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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45:17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8 編輯

第三十一章 繡花
    楊蓮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甚麼
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
之時,哪裡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
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髮披散,
銀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足都
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鏈,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鏈發出錚錚之聲。任我行本
來跪著不動,一聽到鐵鏈之聲,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湧上心頭,再也克制不住
,身子顫動,便欲發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委實狂妄已極。
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
患不治重症,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
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麼反叛,怎麼背叛本教了?」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
治癒之後,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搭
,那不是反教謀叛是甚麼?他為甚麼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
笑,說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
你說是不是?」楊蓮亭大聲喝道:「別在這裡倚老賣老了。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來跟
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己的胡作非為,保證今後
痛改前非,對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
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甚麼後果?」楊蓮亭喝道
:「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只聽得鐵鏈聲響,押了十餘人上殿,有男有女,
還有幾個兒童。童百熊一見到這干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提氣暴喝:「楊蓮亭,大丈夫
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幹甚麼?」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
此情急,不免心動。」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甚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
重「呸」了一聲,並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哪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
,念出來聽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
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
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
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
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
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麼
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
反而糊塗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沒
答允。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他見到全家十餘口長幼全
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楊蓮亭道:「你倘若早這麼說,也不用這麼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嗎?」童百熊道:
「我沒有錯。我沒叛教,更沒背叛教主。」楊蓮亭歎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
救不得你了。左右,將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幾
名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餘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亭道:「好
,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懇求教主網開一面。」雖然認錯,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楊蓮亭
冷笑道:「剛才你說甚麼來?你說甚麼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
」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麼說一句話,那可容
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
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
跪於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東方不敗
坐著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
,他始終沒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
,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
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霸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
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為甚麼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楊蓮亭喝道:「胡說!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齊聲吆喝,飛腳往童百熊膝彎裡踢去

    只聽得呯呯兩聲響,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血。童百熊叫道
:「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三年多來你不出一聲,教中兄弟都已
動疑。」楊蓮亭怒道:「動甚麼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
。為甚麼他不說話?為甚麼他不說話?」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等反教叛
徒輕開?左右,將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
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鐵鏈揮起,雙足拖著鐵鏈,便向東方不敗
搶去。八名紫衫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
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嚴規,教眾若是攜帶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
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入後殿。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
走,」加快腳步。他雙足給鐵鐐繫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勢幾個觔斗
,跟著向前撲出,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亭大呼:「大膽叛徒,行刺教主
!眾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極為顢頇,而童百熊與他相距
尚遠,一時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於掌,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
:「動手罷!」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
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只
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任我行發射這三枚
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東方不敗號
稱武功天下第一,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任我行哈哈大笑,
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向問天刷的一鞭,捲住了楊蓮亭的雙足,登時便將他拖倒
。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斜刺裡兜過去,截住他去路,長劍一指,喝道:「站住!」
豈知東方不敗急奔之下,竟不會收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來。令狐沖急忙縮劍,左掌輕輕
拍出,東方不敗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縱身搶到,一把抓住東方不敗後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眾人聽著,這
傢夥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
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卻有天壤之別。眾武士面面相覷,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任
我行大聲道:「你叫甚麼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那人只嚇得全身發抖
,顫聲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甚麼名字?」楊
蓮亭昂然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日月神教早將
你革逐出教,你憑甚麼重回黑木崖來?」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
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居
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甚麼英雄好漢?」向問天笑
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樁,
將他頓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劇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聲

    向問天大拇指一翹,讚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東方不敗肚子上
輕輕一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
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
…是……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甚麼名字。
    眾人隨即聞到一陣臭氣,只見他褲管下有水流出,原來是嚇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
「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
,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真正教主任我行,
你們認不認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他,自是不識。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手下親
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
似日月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雲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
。自今而後,大夥兒須得盡忠於任教主。」說著便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
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眾武士認得上官雲是本教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見東方教主確是
冒充假貨,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拋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便有
數人向任我行跪倒,說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其餘眾武士先後跟著跪倒。那
「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十字,大家每日裡都說上好幾遍,說來順口純熟之至。任我
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
崖下崖。」眾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鐐打開。童百熊
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後頸,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
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頭哽咽,兩行眼淚流將下來。楊蓮亭雙目一閉,
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
「下手輕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楊蓮亭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拚
命搖晃他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
東方不敗下落的,盡速稟告,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霎時之間,任我行心中
一片冰涼。他困囚西湖湖底十餘年,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像脫困之後,如何折磨東方不
敗,天下快事,無逾於此。哪知今日來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個假貨。顯然東方不敗早
已不在人世,否則以他的機智武功,怎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命人來冒充於他?而折
磨楊蓮亭和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麼意味?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十分恐懼,有些惶惑,有些隱
隱現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餘,煩躁已極,喝道:「你們這些傢夥,明知東方不敗是
個假貨,卻夥同楊蓮亭欺騙教下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將過去,拍拍拍拍
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聲,便即斃命。其餘侍者駭然驚呼,四散
逃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哪裡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鏈
,向人叢中猛擲過去,登時血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隨
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叫道:「爹爹!」過去
牽住了他手。忽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並沒
有死!」
    任我行大喜,搶過去抓住他肩頭,問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啊!」
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巨,竟捏碎了他雙肩肩骨。任我行將
他身子搖了幾下,這人始終沒有轉醒。他轉頭向眾侍者喝道:「東方不敗在哪裡?快些帶
路!遲得片刻,一個個都殺了。」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
十分隱秘,只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
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
    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當即有五人飛奔出殿,卻只三人回來,各自端了一
盆冷水,其餘兩人卻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潑在楊蓮亭頭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
來。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於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
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快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
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了斷,豈不痛快?」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天下無敵
,你們膽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向問天對上官雲道:
「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傢夥去見東方不敗。」說著抓起楊蓮亭,將他放
在擔架上。上官雲道:「是!」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裡面走!」向
問天和上官雲抬著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隨其後。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後,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園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
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牆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裡面尚有
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裡面是一條地道。眾
人從地道一路向下。地道兩旁點著幾盞油燈,昏燈如豆,一片陰沈沈地。任我行心想:「
東方不敗這廝將我關在西湖湖底,哪知道報應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
之孤山梅莊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
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於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
竹,青松翠柏,佈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遊其間,池旁有四隻白鶴。眾人萬料
不到會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一個大花圃中儘是深紅和粉紅的玫
瑰,爭芳競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裡好不好?」
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後,我和你在這裡住上幾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
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別見
怪。」盈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兩人觀賞美景,便落了後,見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楊蓮
亭已走進一間精雅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烈花香。見
房中掛著一幅仕女圖,圖中繪著三個美女,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
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裡?是了,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
教務了。」
    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卻粗,似是男子
,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
可。」內室那人道:「你為甚麼帶他來?這裡只有你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
也不愛見。」最後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任我行
、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聲音確然是他,只是恰如捏
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像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楊蓮亭
歎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怎能不見你一面而死?」
    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來!」
    任我行聽他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
。上官雲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
    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
著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態,卻又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沖之外,眾人都認得
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
刻他剃光了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
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
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
,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於來了!蓮弟,你……你……
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東方不敗
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
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熏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
,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
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東
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汙。楊蓮亭怒道:「
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甚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
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
我行、令狐沖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變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
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
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
「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幹甚麼?」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沈著臉,問道:「傷害我
蓮弟的,也有你在內嗎?」童百熊道:「你為甚麼受楊蓮亭這廝擺弄?他叫一個混蛋冒充
了你,任意發號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麼?」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
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甚麼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
亭道:「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麼?」東方不敗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
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甚麼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伸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
中儘是悲憤之意,笑了一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東方不敗道
:「蓮弟喜歡幹甚麼,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
。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我的蓮弟啊。」童百熊滿臉脹得通
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
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甚麼。得罪我蓮弟,卻是不行。
」童百熊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願。」

    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髮,柔聲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亭怒
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
「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當即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
門戶。他素知東方不敗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癲,畢竟不敢有絲毫輕忽,抱元守一
,凝目而視。東方不敗冷冷一笑,歎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大哥,想當年在太行山
之時,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得
命在頃刻,若不是你捨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
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東方不敗道:「我怎不記得?當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
羅長老心中不服,囉哩囉唆,是你一刀將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
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著實不小啊。」童百熊氣憤憤的道:「只怪我當年糊塗!

    東方不敗搖頭道:「你不是糊塗,是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你了。那時我
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
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來幹麼?」東方不敗歎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
兄弟的不是沒良心,不顧舊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
可施。」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
    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了一動。
但聽得噹的一聲響,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幾晃。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
倒時雖只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
大穴上,都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血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所刺。任我
行等大駭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幾步。令狐沖左手將盈盈一扯,自己擋在她身前。一時房
中一片寂靜,誰也沒喘一口大氣。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
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
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因此你將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
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是?只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
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
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
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

    東方不敗歎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
,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
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衝向地下童百熊的屍體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讚揚童長老對你的好處,
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但
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徵兆,委實可怖可畏。令狐
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刺,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
他死命,倘若讓他佔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
四人也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難。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麼千秋萬載,一統
江湖,於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
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向問天手握軟鞭,屏
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東方不敗歎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
說甚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
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
    眾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
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
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
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
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
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

    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
說話,膽子當真不小。」這幾句話音尖銳之極,顯得憤怒無比。
    令狐沖明知危機已迫在眉睫,卻也忍不住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
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怒道:「我問你,你是誰?
」令狐沖道:「我叫令狐沖。」東方不敗怒色登斂,微微一笑,說道:「啊!你便是令狐
沖。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
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令狐沖笑道:「
在下沒甚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然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
情……」
    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甚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粉紅
色人影一晃,繡花針向令狐沖疾刺。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動怒,但見他衣袖微
擺,便即刷的一劍,向他咽喉疾刺過去。這一劍刺得快極,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
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在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
狐沖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刺得也
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而東方不敗大怒之下攻敵,不免略有心浮氣粗,這一針
才刺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東方不敗手中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
,落水不沈,竟能撥得令狐沖的長劍直蕩了開去,武功之高,當真不可思議。令狐沖大驚
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一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立時
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都是指向對方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讚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
,將令狐衝刺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凝目看他出手,這繡花針四下撥擋,週身竟無半
分破綻,當此之時,決不容他出手回刺,當即大喝一聲,長劍當頭直砍。東方不敗右手大
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
,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這一
下劍刺敵目,已是跡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學的「獨狐劍法」本無招
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
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開了他這一劍。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刺中
,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刺,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
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東方不敗左撥右擋,
兀自好整以暇的嘖嘖連讚:「好劍法,好劍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
聯手出戰,勢道何等厲害,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
趨退如電,竟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以四敵一。鬥到酣處,猛聽得上
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刺
瞎。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淩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
動長劍,盡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
令狐沖的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
    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先後中針。
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
是一根繡花針,無法從針上吸他內力。又鬥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
頭都受到針刺,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準頭,另
一針刺得雖準,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敵。
    四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針刺。盈盈在旁觀戰,
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喂有毒藥,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設想!」但見東方不敗身
子越轉越快,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
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貫注了內力,風聲大作。東方不敗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盈
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
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鬥,滿臉關切之情。盈盈
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
猝不及防,大叫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再
也不哼一聲。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斬落
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然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但楊蓮
亭的第一聲呼叫已傳入東方不敗耳中。他斜眼見到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揮劍折磨楊蓮亭,
罵道:「死丫頭!」一團紅雲陡向盈盈撲去。盈盈急忙側頭縮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開東
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自東方不敗背上疾截。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
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
敗後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
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終於教你落在我手裡。」劇鬥之餘,說話時氣喘不
已。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細細一行鮮血,
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沖臉上一抹,只見袖上
斑斑點點,都是鮮血。令狐沖轉頭問向問天:「受傷不重罷?」向問天苦笑道:「死不了
!」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湧,受傷極重,不住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
折磨你,好不狠毒!」楊蓮亭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甚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
」東方不敗道:「我已……我……」楊蓮亭怒道:「你甚麼?」東方不敗道:「我已盡力
而為,他們……武功都強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滾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機躍起,一劍
斬在他左腿之上。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
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罷?」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
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沈起來,又道:「倘
若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說道:「不錯,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東方不敗道:「令
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沖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
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
『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欽佩。」東方不敗微微一笑,說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
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
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從此不愛女子,把
七個小妾都殺了,卻……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蓮亭這鬚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為女兒身,
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瞧在我這些年來善待你大小姐
的份上……」任我行問道:「甚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
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天淩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
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向任我行撲去
。他重傷之餘,身法已遠不如先前迅捷,但這一撲之勢仍是淩厲驚人。任我行長劍直刺,
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劍後躍,呯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
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
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盈盈伸指去抓繡花針的
針尾,但鋼針甚短,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著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拋下
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款款輕送,穿入針鼻,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
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
去。屍身飛將起來,呯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使足
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碎破,腦漿迸裂。任我行得誅大仇,
重奪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卻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伸天長笑,聲震屋瓦
。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
    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揚威四海。教主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罵:「胡說八道!甚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若真能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確是人生至樂,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
暢懷,志得意滿。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
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復位,你實佔首功
。」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的惡戰,兀自心有餘悸
,說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頓了一頓,又道:
「幸好他繡花針上沒喂毒。」盈盈身子一顫,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妖怪。唉
,我小時候,他常抱著我去山上採果子遊玩,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任我行伸手到東方
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
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
』,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幹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沈吟道:「可是寶典
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決不能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
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
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
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
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
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
胯下一摸,果然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去練,那
就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頁
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盈盈籲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
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麼?」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
說話就沒半點正經。」盈盈取出金創藥,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
針孔,一時也難以計數。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然極細,傷癒之後
,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跡,不由得鬱鬱不樂。
    令狐沖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
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甚麼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
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
」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
房中出來,經過花園、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長老、香主,齊來會見
。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著,下屬和
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甚麼殿啊?」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
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
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沖招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到他座位之
前。
    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
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
說到這裡,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
哈!」
    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
答應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請恕晚輩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不聽我吩咐,日後會有甚麼下場,你該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
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
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問天在旁陪笑道
:「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
裡,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玄武堂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
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聖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當日月神
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
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
便因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
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令狐
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
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麼分別?」只聽得
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來為東方不
敗盡力,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舊帳,
不知會受到如何慘酷的刑罰。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東
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聲頌揚。令狐沖站在
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
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順她
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
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一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
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
頭跪拜,那是應有之義,可是甚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甚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
』,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汙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
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
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
上,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
,日月教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
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哪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群豪傑之
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唸唸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
,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
算是英雄好漢?」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
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幹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
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
富貴。」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
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
,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淩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令
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
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只聽得有
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濫殺無辜,
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
三屍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沖心道:「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
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甚麼大罪?」但聽
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
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糊塗;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
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
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個個死裡逃生,險些兒盡數命喪
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
至。」接著又聽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甚麼淫辱婦女,生
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這一縱聲
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
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甚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
的牌樓,從竹籃下掛了下去。
    二人偎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與崖上長殿中的情景換了另一
個世界。令狐衝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
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甚麼也不
再踏上黑木崖來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甚麼?」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
,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甚麼?」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
…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
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閒言閒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
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很有
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
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沖
望出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她身在雲
端,伸手不可觸摸。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令狐
沖道:「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十五聚會,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
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術非你
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
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
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難了。」

