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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25:41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囚居
    令狐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
大作,轟轟聲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
,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第二次
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
手去摸,果覺草蓆下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
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
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繫,左手再摸,察覺手上所繫的是根細鐵鏈
,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繫了鐵鏈。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
「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湖
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過:「任老前輩,任老前輩。
」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
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甚麼關我在這裡?快放我
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
「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
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從甚麼時候起,
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
令狐衝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
割了下來。我出了黑牢之後……」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
牢麼?我能出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
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暈了過去。昏昏沈沈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
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
,只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
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
大大的,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
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
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鐘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只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
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沖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將我在
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
」只見那只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
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只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
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鐘公來
,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
,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令
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
,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沈沈地,既無一絲
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
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
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
能和哪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當下伸手往牆壁上
敲去。牆壁上當當兒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沈,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
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
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
,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
多遠。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
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
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心想:「這四個莊主面子上都是高
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裡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
甚多,原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
假裝不來。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
:「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
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
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
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
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
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
語:「令狐衝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
,顏面往哪裡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
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
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
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沈,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
。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
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
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
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
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
在黃鐘公的床下?」
    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決
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麼
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
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
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
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
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
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於此,定會前來相救
。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
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
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倘若有人知道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
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一想到岳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
,又深了一層:「我為甚麼只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
,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甚麼都不知道
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
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
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
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
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
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
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
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裡,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
然不會準許她來救我。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
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
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
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一會,又復睡去。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朧朧間,又見
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
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
臥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
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令狐沖早餓
得肚子乾癟,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
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
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
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
,是些蘿蔔、豆腐之類。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
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
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
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
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令狐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
,模樣極是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
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
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
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
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
    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
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
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裡,歎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
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
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
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鏈,衣褲無法全部脫除,只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
又將鐵板床上所鋪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
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裡挪去,換了個較涼
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
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
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
,只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沈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
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
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儘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
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
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
」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
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
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
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
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
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
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
,於武功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
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
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儘是「呼吸」、「意守丹田」
、「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再不著一個「劍」
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
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歎了口長氣
,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
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初發現鐵板上的字
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
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
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只可慢
慢在這裡等死了。」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
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
在鐵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一日正自
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
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
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
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
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沈穩得多,
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
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
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糊塗?
」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如是禿筆翁、丹青
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只
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
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
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
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
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
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然不答。黑白子歎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麼不作聲
?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
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
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
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於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麼十二年來總是
不肯應允?」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只
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
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黑白子道:「
老爺子如此固執,只好兩個月後再見。」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
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著轉身向外行去。令狐
衝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
?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麼事?」黑白子轉身一縱,到
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麼事?」黑白子道
:「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
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
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
?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自己都不知
說的是甚麼,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
」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麼保
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
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總是
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麼安排?」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
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
甚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麼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
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本
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
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
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
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
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
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
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
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
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
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教?甚麼教?
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麼鬼,卻將我
牽連在內。」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
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
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
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脫口一
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
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
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麼不能?」他情知此事甚為不
妥,中間含有極大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
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
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
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
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
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獄室裡大放炮仗,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
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
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間讀到幾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
似深谷,空箱可貯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
摸到過好幾次,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
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
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甚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
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哈哈,黑白
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
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
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
內功,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麼用?」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
「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
,似谷恆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
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
上的口訣練功,甚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急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
竟說不出的舒服。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
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
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之後,這
才定下神來。驀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蓄了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
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
,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
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適才在睡夢
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腦中所想,儘是鐵板上的練功
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
。這時精神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
。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
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
,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
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裡,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
要氣得你大翹鬍子罷!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
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
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
,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
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心中
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這日吃了飯後,練了一會功,只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
聲大笑。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裡侍候多時了。」原來
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
已啞,他並未察覺,於是又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
何?」令狐沖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進來,發見是
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
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
,當真易如反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
此了。」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
令狐沖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
:「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黑白子
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
。」令狐沖道:「幹麼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
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掛著黃鐘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令狐沖心想:「怎生才能
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極,決不會上當。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就
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脫困。」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
用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
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曾
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扳不開來。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
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再摸右
腕上的鐵圈,果然也有一條細縫。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麼也想不到
這竟是斷口。當即左手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
,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只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鐵圈既除,鐵鏈隨之
脫落,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甚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
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斷口處,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
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
光,並未生�,那麼鋸斷鐵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
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
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
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
去。」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鐘公
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
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
來時如何應付:「我只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摸
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
,倒也不是易事。鐵板上字跡潦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只好強記筆劃,胡
亂念個別字充數。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
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
半點錯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
睡。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
,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心想這鐵
板上的口訣法門於我十分有用,於別人卻有大害,日後如再有人被囚於這黑牢之中,那人
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
,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令狐沖也
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
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
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
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
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
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即轉身,面向裡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
…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裡焦急萬
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
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裡還忍
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答允傳我神功
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
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
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
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
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沖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
嘟的便喝。這酒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裡,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
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
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令狐沖聽他再也不提拜師
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當下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
,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你懂得解麼?」鐵板
上原來的口訣是:「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
。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
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沖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念四句十分古
怪的,嚇唬嚇唬他。」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
塞絕陰*
    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哪裡還活得成
?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
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
到這裡,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
。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
白子十分機警,登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
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
,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
。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衝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
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
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你……
你……」
    令狐衝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
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自己在這裡囚
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
不意的給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
於報復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黑
白子本來十分機警,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
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
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
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
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疊的使出一招「蛟龍
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
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
,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
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
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淩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令狐沖聽到鐵門這
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
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
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
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
更大量湧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洩出。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
田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
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
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
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
疼痛,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
去腰間拔劍。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
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
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
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洩心中積忿,沒料
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
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沖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速,及時拉住
,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鐘公他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
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
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只
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
鏈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
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發覺銬鏈
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
,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沈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
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
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
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
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
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
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
我……該……該死……」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
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
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
又回入了丹田。這時只盼盡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
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
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盡頭
,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
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鐘公
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
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麼?」
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他不知秘門上
裝有機關消息,這麼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鐘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
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鐘公冷冷的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
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令狐沖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
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
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沖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
。黃鐘公等三人直追出來。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鐘公大叫:「二弟
,二弟,你到哪裡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
:「二莊主,請留步!」令狐衝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
沖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
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係了。令狐
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鐘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丹青生大叫:「二哥
,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麼事不好商量……」
    令狐沖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他如此迅捷
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他除下頭上
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
,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篷鬆,滿臉汙穢,神情甚是醜怪。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
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
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
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與那滿臉浮腫的
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
丹田中的內急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
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
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
,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
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
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
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
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
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
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自
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
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
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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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28:30

第二十二章 脫困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
,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後,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
,輕輕躍進圍牆。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
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令狐沖
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份,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
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
。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繫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坐
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麼罪了?又裝甚麼腔。黑白子
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
已經逃走了。」又想:「怎麼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聽黃鐘
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
莊中。」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
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裡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
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
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
」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
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
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
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
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
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
,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
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
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
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
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
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
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
肩也被他先後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
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
避。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
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
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
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
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
適才這麼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
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鮑長老道
:「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
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
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
因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
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麼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
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
,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
然立時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
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
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
,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
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
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
,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
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
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
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倖,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
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
,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罪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
,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
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
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
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
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糊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鐘公
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
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
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名長老瞧去
,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
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黃鐘公猛退
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
眼見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
應道:「是!」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的
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
一鬆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
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尾白子道:「我……我……的
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佈。」鮑
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
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
,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
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
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
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
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
,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
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
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
假的了。那廝的同黨在外面故佈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
。」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
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
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
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
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
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甚麼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的
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
那人邁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牆
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
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
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
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
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
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殭屍一般。他對向問天
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
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
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今
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向問天拉
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
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
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
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
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沖奇道:「那
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
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
」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份,這一位便
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令狐沖知道「日
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
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
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麼教主了
?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
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偉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
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歎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
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甚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
干?」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
:「那也是很不錯的了。」突然間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
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護住咽
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
嚴密,攻得凌厲,確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
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
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
,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
。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
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在這一瞬之
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
「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
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
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
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
三屍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屍腦神丹』!」又從瓷瓶中
倒出六粒「三屍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
道:「你們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
藏屍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
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
」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並不
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裡的藥丸哪一個願服?」黃鐘公和禿
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屍腦
神丹」中裡有屍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屍蟲
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屍蟲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
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再者,不同藥主所
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製丹藥之毒。眾人正驚惶躊躇
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
丹藥。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
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轉頭
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
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
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
眼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
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
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牆洞竄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
。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鞭,眾人眼前一
花,只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牆洞中縮轉,已然捲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
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捲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
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
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裡面
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
道:「張口!」秦偉邦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
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捲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
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
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
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屍蟲,全仗藥物克制,桑
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屍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
的乾淨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
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
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
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
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麼,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
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
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
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
常,我可無法分辯了。」黃鐘公轉過身來,靠牆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
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
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
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閒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
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裡,輕哼一聲,身子慢慢
軟垂下去。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
,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傢伙又吵些
甚麼?」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
?你想造反麼?」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屍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
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
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屍身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
主共席?」一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
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
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
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你說來
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
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說著舉起酒杯,一口乾了
。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乾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
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甚麼好心。神功秘訣固
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
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只要散
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
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練成的更寥
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佔了極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
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
邁過去了。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
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
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
氣,雖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關,
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
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問天笑嘻嘻
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麼?」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
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只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
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
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
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
。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
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
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
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裡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令狐沖道:「大哥神
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
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
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
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
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乾。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笑
道:「賠甚麼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
,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
,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
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追殺於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
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便想要散
去你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後,我便當求他老
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三人又一起
乾杯大笑。令狐沖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
之心。那日離谷之時,他便說帶我去求人醫治。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
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
好生感激。
    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
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黃鐘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
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
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
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
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麼?」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
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甚
麼事?」」令狐沖道:「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
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要是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
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
,你師父已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
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
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
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任我行微笑道:
「原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令狐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
你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
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
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甚麼諾言,以後行事,未免
縛手縛腳。」令狐沖聽他這麼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
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任我行道:
「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
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牆,只想閒
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
間,心中亂成一團,難以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
半點聲息。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
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
『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
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
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
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令狐沖道
:「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
,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
麼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
口乾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
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
砍為肉醬。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哪裡還
分甚麼正派,甚麼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
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
了,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也說得是。」向問
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
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
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甚麼事都
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一己勢力,假借諸般借口,將所有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
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
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吸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
,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
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向問天道:「屬下決
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倘
若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屬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
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
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任我行點頭道:「是啊
,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
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慇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
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
」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麼?」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
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卻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
主傳給下一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
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
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裡,
他為甚麼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佈於眾?卻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的
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
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任我行
道:「其實他一切已部署妥當,又怕甚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
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
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
但你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釘,儘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一句話,
教主還記得麼?」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那小姑娘說過甚麼話啊?那有甚麼干
系?我可全不記得了。」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
實不輸於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歲罷?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麼咱們
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一怔,問道,『甚麼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
道:『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一、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
了十個。』」
    任我行歎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
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
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
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在
夢中,竟自不悟。」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這『吸星大法』,創自北宋年間的
『逍遙派』,分為『北冥神功』與『化功大法』兩路(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
後來從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別傳落,合而為一,稱為『吸星大法』,那主要還是繼承了「
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學者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
,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有
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
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突然反噬,吸來的功
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
    令狐沖聽到這裡,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時候我身上
已積聚了十餘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餘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
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
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
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陽*
亦可自陽維入陽*
。」向問天道:「屬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
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
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
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
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
眼前只不過假裝癡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
心。」任我行皺起眉頭,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這十二年來
,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你一提,我才記得,確有此言。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
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一
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了機關。等她成年之後,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
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
    任我行連連點頭,歎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
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
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
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
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
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
是否覺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

    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麼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
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當真是天翻地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
滿是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擊打,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
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令狐沖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
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
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私陰
毒,我決計不練,決計不使。至於我體內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
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大違素願之事?」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
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
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百歲。教主何以不
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凶險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
,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向問天道:「兄弟
,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
你莫屬。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麼?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
,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
勢不兩立。你如固執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傷難癒,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
、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
也不是甚麼難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乾了此杯。」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
患絕症,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後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
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麼。我於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
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於此,後會
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令狐衝出得梅莊,重重吁了口氣,拂體
涼風,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
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
,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須得盡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裡去福
州不遠,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將任教
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
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
為之一振,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
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
,免惹麻煩。卻扮作甚麼樣子才好?心下沉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
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
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
在倒水嗎?」令狐沖氣往上衝,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
滿腮虯髯,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
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甚麼?不認得老爺麼?」令狐沖靈機一動:「扮
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
眼。」那軍官喝道:「笑甚麼?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
不禁露出微笑。令狐沖走到櫃台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甚麼來頭?」那
掌櫃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甚麼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
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等了小半個時辰
,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大聲吆喝
:「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
絕。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後,眼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
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一揚。那馬吃了一
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沖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
帶眼睛麼?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
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令狐沖見大道上不
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
馬來,匆匆將馬韁繫在樹上,狂奔追來。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
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
,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他在懷中一搜,掏了一隻大信封
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
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
泉州府參將,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麼?」那軍官
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一張臉皮脹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來,你……你……膽大妄為
,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裡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沖笑道:「
老子沒了盤纏,要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
,全身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開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
只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
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想著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
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
了爛泥。轉念一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虯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鬍子揣入懷中,
笑道:「你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繫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
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聲笑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餘杭投店,掌櫃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
沖次晨向掌櫃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櫃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
外。令狐沖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
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去店舖買了面鏡子,一瓶膠水,出城後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
將一根根鬍子膠在臉上。這番細功夫花了大半個時辰,粘完後對鏡一照,滿臉虯髯,蓬蓬
鬆鬆,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捲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
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不過逼入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
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這時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氣,比先前更加難熬。每當發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
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好在
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一日,便已多佔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這日午
後,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里後,始終沒見到
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於是採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
山洞,頗為乾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繫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乾草來鋪在洞
裡,預備過夜。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
,便多受一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
如身入雲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
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
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修習,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
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捨棄,若不放蠱
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裡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
,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
,那馬緩緩走向山坳。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聽到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
,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餘高高矮矮
的共有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沖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
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
並肩而行。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沖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
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
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後
,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
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
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後,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則怎麼
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一想到岳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
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
,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餘里後,忽
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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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29:56

第二十三章 伏擊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聽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沖不禁大吃一驚
,第一個念頭便是:「是師父他們!」但這明明是女子聲音,卻不是師娘,更不是岳靈珊
。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話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說些甚麼。令狐衝向山
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誰在罵我?如果真是華山
派一行,小師妹聽別人這般罵我,不知又如何說?」
    當即矮身鑽入了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
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
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得知
這些人是恆山派而不是華山派,大為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只
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
來信是假的?岳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
麼?令狐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
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
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伎倆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師
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
,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乎甚為害怕,不敢再說。那老
人道:「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入閩,企圖劫奪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
左盟主要五嶽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嶽劍派
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門下,劍譜若為華山派所得,自
然再好沒有。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沖,他熟知內情,咱們的處境
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
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再過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
路,到廿八鋪歌宿。咱們趕在頭裡,等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佔了以逸待勞的便
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聽得數十個女子齊聲答應。
    令狐沖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恆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恆山三定,』那
麼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
裡,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只聽定
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裡全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
茶館裡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
人。自今而後,大夥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頭
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令狐沖知道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
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
威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苦笑,心道:「我這無
名小卒,你恆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當了。」
    只聽定靜師太道:「大夥兒這就走罷!」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山坡
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
人、後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
去,美觀之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
共六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
,黑夜之中,令狐沖難辨儀琳在哪一隊中,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然各有絕技
,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傷亡慘重。」當即摘了些青草,
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再加上這滿腮虯髯,料想就在
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繞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
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此時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
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
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裡,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
,令狐衝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
眾埋伏在側,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凶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
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里許,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
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終於隱隱聽到
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
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自言自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
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徑。」他
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藉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
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理睬。過不多時,恆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
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
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但
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
軍爺,請借一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毫不
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
做作。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開,我們可要從你身子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
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晤,苦海無邊,回…
…回……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似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
,七人都退開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
咱們挑戰。」另一人道:「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
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讓道,咱們就跳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
真的不讓,我們可要得罪了。」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給儀琳認了出來,
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
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
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裡幹甚麼?」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令狐沖大聲道:
「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
」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皺眉掩鼻,紛紛退開。令狐沖嘔了幾聲,卻嘔不出甚麼。眾女
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
,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
妹心地當真良善。」
    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
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令狐沖身子晃了幾下,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
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來人除
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
:「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
「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你們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
也逃不了啦!」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倘若敵人在此埋伏襲
擊,那可難以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
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
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又奔到了令狐沖身
後。
    令狐沖不住大聲喘氣,說道:「這道山坡可當真陡得緊,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
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
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的好
。」那女尼道:「你不是繞彎子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沖背心
。她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沖恰於此
時轉過身來,眼見劍尖指著自己胸口,大聲喝道:「喂!你……你……你這是幹甚麼來了
?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幾名年輕女弟子忍不
住笑出聲來,此人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沖
道:「甚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齊
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
    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眾弟子尖聲驚
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沖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奶
……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山道給好好修一修。」他這麼兩
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微陷的凹處,恆山女弟子展開輕功,一一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
道:「地方官該得派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
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沖怒道
:「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
滑,摔傷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沖眼見一個
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身後。這一來,可又將後面眾弟子阻住了去路。幸
好他雖腳步沉重,氣喘吁吁,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一名女弟子又笑
又埋怨:「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裡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
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
,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
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
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
護她平安周全。」
    儀琳見他雙目呆滯,容貌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笑容,又道:「儀清師姊,
這位將軍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本來恆
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
子,而四周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令狐沖怒
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破陣殺賊,那般威
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要是瞧見了,嘿嘿,還有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這區區山
路,壓根兒就沒瞧在我眼裡,怎會摔交?當真信口開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
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
尖聲叫了出來。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手。儀琳運勁一提
,令狐沖左手在地下連撐,這才站定,神情狼狽不堪。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
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倘若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
摔交。再說,我只不過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麼好笑?」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
:「是啊,將軍穿了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
,要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
子,又都笑了起來。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下,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沖大
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
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
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
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囉嗦,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
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碌滾將下來。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同時
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跌下
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沖罵道:「大膽
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
也瞧不見,暗器都落了空。定靜師太聽得前面現了敵蹤,蹤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
過,來到令狐沖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
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定靜師太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
,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
    定靜師太幾個起落,到了坡頂,尚未站定,但覺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到。
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十分沉重,當下不敢硬接,側身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
上一下的同時刺到,來勢迅疾。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靜師太喝道
:「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那熟銅棍又攔腰掃來。定靜師太長
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下,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女弟子尖聲驚呼,
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原來敵人從峭壁上將大石推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擠在窄道之中,竄
高伏低,躲避大石,頃刻間便有數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
,下坡再說!」她舞劍斷後,以阻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
,接著聽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腳下竟也伏有敵人,待恆山派眾人上坡,上面一發動,便現
身堵住退路。下面傳上訊息:「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衝不下去。」接著又傳訊
上來:「兩位師姊受了傷。」
    定靜師太大怒,如飛奔下,眼見兩名漢子手持鋼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
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錘從下飛擊而上
,直攻她面門。定靜師太舉劍撩去,一枚八角錘一沉,逕砸她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
自頭頂壓落。定靜師太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會對這等硬打硬砸
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山道狹窄,除了正面衝下之外,
別無他途。敵人兩柄八角鐵錘舞得勁急,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無法施展精妙
劍術,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聽上面「哎唷」聲連作,又有幾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
跌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較易對付,當下又衝了上去
,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跟著又越過令狐沖頭頂。令狐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
跳田雞麼?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
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歉然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
狐沖嘮嘮叨叨的埋怨:「我早說這裡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
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恆山派人數雖多,擠在這條山道中,絲毫施
展不出手腳,大事當真不妙。」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晃動,一條鐵禪杖當頭擊落
,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如衝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
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長劍斜刺,身子離鐵禪杖只不過數寸,便已閃過,長劍和
身撲前,急刺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
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頭
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定靜師
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
接,斜刺裡一柄鏈子槍攻向議和,一柄鏈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
子槍之人著著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山道,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跟著上面
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垓心。定靜師太一雙肉掌上下
翻飛,使開恆山派「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矯捷卻不輸
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圍攻,竟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儀琳輕輕驚叫:「啊
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沖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
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急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
上去,他們便要殺了你。」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頭一看
,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這些小毛賊攔路打
劫,欺侮女流之輩,哼哼,難道不怕王法麼?」儀琳道:「我們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敵
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眾
女弟子只得貼緊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衝將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
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將軍刀�,怎生拿賊?」
    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鬥,拚命守住山道,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刀子生了�
,拔不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叫道:「快讓開,這裡危險!」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
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些中槍。儀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槍刺到。令
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身前。
那使鏈子槍的漢子一怔,此時天色漸明,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凝槍不發
,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麼?」令狐
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裡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
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
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那使槍漢子不願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煩
,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再囉嗦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戳三個透明窟窿。」令
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投擲大石,大聲喝道:
「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
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搖頭,均想
:「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招架。令狐沖
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哼,我這寶刀
只消不生�哪,你毛賊便有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
你媽的!」橫槍向令狐沖腰裡砸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
喲!」身子向前直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刀
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
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老子不
算輸,咱們再來打過。」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
便易辦了些。魔教中三人衝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
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
,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醜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
他並不擅於點穴打穴,激鬥之際,難以認準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雖然並非
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隨手戳出,便點倒了一人。但
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飛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敵人撞去,
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
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
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眾。此人是
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單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趁機發掌,砰的一聲
,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
,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
到處,又有兩名教眾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撲而至。令狐沖大叫:「我的媽啊
!」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衝突然停步彎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
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衝之下,將自己胸腹
交界處撞上了令狐衝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
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見坡頂打鬥已停,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
峙而立,其餘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
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衝了進去。魔教教眾登
時刀槍交加。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好凶狠的毛
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
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雙
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
    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魔
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適才見他
衝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
所在,但來勢凌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見,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
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
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
不醒,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所她這句話,已明其意,叫道:「拿
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
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
,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眾人抬起傷者和死者屍體,齊從西側山道
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
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哪裡去啦?」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
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頭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
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面,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
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
有傷藥。」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裡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
「只怕是馬革裹屍罷,甚麼叫馬革裡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
兒說這些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裡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
。」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
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
問少俠高姓大名。」
    令狐沖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
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老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
,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料他是
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說道:「今日我恆山派遭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
,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
服。」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誇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
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
,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
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
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沖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
佑我陞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
哈!」大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嶽劍派,對
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
師太,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甚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
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
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歎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
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
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釁
坐定,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他仍能在頃刻
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
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卻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
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
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
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
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
狀全然不同。她抬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眾人誰
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似乎頗為滑稽,其實局面凶險
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裡逃生。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
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
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
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
,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他的刀又會生�,拔不出鞘?」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
的關門弟子,聰明伶俐,甚得師父憐愛。恆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
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眾
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儀和插口道:「他出招哪裡亂七八
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
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武功,
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到嗎?」定靜師
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
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幾個師
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無性命之憂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十分機密,晝宿
宵行,如何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轉頭對眾弟子道:「敵人遠遁,諒
來一時不敢再來。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這裡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大家
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
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
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
的交通要衝,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可是鎮上竟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
投宿。」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
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閒氣,好在一眾
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但見一家家店舖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
小,也有一兩百家店舖,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
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
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
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
,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
幾下,過了良久,卻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
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
形顯然甚是突兀。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說道:「師伯
,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決不是歇業不
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然無人
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
道:「店裡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
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
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定靜師
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
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
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上,靜得令人只感
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定
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莫非魔教布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
詭計,給魔教一網打盡。」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人躍入人家屋中
,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儀和道
:「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
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麼?」儀和道
:「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
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道:「降魔滅
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
。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毒藥。」恆山派會餐之時,本就不許說話,這一次更是人人豎
起了耳朵,傾聽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忽然
想到一計,說道:「師伯,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
。」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舖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再過
一會,東首許多店舖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光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
一抬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
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吒江湖,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
凶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
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是我恆山
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萬籟俱寂之中
,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淒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
去,並未見到甚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
,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點頭,儀和率
領六人,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隔了好一會,忽然那
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
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
斗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大家瞧著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靜師太道:「於嫂,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於嫂
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
心能幹,收為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於嫂躬身答應,帶同
六名師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越來越驚,猜想敵人布下
了陷阱,誘得眾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
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留在這裡,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
見到甚麼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兩人躬身答應
。定靜師太對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你們三個跟我來。」抽出長劍,向東
北角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
:「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裡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停了片刻
,聽屋中無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
彈開,屋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人。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麼?」她叫聲
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定靜
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排屋子奔行一周,沒見絲
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這情
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著莫大詭
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
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雙手
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甚麼沒有?
」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
    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這一下
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
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到底甚麼緣
故?卻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間,但覺唇乾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
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道:「萼兒、絹兒,你們過來。」可
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
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哪裡?」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
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
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甚麼樣子?」她連呼數聲,四下裡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
。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無法可施
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顯得東方不敗
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為敵。甚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
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
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
主的令譽,實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
悄沒聲的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
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
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裡
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
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看劍!」挺劍向西北角
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前
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定靜師太這一劍本擬收回,見
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逕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
,兩人各伸雙手,分別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
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
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
左手,逕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
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好手,若
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
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越鬥下去,越是心驚:「
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他們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
派並非不知。但這七人是甚麼來頭,我卻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來勢力大張,竟
有這許多身份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氣喘吁
吁,一瞥眼間,忽見屋面上又多了十幾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然
現身。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
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只是我暫居
的舍宅,毀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恆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
去。劍尖將及胸膛,突然噹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盪開。只見一個男子手中持劍,站
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
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
師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
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去。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面風
聲響動,屋簷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
開。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暗器給她盡數擊
落。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那人叫道:「恆山派萬花
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間,由動入靜,一位適才還在奮劍劇鬥的
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十行禮,說道:「多謝鐘師兄解圍。
」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鐘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
這並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泰山日觀
峰五嶽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其餘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

    鐘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鬥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
高超,佩服,佩服。」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做甚麼『七星使者』。」她不
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
好辦。
    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鐘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
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
上失蹤。鐘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
她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盡,這才出手相救,
顯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
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
些人相求,此時向鐘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鐘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
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
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
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鐘鎮等跟著躍下。鐘鎮向西走
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
:「師太,咱們便在這裡商議。」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
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
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鐘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恆山派第一
……」定靜師太抓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鐘鎮微笑道
:「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援來遲
,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
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好說。」鐘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
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
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閒話幹甚麼?」鐘鎮又道:「左
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
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
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歸並為一個『五嶽派』。那時人多勢眾,齊心
合力,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下如何?」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
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事。鐘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
。眼前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餘種種,盡可從長計議。」
鐘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
,說甚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但不知鐘
兄有何高見?有甚麼把握說這句話?」鐘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鼎鼎大名的
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
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
鐘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鐘鎮道:「師太哪裡去?」定靜師太道
:「去救人啊!」鐘鎮問道:「到哪裡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
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就越難找了。
」鐘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裡,依在下……」
    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在哪裡?咱們便去救人。」
    鐘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
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
    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聆鐘師兄高見。」鐘鎮道:「在下此次奉
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
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
」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鐘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
為一之事了。」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鐘鎮微笑
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
「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麼?」鐘鎮道:「貴派是恆
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願
意為師太效力,卻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
。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弟子失陷之事
,便要袖手旁觀了?」鐘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
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
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
,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鐘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
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太論德
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你這是想來挑撥
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系我向先師力求,又向定閒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
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唆?」鐘鎮歎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
,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麼了?」鐘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師哥言道
:『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
。』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說:『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
理會俗務,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併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
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
,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用。你嵩山派這
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鐘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
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嵩山、恆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併,則我
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耳朵。」雙掌一起,掌力揮出
,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
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裡。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
彷徨無策,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數丈後
,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
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
無對證。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她一聲長歎,回過
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
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
。定靜師太一聽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
,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
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敬、戰
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
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
。」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
有幾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
家這便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
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令狐沖道:「你奶奶的,甚麼大事不好了?」店
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
」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有甚麼強盜了?本將
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緊,他……
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裡。」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
…小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沖道:「亂石崗黃風寨在
甚麼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麼地方,倒沒聽說過,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
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里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
將軍,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裡大王爺不算,聽說單是
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
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沖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
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
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沖心想:「此處是浙閩交
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
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
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
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
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令狐
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
之聲大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驚
怖的聲音盡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
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甚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
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令狐沖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只這麼幾
個人?」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
:「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統站到大門
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
。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四匹馬風馳而過,只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
可不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囉,怎會有如此人
物?」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枝葉茂盛
,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
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囉來了這麼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幾名嘍囉先
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
喳的女子聲音。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
?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去另一家客
店打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恆山派眾人進了客店後幹些甚麼,說些甚麼,便聽
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恆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
身樹頂,靜以待變。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舖的窗戶中都透
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
:「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
屋外。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並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
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
見她臉上神色淒厲,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
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
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
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
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
道兒,只有等著瞧瞧再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
都綁住了。過不多時,外面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麼人在這裡?」令狐沖在
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
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裡麼?
」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開劍花,分
別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
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跟著於嫂率領六人進屋
,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
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令狐沖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
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
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身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沖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
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邊趕來。令狐沖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
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
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裡纏住他。」這聲音
正在他頭頂,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耳聽得
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
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察看。令狐沖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
?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眾守
在屋頂,只待她進屋,便即四下裡團團圍困,那是甕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
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
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沖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
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
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跟著便見定靜
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
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沖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
,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
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臥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
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
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
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盡為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
,刀鞘便戳他雙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下
便制了他死命。令狐沖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
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到灶下取了一
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
,微微睜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重又跌倒。

