不過。」黃鐘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
。」黑白子打開木櫃,取出兩柄木劍。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
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麼好說的。」
    黃鐘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此後一切所見,請
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麼?」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
哥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自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黃鐘
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
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允了便是。」黃鐘公
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內
室指了指,道:「在這裡面。」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親,因此他們堅決
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
。大莊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
此鄭重?」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
:「看來向大哥種種佈置安排,深謀遠慮,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
能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
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
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
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
了內室。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床上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
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令狐沖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於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他生性灑脫,於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
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
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
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
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
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
,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
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
洞中躍入。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沖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
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
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
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
。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幹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鐘
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餘。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莊主精
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
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
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
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
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麼兩道
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
的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
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沖只覺
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
麼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
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
,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
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
任先生,黃鐘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裡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裡面無人答應。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
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沒
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雲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
,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
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
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
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
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
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
罷。」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公之言,便已算到。」禿
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
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麼用?姓任的難道還
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
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
外號,叫甚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言,這話可真?」那
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
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
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
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
筆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
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
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鐘公歎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
,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
,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
鐘公如此說,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
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
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
,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鐘
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裡?」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令狐沖信
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於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
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只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
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個莊主頗為不滿,這幾句話頗具奚落之意
,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於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
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
,是不是?」
    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
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
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鬱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
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
動義憤,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黃鐘公等聽在耳
裡,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
……」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
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麼『一字電劍』丁堅。」
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
須將劍鋒擺在那裡,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
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
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
不對!對付敵人有甚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令狐
沖道:「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
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麼劍法啊?
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
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
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
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
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
『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
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
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
不見而已。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
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
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裡還有閒情逸致,講究甚麼鐘王碑帖
?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
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禿筆翁初
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
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
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
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
,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
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
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
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
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
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
:「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
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
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後來他改使玄
鐵棋枰,兵刃上大佔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那人道:「老風的劍法
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
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那姓任的
「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
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
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
,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
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
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
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令狐沖心道:「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
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
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
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
「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
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麼圖謀?」令狐沖道:
「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
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
甚麼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
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
道:「甚麼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
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
」黃鐘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
:「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少俠,
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於
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
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
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丹青生道:「是
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
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
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
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裡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
他們的身份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係,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
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
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那人笑道
:「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
,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
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
,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
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
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
。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甚麼『華山玉女』寧……寧甚麼
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
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
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
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
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
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
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
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於至
誠。令狐沖心頭一動:「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
,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
鬼祟祟的說些甚麼?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甚麼好話
,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
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
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
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份如此重
要,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
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
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
所規定的。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
子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
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
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
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生得
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
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
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
坐著一人,長鬚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
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
「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
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
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
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
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
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
過一柄木劍,歎道:「老夫十餘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
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
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
繫住他這等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
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
。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
鐵鏈弄得當當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後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
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
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
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試。」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
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讚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
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
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
刺到。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令狐沖一凜,
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
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二人你一劍
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餘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
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並
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
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
要義兼收並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衝劍招層出
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歷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
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數落空。只是那
人內力之強,劍術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
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
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
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精奇,不勝
讚歎,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招之後,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
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
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
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招,我
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
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
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
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
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
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
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餘招,令狐衝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
,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他心
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
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
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
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那人
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
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令狐沖覺得
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定
,拆解來招。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
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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