    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我不過麼?」盈盈淒然一笑,道
:「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
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
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葵花
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
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
,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
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
    盈盈歎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倆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給你充軍到南海荒島的那
些朋友們,可以讓他們回來了罷?」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們回來就是。
」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
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
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裡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
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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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48:50

第三十二章 並派
    不一日,令狐衝回到恆山。在山腳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
迎接。接著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湧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
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令狐沖喜道
:「那就好極。」
    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沖問
:「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
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令狐沖當下
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谷。大家都想:「任教
主奪回大位,聖姑自然權重。大夥兒今後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令狐衝上了見性峰,到
無色庵中,在定閒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
山之會已無多日,恆山派該當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並派之議,
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非議,也讓左
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借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嶽掌門人就
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令狐沖微笑道:「咱們的主
旨是讓左冷禪吞併不了其餘四派。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嶽派掌門
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那麼不帶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施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
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
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
,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發。
    一行人行了數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鄭萼等
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甚麼陰謀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絹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人臉上滿是笑容
,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甚麼事?」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一張炕上幾人疊成一
團,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
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
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
「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麼會罵你?你別纏夾!這狗娘
養的,老子見了他,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令狐沖問道:「你罵誰?」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令狐沖又將餘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
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
話,待得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
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
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
。」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
    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到底是怎麼回事?」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
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令狐沖笑道:「怎麼罵起不戒大師來啦?」
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夥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
熱鬧?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裡。走到這裡,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假裝
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隻狗子咬死一頭大蟲,騙我們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
和尚卻躲在門角落裡,冷不防把我們一個個都點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
如上嵩山,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他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令狐沖這才明
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
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
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裡,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頭,說道
:「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令
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
穴道,走出房外,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
登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
。」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
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麼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
了。」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
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
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
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呯彭、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令狐沖笑嘻
嘻的走開,轉了個彎,行出數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
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
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
    他閒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後腳步
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
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甚麼事?」儀琳道:
「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
,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妹她們叫我問的。」令
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
,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妹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
、儀靈兩位師妹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
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後來於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
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令狐沖道:「田伯光?」儀琳道:「正
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後,師妹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
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
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
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
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
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
說些甚麼?」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
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
說好啦,不……不要緊。」聽到自己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柔聲道:「
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
武功又高,哪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甚麼?小師妹有了個好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
…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綵,熱鬧
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於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
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幹麼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
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
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
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歎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
沖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
……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
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糊塗人,才肯嫁給他,
師妹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
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
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
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糊塗的岳姑
娘放在心上。」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
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
麼了?」儀琳淒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
就哭出聲來好了。」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甚麼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
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
。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
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
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
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
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
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一
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
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
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令
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
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志在
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崑崙、峨嵋、崆峒、
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舉掌門人大典。崑崙和
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字之間
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行
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
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
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
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
,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
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麼干係?左掌門
時常結交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道:「這是青岡峰,青岡坪
。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儘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
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響極小,終
至杳不可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
說也有二千人了。」儀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
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轉了一個彎,前面雲霧迷
蒙,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
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鬚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怕,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竟
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
狐沖在此」五字,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刃,便欲撲上,都罵:「令狐沖
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
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
。」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
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說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
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在下說出來
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
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後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
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衝來也。」眾瞎子揮兵刃亂砍
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
,快讓開了。」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喝
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
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
散,齊聲慘叫,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
」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
你往哪裡逃?眾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田
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
「令狐大俠在這裡!令狐掌門在這裡!哪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眾瞎子
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衝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
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
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
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不戒喝道:「這叫作甚麼所
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
一段山路,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無數人眾聚集。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
訊。跟著便聽得鼓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幾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
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
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
執掌恆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他向來冷口冷面,這時口中說
「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裡陽
秋,說甚麼「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
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
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
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
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
,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好得很啊。」他頓了一頓
,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嶽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
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罷。」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
?」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是不會來的。」說著向令狐沖瞪
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
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
更加厲害了。」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峰頂上諸
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
方丈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左冷禪道:「他
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
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盡掩。在嵩山絕頂的群雄
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
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忽見黃牆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
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
見兩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
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
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
。他第一日當掌門,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鬧?聽說他又同大
魔頭任我行聯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預
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鬧得到了家嗎?」令狐沖道:「是,是。」不願多說此事,岔開
了話題:「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嶽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
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
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
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令狐沖自破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
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有不遵。」岳不
群點頭道:「我也沒甚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當日你
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
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令狐沖聽到這裡
,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
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
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
好生灰心。」令狐沖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弟子當真該死。如得重列師父門
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
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風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
說,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令狐沖聽得岳不群
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
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
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牆。」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
虛道人,上得峰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
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
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
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
所望不可。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
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
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
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覺得
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
拜了下去。左冷禪朗聲道:「大夥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
完。請進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峨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
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
群雄進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並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
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左冷禪朗聲
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
,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
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裡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
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
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
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傑,又怎懂得「封禪」是怎麼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
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
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閒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夥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令狐沖心想:「左冷禪事事預
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
想要眾人去封禪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
不知是甚麼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麼?方
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併吞少林
、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他跟著眾
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
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
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
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師父身為
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
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不知
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塗抹泥苔
,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
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
纖翳不生。令狐衝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
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
並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
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
。」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
,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
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
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
「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
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傢伙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
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
在四下裡觀賞風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過頭來,
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
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並為
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
「各位請坐。」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左冷禪道:
「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
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
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
「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
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
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
,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
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恆山派一名小尼
、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後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
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集於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
說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但
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
弟屍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