    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
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
:「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
道:「你……你是誰?」
    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
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沖道:「她在外邊
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折晃亮
了,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裡。」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
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
著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
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衝向儀琳招
招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只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鐘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
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派贊同並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沖聽他乘人之危,不懷
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
,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
下大喜,當即搶上。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
你在哪裡?」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
推開店門,走了進去。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鐘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
「甚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衝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櫃的,
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櫃的、老闆
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鐘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裡卻撞
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傢伙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
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
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
出食指,往令狐沖腰間戳去。令狐沖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於腰間。高克新這
指正中令狐沖「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沖只嘻的一笑,說道
:「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甚麼玩笑?」高克新大為詫異,第二指又
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
奶的,在本將軍腰裡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幹麼不學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沖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剛和
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
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
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
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惶懼之意。鐘鎮、鄧八公和嵩
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甚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
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鐘鎮
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沖咽喉。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
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己攢刺,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
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
。鐘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鄧八公
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捲上來,捲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鐘鎮背靠牆壁,臉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
…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笑道:「他奶奶的甚麼任我行,任你行,本
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麼崗、甚麼寨的小毛賊啊
?」
    鐘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鐘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別過。」縱身躍起,
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
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
真�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沖料想鐘鎮等
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裡喝幾碗酒,老師太
,你也喝一碗麼?」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
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儀琳
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大聲呼喝:「他奶
奶的,這客店裡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
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
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
回來,嘰嘰喳喳、囉囉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
的為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
的。」
    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
師伯,你在哪裡?」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沖急衝出店,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大叫:「師伯,
師父!」令狐沖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伯掛念著
眾師姊,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裡去啦。」令狐沖見鄭
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只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
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甚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哪裡,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
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裡面,又抖迷魂藥害人,
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裡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緊閉,直
衝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
    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只
燭台,晃火折點著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裡還有人在?在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
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儘是疑色。令狐沖道:「他奶奶的,你
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裡,只這麼一轉眼功夫,
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裡的麼?」
令狐沖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廳堂上躺
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準?但知
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啦
?」
    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甚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麼地
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
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凶險,眾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
得真,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別
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
個夢發得不准,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
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
當立即去追尋才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卻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
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麼事,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裡玩兒,你們
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只怕難以
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
帥平番,陞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他信
口開河,將到廿八鋪盡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
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
遠了,看不清楚。但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
身下屋,發足奔去,拾起那物,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
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是你的鞋子嗎?怎麼落在這裡
?」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
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裡?」秦絹道
:「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裡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
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沖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咱們
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
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後來便相距甚遠。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
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許,便住
足等候。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眼見前面
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
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
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
罷。」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
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
從這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
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
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麼?」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問道:「這位大叔,
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從這裡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
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喝道:「囉哩囉嗦!一位老師太
,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
」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
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裡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
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
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令狐沖
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恆山派眾人的蹤跡。一眼望去儘是長草密林
,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令狐沖叫道:「那裡有人打架,可有熱
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沖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
大亮,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
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
女弟子。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鬥,一時誰也
沒發見他。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麼味兒?」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只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仍
圈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
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受傷。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麼人?」兩
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
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
渾人。」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沖
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別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
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
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
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
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退
開便退開好了,有甚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
他胸口。那人「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
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再
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裡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
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
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擊
倒的四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
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
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
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
令狐沖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難以支持
,喘了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
,也不……不要……」說到這裡,一口氣已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
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問道:「那麼你為甚
麼……為甚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
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
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
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也頗有淵源。」定靜師太臉
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
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裡,呼吸急促,隔了一陣,
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幾天,就會痊癒。」定靜師太道:「你……你答允
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
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
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
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
狐沖。」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令
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淒然。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
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令狐沖心想:
「定靜師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
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頭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
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日月神教』,聽到『魔教
』二字,認為是污辱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為甚麼這人卻口稱『魔教』
?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麼這一夥人到底是甚麼來歷?」耳聽得眾弟子
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
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沖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里古怪、
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見師父、師娘,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
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
說道:「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托大俠
,此後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
個冒牌貨了。令狐沖道:「甚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
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
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裡?」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
綁縛,從鎮後小路上繞了出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
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
這裡,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影沒蹤。」儀清
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的遺體。此後如何行止,還請示下。
」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
經了。本將軍陞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
將軍,將軍!」令狐沖哪去理會?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
才見恆山一眾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後面,暗中保護。令狐衝到了前面鎮甸
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眾及嵩山派那些傢伙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鬍子
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點兒小小名聲。他奶奶的,老子這將軍只好不做啦!」當下將
店小二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後,辦案拿賊,囑
咐他不得洩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抵數。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
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虯髯,連同參將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
到從此不能再做「將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兩日之後,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
長劍,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無事,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這副擔子總算
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
了無相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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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32:38

第二十四章 蒙冤
    令狐沖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鏢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
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
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
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腦中
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
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湧到眼
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
。只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
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
、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裡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
。」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甚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
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麼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令狐沖慢慢轉
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岳靈珊穿
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
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沖胸口便如有甚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岳靈珊
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
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過了好一會,他定
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
,復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
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
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喚酒而飲。大醉之後,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轉,越
牆而出,逕往福威鏢局而去。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但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
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裡?此刻當已睡了。」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
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
門身法。令狐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
到哪裡去?」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快步而行,令狐沖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後四五丈遠,腳步輕盈
,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岳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
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令狐沖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牆內。大屋黑門白牆,牆
頭盤著一株老籐,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
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令狐沖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
,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窗
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岳靈珊笑道
:「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
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
之笑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麼時候說的,在甚麼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
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閒話
。」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
呸!我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縮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
:「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岳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令狐
沖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
句話都清清楚楚的鑽入耳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沖輕輕
歎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得岳靈珊說道:「這麼晚還不睡,幹甚麼來著?」林平之
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
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珊道
:「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令狐沖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得林平
之道:「幾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
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老屋反正也沒甚麼用了,咱們真的將
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
問我幹甚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岳靈珊道:「為甚麼?」林平
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
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沖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
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干係。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
時只有自己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
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
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
住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
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別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別派的劍法秘笈,若不
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甚麼?
    他身處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風太師叔決不洩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
師父所以將自己逐出門牆,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
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
人談及劍譜,雖然他二人親暱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干
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沖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
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老宅中的祖先遺物
,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沖黯然冷笑
,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
婉其詞。」
    只聽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老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
,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
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陽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
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甚麼四書五經,或是甚麼陳年爛帳,想
來想去,必定與劍譜有關。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老宅,即使劍譜早已不
在,在這裡當也能發現一些端倪。」岳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
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鏢局子裡睡,定要回到這裡,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原來你
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裡掏窩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隨即歎了口氣
,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
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岳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哪裡?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
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小林子,你乘早死了這條心,
不用在這舊房子裡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仇。」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只是我爹爹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這等慘,如若能以我
林家劍法報仇,才真正是給爹娘出了這口氣。再說,本門紫霞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
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看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岳靈
珊道:「定要說甚麼啊?」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討恩師、師娘的
歡心。」岳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麼說,讓他們說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
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
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麼久
,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要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靈珊道:「你
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甚是不悅。令狐沖知她這時定
是撅起了小嘴,輕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處。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
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內,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
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麼辦?」令狐沖心道:「原來此事師父已知道了。是了,
我在仙霞嶺這麼一鬧,人人都說是任我行復出,師父豈有不聽到訊息之理?我也不用寫那
一封信了。」
    岳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只須跟你在一起
,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岳靈珊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
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麼熟,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

    林平之輕輕一笑,說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岳靈珊道:「
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裡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甚麼惹眼的東西。
」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裡又有甚麼古怪。」
    接著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岳靈珊道:「這裡甚麼都平常得緊。
你家裡可有甚麼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
岳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哪裡?」林平之道:「也沒甚麼練武場。我曾祖父創辦鏢局
子後,便搬到鏢局去住。我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
『翻看』二字,練武場中也沒甚麼可翻看的。」岳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
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世家,只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裡。

    岳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在這座屋子中,有甚麼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
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句反話,叫我去
翻看這老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裡有甚麼東西好翻看呢?想來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
經了。」岳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
藏有劍譜,可沒甚麼希奇。」令狐沖聽到岳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
如能在佛經中找到了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聽得林平之
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去
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楞伽經來和曾祖父遺下的佛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
。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岳靈珊道:「那就沒甚麼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
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
    林平之一怔,說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隻燭台,
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走向後院。令狐沖在屋面上跟去,眼見燭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
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一間房中。令狐沖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窗縫向內張
望。只見裡面是座佛堂。居中懸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寫他面壁九
年的情狀。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沖心想
:「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老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
到得晚年,在這裡懺悔生平的殺業。」想像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傑,白髮蒼蒼之時,坐
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唸經,那心境可著實寂寞淒涼。岳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
「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
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來
,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岳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令狐沖
瞧著她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著那隻銀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
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
俏臉,當真艷若春桃。令狐沖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癡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
將桌上十二本佛經拆完,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
只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面上欺將過來,互打手勢,躍入院子,落地無聲。二人隨即都湊眼
窗縫,向內張望。過了好一會,聽得岳靈珊道:「都拆完啦,甚麼都沒有。」語氣甚是失
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聲音轉得頗為興奮。林平之問
道:「幹甚麼?」岳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一種草,浸了酸液出
來,用來寫字,干了後字跡便即隱沒,但如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令狐沖心中一酸,
記得師父說這個故事時,岳靈珊還只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湧
上心來,記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了給她,偏偏還是她的
輸了。她哭個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念及這
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只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岳靈珊
道:「我和你同去。」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
之和岳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
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不見有甚麼字跡。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
異狀。林平之歎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別的字。」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
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
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長劍只拔出一半,敵人兩隻
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
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
落,岳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
桌之上,無法動彈。這一切令狐沖全看在眼裡,見林岳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
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麼來頭。只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
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
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
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
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髮。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
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禿頭老者
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白髮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沖
、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
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甚麼古怪?」白髮老者道:「不知
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蓬的一聲,
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頭老者道:「哪有甚麼……」只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
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髮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裡了。」他大喜若狂,聲音
也發顫了。禿頭老者道:「怎麼?」白髮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禿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
辟邪劍譜?」白髮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
弟,收了起來罷。」禿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
岳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令狐沖手持劍柄,只待白髮老者一露殺害林岳二人之意
,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哪知那白髮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
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令狐沖也即躍出牆外,跟隨
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沖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
距不過二丈。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沖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
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沖只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
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令狐沖只是內
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對方
驀地裡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
,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
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
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
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面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
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
長劍。一拔之下,長劍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
。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
才將長劍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劍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同時砍
到。
    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
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
身法招式全然無法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
,只得斜向長街急衝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
,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沖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
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
,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
,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沖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
個禿頭,一個白髮,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
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沖只覺腳下發軟,
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
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禿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
不走。」令狐沖見他禿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哪一
家哪一派的,為甚麼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髮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令狐衝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便刺
入了他咽喉。禿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沖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
,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麼門道,說了出來,饒
你一命。」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
駕劍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令狐沖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保,
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
。」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令狐
沖心道:「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陣頭暈,知
道是失血過多,於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
取了出來。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
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
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走進了向陽巷
。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
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幾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盪,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只覺身臥在床,一睜眼,便見
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沖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
,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扎著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麼會事?」令狐沖
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
」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令狐沖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
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
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問道:「那是甚麼?」
令狐沖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岳夫人道:「那麼這是平之
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
好?」
    岳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沖道:「我怎麼到
了這裡?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岳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
,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沖「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
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
只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
」令狐沖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這兩個老頭兒
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
、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
勾結了。」
    哪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
容易受騙麼?」令狐沖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
師父了?岳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沖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
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
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
幹甚麼?」令狐沖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
…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岳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
說謊?」歎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
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
    令狐沖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
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沖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岳夫人怫然不悅,道:「為甚麼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岳不群怒道:「誰
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沖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厲聲道:「岳某當初有眼
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
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沖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
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
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
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
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
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沖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
臉。」
    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岳夫人歎了口氣,道:「沖兒,
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說的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
……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
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
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干係,又豈僅是「結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
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
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
,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岳夫人
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
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
」令狐沖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
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
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崑崙派
弟子。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
護你了。」說到這裡,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令狐沖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
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
,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岳不群長歎一
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
,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
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
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裡,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說到這裡
,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岳不群問道:「怎麼?」勞德諾道:「
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鐘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
曲劍鐘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眼
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沖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
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
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
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
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
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
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
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
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沖叫道:「小師妹!你……」下面
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
。」語氣甚是焦急。令狐沖只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麼嵩山派不嵩山派,
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麼姓鐘的,帶著兩
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令狐沖一呆,茫然道:「我殺
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
道:「令狐沖,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
。」令狐沖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岳
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沖聽到這
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麼另一
個白髮老者,便是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
,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
功。」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沖道:「正是
。」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
進來的?我在這裡說話,要你插甚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沖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
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盡速避禍。」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
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規,不知用甚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
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裡。眼下嵩山派的
鐘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麼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
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
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麼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令
狐沖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
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
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甚麼,我便由得她幹甚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
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岳
不群雙目盯在令狐沖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
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沖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只見師父臉上紫
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只覺在這世上
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
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去,只待
師父揮掌打落。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
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
岳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
狐沖身前。
    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岳夫人急叫:「沖兒,快走!快走!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
「有我在這裡,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岳不群道:「哼,
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沖心道:「原來師父擔心
應付不了鐘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
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令狐沖走得極快,立時
已衝入了大廳。
    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鐘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
令狐衝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裡幹甚麼來了?」此刻令狐
沖身上穿著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不相同。
鐘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跡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
:「你是甚麼東西?」令狐沖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
怎叫做『是甚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麼好話,怒道:「快去請岳先生出來!憑你
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
聽著令狐沖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
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
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
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麼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
派還有三個傢伙,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
,氣死我也!」跟著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一個叫爛鐵劍鐘鎮,
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
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岳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可是
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鐘鎮更是了得。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鐘鎮等三人
的來歷。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
但他此刻受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高克
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衝刺出。鐘鎮舉手攔住,向令狐沖問道:「尊駕是誰
?」
    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
由你嵩山吞併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
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鐘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沖道:「我大廟不收,小
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
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鐘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
」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
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
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沖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
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併吞
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
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鐘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恆山派那批女弟子
。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
,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
面目。
    鐘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令狐沖心
想:「恆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
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裡便欲溜走。
    鐘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令狐沖
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鐘鎮等三人。
岳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
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
裡,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
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兇險已極。他站定後立即回頭
,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
指住一人,將鐘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
,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
、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
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鐘鎮。聽得令狐沖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
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
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
得,四肢百骸,只須哪裡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鐘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
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沖
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
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鐘鎮眼見
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的
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
,其餘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鐘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鐘鎮手
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
落地。鐘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
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
令狐沖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
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鐘鎮手腕被劍背擊中,
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
,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衝擊
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
、鄧八公險些窒息、鐘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沖如
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
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
,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
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闋別
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令狐沖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
「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
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裡,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
黑,咕咚倒地。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
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
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
,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
,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
,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歎息,或
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華
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
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
。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糊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鐘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衝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
,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鐘鎮三人擋住。這些
女弟子個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
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鐘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
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
,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
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
……」令狐沖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儀琳
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
右肩。令狐沖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
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噹的一聲,擊在鐘鎮的劍刃之上。鐘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
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
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洩,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
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鐘鎮大驚之下,急收
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沖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
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鐘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
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沖身旁儀琳
的胸口。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
,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沖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眾
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鐘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
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
,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
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鐘鎮雙目盯住在令狐沖
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
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
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鐘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
狐沖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鐘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
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鐘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沖大聲
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鐘的今日不是你對
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
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鐘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
高二人,逕自走了。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
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
此,卻也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岳不群
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
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
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
:「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
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令狐沖本已衰弱不堪,聽
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噹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
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
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麼會來幫我
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己卻只知他
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
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
沖的花言巧語所感,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淒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
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
傳到。」走到儀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儀和接過,拔開竹筒
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聽得白雲
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甚麼?
」「甚麼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卷遞給儀清。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
:「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
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
他是甚麼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心想:「師父
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
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
』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
:「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麼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
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麼?」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
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
敝派也沒甚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
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
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
用。」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恆山派見岳不群推三阻
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
、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
大夥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
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恆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
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麼樣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
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
。」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麼?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
!」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甚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
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
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
派同流合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
:「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
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見死不
救、臨難苟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
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
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
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
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
長。總算恆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
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後躍,拍
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勞德諾臉色大變,
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
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
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
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
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勞德諾道:「胡說八道!」
突然間矮身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令狐沖憤極,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
,便一晃倒地。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
,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
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
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於嫂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令
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見岳
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
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裡。」於嫂道:「你身上有
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份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沖道:「咱們快去騾馬
市上,見馬便買。」掏出懷中金銀,交給於嫂。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
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餘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
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於嫂忙道:「這是
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麼妥不妥。」儀
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
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
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
令狐沖叫道:「盡數拉了來!」
    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恆山派弟子淒淒惶惶,六神無主
,聽令狐沖這麼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
來。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幹甚麼?」「開甚麼玩笑?
」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
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
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
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
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乾淨,只剩下些銅錢。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於嫂牽一匹
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於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
均想:「於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
。」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
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
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
。」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
」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
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
」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
到甚麼錢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
。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裡歇歇。」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
。令狐沖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於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
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於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令狐
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麼多
?」令狐沖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裡呢。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
餘下一千分給了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是……是要咱
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
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請富家大舉佈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
得了龍泉鑄劍谷哪?」
    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令狐沖道:「這
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
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
肯呢?」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
,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
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
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
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他這麼一說,眾人
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
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
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
小師妹,你說不對麼?」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麼做,我…
…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裡化了一個來嗎?」
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
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
麼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
?你許了個甚麼願?」
    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於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
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麼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
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沖,令狐衝!」令狐沖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
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裡!」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
,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
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
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
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
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干甚
麼?」令狐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沖有氣沒力的
道:「甚麼?」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麼?」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拿來!」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岳靈珊道:「要甚麼?要林
家的辟邪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岳靈珊冷笑道:「不
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
個傢伙,一個叫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
姓沙的兩個傢伙,是誰殺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
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麼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
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
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沖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
老天在上,令狐沖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
道:「甚麼?」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
。」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
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不會交還麼?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沖心道:「此言有理。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
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
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
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
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恆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
,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
!」「這裡有甚麼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
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
恆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
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儘管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
是華山門下弟子了!」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歎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
法可想。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
偷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沖奇道:「正是!」岳靈
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
!」令狐衝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
,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
    令狐沖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
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
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岳靈珊冷笑道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
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
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甚麼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
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甚麼……為甚麼要
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裡,不禁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
,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
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麼忍心殺害小林子?」令狐沖大驚失
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
,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裡,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
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麼說?」岳靈珊道:「世
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
    令狐沖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於臂,呼的一聲,擲了
出去。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
。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岳靈珊見到
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麼?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
我面前顯威風麼?」令狐沖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
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麼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你的惡
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
    令狐沖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
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是你親手幹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
來問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
傷了一個,這還不夠麼?」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
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
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
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派痛下毒
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
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
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
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
親疏,恆山派的事,只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
援。」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恆山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
怎麼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
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麼?」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幾個出家
人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岳靈珊勒馬退開幾步,說道:「令狐沖
,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
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麼?」岳靈珊怒道:「你
若不卑鄙無恥,天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
,這時再也忍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
,你為甚麼這樣凶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麼知道
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
白,至於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
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
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沖歎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
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
    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麼?我才不上
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說到這裡,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
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沖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
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
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
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的金創藥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
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沖拱手道:「有勞
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
我們也須向岳師伯分說分說。」
    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哪還能
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
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閒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
,我卻一無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然想起:
「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
他更怎麼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想
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於嫂她們化緣回來
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於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
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儀和道:「這
當兒去龍泉要緊。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
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麼來頭,卻跟我們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
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麼不三
不四的尼姑,甚麼也不怕醜。」令狐沖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
「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沖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
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哪裡?」儀和:「我先問她。
為甚麼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
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麼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裡放乾淨些。』她馬鞭一揚,
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
啦。」
    於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後來
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麼重
。」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無禮,咱們
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岳姑娘確
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
,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令狐沖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
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
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沖對這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
就讓她罵上幾句也沒甚麼,偏生黑暗之中,甚麼也瞧不清楚。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
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賠甚麼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
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
難過,不願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
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幾千
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
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
空。」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令狐沖道:
「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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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34:52

第二十五章 聞訊
    一行人縱馬疾馳,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沿途毫無耽擱,數日後便到了浙南龍泉。令
狐沖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只是皮肉之傷。他內力渾厚,兼之內服外
敷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到得浙江境內時已好了大半。眾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聽
鑄劍谷的所在,但沿途鄉人均無所知。到得龍泉城內,見鑄刀鑄劍鋪甚多,可是向每家刀
劍鋪打聽,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眾人大急,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有沒
聽到附近有人爭鬥打架。眾鐵匠都說並沒聽到有甚麼人打架,至於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
,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尼姑,卻也不怎麼老。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即馳馬前往
,到得庵前,只見庵門緊閉。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
,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牆而入。儀清跟著躍進。儀和道
:「你瞧,這是甚麼?」指著地下。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裡有人麼?」尋向後殿。儀清拔門開門,讓令狐沖和眾人進來
。她拾起一枚劍頭,交給令狐沖道:「令狐師兄,這裡有人動過手。」
    令狐沖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使的可是寶劍
麼?」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師父曾道,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
劍竹劍,也能克敵制勝。她老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
人肢體……」令狐沖沉吟道:「那麼這不是兩位師伯削斷的?」儀清點了點頭。
    只聽得儀和在後殿叫道:「這裡又有劍頭。」眾人跟著走向後殿,見殿堂中地下桌上
,到處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灑掃十分乾淨,這等塵封土積,至少也有數日無人
居住了。令狐沖等又來到庵後院子,只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也已
歷時多日。後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後門外一條小徑通向群山,
走出十餘丈後,便分為兩條岔路。儀清叫道:「大夥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過不
多時,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裡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著叫道:「鐵錐
!有一枚鐵錐。」眼見這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人當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
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突然之間,儀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
,向令狐沖道:「本門的兵器!」令狐沖道:「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相鬥,定是向這
裡過去。」眾人皆知掌門人和定逸師太定是鬥不過敵人,從這裡逃了下去,令狐沖這麼說
,不過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鬥定然十分慘烈,事
隔多日,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憂心忡忡,發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險,盤旋而上,繞入了後山。行得數里,遍地皆是亂石,已無道路可循。
恆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儀琳、秦絹等已然落後。又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
暗器等物指示方向。眾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左側山後有濃煙升起。令狐沖道:「咱們快
到那邊瞧瞧。」疾向該處奔去。但見濃煙越升越高,繞過一處山坡後,眼前好大一個山谷
,谷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沖隱身石後,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閒、定逸,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方極樂
世界,得證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令狐沖心中一喜:「兩位師太並未遭難,幸喜沒有
來遲。」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東方教主好好勸你們歸降投誠,你們偏偏固執不聽,
自今而後,武林中可再沒恆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們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
手辣,只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實在可惜。哈哈,哈哈!」眼
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沖執劍在手,提一口
氣,長聲叫道:「大膽魔教賊子,竟敢向恆山派眾位師太為難。五嶽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
援,賊子們還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衝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幹
草堆得兩三丈高,令狐沖更不思索,湧身從火堆中跳將進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著的
還不甚多,他搶前幾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人,便叫:「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恆
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儀和、儀清、於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
、師伯,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恆山派的尼
姑!」「虛張聲勢,甚麼五嶽劍派的高手。」隨即兵刃相交,恆山派眾弟子和敵人交上了
手。只見窯洞口中一個高大的人影鑽了出來,滿身血跡,正是定逸師太,手執長劍,當門
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污,但這麼一站,仍是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
。她一見令狐沖,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沖道:「弟子令狐沖。」定逸
師太道:「我正識得你是令狐沖……」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見過令狐沖一面。令狐
沖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衝殺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長條樹枝,挑動燃著的柴草。
定逸師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只聽得一人喝道:「甚麼人在這裡搗亂!
」刀光閃動,一柄鋼刀在火光中劈將下來。令狐沖眼見火勢甚烈,情勢危急,而定逸師太
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然不肯隨己衝出,當此情勢,只有快刀斬亂麻,大開殺戒,方能
救得眾人脫險,當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復砍下。令狐沖長劍削出,嗤的
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當是恆山派女弟子遭了
毒手。令狐沖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西一堆,數百人已鬥得甚急。
恆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便
已與敵人接戰。組成劍陣的即使未佔上風,一時之間也是無礙,但各自為戰的凶險百出,
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屍橫就地。令狐沖雙目向戰場掃了一圈,見儀琳和秦絹二人
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漢子相鬥。他提氣急衝過去,猛見青光閃動,一柄長劍疾刺而至。令狐
沖長劍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幾個起落,已奔到儀琳之前,一劍刺入一名漢子
背心,又一劍從另一名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
沖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
陀佛,令狐大哥。」令狐沖眼見於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
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好手一死一傷;回過身來,長劍到處,三名正和儀和、儀清劇鬥
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倒地不起。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殺了這廝。
」三條灰影應聲撲至,三劍齊出,分指令狐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
道凌厲,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劍法!難道他們
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這麼一動,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沖運
起「獨孤九劍」中「破劍式」要訣,長劍圈轉,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劍意未盡
,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只見左首是個胖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頦下一部短鬚。居
中是個乾瘦的老者,皮色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兩
劍,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沖已打定主意:
「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三刻打發不了。纏鬥一久,恆山門下損傷必多。」他提起內力,
足下絲毫不停,東刺一招,西削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只一盞茶功夫,已有三十餘
名敵人死傷在令狐衝劍下,果真是當者披靡,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
折了三十餘人,強弱之勢登時逆轉。令狐沖每殺傷得幾名敵人,恆山派女弟子便有數人緩
出手來,轉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為以強凌弱,越來越佔上風。令狐
沖心想今日這一戰性命相搏,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時刻內殺退敵人,火勢漸
旺,困在石窯中的定閒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他奔行如飛,忽而直衝,忽而斜進,足跡所
到之處。丈許內的敵人無一得能倖免,過不多時,又有二十餘人倒地。定逸站在窯頂高處
,眼見令狐沖如此神出鬼沒的殺傷敵人,劍法之奇,直是生平從所未見,歡喜之餘,亦復
駭然。餘下敵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見令狐沖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裡發一聲
喊,有二十餘人向樹叢中逃了進去。令狐沖再殺數人,其餘各人更無鬥志,也即逃個干干
淨淨。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後追逐,但相距漸遠,顯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沖立定
腳步,轉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後躍。一個高大漢子
喝道:「閣下何人?」令狐沖不答,向於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砍
下樹枝,撲打燃著的柴草。儀和等幾名弟子已躍進火圈。枯枝幹草一經著火,再也撲打不
熄,但十餘人合力撲打下,火圈中已開了個缺口,儀和等人從窯中扶了幾名奄奄一息的尼
姑出來。令狐沖問道:「定閒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有勞掛
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
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著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閒。令狐沖大為詫異,心想:「
這位定閒師太竟然如此鎮定,身當大難,卻沒半分失態,當真名不虛傳。」當即躬身行禮
,說道:「拜見師太。」定閒師太合十回禮,卻道:「有人偷襲,小心了。」令狐沖應道
:「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
遲,請師太恕罪。」當當連聲,又擋開背後刺來的兩劍。
    這時火圈中又有十餘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著屍體。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厲聲罵
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於嫂過
去替她撲熄。令狐沖道:「兩位師太無恙,實是萬千之喜。」身後嗤嗤風響,三柄長劍同
時刺到,令狐沖此刻不但劍法精奇,內功之強也已當世少有匹敵,聽到金刃劈風之聲,內
力感應,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刺敵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極高,急閃避過
,但那高大漢子的手背還是被劃一道口子,鮮血涔涔。令狐沖道:「兩位師太,嵩山派是
五嶽劍派之首,和恆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師太問道:
「師姊呢?她怎麼沒來?」秦絹哭道:「師……師父為奸人圍攻,力戰身……身亡……」
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兩步,身子一晃,便即坐
倒,口中鮮血狂噴。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眼見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劍,
劍招已神妙難測,倘若轉過身來,更怎能是他之敵?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脫身逃走。令狐
沖轉過身來,刷刷數劍急攻,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逼
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餘
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無還
手餘地。令狐沖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
情猙獰可怖,但劍法卻並無散亂,顯然每人數十年的修為,均是大非尋常。定閒師太說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司馬師兄,我恆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三位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將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請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
正是姓趙、姓張、姓司馬。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只道自己身份十分隱秘,本已給令狐
沖迫得手忙腳亂,忽聽定閒師太叫了姓氏出來,都是一驚。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
劍,長劍落地。令狐衝劍尖指在那姓趙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歎一聲
,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手
腕一振,內力到處,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沖退開幾步,儀和等七人各出
長劍,圍住三人。定閒師太緩緩的道:「貴派意欲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並成一個五嶽派
。貧尼以恆山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盡可從
長計議,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將我恆山派盡數誅滅。如此行事,那不是太
霸道了些嗎?」
    定逸師太怒道:「師姊跟他們多說甚麼?一概殺了,免留後患,咳……咳……」她咳
得幾聲,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內中詳情,一概不知
……那姓趙老者怒道:「任他們要殺要剮便了,你多說甚麼?」那姓司馬的被他這麼一喝
,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定閒師太說道:「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後來突然銷
聲匿跡。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圖謀。唉
,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
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雖當此大變,仍不願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
便即轉口,長歎一聲,問道:「我師姊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
    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面,大聲道:「不錯,那是鐘師弟……
」那姓趙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司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
此,還隱瞞甚麼?左掌門命我們分兵兩路,各赴浙閩幹事。」定閒師太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嶽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並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門?如此大動干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姊,
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定閒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
不漏。多行不義,必遭惡報。你們去罷!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恆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
號令。敝派雖然都是孱弱女子,卻也決計不屈於強暴。左掌門並派之議,恆山派恕不奉命
。」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好惡毒……」定閒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應
道:「是!」長劍一舉,七人收劍退開。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
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閒師太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丈,停步
回身,朗聲道:「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報仇之望,
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
    令狐沖笑道:「本將軍泉州府參將吳天德便是!來將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說的是假
話,長歎一聲,轉頭而去。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
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
有的便大聲呼救。定閒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於嫂、
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
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定閒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眾弟子十
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著令狐沖,要聽他的主意。
    令狐沖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受傷的先裹傷止血。此處火氣仍烈,大夥兒到
那邊休息。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麼吃的。」眾人應命,分頭辦事。鄭萼、秦絹
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閒、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龍泉一戰,恆山派弟子
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
,餘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
已經死,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學佛誦經,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麼好留戀的?」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
了哭聲,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
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令狐
沖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又受蒙面人
圍攻,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贊同並教之議。哼,用
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後來,已是
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
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
」定閒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
定逸師太怒道:「有甚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
:「是。」仍是簡單敘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恆山派倉卒受攻,當
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
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閒、定逸等禦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
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逃到了這山谷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這山谷舊產精
鐵,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後來精鐵採完,鑄劍爐搬往別處,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
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恆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難。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
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眾人勢難倖免了。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
事,雙目瞪著令狐沖,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甚麼將你逐出門牆?說你
和魔教勾結?」令狐沖道:「弟子交遊不慎,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
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
比魔教好些嗎?」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
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並派之議了。」
    令狐沖心中一動,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
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閒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
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沖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
」定閒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
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
過……不過令狐師兄已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
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儀和忽然歎了口氣,說道:
「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閒師太問道:「為甚麼?」儀和道:「他已被逐出
華山,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
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
「岳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
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
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
    鄭萼道:「掌門師叔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麼凶,你就來自創
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麼?」令狐沖臉
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
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沖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
是火化後將骨灰運回恆山?」定閒師太道:「都火化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
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
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
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手段毒辣。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
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
,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發。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
偷襲,隨著眾人北上。恆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沖深自收斂,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
說八道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恆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
錢塘江後,便已脫險境。恆山派此次元氣大傷,不願途中再生事端,盡量避開江湖人物,
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僱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
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捨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恆山。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分乘兩船。令狐沖晚
間在後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
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
輕,但令狐沖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湖上人物
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
去瞧瞧,若和恆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閒師太她們。」凝
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令狐沖
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只聽一人
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恆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說怎麼辦?」令狐沖慢慢欺
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滿臉鬍子,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
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
著動手是不成的。」那鬍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卻未
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
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倆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
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鬍子道:「擔心甚麼?」那尖臉的道
:「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甚麼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
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那鬍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
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
相幫。這番大事幹成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個全軍覆沒,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
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令狐沖一竄而出,
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鬍子揮拳打來,令狐衝劍柄探出
,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鬍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身,一交坐倒。令狐沖橫過長
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簍裝
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
,便即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後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
正是定閒師太的聲音。令狐沖微微一驚,心想:「定閒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
」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沖笑
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
,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
,問道:「師姊,捉到了小毛賊麼?」定閒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
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鬍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鬍子
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麼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閒微笑道:「
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定閒師太心細如髮,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於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了如
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這姓易的鬍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
,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那尖臉
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沖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
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令狐沖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
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鬍子也按在油中浸了
一下。那鬍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定閒和
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沖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跟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恆山派為難的?」
那鬍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令狐沖道:
「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挺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
。這鬍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沖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
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彈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
狽。
    令狐衝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那姓
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
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恆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
麼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令狐沖鬆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
:「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恆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險惡,恆山派到底甚麼地方得
罪你們了?」
    定逸師太后到,本不知令狐沖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
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恆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
會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沒,勢不免葬身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慄。那姓易的生怕
令狐沖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恆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只是
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麼能耐跟恆山派眾位師太結下樑子。只不過……只不過
我想大家都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因此……這個……我們不自量
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衝越聽越糊塗,問道:「甚麼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甚麼援?說得不清不楚,莫
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不是五嶽劍派之一,但我們想和尚尼姑都是
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吞了
一大口油,膩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來說。」
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師
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採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
這廝竟敢問出這句話來,當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定閒師太伸
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麼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
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甚麼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
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
是,是,是。我們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師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要和
恆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甚麼了?」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定逸師太一直未能
殺之洩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願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大夥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生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因此
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糊塗主意,這就想對貴派下手……」
    定逸師太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歎道:「師姊,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罷。」定閒
師太微微一笑,問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嗎?」令狐沖心頭一
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出汗。
    那姓齊的道:「是。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
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來。」定
逸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
    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定閒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由
他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那姓易的說道:「大家一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
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麼人主持。大夥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都說,便是為
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願。」
    一時之間,令狐沖心中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
她怎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紀,平素有甚麼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
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
    定閒師太道:「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是不是?」
那姓齊的道:「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甚麼這個那個
?」那姓齊的忙道:「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說甚麼……」定
閒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這
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夥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
面。」定閒師太問道:「大夥兒?到底有哪些大夥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
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
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
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
,有天河幫幫主「銀髯蛟」黃伯流,長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幾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
上會過的,心下更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陡然得到她的訊息,甚是歡喜,
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殺過好幾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擔憂,問道:「少林派為
甚麼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大小姐?」那姓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
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故意找些事來跟大夥兒為難。」
    定閒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便說恆山派定閒、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
,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
,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定閒師太向令狐
沖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
舟。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
想不出更有甚麼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滾
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
為時已然無多。少林派方證、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
派大動干戈,不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裡,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
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豈不甚好?」又想:「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
。定閒師太外表瞧來和尋常老尼無異,其實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
不起的高人。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該不會有甚麼應付不
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
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於他被逐出師門、為小師妹所棄之事,雖然從不提及,但神情之
間,顯然猶似她們自身遭此不幸一般。華山眾同門中,除陸大有外,反而無人待他如此親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
萼,走到離令狐沖二三丈外,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沖迎將上去,
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推
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
樣。」鄭萼說道:「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言謝,今後你不論有甚麼事,恆山
派都供你驅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命。」
    令狐沖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閒師太卻恁地說?啊喲,是了
!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連
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都知道,定閒師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
紅。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此刻已
過江去了,要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
令狐沖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掛
起了一張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太是佛門
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
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處,心下登時一寬。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
簍子中探頭探腦,不敢爬將出來,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
得罪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白蛟幫『
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長江雙
飛魚」突然見他前倨後恭,大感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
,濺得令狐沖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跡。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
們走罷!」回到舟中,恆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
人,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自是定閒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免得令他尷尬。令狐沖暗自
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
,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並無甚麼逾規越禮之事。
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這
麼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甚麼了?」令狐沖臉上
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甚麼?」令狐沖還未答話,儀和道:「
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叔吩咐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
記。」
    令狐沖轉過頭來,避開她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
,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甚麼?為甚麼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
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
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甚麼?為甚麼?
    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沖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
」令狐沖一驚,回過頭道:「嗯,怎麼?」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
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
    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睨,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
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那麼還是仍舊
坐船罷。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沖臉上
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
「行!有甚麼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
,一直沒有動靜。此後數日之中,令狐沖也不和恆山弟子多說閒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
自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旁。他又上岸去,
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幾碗酒,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姊送
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
治,她又怎樣?」想到這裡,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衝啊令狐沖,你真是個卑鄙小
人!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癒,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
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三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
那人為甚麼又去暗算林師弟?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拋入口中,
忽聽背後有人歎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
    令狐沖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
便只店角落裡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
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當下令狐沖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後那聲音
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
,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歎啊可歎。」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
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
盈嗎?為甚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
,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伙
裡已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令狐沖拿著酒碗,走過
去坐在那人對面,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並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恆山派的
姑娘、尼姑們,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令狐沖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
:「令狐沖拜見前輩,還望賜予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
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沖,有幸拜見衡
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沖臉上一掃,正是
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
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令狐沖躬身道:「莫師伯明鑒,弟子奉定閒師伯之命,隨同恆
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恆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莫
大先生歎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令狐沖苦笑
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
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
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裡,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傳說紛紜,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
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
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沖退開兩步,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莫
師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
得乾淨麼?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甚麼不好了?」
    令狐沖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
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歎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裡,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令
狐沖「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半點不知,可算是十分無能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
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
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
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
,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令狐沖
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於師門,但恆山派同道
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
莫大如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
啊難得!來,干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哪裡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偶爾眼
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
恆山掌門定閒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我
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
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沖草包一個,可和他們差得遠了。」莫大先生
道:「我在湖南,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閒師太是何等樣人
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
,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你後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
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卻見到後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
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乾三杯!」說著叫店小二添酒,和
令狐沖對飲。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
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喝得幾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
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
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
令狐沖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莫大先生道:「後
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令狐沖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他當日明明見到自
己在旁,此刻卻又如此說,自是不願留下了形跡,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
,這費彬嘛,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正在勤練劍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不是老弟
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緣由。」喝了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
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場失意,於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
。」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
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
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閒、
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
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
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
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
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令狐沖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
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並派之議。」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
,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
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麼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倒
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
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
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沖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
」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
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
?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甚麼?」
    令狐沖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
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後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所擒?」莫
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
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
無策,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沖
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場病醫不好,
也是不枉的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然是一
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
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
    令狐沖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
內功。只是小侄不願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
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
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沖道:「
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
列門牆,決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
內傷得愈,那是由於另一樁機緣了。」令狐沖道:「正是。其實小侄的內傷也沒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並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
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麼
緣故嗎?」令狐沖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
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
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抖,顫聲道:「這……這
……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
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
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
數心力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原來竟是她捨
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莫大先生歎道:「這位任大
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梁、易國梓、
黃國柏、覺月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
…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願就此殺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後的
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嶽之輩,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來,
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令狐沖心情激盪,良久不能平息
,過了好一會,才問:「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伙裡已打得昏天黑
地,那是怎麼一回事?」
    莫大先生歎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
,個個狂妄自大,好勇鬥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
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
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
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
得住他們。你說甚麼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麼一笑,令狐沖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
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後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
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話於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
。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沖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
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
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
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莫大先生點頭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閒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麼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
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小
侄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
是恆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甚麼意外,可又難處。」莫大先生道
:「你儘管去好了!」令狐沖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令狐沖知道他既這麼說,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
,這位莫師伯武功識見,俱皆非凡,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
禮,說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
你來謝甚麼?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沖道:「小侄告辭。恆山派眾位
師姊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衝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
閃動。身後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淒清。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17:36:20

第二十六章 圍寺
    令狐衝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走進一家飯店。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
以豆粉製成粉皮,裹以菜餚,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碟,付帳出門。
    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
令狐沖心中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神色尷尬
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出了大刀。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
」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奇差
,和令狐沖肩頭差著一尺有餘,呼的一聲,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一跳,向後躍開,叫
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衝!」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眾位朋友
聽了,聖姑當日曾有令諭,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
這一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麼?」眾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的。」眾人話雖如此,但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情甚是古怪,並無一人拔刀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
,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她是既盼自
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癡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後多
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此刻聽老頭子這麼說,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當
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
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洩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讚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
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欲蓋彌彰。這
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閒談,往
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衝出現,驚喜交集之下,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有令,叫我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
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
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
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夥兒再不妨鬥鬥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
,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
極,妙極!」又一人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
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
    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衝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餘人坐滿了六張桌子。
幾個人敲台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一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
死我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
    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出寺。這些日子來,卻為
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
不是你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一個
白鬚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
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歡喜得緊。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
了。」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感激盈盈為己捨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
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不過如在平日,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
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
    群豪一聽,更是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實不錯。那白髮老者笑道:「
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說道令狐公子置身
事外,全不理會,可教眾人心涼了。」
    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
聖姑,想得頭髮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說著站
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宜遲,咱們便須
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
狐沖道:「不知大夥兒都在哪裡?」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
坪?」那白鬚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
,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鬥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費盡心機,始終灌不死令狐沖,日後見到
聖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
沖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
雖沒怎麼好,幸喜也沒怎麼壞。」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餘人在身後相距數丈,
便問:「眾位朋友都說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
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問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令狐沖搖頭
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
能洩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說,還是不說的好。」老頭子
道:「日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麼?」令狐沖道:「但願此日越早到來越
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餘人。
    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里許之外,便
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見
群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餘人。只聽有
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
要當,那還成甚麼盟主?」另一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
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囉哩囉嗦,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
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
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谷六仙」顯然
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
怒道:「甚麼?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
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為甚麼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
一個兒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個兒子,跟我有甚麼相干?」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
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難道跟我相干麼?」先一人笑
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說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
笑道:「有甚麼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
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
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哪有這樣
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
請大夥兒品評品評。」
    群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醜陋,要說哪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
夫可也真著實不易,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
慄慄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谷六仙
,讓我令狐衝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群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餘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沖卻目不
轉睛的凝視著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說道:「你們將這位
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他適才死裡逃生,已然嚇得
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
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說幾句撐門面之言,只顫聲道:「我……我……我……」令
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
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
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精神飽滿,任誰一見
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群雄聽了,盡皆
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為高興。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
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
谷六仙了。」
    群豪跟著起哄,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
,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讚,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
媽當年說咱六個是醜八怪,原來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
,怎能成為醜八怪?」有人輕道:「加上他們爹娘……」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
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
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說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說到相貌之
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
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係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
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
,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
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聲道:「
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群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十
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
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
卻又當別論。」驀地裡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提在
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
    群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性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
,嚷道:「啊喲,你……你使甚麼妖法?」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
傻頭傻腦,甚麼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
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洩,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
沖腰背一挺,穩穩站直。桃葉仙忙問:「怎麼?」桃根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
沖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
抓他了。」群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麼?」桃根仙道:「
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衝來當
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那有甚麼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
之理?你們問得太笨了。」群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
,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眾位朋友,
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並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
裡已有千餘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
打一個,總也打贏了。」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有為難於她。寺中大師都是有
道的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
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
一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鬥,那是再好不過。」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
:「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甚麼趣味?」祖千秋
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不錯,
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幹好了。」群雄聽他六兄弟儘是無理取鬧,阻撓
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
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幹甚麼的?那自然是
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甚麼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
:「單叫一個『盟』字,多麼彆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
彆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
,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麼字?」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
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醜,無人出聲指點。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
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
,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
足之情了。你為甚麼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裡也沒有刀。」桃花
仙道:「如果你手裡有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桃枝仙道:「他
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提高嗓子說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
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
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迎聖姑
』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

    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喜,歡呼聲響震
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重之輩,但見大伙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鬚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製旗幟,採辦皮鼓。到得中午時
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
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
    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恆山派弟子在仙霞嶺
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
,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後接應,餘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
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盡早得悉。群
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悅服凜遵。行了數日,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
旗幟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聲中,二千餘人喧嘩叫嚷,湧向少林。這日將到武當山腳
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於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
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
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麼說,便怎
麼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倘若接不到聖姑
,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屁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
鼓,折向東行。」當下群豪改道東行。這日正行之際,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驢後
隨著兩名鄉農,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
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人數眾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
,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衝過來。
    桃根仙罵道:「幹甚麼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
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
身過去扶起,說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
    那老者哼哼唧唧,說道:「這……這……這算甚麼?我窮漢……」兩名鄉農放下肩頭
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
腳下,你們是甚麼人,膽敢在這裡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
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裡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
自討苦吃。」群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居然
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
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麼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子
,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
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
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麼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挑柴漢子道:「練甚麼?你們又看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
」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一位借把劍來。
」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乾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
劈一劍的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群豪見他使得全
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漢子道:「有甚麼好笑?讓我來練
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
不已。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禁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
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劍招
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二成,其餘的卻是蓄勢以待,深藏不露,當即跨上
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語氣甚是誠懇。兩
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令狐沖道:
「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哪裡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
然令人歎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話,群豪
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甚麼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
鄉巴佬,你說話客氣些!」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甚麼瓜子
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日自
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
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令狐沖情
知這兩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
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
!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
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送將過去。群豪
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
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衝刺來。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
身九處要害,確是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
一劍。令狐沖長劍回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
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
」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
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
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
,或舞劍急擋。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
無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
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
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
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
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

    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
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
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
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
能發射暗器,他說甚麼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
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
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
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
」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
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
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
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你們
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道:「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
狐沖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
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
混而為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
相鬥,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
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道:「五十餘年前
,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
柔,唉!」長長一聲歎息,顯然是說:「哪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令狐沖恭
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餘高手,自必更是令人
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
,甚為失禮。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
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
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
,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
,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
不認。」說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稜兩可,並不
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
已如此了得麼?」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
術的皮毛。」
    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
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
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
,說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
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
。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逕指他脅下「淵液穴」
。那老者長劍豎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
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那老者又是
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暗暗
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
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
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衝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
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禦時全無破綻
,攻擊之時,畢竟仍然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
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
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噹的一響,雙劍再
交,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一個
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
於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
者純採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
潮一般,緩緩湧來。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同時化
為攻勢。令狐沖無法抵禦,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群豪眼見盟主戰況
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麼劍法?這是
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要圓。」桃枝仙
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
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
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
,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
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
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
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
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
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麼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
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哪裡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
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得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
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甚麼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言念及
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
光圈中刺了進去。噹的一聲大響,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湧,一隻手臂卻仍然
完好。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
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
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
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
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倖,僥倖!」只覺得一
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
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
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
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說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令狐沖
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衝將長劍拋在
地下,跟隨其後。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
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請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說
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
:「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
    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
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並沒查到你甚麼真正的劣
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未足為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
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也在所難免。岳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
」令狐沖當即站起,說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
    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色鄭重,問
道:「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沖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
習,實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
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
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
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令
狐沖當日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吸星大法」後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
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
,說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
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
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
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
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
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
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
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
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
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決不是為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捨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
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令狐沖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感激
,卻不敢奉命。」那老者歎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
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
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
」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
是武當派中一位響噹噹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
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
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
自己逐出門牆,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交,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
少林、武當兩大掌門人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
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湧
,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
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
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
。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
    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
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
    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罷!」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你比
劍,怎麼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
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
,我也必佔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
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麼不見得?這老
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佔上風。」令狐沖還沒回
答,只聽桃根仙道:「為甚麼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仙之
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
    桃干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麼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桃花仙道:「
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干
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出娘胎的胎
兒,力氣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餘人,這麼
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餘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草地樹林、荒山野嶺,都
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鋪酒店,吃喝
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飯鋪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凶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
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勢必慘不忍睹。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
,只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釋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屈指算來,
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回音。這
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卻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有恃
無恐一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均也頗感憂慮。
    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冽,
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圓數里的平野上,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並無軍
令部勒,烏合之眾,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揮刀比劍,鬥拳
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
、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
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
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
少室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
    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湧湧,心想:「他們不
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兩日之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這兩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來會。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傑如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等盡皆到來,九
江白蛟幫史幫主帶著「長江雙飛魚」也到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少說也
有五六千人眾。數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驚天動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見
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沖提
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沖,會同江湖上一眾朋友,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敬請賜
予接見。」這幾句話以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里。但寺中寂無聲息,竟無半點回音。
令狐沖又說了一遍,仍是無人應對。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
到少林寺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並未上
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並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令
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群豪之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
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桃根仙叫道:「廟裡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
衝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干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哪裡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
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裡,怎麼會有尼姑?」桃
根仙指著游迅,說道:「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卻是光頭。」桃干仙道:「你
為甚麼要殺他?」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
、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
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
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令狐沖心下焦慮,掛念盈盈不知如何
,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
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
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
    五個人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

    計無施低聲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沖心想:「方證方丈
、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
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無一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
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五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
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
令狐衝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
出一聲極輕的呻吟。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一推,身子側在一旁
,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令狐沖探頭向房中看時
,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側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
,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
進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恆山掌門定閒師太
。令狐沖俯身叫道:「師太,師太。」定閒師太緩緩張開眼來,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
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唇動了幾動,卻發不出聲音。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
輩令狐沖。」定閒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發出幾下極低的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她說:「你
……你……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閒師太運了口氣,說道
:「你……你答允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
,也當為師太辦到。」想到兩位師太為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不由得淚水直
滾而下。定閒師太低聲說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沖道:「一定能
夠答允!」定閒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恆
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令狐沖大吃一驚,說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
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擔當。」定閒師太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是。
我……我傳你令狐沖,為恆山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你若不答應,我死……死不
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後,面面相覷,均覺定閒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
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閒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湧,說
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定閒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
派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俠了。」令狐沖又驚又怒,又是傷心
,說道:「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只見定閒師太
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
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心中一陣憤激難過,忍不住痛哭失聲。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
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
計無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仍然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沖登時恍然
,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糊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
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
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
外。祖千秋叫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
    令狐衝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
必當盡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
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
少林派高手的內功掌力,受內傷而亡。只聽得腳步聲響,二百名豪士湧將進來,分往各處
查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要進來,他又有甚麼法子?
」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一皺,裝作沒有聽見。只聽桃干仙道:「來到名聞天下
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葉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
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見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
較量較量,那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
到一個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實仙道:「沒一個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卻有兩個尼姑
。」桃根仙道:「有兩個尼姑,倒也不奇,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
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
    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帶上了房門。但見群豪此來彼往,
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就是廚
子雜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都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隻。
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乾乾淨淨。令狐沖每聽
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佈置得如此周詳,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
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哪裡去找?」不到一個時辰,二百名豪
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一張紙
片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一聽到咱們來到,
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這一下大顯威風,從此
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
?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群豪均覺有理,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
沖聽他示下。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捨寺而去。眼前
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眾位各抒高見。」
    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
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
」祖千秋道:「黃幫主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捨得這千
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佔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
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
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但教能捉得十個八個來
,還怕他們不說嗎?」又一人道:「要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
    老頭子道:「那倒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
」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
、毒蟲,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嚙起來,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
:「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練,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沖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
個後,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突然間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
,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裡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
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都愛吃
人肉,他這幾句話雖然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
飢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甚麼清甚麼之計。
」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
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甚麼高見?」黃伯流
道:「咱們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採辦糧食,大夥兒便在寺中
守……甚麼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甚麼網。」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只是不大
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令狐沖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
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到少林僧眾的下落。採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
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白熊、黑
熊兩位餓得狠了,甚麼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
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藍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
,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甚麼線索。」群豪
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
    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眼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臉上一副憐憫慈悲的
神情,心想:「方證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也
不願率眾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定閒兩位
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決非出於方丈大師之意。我當
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間
,一陣朔風從門中直捲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
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
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
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
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
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閒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
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我一
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
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處,胸中豪
氣頓生。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沖心頭
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桿兀自不住顫動
,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了。」令
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
山沒夠三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
覆沒了。」
    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衝下去決一死戰。令狐
沖又問:「敵人是甚麼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麼?」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
鬥,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
真是遠交近攻,箭無虛發。」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甚
麼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
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甚麼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
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白熊大聲叫道:「哪一個跟我衝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
時有千餘人轟然答應。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
枉自損傷。」計無施道:「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倒有數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
眾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衝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
出來。令狐沖叫道:「以此擋箭,大夥兒便衝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
何處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沖道:「正是
。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裡能作甚麼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夥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
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
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夥兒
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衝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
,卻也毫無避忌。群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
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眾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
」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衝殺,請你分派。」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率群豪以應巨
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夥兒分為八路下山,
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
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計無施
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
其餘各路兄弟從容突圍。」令狐沖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齊
聲吶喊,分從八方衝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
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湧而下。令狐衝奔出數里,便聽得幾聲鑼響,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
急射而至。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
下絲毫不停,向前衝去。忽聽得身後有人「啊」的一聲,卻是藍鳳凰左腿、左肩同時中箭
,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著你下山。」藍鳳凰道:「你別
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令狐沖信手揮灑,
盡數擋開,卻見四下裡群豪紛紛中箭倒地。
    令狐沖左手攬住了藍鳳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急
,發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強,來箭又是極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卻也難以盡數擋開,
中箭之人越來越多。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衝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眾人。計無施
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衝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夥兒暫且退回,再
作計較。」令狐沖早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衝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當下縱聲叫道:「
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
之時,仍是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夥兒退回少林
寺。」群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儘是鮮血。計無
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衝擊。來到少林寺
的數千人眾,其中約有半數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屬,還守規矩號令,其餘二千餘人卻皆
是烏合之眾,這一仗敗了下來,更是亂成一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令
狐沖道:「大夥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恆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
山上,缺了治傷的靈藥。」又想:「倘若恆山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
派?嗯,兩位師太被害,恆山派眾弟子一定幫我。」耳聽得群豪仍是喧擾不已,不由得心
亂如麻,倘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衝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
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
真為難了。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裡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
口。群豪也是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並不衝上。過
了一會,鼓聲同時止歇,群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來了。」「衝上來倒好,便殺
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裡等死。」「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裡餓死
、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衝下去。」「只要衝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計無
施悄聲對令狐沖道:「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晚,大夥兒可無力再戰了。
」令狐沖道:「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頭,
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大家便可一湧而下。」計無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時,
山腰裡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餘名頭纏白布之人衝上山來。群豪大聲呼喝,湧上去接戰。
但攻上來的這一百餘人只鬥得片刻,一聲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著
鼓聲又起,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
吶喊聲此伏彼起,始終不息。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
以休息。」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衝上,只由
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餘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
選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敵人再來進攻,這三百人便乘勢衝下。一入敵陣混戰,王八
羔子們便不能放箭,大夥兒就乘勢下山。為今之計,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亂脫身
。」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只待勢頭一亂,便即猛衝。」
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
沖,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未必擋得住這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一振,跟著祖千
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齊齊,便道:「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
色全黑,大夥兒下去決個死戰。」群豪轟然答應。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
片的飄將下來,地下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群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
已倒得滴水不存,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一團,送入口中解渴
。天色越來越黑,到後來即是兩人相對,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
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裡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
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
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
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暮地裡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聲,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這一次敵人似是
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令狐沖長劍一揮,低聲道:「衝!」向西北方
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雙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沖
了下去。
    三百餘人一路衝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里許後,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點
燃了,砰的一聲響,射入半空,跟著火光一閃,拍的一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
群豪的訊號,寺中群豪也即殺出。
    令狐沖正奔之際,然覺腳底一痛,踹著了一枚尖釘,心知不妙,急忙提氣上躍,落在
一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踹到
了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衝,突然啊啊大叫,
跌入一個大陷坑中,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往坑中戳去,一時慘呼之聲,響遍山野。計
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布
滿了陷阱,若再貿然下衝,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高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
伙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刺倒了三名長槍手,縱身
下地,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處必無尖釘,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其餘的長
槍手發一聲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餘人才一一躍起,但已有十餘人喪身坑中。
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各人垂頭喪氣,一跛一
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敵人並不乘勢來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鮮血淋漓,人人
破口大罵,顯得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遮掩在山腰裡挖坑布釘的聲音。這些鐵
釘長達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釘頭十分尖利,若是滿山都佈滿了,怕不
有數十萬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群豪中凡是稍有見
識的,思之無不駭然。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悄聲說道:「令狐公子,大夥兒要一齊
全身而退,勢已萬萬不能。咱們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
獨力承擔了。」令狐沖驚道:「你……你……是甚麼意思?」計無施道:「我自然知道公
子義薄雲天,決不肯捨眾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夥兒報此大仇?聖姑困
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夥兒死就
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
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
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
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攤手長歎。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群豪大敗之餘,坐困寺中,性命便在
旦夕之間,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麼開心,令狐沖和計無施一聽,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
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能如此嘻笑。」只聽桃谷六仙中一人說道:「天下竟
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一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
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
很罷?」又一人笑道:「你們要嘗嘗鐵釘穿足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錘,將鐵釘從腳背上
自己錘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
,莫過於此。
    群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
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
「直娘賊」,他就問你為甚麼是「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
追問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
刃,便要動手。令狐沖眼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甚麼東西?有趣啊
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甚麼東西如此有趣?」令
狐沖道:「我瞧見六隻老鼠咬住一隻貓,從這裡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
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哪裡去了?」令狐沖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
。」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夥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沖繞彎兒罵他
們是六隻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擁著令狐沖,逕向後殿奔
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沖有意將他們
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人越走越遠。
    桃干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裡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
,六隻老鼠抬了一隻大貓,鑽進洞裡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折,但
見房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只一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
說道:「哪裡有洞?咱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照看,卻一個洞穴也沒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干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
道咱們是老鼠麼?」桃枝仙道:「菩薩對著牆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干仙道:「
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麼會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
,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動石像。
    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少林寺武
學領袖群倫,歷千餘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
徹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摩像,也是面向牆壁。達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不論在
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來到少林寺,群豪均遵從他的告誡,對寺中各物並無
損毀,這達摩老祖的石像,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逾千斤,只聽得軋
軋連聲,已將達摩石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人齊聲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
,露出了一個大洞。鐵板的機括日久生�,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
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去瞧瞧
六隻老鼠抬貓。」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干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鑽進。洞內
似乎極大,六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片刻之間,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
桃枝仙叫道:「裡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
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幹麼不
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一定』。
『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
說?」桃根仙道:「吵甚麼?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甚麼只點兩根
,點三根不可以麼?」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甚麼便點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
停,手下卻也十分迅捷,頃刻間已扳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爭我奪,搶了火把
,鑽入洞中。令狐沖尋思:「瞧這模樣,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
莊被困,也是經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怦大
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上桃谷六仙。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莊地道的狹隘潮濕
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氣甚重,呼吸不暢。桃實仙道:「那六隻老鼠還是不見?只怕不是
鑽到這洞裡來的。咱們回去吧,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也還
不遲。」六人又行一陣,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
最前,急忙後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
。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裡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
,呼的一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來。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
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出。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
,使禪杖的並非活人,乃是機括操縱的鐵人,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括
,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
噹的一聲大響,短鐵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滾倒,又有一柄
鐵禪杖摟頭擊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鐵棒,搶過去相救兄弟,雙棒齊上,這才擋住。
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干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撲將進去。五根短鐵棒使開,與兩
壁不斷擊到的禪杖鬥了起來。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
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和尚每一杖擊
出,盡屬妙著,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系鑌鐵所鑄,近百斤的重量再
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不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
難以擋架禪杖的撞擊。六兄弟叫苦連天,只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儘是禪杖影子,但每
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招數
固然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當當兩聲,
劍尖都刺中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根仙一
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
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
至精至妙之著,只刮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頭頂風響,一杖罩將下來。令
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有一杖擊到。驀地裡眼前一黑,接著甚麼也看不到了。原
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和尚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是燃著的桌腳,橫持
在手時可以燒著,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
幾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目不見物,登時手足無措,接著左肩一陣劇痛,俯跌了
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令狐沖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儘是禪杖掃掠之聲,便如身在夢魘之中,心
下惶怖已達極點,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但不久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
鐵和尚回歸了原位。忽然間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這裡麼?」令狐沖大
喜,叫道:「我……我在這裡……」伏在地下,不敢稍動,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
聽得計無施「咦」的一聲,甚是驚奇。令狐沖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
得緊。」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掛念,十餘人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
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於地,身上儘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叫道:
「令狐公子,你怎麼了?」令狐沖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
是!我用軟鞭拖你們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捲住桃枝
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
捲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餘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
,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頭、背上都被禪杖擊傷,幸好六
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內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桃根仙便即吹牛:「這些鐵做的
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
也有一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
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問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令狐
衝將情形簡略說了,說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
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鐵和尚,又有何難?我們只不過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
:「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
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衝進去引動機括,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適才
吃過苦頭,哪肯再上前去領略那禪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眾位,貓捉老
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
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從來沒見過。」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便
即顧左右而言他,扯開話題。
    令狐沖道:「請哪一位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外,搬
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令狐沖端起一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
。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
動,呼呼風聲不絕,一柄柄鐵杖橫掃豎擊,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回石壁。群豪只
瞧得目眩神馳,撟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
簧鐵鏈,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
令狐沖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
簧力道方盡,再試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用。」當即有
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
,頦下一部黃須,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來,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說道:「多
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夥兒性命
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沖點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
小心!」令狐沖又踏出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
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鐵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鐵杖掉在地下。令狐沖贊
道:「好寶刀!」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
鐵如泥,登時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隻鐵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
全是「孤獨九劍」中的招數。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隻手臂
雖仍上下左右的不絕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鐵
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綻大露,
手腕一斷之後,機括雖仍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群豪高舉火把跟隨,替他照明,削斷
了百餘隻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
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火把,搶
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觸上甚麼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
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甚麼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
來淡淡的光芒,令狐沖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一
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
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
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卻聽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話下去,千萬別出聲,多
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問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計無施道:「公子,隆冬
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喜道:「是了,
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沖驚喜交集,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說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夥兒
從地道中出來。」
    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來攻,倘若
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抬頭可以
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此時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
,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也都抬了出來。
    群豪死裡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
:「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王八蛋的尾巴
,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嗎?」令狐沖道:「咱們來到
少林寺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
,好歹我要捉幾個王八蛋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令狐沖道:「請各位傳
下號令,大夥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
須廣為傳佈。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
出來了麼?」
    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裡面無人答應,
這才回報:「都出來了!」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
嚇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極!大夥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
    令狐沖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著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數
千人跟著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群
豪跟著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令狐沖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罷!」
    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
著大叫:「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
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
用叫了,大夥兒走罷!」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罷!」
眾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裡並無動靜,天色漸明,便紛紛告別散去。令狐沖心想:「眼
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
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
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
。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
同行。」當下向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道:「大家
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問道:「公子,你要到哪裡去?」令
狐沖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後自當詳告。」
    眾人不敢多問,當下施禮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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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38:08