    」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準?」心想原來他只是憑
費彬屍身上的劍創推想,並非有人洩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但這麼一來,衡山派
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左冷禪續道:「我五
岳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
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
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
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
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
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
否。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嶽衡山派於並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
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
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已三百餘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
百多年的基業,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並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鬚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泰山一派,
四代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
須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
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
叔你這話是甚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
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
說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哪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
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甚麼干
系?只是泰山一派,說甚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
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
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嶽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
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甚麼捨不得?」玉璣
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
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想,刷的一聲,
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
:「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
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
剛才幹甚麼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
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
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
,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
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
急怒之餘,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
位師叔祖在搗甚麼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
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裡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
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
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是玉璣子的弟子。泰山派中一百幾十
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
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
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
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
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
,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佈置。天門
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
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
,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
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玉璣
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
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
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
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
「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
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
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
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玉音子道
:「你後生小子,憑甚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
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麼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
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
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天門道人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
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
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
,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
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
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
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搧風。這人身材瘦長,瞇著一雙細眼
,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
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
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
笑了起來。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那麻衣漢子仍懶
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閒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嶽劍派並派為一的好日
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裡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突然間眾
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陡然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
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挺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撲
,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呼的一聲,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門
道人背心。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聚集,各負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
卻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賜中了穴道。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
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後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
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
的道髻。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後,竟全然動彈不得,一張紅臉已變得鐵青。瞧
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建除道:「閣下忽施
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
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
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隻刺蝟,
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罵道:「你這狗畜生……」那
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髒
話嗎?」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腦袋一轉,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面,口中一
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
都給噴滿了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
頸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丈之
外,扭曲得幾下,便已死去。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滿臉都是
鮮血,令人見之生怖。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原來他被這漢子出
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之際,竟甘捨己命,運內力衝斷經脈
,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活不成了。天門座
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已然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青海一身』這等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
免太過分了罷?」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
,常自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
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叫做「青海一梟」。「青海一梟」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
左冷禪道:「這可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能說是在下所派
?」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
交情定然大非尋常。」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
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甚麼事
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令狐沖便問:「『白
板煞星』是甚麼東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
吃。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
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
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
了。令狐沖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甚
麼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彆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又是一驚:「這是甚麼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
但在甚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於五嶽劍派合併之議,道兄
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麼於結交「白板煞星
」一節,是默認不辯了。「白板煞星」的惡名響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見過他、吃過他苦頭
的人,卻也沒有幾個,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醜怪而起,然從他弟子「青海一梟」
的行止瞧來,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嶽劍派並而為一,於我五派上下人眾,惟有
好處,沒半點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
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於五派合併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
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後,發揚光大五嶽派的門戶。倘若有人惡意阻撓
,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
    泰山派中百餘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並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
不與之干休。」這些人同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震得群山鳴響。令狐
沖心想:「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練熟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並派,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
說得一模一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後的,恭敬萬分,料想
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貼貼。天門道人座
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
了拳頭,滿臉悲憤之色。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並派之議,看來這是
大勢所趨,既然並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後,共襄大舉。」
令狐沖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裡卻說得好不輕鬆漂亮,居然還是追
隨眾人之後,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
    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並派,不知恆山派意下如何?恆山派前
掌門定閒師太,曾數次和在下談起,於並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
位師太,也均持此見。」恆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
可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並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三
位老人家所以先後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並派。你怎可擅以己見,加之於她三位老人家
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圓臉女郎。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她年紀尚
輕,別派人士大都不識。左冷禪道:「你師父定閒師太武功高強,見識不凡,實是我五嶽
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倘若
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自是非她莫屬。」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
下與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並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並派之事不行便罷,
倘若如議告成,則五嶽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閒師太出任。當時定閒師太雖然謙遜推辭
,但在下全力擁戴,後來定閒師太也就不怎麼堅辭了。唉,可歎,可歎,這樣一位佛門女
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令人不勝歎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
言語之中,隱隱將害死定閒師太的罪責加之於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
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
不了縱容兇手、疏於防範之責。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閒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
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嶽派掌門的。」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馬臉鼠目,相貌
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
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
尊兄高姓大名?定閒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聲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
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甚麼?是久仰我們武功高強呢,還是久
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撕裂成不憂的,原來是這麼六個渾人。」念在桃根仙
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們的武功,也沒有甚麼,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鬥,就
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眉頭,
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閒師太便這麼說。」桃葉仙道
:「定閒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閒話,說起五嶽劍派合併之事。定
逸師太說道:『五嶽劍派不並派便罷,倘要並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
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心下暗喜,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
當。」
    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當世英雄好漢之中,嵩山派左掌門也算
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來當五嶽派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
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
著道:「定閒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高強,而
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嶽派的掌門人。』」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此
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轟然大笑。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
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麼「武功高強,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桃枝仙
道:「當時定閒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
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麼來?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
我當然記得。那時候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
了。比之武當派沖虛道長,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嶽劍派中,倒也無人能及。兩位師
姊,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閒師妹的武功見識,決不在桃
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嶽派掌門,作五嶽派數千位英
雄好漢的首領,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桃葉仙道:「定閒
師太當下連連點頭,說道:『五嶽劍派如果真要並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勢必
難以發揚光大,昌大門戶。』」令狐衝越聽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
。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也無法
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於五嶽並派一舉
,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
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嶽
並派之後,五嶽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恆山派中人,料得
定閒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
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輕的更笑
出聲來。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閒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
?」
    桃根仙道:「恆山派的幾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鄭萼
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併,那些言語,又有誰聽到
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百餘名女弟子
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名女
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
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並沒說謊,是不
是?後來定閒師太又道:『五派合併,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卻是請誰
來當的好?』兄弟,定靜師太卻怎麼說啊?」桃花仙道:「這個……嗯,是了,定靜師太
說道:『五派雖然並而為一,但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嶽,卻是
並不到一塊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桃谷六仙
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桃葉仙道:「不錯!定逸師太便
說:『師妹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後左冷禪要合併五嶽劍
派,因此生下他六個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群雄一聽,登
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劃這一場五嶽並派,原擬辦得莊嚴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不料
斜刺裡鑽了這六個憊懶傢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
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作,只得強忍氣惱,暗暗打
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來寸步不離,這
一做五嶽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嶽,那可不幹,萬萬的不幹。」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
岳派掌門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臨生離死別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
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捨不得,做哥哥的也是捨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嶽派掌
門又非我們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嶽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齊聲道:
「對,對,五嶽劍派一如現狀,並他作甚?」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並,
也得五嶽派中將來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比我六兄弟見識更高,武功更強,也如我六兄
弟那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並不遲。」左冷禪眼見再與這六個傢伙
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題,當下朗聲說道:「恆
山派的掌門,到底是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恆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
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們六位大英雄要當恆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
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門是你左老弟,我們六人一當恆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並論,
未免有點,嘿嘿,這個……那個……」桃花仙道:「和他相提並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然
是大失身份,因此上這恆山派掌門人之位,只好請令狐衝來勉為其難了。」左冷禪只氣得
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你執掌恆山派門戶,於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
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出醜露乖。
    」令狐沖微笑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
們轉述本派先掌門定閒師太的遺言,當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嶽劍派今日並派,貴派想必是要獨持異議了?」令狐沖搖
頭道:「恆山派卻也不是獨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生,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
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日恩師的教誨。」左冷禪道:「這麼說來,你仍聽從華山
岳先生的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恆山派與華山派並肩攜手,協力同心。」左冷禪轉
頭瞧向華山派人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對他的思義,可喜可賀。閣下
於五派合併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
?」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於此事曾細加考慮,但要作出一個極為妥善周詳
的抉擇,卻亦不易。」一時峰上群雄的數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均想:「衡山派勢
力孤弱,泰山派內鬨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恆山兩派聯手,再加上衡山
派,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只聽岳不群說道:「我華山創派二百餘年,中間曾有氣
宗、劍宗之爭。眾位武林前輩都知道的。在下念及當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今兀自不
寒而慄……」
    令狐沖尋思:「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是本派門戶之羞,實不足為外人道,
為甚麼他此刻卻當著天下英雄公然談論?」又聽得岳不群語聲尖銳,聲傳數里,每說一句
話,遠處均有回音,心想:「師父修習『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
力的運用,都跟從前不同了。」岳不群續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
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鬥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於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
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並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
,那麼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傑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
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他這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人都不禁點頭
。有人低聲說道:「華山嶽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方證
大師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
般想法,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泯於無形了。」
    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過
。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響應,千
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固然各家各派武術源流不同,修習之法大異,要武學之士不分門戶
派別,那是談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盡可不同,卻大可和和氣氣。可是直至
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別眾多,或明爭,或暗鬥,無數心血性命,都耗費於無謂的意氣之爭
。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紛歧大有禍害,為甚麼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
在下大惑不解,於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幾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所在。此
事關係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生死禍福,在下不敢自秘,謹提出請各位指教。」
    群雄紛紛道:「請說,請說。」「岳先生的見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
甚麼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於登天了!」岳不群待人聲一靜,說道:
「在下潛心思索,發覺其中道理,原來在於一個『急』字與『漸』字的差別。歷來武林中
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限
,盡數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十,小者過千,每個門戶都有數十
年乃至千百年的傳承,要一舉而消除之,確是難於登天。」左冷禪道:「以岳先生的高見
,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其間差別,在於
緩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只須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
年、一百年,決無不成之理。」
    左冷禪歎道:「五十年、一百年,這裡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屍骨已寒了。」岳不
群道:「吾輩只須盡力,事功是否成於我手,卻不必計較。所謂前人種樹後人涼,咱們只
是種樹,讓後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於大成,若說
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之間,也已頗有足觀。」左冷禪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
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行?」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於
江湖同道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擇地
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盡量合併,則十年八年之內,門戶宗派便可減少
一大半。咱們五嶽劍派合成五嶽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範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
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贊成五派合併。」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
,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並派。我說過恆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並派
,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舉目向方證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
神色頗為沮喪。
    左冷禪一直擔心岳不群會力持異議,此人能言善辯,江湖上聲名又好,不能對他硬來
,萬料不到他竟會支持並派,當真大喜過望,說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併,老實說,本
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理,只覺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
令在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併,於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係,卻不單單是於我五派
有利之事了。」岳不群道:「我五派合併之後,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鬥勝,
那麼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風波,於我五嶽派固然未必有甚麼好處,於江湖同道更是禍多於福
。因此並派的宗旨,必須著眼於『息爭解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以為
我五派合併之後,於別派或有不利,此點諸位大可放心。」群雄聽了他這幾句話,有的似
乎鬆了口氣,有的卻是將信將疑。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並派的?」岳不
群道:「正是。」他頓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恆山派令狐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
,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情。他出了華山門牆之後,承他不棄,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
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下終於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應於他,要同歸一派,亦不是難事
。」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笑容。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我重入他門下,原
來並非回歸華山,而是五派合併之後,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
又想:「聽師父適才言道:五派合併,宗旨當在『息爭解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
合併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看來前途之吉凶,在於五嶽派是照我師父的宗旨去做呢,還是
照左冷禪的宗旨去做。如果我華山、恆山兩派協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
一些道友,我們三派半對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數,未始不能佔到贏面。」令狐沖心下思
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
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數百人跟著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說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為甚麼
不妥?」桃枝仙道:「這恆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
齊聲應道:「是!」桃枝仙道:「後來我們客氣,因此讓給了令狐衝來做,是不是?讓給
令狐沖做,有一個條款,便是要他為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他問一
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閒師太她們三位的,卻在五嶽劍派之中,依我看來,多半是
個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嶽派,和
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閒師太報仇?
」桃谷五仙齊聲道:「半點也不錯。」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傢伙如此當眾
辱我,再留你們多活幾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言亂語說了出來。」只聽桃根仙又道:
「如果令狐沖不替定閒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恆山派掌門
,便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那麼恆山派是否加入五
岳派,便不能由令狐衝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便齊聲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沒有掌門,令狐沖既然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便須另推高明,是不
是?恆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強,識見不凡,當年定閒師太固然早有定評,連五嶽劍
派左盟主剛才也說:『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桃干仙這
麼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勁。與
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情,頗
有人跟著起哄,數十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叫道:「是!」當岳不群贊成五派合併之後,令
狐沖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六仙胡說八道的搗亂,內心深處頗覺喜歡,似乎這六
兄弟正在設法替自己解圍脫困,但再聽一會,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前言
不對後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後,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言語似乎是強辭奪理,可
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
人在指點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恆山派中這六位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的大英雄是誰,各位不是蠢
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餘人笑著齊聲應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
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餘人在大笑聲中說道:「
自然是你們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恆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當仁不讓,勉為
其難,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他越說越
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不少人大聲吆喝起來:「你六個傢伙在這裡搗
甚麼亂?快跟我滾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百計的要搞五派合併,我恆山派的六位大英
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大英雄一走,恆山派其餘的小英雄、
女英雄們,自然跟著也都下了嵩山,你們這五派合併,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恆山
派的朋友們,咱們都下山去,讓他們搞四派合併。左冷禪愛做四岳派掌門,便由他做去。
咱們恆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麼一說,立時齊聲答應,紛紛呼
叫:「咱們走罷!」
    左冷禪一聽,登時發急,心想:「恆山派一走,五嶽派變了四岳派。自古以來,天下
便是五嶽,決無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併,我當了四岳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
采。非但沒有威風,反而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了。」當即說道:「恆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
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時?」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蝦兵蟹將大聲吆喝,要趕我
們下去,可不是我們自己要走。」
    左冷禪哼了一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武之人,說話一諾千金,你說過
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令狐沖舉目向岳不群望去,見他滿臉
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頭;令狐沖轉頭又望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
,正沒做道理處,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更是待你不薄
,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於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淚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師娘,孩兒
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併,孩兒不敢違命。」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三
位師太的血海深仇……」岳不群朗聲道:「恆山派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
算,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後咱們五派合併,恆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
首要急務,莫過於查明真兇,然後以咱們五派之力,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助,那兇手
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兇手就算是我五嶽派
中的頂尖兒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鐵,絕無回
旋餘地。恆山派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若能主持大
局,替我們三位師尊報得血海深仇,恆山上下,盡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武林同
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他此言一出,恆山派女弟子更是大聲歡呼,別派人
眾也不禁鼓掌喝采。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能
。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兇手,但如何能夠證明?就算將他制住逼問,他也決不承認。師父何
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確知兇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證據,則三年之
內自能對付他。」他先前隨同岳不群贊成並派,還怕恆山派的弟子們不願,此刻見她們大
聲歡呼,無人反對,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師父岳先生已然說過,只要
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兇是誰,就算他是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
門,你贊同這句話嗎?」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甚麼不贊成?」令狐沖
道:「今日天下眾英雄在此,大夥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師太的主凶是誰,是他
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幹的也好,不論他是甚麼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
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嶽劍派之中,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
恆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並派。那麼自今而後,這五嶽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
武林出現了。我五派的門人弟子,都成為新的五嶽派門下。」他左手一揮,只聽得山左山
右鞭炮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祝「五嶽派」正式
開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禪預備得如此周到
,五嶽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時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絕頂,只怕腥風血雨,
非有一場大廝殺不可。」峰上硝煙瀰漫,紙屑紛飛,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說話,直
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歇。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
事先邀來助拳的,或是眼見五嶽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的。
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嶽劍派並成了一個五嶽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順其自然,
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左冷禪心想:「你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後,只這句話才像人話。
」桃干仙道:「不論哪一個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好?如果
大夥一致推舉桃谷六仙,我們也只好當仁不讓了。」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五派
合併,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為謀私利。既是如此,雖然當這五嶽派掌門責任重大,
事務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大夥兒都這麼
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
人已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嶽派掌門人一般。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聲說道:「是
誰推舉你們作五嶽派掌門人了?這般瘋瘋顛顛的胡說,太不成話了!」這是左冷禪的師弟
「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噪起來,有一人說:「今日若不是五派合併的
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來。」丁勉又道:「令狐掌門,這六個瘋
子儘是在這裡胡鬧,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嶽派掌門人嗎?適才左冷
禪說過,恆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
心中自然認他是五嶽派掌門人了。」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差著一籌,但不得已而求其次
,也可將就將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嶽派掌門人,大伙
兒以為如何?」只聽得百餘名女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恆山派的女弟子了。丁勉只因順
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
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提名令狐沖做五嶽派掌
門……」桃干仙道:「你說不是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那麼定然認為,非由桃谷六仙出
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卻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這樣罷,咱
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
,對,這也不失為折衷之策。」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
論,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幾句話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為甚麼
不行?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他說了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封禪台下一片寂
靜,誰也沒有出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放屁。
    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說八道,大家不
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聯手結盟,近年來
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併,自然由左盟主為我
五嶽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有誰能服?」當年曾參與衡山劉正風金盆洗手之會的,都
認得這人名叫陸柏。他和丁勉、費彬三人曾殘殺劉正風的滿門,甚是心狠手辣。桃花仙道
:「不對,不對!五派合併,乃是推陳出新的盛舉,這個掌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
更新,換一個新人。」桃實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禪當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
半分新氣象,然則五派又何必合併?」桃枝仙道:「這五嶽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做,就
是左冷禪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見,不如大家輪流來做。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
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決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
。」桃根仙鼓掌道:「這法子妙極,那應當由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輪起。我推恆山派的秦絹
秦家小妹妹,做五嶽派今天的掌門人。」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說法,旨在
和左冷禪搗蛋,都是大聲叫好。千餘名事不關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便也隨著起哄。一
時嵩山絕頂又是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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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51:04