第二十七章 三戰
    令狐沖竄入樹林,隨即縱身上樹,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
嘩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口處,果然已無一
人。出口處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決不會發現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教中人行
事持重,緩緩查將過來,只怕中了陷阱機關。令狐沖凝力雙臂,將達摩石像慢慢推回原處
,尋思:「該去哪裡偷聽正教領袖人物議事,設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
捨,可不知他們將在哪一間屋子中聚會。」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
得方丈禪房的所在,當即奔出達摩堂,逕向後行。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多,奔了一陣,始
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餘人走近,他處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
懸著一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後
。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進殿來。一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
裡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甚麼地道秘
徑通向山下,否則他們怎麼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
林寺出家二十餘年,可從來沒聽過有甚麼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既然說是秘
徑,自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
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
身?」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給我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給
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道:「老子
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聲音清亮,正
是向問天的口音。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
了得,我在這裡多時,卻沒聽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決不會知覺……」
    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
喝:「什……」「你……」「干……」這三人的呼喝聲都只吐得一個字,隨即啞了。令狐
沖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
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便倒下了八人,
其中五人俯伏且動,三人仰面向天,都是雙目圓睜,神情可怖,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
均已被任、向二人一掌擊斃。任我行雙手在身側一擦,說道:「盈兒,下來罷!」西首木
匾中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令狐沖腦中一陣暈眩,但見她身穿
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躍下相見,任我行向著他藏身處搖了搖手。令狐沖尋思
:「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然都見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
?」但剎那之間,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一瞥之下,見到
了師父師娘岳不群夫婦和少林方丈方證大師,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
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
脫險。」只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離去少
林,卻何以去而復回?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
    向問天道:「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他二人的名頭當真響亮已極,
向問天這兩句話一出口,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
    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和向左使,當真久仰大名。兩位光臨,有何見教?」任我
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些
甚麼人。」方證道:「待老衲替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衝下虛。」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幾歲,但執長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
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呵呵。」
    令狐沖一聽他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口音好熟。」隨即恍然:「啊喲!我
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
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間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當派和少
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沖虛道長劍法之精,向來眾所推崇。他突然得知
自己居然曾戰勝沖虛道長,實是意外之喜。
    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會過的。左師傅,近年來你的『大嵩陽
神掌』又精進不少了罷?」令狐沖又是微微一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
聽一個冷峻的聲音道:「聽說任先生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
在下的『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
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左兄對掌,可歎啊可歎。」左冷禪道:「江湖
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只是如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些有德之士,決不會無
緣無故的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左
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顯然以前曾有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
聽不出來。方證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這位
岳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任我行道:「華山派寧女俠我是知道的
,岳甚麼先生,可沒聽見過。」令狐沖心下不快:「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
都不知,那也罷了,卻決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
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
你打聽一個人,不知可知他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華山派門下。」岳不群道:「任先生
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極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
,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和他一見如故,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個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裡,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只聽任
我行續道:「這個年輕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
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轉眼間卻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
因此上要向你打聽打聽。」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
?任先生所說的少年,便是敝派棄徒令狐沖這小賊麼?」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
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當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沖。哈哈,你
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麼?」
    岳不群正色道:「這小賊行止不端,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鼓動江湖上一批
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
,這千年古剎倘若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這小賊昔年曾在華山派門
下,在下有失教誨,思之汗顏無地。」向問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來到
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決無妄施搗亂之心。你且瞧瞧,這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
夜,可曾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
    忽然有人說道:「這些豬朋狗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令狐沖聽這人
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
,少林寺多了些甚麼?」余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
起來。令狐沖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約束眾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叮囑他們不得隨
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污穢了這清淨佛地。」方證大師道:「令狐公子率領
眾人來到少林,老衲終日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
事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薩心腸,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
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問天讚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氣度胸襟,何等不凡?與甚麼偽君子、甚麼真
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方證又道:「老衲卻有一事不明,恆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
會在敝寺圓寂?」盈盈「啊」的一聲尖叫,顫聲道:「甚……甚麼?定閒、定逸兩……兩
位師太死了?」
    方證道:「正是。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
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麼?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跟著一聲長歎。
    盈盈道:「這……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
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面上,放小女子離寺……」令狐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難過:「
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卻在這裡送了性命。那是為
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我非為她們報仇不可。」只聽盈盈道:「這
些日子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為了想救小女子脫身,前來少林寺滋擾,給少林派擒住了
一百多人。方丈大師慈悲為懷,說道要向他們說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們的戾氣,然後盡
數釋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離去。」令狐沖心道:「這位方證大師當真是個大
大的好人,只不過未免有些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聽你說十天法,便即化
除了戾氣?」
    只聽盈盈續道:「小女子感激無已,拜謝了方丈大師後,隨同兩位師太離開少室山,
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閒師太
言道: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以免驚擾了少林寺的眾位高僧。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
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
計議,說道江湖豪士龍蛇混雜,而且來自四方,未必都聽令狐公子的號令。當下定閒師太
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
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
說到兩位師太時,帶著幾分傷感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令
狐沖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一陣陣激盪。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
,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
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雙方未曾大動干戈,免去了一場浩劫。唉,兩位師太
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門中少了兩位高人,可惜,可歎。」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敵眾,為
左先生的門下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
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來到少林寺還不到半個時辰,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
,更不知兩位師太的死訊。」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
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
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決不會不加勸阻。」方證
道:「那也說得是。」余滄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
,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日月神教?」
余滄海怒道:「甚麼?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福
建福威鏢局林總鏢頭,當年救過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萬兩銀子,你青城派卻反而害
死了林總鏢頭。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如此說來,余觀主必是我教的
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道:
「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甚麼?
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
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
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獨來獨往,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
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餘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只
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嗎?」任我行哈哈一笑,說
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太過好了。你對小女沒加留難,老夫很承你的情,本來是
要謝謝你的,這一次不跟你多辯,道謝也免了,雙方就算扯直。」方證道:「任先生既說
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
「那又有甚麼了斷?我日月教教下徒眾甚多,你們有本事,儘管也去殺八人來抵數就是。
」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業。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
下的,你說該當如何?」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道:「人是我殺的。為甚麼你去問
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
不是?」
    方證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任先生
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
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
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為?少林派那幾名弟子死於令愛
手下,也是前生的業報,只是……只是女施主殺業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
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證道:「
正是。不過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背負
令狐少俠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少俠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
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當即一
口答允。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低聲道:「不錯。」
    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背負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
雖然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
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
    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緊。只可惜這令狐沖品行太差,當年在衡陽城中嫖
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是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問:「是余觀主在妓
院中親眼目睹,並未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余觀主
,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裡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罷?」
    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好臭,好臭!」方證道:「任先
生,你們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化敵為友。只須你們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
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淨,豈不是皆大歡喜?」令狐沖聽方證大師說得
十分誠摯,心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三人殺人不眨眼,你想說
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
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麼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
我行道:「不錯。」方證喜道:「老衲這就設齋款待,自今而後,三位是少林寺的嘉賓。
」任我行道:「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說
道:「三個時辰?那有甚麼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與諸位朋友盤
桓,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
。為甚麼與施主的大號有關?」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
個『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
作『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哪裡,就走到哪裡。」
    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
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
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

    令狐沖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
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更有何人。只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哪幾
位?」適才方證只替任我行等引見到岳不群夫婦,雙方便即爭辯不休,餘人一直不及引見
。令狐沖聽下面呼吸之聲,方證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證大師、師父、師娘、沖虛道長
、左冷禪、天門道長、余滄海,此外尚有三人。這聲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誰。任我行笑
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
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三十年
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語。令狐沖心道:「原來要叫你不佩服,卻
也不易。」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
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
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經,內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為人謙退,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
是我向來佩服的。」方證道:「不敢當。」任我行道:「不過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
的排名還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
不敗。」
    眾人都是「啊」一聲,顯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沖幸而將這個「啊」字忍住了,心想
他為東方不敗所算,被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對之不勝佩服。任我行道:
「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機敏無比,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
兒,險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方
證道:「那也說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令狐沖又大出意料
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岳夫人
道:「你不用說這等反語,譏刺於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
尊夫麼?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
劍術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並無虛假。」方證道:「岳先生,難道
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麼?」岳不群道:「風師叔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
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派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
仍在人世,於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默然不語。
    令狐沖早就猜到風清揚是本派劍宗中的人物,此刻聽任我行一說,師父並不否認,那
麼此事自是確然無疑。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希罕你這
華山派掌門,會來搶你的寶座麼?」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耳提面命,
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華山門下,盡感
大德。」說得甚是懇切。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哪裡。第二,就算知道,
也決不跟你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岳不
群不再說話。令狐沖心道:「我師父是彬彬君子,自不會跟任先生惡言相向。」任我行側
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
極劍頗有獨到之妙,你老道卻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閒事。只不過你不會教徒弟,
武當門下沒甚麼傑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的絕藝只怕要失傳。再說,你
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個。」沖虛道人笑道:
「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是臉上貼金,多謝了!」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
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倒不必臉上含笑,肚裡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
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
:「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併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
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
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禪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
卻只算得半個。」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學嵩
山派武功雖精,卻全是前人所傳。依你的才具,只怕這些年中,也不見得有甚麼新招創出
來。」左冷禪哼了一聲,冷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左冷禪道:「閣下來到
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裡了。你說我們倚多為
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要領教
閣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裡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
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裡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
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證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若有高見,老衲自當聽從
。」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
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
左冷禪冷冷的道:「我們這裡十個人,攔你或許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
    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十人中,雖不知餘下三人是誰
,但料想也必與方證、沖虛等身份相若,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強
,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是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任我
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聽說武功差勁,殺起來挺容易。岳君子有個女
兒。余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還有三個小兒子。天門道長沒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不少。
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崑崙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
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甚麼捨不得的人啊?」
    令狐沖心道:「原來莫大師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實不用方證大師引見,於對方十人不
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們的身世眷屬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
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罷?咱們可別殺錯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
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有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
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左冷禪、
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若是殺了他的女兒,他必
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殿中
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
決計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居留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
已動,忍不住要將左大掌門的兒子、余觀主那幾個愛妾和兒子一併殺了。岳先生的令愛,
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沖大驚,不知這個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危言聳聽,還是
真的要大開殺戒。
    沖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任我行道:「老夫賭運不佳
,打賭沒有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
挺有把握。」沖虛道人道:「那些人沒甚麼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
算英雄,卻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沖虛道人道:「你自己沒了
女兒,也沒甚麼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
見得有甚麼光彩。」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一古腦兒都殺了,
誰叫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沖虛道人道:「這樣罷,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
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敗。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場,三戰兩
勝。」
    方證忙道:「是極,沖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任我行道:「
我們三人倘若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沖虛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然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
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任我行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
也有一半道理。那你們這一方是哪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左冷禪道:「方丈大師
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一試。至於第三場嗎?這
場賭賽既是沖虛道長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
劍法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沖虛道人
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
八九歲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哪一位掌門相鬥,注定是要輸的。岳不群
等一齊稱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人的武功都
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尚可稍勝半籌,三戰兩勝,贏面佔了七八成,甚
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各人所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以陰
險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任我行道:「
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來,我們這裡也挑一人,乾乾脆脆只
打一場了事。」左冷禪道:「任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裡十個人
,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餘,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
十位,其餘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因此你們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
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
臉。」
    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一聲道
:「在下殺人也殺,幹麼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
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麼罪?」方證大師道:
「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證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
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仙佛凡人,都是眾生
。」方證又道:「是,是。阿彌陀佛。」
    左冷禪道:「任兄,你一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一戰的了?」任我行突然一聲長嘯
,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十二支蠟燭一齊暗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
眾人聽了他這一嘯聲,都是心頭怦怦而跳,臉上變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
比劃比劃。」左冷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你們之中若有三個人
輸了兩個,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一夥
人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我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
禪之激,居然答允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場,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兒女的斗女的,便向寧女俠
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哪三人出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你指定
。」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來選,不能由對方指定?」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
兩大掌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你的聲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
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
相提並論,卻勉強可跟閣下鬥鬥。」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證大師,在下向你討教
少林神拳,配得上嗎?」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只是
老衲亟盼屈留大駕,只好拿幾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左冷禪見他竟向方證大師挑
戰,固是擺明了輕視自己,心下卻是一喜,暗想:「我本來擔心你跟我鬥,讓向問天跟沖
虛鬥,卻叫你女兒去斗方證。沖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給了你,那就糟了。」當下不再
多言,向旁退開了幾步。餘人將地下的八具屍體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戰場。任我行道:
「方丈大師請。」雙袖一擺,抱拳為禮。方證合十還禮,說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
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
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滄海道:「呸!你魔教是甚麼正宗了?也不怕醜!」任我行道:「方丈,讓我先殺
了余矮子,再跟你鬥。」方證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電,若是如雷霆般一擊,
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
。」這一掌招式尋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一掌變兩掌,兩掌變四掌,四掌
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知道只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
而幻化為三十二掌,當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證右肩。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是
微微晃動,一變二、二變四的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令狐沖居高臨下,凝神細看,但見方證大師掌法變幻莫測,每一掌擊出,甫到中途,
已變為好幾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樸,出掌收
掌,似乎顯得頗為窒滯生硬,但不論方證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
他必隨之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令狐衝拳腳功夫造詣甚淺,因之獨孤九劍
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學不到家,既看不出對方拳腳中的破綻,便無法乘虛而入。這
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精奧,尋思:「劍
法上我可勝得沖虛道長,與任先生相鬥,也不輸於他。但遇到眼前這兩位的拳掌功夫,我
只好以利劍一味搶攻。風太師叔說,我要練得二十年後,方可與當世高手一爭雄長,主要
當是指『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會,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方證大師連
退三步,令狐沖一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證大師要輸。」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
了幾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幾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幾拍,
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沖心道:「還好,還好!」他輕吁一口氣,忽想:「為甚麼我見方
證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扳回,則覺寬慰?是了,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
是左道之士,我心中總還有善惡是非之念。」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盈盈便須在
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願?」一時之間,連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誰勝誰敗,
內心只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
波大作,又有甚麼不好?那不是很熱鬧麼?」他眼光慢慢轉過去,只見盈盈倚在柱上,嬌
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風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
在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願捨生,自己一生
之中,師友厚待者雖也不少,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託給自己。胸口熱血上
湧,只覺別說盈盈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縱然她萬惡不赦、天下人皆欲殺之而甘心,自
己寧可性命不在,也決計要維護她平安周全。殿上的十一對目光,卻都注視著方證大師和
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無不讚歎。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挑上了方證大師,否則他
這似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顯得招數太繁
,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
載,果然非同小可。方證大師這『千手如來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難萬難。
倘若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是比他不過的了。」岳不群、余滄海等各人心
中,也均以本身武功,與二人的掌法相印證。任我行酣鬥良久,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稍形
緩慢,心中暗喜:「你掌法雖妙,終究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
掌時,猛覺收掌時右臂微微一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大驚,知道這是自身內力
的干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如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
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鬥下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勢須處於下風,眼見方
證大師左掌拍到,一聲呼喝,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拍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兩人各
退了一步。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是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
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是驚訝。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將過來
。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當即疾
退兩步,陡地轉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這一下兔起
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
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不然余滄海也是
一代武學宗匠,若與任我行相鬥,雖然最後必敗,卻決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
「啊」的一聲,齊聲呼叫。方證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
後腦,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海
頭頂之掌,反手擋架。
    眾高手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一掌,都大為欽服,卻來不及喝采,知道余滄
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了方
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心口。方證大師身子一軟,摔倒在地。眾
人大驚之下,紛紛呼喝,一齊擁了上去。左冷禪突然飛身而上,發掌猛向任我行後心擊到
。任我行反手回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間已
變了十來種招數。
    任我行給他陡然一輪急攻,一時只能勉力守禦。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
雖是用智,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力,如何能讓他一把
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口?這幾招全力以搏,實是孤注一擲。任我行所以勝得方
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了對方心懷慈悲,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一來餘人相距較
遠,縱慾救援也是不及,二來各派掌門與余滄海無甚交情,決不會幹冒大險,捨生相救,
只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當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余滄海之困
,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方證
大師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
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
會收回掌力。但方證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收回,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
力亦必不繼。他一拿一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只是方證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
腦劇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氣竟然轉不上來。沖虛道人忙扶起方證大師,拍開他被封的穴道
,歎道:「方丈師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
,鬥智不鬥力,老夫原是輸了的。」岳不群大聲道:「任先生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
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麼?任教主若
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還比試甚麼?」岳不群為之語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向來自負,若在平時
,決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明佔這等便宜,絕非一派宗
師之所為,未免為人所不齒。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
奸詐之極,正教各人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顧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
,已顧不到是否車輪戰。在左冷禪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
不過來,搶到柱旁,說道:「左大掌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麼?我來接你的。」左冷禪
道:「待我打倒了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鬥,老夫還怕你車輪戰麼?」呼的一拳,向任我
行擊出。
    任我行左手撩開,冷冷的道:「向兄弟,退開!」向問天知道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
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只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
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避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一腿竟沒
踢出,只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
「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一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麼一讓,攻向任我行的
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任我行得此餘暇,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
登時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
,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從事。」兩人此番二度相逢,這一次相鬥,乃
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一決雌雄。兩人都將勝敗之數看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
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禪忽拳
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兩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在木匾之後,瞧得眼也花
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
式快極,竟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只見她臉色雪
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
,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倒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
狐沖心想:「向大哥的見識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著緊,只怕任先生這一仗很是難贏
。」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兩人
身後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
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沖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隨即
心想:「儀琳師妹她們這群恆山弟子沒了師父,可不知怎樣了。」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獨個
兒站在牆後,手按劍柄,滿臉怒色。站在西側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
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崑崙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
    這九個人乃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貫注的觀戰,自己在木匾後
藏身這麼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面諸人發覺了。他暗想:「下面聚集
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
我十分尊敬的前輩。我在這裡偷聽他們說話,委實不敬之極,雖說是我先到而他們後至,
但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裡竊聽,要是給他們發覺了,我可當真是無地自容了。」只盼
任我行盡快再勝一場,三戰兩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旁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
自己便趕下山去和盈盈相會。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
烘的,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是我……可
是我……」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
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
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
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岳靈珊時纏綿溫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對於盈
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
尊敬,三分感激;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幾分懼怕,直至得
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捨身少林,那更是
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
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頗感為難。這時見到她的麗色,只覺和她相距極遠極遠。他向盈盈
瞧了幾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目圓睜,順著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
,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
勢驚人。左冷禪全然處於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突
然之間,任我行一聲大喝,雙掌疾向對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
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四掌卻不分開。令狐沖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的那
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
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內力,時刻一長,左師伯非輸不可。」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
竟以左手單掌抵禦對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
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指三指,任我行連退三步。方證大師、沖虛道長等均
大為奇怪:「素聞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
禪竟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觀眾高手固覺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十餘年前任我行左冷禪劇鬥,未曾使用
「吸星大法」,已然佔到上風,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
用,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
慢慢化解,但其時勁敵當前,如何有此餘裕?正彷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
人,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陽手費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
:「說好單打獨鬥,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
不奉陪了。」左冷禪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頭上便
宜,說甚麼「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再鬥下去,丁勉與費彬又不
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
?」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這一場拚鬥,面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極大
弱點,當日不輸,實乃僥倖,自此分別苦練。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
隱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對手功力,但對手門派不同,功力有
異,諸般雜派功力吸在自身,無法融而為一,作為己用,往往會出其不意的發作出來。他
本身內力甚強,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將之壓服,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對手是極強
高手,激鬥中自己內力消耗甚巨,用於壓制體內異派內力的便相應減弱,大敵當前之時,
既有外患,復生內憂,自不免狼狽不堪。此後潛心思索,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制服體內的
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終於為東方不敗所
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無旁騖,這才悟出了壓制體內異派內功的妥善法門,修習
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一時未能取勝,當即運
出「吸星大法」,與對方手掌相交,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現對方內力空空如也,不知去
向。任我行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並不奇,適才便吸不到方
證的內力,但在瞬息間竟將內力藏得無影無蹤,教他的「吸星大法」無力可吸,別說生平
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等奇事。他又連吸了幾下,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
點邊兒,眼見左冷禪指法凌厲,於是退了三步,隨即變招,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
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將出去,左冷禪無名指彈他手腕,右
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指勁力狠辣,心想:「難道你這一指之中,竟又沒有
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戳中胸肋,同時將「吸星
伸功」佈於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
上若無內力,那麼刺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
。」
    便在心念電閃之際,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旁觀眾人
啊的一聲,齊聲呼叫。
    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運功,果然對方內力猶如河
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吸取對方內力越快。突
然之間,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左冷禪,身子發顫,手足不
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
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嘿
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倒沒料到。咱們再來比比。」
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
    岳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甚麼?任先生適才難道不是給左掌門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是。」原來左冷禪適
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已修練了十餘年的「寒冰真氣」注於食指之上,拚著大耗內力,將
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反而加催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這內
力是至陰至寒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一窒的
頃刻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只見於第二三流武林人物
動手之時,高手過招,決不使用這一類平庸招式。左冷禪卻捨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
的手段制勝,這一招雖是使詐,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難辦到。向問天知道左冷禪
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無法復元,當即上前說道:「適才左
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
都看得明白,左冷禪自點中任我行之後,臉色慘白,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
重,此刻二人倘若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但
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眾人正躊
躇間,岳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哪一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
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
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
    向問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和『君子』二字,未免有
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了。」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
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左冷禪慢慢挨
了幾步,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
人動手過招了。武當掌門沖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實
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忝居武當掌門,於正教諸派與貴教之爭,始終未能出甚麼力,常
感慚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他武生掌門何等身份,對
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實是難以推卻,便道:
「恭敬不如從命。久仰衝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捨命陪君子,只好獻醜。
」抱拳行禮,退了兩步。沖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一擺,躬身還禮。
    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均不拔劍。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你
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盡皆駭然:「他已連鬥兩位高手,內力顯已
大為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沖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
年的寒冰真氣傾注於他『天池穴』中,縱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個時辰,
方能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眾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
似有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刺,他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洩出半點痛
楚之情。沖虛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賜教麼?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
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原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是貧道這個便宜,卻佔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拚鬥了兩位高手之餘,再與道長動手,未免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
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沖虛道人心下甚喜,點頭道:「多謝
了。」他一見到任我行拔劍,心下便大為躊躇,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彩,
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說不是他自己出戰,這才寬心。
    任我行道:「沖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生力軍才是。」抬頭
叫道:「令狐沖小兄弟,你下來罷!」
    眾人大吃一驚,都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沖更為驚訝,一時手足無措,
狼狽之極,當此情勢,無法再躲,只得湧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
:「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方證呵呵笑道:「原來是令狐少俠。我
聽得少俠呼吸勻淨,內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臨敝寺。請起,請起
,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十還禮。令狐沖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
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沖,你來瞧瞧這幾個字。」令狐沖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一
根木柱後看去,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
。」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行都深入柱內,木質
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令狐沖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
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抱拳躬身,團團行禮,說
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料想此刻師父的
臉色定是難看之極,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麼來啦
?」令狐沖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
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沖正色道:「任大小姐
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願。」解風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子所誤。你若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
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麼?」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麼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
,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麼?」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
「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閒話少說。沖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
當掌門的神劍。沖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
稱他為「沖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令狐沖默察眼前局勢,雙方已各勝一場,這第
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沖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
,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沖虛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幾拜。
    沖虛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禮?」令狐沖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
,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沖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
。」令狐沖站起身來,任我行遞過長劍。令狐沖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沖
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沖的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
動,似是入定一般,都覺十分奇怪。過了良久,沖虛道人長吁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
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去罷。」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令狐沖大喜,躬身行禮。解風道:「道長,你這話是甚麼
意思?」沖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
兩位可還沒動手啊。」沖虛道:「數日之前,在武當山下,貧道曾和他拆過三百餘招,那
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然要輸。」方證等都問:「有這等事?」沖虛道:「令狐
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手。」說著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
我行呵呵大笑,說道:「道長虛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你一半,現下可
佩服你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說道:「方丈大師
,咱們後會有期。」令狐沖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岳不群側身避開,冷冷的道
:「可不敢當!」岳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令狐沖又過去向莫大先生行禮,知他不願
旁人得悉兩人之間過去的交往,只磕了三個頭,卻不說話。
    任我行一手牽了盈盈,一手牽了令狐沖,笑道:「走罷!」大踏步走向殿門。解風、
震山子、余滄海、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沖虛道人,既然沖虛自承非令狐沖之敵,他們
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聽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頭道:「怎麼?」岳不群
道:「沖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沖,我來跟你比劃比劃。」
令狐沖大吃一驚,不由得全身皆顫,囁嚅道:「師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卻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
精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
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少年慪氣,倘若我不出手,
難道讓別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殺了你,你就將我殺了罷。」說到後來,已然聲色俱
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令狐沖退了一步,道:
「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刺。令狐沖側身避過。岳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令狐沖又避
開了,長劍始終指地,並不出劍擋架。岳不群道:「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
,這就拔劍!」任我行道:「沖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令狐沖
應道:「是。」橫劍當胸。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倘若故意容
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
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
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
很。若說不計罷,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
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便在他躊躇難決
之際,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令狐沖只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
」每一劍都攻人要害,一出劍便是殺著,當下不敢使用。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後,見
識大進,加之內力渾厚之極,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
不相同。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讓。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
都是深有憂色。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
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
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刻更見他
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所使
招式全是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令狐沖顯然決計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
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
,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
只三個字:「怎麼辦?」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明白父
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
,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
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
。」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
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
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
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他若還擊,
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始終不出手攻擊。岳不群早已明白他
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一招便
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
觀眾人見岳不群劍法精妙,又佔盡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沖;又見令狐衝出劍有時
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乎亂擋亂架,卻是曲盡其妙,輕描淡寫的便將岳不
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沖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當非虛言。」
    岳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
惡名,卻如此跟我纏鬥。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這裡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
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甚麼體
統?哪裡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令狐沖斜身閃開。岳不群圈
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岳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後心,這一劍變招
快極,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令狐沖身
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卻見他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
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噗的一聲響,岳不群長劍刺入木柱。
劍刃柔韌,但他內勁所注,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讚歎之情,竟是人
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又慶幸岳不群終於沒刺中他。岳
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仍然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
對方,心下大是懊怒。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
。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
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
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
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裡說得漂亮,心中卻
無不佩服。當岳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鬥,岳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
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爭而起。他是華山氣宗的
掌門弟子,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倘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
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有心上前
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
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
狐沖低頭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岳不群哼了一聲。任
我行道:「他師徒兩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
不敗。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
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
過。」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
…」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
,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岳師兄
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遲疑道:「這個嗤的一聲響,岳不群繞到柱後,挺劍
向令狐衝刺去。令狐沖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劍進擊,令狐
沖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二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
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
誇張,但如此打法,只怕幾個時辰之內,也的確難有結果。
    任我行心想:「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甚麼
也不會輸的。可是沖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
以言語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向問
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盡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
不起。」向問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歎為觀止。
」向問天道:「是甚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
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
罩、鐵布衫功夫是週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一張臉皮。」向
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
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
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岳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
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
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瞭然。」向問天道:「岳先生創
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自然。咱們以後遇上華
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
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盡量的譏刺岳不群。余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
幸災樂禍。岳夫人一張粉臉脹得通紅。岳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刺出,令
狐衝向左閃避,岳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
一招妙著,叫作「浪子回頭」。令狐沖舉劍擋格,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一
招「蒼松迎客」。令狐沖揮劍擋開。
    岳不群刷刷兩劍,令狐沖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岳不
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沖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沖神情忸怩,狼狽
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
難以抵擋?」眾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
所創的「沖靈劍法」。當時令狐沖一片癡心,只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岳靈珊對他
也是極好。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岳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同門都會,
這一套「沖靈劍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沖登時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
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
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
長劍跟著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簫」。令狐沖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岳不
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
,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藉,頗有仙氣。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
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
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後來夫妻雙雙
仙去,居於華山中峰。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
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這些所在,令狐沖和岳靈珊不知曾多少次並肩同游,蕭史和弄
玉這故事中的綢繆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繚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岳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沖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只想:「
師父為甚麼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麼?」
    只見岳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三招「沖靈劍
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蕭史乘龍」。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餘招以上
,招式也不會重複,這一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而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
招式之後,乘隙而攻。岳不群卻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沖見岳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法」時,突然之間,
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
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
    華山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樣,稱為「迎客松」
。這招「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
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歡迎我了。」驀地裡心頭大震:「師父是
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法』,明
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只是我糊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
」重歸華山和娶岳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
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令狐
沖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
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
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
他,岳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
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
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
,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沖猛地裡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
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
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
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麼
?」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只見岳不群長劍一
橫,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著劍鋒便推將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令狐沖心中又是
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捨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倖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
沖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腦中一暈,只聽得錚的一聲響,
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只見岳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
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一驚,才知適才心神混
亂之際,隨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岳不
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岳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凌厲,令狐沖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
空之時,便只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
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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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40:01