第三十三章 比劍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自須推舉一位德才並備、威名素著的前
輩高人擔任,豈有輪流來做之理?」這人語聲高亢,眾人在一片嘈雜之中,仍聽得清清楚
楚。桃枝仙道:「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夠得上這八字考語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
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了。」每當桃谷六仙說話之時,旁人無不嘻笑,誰也沒當他們是一回事
,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證大師的名字,頃刻之間,嵩山絕頂之上的數千人登時鴉雀無聲。
方證大師武功高強,慈悲俠義,於武林中紛爭向來主持公道,數十年來人所共仰,而少林
派聲勢極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八個字加在他的身上,
誰都沒有絲毫異議。桃根仙大聲道:「少林寺方證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備,威名素著
?」數千人齊聲應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眾口一詞,眾望所歸。比之我
們桃谷六仙的眾望所歸,方證大師的眾望所歸,那是更加眾望所歸些。既是如此,這五嶽
派的掌門人,便請方證大師擔任。」
    嵩山派與泰山派中登時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說八道!方證大師是少林派的掌門人,
跟我們五嶽派有甚麼相干?」桃枝仙道:「剛才這位老道說要請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
的前輩高人來做掌門,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這位方證大師難道不是德才兼備?難道不是
威名素著?又難道不是前輩高人?依你們所說,方證大師無德無才,全無威名,他老人家
是後輩低人?真正豈有此理!哪一個膽敢這麼說,不要他做掌門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做掌門已做了十幾年,少林派的掌門人也做得,為甚麼五嶽派
的掌門人便做不得?難道五嶽派今天便已蓋過了少林派?哪一個大膽狂徒,敢說方證大師
不會做掌門人,不配做掌門人?」
    泰山派的玉璣子皺眉道:「方證大師德高望重,那是誰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們是在
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人。方證大師乃是貴客,怎可將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不能做五嶽派掌門人,依你說,是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
」玉璣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為甚麼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
五嶽派是哪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華山、衡
山,恆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冷禪言道,五嶽劍派合併之後,甚麼
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
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復辟,要將好好一個五嶽派打得稀巴爛,重建泰
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這桃谷六仙
瘋瘋顛顛,但只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他們哪知桃谷
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年來習
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玉璣子臉上青
一陣、紅一陣,只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貝,也叫倒霉。」桃花仙道:「你說五
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嶽派之中。」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第一
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詛咒,說他倒霉。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
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甚麼不存好心,今
天來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只盼五嶽派
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觔斗,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桃
谷六仙這麼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個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霉,確是大大不
該。連左冷禪心中也對玉璣子這話頗為不滿。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暗自
氣惱。
    桃干仙道:「我說少林派和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
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干仙道:「哈,
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只是在哪一座山中?」桃花
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甚麼說少
林派與嵩山無關?」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一齊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併,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贊成
五嶽並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併。說到地
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並,那麼
岳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跡近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
    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卻都覺得,少林和嵩
山合併,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是言之成理,是順著岳不群先前一片大
道理推論下來的。令狐沖暗暗稱奇:「桃谷六仙要抓別人話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戲,但
這一番話卻料想他們說不出來。卻不知是誰在旁提示指點?」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夥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只是有
人提出,方證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麼只須少林與五嶽派合併,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
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個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
證大師更合式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有法子。」桃實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證大師,
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谷六仙較量較
量。打贏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
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
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
「五哥,怎麼要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
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少林派的方證大師,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豈有不
出頭之理?」桃葉仙道:「正是,一點兒也不錯,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沖虛道長,再來和
我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谷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麼又要
較量較量?」桃葉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谷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
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
,有的隨著起哄。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手按劍柄,叫道:「桃谷
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夥兒都是五嶽派門
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
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淨。」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劍柄,心
中動了殺機,只想拔出劍來,擦擦擦擦擦擦六聲,砍了我們六兄弟的腦袋?」玉璣子哼了
一聲,給他來個默認,目光中殺氣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併,第一天你泰山派
便動手殺了我恆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倘若殺了這六人,只怕以後紛爭無窮,恆山派中勢必
定有人為他六兄弟報仇,當下強忍怒氣,說道:「你們既知道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
麼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便不可再說。」將長劍抽出劍鞘尺許,刷的一聲,送回劍鞘。
    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
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
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
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那個給了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
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喝道:「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
?」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
美女,那麼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
誰給你了。」
    玉璣子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桃花
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
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
,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說著一步步向玉璣子走去。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
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下對我客氣得很嗎?這
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
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璣子相距已不過數尺。玉璣子看到他醜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
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精髓
,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
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
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
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下兔起鶻落,變
化迅速之極。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揮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
持在旁,伸短鐵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鐵棍擋開,看那人時
,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左冷禪知道桃谷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
,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自己所派去的華山劍宗高手成不憂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
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份,實不宜隨
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
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手腳,餘下二人便在
旁護持,左冷禪這兩劍招式精奇,勢道凌厲,還是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其實玉
璣子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禪已從桃實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
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當下長
劍圈轉,劍光閃爍。只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
只斷手,桃干仙手中握著一隻斷腳,只有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腳,仍連在玉璣子身上
。原來左冷禪知道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
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谷四仙無法將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
斷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桃枝仙道:
「咦,左冷禪,你送黃金美女給玉璣子,要他助你做掌門,為甚麼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
他滅口嗎?」桃根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
。」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歎,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只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
是五嶽派開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確想殺我,但
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只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嚇他一嚇。
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糊塗得緊。」桃葉仙拖著只剩獨腳、全身是血的玉璣子,走到
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
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只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只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四塊,哪裡還
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只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刺死了他,倒也乾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
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
便有甚麼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甚麼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的義氣。」「托塔
手」丁勉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
,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
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
人作事一人當。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無半分
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
的,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
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說罷,六兄弟一起搖頭。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
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
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辭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
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裡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
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
尋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
?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隱身其
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
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哥,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沖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
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
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沖略一凝神,
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盈
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
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
傳了。」立時明白:「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
居然講出甚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洩,大聲道:「桃谷
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
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衝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盈盈傳音道:「這
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
掌門的好機會。」令狐沖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
派掌門。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倘若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
。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
報答?」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玉璣子
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當世第一的少年
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哪一個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裡,
左掌攤開,向令狐沖一擺。桃干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掌門,與華山派岳先
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
」桃枝仙道:「泰山派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糊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
」桃葉仙道:「五嶽派中人人使劍,誰的劍法最高,誰就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
。」他說了「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桃花仙按
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
岳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
沖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
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
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倒不氣悶,但若個個似岳不群那麼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
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字,
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
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
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令狐沖心想:「我答應方
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
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
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岳先生
來當掌門人,哪裡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
義,眾所周知,否則怎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派推舉岳先生為五嶽派掌
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子登時大聲鼓掌喝采。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
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嶽劍派盟主,已當了這
麼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嶽派掌門,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
:「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
、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
    桃枝仙叫道:「玉璣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桃葉仙
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
對!對!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令狐沖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
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
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
的陰寒掌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計不會輸他。我贏了左冷
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
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甚麼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禪的對手,但也得
在千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相鬥,那便頗有勝望。」他長
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門下,人人都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
他這麼說,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禪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腳、比掌法。群雄紛紛喝采:
「令狐少俠快人快語,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敗者聽奉號令,公平交易,最
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甚麼顧忌,怕輸麼?」「說了這半天話,有甚麼
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
    一時嵩山絕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哄,縱然平素極為
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派由誰出任掌門
,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
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幾場好戲。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
人便無法決定了。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
比劍,那麼當眾宣佈決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
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衝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
勝他的把握,但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甚麼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皺起
了眉頭,默不作聲。喧嘩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願五
岳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岳不群道:「比劍奪帥,原
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
,因此比武只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併
的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劍不
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
躲在家裡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
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甚麼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岳先生說甚
麼話。」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岳
不群道:「哪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力充沛,一出聲說話,
便將污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只聽他繼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
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角逐。否
則的話,爭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嶽派掌門了。」群雄都道:「
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消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夥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岳不群道:「至於
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
    左冷禪冷冷的道:「既然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
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見?」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
、丐幫解幫主、青城派余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
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
    方證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
,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嶽劍
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
有結局。」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太不熱鬧。但這
五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
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
帥麼?」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甚麼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
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子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裡出言
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
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麼出來一站,風度儼然,道
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同門公舉的呢,
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甚麼相干?」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
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
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子師弟並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
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
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訌,天
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
    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著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
,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
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玉磬子越眾而出,揮
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甚麼會惹得旁人笑話?
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
」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不是癡心妄想?我泰山
派眾人,早就已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
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
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嗎?」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
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
大夥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甚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甚麼第
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卻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
派了。」玉磬子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鼻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哪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
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
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
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
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
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麼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
玉音子為泰山之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相向
,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誰都摸不著半點
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裡囉唆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
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沖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
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
逼死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向左冷禪諂媚討好,令狐沖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
之如此辱罵,頗為痛快。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得著了?卻
要請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
極響,意思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決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
也會練。林平之冷笑一聲,說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
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
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
胡言亂語。」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
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紅花,正是岳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
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
的女兒,心想岳不群這番大力贊同五派合併,左冷禪言語神情中對他甚是客氣,倒也不敢
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說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
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派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
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對五
岳劍派每一派的劍法,自然都得鑽研一番。否則的話,就算我爹爹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
也只是華山派獨佔鰲頭,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動。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嶽派掌門人?」有人大聲道:「
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會嗎?」
    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岳靈珊卻道:「
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敗我四派好手,我們自然服你做五嶽
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別的
四派,終究拉不上干係。」
    群雄均想:這話確然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以他來做五嶽派掌門,
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鍛煉而
成。有人縱得五派名師分別傳授,經數十年苦練,也未必能學全五派的全部劍法,而各派
秘招絕藝,都是非本派弟子不傳,如說一人而能同時精擅五嶽派劍法,決計無此可能。左
冷禪卻想:「岳不群的女兒為甚麼說這番話?其中必有用意。難道岳不群當真痰迷了心竅
,想跟我爭奪這五嶽派掌門人之位嗎?」玉音子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
可是自從五嶽劍派創派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
」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玉音子心下大是著惱:「
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劍!」他只道岳不群定會出手阻攔,就
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歎息,說
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
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玉音子心中一凜:「岳不群居然叫女兒用泰山劍法跟我過招。」一瞥眼間,只見岳靈
珊右手長劍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
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時大吃一驚:「這女娃
娃怎地懂得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餘年前,曾聽師父說過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這一招可算得是泰
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絕藝,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左手的算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
的是敵人所處方位、武功門派、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
繁複,一經算準,挺劍擊出,無不中的。當時玉音子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種種數目
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並未深研,聽過便罷。他師父對此術其實也未精
通,只說:「這招『岱宗如何』使起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儔。你既無
心詳參,那是與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你的幾個師兄弟都不及你細心,他們更不能練。
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玉音子見師父並未勉強
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後在泰山派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
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頭上出了一片汗珠。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
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決不會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
,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
不准。」當即長劍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雲」,轉過身來,身子微矮,長劍
斜刺,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峻嶺橫空」,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
。只見岳靈珊站在原地不動,右手長劍的劍尖不住晃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
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
    這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創,他見泰山三門下十八盤
處羊腸曲折,五步一轉,十步一回,勢甚險峻,因而將地勢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
八卦游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盤」越盤越高,越行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
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其實自始至終,並未出過一招
真正的殺著。他雙目所注,不離岳靈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師父有言:「這一
招『岱宗如何』,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不用第二招。劍法而到這地步
,已是超凡聖人。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談何容易?」想到師父
這些話,背上冷汗一陣陣的滲了出來。那泰山「十八盤」,有「緩十八、緊十八」之分,
十八處盤旋較緩,另外十八處盤旋甚緊,一步高一步,所謂「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
人發頂」。泰山派這路劍法,純從泰山這條陡道的地勢中化出,也是忽緩忽緊,迴旋曲折
。令狐沖見岳靈珊既不擋架,也不閃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計算數目,不由得心
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師妹,小心!」但這五個字塞在喉頭,始終叫不出來。玉音子這
路劍法將要使完,長劍始終不敢遞到岳靈珊身週二尺之處。岳靈珊長劍倏地刺出,一連五
劍,每一劍的劍招皆蒼然有古意。玉磬子失聲叫道:「『五大夫劍!』」泰山有松極古,
相傳為秦時所封之「五大夫松」,虯枝斜出,蒼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師伯祖曾由此
而悟出一套劍法來,便稱之為「五大夫劍」。這套劍法招數古樸,內藏奇變,玉磬子二十
餘年前便已學得精熟,但眼見岳靈珊這五招似是而非,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卻顯然又比
原來劍法高明得多,正驚詫間,岳靈珊突然纖腰一彎,挺劍向他刺去,叫道:「這也是你
泰山派的劍法嗎?」玉磬子急忙舉劍相架,叫道:「『來鶴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劍法,
不過……」這一招雖然架開,卻已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敵劍之來,方位與自己所學大不相
同,這一劍險些便透胸而過。岳靈珊道:「是泰山劍法就好!」刷的一聲,反手砍向玉音
子。玉磬子道:「石關回馬!你使得不……不大對……」岳靈珊道:「劍招名字,你記得
倒熟。」長劍展開,刷刷兩劍,只聽玉音子「啊」的一聲大叫。幾乎便在同一剎那,玉磬
子右膝中劍,一個踉蹌,右腿一屈,跪了下來,急忙以劍支地撐起,力道用得猛了,劍尖
又剛好撐在一塊麻石之上,拍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口中兀自說道:「『快活三』!不
過……不過……」岳靈珊一聲冷笑,將長劍反手插入背上劍鞘。旁觀群雄轟然叫好。這樣
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竟在舉手投足之間,以泰山派劍法將兩位泰山派高手殺敗,劍法之
妙,令人看得心曠神怡,這一番采聲,當真山谷鳴響。左冷禪與嵩山派的幾名高手對望一
眼,都大為疑慮:「這女娃娃所使確是泰山劍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劍招老練狠辣,決
非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練就了傳授於她。要練成這路劍法,不知要花
多少時日,岳不群如此處心積慮,其志決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這不是『岱宗如何』!」他於中劍受傷之後,這才
省悟,岳靈珊只不過擺個「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實並非真的會算,否則的話,她一招即
已取勝,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劍」、「來鶴清泉」、「石關回馬」、「快活三」等等招術
?更氣人的是,她竟將泰山派的劍招在關鍵處忽加改動,自己和師哥二人倉卒之際,不及
多想,自然而然以數十年來練熟了的劍招拆解,而她出劍方位陡變,以致師兄弟倆雙雙中
計落敗。倘若她使的是別派劍法,不論招式如何精妙,憑著自己劍術上的修為,決不能輸
了給這嬌怯怯的少婦。但她使的確是泰山派劍法,卻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慚愧氣惱,又
是驚惶詫異,更有三分上了當的不服氣。令狐沖眼見岳靈珊以這幾招劍法破敵,心下一片
迷茫,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道:「令狐公子,這幾招劍法是你教她的?」令狐衝回過頭來
,見說話的是田伯光,便搖了搖頭。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華山頂上,你和我動手,記
得你便曾使過這一招來鶴清甚麼的,只不過那時你還沒使熟。」令狐沖神色茫然,宛如不
聞。當岳靈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來,她所使的乃是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
劍法。但自己在後洞石壁上發現劍招石刻之事,並未與人提過,當日離開思過崖,記得已
將後洞的洞口掩好,岳靈珊怎會發見?轉念又想:「我既能發見後洞,小師妹當然也能發
見。何況我已在無意中打開了洞口,小師妹便易找得多了。」他在華山思過崖後洞,見到
石壁上所刻五嶽劍法的絕招,以及魔教諸長老破解各家劍法的法門,雖於所刻招數記得頗
熟,但這些招數叫作甚麼名字,卻全然不知。眼見岳靈珊最後三劍使得猶似行雲流水,大
有善御者駕輕車而行熟路之意,三劍之間擊傷泰山派兩名高手,將石壁上的劍招發揮得淋
漓盡致,心下也是暗自讚歎。又聽得玉磬子說了「快活三」三字,想起當年曾隨師父去過
泰山,過水簾洞後,一條長長的山道斜坡,名為「快活三」,意思說連續三里,順坡而下
,走起來十分快活,想不到這連環三劍,竟是從這條斜坡化出。一個瘦削的老者緩步而出
,說道:「岳先生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實是武林中從所未有。老朽潛心參研本派劍法
,有許多處所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他左手拿著一把撫摩得晶光發亮的胡
琴,右手從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短劍,正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
    岳靈珊躬身道:「莫師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亂學得幾手衡山派劍法,請莫師伯指點。

    莫大先生口說「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戰,不料岳靈珊一句話便
接了過去,還言明是用衡山派劍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適才又聽得左冷禪言
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陽手費彬便死在他的劍下,均想:「難道岳靈珊以泰山劍法傷了兩名
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劍法與他對敵?」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
不起!」岳靈珊道:「侄女如敵不過莫師伯,再由我爹爹下場。」莫大先生喃喃的道:「
敵得過的,敵得過的!」短劍慢慢指出,突然間在空中一顫,發出嗡嗡之聲,跟著便是嗡
嗡兩劍。岳靈珊舉劍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劍如鬼如魅,竟然已繞到了岳靈珊背後。岳靈珊
急忙轉身,耳邊只聽得嗡嗡兩聲,眼前有一團頭髮飄過,卻是自己的頭髮已被莫大先生削
了一截下來。她大急之下,心念電轉:「他這是手下留情,否則適才這一劍已然殺了我。
他既不傷我,便可和他對攻。」當下更不理會對方劍勢來路,刷刷兩劍,分向莫大先生小
腹與額頭刺去。莫大先生微微一驚:「這兩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確是我衡山
派絕招,這小姑娘如何學得了去?」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蓋、石廩、天柱、祝融五
峰最高。衡山派劍法之中,也有五路劍法,分別以這五座高峰為名。莫大先生眼見適才岳
靈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劍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劍法中數十招的精要。
「芙蓉劍法」三十六招,「紫蓋劍法」四十八招。「泉鳴芙蓉」與「鶴翔紫蓋」兩招劍法
,分別將芙蓉劍法、紫蓋劍法每一路數十招中的精奧之處,融會簡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
有攻有守,威力之強,為衡山劍法之冠,是以這五招劍法,合稱「衡山五神劍」。眾人只
聽得錚錚錚之聲不絕,不知兩人誰攻誰守,也不知在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幾招。
    莫大先生事事謀定而後動,「比劍奪帥」之議既決,他便即籌思對策。他絕無半分要
當五嶽派掌門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禪和令狐沖的敵手,但身為衡山掌門,不能自始至終
龜縮不出。他氣惱玉磬子為虎作倀,逼死天門道人,本擬和這道人一拚,豈知泰山三子一
上來便先後受傷,於是剩下的對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將岳不群的武功瞧
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輸了於他,但上來動手的竟是岳不群的女兒。岳靈珊會使衡山派劍
法,他已是一驚,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劍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儘是
驚懼惶惑。莫大先生的師祖和師叔祖,當年在華山絕頂與魔教十長老會鬥,雙雙斃命。其
時莫大先生的師父年歲尚輕,芙蓉、紫蓋等五路劍法是學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
鳴芙蓉」、「鶴翔紫蓋」那五招衡山神劍,卻只知了個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師父詳
加傳授指點。豈知此刻竟會在別派一個年輕女子劍底顯了出來。雖然岳靈珊那兩招只得劍
形而未得其意,否則的話,莫大先生心神激盪之際,在第二招上便已落敗。他好容易接過
了這兩招,只見岳靈珊長劍晃動,正是一招「石廩書聲」,跟著又是一招「天柱雲氣」。
那「天柱劍法」主要是從雲霧中變化出來,極盡詭奇之能事,動向無定,不可捉摸。莫大
先生一見岳靈珊使出「天柱雲氣」,他見機極快,當即不架而走。所謂不架而走,那不過
說得好聽,其實是打不過而逃跑。只是他劍法變化繁複,逃走之際,短劍東刺西削,使人
眼花繚亂,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他知衡山五大神劍之中,除了「泉鳴芙蓉
」、「鶴翔紫蓋」、「石廩書聲」、「天柱雲氣」之外,最厲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
。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劍中也是最為精深。莫
大先生的師父當年說到這一招時,含糊其詞,並說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靈珊再使出這
一招來,自己縱不喪命當場,那也非大大出醜不可。他腳下急閃,短劍急揮,心念急轉:
「她雖學到了奇招,看來只會呆使,不會隨機應便。說不得,只好冒險跟她拚上一拚,否
則莫大今後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見岳靈珊腳步微一遲疑,知她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還是不追,莫大先
生暗叫:「慚愧!畢竟年輕人沒見識。」岳靈珊以這招「天柱雲氣」逼得莫大先生轉身而
逃,他雖然掩飾得高明,似乎未呈敗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見到他不敵而走的窘
態。倘若岳靈珊立時收劍行禮,說道:「莫師伯,承讓!侄女得罪。」那麼勝敗便已分了
。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豈能敗了一招之後,再轉身與後輩女子纏鬥?可是岳靈珊竟然
猶豫,實是莫大先生難得之極的良機。但見岳靈珊笑靨甫展,櫻唇微張,正要說話,莫大
先生手中短劍嗡嗡作響,向她直撲過去。這幾下急劍,乃是莫大先生畢生功力之所聚,劍
發琴音,光環亂轉,霎時之間已將岳靈珊裹在一團劍光之中。岳靈珊一聲驚呼,連退了幾
步。莫大先生豈容她緩出手來,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劍越使越快,一套「百
變千幻雲霧十三式」有如雲卷霧湧,旁觀者不由得目為之眩,若不是群雄覺得莫大先生頗
有以長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聲早已大作。
    當岳靈珊使出「泉鳴芙蓉」等幾招時,令狐沖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法,是從華山思
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的,尋思:「小師妹為甚麼會到思過崖去?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
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甚麼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
不過嚴加斥責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極凶險,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
,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
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熱。
    又想:「林師弟沉默寡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劍』。他正因此而得到
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
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妹……」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太過荒
唐,剛浮入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個甚麼念頭,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時,只聽得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呼,長劍脫手斜飛,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
先生手中短劍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請起,不用驚慌!」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塊圓石,左
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那短劍劍身甚細,一砸之下,立即斷成兩截。跟著岳靈珊右手
的圓石向左急擲。莫大先生兵刃斷折,吃了一驚,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左擲出,左側並無
旁人,此舉甚是古怪,不明其意。驀地裡那圓石竟然飛了轉來,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
一聲,跟著喀喇幾響,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一張口,鮮血直噴。這幾下變幻莫測
,岳靈珊的動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卻又乾淨利落,眾人盡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
莫大先生佔了先機之後,不再進招,只說:「侄女請起,不用驚慌。」那原是長輩和晚輩
過招戰勝後應有之義。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卻實有鬼神莫測之機。令狐沖
卻明白,岳靈珊這兩招,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的絕招。不過石壁上所刻人形所
使的是一對銅錘。岳靈珊以圓石當銅錘使,要拆招久戰,當然不行,但一招間擲出飛回,
只要練成了運力的巧勁,圓石與銅錘並無二致。
    岳不群飛身入場,拍的一聲響,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喝道:「莫大師伯明明讓你,
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彎腰扶起莫大先生,說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當真
抱歉之至。尚請原諒。」莫大先生苦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不凡。」說了這兩句話,又
是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衡山派兩名弟子奔了出來,將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兒瞪
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沖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親
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頗為倔強。令狐沖便即
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麼
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於和
我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佔了先機,決不能讓
她看出是故意讓她……」
    想到這裡,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常:「她怎麼會
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
事。後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見。如此說來,
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林師弟和
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甚麼他始終神色鬱鬱?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
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他想岳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可是他似
乎已迷迷惘惘的見到,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
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一抬頭,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青草之上,
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令狐沖胸口一陳衝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
」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
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
泣。他一生之中,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
…小……」隨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歡,必須真打,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說道:「你勝
了泰山、衡山兩派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我
較量較量麼?」岳靈珊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這才慢慢
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沖道:「岳先生本領雖高,但居然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
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岳靈珊抬起頭來,說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
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派劍法嗎?」臉頰上兀自留著淚水。令狐沖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
和,頗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勝,暗道:「我定要裝得極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
容讓。」說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說。但我已在恆山多時,恆山派劍法應當習練。
此刻我以恆山派劍法領教,你也當以恆山派劍法拆解。倘若所使劍法不是恆山一派,那麼
雖勝亦敗,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劍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眾所周知之事
,倘若假裝落敗,別人固然看得出,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只有鬥到後來,自己突然在無
意之間,以一招「獨孤九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那時雖然取勝,亦作敗論,人
人不會懷疑。
    岳靈珊道:「好,咱們便比劃比劃!」提起長劍,劃了個半圈,斜斜向令狐衝刺去。

    只聽得恆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時響起了「咦」的一聲。群雄之中便有不識得恆山派
劍法的,聽得這些女弟子這聲驚呼,而呼叫中顯是充滿了欽佩之意,也已即知岳靈珊這招
確是恆山劍法,而且招式著實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過崖後洞的招式,而這招式,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恆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沖揮劍擋開。他知道恆山派劍法以圓轉為形,綿密見長,每一招劍法中都隱含陰
柔之力,與人對敵之時,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勢,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他與恆山派
弟子相處已久,又親眼見過定靜師太數次與敵人鬥劍,這時施展出來的,招招成圓,余意
不盡,顯然已深得恆山派劍法的精髓。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左冷禪等人於恆
山劍法均熟識已久,眼見令狐沖並非恆山派出身,卻將恆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於極平凡
的招式之中暗蓄鋒芒,深合恆山派武功「綿裡藏針」的要訣,無不暗讚。他們都知數百年
來恆山門下均以女尼為主,出家人慈悲為本,女流之輩更不宜妄動刀劍,學武只是為了防
身。這「綿裡藏針」訣,便如是暗藏鋼針的一團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觸犯,棉絮輕柔溫軟
,於人無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淺,並非決於鋼針,
而決於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則受傷輕,使力大則受傷重。這武功要訣,本源便出於
佛家因果報應、業緣自作、善惡由心之意。
    令狐沖學過「獨孤九劍」後,於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劍法原是重意不重招
,這時所使的恆山劍法,方位變化與原來招式頗有歧異,但恆山劍意卻清清楚楚的顯了出
來。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恆山劍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於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是
以見到令狐沖的劍意,均想:「這少年身為恆山掌門,果然不是幸致!原來早得定閒、定
靜諸師太的真傳。」只有恆山派門下弟子儀和、儀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傳並不
相符。但招式雖異,於本門劍法的含意,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
使的恆山派劍法,均是從思過崖後洞中學來,但令狐衝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太多,加之
他與恆山派師徒相處日久,所知恆山派劍法的範圍,自非岳靈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劍,若
不是令狐沖故意相讓,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拆到三十餘招後,岳靈珊從石壁上學來的
劍招已窮,只好從頭再使。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複,使動時圓轉如意,一招與一招之間絕
少斧鑿之痕,從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劍招重複,除了令狐
沖也學過石壁劍法之外,誰也看不出來。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綿密,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兩人所學劍招相同,俱是恆山派劍法
的精華,打來絲絲入扣,極是悅目動人。旁觀群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
狐沖是恆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沒甚麼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
怎麼也會使恆山劍法?」有人道:「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
呢,否則他怎麼也會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
」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劍法,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
。這五嶽派掌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
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統都是三腳
貓,又有甚麼用處?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岳先生的五派劍法。」先一人道
:「你又怎麼知道了,當真是大言不慚。」那人怒道:「甚麼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
來賭五十兩銀子。」先一人道:「甚麼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
是恆山派門下。」那人道:「好,賭一百兩!甚麼恆山派門下?」先一人道:「那個賴的
,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口痰。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
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癡了,眼
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青
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於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
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沖」是令狐沖,「靈」是岳靈珊,是二人好
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甚麼事都喜不拘成法,別
創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
淺,這路劍法中也並沒甚麼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
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
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靈珊隨手便是
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
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這一接上手
,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裡
,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
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
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
了。唉,但願這套沖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
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劍身。岳靈珊劍
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珊劍鋒斜轉,噹的一聲,雙劍相交,
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瞧雙劍去勢,誰
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叫。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
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弧形,跟著二人雙手一推,雙掌相交,
同時借力飄了開去。這一下變化誰都料想不到,這兩把長劍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
中,會在半空中相遇而劍尖相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
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碰到了。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
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招
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
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
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
,濺出火花。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甚麼。令狐
沖道:「你說叫甚麼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
』罷?」令狐沖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
』!」岳靈珊啐道:「為甚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你
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
』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岳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
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
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
,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
知沖靈劍法的招式,卻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
方證、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駭,更是不在話下
。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
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鬥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製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
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
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
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
「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
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
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
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
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
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
在山洞共處一霄;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
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
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
……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岳靈珊長劍已撩到
他胸前。令狐冷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鋒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
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
    令狐沖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岳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哪裡
笑得出來?當日令狐沖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麼一彈,將她寶愛的「碧水劍」彈入深谷之
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舊事重演。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所
以彈去岳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
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岳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舊病復發。當日在思
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岳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里計,但
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
    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裡,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長劍,那是
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
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恆山劍法!」似
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噗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後直插了進去
。令狐衝向前一撲,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岳靈珊驚道:「你……大
師哥……」只見一名虯髯漢子衝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沖。令狐沖肩背上傷口中
鮮血狂湧,恆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岳靈珊不知他生死
如何,奔過去想看。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
岳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岳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力敗
三派掌門,也算難得!」岳靈珊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沖伸指彈落,但令狐沖
為她長劍所傷,卻也是事實。這一招到底是否恆山劍法,誰也說不上來。他二人以沖靈劍
法相鬥之時,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著頭腦,眼見這路劍法招數稚拙,全無用處,偏偏又
舞得這生好看:最後這一招變生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岳不群稱
贊女兒以三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岳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恆山劍法了。雖然
有人懷疑,覺得這與恆山劍法大異其趣,但無法說得出其來龍去脈,也不便公然與岳不群
辯駁。
    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只是想:「不知他性
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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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53:34

第三十四章 奪帥
    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
泰山、衡山、恆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精絕,實令人讚歎不已。這五嶽派
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
丐幫解幫主。他與方證、沖虛兩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禪將五嶽劍派並而為一,勢必
不利於武林同道,遲早會惹到丐幫頭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嶽派掌門,遠勝於野
心勃勃的左冷禪。丐幫自來在江湖中潛力極強,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閒之人便不敢貿然而
持異議。忽聽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確是難能可貴
,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岳先生為掌門。」說話的正是左冷
禪。他說著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在劍鞘中躍出,青光閃動,
長劍上騰,他右手伸處,挽住了劍柄。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能以內力逼
出長劍,其內功之深,當真罕見罕聞。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呼,別派群雄也是采聲雷
動。岳靈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劍,十三劍內倘若勝不得左師伯……」左冷禪心中
大怒:「你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劍招,已是大膽之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說,直
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
何?」岳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侄女只不過學到十三招嵩山派劍法,
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證印證。」左冷禪哼了一聲。岳靈珊道:「我爹爹
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將出來,只怕一招之間
,便給左師伯震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左冷禪又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岳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鬥之餘力氣不足,還是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大
豪面對面說話,不禁害怕,說到此時,聲音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
嵩山派中第一高手,當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嶽劍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
也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嶽劍派的劍法。』我爹爹說道:精通二字,談何容易?為父
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學乍練、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能在左師伯威震
天下的嵩山劍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誇你是乖女兒了。』」左冷禪冷笑道:「如果你在
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兒了。」岳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
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得爹爹傳授,學得幾招嵩山劍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
爹叫我接左師伯三招,侄女卻癡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師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劍法
,也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無光。」伸
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手一鬆,長劍突然彈起,劍柄在前,
不住晃動,說道:「進招罷!」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左手使劍已然
極不順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出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難十倍,
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只須稍受震盪,便割傷了自己手指,哪裡還用得上力?他使出這手
法,固然對岳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大是惱怒,存心要以驚世駭俗的神功威震當場。岳
靈珊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甚麼武功,爹爹可沒教過。」心下隱
隱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恆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
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哭聲,料想令狐沖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當下長劍一立,舉劍
過頂,彎腰躬身,使一招「萬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劍法。
    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
,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說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禪微一點頭,心
道:「你居然會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醜便了。」岳
靈珊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禪直刺過來。
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嵩山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饒是左冷禪於嵩山派劍法「內八路,外九
路」、一十七路長短、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心頭一震:「這一
招是甚麼招數?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他不但是
嵩山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
眼見岳靈珊這一劍刺來,內力並不強勁,只須刺到自己身前數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
時可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後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岳靈珊這一劍刺
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落。
    這一劍似是嵩山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
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傑;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
」,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將出來,另具
一股端麗飄逸之態。
    左冷禪眼光何等敏銳,對嵩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
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瞭然於胸,這時突然見到岳靈珊這一招中蘊藏了嵩山劍法中
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
,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當年五嶽劍派與魔教十長老兩度會戰華山,
五派好手死傷殆盡,五派劍法的許多精藝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禪彙集本派殘存的
耆宿,將務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錄了下來,匯成一部劍譜。這數十年來,他
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
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他雖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嵩山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
間見到岳靈珊所使的嵩山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有嵩山劍法的諸式劍招
,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讚歎,看出了神。倘若這劍法是在一個勁敵手下使出,
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沖,又或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自當全神貫注的迎敵,縱見
對方劍招精絕,也只有竭力應付,哪有餘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岳靈珊內力低淺,殊不足
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雄眼見岳靈珊長劍飛舞,每一招都是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是存
心畏懼,左冷禪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實是
從所未見。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驚奇不已。只有嵩山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
轉瞬的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岳靈珊這幾招嵩山劍法,正是從思過崖後洞石壁
上學來。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細心參研後,料想其中的四十餘招左冷禪
多半會使,另有數招雖然精采,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只有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
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甚麼也要瞧個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
變化,岳靈珊只依樣萌蘆的使出,但左冷禪看後,所有前招後招,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
越想越覺無窮無盡。
    岳靈珊堪堪將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從頭使起,左冷禪心念一動:「再看下
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都是輕而易舉,若要繼續觀看,岳靈珊劍招再
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要震飛她兵刃,那也只是舉手之勞。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作一抉擇
,卻大非易事。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這些嵩山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
刻,日後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傷了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
?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試演?但我如容她繼續使下去,顯得左某人奈何不了華山門下一個
年輕女子,於我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這四字,
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當
的一聲響,與岳靈珊的長劍一撞,喀喀喀十餘聲輕響過去,岳靈珊手中只剩了一個劍柄,
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岳靈珊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朗聲道:「左師伯,侄女
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幾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閉住雙目,將岳靈珊所使的那些劍招,
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靈
珊躬身行禮,道:「多承左師伯手下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
山劍法。」
    左冷禪以絕世神功,震斷了岳靈珊手中長劍,群雄無不歎服。只是岳靈珊先前有言,
要在左冷禪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招,大多數人想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
計無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禪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
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禪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
少婦,便給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仙鶴手」陸柏,朗聲道:「左掌門神功蓋世
,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這位岳大小姐學得了我嵩山派劍法一些皮毛,便
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左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足見武學之道,貴
精不貴多,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裡,群雄都不禁點頭。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這些江湖漢子除了極
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陸柏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於
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然難說得很,至於「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陸柏續道
:「這位岳大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
,便自稱是精通五嶽劍派的各派劍法。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
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
林中的大忌。這筆帳其實該當算在岳不群頭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
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裡還有甚麼獨門
秘技、還有甚麼精妙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糊塗了?」
    他說到這裡,群雄中便有許多人轟笑起來。岳靈珊以衡山劍法打敗莫大先生,以恆山
劍法打敗令狐沖,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泰山劍法力敗玉磬子和玉音子,卻是真真
實實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劍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只是假裝會使「岱宗如何」這一
招而已,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數高手之外,誰也不知。可是群雄不願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
功,人同此心,陸柏這麼一說,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嵩山弟子為然。陸柏
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讚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哪,這五嶽派掌門一席
,實非左掌門莫屬。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
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青年弟子
跟著叫好起哄。陸柏道:「五嶽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便請出來,
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
    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於救治令狐沖,再也無暇指
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既然無人向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所歸,便請出任我五嶽派
的掌門人。」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嶽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
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鶚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左掌門勉為
其難,替五嶽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請左掌門登壇!」
    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爆竹劈拍
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
門登台!」
    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落在封禪台上。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陽即將下山,日
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
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
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就這樣,便算是五嶽派的
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劍奪帥。岳
小姐如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夥兒奉岳小姐為五嶽派掌門,亦無不可。」岳靈珊道:「
要勝過左師伯,侄女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嶽派之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
了。」左冷禪在五嶽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沖一人,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
受重傷,心頭早就已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嶽
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
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後輩,比之左師伯不免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
相當。至於我爹爹,想來比左師伯要高明些。」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
的頓足擂地。左冷禪對著岳不群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推許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派方證大師
、武當派沖虛道長,以及丐幫解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是望塵莫及。」左冷禪臉上登時
變色。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
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
互推重。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丁兄這一句話,在下可
難答得很了。」丁勉道:「聽岳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強著些兒?」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
,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嶽派新建,掌門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師
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嶽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閒話了。」左冷禪道:「岳兄只消
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嶽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岳不群搖手道:「武功高的,
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嶽派中其餘高手。」他口中說得
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顯得自己比左冷禪高上一籌。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
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這個『劍』字到底如
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
伙兒開開眼界!」
    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練,算甚麼英雄好漢?
」「上台比劍,分個強弱,自吹自擂有甚麼用?」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臉上
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左冷禪在籌謀合併五嶽劍派之時,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
早已瞭然於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餘力的推動其事。否則若有人武
功強過於他,那麼五嶽劍派合併之後,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豈不是徒然為人作嫁?
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慫恿封不平、成不
憂等劍宗好手上華山明爭,又遣十餘異派好手赴藥王廟伏擊,雖然所謀不成,卻已摸清了
岳不群武功的底細。待得在少林寺中親眼見到他與令狐沖相鬥,更大為放心,他劍法雖精
,畢竟非自己敵手,岳不群腳踢令狐沖,反而震斷了右腿,則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只是
令狐沖一個後生小子突然劍法大進,卻始料所不及,然總不能為了顧忌這無行浪子,就此
放棄這籌劃了十數年的大計,何況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術,拳腳功夫平庸之極,當真比武
動手,劍招倘若不勝,大可同時再出拳掌,便立時能取他性命,待見令狐沖甘願傷在岳靈
珊劍底,天下事便無足慮。左冷禪這時聽得岳不群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
,學到了五嶽劍派一些失傳的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
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復有何用
?」又想:「此人極工心計,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
我五嶽派中,必有後患。」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地不給人
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的拾級上台