第二十八章 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
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
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
沖一看週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
腳,問道:「我師父、師姐呢?」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
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台,還這麼狠心踢你一腿。震
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
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的道:「
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心
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
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的痛下
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裡都不會死,就算
岳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義
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裡,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
父、師娘,我……我心裡……」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
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
了她左手,歎了口氣,不知說甚麼才好。盈盈柔聲道:「你為甚麼歎氣?你後悔識得我嗎
?」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裡,我以
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甚麼說這等話?你直到
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
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
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
道:「沖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岳靈珊銘
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
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
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水恆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
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
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
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
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甚麼緣份,我就是
……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麼說我,
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
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
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
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
薄,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
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
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
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麼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
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
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麼話,儘管說好了。」令狐沖道:「
我一直心中奇怪,為甚麼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麼厲害。」盈盈嫣然一笑,
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
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
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
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沖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
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
。」盈盈臉上浮起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
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裡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
「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心中滿
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沖道:「只
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儘管說
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
好一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後來東方叔叔…
…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
,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
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
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令狐沖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算正式的教眾,不過一向
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屍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一聲。當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偉邦等人一見任我行
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屍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
盈盈續道:「這『三屍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
堪言。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
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那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
也不是甚麼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
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
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於心計。」盈盈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
,實在太煩。再者,教裡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
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閒事,也不
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沖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
中初遇的情景,輕輕歎息一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
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
、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
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裡,抿嘴一笑。
    令狐沖歎道:「你跟著我沒甚麼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了三分。」盈盈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
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麼便怎麼,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
令狐沖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過了一會,盈盈將頭轉向山壁,說道:「你率領
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後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
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
枉擔了這個虛名。」
    令狐沖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
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恆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後山,也沒受甚麼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
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麼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
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我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閒
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
沖道:「你聽她這麼說,才不罵方丈大師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
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
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內功相授,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是無
法相強。再說,你當日背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癒,
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那你為甚麼
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麼?』」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
。」盈盈道:「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
我的甚麼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令狐沖道:「是啊,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
」盈盈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作。」令狐沖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盈盈道:
「當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這麼大了,欺侮我們年紀小的,也不怕醜。』老和尚道:
『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捨身,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可也沒要
了你的性命。聽恆山派兩位師太說,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著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
老衲也代他歡喜。衝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罷。』他還答應釋放我百餘名
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幾拜。就這麼著,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後
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
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於是和我分手,要我來阻止你。不料兩位心地慈
祥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著長長的歎了口氣。令狐沖歎道:「不知是誰下的毒
手。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麼沒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我曾解開她
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鋼針刺死的。」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
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說,這針並非毒針,其實是
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沖道
:「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心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
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令狐沖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
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扶著石壁坐起身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一般,
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好似沒傷到我甚麼。」
    盈盈道:「我爹爹說,你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高出你師父甚遠。只因你不肯
運力和你師父相抗,這才受傷,但有深厚內功護體,受傷甚輕。向叔叔給你推拿了幾次,
激發你自身的內力療傷,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可奇怪得很。爹爹
想了半天,難以索解。」令狐沖道:「我內力既強,師父這一腿踢來,我內力反震,害得
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甚麼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
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師父
受傷,更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實是負咎良深。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
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
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
了甚麼?」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促,那人武功低微
,不足為慮。」又問:「你爹爹呢?」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
句話時,臉上一紅,知道父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令狐沖又
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裡的足印
已給新雪遮了一半。令狐沖指著那兩行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兩人順著足
跡,行了十餘丈,轉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一動也不動。
兩人吃了一驚,同時搶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
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你
……你怎麼……」一句話沒說完,已全身戰慄,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
中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後,一直強自抑制,此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
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後
,曾向她簡略說過。令狐沖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
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戰抖,當
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
,正在全力散發,於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並非一路,只能助他
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已再無餘力散發寒氣,堅持既
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
抽將出來,散之於外。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
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髮、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令狐沖一面運功,心下暗
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
,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
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
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沖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
的寒毒並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
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
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
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甚麼也看不到了。當下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
盡體內的陰寒之氣。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一騎
前,一騎後,跟著聽得一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令狐沖雙耳外雖堆滿
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
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發脾氣,你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
關你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是岳夫人乘馬在前,岳不
群乘馬在後追趕。令狐沖甚是奇怪:「師娘生了好大的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但
聽得岳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
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說道:「師妹,你瞧這四個
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餘怒未息,跟著自言自語:「在這曠野
之中,怎麼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令狐沖剛想:「這曠野間有甚麼雪人?」隨即明白:
「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師父、師
娘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慄慄危懼:「師父一發覺是
我們四人,勢必一劍一個。他此刻要殺我們,那是用不著花半分力氣。」岳不群道:「雪
地裡沒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麼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道
:「師妹,你性子這麼急!這裡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道:「甚
麼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罷。」岳不群道:「誰說
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
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
,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
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甚麼話來?」岳不群道:「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
門戶。」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應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
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盡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附
旁人。」岳不群歎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較
,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岳不群道
:「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令狐沖心頭
一震,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麼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
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通之士,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嵩山派數次圍攻恆山三尼不成
,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恆山派兩位
師太自然非他之敵。岳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
正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來沒有證
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岳夫人道:「甚麼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
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證方
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
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
江湖上混麼?」
    令狐沖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鬚眉。」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
足惜,可又有甚麼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
,創成了那五嶽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岳夫人沉吟不
語。岳不群又道:「咱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哪裡還有反
抗的餘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嗯,咱們那就暫且不揭
破左冷禪的陰謀,依你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敷衍,待機而動。」
    岳不群道:「你肯答應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
沖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平之,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一學,又何懼於左冷禪的欺
壓?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
    岳夫人道:「你怎麼仍在疑心沖兒劍術大進,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
?少林寺中這一戰,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
傳。雖然風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沖兒跟魔教妖邪結交,果然是大大不對
,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
仍然信不過,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沖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突然之間
,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
。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上傳
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麼輕輕拍了幾下後,
便不再有甚麼動靜。只聽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
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甚麼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
「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
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岳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
」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岳夫人道:「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你
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錯。」岳夫人道:「你這樣向他示
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岳不群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
擊,當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
只聽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對
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
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岳夫人道:「
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岳不群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
…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
花怒放的神氣?」岳夫人冷冷的道:「正因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
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
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娘之口。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
忌。岳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
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份,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
之極。岳不群長歎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
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令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
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甚麼一舉四得?」岳不群道:「令狐衝劍法高強之極,遠勝
於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聲威
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恆
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
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岳夫人道
:「嗯,那第四樁呢?」岳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沖兒是親生
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
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洩洩,豈不是天大的喜事?」令狐沖聽到這裡
,不由得心神激盪,「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岳夫人道:「珊兒和平
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
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甚麼不好了?」
岳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
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
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令狐沖心下慚愧,尋思:「
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
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
    岳不群又歎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
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麼?」岳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
麼?」岳不群道:「那只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岳夫人「嗯」了一聲
。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令狐沖心亂如麻,反覆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
爾忘了運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骨,
急忙運功抵禦,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
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
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沖蕩,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
隨著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惶急之下,張口大呼,
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裡蹄
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裡停留。」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喜:「怎地小師
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
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
師娘,一路尋了過來。」
    岳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
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裡堆雪人玩兒?」岳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
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
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
不遲。」岳靈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
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
」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裡貪玩,總是心中不安
。」岳靈珊道:「好罷,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你這
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
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後了。
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彆扭,哪裡像她平時對我
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他全神貫注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
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岳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刷的一聲
,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
,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
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沖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
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甚麼字?」
    只聽岳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罷。」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
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沖身上而止。令狐沖心道:「不知他又寫了甚麼
字?」
    只聽岳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令狐沖更是
好奇,尋思:「一定要怎麼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我才能從
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倘
若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看到。」又過一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
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沖聽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
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
角上奔來,到得數里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
。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突然之間,岳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
急響,十餘騎發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隻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
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
以逃走。」只聽得十餘人大笑吆喝,縱馬逼近。岳靈珊驚呼一聲,退了幾步。只聽一人笑
道:「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
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岳。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
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甚麼君子劍岳先生了?

    令狐沖心頭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只是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
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重。」林平之道:「令狐沖素行不端,
屢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然輸給了他,卻
只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姐兒姓岳,是岳不群的甚麼人?」岳靈珊怒道:「關你甚麼事了
?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
」其餘十餘人轟然大笑起來。令狐沖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對
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乾不淨?我師妹是我師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來是岳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問道:「盧大哥
,為甚麼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岳不群的女兒相貌標緻,算是後一輩人物
中的美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鬆平常,卻是細皮
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
意。岳靈珊、林平之、令狐沖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
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道:「你們瞧,這兩個姦夫淫婦,在
雪人上寫了甚麼字啊?」林平之大叫:「我跟你們拚了」令狐沖只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
林平之挺劍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岳靈珊挺劍上
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一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
到。」兵刃撞擊,岳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
,當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
    刀劍格鬥聲中,岳靈珊叫道:「小心!」噹的一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
珊驚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
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突然噹的一聲,又是拍的一響。一名
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沖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岳靈珊喘息甚促,
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噹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
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沖感到岳靈珊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
二,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
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哪裡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一掙,從
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積雪,豈知左手並不聽使喚,無法動彈
。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臉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
回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岳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
,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抬,將那
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竟不回頭,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後二
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岳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鬆,
撲在岳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湧。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
事。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
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令狐衝回過頭來,橫削直刺,
又殺了三人。餘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發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令狐沖叫道:「你
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疾刺,都是從後背穿向前胸。這二人
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餘步這才倒地。眼見餘下二人一個向東,一
個向西,令狐沖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背腰插入。令狐沖轉頭
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餘丈後,已追到那人身後,一伸手,這才發覺手中並無兵刃。他
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衝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
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
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動,抬不起來,
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沖手中沒
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轉身而逃。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
」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
,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沖怒道:「你
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
在雪人上的,是些甚麼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
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
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沖一呆,道:「嗯,是
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回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正在
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
相救之德。」令狐沖道:「那算得甚麼?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
將長劍還給了岳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林平
之道:「是。」岳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
。」林平之掙扎著上了馬。岳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靈珊道:「多……多謝你……」一回頭,提起
韁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這才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
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著他。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
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麼樣?」令狐沖道
:「臂上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
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
,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
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
君子又有甚麼梁子了?」
    令狐沖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
:「是我的屬下。」令狐沖點了點頭。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麼了?」任我行笑道
:「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著呵呵大笑
,瞪視令狐沖,瞧得他甚感尷尬。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
山嶽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任
我行笑道:「岳不群這偽君子是甚麼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
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沖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
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
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要
強好勝,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是哈
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
傳你。」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複述一遍,記憶無誤
,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
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沖應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
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
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沖躊躇未答,任我
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
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
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
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
絕無轉圜餘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
令狐沖指著雪地上十餘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中儘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
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閒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願入教,並不如何
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週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沖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恆山派掌門人。定閒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
,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閒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
卻是無法推卻。」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
    盈盈道:「定閒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衝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
閒師太是受我之托,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
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恆山去?」
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
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恆山。」轉頭向盈盈道:「你要隨沖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
」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去做尼姑。」說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笑
聲中卻儘是苦澀之意。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
。」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
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道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
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裡拾起一柄
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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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42:22

第二十九章 掌門
    傍晚時分,令狐沖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
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稟告,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
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誦經恭送。兩位師太的荼昆舍利,我們將派人送往恆山。」令狐沖
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罈和蓮位靈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暗暗禱祝:「令狐沖有生之日,定當盡心竭力,協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
托。」令狐沖也不求見方證方丈,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
,當下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買了一匹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
,便即住店,依著任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七日之後,左臂經脈運行如常。又行
數日,這一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戶戶正在預備
過年,一片喜氣洋洋。令狐沖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
妹到處打掃,磨年糕,辦年貨,縫新衣,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熱鬧非凡。今年我卻
孤零零的在這裡喝這悶酒。」
    正煩惱間,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乾得很了,在這裡喝上幾杯,倒
也不壞。」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幹,喝上幾杯,難道就壞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
酒,口乾歸口乾,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兩件事非但不
能混為一談,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沖一聽,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
「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間呼呼聲響,桃谷六仙一起飛身上樓,搶到令狐沖身旁,伸手抓住他肩頭、手臂
,紛紛叫攘:「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
聽到我的聲音。」「若不是我說要到這裡來,怎能見得到他?」令狐沖大是奇怪,笑問:
「你們六個又搗甚麼鬼了?」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
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過
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現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
抓住令狐沖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只聽得長街彼端有
個女子聲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麼?」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沖,快拿錢來。
」桃干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倘若賴帳,咱們便
將令狐沖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問道:「怎生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
見到麼?」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女子,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弟子儀和,後面跟著四
個尼姑,另有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人一見令狐沖,滿臉喜色,有的叫「令
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
狐沖面前,說道:「不給一千兩銀子,可不能交人。」令狐沖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
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
時還沒見到,過不多時便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啊,令
狐沖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
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要在這裡見到令狐沖。」桃干仙道:「是啊!否則的話
,怎地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偏偏到這裡來?」令狐沖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姊師妹
有事尋我,托六位相助尋訪,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不是?」桃干仙道:「我們開
口討一千兩銀子,那是漫天討價,她們倘若會做生意,該當著地還錢才是。哪知她們大方
得緊,這個中尼姑說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句話可是
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訪到了令狐大俠,我們恆山派該當奉上紋銀一千兩
便是。」六隻手掌同時伸出,桃谷六仙齊道:「拿來。」儀和道:「我們出家人,身上怎
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人
竟是一般的心思,齊聲道:「很好,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令狐沖笑道:
「恭喜六位發了大財啦,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儀和等七
人卻慘然變色,齊向令狐沖拜倒。令狐沖驚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禮?」急忙還禮。儀和
道:「參見掌門人。」令狐沖道:「你們都知道了?快請起來。」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六位
桃兄,我和恆山派這幾位有要緊事情商議,請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
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來要大大的囉唆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
到靠街窗口的一張桌旁坐下,呼酒叫菜。儀和等站起身來,想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慘死
,不禁都痛哭失聲。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麼忽然哭了起來?你們見到令狐沖
要哭,那就不用見了。」令狐衝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了口。儀和哭道:「
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伯來向我們諭
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夥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
,以便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們高談闊論,
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寺數千僧眾盡數嚇跑之事。有一個大頭矮胖
子,說是姓老,他說……他說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
臨終之時,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門,你已經答允了。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是親耳
聽見的……」她說到這裡,已泣不成聲,其餘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沖歎道:「定閒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擔這個重任,但想我是個年輕男子,聲名又
是極差,人人都知我是個無行浪子,如何能做恆山派的掌門?只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
不答應,定閒師太死不瞑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儀和道:「我們……我們大夥兒都
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恆山門戶。」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生入死,不止
一次的救了眾弟子性命。恆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雖然你是男子,但本門
門規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條。」一個中年尼姑儀文道:「大夥兒聽到兩位師叔
圓寂的消息,自是不勝悲傷,但得悉由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恆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
都大感寬慰。」儀和道:「我師父和兩位師叔都給人害死,恆山派『定』字輩三份師長,
數月之間先後圓寂,我們可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來做掌門人當真最好不過
,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令狐沖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
擔,我自當肩負。」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來做恆山派掌門。西嶽北嶽,
武林中並駕齊驅,以後你見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他一聲岳師兄便是。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沒面目再去見這位『岳師兄』了。」鄭萼道:「我們
得知兩位師叔的噩耗後,兼程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師伯。他說你已不在寺中,
要我們趕快尋訪你掌門師叔。」秦絹道:「莫大師伯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要是遲了一
步,你給人勸得入了魔教,正邪雙方,水火不相容,恆山派可就沒了掌門人啦。」鄭萼向
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
莫大師伯可真的這麼說。」
    令狐沖心想:「莫大師伯對這事推算得極準,我沒參與日月教,相差也只一線之間。
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難卻,又瞧在盈盈
和向大哥的份上,說不定會答應料理了恆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
們便定下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到處捉拿令狐沖了?」秦絹破涕為笑,說道:「捉拿令狐沖
?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莫大師伯的吩咐後,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
師叔,要請你早上恆山,處理派中大事。今日見到桃谷六仙,他們出口要一千兩銀子。只
要尋到掌門師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令狐沖
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
大家定有長進。」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
微笑。令狐沖道:「好,大家不用擔心,令狐沖既然答應了定閒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算
。恆山派掌門人我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這就上恆山去罷。」七名弟子盡皆大喜。令
狐沖和桃谷六仙共席飲酒,問起六人要一千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
要命,若沒一千兩銀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允給他湊乎湊乎。」桃干仙道:「那日在
少林寺中,我們兄弟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自然是計無施輸了,
這小子怎能贏得我們兄弟?」令狐沖心道:「你們和計無施打賭,輸得定然是你們。」問
道:「賭甚麼事?」桃實仙道:「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你一定不會做恆山
派掌門,不……不……我們料定你一定做恆山派掌門。」桃花仙道:「夜貓子卻料定你必
定不做恆山派掌門,我們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恆山派掌門,天下英
雄,盡皆知聞,哪裡還能抵賴?」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衝浪蕩江湖,不久便要
娶魔教的聖姑做老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們磨菇?」
    令狐沖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哪會口稱『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將言語顛
倒了來說。」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那是
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
,桃谷六仙還能去偷去搶麼?」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起了鑼到
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恆山派掌門,我們答應幫她們找你,這尋訪費是一千兩銀子。」令
狐沖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千兩銀子,太過可憐,因此要掙一千兩銀子來給他
,好讓他輸給你們?」桃谷六仙齊聲說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
和我們六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並不太遠。」
    令狐沖等一行往恆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訊息,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沖都拜了下去。令狐沖忙即還禮
。說起定閒、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盡皆傷感。令狐沖見儀琳雜在眾弟子之中,容色憔
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近來你身子不適麼?」儀琳眼圈兒一紅,道:「
也沒甚麼。」頓了一頓,又道:「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
    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沖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總是不允,此刻
聽儀琳又這般叫,朗聲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沖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恆
山派門戶,其實是無德無能,決不敢當。」眾弟子都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本
派的大幸。」令狐沖道:「不過大家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儀和等道:「掌門人有何吩咐
,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沖道:「我只做你們的掌門師兄,卻不做掌門師叔。」儀和、
儀清、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句,回稟道:「掌門人既如此謙光,自當從命
。」令狐沖喜道:「如此甚好。」當下眾人共上恆山。恆山主峰甚高,眾人腳程雖快,到
得見性峰峰頂,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恆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餘間瓦
屋,分由眾弟子居住。令狐沖見無色庵只前後兩進,和構築宏偉的少林寺相較,直如螻蟻
之比大象。來到庵中,見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觀音,四下裡一塵不染,陳設簡陋,想不到恆
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質樸若斯。令狐衝向觀音神像跪拜,由於嫂引導,來到定閒師太
日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只地下有個舊蒲團,此外一無所有。令狐沖最愛熱鬧,愛
飲愛食,如何能在這靜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將酒罈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
未免太過褻瀆了,向於嫂道:「我雖來做恆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
師妹們都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子,我和桃
谷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
    於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們上峰探望時住
宿之用。掌門人倘若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們另行再為掌門人建造新居。」令狐
沖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又另建甚麼新居?」心下尋思:「難道我一輩子當這恆山派掌
門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適的人選,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這掌門人之位立即便傳了給她
,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來到峰西的客房,只見床褥桌椅便和鄉間
的富農人家相似,雖仍粗陋,卻已不似無色庵那樣空蕩蕩地一無所有。於嫂道:「掌門人
請坐,我去給你拿酒。」令狐沖喜道:「這山上有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於嫂微
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恆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
只怕你這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買得有數十罈好酒在此。」令狐沖有些不好
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
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雖然分了一半救濟窮人,還剩下許多;又賣了那幾十匹官馬,掌
門師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沖和桃谷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於嫂、儀清、儀和等人商議如何迎
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儀清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
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我師父就
是他嵩山派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也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甚麼?」儀清
道:「禮數可不能缺了。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尊當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
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罪。」
    令狐沖點頭道:「儀清師姊之言有理。只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了,卻不用行甚麼典
禮啦。」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文縟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
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恆山派和
華山、衡山齊名,自己出任掌門,到賀的人如果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如到賀之人極多
,眼見自己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笑。儀清明白他心意,說道:「掌
門師兄既不願驚動武林中朋友,那麼屆時不請賓客上山觀禮,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
一個正式就任的日子,知會四方。」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倘若太過草草,未免有損恆山派威名
,點頭稱是。
    儀清取過一本歷本,翻閱半晌,說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
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門師兄你瞧哪一天合適?」令狐沖素來不信甚麼黃道吉日、
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禮越行得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
道:「正月裡有好日子嗎?」
    儀清道:「正月裡好日子倒也不少,不過都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開張等等的,
要到二月裡,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沖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麼
接印、坐衙?」儀和笑道:「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令狐沖不願
拂逆眾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罷。」當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兩位
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
:「你們向各派掌門人稟明,定閒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恆山派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行
甚麼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了下山傳訊的弟子後,令狐沖心想:「我既做恆山掌門,恆山派的劍法武功,可
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召集留在山上的眾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
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恆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沖
見恆山派劍法綿密嚴謹,長於守禦,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綿密有
余,凌厲不足,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功。恆山派歷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
武功那樣威猛凶悍。但恆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禦之嚴,僅遜於武當
派的「太極劍法」,但偶爾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上。恆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
成家,自有其獨到處。
    心想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見到刻有恆山劍法,變招之精奇,遠在儀和、儀
清所使劍法之上。但縱是那套劍法,亦為人所破,恆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
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招式老辣,遠
非儀和等諸弟子所及,聽說定閒師太的武功更高,看來三位前輩師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
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數月間先後謝世,恆山派許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呆呆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我們的劍法你自
是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令狐沖道:「有一套恆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
們沒有?」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石壁上所刻的恆山派劍法,招招使了出來。他使得甚
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
的精要,可是變化之奇,卻比自己以往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
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沖使動之時,將
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創的新意。一套劍法使罷,群弟
子轟然喝采,一齊躬身拜服。儀和道:「掌門師兄,這明明是我們恆山派的劍法,可是我
們從未見過,只怕師父和兩位師叔也是不會,不知你從何處學來?」令狐沖道:「我是在
一個山洞中的石壁上看來的。你們倘若願學,便傳了你們如何?」群弟子大喜,連聲稱謝
。這日令狐沖便傳了她們三招,將這三招中奧妙之處細細分說,命各弟子自行練習。
    劍法雖只三招,但這三招博大精深,縱是儀和、儀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
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於鄭萼、儀琳、秦絹等人,更是不易領悟。到第九日上,令狐沖又
傳了她們兩招劍法。這套石壁上的劍法,招數並不甚多,卻也花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大致
授完,至於是否能融會貫通,那得瞧各人的修為與悟性了。
    這一個多月中,下山傳訊的眾弟子陸續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衝回稟時說話吞
吞吐吐。令狐沖情知她們必是受人譏嘲羞辱,說她們一群尼姑,卻要個男子來做掌門,也
不細問,只好言安慰幾句,要她們分別向師姊學習所傳劍法,遇有不明之處,親自再加指
點。
    華山派那通書信,由於嫂與儀文兩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華山和恆山相距不遠,按理
該當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歸山,於嫂和儀文卻一直沒回來,眼見二月十六將屆
,始終不見於嫂和儀文的影蹤,當下又派了兩名弟子儀光、儀識前去接應。群弟子料想各
門各派無人上山道賀觀禮,也不準備賓客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將數十座屋子打掃
得乾乾淨淨,各人又均縫了新衣新鞋。鄭萼等替令狐沖縫了一件黑布長袍,以待這日接任
時穿著。恆山是五嶽中的北嶽,服色尚黑。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衝起床後出來,只見見
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懸燈結綵,佈置得一片喜氣。一眾女弟子心細,連一紙一線之微,也
均安排得十分妥貼。令狐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兩位師太慘死
,她們非但不來怪我,反而對我如此看重。令狐沖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當真枉自為人
了。」忽聽得山坳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來啦,你好不好?阿琳,
你爹爹來啦!」聲音洪亮,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儀琳聽到叫聲,忙奔出庵來,叫道:「爹爹,爹爹!」山坳後轉出一個身材魁梧的
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
來。不戒和尚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
好得很啊。」
    令狐沖笑道:「這是托大師的福。」
    儀琳走上前去,拉住父親的手,甚是親熱,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
恆山派掌門的好日子,因此來道喜嗎?」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來投入恆山派
。大家是自己人,又道甚麼喜?」令狐沖微微一驚,問道:「大師要投入恆山派?」不戒
道:「是啊。我女兒是恆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恆山派了。他奶奶的,我聽到人家
笑話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卻來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門人。他奶奶的,他們不知你多情
多義,別有居心……」他眉花眼笑,顯得十分歡喜,向女兒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
就打落了他滿口牙齒,喝道:『你這小子懂個屁!恆山派怎麼全是尼姑和女娘們?老子就
是恆山派的,老子雖然剔了光頭,你瞧老子是尼姑嗎?老子解開褲子給你瞧瞧!』我伸手
便解褲子,這小子嚇得掉頭就跑,哈哈,哈哈!」令狐沖和儀琳也都大笑。儀琳笑道:「
爹爹,你做事就這麼粗魯,也不怕人笑話!」不戒道:「不給他瞧個清楚,只怕這小子還
不知老子是尼姑還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恆山派,又帝了個徒孫來。不可不戒,
快參見令狐掌門。」
    他說話之時,隨著他上山的那個和尚一直背轉了身子,不跟令狐沖、儀琳朝相,這時
轉過身來,滿臉尷尬之色,向令狐沖微微一笑。令狐沖只覺那和尚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
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他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
:「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儀琳
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不戒大師洋洋得意,笑道: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麼,說給你師父聽
。」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叫甚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
「甚麼『不可不戒』哪有這樣長的名字?」不戒道:「你懂得甚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
多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嗎?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
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
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不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
,於恆山派名聲有礙。因此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甚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
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樣
不好,因此我給他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
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
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只聽不戒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甚麼清規
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紅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怎能在
你門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因此他法名之中,也應該
有『不戒』二字。」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我們桃谷六仙
也入恆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說話的是桃干仙。桃根仙道:「我們最先見到令狐沖
,因此我們六人是大師兄,不戒和尚是小師弟。」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既有不戒大師和田伯光,不妨再收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說令
狐沖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門。」說道:「六位桃兄肯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師兄師
弟排起來麻煩得緊,大家都免了罷!」
    桃葉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麼?
」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
。」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麼?」令狐沖見田伯光
處境尷尬,便攜了他的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
走出了數丈,卻聽得肯後桃干仙說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當然不戒』。」桃花仙
道:「那麼『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甚麼?」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
門,那日我受太師父逼迫,來華山邀你去見小師太,這中間的經過,當真一言難盡。」令
狐沖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藥,又騙你說點了你死穴。」田伯光道:「這件事得從頭
說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架,心想這當兒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
耽,於是北上河南。這天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開封府黑夜裡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
房之中。我掀開紗帳,伸手一摸,竟摸到一個光頭。」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
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小姐繡被之內,睡著個和
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卻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
太師父了。原來太師父一直便在找我,終於得到線索,找到了開封府。我白天在這家人家
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裡。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說了,叫小姐躲了
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令狐沖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田伯光苦笑
道:「那還用說嗎?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
點中了穴道。太師父跳下床來,點了燈,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
會遭到報應,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甚麼要死?』我說:『
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命嗎?』太師父臉孔一板,怒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
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便解開了我
的穴道。「我坐了下來,問道:『有甚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
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跳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
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地賴了?』我大是奇怪,
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說道輸了便拜
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上恆山去找我女兒,她一五一十,從頭至尾的都跟我說了
。』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甚麼奇
怪了?』」
    令狐沖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
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做不戒,那便是甚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又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
輸了,那不錯,我再也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
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可不能生了個女兒,卻讓人欺侮。我一
路上找你,功夫花得著實不小。你這小子滑溜得緊,你如不再幹這採花的勾當,要捉到你
可還真不容易。』我見他糾纏不清,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
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然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
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太師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氣?』我拔刀轉身,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
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招後,他一把抓住
了我的後頸,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
我罷!』他道:『我殺了你有甚麼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兒了?』我吃了一驚,問道:『小
師太死了嗎?』他道:『這時候還沒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恆山見到她,她瘦得皮包
骨頭似的,見到我就哭,我慢慢問明白了她的事,原來都是給你害的。』我說:『你要殺
便殺,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謊語。我本想對你的小姐無禮,可是她給華山派的令狐
沖救了,田某可沒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姑娘。』太師父道:『你奶奶的
,冰清玉潔有甚麼用?我閨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沖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
到這件事,我閨女便罵我,說甚麼出家人不可動凡心,否則菩薩責怪,死後打入十八層地
獄。』他說了一會,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
你對我女兒非禮,令狐沖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
不然。小師太美若天仙,當日我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沖也必定會另借因頭,上前去勾勾
搭搭。』」令狐沖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過份了。」田伯光笑道:「對不起
,這可得罪了。當時情勢危急,我若不是這麼說,太師父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
,便即轉怒為喜,說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過多少壞事?要不是你非禮我
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沖奇道:「你對她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
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讚我有眼光。」令狐沖不禁莞爾。田伯光道:「太師父左
手將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個耳光,我給他打得暈了過去。他將我浸入小河之中
,浸醒了我,說道:『我限你一個月之內,去請令狐衝到恆山來見我女兒,就算一時不能
娶她,讓他們說說情話,也是好的,我女兒的一條性命,就可保得下來。師父有難,你做
徒弟的怎可不救?』他點了我幾處穴道,說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劑毒藥,說道倘若一個
月之內邀得你去見小師太,便給解藥,否則劇毒發作,無藥可救。」
    令狐沖這才恍然,當日田伯光到華山來邀自己下山,滿腹難言之隱,甚麼都不肯明說
,怎料到其間竟有這許多過節。田伯光續道:「我到華山來邀你大駕,卻給你打得一敗塗
地,只道這番再也性命難保,不料太師父放心不下,親自帶同小師太上華山找你,又給了
我解藥,我聽你的勸,從此不再做採花姦淫的勾當。不過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
的,反正身邊金銀有的是,要找蕩婦淫娃、娼妓歌女,絲毫不是難事。半個月前,太師父
又找到了我,說你做了恆山派掌門,卻給人家背後譏笑,江湖上的名聲不大好聽,他老人
家愛屋及烏,愛女及婿……」
    令狐沖皺眉道:「田兄,這等無聊的話,以後可再也不能出口。」田伯光道:「是,
是。我只不過轉述太師父的話而已。他說他老人家要投入恆山派,叫我跟著一起來,第一
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應,他老人家揮拳就打,我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只好拜
師。」說到這裡,愁眉苦臉,神色甚是難看。令狐沖道:「就算拜師,也不一定須做和尚
。少林派不也有許多俗家弟子?」田伯光搖頭道:「太師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說:『你這
人太也好色,入了恆山派,師伯師叔們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須得斬草除根,方
為上策。』他出手將我點倒,拉下我的褲子,提起刀來,就這麼喀的一下,將我那話兒斬
去了半截。」令狐沖一驚,「啊」的一聲,搖了搖頭,雖覺此事甚慘,但想田伯光一生所
害的良家婦女太多,那也是應得之報。田伯光也搖了搖頭,說道:「當時我便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太師父已給我敷上了金創藥,包好傷口,命我養了幾日傷。跟著便逼我剃度,
做了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說:『我已斬了你那話兒,你已幹不得
採花壞事,本來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個「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眾所周知
,那是為了恆山派的名聲。本來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們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
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緊了。』」令狐沖微笑道:「你太師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
道:「太師父要我向你說明此事,又要我請你別責怪我師父。」令狐沖奇道:「我為甚麼
要責怪你師父?全沒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
了一些,臉色也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淚,一句話不說。太師父說:定是你欺負
了她。」令狐沖驚道:「沒有啊!我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你師父一句。再說,她甚麼都好
,我怎會責罵她?」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因此我師父要哭了。」令狐
沖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頓。」

    令狐沖搔了搔頭,心想這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六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田伯
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凶,越是恩愛。你
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令狐沖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
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
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他,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
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沖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
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
,幹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尼姑雖多,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貌美的。你不是為
我師父,卻又為了哪一個尼姑?」令狐沖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
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如果傳了出去
,豈不糟糕之至?」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
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大發脾氣,說道:
『為甚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當日甚麼意圖對她非禮?令狐沖這小子為甚麼捨
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
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沖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
:「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極啦。」令狐沖奇道:「為甚麼那就好極啦?」田伯
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
令狐沖道:「叫我甚麼?」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令狐沖一呆,道:「田兄
,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
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
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了,旁人也是無
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
見怪。」令狐沖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這件事他也知道,他
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倘若害死
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殺。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沖這小子死了,我女兒
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罷,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
。』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歎道:『你不知道,我
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沖,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裡,突然流下淚來。唉
,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兩人面面相對,都感尷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
。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恆山派掌門,更加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
句好話,讓她高高興興,將來再瞧著辦罷。」
    令狐沖點頭道:「是了。」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卻原來
是為相思所苦。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紀幼小,料想這些
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自閩至贛,始終未曾單獨跟她
說過甚麼話。此番上恆山來,更是大避嫌疑。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
上,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說甚
麼閒話,往日裝瘋喬癡的小丑模樣,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
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裡湧上心頭。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見性峰上向
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正詫異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湧將上來,當先一人叫
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
千秋、以及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游迅、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沖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閒師太遺命,只得前來執掌恆山派
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夥兒都到了?」
    這些人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已是患難之交。眾人紛紛搶上,
將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大聲道:「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都
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恆山派掌門,此事早已轟傳紅湖,大夥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該
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三言兩語之間,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沖自上恆山之後,對著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此刻陡然間
遇上這許多老友,自是不勝之喜。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恆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
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
:「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上山。計無施笑道:
「公子,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
家自便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恆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
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雖有不少知名之士,卻均
是邪派高手,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黑道豪客。恆山派門規索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
縱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向來對之絕不理睬,今日竟一窩蜂
的湧上峰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到得午間
,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面來到峰上。令狐沖心想:「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
,自己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恆山派歷代祖宗。」當下命這
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群尼無不暗暗皺眉。群豪用過中飯
,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沖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
,站在他身後,只待吉時一到,便行接任之禮。
    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豪群
中「咦、啊」之聲四起,不少人站起身來。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面皮,朗聲說道:「日月神
教東方教主,委派賈布、上官雲,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恆山派掌門。恭祝恆山派發揚光
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有瓜葛
,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屍腦神丹」,聽到「東方教主」四字便即心驚膽戰。群
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也都久聞其名,左首那人是「黃面尊者」賈布,右首那人復
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雕俠」。兩人武功之高,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
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兩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資歷也不甚深,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
大,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隱,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
、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對令狐沖可說是給足面子了。
令狐衝上前相迎,說道:「在下與東方先生素不相識,有勞二位大駕,愧不敢當。」他見
那「黃面尊者」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
那「雕俠」上官雲長手長腳,雙目精光燦爛,甚有威勢,足見二人內功均甚深厚。賈布說
道:「令狐大俠今日大喜,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只是教中俗務羈絆,無
法分身,令狐掌門勿怪才好。」令狐沖道:「不敢。」心想:「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任
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現下怎樣了?」賈布側過身來,
左手一擺,說道:「一些薄禮,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請令狐掌門曬納。」絲竹聲中,
百餘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壯漢抬著,瞧各人腳步沉重,
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
    令狐沖忙道:「兩位大駕光臨,令狐沖已感榮寵,如此重禮,卻萬萬不敢拜領。還請
上復東方先生,說道令狐沖多謝了,恆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這些華貴的物事。」賈
布道:「令狐掌門若不笑納,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略略側頭,向上官雲道:
「上官兄弟,你說這話對不對?」上官雲道:「正是!」
    令狐沖心下為難:「恆山派是正教門派,和你魔教勢同水火,就算雙方不打架,也不
能結交為友。再說,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帳,我怎能收你的禮物?」便道:
「兩位兄台請復上東方先生,所賜萬萬不敢收受。兩位倘若不肯將原禮帶回,在下只好遣
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賈布微微一笑,說道:「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裝的是甚
麼物事?」令狐沖道:「在下自然不知。」賈布笑道:「令狐掌門看了之後,一定再也不
會推卻了。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有一部分原是該屬令
狐掌門所有,我們抬了來,只是物歸原主而已。」令狐沖大奇,道:「是我的東西?那是
甚麼?」賈布踏上一步,低聲道:「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
用物事,東方教主命在下送來,以供任大小姐應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
與任大小姐的薄禮。許多事物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哈哈,哈
哈。」令狐沖生性豁達隨便,向來不拘小節,見東方不敗送禮之意甚誠,其中又有許多是
盈盈的衣物,卻也不便堅拒,跟著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多謝了。」
    只見一名女弟子快步過來,稟道:「武當派沖虛道長親來道賀。」令狐沖吃了一驚,
忙迎到峰前。只見沖虛道人帶著八名弟子,走上峰來。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有勞道
長大駕,令狐沖感激不盡。」沖虛道人笑道:「老弟榮任恆山掌門,貧道聞知,不勝之喜
。少林寺方證、方生兩位大師也要前來道賀,不知他們兩位到了沒有?」令狐沖更是驚訝
。便在此時,山道上走上來一群僧人,當先二人大袖飄飄,正是方證方丈和方生大師。方
證叫道:「沖虛道兄,你腳程好快,可比我們先到了。」令狐沖迎下山去,叫道:「兩位
大師親臨,令狐沖何以克當?」方生笑道:「少俠,你曾三入少林,我們到恆山來回拜一
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
    令狐衝將一眾少林僧和武當道人迎上峰來。峰上群豪見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
親身駕到,無不駭異,說話也不敢這麼大聲了。恆山一眾女弟子個個喜形於色,均想:「
掌門師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賈布與上官雲對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對方證、方生、沖虛等人上峰,似是視而不見

    令狐沖招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座,尋思:「記得師父當年接任華山派掌門,少林
派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到來,只遣人到賀而已。其時我雖年幼,不知有哪些賓客,但師
父、師娘後來跟眾弟子講述當年就任掌門時的風光,也從未提過少林、武當的掌門人大駕
光臨。今日他二位同時到來,難道真的是向我道賀,還是別有用意?」
    這時上峰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大都是當日曾參與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崑崙派、點
蒼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幫,各大門派幫會,也都派人呈上掌門人、幫主的賀帖和禮物
。令狐沖見賀客眾多,心下釋然:「他們都是瞧著恆山派和定閒師太的臉面,才來道賀,
可不是憑著我令狐沖的面子。」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卻均並未遣人來賀。耳聽
得砰砰砰三聲號炮,吉時已屆。令狐沖站到場中,躬身抱拳,向眾人團團為禮,朗聲說道
:「恆山派前任掌門定閒師太不幸遭人暗算,與定逸師太同時圓寂。令狐沖兼承定閒師太
遺命,接掌恆山一派的門戶。承眾位前輩、眾位朋友不棄,大駕光臨,恆山派上下,同蒙
榮寵,不勝感激。」磬鈸聲中,恆山派群弟子列成兩行,魚貫而前,居中是儀和、儀清、
儀真、儀質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沖面前,躬身行禮。令狐沖長揖
還禮。儀和說道:「四件法器,乃恆山派創派之祖曉風師太所傳,向由本派掌門人接管。
新任掌門人令狐師兄便請收領。」令狐沖應道:「是。」四名大弟子將法器依次遞過,乃
是一卷經書,一個木魚,一串念珠,一柄短劍。令狐沖見到木魚、念珠,不由得發窘,只
得伸手接過,雙眼視地,不敢與眾人目光相接。儀清展開一個卷軸,說道:「恆山派五大
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門相殘,三戒妄殺無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結交奸邪。恆
山派祖宗遺訓,掌門師兄須當身體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凜遵。」令狐沖應道:「是!」
心想:「前三戒倒也罷了,可是令狐沖持身不大端正,至於不得結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
人為難。今日上峰來的賓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門之士。」忽聽得山道上有人叫道:「
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令狐沖不得擅篡恆山派掌門之位。」
    呼喝聲中,五個人飛奔而至,後面跟著數十人。當先五人各執一面錦旗,正是五嶽劍
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數丈處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五十來歲年紀。
令狐沖認得此人姓樂名厚,外號「大陰陽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當日在河南荒郊曾
和他交過手,長劍透他雙掌而過,是結下了極深梁子的。但他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偷
襲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卻並不乘機便下殺手,重行躍開再鬥,自己很承他的情,當下抱拳
說道:「樂前輩,您好。」樂厚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須遵
左盟主號令。」令狐沖道:「令狐沖接掌恆山門戶後,是否還加盟五嶽劍派,可得好好商
議商議。」
    這時其餘數十人都已上峰,卻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華山派那八人
均是令狐沖當年的師弟,林平之卻不在其內。這數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劍柄,默不作聲。
樂厚大聲道:「恆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沖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恆山派
數百年來的規矩?」令狐沖道:「規矩是人所創,也可由人所改,這是本派之事,與旁人
並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樂厚叫罵起來:「他恆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來多管甚麼
鳥閒事?」「你奶奶的,快給我滾罷!」「甚麼五嶽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臉。」
    樂厚向令狐沖道:「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這裡幹甚麼來著?」令狐沖道:「這些兄
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來觀禮的。」樂厚道:「這就是了。恆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條
是甚麼?」令狐沖心道:「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我便來跟你強辯。」說道:「恆山五大戒
律,第五戒是不得結交奸邪。像樂兄這樣的人,令狐沖是決計不會和你結交的。」
    群豪一聽,登時轟笑起來,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滾罷!」樂厚以及嵩山、華山等
各派弟子見了這等聲勢,均想敵眾我寡,對方倘若翻臉動手,那可糟糕。樂厚更想:「左
師哥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見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過一些恆山派的尼姑、姑娘,我們四
派數十名好手,盡可制得住。令狐衝劍術雖精,我們乘他手中無劍之時,師兄弟五人突以
拳腳夾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賀客竟這麼多,連少林、武當的二大掌門也到了。」當
下轉身向方證和沖虛說道:「兩位掌門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須請兩
位說句公道話。令狐沖招攬了這許多妖魔鬼怪來到恆山,是不是壞了恆山派不得結交奸邪
這一條門規?恆山派這樣一個歷時已久、享譽甚隆的名門正派,在令狐沖手中轉眼便鬧得
萬劫不復,兩位是否坐視不理?」
    方證咳嗽一聲,說道:「這個……這個……唔……」心想此人的話倒也有理,這裡果
然大多數是旁門左道之士,可是難道要令狐衝將他們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聽得山道上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叫聲:「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沖驚喜交集
,情不自禁的衝口而出:「盈盈來了!」急步奔到崖邊,只見兩名大漢抬著一乘青呢小轎
,快步上峰。小轎之後跟著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聽得盈盈到來,紛紛衝下山道去迎接,歡聲雷動,擁著小轎,來到峰頂。
    小轎停下,轎帷掀開,走出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艷美少女,正是盈盈。群豪大聲歡呼
:「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歡喜
之情出自心底。令狐沖走上幾步,微笑道:「盈盈,你也來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
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來?」眼光四下一掃,走上幾步,向方證與沖虛二人斂衽為禮,
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小女子有禮。」
    方證和沖虛一齊還禮,心下都想:「你和令狐沖再好,今日卻也不該前來,這可叫令
狐沖更加為難了。」
    樂厚大聲道:「這個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令狐沖,你說是也不是?」令狐沖
道:「是又怎樣?」樂厚道:「恆山派五大戒律,規定不得結交奸邪。你若不與這些奸邪
人物一刀兩斷,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甚麼打緊
?」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心想:「你為了我,甚麼都不在乎了。」問道
:「請問令狐掌門,這位朋友是甚麼來頭?憑甚麼來過問恆山派之事?」
    令狐沖道:「他自稱是嵩山派左掌門派來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門的令旗。別說這
是左掌門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門自己親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恆山派的事。」盈盈點
頭道:「不錯。」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禪千方百計的為難,寒冰真氣又使爹爹身受
重傷,險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惱怒,說道:「誰說這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他是來騙人的…
…」一言未畢,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樂厚胸口刺去。
    樂厚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女子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
一劍便刺了過來,拔劍招架已然不及,只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一招乃是虛招,
身子略轉之際,右手一鬆,一面錦旗已給對方奪了過去。盈盈身子不停,連刺五劍,連奪
了五面錦旗,所使身法劍招,一模一樣,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餘四人都是樂厚的師兄
弟,拳腳功夫著實了得,左冷禪派了來,原定是以拳腳襲擊令狐沖的,可是盈盈出手實在
太快,一霎之間,給她奇兵突出,攻了個措手不及,與其說是輸招,還不如說是中了奇襲
暗算。
    盈盈手到旗來,轉到了令狐沖身後,大聲道:「令狐掌門,這旗果然是假的。這哪裡
是五嶽劍派的令旗,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她將手中五面錦旗張了開來,人人看得明
白,五面旗上分別繡著青蛇、蜈蚣、蜘蛛、蠍子、蟾蜍五樣毒物,色彩鮮明,奕奕如生,
哪裡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
    樂厚等人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老頭子、祖千秋等群豪卻大聲喝采。人人均
知盈盈奪到令旗之後,立即便掉了包,將五嶽令旗換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腳實在太快,誰
也沒有看清楚她掉旗之舉。
    盈盈叫道:「藍教主!」人群中一個身穿苗家裝束的美女站了出來,笑道:「在!聖
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藍鳳凰。盈盈問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麼會落入了嵩
山派手中?」藍鳳凰笑道:「這幾個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們
甜言蜜語,將我教中的五毒旗騙了去玩兒。」盈盈道:「原來如此。這五面旗兒,便還了
你罷。」說著將五面旗子擲將過去。藍鳳凰笑道:「多謝。」伸手接了。樂厚怒極大罵:
「無恥妖女,在老子面前使這掩眼的妖法,快將令旗還來。」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
不會向藍教主去討嗎?」樂厚無法可施,向方證和沖虛道:「方丈大師,沖虛道長,請你
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公道。」
    方證道:「這個……唔……不得結交奸邪,恆山派戒律中原是有這麼一條,不過……
不過……今日江湖上朋友們前來觀禮,令狐掌門也不能閉門不納,太不給人家面子……」
樂厚突然指著人群中一人,大聲道:「他……他……我認得他是採花大盜田伯光,他這麼
扮成個和尚,便想瞞過我的眼去嗎?像這樣的人,也是令狐沖的朋友?」厲聲道:「田伯
光,你到恆山幹甚麼來著?」田伯光道:「拜師來著。」樂厚奇道:「拜師?」田伯光道
:「正是。」走到儀琳面前,跪下磕頭,叫道:「師父,弟子請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
叫做『不可不戒』。」儀琳滿臉通紅,側身避過,道:「你……你……」盈盈笑道:「田
師傅有心改邪歸正,另投明師,那是再好不過。他落髮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顯得
其意極誠。方證大師,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人只要決心改過遷善,佛門廣大
,便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證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從此嚴
守門規,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聲道:「眾位聽了,咱們今日到來,都是來投恆山派的
。只要令狐掌門肯收留,咱們便都是恆山弟子了。恆山弟子,怎麼算是妖邪?」令狐沖恍
然大悟:「原來盈盈早料到我身為眾女弟子的掌門,十分尷尬,倘若派中有許多男弟子,
那便無人恥笑了。因此特地叫這一大群人來投入恆山派。」當即朗聲問道:「儀和師姊,
本派可有不許收男弟子這條門規麼?」
    儀和道:「不許收男弟子的門規倒沒有,不過……不過……」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總覺派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男弟子出來,實是大大不妥。令狐沖道:「眾位要投入恆山派,
那是再好不過。但也不必拜師。恆山派另設一個……唔……一個『恆山別院』,安置各位
,那邊通元谷,便是一個極好去處。」
    那通元谷在見性峰之側,相傳唐時仙人張果老曾在此煉丹。恆山大石上有蹄印數處,
歷代相傳為張果老所騎驢子踏出。如此堅強的花崗石上,居然有驢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
人遺跡,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張果老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來。通元谷
和見性峰上主庵相距雖然不遠,但由谷至峰,山道絕險。令狐衝將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
元谷中,令他們男女隔絕,以免多生是非。
    方證連連點頭,說道:「如此甚好,這些朋友們歸入了恆山派,受恆山派門規約束,
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樂厚見方證大師也如此說,對方又人多勢眾,今日已無法
阻止令狐衝出任恆山派掌門,只得傳達左冷禪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聲,朗聲說道:「五
岳劍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各派師長弟子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掌門人
,務須依時到達,不得有誤。」
    令狐沖問道:「五嶽劍派並為一派,是誰的主意?」樂厚道:「嵩山、泰山、華山、
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恆山派倘若獨持異議,便是公然跟四派過不去,只有自討苦
吃了。」轉身向泰山派等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道:「正
是!」樂厚一陣冷笑,轉身便走。走出幾步,不禁回頭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
令旗,如何想法子奪回來才好。」藍鳳凰笑道:「樂老師,你失了旗子,回去怎麼向左掌
門交代啊?不如我還了你罷!」說著右手一揮,將一面錦旗擲了過去。
    樂厚眼見一面小旗勢挾勁風飛來,心想:「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嶽令旗,我要
來幹甚麼?」心念甫轉,那旗已飛向面前,截向他咽喉,當即伸手抄住。突然一聲大叫,
急忙將旗擲下,只覺掌心猶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桿上喂有
劇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驚又怒,氣急敗壞的罵道:「妖女……」
    藍鳳凰笑道:「你叫一聲「令狐掌門』,向他求情,我便給你解藥,否則你這隻手掌
要整個兒爛掉。」
    樂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厲害,一猶豫間,但覺掌心麻木,知覺漸失,心想我畢生功力
,全在兩掌,爛掉手掌變成廢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門,你……」藍鳳凰笑
道:「求情啊。」樂厚道:「令狐掌門,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賜給解……解藥。」
令狐沖微笑道:「藍姑娘,這位樂兄不過奉左掌門之命而來,請你給他解藥罷!」藍鳳凰
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揮手示意。那苗女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紙小包,走上幾步,拋給了樂
厚。樂厚伸手接過,在群豪轟笑聲中疾趨下峰。其餘數十人都跟了下去。令狐沖朗聲道:
「眾位朋友,大夥兒既願在恆山別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這戒律其實也不怎麼難
守,只是第五條不得結交奸邪,有些麻煩。但自今而後,大夥兒都算是恆山派的人,恆山
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過和派外之人交友時,卻得留神些了。」群豪轟然稱是。令狐沖
又道:「你們要喝酒吃肉,也無不可,可是吃葷之人,過了今日,便不能再到這見性峰來
。」
    方證合十道:「善哉,善哉!清淨佛地,原是不可褻瀆了。」令狐沖笑道:「好啦,
我這掌門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餓啦,快開素齋來,我陪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和各
位前輩用飯。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齋後,方證道:「令狐掌門,老衲和沖虛道兄二人有幾句話,想和掌門人商議。」

    令狐沖應道:「是。」心想:「當今武林中二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來到恆山,必有重
要話說。見性峰上龍蛇混雜,不論在哪裡說話,都不免隔牆有耳。」當下吩咐儀和、儀清
等弟子分別招待賓客,向方證、沖虛二人道:「下此峰後,磁窯口側有一座山,叫作翠屏
山,峭壁如鏡。山上有座懸空寺,是恆山的勝景。二份前輩若有雅興,讓晚輩導往一遊如
何?」沖虛道人喜道:「久聞翠屏山懸空寺建於北魏年間,於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處,
發偌大願力,憑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貧道仰慕已久,正欲一開眼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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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43:49