    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

    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嵩山派眾門人叫了起來:「還
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
「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
生眼睛,一動上手,難免死傷,這話不錯。」轉頭向華山派群弟子道:「華山門下眾人聽
著: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
乃是激鬥之際,不易拿捏分寸,大夥兒不可對左師伯懷恨,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
壞了我五嶽派同門的義氣。」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於意料之
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併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
傷了和氣,五嶽派同門大起紛爭,那可和並派的原意背道而馳了。」
    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高手
比武,內勁外招固然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
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這一下長劍出鞘,竟然聲震山谷。原來他潛運
內力,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盪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
異。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
慢慢將劍抽了出來。單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
了。
    令狐沖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傷自是極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
,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儀
和取出「白雲熊膽丸」,手忙腳亂的倒出五六顆丸藥,餵入令狐衝口裡。盈盈早已伸指點
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進流。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
傷口上。掌門人受傷,群弟子哪裡會有絲毫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
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塗上他傷口。令狐沖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恆山
弟子情急關切,登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恆山眾師姊妹如此擔驚受
怕。」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不…
…不要緊的。不用……不用……」盈盈道:「別作聲。」她雖盡量放粗了喉嚨,畢竟女音
難掩。恆山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令狐沖道:「我……我瞧瞧……
瞧瞧……」儀清應道:「是。」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
比劍。此後岳靈珊施展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
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裡。岳不群長劍指地,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
丈。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令狐沖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
的聲音在誦唸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蠍
,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
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到唸經聲中
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
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念這篇經文。這時他並未
轉頭去看,但當時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
前。他心中湧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
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
    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招華山劍法
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句和
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藝。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
可性命相搏。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岳不群號稱
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
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漫不經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他左
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說
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岳不群吸一口氣,
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青山隱
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群豪中不少人都「咦」
的一聲,叫了出來。本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左冷禪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
劍為拳,突然使出。這一招「獨劈華山」,甚是尋常,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五嶽劍
派數百年聲氣互通,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華山派的名字,也當
捨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劍
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一招「獨劈華山」,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
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岳不群側身閃過,斜
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
戰長斗之策,對自己「開門見山」與「獨劈華山」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
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於他,亂使新招,別讓他佔了先機,當下長劍自左而右急削過
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一柄長
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時采聲大作。別派群雄來到
嵩山之後,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不論說甚麼話,都是鼓掌喝采,群
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大聲喝采,卻覺實是理所當然
,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
,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讚歎。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
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鬥在一起。嵩山劍氣象森嚴,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
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回轉如意。
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佔了八成攻勢。岳不群的長劍盡
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只是閃避游鬥,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
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
雜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素以變化繁複見長,招數亦自層出不窮
。再拆了二十餘招,左冷禪忽地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
十六處要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左
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飄開,左冷禪卻端立不動。岳
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嗎?」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極是關切。他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他內力之後,
發作時情勢仍十分凶險,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岳不群雖久練氣功,終究不及任我行
,只要再對數掌,就算不致當場凍僵,也定然抵受不住。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
掌法,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弟子,量才傳授。」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
多討教幾招。」左冷禪道:「甚好。」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
我的『寒冰神掌』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當下舞動長劍,向岳不群刺去。岳不
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岳不群長劍圈轉,向左冷禪腰間削去
。左冷禪豎劍擋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岳
不群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著身子,向外飛了出去。
左冷禪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中已刺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
出。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
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喂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
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道:「
這區區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
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這時候暮色蒼茫,
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方證大師說道
:「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擔心掌中毒質上行,劍力越運越勁。岳不群左
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台下群雄大感
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甚麼劍法?」問者儘管問,答者卻無言可對,只是搖頭。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劍法大相逕庭,
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
招一般。二十餘招過去,左冷禪招招進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沖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
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不由得大為焦急。眼見左冷
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聲吶喊助威。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
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
群舉劍擋格,手上勁力頗為微弱,左冷禪回劍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嵩
山派弟子歡聲雷動。驀地裡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凌厲之極。他身形
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禪大駭,叫
道:「這……這……這……」奮劍招架。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
會。盈盈低聲道:「東方不敗!」令狐沖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東方
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隻
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當時
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鬥。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
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的身子。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
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
急,使的儘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
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采來。過了片刻,見左冷禪始終只是自行
舞劍,並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禦,絕不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自練功一般,哪裡
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
傾聽甚麼奇怪的聲音。只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面頰,直掛到下頦。人叢
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有瞎!哪一個狗
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他越
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
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自是盡皆驚異無比。只有令狐沖
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東方不敗的武
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上官雲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
鬥,尚且不敵,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倖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終究還是被
刺瞎了一隻眼睛,當時生死所差,只是一線。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雖然
頗有不如,但料到單打獨鬥,左冷禪非輸不可,果然過不多時,他雙目便被針刺瞎。
    令狐沖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喜悅,反而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溫和,
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
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但這時見
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強烈的憎恨
。或許由於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
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
齊問:「怎樣?」令狐沖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甚麼。」只聽得左冷
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
!你……你過來,過來再打!」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兩名大弟
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咱們下去罷!」左冷禪叫道:
「岳不群,你不敢來嗎?」
    史登達伸手去扶,說道:「師……」
    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狄修已
齊胸而斷。這兩劍勢道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
被斬成四截。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
    岳不群緩步步到台中,說道:「左兄,你已成殘廢,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到了
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口。岳不
群手中並無兵器,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兀自插在台上,在風中微微晃動。岳不群雙
手攏在大袖之中,目不轉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
垂,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蕩,連衣袖都欲脹裂,直是
非同小可。這一劍之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
    突然之間,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後滑出丈餘,立時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進,竟如常
人一霎眼那麼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後方滑出丈餘,跟著快迅無倫的回到原處,以胸
口對著左冷禪的劍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不論如何厲害,終究
不能及於岳不群之身。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這一劍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給他閃避了
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
,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
一口鮮血直噴出來。岳不群微一側身,早已避在一旁,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左冷禪右手
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為之鳴響
。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
出,飛身下台。
    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

    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劍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岳先生武
功遠勝左某,大夥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
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復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氣派。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
下,的是一代豪雄,無不佩服。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所約幫手之盛,又佔了地利,若
與華山派群毆亂鬥,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難以抵敵。五嶽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
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左冷禪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變故太過出於意
料之外,華山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
    岳不群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但左師兄武
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
目受損,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們當尋訪名醫,為左師兄治療。」台下有人說道:「刀劍
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道:「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岳不群
道:「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個想做五嶽派掌門,
上台去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剜了出來,也無不可。
」數百人齊聲叫道:「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五嶽派今日新創
,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恆山事務仍由令狐沖賢
弟主持。泰山事務請玉磬、玉音兩位道長,再會同天門師兄的門人建除道長,三人共同主
持。嵩山派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
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見,暫時請湯英鶚湯師兄、陸柏陸師兄,會同左師兄
,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務。」陸柏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門人
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湯英鶚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那也罷了,陸柏適才一直出言
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禮,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會同主領嵩山派
的事務。嵩山派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刺一事極為忿忿,許多人正欲俟機生事,但聽岳
不群派湯英鶚、陸柏、左冷禪三人料理嵩山事務,然則嵩山派一如原狀,岳不群不來強加
干預,登時氣憤稍平。岳不群道:「咱們五嶽劍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麼五派合
並云云,也只有虛名而已。大家今後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
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天色已晚,各
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方證和沖虛本來擔心左冷
禪混一五嶽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併少林、武當,為禍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
子,由他執掌五嶽一派門戶,自是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十分誠懇。方證大師
低聲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門下,只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
多謝方丈大師指點。」方證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咫尺之間,呼應極易。」岳不群深深
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中。」他又向沖虛道人、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幾句話,
快步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沖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沖逐出華山以來
,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沖兒」。令狐沖卻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
。」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幾個時辰前
提出此事,令狐沖自是大喜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岳
不群道:「怎麼樣?」令狐沖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
見師父師娘。」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
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沖道:「是!」掙扎著想站起來行禮。岳不群
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沖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岳
不群哼的一聲,眉間閃過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歎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
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跟著和儀和、儀清等恆山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呼,這才
慢慢轉過身來。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讚他武功高強,為人
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
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令狐沖身子一
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
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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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54:42

第三十五章 復仇
    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恆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
」她仍叫令狐沖「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併,更不承認岳不群是本派掌門。令
狐沖道:「咱們便在這裡過夜,好不好?」只覺和岳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嵩
山本院和他見面。
    他此言一出,恆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
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
一口拒絕,恆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沖又為岳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
見岳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淨
。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裡靜養最好。只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沖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沖,聽他突然洩露
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令狐沖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
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沖
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捨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
沖就任恆山派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奸謀,可說大有惠於恆山
派,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恆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
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是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乾糧、清水
,分別吃了,眾人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令狐沖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
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道:「甚麼人?」令狐沖雖受重傷,內力極厚,
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恆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派同門
,掌門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恆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
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
為有禮。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裡伏下五嶽派同
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沖認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微微一驚:「林
師弟與余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林平之道:「恆山
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余滄海
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旁人清夢?嘿嘿,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裡裝濫好人。有這樣
的岳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麼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
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
。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麼只來了三個?」余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甚麼東西?
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麼?你岳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甚麼話說。
你有甚麼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甚
麼長進。」令狐沖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只見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
丈。令狐沖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余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
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沖焉有今日?林師弟入
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余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余矮子來此
,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余滄海冷
笑道:「你要是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裡來,又在這
裡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儀和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恆山
派有甚麼相干?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只是看熱鬧。你
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恆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對岳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
,連帶的將岳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余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後
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
當五嶽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竟
會給岳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
封禪台釁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余滄海尋思:「
你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嶽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
怕你。只是須得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
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
,當下只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餘門人則散佈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
。上得峰來,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余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
我只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
得籌劃脫身之計。」他素知恆山派的武功劍術決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
,令狐沖又身受重傷,此刻恆山派中人材凋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如果數百名
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然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
無禮,但言語之中顯是表明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那是再
好不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與華山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
。」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別以為岳不群僥倖勝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
。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恆山劍法就
比華山高明得多。」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恆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不領他的情
,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裡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
免太不識相。」余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
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帳。日後你恆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教你們有苦頭吃的。
」他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
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
余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
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余滄海氣往上衝,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
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岳不
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
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只這一拔劍,氣勢便
大是不凡。
    恆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
,與余滄海相距已只丈餘,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余滄海見他並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須一招『碧淵騰蛟』,
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只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
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只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
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恆山弟子那就只能讚他出手迅捷,不能
說他突然偷襲。令狐沖眼見余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刺
你小腹。」
    林平之一聲冷笑,驀地裡疾衝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余滄海相距已不
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衝招式之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
是難以形容。他這麼一衝,余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他長
劍無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
滄海只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眼見林平之一招制
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樣,令狐沖轉
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的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
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只見余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心中說
不出的快意,只覺倘若一掌將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只聽得遠
處岳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她一面呼喚,一面
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余滄海面對面的站著,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一手
已拿住余滄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說道,余觀主今日是
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余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余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
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
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鬆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
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
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林平之提
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余滄海兩個耳光。余滄海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
上,這少年內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
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一剎
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
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余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
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
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
,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沖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
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沖先前一聽到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
更加心神激盪,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岳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
了!」岳靈珊聽而不聞,眼光只是望著令狐沖,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
心想傷你的。」令狐沖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
。」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面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
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但盼你
不要見怪。」令狐沖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岳靈珊幽幽歎了口氣,低下了
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沖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岳
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恆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
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
下山。」令狐沖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樹後消失,
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也總是這麼依依不捨,
勉強想些話說出來,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他回思往事,
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甚麼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
,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令狐沖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
她瞧在眼裡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只見盈盈倚在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
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令狐沖這麼想,明知是自
己欺騙自己,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甚麼好。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甚麼話都不說,但更好的
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
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沖道:「還好。」
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沖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
傷口,只得任由他握著。令狐沖失血極多,疲睏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沖覺得手中已空,不知
甚麼時候,盈盈已將手抽回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著他臉。令狐衝向她微微一笑
,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恆山去罷!」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沖,走下峰來。
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只見岳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靈珊卻不在其
旁。令狐沖道:「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
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甚麼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
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沖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的遠了。
山道之上,儘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雇了幾輛騾車,讓令狐沖、盈盈
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滄海也
在其內。他見到恆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了身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恆山眾人
便在對面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令狐沖喝。忽
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
,正是林平之和岳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幹麼不趕快逃
走?卻在這裡等死?」令狐沖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
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當下捲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余滄海坐在板凳
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乾,才道:「我正要等你前
來送死。」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
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岳靈珊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
慢倒下。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實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余滄海攻去。
余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
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岳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
事了。哪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
去。余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再也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令狐沖只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若是向
我刺來,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那是決計無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
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余滄海
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岳靈珊早已去得遠了,哪裡還聽得到他的
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行
過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恆山弟子
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內,倘若動
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余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然向來老謀深
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儀和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令
狐沖道:「儀和師姊,別理會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
而起,撲向繫在涼棚上的一匹馬。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只聽得一聲嘶鳴,桃谷四仙已
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裡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臟腑鮮血,
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
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恆山門人也都嚇得心下怦怦亂跳。盈盈說道:「余老道,姓林的
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只是袖手旁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
,大家省些力氣罷。」余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
「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罷。」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
跟著你們。」余滄海眉頭一皺,問道:「那為甚麼?」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
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令狐沖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
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也無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余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麼相干?」這句話一出口,便知說錯了
,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只殺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
仇。恆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任何學武之人,
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恆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只是他們
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
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聲,
心道:「這姓林的小子只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
還有甚麼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麼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
,叫你們看得清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他轉過身來,回到涼
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只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
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恆,慢慢將一杯茶呷乾,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回事,可是
此刻心中不住說:「為甚麼手發抖?為甚麼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蓋總是不住的
發響。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余滄海內心深處,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
,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余滄海喝了一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寧定
,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
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恆山派一行散在店舖
與人家的屋簷下。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與令狐沖的騾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令
狐沖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恆山女弟子替令狐沖敷傷換藥,她
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沖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只微微點
頭,不置一辭。令狐沖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並沒甚麼特異,只是出手實在太
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徵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只怕也難以招架。
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只持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
,此刻細想,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只是他行動如電,攻守
進退,全然出於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台旁制住余滄海,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
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辟
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花寶典》系出同源,料來岳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
「辟邪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麼邪?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
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只有風太師叔。我傷癒之後,須得再上華
山,去向風太師叔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
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岳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
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
一事,猛地坐起身來,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沖道:「不要。小師妹,請你去請任姑娘
過來。」秦絹答應了。過了一會,盈盈隨著秦絹過來,淡淡問道:「甚麼事?」令狐沖道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那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
。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
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
。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
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捨己為人,那
可大悖常情。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
,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如此厲害。」令狐沖道:
「學不得的?那為甚麼?」盈盈臉上一紅,道:「為甚麼學不得,我哪裡知道?」頓了一
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甚麼好?」令狐沖「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
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禪,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沖殊
無絲毫喜歡之情。「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諛辭,在他心中,
似乎漸漸要與岳不群連在一起了。盈盈低聲道:「你靜靜的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
。」令狐沖道:「是。」掀開車帷,只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只覺
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
話,走向自己騾車。令狐沖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麼意思?林師
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甚麼希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
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
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
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沖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但見恆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
了轉來。恆山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眾有的沖
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恆山弟子的鎮定。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
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
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
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令狐沖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
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繫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的華
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
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禪台側,林平之空
手襲擊余滄海,正是這麼一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余滄海一聲呼喝,便有
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桃谷六仙
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三個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著手臂回轉,在斬他下
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
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
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罷?」轉身上鞍,縱馬而去。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
。看另外兩名弟子時,只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
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這麼一按
一推,令狐沖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
拿。只不過他手中沒有持劍而已。」月光映照之下,余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
,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隔了良久,令狐沖
從車中望出去,見余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
。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余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沖心中突然生起
一陣憐憫之意,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制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的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
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
們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覺說不出的淒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
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
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中午時分,到了
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恆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
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
一頓便是一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只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一聲
口哨,恆山人眾都停了下來。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岳靈珊先勒定
了馬,林平之繼續前行。余滄海一揮手,眾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
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裡去?」縱馬衝來。余滄海猛地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
之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急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
紛紛圍上。余滄海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
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卻不向
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沖看得幾招,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迅若
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
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令狐沖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害。」林
平之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馬上,余滄海便盡自抵敵得住,令狐沖又看了數招,
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岳靈珊,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一驚。
    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
悲嘶,跳將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岳靈珊身子一側,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
。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一般,令狐沖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侯人
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岳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卻
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是太過高明,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只是經父親指點
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台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
,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令狐沖
只看得數招,便知岳靈珊無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青城弟子
的左臂被岳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沖心中一喜,只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
,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岳靈珊見他全身浴
血,神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沖驚呼一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
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甚麼時候,她已到了身邊。令狐沖心想不錯,那日黑木
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
死命。此刻余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余滄海自然不知,只
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
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滄海相鬥,竟然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岳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
,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的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
滾,右臂向岳靈珊小腿攬去。岳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林平之朗
聲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迭出,只壓得余滄
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余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瞭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
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干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
出,只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余滄海知道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
擊向林平之的長劍,只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令狐沖大怒,喝道:「你……
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麼說,
竟是沒將岳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只是要將余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
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
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
毒。
    岳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
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余矮子跟我們原沒怨
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
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余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
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態之中,
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但他掛念岳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
看一招,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
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儘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
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得信守
諾言。令狐沖聽儀和這麼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
明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恆山一派的令譽,不由
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戒大師呢?田伯光呢?」秦絹道:「他
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
們八個也都是恆山派的……」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
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恆山
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
事得管上一管。」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
中。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靈珊進攻。岳靈珊退得幾步,噗的
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
在此時,只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岳
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靈珊眼前一黑,心想:「
我就這麼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
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
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動
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
臂人踢開,將岳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
扶著她走上江岸。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
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
便宜了你!」他一提韁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余滄海筋疲
力竭,哪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
,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
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
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
終於寂無聲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岳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
妻子道:「上馬!」
    岳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
呢?」岳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麼?」林平之向恆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
一挾,縱馬絕塵而去。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
,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岳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鳴咽
道:「我……我不去。你……你為甚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
狐衝要救你。」岳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
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岳靈珊道:「多謝,你……你……」
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余滄海見她馳過,頗
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
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令狐沖不忍看余滄海這等
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
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一聲。他見岳靈珊向東回轉
,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
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
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得秦絹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
你不用擔心。」令狐沖心下一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的心
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麼店,只是大道旁
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恆山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
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令狐沖
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恆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
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
,也即下馬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
命運已然注定,對恆山派眾人也不迴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恆山派眾人瞧見他
如何死法,都沒甚麼相干。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
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
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
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
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他一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
,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只
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裡像是個武
林人物?令狐沖心想:「他家裡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
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
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
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好!」林平之
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說道:「你叫於人豪,是
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於人豪將茶壺往
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於人豪,你待怎地?
」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
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
、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沖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
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
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於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
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馬。
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面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
是外號「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令狐沖一見到岳靈珊,
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岳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
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裡,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
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
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
,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
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
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面目。木
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罷。」他見到青城和恆山兩派人眾
,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岳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
便行。早一日岳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木
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後來林震南夫婦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
奇恥大辱,後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
《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
,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
,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
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洩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
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岳靈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襲,佔了先機,終於
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岳不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
,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
卻撞見了青城、恆山兩派人眾。岳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哪裡還有人來救
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麼啦?」躍下馬來,
俯身往岳靈珊背上抓去。令狐沖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
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
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哪裡用得著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只
不過故示閒暇。木高峰抓著岳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將她放上馬
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裡有人說道,你的武功甚
是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恆山派的,一時摸不
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麼?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
,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一
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術,乃是天下劍法之最,
好像叫作辟邪劍法。」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余滄海瞧
去,只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便道:「余觀主,恭
喜你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罷?」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
都見到了。」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余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
劍譜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只見到
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
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
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
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鏢局的那個林
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你木大
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
深意,他嘿嘿嘿的乾笑數聲,環顧四周,只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
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余滄海道:「木
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
,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滿不在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
!木大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
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麼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
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兒在我手
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余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麼愛
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
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便在這時,眾
人只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折扇輕搖
,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
、盈盈、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
做了手腳。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
時塌了下來。余滄海一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桿茅草。
鄭萼伸手替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木高峰。木高峰
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韁繩。那馬衝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
,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
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子說你會使辟邪
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驚,
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
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恆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
,回手便向岳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
還不服服貼貼嗎?」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岳
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將一柄長
劍遞在她手中。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
,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
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
?」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
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兒的門下,騙
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
扇一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一
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於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
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於吉二
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
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令狐沖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
田伯光的快刀之時,也是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
。然而林平之這快劍,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擋不了他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
」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
得緊,變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
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狠且準,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
了出去,只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只須再遞
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木高峰這一招死裡逃
生,可是這人凶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和劍的向林平之撲去。林平
之連刺兩劍,當當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一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
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子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
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
飛。這麼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劍,
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餘地
。各高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劍一擊之
下,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
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
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余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他一聲
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儘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
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按理說,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
年,實是大失面子。但恆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
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為奇,反覺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
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勢若閃電的快劍?既得余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
,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
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
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
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余滄海急
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與敵人
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只攻不守。余滄海知
道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
風驟雨一般。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著雙肩一
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
。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余滄海
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
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於我。」他辨明聲音,舉
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餘,未免不夠謹
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
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裡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將上來,雙腿力掙
,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一聲響
,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頭閃
避,卻忘了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
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
,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餘裕,只是牢牢抱住林
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一
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
之身上斬去。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
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噹噹噹響聲不絕,
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
。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
將余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
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
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
主的倒退了幾步。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忽聽
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眾人抬了余滄海的屍身
,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恆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
,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
了仇啦。」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
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
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站在遠處的青
城群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
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
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干?」令狐沖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
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岳靈珊柔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
林平之怒道:「難得甚麼?」岳靈珊歎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
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
,為甚麼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
    恆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你……竟敢說這等
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麼樣子,心情不好,何必
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
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
人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
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
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
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
雖然凶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靈
珊,續道:「哪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劍譜。」
岳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麼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哪……哪
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
,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甚麼?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
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
    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
教我天誅地滅。」
    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裡,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
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甚麼……為甚麼……」
    岳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
」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的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
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
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麼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
「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
們一程?」岳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
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裡。岳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
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岳靈珊咬牙
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沖卻始終一
眼不瞧。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
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
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
平之、岳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婦趕
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
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
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
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沖哥,沖哥!」令狐沖嗯了一聲
,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令狐沖忙即坐起,走到
祠堂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月亮。令狐沖走到她身邊,
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裡半點聲息也無。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
妹?」令狐沖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
侮?」令狐沖歎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
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於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
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沖又歎了口氣
,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
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沖點了點
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
,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麼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麼意味?」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
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甚麼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
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甚麼嫌疑,致貽終生之恨。」令狐沖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
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
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
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雲庵去。」儀和與儀清見
令狐沖傷勢未癒,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
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當令狐衝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轉過了頭
,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
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
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甚麼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
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
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
狐沖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罷!」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
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裡了。」令狐沖道:「那改成甚麼才好?」盈盈伸鞭指著前
面一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罷。」
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衝自己聽了出來,知
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
紅,問道:「有甚麼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甚麼?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
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記起當
日和令狐沖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令
狐沖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
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
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月
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
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
,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
,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裡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
,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
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沖道:「不是兄妹麼?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
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
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
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
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
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
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沖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
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過了一會
,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沖道:「
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
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伕位上,一聲忽
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
    令狐沖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甚麼?」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
。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
。」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
哪知這麼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
。』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
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裡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來餵狗。』
」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是最靦腆,她
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
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裡,挺腰一提韁繩,騾
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
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
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麼,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
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衝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
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
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
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
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裡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
了,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那隻狗叫甚麼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
「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甚麼也不知道。咱們的
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
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爹怎
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
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
,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甚麼?」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
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則教令狐沖見
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
彎,來到一座大湖之釁。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沖哥,你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
盈道:「你在做甚麼夢?」令狐沖道:「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你
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
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沖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
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麼?」令狐衝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說道:「沖哥,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
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
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
少些。」她輕拉韁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快跑起來。這
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
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
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
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行了一
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
,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
聲道:「那是幹甚麼?」盈盈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
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處未癒,輕功提不起來
,只得點頭道:「好。」盈盈輕躍下車,鑽入了高梁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
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桿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
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只聽得林平之說
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
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
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麼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
」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
,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
「你真要這麼想,我又有甚麼法子?」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
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
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麼分別了?只不過岳不
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甚麼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
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
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
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
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
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
面、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
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岳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
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
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歎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罷,我便再信你
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
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裡去罷!」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
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麼緣故?」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
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甚麼緣故,真是……真是…
…」轉身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
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只
聽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
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歎了口氣,說道:「我沒
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麼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
,很好……哇……」說到這裡,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
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
「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麼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
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
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
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岳靈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
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盈盈聽到這裡,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岳靈
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
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你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
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
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
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岳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跟我說
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
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
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甚麼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
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沖
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
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
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
情義可深著哪!」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
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
「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
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甚麼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
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佈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麼說來
,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麼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
,實則他確已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
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甚麼
賊不賊的,說得這麼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
不得?」岳靈珊歎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
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
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麼說,又見大
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
,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麼好,你為甚麼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
,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
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
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
對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
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
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
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靈珊歎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
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
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
甚麼東西。」岳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
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裡,語氣又暴躁起來。岳
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罷!」林平之道:「上哪裡去?」岳靈珊道:「
你愛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
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
子的主意,哪裡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
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
不信。岳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麼都交了給你,
你……你總信得過我了罷。我倆今晚在這裡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
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
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
!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
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甚麼了?為甚麼這姓林的這麼
凶?」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
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
錯了甚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
口不說。
    岳靈珊道:「你心中有甚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
,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
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歎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
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
你說了便是。」岳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林
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
:「為甚麼?」林平之道:「為甚麼?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余滄
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
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麼?」岳靈珊道:
「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
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
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
回事。」岳靈珊沉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麼人?」岳靈珊
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
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
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
:「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
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的寬慰。