第三十章 密議
    令狐沖引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下見性峰,趨磁窯口,來到翠屏山下。方證與沖虛仰
頭而望,但見飛閣二座,聳立峰頂,宛似仙人樓閣,現於雲端。方證歎道:「造此樓閣之
人當真妙想天開,果然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三人緩步登山,來到懸空寺中。那
懸空寺共有樓閣二座,皆高三層,凌虛數十丈,相距數十步,二樓之間,聯以飛橋。寺中
有一年老僕婦看守打掃,見到令狐沖等三人到來,瞠目以視,既不招呼,也不行禮。令狐
沖於十多日前曾偕儀和、儀清、儀琳等人來過,知道這僕婦又聾又啞,甚麼事也不懂,當
下也不理睬,逕和方證、沖虛來到飛橋之上。飛橋闊僅數尺,若是常人登臨,放眼四周皆
空,雲生足底,有如身處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搖,手足如廢,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臨此勝境,胸襟大暢。
    方證和沖虛向北望去,於縹緲煙雲之中,隱隱見到城郭出沒,磁窯口雙峰夾峙,一水
中流,形勢極是雄峻。方證說道:「古人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裡的形勢,確是如此
。」沖虛道:「北宋年間楊老令公扼守三關,鎮兵於此,這原是兵家必爭的要塞。始見懸
空寺,覺鬼斧神工,驚詫古人的毅力,但看到這五百里開鑿的山道,懸空寺又渺不足道了
。」令狐沖奇道:「道長,你說這數百里山道,都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沖虛道:「史書
記載,魏道武帝天興元年克燕,將兵自中山歸平城,發卒數萬人鑿恆嶺,通直道五百餘里
,磁窯口便是這直道的北端。」方證道:「所謂直道五百餘里。當然大多數是天生的。北
魏皇帝發數萬兵卒,只是將其間阻道的山嶺鑿開而已。但縱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
撟舌難下。」令狐沖道:「無怪乎有這許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開一句口,數萬兵卒便將
阻路的山嶺給他鑿了開來。」沖虛道:「權勢這一關,古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難過。別
說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那『權勢』二字。」令狐
沖心下一凜,尋思:「他說到正題了。」便道:「晚輩不明,請二位前輩指點。」
    方證道:「令狐掌門,今日嵩山派的樂老師率眾前來,為的是甚麼?」令狐沖道:「
他傳達左盟主的號令,不許晚輩接任恆山派掌門。」方證道:「左盟主為甚麼不許你做恆
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左盟主要將五嶽劍派並而為一,晚輩曾一再阻撓他的大計,殺
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對晚輩自是痛恨之極。」方證問道:「你為什麼要阻撓他的大
計?」令狐沖一呆,一時難以回答,順口重複了一句:「我為甚麼要阻撓他的大計?」方
證問道:「你以為五嶽劍派合而為一,這件事不妥麼?」令狐沖道:「晚輩當時也沒想過
此事妥與不妥。只是嵩山派為了脅迫恆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眾,劫擄恆山弟子,圍攻
定靜師太。所使的手段太過卑鄙。晚輩剛巧遇上此事,心覺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後來嵩
山派火燒鑄劍谷,要燒死定閒、定逸兩位師太,那是更加可惡了。晚輩心想,五嶽劍派合
並之舉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與各派掌門商議,卻要幹這鬼鬼祟祟的行徑?」

    沖虛點頭道:「令狐掌門所見不差。左冷禪野心極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難
以服眾,只好暗使陰謀。」方證歎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確是武林中的傑出人物,五嶽
劍派之中,原本沒第二人比得上。不過他抱負太大,急欲壓倒武當、少林兩派,未免有些
不擇手段。」沖虛道:「少林派向為武林領袖,數百年來眾所公認。少林之次,便是武當
。更其次是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令狐賢弟,一個門派創建成名,那是數百年來無數英
雄豪傑,花了無數心血累積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數,都是一點一滴、千錘百煉的積聚起
來,決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嶽劍派在武林崛起,不過是近六七十年的事,雖然興旺得快,
家底總還不及崑崙、峨嵋,更不用說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絕藝相比了。」令狐沖點
頭稱是。沖虛又道:「各派之中,偶爾也有一二才智之上,武功精強,雄霸當時。一個人
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事屬尋常。但若只憑一人之力,便想壓倒天下各大門派,
那是從所未有。左冷禪滿腹野心,想幹的卻正是這件事。當年他一任五嶽劍派的盟主,方
丈大師就料到武林中從此多事。近年來左冷禪的所作所為,果然證明了方丈大師的先見。
」方證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沖虛道:「左冷禪當上五嶽劍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
二步是要將五派歸一。由他自任掌門。五派歸一之後,實力雄厚,便可隱然與少林、武當
成為鼎足而三之勢。那時他會進一步蠶食崑崙、峨嵋、崆峒、青城諸派,一一將之合併,
那是第三步,然後他向魔教啟釁,率領少林、武當諸派,一舉將魔教挑了,這是第四步。

    令狐沖內心感到一陣懼意,說道:「這種事情難辦之極,左冷禪的武功未必當世無敵
,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沖虛道:「人心難測。世上之事,不論多麼難辦,總是有人要
去試上一試。你瞧,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鑿開了?這懸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
禪若能滅了魔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獨尊之勢,再要吞併武當,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
干辦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憑武功。」方證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令狐沖道:「原
來左冷禪是要天下武林之士,個個遵他號令。」沖虛說道:「正是!那時候只怕他想做皇
帝了,做了皇帝之後,又想長生不老,萬壽無疆!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來
,皆是如此。英雄豪傑之士,絕少有人能逃得過這『權位』的關口。」令狐沖默然,一陣
北風疾刮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說道:「人生數十年,但貴適意,卻又何若
如此?左冷禪要消滅崆峒、崑崙,吞併少林、武當,不知將殺多少人,流多少血?」沖虛
雙手一拍,說道:「著啊,咱三人身負重任,須得阻止左冷禪,不讓他野心得逞,以免江
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沖悚然道:「道長這等說,可令晚輩大是惶恐。晚輩見識淺陋
,謹奉二位前輩教誨驅策。」
    沖虛說道:「那日你率領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損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
大師很承你的情。」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道:「晚輩胡鬧,甚是惶恐。」沖虛道:「你
走了之後,左冷禪等人也分別告辭,我卻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師日夜長談,
深以左冷禪的野心勃勃為憂。那日任我行使詭計佔了方證大師的上風,左冷禪即以其人之
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那也算不了甚麼,但武林中無知之徒不免會說:「方證大師敵不
過任我行,任我行又敵不過左冷禪……』」令狐沖連連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
沖虛道:「我們都知不見得。可是經此一戰,左冷禪的名頭終究又響了不少,也增長了他
的自負與野心。後來我們分別接到你老弟出任恆山派掌門的訊息,決定親自上恆山來,一
來是向老弟道賀,二來是商議這件大事。」
    令狐沖道:「兩位如此抬舉,晚輩實不敢當。」沖虛道:「那樂厚傳來左冷禪的號令
,說道三月十五,五嶽劍派人眾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人。此舉原早在方丈大師的
意料之中,只是我們沒想到左冷禪會如此性急而已。他說推舉五嶽派掌門人,倒似五嶽劍
派合而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實,衡山莫大先生脾氣怪僻,是不會附和左冷禪的。泰山天
門道兄性子剛烈,也決計不肯屈居人下。令師岳先生外圓內方,對華山一派的道統看得極
重,左冷禪他取消華山派的名頭,岳先生該會據理力爭。只有恆山一派,三位前輩師太先
後圓寂,一眾女弟子無力和左冷禪相抗。說不定就此屈服。豈知定閒師太竟能破除成規,
將掌門人一席重任,交託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師兄談起定閒師太的胸襟遠見,當真欽佩
之極。她在身受重傷之際,仍能想到這一著,更是難得,足見定閒師太太平素修為之高,
直至壽終西歸,始終靈台清明。只要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四派聯手,不允並成五嶽派
,左冷禪為禍江湖的陰謀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沖道:「然而瞧樂厚今日前來傳令的聲勢,似乎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均已受了
左冷禪的挾制。」沖虛點頭道:「正是。令師岳先生的動向,也令方丈大師和貧道大惑不
解。聽說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師門下,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林師弟
名叫林平之。」沖虛道:「他祖傳有一部《辟邪劍譜》,江湖上傳言已久,均說譜中所載
劍法,威力極大,老弟想來必有所聞。」令狐沖道:「是。」當下將如何在福州向陽巷中
尋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謀奪、自己如何受傷暈倒等情說了。沖虛沉吟半晌,道:
「按情理說,令師見到了這件袈裟,自會交給你林師弟。」令狐沖道:「是。可是後來師
妹卻又向我追討《辟邪劍譜》。其中疑難,實無法索解。晚輩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
但辟邪劍法到底實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輩請教。」沖虛向方證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師
,其中原委,請你向令狐老弟解說罷。」方證點了點頭,說道:「令狐掌門,你可聽到過
《葵花寶典》的名字?」令狐沖道:「曾聽晚輩師父提起過,他老人家說,《葵花寶典》
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可是失傳已久,不知下落。後來晚輩又聽任教主說,他曾將《
葵花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然則這部《葵花寶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方證搖
頭道:「日月教所得的殘缺不全,並非原書。」令狐沖應道:「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
隱秘之事,這兩位前輩倘若不知,旁人更不會知道,料來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將從方證大
師口中透露出來。方證抬起頭來,望著天空悠悠飄過的白雲,說道:「華山派當年有氣宗
、劍宗之分,一派分為兩宗。華山派前輩,曾因此而大動干戈,自相殘殺,這一節你是知
道的?」令狐沖道:「是。只是我師父亦未詳加教誨。」方證點頭道:「本派中同室操戈
,實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願多談。華山派所以有氣宗、劍宗之分,據說便是因那部《葵
花寶典》而起。」他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這部《葵花寶典》,武林中向來都說,是前
朝皇宮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沖道:「宦官?」方證道:「宦官就是太監。」令狐沖點
頭道:「嗯。」方證道:「至於這位前輩的姓名,已經無可查考,以他這樣一位大高手,
為甚麼在皇宮中做太監,那是更加誰也不知道了。至於寶典中所載的武功,卻是精深之極
,三百餘年來,始終無一人能據書練成。百餘年前,這部寶典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
。其時莆田少林寺方丈紅葉禪師,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
悟性,該當練成寶典上所載武功才是。但據他老人家的弟子說道,紅葉禪師並未練成。更
有人說,紅葉禪師參究多年,直到逝世,始終就沒起始練寶典中所載的武功。」令狐沖道
:「說不定此外另有秘奧訣竅,卻不載在書中,以致以紅葉禪師這樣的智慧之上,也難以
全部領悟,甚至根本無從著手。」方證大師點頭道:「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沖虛道兄都
無緣法見到寶典,否則雖不敢說修習,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甚麼高深莫測的文字,也是好
的。」
    沖虛微微一笑,道:「大師卻動塵心了。咱們學武之人,不見到寶典則已,要是見到
,定然會廢寢忘食的研習參悟,結果不但誤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煩惱。咱們沒有緣份見
到,其實倒是福氣。」方證哈哈一笑,說道:「道兄說得是,老衲塵心不除,好生慚愧。
」他轉頭又向令狐沖道:「據說華山派有兩位師兄弟,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機
緣,竟看到了這部《葵花寶典》。」令狐沖心想:「《葵花寶典》既如此要緊,莆田少林
寺自然秘不示人。華山派這兩名師兄弟能夠見到,定是偷看。方證大師說得客氣,不提這
個『偷』字而已。」
    方證又道:「其實匆匆之際,二人不及同時遍閱全書,當下二人分讀,一個人讀一半
,後來回到華山,共同參悟研討。不料二人將書中功夫一加印證,竟然牛頭不對馬嘴,全
然合不上來。二人都深信對方讀錯了書,只有自己所記得的才是對的。可是單憑自己所記
得的一小半,卻又不能依之照練。兩個本來親逾同胞骨肉的師兄弟,到後來竟變成了對頭
冤家。華山派分為氣宗、劍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沖道:「這兩位前輩師兄弟,想來便是岳肅和蔡子峰兩位華山前輩了?」岳肅是
華山氣宗之祖,蔡子峰則是劍宗之祖。華山一派分為二宗,那是許多年前之事了。方證道
:「正是。岳蔡二位私閱《葵花寶典》之事,紅葉禪師不久便即發覺。他老人家知道這部
寶典中所載武學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險之極。據說最難的還是第一關,只消第一關能打
通,以後倒也沒有甚麼。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漸進,越到後來越難。這《葵花寶典》最艱難
之處卻在第一步,修習時只要有半點岔差,立時非死即傷。當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禪
師前往華山,勸諭岳蔡二位,不可修習寶典中的武學。」令狐沖道:「這門武功竟是第一
步最難,如果無人指點,照書自練,定然凶險得緊。但想來岳蔡二位前輩並未聽從。」方
證道:「其實。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輩武學之人,一旦得窺精深武學的秘奧,如何
肯不修習?老衲出家修為數十載,一旦想到寶典的武學,也不免起了塵念,沖虛道兄適才
以此見笑。何況是俗家武師?不料渡元禪師此一去,卻又生出一番事來。」令狐沖道:「
難道岳蔡二位,對渡元禪師有所不敬嗎?」方證搖頭道:「那倒不是。渡元禪師上得華山
,岳蔡二人對他好生相敬。承認私閱《葵花寶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卻以經中所載武
學,向他請教。殊不知渡元禪師雖是紅葉禪師的得意弟子,寶典中的武學卻是未蒙傳授。
只因紅葉禪師自己也不太明白,自不能以之傳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寶典中所
載的學問,哪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當下渡元禪師並不點明,聽他們背誦經文,隨口解釋
,心下卻暗自記憶。渡元禪師武功本極高明,又是絕頂機智之人,聽到一句經文,便以己
意演繹幾句,居然也說來頭頭是道。」
    令狐沖道:「這樣一來,渡元禪師反從岳蔡二位那裡,得悉了寶典中的經文?」方證
點頭道:「不錯。不過岳蔡二人所記的,本已不多,經過這麼一轉述,不免又打了折扣。
據說渡元禪師在華山之上住了八日,這才作別,但從此卻也沒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
沖奇道:「他不再回去?卻到了何處?」方證道:「當時就無人得知了。不久紅葉禪師就
收到渡元禪師的一通書信,說道他凡心難抑,決意還俗,無面目再見師父云云。」令狐沖
大為奇怪,心想此事當真出乎意料之外。方證道:「由於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華山派之
間,便生了許多嫌隙,而華山弟子偷窺《葵花寶典》之事,也流傳於外。過不多時,即有
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之舉。」令狐沖登時想起在思過崖後洞所見的骷髏,以及石壁上所刻的
武功劍法,不禁「啊」的一聲。方證道:「怎麼?」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打斷了方丈
的話題,恕罪則個。」方證點了點頭,說道:「算來那時候連你師父也還沒出世呢。魔教
十長老攻華山,便是想奪這部《葵花寶典》,其實華山派已與泰山、嵩山、恆山、衡山四
派結成了五嶽劍派,其餘四派得訊便即來援。華山腳下一場大戰,魔教十長老多數身受重
傷,鎩羽而去,但岳肅、蔡子峰兩人均在這一役中斃命,而他二人所筆錄的《葵花寶典》
殘本,也給魔教奪了去,因此這一仗的輸贏卻也難說得很。五年之後魔教捲土重來。這一
次十長老有備而來,對五嶽劍派劍術中的精妙之著,都想好了破解之法。沖虛道兄與老衲
推想,魔教十長老武功雖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內,盡破五嶽劍派的精妙劍招,多半也還
是由於從《葵花寶典》中得到了好處。二次決鬥,五嶽劍派著實吃了大虧,高手耆宿,死
傷慘重,五派許多精妙劍法從此失傳湮沒。只是那魔教十長老卻也不得生離華山。想像那
一場惡戰,定是慘烈非凡。」
    令狐沖道:「晚輩曾在華山思過崖的一個洞口之中,見到這魔教十長老的遺骨,又見
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題字。」沖虛道:「有這等事?題字中寫些甚麼?」令狐沖道:「有
十六個大字,寫的是『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此外還有許多小字
,都是咒罵五嶽劍派卑鄙無賴,不要臉等等。」沖虛道:「華山派怎地容得這些誹謗的字
跡留在石壁之上,這倒奇了。」令狐沖道:「這石洞是晚輩無意中發見的,旁人均不知道
。」當下將如何發見這石洞的經過說了,又說那使斧之人以利斧開山數百丈,卻只相差不
到一尺,力盡而死,毅力可佩,而命運之蹇,著實令人可歎。
    方證大師道:「使斧頭的?難道是十長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沖道:「正
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說『范松趙鶴破恆山派劍法於此』。」方證道:「趙鶴?他是十
長老中的『飛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擋的?」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不知道,但石
洞中地下,確有一具雷震擋。晚輩記得石壁上題字,破了華山派劍法的,是兩個姓張的,
叫甚麼張乘風、張乘雲。」方證道:「果然不錯,『金猴神魔』張乘風,『白猿神魔』張
乘雲,乃是兄弟二人,據說所使兵刃是熟銅棍。」令狐沖道:「正是。石壁上圖形,確是
以棍棒破了我華山派的劍法,設想之奇,令人歎服。」
    方證道:「從你所見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長老中了五嶽劍派的埋伏,被誘入山洞之中
,囚禁了起來,無法脫身。」令狐沖道:「晚輩也這麼想,料想因此這些人心懷不平,既
在石壁上刻字痛罵五嶽劍派,又刻下破解五嶽劍派的法門,好使後人得知,他們並非戰敗
,只是誤中機關而已。石壁上所刻華山派劍法,確是精妙非凡,我師父師娘似乎並不知曉
。此中緣故,晚輩一直大惑不解,適才聽了方丈大師述說往事,才知華山派前輩大都在此
役中喪命,這些高招就此失傳。恆山、泰山等四派想來也是這樣。」沖虛道:「確是如此
。」令狐沖道:「在魔教十長老的骷髏之旁,還有好幾柄長劍,卻是五嶽劍派的兵刃。」
方證出了一會神,道:「那就難以推想了,說不定是十長老從五嶽劍派手中奪來的。你在
後洞中所見,一直沒跟人說起過?」令狐沖道:「晚輩發見了後洞中的奇事之後,變故迭
生,一直沒機緣向師父、師娘提起此事。風太師叔卻早就知道了。」方證點頭道:「我方
生師弟當年曾與風老前輩有數面之緣,頗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師弟說道,你的劍法
確是風老前輩嫡傳。我們只道風老前輩當年在華山氣劍兩宗火並之後便已仙去,原來尚自
健在,實乃可喜。」
    沖虛道:「當年武林中傳說,華山兩宗火並之時,風老前輩剛好在江南娶親,得訊之
後趕回華山,劍宗好手已然傷亡殆盡,一敗塗地。否則以他劍法之精,倘若參與鬥劍,氣
宗無論如何不能佔到上風。風老前輩隨即發覺,江南娶親云云,原來是一場大騙局,他那
岳丈暗中受了華山氣宗之托,買了個妓女來冒充小姐,將他羈絆在江南。風老前輩重回江
南嶽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說,風老前輩惱怒羞愧,就此自刎
而死。」
    方證連使眼色,要他住口。沖虛卻裝作並未會意,最後才道:「令狐掌門,貧道對風
老前輩好生敬仰,決不敢揭他老人家的舊日隱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
難過美人關,大丈夫一時誤中奸計,那也算不了甚麼,只是不可愈陷愈深。」令狐沖知他
其意所指,說的是盈盈,他言語中比喻不倫,不過總是一番好意,當下喟然不答,尋思:
「風太師叔這些年來一直在思過崖畔隱居,原來是懺悔前過,想是他無面目見武林中同道
,因此命我決計不可洩露他的行蹤,又說從此不再見華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極慘,數十
年來孤單寂寞,待我大事一了,須得上思過崖去陪陪他說話解悶才是。我現下已不屬華山
派,去拜見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囑咐。」三人說了半天話,太陽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
皆紅。方證道:「華山派岳肅、蔡子峰二人錄到《葵花寶典》不久,便即為魔教十長老所
殺,兩人都來不及修習,寶典又給魔教奪了去。因此華山派中沒人學到寶典中的絲毫武功
。但兩人由於所見寶典經文不同,在武學上重氣、重劍的偏歧,卻已分別跟門人弟子詳細
講論過,華山派後來分為氣劍兩宗,同門相殘,便種因於此。說這部寶典是不祥之物,也
不為過。」沖虛點頭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本來就是這個道理。」方證道
:「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錄的寶典殘本,恐怕也沒甚麼得益。十長老慘死華山,那不必
說了。令狐掌門說道,任教主將那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那麼兩人交惡,說不定也與這部
手錄本有關。其實這部手錄本殘缺不全,本上所錄,只怕還不及林遠圖所悟。」
    令狐沖問道:「林遠圖是誰?」方證道:「嗯,林遠圖便是你林師弟的曾祖,福威鏢
局的創辦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鎮懾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也
曾得見《葵花寶典》嗎?」方證道:「他便是渡元禪師,便是紅葉禪師的弟子!」令狐沖
身子一震,道:「原來如此。」方證道:「渡元禪師本來姓林,還俗之後,便復了本姓。

    令狐沖道:「原來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輩,便是這位渡元禪師,那真
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廟中林震南臨死時的情景,驀地裡湧上心頭。方證道
:「渡元就是圖遠。這位前輩禪師還俗之後,復了原姓,卻將他法名顛倒過來,取名為遠
圖,後來娶妻生子,創立鏢局,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這位林前輩立身甚正
,吃的雖是鏢局子飯,但行俠仗義,急人之難,他不在佛門,行的卻是佛門之事。一個人
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沒多大分別。紅葉禪師當然不久即知,這林鏢頭便
是他的得意弟子,但聽說師徒之間,以後也沒來往。」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從華山派
岳蔡二位前輩口中,獲知《葵花寶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劍譜》又從何而來?而林家
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卻又不甚高明?」
    方證道:「辟邪劍法是從《葵花寶典》殘本中悟出來的武功,兩者系出同源,但都只
得到了原來寶典的一小部分。」轉頭向沖虛道:「道兄,劍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
得多了,這中間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俠說說。」
    沖虛笑道:「你這麼說,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當今劍術之精,除
了風老前輩,又有誰及得上令狐少俠?」方證道:「令狐少俠劍術雖精,劍道上的學問卻
遠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無話不說,那也不用客氣。」沖虛歎道:「其實以老道之所知
,與劍道中浩如煙海的學問相比,實只太倉一粟而已。將來也不知是否得有機緣拜見風老
前輩,向他老人家請教疑難。」向令狐沖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劍法平平無奇,而林遠圖
前輩曾以此劍法威震江湖,卻又絕不虛假。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號稱『三峽以西劍法
第一』,卻也敗在林前輩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劍法,可就比福威鏢局的辟邪劍法強得太多
,其中一定別有原因。這個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實,天下學劍之士,人人都曾想過
這個道理。」令狐沖道:「林師弟家破人亡,父母雙雙慘死,便是由於這個疑團難解而起
?」沖虛道:「正是。辟邪劍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這中間的差別,自然
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學不到家傳武功。進一步便想,倘若這劍譜落在我手
中,定然可以學到當年林遠圖那輝煌顯赫的劍法。老弟,百餘年來以劍法馳名的,原不只
林遠圖一人。但少林、武當、峨嵋、崑崙、點蒼、青城以及五嶽劍派諸派,後代各有傳人
,旁人決計不會去打他們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個三歲娃娃,手持黃金
,在鬧市之中行走,誰都會起心搶奪了。」令狐沖道:「這位林遠圖前輩既是紅葉禪師的
高足,然則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學到了一身驚人武功,甚麼辟邪劍法,說不定只是他
將少林派劍法略加變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劍譜。」沖虛道:「這麼想的人,本來也是不
少。不過辟邪劍法與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學劍之士,一見便知。嘿嘿,起心搶奪劍
譜的人雖多,終究還是青城矮子臉皮最老,第一個動手。可是余矮子臉皮雖厚,腦筋卻笨
,怎及得上令師岳先生不動聲色,坐收巨利。」
    令狐沖臉上變色,道:「道長,你……你說甚麼?」沖虛微微一笑,說道:「那林平
之拜入了你華山門下,《辟邪劍譜》自然跟著帶進來了。聽說岳先生有個獨生愛女,也要
許配你那林師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謀遠慮。」令狐沖初時聽沖虛說「令師岳先生不動聲
色、坐收巨利」,辱及師尊,頗為忿怒,待又聽到他說到師父「深謀遠慮」,突然想起,
那日師父派遣二師弟勞德諾喬裝改扮,攜帶小師妹到福州城外開設酒店,當時不知師父用
意,此刻想來,自是為了針對福威鏢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師父如此處心積慮,若說不是
為了《辟邪劍譜》,又為了甚麼?只是師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滄海和木高峰那
樣豪奪罷了。隨即又想:「小師妹是個妙齡閨女,只是師父為甚麼要她拋頭露面,去開設
酒店?」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頭湧起一陣寒意,突然之間省悟:「師父要將小師妹許配給
林師弟,其實在他二人相見之前,早就有這個安排了。」
    方證和沖虛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神氣甚是難看,知他向來尊敬師父,這番話頗傷他的
臉面。方證道:「這些言語,也只是老衲與沖虛道兄閒談之時,胡亂推測。尊師為人方正
,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稱。只怕我們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沖虛微微一笑。令
狐沖心下一片混亂,只盼沖虛所言非實,但內心深處,卻知他每句話說的都是實情,忽然
又想:「是了,原來林遠圖前輩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陽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劍譜
,又是寫在袈裟上。猜想起來,他在華山與岳肅、蔡子峰兩位前輩探討葵花寶典,一字一
句,記在心裡,當時他尚是禪師,到得晚上,便筆錄在袈裟之上,以免遺忘。」沖虛道:
「時至今日,這部《葵花寶典》上所載的武學秘奧,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師岳先生手上有
一些。你林師弟既拜入華山派門下,左冷禪便千方百計的來找岳先生麻煩,用意顯然有二
:一是想殺了岳先生,便於他歸並五嶽劍派:其二自然是劫奪《辟邪劍譜》了。」
    令狐沖連連點頭,說道:「道長推想甚是。那寶典原書是在莆田少林寺,左冷禪可知
道嗎?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擾莆田少林寺。」方證微笑道:「莆田少林寺中的
《葵花寶典》早已毀了。那倒不足為慮。」令狐沖奇道:「毀了?」方證道:「紅葉禪師
臨圓寂之時,召集門人弟子,說明這部寶典的前因後果,便即投入爐中火化,說道:「這
部武學秘笈精微奧妙,但其中許多關鍵之處,當年的撰作人並未能妥為參通解透,留下的
難題太多,尤其是第一關難過,不但難過,簡直是不能過、不可過,流傳後世,實非武林
之福。』他有遺書寫給嵩山本寺方丈,也說及了此事。」令狐沖歎道:「這位紅葉禪師前
輩見識非凡。倘若世上從來就沒有《葵花寶典》,這許許多多變故,也就不會發生。」他
心中想的是:「沒有《葵花寶典》就沒有辟邪劍法,師父就不會安排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
弟,林師弟不會投入華山派門下,就不會遇見小師妹。」但轉念又想:「可是我令狐沖浮
滑無行,與旁門左道之士結交,又跟《葵花寶典》有甚麼干係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種
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沖虛道:「下月十五,左冷禪召集五嶽劍派齊集嵩山推
舉掌門,令狐少俠有何高見?」令狐沖微笑道:「那有甚麼推舉的?掌門之位,自然是非
左冷禪莫屬。」沖虛道:「令狐少俠便不反對嗎?」令狐沖道:「他嵩山、泰山、衡山、
華山四派早已商妥,我恆山派孤掌難鳴,縱然反對,也是枉然。」沖虛搖頭道:「不然!
泰山、衡山、華山三派,懾於嵩山派之威,不敢公然異議,容或有之,若說當真贊成並派
,卻為事理之所必無。」方證道:「以老衲之見,少俠一上來該當反對五派合併,理正辭
嚴,他嵩山派未必說得人心盡服。倘若五派合併之議終於成了定局,那麼掌門人一席,便
當以武功決定。少俠如全力施為,劍法上當可勝得過左冷禪,索性便將這掌門人之位搶在
手中。」令狐沖大吃一驚,道:「我……我……那怎麼成?萬萬不能!」沖虛道:「方丈
大師和老道商議良久,均覺老弟是直性子人,隨隨便便,無可無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
結交,你倘若做了五嶽派的掌門人,老實說,五嶽派不免門規鬆弛,眾弟子行為放縱,未
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道長說得真是,要晚輩去管束別人,那如何能夠?上梁不
正下樑歪,令狐衝自己,便是個好酒貪杯的無行浪子。」沖虛道:「浮滑無行,為害不大
,好酒貪杯更於人無損,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嶽派掌門,第一,不會
欺壓五嶽劍派的前輩耆宿與門人弟子;第二,不會大動干戈,想去滅了魔教,不會來吞併
我們少林、武當;第三,大概吞併峨嵋、崑崙諸派的興致,老弟也不會太高。」方證微笑
道:「沖虛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雖說是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沖虛道
:「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和尚、老道士來到恆山,一來是為老弟捧場,二來是為正邪雙方
萬千同道請命。」方證合十道:「阿彌陀佛,左冷禪倘若當上了五嶽派掌門人,這殺劫一
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令狐沖沉吟道:「兩位前輩如此吩咐,令狐沖本來不敢推辭。
但兩位明鑒,晚輩後生小子,這麼一塊糊塗材料,做這恆山掌門,已是狂妄之極,實在是
迫於無奈,如再想做五嶽派掌門,勢必給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這三分自知之明,晚輩總
還是有的。這麼著,做五嶽派掌門,晚輩萬萬不敢,但三月十五這一天,晚輩一定到嵩山
去大鬧一場,說甚麼也要左冷禪做不成五嶽派掌門。令狐沖成事不足,搗搗亂或許還行。
」沖虛道:「一味搗亂,也不成話。屆時倘若事勢所逼,你非做掌門人不可,那時卻不能
推辭。」令狐沖只是搖頭。沖虛道:「你倘若不跟左冷禪搶,當然是他做掌門。那時五派
歸一,左掌門手操生殺之權,第一個自然來對付你。」令狐沖默然,歎了口氣,說道:「
那也無可奈何。」沖虛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不到你,左冷禪對付你恆山派門下的
弟子,卻也不會客氣。定閒師太交在你手上的這許多弟子,你便任由她們聽憑左冷禪宰割
麼?」令狐沖伸手在欄干一拍,大聲道:「不能!」方證又道:「那時你師父、師娘、師
弟、師妹,左冷禪一定也容他們不得。數年之間,他們一個個大禍臨頭,你也忍心不理嗎
?」令狐沖心頭一凜,不禁全身毛骨悚然,退後兩步,向方證與沖虛兩人深深作揖,說道
:「多蒙二位前輩指點,否則令狐沖不自努力,貽累多人。」
    方證、沖虛行禮作答。方證道:「三月十五,老衲與沖虛道兄率同本門弟子,前赴嵩
山為令狐少俠助威。」沖虛道:「他嵩山派若有甚麼不軌異動,我們少林、武當兩派自當
出手制止。」令狐沖大喜,說道:「得有二位前輩在場主持大局,諒那左冷禪也不敢胡作
非為。」
    三人計議已罷,雖覺前途多艱,但既有了成算,便覺寬懷。沖虛笑道:「咱們該回去
了罷。新任掌門人陪著一個老和尚、一個老道士不知去了哪裡,只怕大家已在擔心了。」
三人轉身過來,剛走得七八步,突然間同時停步。令狐沖喝道:「甚麼人?」他察覺天橋
彼端傳來多人的呼吸之聲,顯然懸空寺左首的靈龜閣中伏得有人。
    他一聲呼喝甫罷,只聽得砰砰砰幾聲響,靈龜閣的幾扇窗戶同時被人擊飛,窗口露出
十餘枝長箭的箭頭,對準了三人。便在此時,身後神蛇閣的窗門也為人擊飛,窗口也有十
餘人彎弓搭箭,對準三人。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均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弩,自非
尋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畢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處二閣
之間的天橋之上,下臨萬丈深淵,既不能縱躍而下,而天橋橋身窄僅數尺,亦無迴旋餘地
,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猝遇變故,不禁都吃了一驚。
    令狐沖身為主人,斜身一閃,擋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膽鼠輩,怎地不敢現身?」

    只聽一人喝道:「射!」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這些水箭竟是從箭頭上射
將出來,原來這些箭並非羽箭,而是裝有機括的水槍,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顏色烏
黑,在夕陽反照之下,顯得詭異之極。
    令狐沖等三人跟著便覺奇臭衝鼻,既似腐爛的屍體,又似大批死魚死蝦,聞著忍不住
便要作嘔。十餘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點,灑將下來,有些落上了天橋欄干,片刻之間
,木欄幹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方證和沖虛雖然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
。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雖無兵刃,也能以袍袖運氣開擋,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
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只怕便腐爛至骨,二人對視一眼,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眼中微
露懼意。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那可真是難得之極了。
    一陣毒水射過,窗後那人朗聲說道:「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
那便如何?」只見十七八枝長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橋長十餘丈,左端與靈
龜閣相連,右端與神蛇閣相連,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要是兩邊機弩齊發,三人武功
再高,也必難以逃生。令狐沖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微一凝思,便已記起,說道:「東方
教主派人前來送禮,送的好禮!」
    伏在靈龜閣中說話之人,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黃面尊者賈布。賈布哈哈
一笑,說道:「令狐公子好聰明,認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佔到了上風
,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令狐公子那便暫且認輸如何?」他把話說在頭裡,自稱是「暗使卑
鄙詭計」,倒免得令狐衝出言指責了。令狐沖氣運丹田,朗聲長笑,山谷鳴響,說道:「
我和少林、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沒作防範的安排,可
著了賈兄的道兒。此刻便不認輸,也不可得了。」賈布道:「如此甚好。東方教主素來尊
敬武林前輩,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何況任大小姐自幼跟東方教主一起長大,便看在
任大小姐面上,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令狐沖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方證和沖虛當令狐沖和賈布對答之際,察看週遭情勢,要尋覓空隙,冒險一擊,但見
前後水槍密密相對,僧道二人同時出手,當可掃除得十餘枝水槍,但若要一股盡殲,卻萬
萬不能,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三人便均難保性命。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眼光
中所示心意都是說:「不能輕舉妄動。」只聽賈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雙方
免傷和氣,正合了在下心願。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東方教主吩咐下來,要請公子和少
林寺方丈、武當掌門道長,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桓數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
不過,咱們便即起行如何?」令狐沖又哼了一聲,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已方三人
只消一離開天橋,要制住賈布、上官雲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果然賈布跟著便道
:「只不過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變主意,不願去黑木崖了,我們可無法
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膽向三位借三隻右手。」令狐沖道:「借三隻右手?」賈布道:
「正是,請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們就放心得多了。」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原來
如此。東方不敗是怕了我們三人的武功劍術,因此布下了這個圈套。只要我們砍下了自己
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無憂了。」賈布道:「高枕無憂倒不見得。任我行少了公子
這樣一位強援,那便勢孤力弱得多了。」令狐沖道:「閣下說話倒坦率得很。」賈布道:
「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兩位是寧可捨卻一臂呢,
還是甘願把性命拚在這裡?」沖虛道:「好!東方不敗要借手臂,我們把手臂借給他便是
。只是我們身上不帶兵刃,要割手臂,卻有些難。」他這個「難」字剛脫手,窗口中寒光
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
門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沖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
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也真工於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
割斷手臂,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無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賈布厲聲喝道:「既已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
、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令狐沖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
沖虛道:「不可!」賈布道:「二!」令狐沖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沖虛
道長是我恆山客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到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
,舞動袍袖衝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只聽得賈布叫道
:「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忽聽得靈龜閣屋頂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便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
閣頂飄落,擋在令狐沖身前,正是盈盈。令狐沖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
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面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
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蹚混水。」盈盈道:「你在這
裡幹甚麼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
竟來對恆山派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
捉拿令狐沖送交總壇。」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
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手中果然是一根
黑木令牌。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
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龍堂長老
。」
    上官雲自負武功較賈布為高,入教資歷也較他為深,但賈布是青龍堂長老,自己是白
虎堂長老,排名反在其下,本來就對賈布頗有心病,一聽盈盈的呼喚,不禁遲疑。盈盈是
前任教主之女,現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謀復教主之位,東方教主雖然向來對這位任大小姐
十分尊重,今後卻勢必不同,但要他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是萬萬不能。賈布又叫
:「放箭!」但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對她無
禮?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閃動,黑煙衝上,正是閣
樓底下著了火。盈盈大聲叫道:「賈布,你好狠心,幹麼放火想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
怒道:「胡說八……」盈盈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日月神教教眾,東方教主有令
:快下去救火!」說著向前疾衝。令狐沖、方證、沖虛三人乘勢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
口,加之閣下火起,混亂中諸教眾只一呆,令狐沖等三人便已橫越半截飛橋,破窗入閣。
三人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沖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
臂一振,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只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
方證、沖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作劍使
,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恆山,共攜帶
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兩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其實均是日月教中的得力
教眾,武功均頗了得。四十人分佈於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機弩,分
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沖等三人片刻之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乾淨,毒水
機弩散了一地。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甚緊。令狐沖和盈
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
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狐沖也只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
刻,才初次正面見到她與人相鬥。但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出手詭奇,長
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沖心中,仍是覺得飄飄
緲緲,如煙如霧。
    賈布所使的一對判官筆份量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鑭般聲息。盈盈的雙
劍始終不和他判官筆相碰。賈布每一招都是筆尖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釐
。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賈布眼見今日之勢已是有死無生,雙筆
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去。令狐沖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一招,手中燭台刺出,嗤嗤兩
聲,刺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手指無力,判官筆脫手,雙掌一起,和身向令狐衝撲來

    方證大師斜刺裡穿上,一舉臂,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扎,無法脫出
對方手掌,當即飛起左腿,踢向方證下陰,招式甚是毒辣。方證歎一口氣,雙手一送,賈
布向外直飛,穿門而出。只聽得叫聲慘厲,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衝向
盈盈一笑,說道:「虧得你來相救!」盈盈微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
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
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面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
命,自取其禍,你率領部屬下閣來罷,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
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歷代神魔發誓,只要上官雲聽我號令,今後我決不加害於
他,若違此誓,給三屍蟲嚼食腦髓而死。」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
心,率領二十名部屬下閣。令狐沖等四人走下靈龜閣,只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
在閣下。令狐沖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哪有這等
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甚麼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
祟,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
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上官雲低
下了頭,臉上深有慚色。令狐沖歎道:「我這恆山派掌門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糊塗無
能的馬腳。明知東方不敗派人前來決無善意,卻也不加防範。令狐沖死了,那是活該,倘
若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說著不住搖頭。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
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為難之極。盈盈道:「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
人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屍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
紅色的藥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
,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
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
相看。」上官雲向四週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見便得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
有六長老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即上前,
從盈盈掌上取過三屍腦神丹,嚥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
使,不敢有違。」一面說,一面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
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罷?」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屍腦神丹,當即向
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見盈盈收服
上官雲,盡皆慶賀。上官雲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歸降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
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證與沖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沖送出數里,這才互道珍重而別。盈盈
與令狐沖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
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
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弱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
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大哥行蹤隱秘,東方不敗無
法找到他們,若是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
    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柔髮,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沖見到她雪白的後頸,
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
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
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沖復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側,令狐沖便抱了個空。他劍法雖精,內力渾厚,但於拳腳、
擒拿、輕身等等功夫,卻差得遠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沒矩嗎?」
令狐沖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恆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奇妙,貽笑大方了。」盈盈正
色道:「你為甚麼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
?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永遠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盈盈這幾
句話,正說中了令狐沖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被逐出師門之事,卻是一直既慚愧
又痛心,不由得長歎一聲,低下了頭。盈盈拉住他手,說道:「你身為恆山掌門,已於天
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恆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恆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
派的弟子嗎?」令狐沖道:「多謝你相勸。只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些尷尬可笑。」盈
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漢投入恆山派麾下,五嶽劍派之中,說到聲勢之盛,只嵩
山派尚可和你較量一下,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又怎能及得上你?」
    令狐沖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甚麼?」令狐沖道:「
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面光彩,於是派遣手下好漢,投歸恆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
放蕩不羈、桀驁不馴的江湖朋友,怎肯來做大小尼姑的同門?來乖乖的受我約束?」盈盈
抿嘴一笑,說道:「那也未必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
」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盈盈停步道:「咱們暫且分手,
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令狐沖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
道:「是。」令狐沖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悅的光彩,卻緩緩搖頭
。令狐沖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恆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日
月教的事。雖說恆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但這樣幹,總未免過份些罷?」令狐
沖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險?」盈盈
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恆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恆山派的姑娘羅皂。」令狐沖道:
「只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沖笑道:「咱二人你謝我、
我謝你的,幹麼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走
了一陣,盈盈道:「我爹爹說過,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奪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
可是……可是……」說著紅暈上臉。令狐沖道:「我雖不屬日月教,跟你卻不是外人。就
算你爹爹見了我,要攆我走,我也是厚了臉皮,死賴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
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歡喜的。」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沖命諸弟子
勤練武功,說自己要送盈盈一程,辦完事後,即行回山。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
,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次日
清晨,令狐沖和盈盈跟眾人別過,帶同上官雲及二十名教眾,向黑木崖進發。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恆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沖和盈盈一路都分別坐
在兩輛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沖在平定客店
之中歇宿。該地和日月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
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閒雜人等行近。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沖小酌。店房中火盆裡的
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更增嬌艷。
    令狐沖喝了幾杯酒,說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
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然是個才智極
高之士。江湖上又向來傳言,天下武功以東方不敗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
:「東方不敗這廝極工心計,那是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瞭然,近幾年來我
極少見到他面。」令狐沖點頭道:「近幾年你在洛陽城中綠竹巷住,自是少見他面。」盈
盈道:「那倒也不盡然。我雖在洛陽城,每年總回黑木崖一兩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
見不著東方不敗。聽教中長老說,這些年來,越來越難見到教主。」令狐沖道:「身居高
位之人,往往裝神弄鬼,令人不易見到,以示與眾不同。」盈盈道:「這自然是一個原因
。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練《葵花寶典》上的功夫,不願教中的事物打擾他的心神。」令狐沖
道:「你爹爹曾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
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
    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這些年來,教中事務,盡歸那姓楊的小子大
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倒決不至於。」令狐沖道:「姓
楊的小子?那是誰啊?怎地我從來沒聽見過?」盈盈臉上忽現忸怩之色,微笑道:「說起
來沒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誰也不提;教外之人,誰也不知。你自然不會聽見了。」
令狐沖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說給我聽聽。」盈盈道:「那姓楊的叫做楊蓮
亭,只二十來歲年紀,武功既低,又無辦事才幹,但近來東方不敗卻對他寵信得很,真是
莫名奇妙。」說到這裡,臉上一紅,嘴角微斜,顯得甚是鄙夷。令狐沖恍然道:「啊,這
姓楊的是東方不敗的男寵了。原來東方不敗雖是英雄豪傑,卻喜歡……喜歡孌童。」盈盈
道:「別說啦,我不懂東方不敗搗甚麼鬼。總之他把甚麼事兒都交給楊蓮亭去辦,教裡很
多兄弟都害在這姓楊的手上,當真該殺……」突然之間,窗外有人笑道:「這話錯了,咱
們該得多謝楊蓮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過去開門。
    任我行和向問天走進房來。二人都穿著莊稼漢衣衫,頭上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若
非聽到聲音,當真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令狐衝上前拜見,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氣風發,說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
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
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本來不過是神教中一個無名小卒,只因巴結上東方不敗,
大權在手,作威作福,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
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咱們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盈盈
道:「正是。」又問:「爹爹,你們怎知我們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雲打
了一架,後來才知他已歸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沒傷到他罷?」向問天微笑道
:「要傷到上官雕俠,可不是易事。」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噓溜溜、噓溜溜的哨子聲響,靜夜中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難道東方不敗知道我們到了?」轉向令狐沖解說:「這哨聲是教中捉拿刺
客、叛徒的訊號,本教教眾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過了片刻,聽得四匹馬從長街上奔馳而過,馬上乘者大聲傳令:「教主有令:風雷堂
長老童百熊勾結敵人,謀叛本教,立即擒拿歸壇,如有違抗,格殺勿論。」
    盈盈失聲道:「童伯伯!那怎麼會?」只聽得馬蹄聲漸遠,號令一路傳了下去。瞧這
聲勢,日月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裡。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
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吁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
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
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分明是瞧
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的確幹了不少錯事
。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決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
殺要剮,便請動手。』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
    令狐沖讚道:「好漢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應幫咱們,東方不敗又怎地要拿他?」向問天道:「這就叫做倒
行逆施了。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
友,普天下又哪裡找去?」任我行拍手笑道:「連童老這樣的人物,東方不敗竟也和他翻
臉,咱們大事必成!來,乾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乾。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
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和,跟東
方不敗卻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決不會難為他。」
    任我行興高采烈,說道:「東方不敗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們乘這
時候上崖,當真最好不過。」向問天道:「咱們請上官兄弟一起來商議商議。」任我行點
頭道:「甚好。」向問天轉身出房,隨即和上官雲一起進來。上官雲一見任我行,便即躬
身行禮,說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道:「
上官兄弟,向來聽說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上官
雲一愣,道:「屬下不明,請教主指點。」盈盈道:「爹爹,你聽上官叔叔說『教主千秋
萬載,一統江湖』,覺得這句話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
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盈盈微笑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下屬眾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
,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
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
    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
裡有千秋萬載的事?上官兄弟,聽說東方不敗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亂
,咱們今晚便上崖去,你說如何?」
    上官雲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雕俠』
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爛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
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盈盈笑道:「爹爹,咱們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須易容改裝,別給人認了出來。可
是更要緊的,卻得學會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則你開口便錯。」任我行道:「甚麼叫做
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說的甚麼『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甚麼『
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等等,便是近年來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這一套
都是楊蓮亭那廝想出來奉承東方不敗的。他越聽越喜歡,到得後來,只要有人不這麼說,
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說得稍有不敬,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任我行道:「你見到東方不
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說又有甚麼法子?女兒所以常
在洛陽城中住,便是聽不得這些叫人生氣的言語。」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們之間,
今後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雲道:「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
,如日月之光,佈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盈盈抿著嘴,不敢笑出聲來。
    任我行道:「你說咱們該當如何上崖才好?」上官雲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
,當世無人能及萬一。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末議?」任我行皺眉道:「東方不敗會商
教中大事之時,也是無人敢發一言嗎?」盈盈道:「東方不敗才智超群,別人原不及他的
見識。就算有人想到甚麼話,那也是誰都不敢亂說,免遭飛來橫禍。」
    任我行道:「原來如此。那很好,好極了!上官兄弟,東方不敗命你去捉拿令狐沖,
當時如何指示?」上官雲道:「他說捉到令狐大俠,重重有賞,捉拿不到,提頭來見」任
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綁了令狐衝去領賞。」
    上官雲退了一步,臉上大有驚惶之色,說道:「令狐大俠是教主愛將,有大功於本教
,屬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東方不敗的居處,甚是難上,你綁縛了令狐衝去黑木
崖,他定要傳見。」盈盈笑道:「此計大妙,咱們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屬,一同去見東方
不敗。只要見到他面,大夥兒抽兵刃齊上,憑他武功再高,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向問天
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裝身受重傷,手足上綁了布帶,染些血跡,咱們幾個人用擔架抬著
他,一來好叫東方不敗不防,二來擔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聽得長街彼端傳來馬蹄聲響,有人大呼:「拿到風雷堂主了,拿到風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沖招了招手。兩人走到客店大門之後,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
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馳而過。那老者鬚髮俱白,滿臉是血,當是經過一番劇戰。他
雙手被綁在背後,雙目炯炯,有如要噴出火來,顯是心中憤怒已極。盈盈低聲道:「五六
年前,東方不敗見到童伯伯時,熊兄長,熊兄短,親熱得不得了,哪想到今日竟會反臉無
情。」過不多時,上官雲取來了擔架等物。盈盈將令狐沖的手臂用白布包紮了,吊在他頭
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灑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換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
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各人飽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離平定州
西北四十餘里,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灘。更向北行,
兩邊石壁如牆,中間僅有一道寬約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眾把守嚴密,但一見到上
官雲,都十分恭謹。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搖
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沖暗想:「日月教數百年基業,果然非同小可。
若不是上官雲作了內應,咱們要從外攻入,那是談何容易?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路陡
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擔
架之側,手持雙劍,全神監視。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抬擔架之人倘若拚著性命不要,
將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沖不免命喪宵小之手。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
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
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來。」任我行當即站起,放眼
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干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動,便似中邪著魔一般。銀鈴聲
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鈴聲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黃衣的教徒走進來,雙手展開
一幅黃布,讀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
,成功而歸,殊堪嘉尚,著即帶同俘虜,上崖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令狐沖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是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嗎?」只聽上
官雲大聲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
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
罵。
    一行人沿著石級上崖,經過了三道鐵門,每一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問當晚口令,檢
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
義英明」,橫額上刻著「日月光明」四個大紅字。
    過了石門,只見地下放著一隻大竹簍,足可裝得十來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
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彎腰抬了擔架,跨進竹簍。
    銅鑼三響,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竹簍不住上升,令
狐沖抬頭上望,只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這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
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見到一片片輕雲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入雲霧,俯視簍底,但
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
    過了良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沖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進了另一
只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崖頂。令狐沖心想:「東方不
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是為難之極。」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昇起
。日光從東射來,照上一座漢白玉的巨大牌樓,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澤被蒼生」,在陽
光下發出閃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
是無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差得遠了。他胸中大有學
問,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輕聲道:「澤被蒼生,哼!」上官雲朗聲叫道:「
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謁。」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
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長老立了大功,賈長老怎地沒來?」上官雲
道:「賈長老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上官長老立
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決不敢忘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
行賄,眉花眼笑的道:「我們可先謝謝你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
瞧中的,便是這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來也不過如此。青龍堂上官長
老,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了,倘若傳進了教主和楊
總管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頭,當先領路。從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
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總管要見你,
你在這裡等著。」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立。過了良久,那「楊總管」始終沒出來,
上官雲一直站著,不敢就座。令狐沖尋思:「這上官長老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
崖來,人人沒將他放在眼裡,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總管是甚麼人?多半
便是那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總管,那是打理雜務瑣事的僕役頭兒,可是日月教的白虎
堂長老,竟要恭恭敬敬的站著,靜候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欺人太甚!」又過良久,才聽
得腳步聲響,步聲顯得這人下盤虛浮,無甚內功。一聲咳嗽,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令狐
沖斜眼瞧去,只見這人三十歲不到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袍,身形魁梧,滿臉虯髯,
形貌極為雄健威武。
    令狐沖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係曖昧。我總道
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哪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難道他不是楊蓮亭
?」只聽這人說道:「上官長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沖而來,教主極是喜歡。」聲音
低沉,甚是悅耳動聽。上官雲躬身道:「那是托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
屬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令狐沖心下暗暗稱奇:「這人果然便是楊蓮亭!」
楊蓮亭走到擔架之旁,向令狐沖臉上瞧去。令狐沖目光散渙,嘴巴微張,裝得一副身受重
傷後的癡呆模樣。楊蓮亭道:「這人死樣活氣的,當真便是令狐沖,你可沒弄錯?」上官
雲道:「屬下親眼見到他接任恆山派掌門,並沒弄錯。只是他給賈長老點了三下重穴,又
中了屬下兩掌,受傷甚重,一年半載之內,只怕不易復原。」楊蓮亭笑道:「你將任大小
姐的心上人打成這副模樣,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雲道:「屬下忠於教主,旁人的好惡
,也顧不得了。若得能為盡忠於教主而死,那是屬下畢生之願,全家皆蒙榮寵。」楊蓮亭
道:「很好,很好。你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然重重有賞。風雷堂堂主背
叛教主,犯上作亂之事,想來你已知道了?」上官雲道:「屬下不知其詳,正要向總管請
教。教主和總管若有差遣,屬下奉命便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楊蓮亭在椅中一坐,
歎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主善待於他,一直倚老賣老,把誰都不放
在眼裡。近年來他暗中營私結黨,陰謀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哪知他越來越無法無天
,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結,真正豈有此理。」上官雲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
的勾結嗎?」話聲發顫,顯然大為震驚。楊蓮亭道:「上官長老,你為甚麼怕得這樣厲害
?那任我行也不是甚麼三頭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將他玩弄於掌心之中,擺佈得他服服貼
貼。只因教主開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來黑木崖便罷,倘若膽敢到來,還不是像宰雞
一般的宰了。」上官雲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結?」楊蓮亭道:「
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
人親眼目睹的。跟任我行、向問天這兩個大叛徒有甚麼好談的?那自是密謀反叛教主了。
童百熊回到黑木崖來,我問他有無此事,他竟然一口認了!」上官雲道:「他竟一口承認
,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甚麼不向教主稟報
?他說:『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他是朋
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甚麼了不起?』我問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
,這一節你又不是不知。他既然對不起教主,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
成話了,他媽的,這老傢伙竟說:『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
」上官雲道:「這老兒胡說八道!教主義薄雲天,對待朋友向來是最厚道的,怎會對不起
人?那自然是忘恩負義之輩對不起教主。」這幾句話在楊蓮亭聽來,自然以為「教主」二
字是指東方不敗,令狐沖等卻知他是在討好任我行,只聽他又道:「屬下既決意向教主效
忠,有哪個鼠輩膽敢言語中對教主他老人家稍有無禮,我上官雲決計放他不過。」這幾句
話,其實是當面在罵楊蓮亭,可是他哪裡知道,笑道:「很好,教中眾兄弟倘若都能像你
上官長老一般,對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這就下去休息罷。」上官雲
一怔,說道:「屬下很想參見教主。屬下每見教主金面一次,便覺精神大振,做事特別有
勁,全身發熱,似乎功力修為陡增十年。」楊蓮亭淡淡一笑,說道:「教主很忙,恐怕沒
空見你。」上官雲探手入懷,伸出來時,掌心中已多了十來顆大珍珠,走上幾步,低聲道
:「楊總管,屬下這次出差,弄到了這十八顆珍珠,盡數孝敬了總管,只盼總管讓我參見
教主。教主一喜歡,說不定升我的職,那時再當重重酬謝。」楊蓮亭皮笑肉不笑的道:「
自己兄弟,又何必這麼客氣?那可多謝你了。」放低了喉嚨道:「教主座前,我盡力替你
多說好話,勸他升你做青龍堂長老便了。」
    上官雲連連作揖,說道:「此事若成,上官雲終身不敢忘了教主和總管的大恩大德。
」楊蓮亭道:「你在這裡等著,待教主有空,便叫你進去。」上官雲道:「是,是,是!
」將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楊蓮亭站起身來,大模大樣的進內去了。又過良久,
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來,居中一站,朗聲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有令:著白虎
堂長老上官雲帶同俘虜進見。」上官雲道:「多謝教主恩典,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左手一擺,跟著那紫衫人向後進走去。任我行和向問天、盈盈抬了令狐沖跟在後面。
一路進去,走廊上排滿了執戟武士,一共進了三道大鐵門,來到一道長廊,數百名武士排
列兩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交叉平舉。上官雲等從陣下弓腰低頭而過,數百柄
長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異處。任我行、向問天等身經百戰,自不將這些
武士放在眼裡,但在見到東方不敗之前先受如許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沖心想:「東
方不敗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干教眾所以沒有反叛,只是迫於淫
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輕視豪傑之士,焉得不敗?」
    走完刀陣,來到一座門前,門前懸著厚厚的帷幕。上官雲伸手推幕,走了進去,突然
之間寒光閃動,八桿槍分從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桿槍在他胸前掠過,四桿槍在他背後掠
過,相去均不過數寸。令狐沖看得明白,吃了一驚,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繃帶下的長劍,卻
見上官雲站立不動,朗聲道:「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

    殿裡有人說道:「進見!」八名執槍武士便即退回兩旁。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這八
槍齊出,還是嚇唬人的,倘若進殿之人心懷不軌,眼前八槍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
陰謀敗露了。進得大殿,令狐沖心道:「好長的長殿!」殿堂闊不過三十來尺,縱深卻有
三百來尺,長端彼端高設一座,坐著一個長鬚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了。殿中無窗,殿口
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東方不敗身邊卻只點著兩盞油燈,兩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遠,火
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上官雲在階下跪倒,說道:「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
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叩見教主。」東方不敗身旁的紫衫侍從
大聲喝道:「你屬下小使,見了教主為何不跪?」任我行心想:「時刻未到,便跪你一跪
,又有何妨?待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當即低頭跪下。向問天和盈盈見他都跪了,也
即跪倒。上官雲道:「屬下那幾個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
賜見,真是他們祖宗十八代積的德,一見到教主,喜歡得渾身發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
    楊蓮亭站在東方不敗身旁,說道:「賈長老如何力戰殉教,你稟明教主。」上官雲道
:「賈長老和屬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說我二人多年來身受教主培養提拔,大恩難報。此番
教主又將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時的教誨,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
想教主算無遺策,不論派誰去擒拿令狐沖,仗著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
人去,那是無上的眷顧……」令狐沖躺在擔架之上,心中不住暗罵:「肉麻,肉麻!上官
雲的外號之中,總算也有個『俠』字,說這等話居然臉不紅,耳不赤,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
    便在此時,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東方兄弟,當真是你派人將我捉拿嗎?」這人
聲音蒼老,但內力充沛,一句話說了出去,回音從大殿中震了回來,顯得威猛之極,料想
此人便是風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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