    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林平
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
你一起去過。」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麼抄錄在一件袈裟
上?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
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
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
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麼推測
,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
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
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
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
,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岳靈珊道:「
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
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
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
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盈盈聽到這裡,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
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
」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
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
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甚麼傳給了東方不
敗?」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
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裡,空自著急。
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糊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
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
竟將爹爹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哪裡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
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雲和我四人,
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想到這裡
,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
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
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回思往事,想到
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沖郎
。沖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
,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
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
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身上。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
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
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
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
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
,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
,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岳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甚麼?」林平之哼了一聲
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
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
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習劍……」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
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
自宮』。」岳靈珊道:「那……那為甚麼?」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
。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
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甚麼東方不敗一代梟雄,武功無故
於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
,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
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
:「不錯,我自宮之後,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
罷。」岳靈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
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
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岳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
……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
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非
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
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
,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照這
麼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哪裡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願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
。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
,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
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甚麼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後,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麼岳不群、令狐沖,甚麼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盈盈心下
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
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岳靈珊歎了口氣
,道:「你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
你爹的法子。」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你。
」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
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急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
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
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
。」林平之道:「有甚麼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鬍子落了,大可
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
,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歎了口氣,默不作聲。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機
敏,這一著委實厲害。岳站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麼一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
,但如設法阻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
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後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
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
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
名之徒。」
    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
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
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歎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
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
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你怎麼知道?」林
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
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
。怎麼我沒聽到,你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
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令狐衝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
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
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樣?」岳靈珊道:「沒甚麼?」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後跟著這奸狡凶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
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裡這麼久了,沖郎一定掛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
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
。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爹
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
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
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
那懸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
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靈珊歎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
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岳靈珊低低應了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甚麼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
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
,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
我,為甚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
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
。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婦多年,你心中
有甚麼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你爹道:『有甚麼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
冷禪意圖吞併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
於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麼?』你媽道:『我說了
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來往,和
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麼冤枉他的?』」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
言,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
柔情。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你冤枉
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
比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
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
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
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裡,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
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
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
:『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後悔。』你媽道:『他犯了門
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
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
了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倣傚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盈盈
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為這
部劍譜,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聲吼叫:『你……你說……是我……』但只說了幾個字
,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
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
,其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並無別人進房。這件袈裟可不
是我拿的。』」岳靈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幾次插口說
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
哥,我華山一派的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
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並四派。
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
以四派鬥他一派,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夥兒轟轟烈烈的劇鬥一場,
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聽
到這裡,心下暗讚:「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
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哪裡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
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繼續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
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後,未必就有
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你媽半晌不語,歎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
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甚麼林家子孫都
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罷?』你爹爹
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又何必偷
看這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
氣餒。「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已經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你自己反而
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裡總是落
下了許多鬍鬚……』你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你媽歎道:『我早瞧
見了,一直不說。你粘的假須,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
?』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
沒有。』你爹問:『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
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給
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沖洗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後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
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於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毀去了劍譜,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譜!』我大吃一驚
,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
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
關上。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只知父母之
仇是否能報,繫於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拚命向外
一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縮將回來,當真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了,沒
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岳靈珊
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袈裟於他已然無用
,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
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
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為甚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音冷
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
,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上大戰,鬥到最後,兩人使的全
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輸給你爹爹,總算他
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後來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
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希奇。辟邪劍法無
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左冷禪沒有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
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哪裡學來的,為甚麼又學得似是而非?」他
最後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
    盈盈心想:「沒有甚麼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他只
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
,管教你就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
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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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57:36

第三十六章 傷逝
    盈盈生怕令狐沖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旁,說道:「沖哥,有人來了!」令狐沖
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餵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
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
「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沖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
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
狐沖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盈盈道:「聽
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令狐沖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
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沖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有敵人
來襲,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援手不可,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
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令狐沖左足踏地,傷口微覺疼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
。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聲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它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劍
一揮,一劍將騾頭切斷,乾淨利落之極。令狐沖輕聲讚道:「好!」他不是讚她劍法快捷
,以她這等武功,快劍一揮,騾頭便落,毫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
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沖走了幾步,聽得來騎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他要搶在敵
人頭裡,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如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
「沖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衝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
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粱叢中疾行而前。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
堂堂恆山派掌門,給她這等如提嬰兒般抓在手裡,倘若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
如此,只怕給青城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凶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騎馬蹄聲又近了許多。她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中一列火把高舉,
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點了火把追人。」令狐沖道:「他們拚死一
擊,甚麼都不顧了,啊喲,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
沖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們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
得到。」令狐沖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餘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沖,走到離岳靈珊大車的數丈處,扶他在高粱叢中坐好,低聲道:「你安安
穩穩的坐著別動。」只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輩。」
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哼,
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
,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
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
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粱叢中,與令狐沖、盈盈兩人所伏處相距不遠。蹄
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先截住了去路,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
你這狗賊,做烏龜麼?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寂靜無聲,有人道:「只怕是下
車逃走了。」只見一個火把劃過黑暗,擲向大車。忽然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
反擲出來。青城眾人大嘩,叫道:「狗賊在車裡!
    狗賊在車裡!」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沖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
之外,想不到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
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青城弟子擲出八個火
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傷到人,餘下青城弟子卻也不再投擲火把,只遠遠
圍著大車,齊聲吶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隻手乾枯焦黃,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
。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
下車,多半也受了傷。」眾人猶豫半晌,見車中並無動靜,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
湧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
,竄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
派打扮,臉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名青
城弟子中劍倒地。令狐沖和盈盈雙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
法。」
    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兩人又是同一念頭:「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禪
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低聲道:「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
劍法一樣。」林平之「咦」的一聲,奇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
片刻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沖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
劍法,但閃躍進退固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
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以一敵眾,仍大佔上風。岳靈珊道
:「他劍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
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甚麼會使這劍法?」
    酣鬥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
攔腰斬為兩截。餘人心膽俱寒,四下散開。那人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有人「
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餘人洩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
,步行飛奔,剎那間走得不知去向。那人顯然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不住喘氣。令狐沖
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鬥,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已受了
頗重的暗傷。
    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閃耀,明暗不定。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
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
他語音極低,嗓音嘶啞,每一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
聲音從喉中發出。林平之道:「多謝閣下相助,請教高姓大名。」說著和岳靈珊從高粱叢
中出來。那老人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在下護送兩位前
往穩妥之地,治傷療養,擔保令岳無法找到。」
    令狐沖、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其中諸般關節?」林平之道
:「左掌門和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
」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
狠厲害,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
了出來,以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
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
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傷,推尋
源由,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避到天涯海
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熏天,少俠一人又如何能與之相抗
?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旁,少俠便有通天本領
,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原來是你!」她這一聲叫
了出來,令狐沖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
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
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
實。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
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
師哥是你殺的?」勞德諾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英白羅是小孩兒,我殺他幹麼?」岳
靈珊大聲道:「還說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
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殺了一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
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岳不
群豈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珊道:「不是你
?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道:「胡說!自
己干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的,為甚麼要劍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
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沖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
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習辟邪劍法?」
    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
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說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
劍會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岳靈珊
道:「你……你……你也這麼說?」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
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
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
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林
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
去,人事不知了。」勞德諾道:「岳不群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
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
救了你的性命。」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
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
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岳靈珊哭道:「原來…
…原來……你所以娶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
左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
」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
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的諸般動靜。」令狐沖恍然大悟。勞德諾帶
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傳
,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著棋子;
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甚麼希奇了。只是師父
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
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令狐沖和盈盈都暗暗點頭,心道:「左冷
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勞德諾恨恨的
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了。這人陰險
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已給
岳不群做了手腳,因此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勞德諾咬牙切齒的道:「當年我混入華山派門下,原來岳不群一起始便即發覺,只是
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岳不群所錄的辟邪劍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
非,更缺了修習內功的法門。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
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
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歎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凶險,你我都墮入了他
的彀中。」勞德諾道:「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
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於心何安?我便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
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語氣激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聲。勞德諾又道
:「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
群與令狐沖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便是辟邪
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癒,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
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這番話只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
目為毒液所染,自知復明無望,所謂治癒云云,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禪都是失明
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
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兄是否可以先加
明示?」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同心合力,自當坦誠相告
。我在岳不群那裡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自然不甘。我一
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丑,望風披靡
,顯是已得辟邪劍法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艷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
「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勞德諾道:「這是林兄弟
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後咱們歃血結盟,合力撲殺岳不群。林兄弟倘若雙目完
好,年輕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劍法,
三人合力,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
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勞德諾此議倘是出
於真心,於己實利多於害,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岳不群之心,
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
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
後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
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盡數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
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
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
,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
如此譏諷,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
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
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
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髮出家
,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
正是得其所在。」岳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
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
說這話,那是甚麼意思?」林平之道:「甚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
是凶狠。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
    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令狐沖大叫:「林平之,
別害小師妹。」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一聽到令狐沖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
,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雙腿力挾,縱馬狂奔。令狐沖掛
念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伕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
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沖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
哥麼?」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
,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
,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
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
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
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
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裡痛…
…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
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歎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
……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
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甚麼?」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麼事,
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
……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
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
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
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
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
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
惡賊,你……你還念著他?」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
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
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
求懇的神色。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
甚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
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
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甚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霎時
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湧,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
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
,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
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
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
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
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於手掌一
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沖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
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
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
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
,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復
,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
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
又睡著了。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
眼來,觸眼儘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甚麼地方?」
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
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令狐沖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
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
溢。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
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
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
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大笑
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
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
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沖含淚道:「多……多
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
」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
。」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
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
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
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
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歎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
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
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
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
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
之墓」。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
:「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
」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甚麼夫妻。」令狐沖道:「那也說
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
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
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
」盈盈聽他這話甚癡,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
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已痊癒了八九。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
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
。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
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將過去,見那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
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洞簫。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
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傲江湖曲
》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甚麼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
這曲子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
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沖拍
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
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
:「你撫琴,我吹簫,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
    」令狐沖微笑道:「只可惜這是簫,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
,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沖做個鬼
臉,知道盈盈性子是最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
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
釋,學著奏了起來。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複,更是艱難
,但令狐沖秉性聰明,既得名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閒
日,便即練習,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
,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此後十餘日中,兩人耳鬢廝磨,
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漸漸都淡忘
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捲入武林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甚麼
都快活了。這日午後,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內息不順,無法寧靜,接連
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沖道
:「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
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沖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八九里,來
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
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
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後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
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
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
    想到這裡,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沖立即伏低,藏身長
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
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
狐沖吃了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
令狐沖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甚麼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
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
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定是躲在近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沖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自是有不
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裡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
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咱們佈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
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
笑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麼差遣,自當盡心竭力,報
答你老的恩典。」令狐沖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遠
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
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
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
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聲響,四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
沖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件甚麼物事。
    葛長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
:「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
,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撲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他手無長劍,
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岳
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
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
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令狐沖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
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哪裡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
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劍,刀也行。」只聽那
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
如何將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
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
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就有點
兒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
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說話……」正說到這裡,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
老道:「包長老到了。」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老
也到了。」令狐沖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
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
過。」葛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個老者喜道:「
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
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沖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
熟,心想:「莫非是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
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葛長老
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
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甚麼計較?」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甚麼良策,包莫
二兄到來,定有妙計。」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岳不
群刺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
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
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
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
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
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跡,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
放在坑邊,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撲通……啊喲,不
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餘四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莫長老笑道:「
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
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入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
中間尚有難處。」莫長老道:「甚麼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
之後,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
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
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既是對付君子,便當下
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
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葉之中。那岳不群
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裡,又都齊聲哄笑。包長老道:「事不
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
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
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餘人隨後跟去。
    令狐沖心道:「他們挖掘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
了長劍,再來教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麼他們是在此處掘地?」藏身樹後
,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幾個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見到
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山梅莊中見過的鮑大楚。
甚麼包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
楚。」令狐沖曾見他出手制服黃鐘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師父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要
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
這四人用一對鐵戟、一對鋼斧,先斫鬆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心想:「他們明明
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掘陷阱,卻怎麼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巖
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麼一來,阻住了去
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
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
    忽聽葛長老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麼年輕貌美。」杜長老
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出頭了。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
岳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
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沖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聽
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這葛長老伸出手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
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
:「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裡玩了這個婆娘?」令狐沖怒不可遏,這姓葛的倘
真對師娘無禮,儘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拚個死活。只聽葛長老淫笑道:
「玩這婆娘,有甚麼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
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
再過一個時辰,這裡一切便可佈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句。令狐沖躲在草叢之中,
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麼久沒回,盈盈定然掛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
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衝著任教
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等
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虞。耳聽得眾人終於掘好陷阱,
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藥,再在陷阱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
,靜候岳不群到來。令狐沖輕輕抬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裡,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
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見,自然警覺。」其
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衝將呼
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盈,令狐沖心道
:「盈盈已發見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
響,兩人一前一後,疾奔而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沖哥,沖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
不可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師父為甚麼要殺我?」只聽盈盈又叫:「沖哥快走,你
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顯是要令狐沖聞聲遠走。叫喚聲中,只見她頭髮散亂,手提
長劍,快步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眼見盈盈再奔得十餘步,便會踏入陷阱,
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
盈盈後心,右手隨即抓住她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鬆,
長劍落地。岳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沖和鮑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
,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令狐沖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
「沖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沖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
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鬆,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下,封了她穴道,放開右手,讓她委頓
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動彈,岳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
,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並不走到妻子身邊,只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
狀,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沖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哪裡說起?」盈盈道:「你女
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沖有甚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令狐衝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
。」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
,豈有殺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
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
上還有甚麼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並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
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
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幹這
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問他好了。」岳不群語音
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沖。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沖對
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沖隱瞞,顯是
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
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為難,但為了逼迫令狐衝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
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
腳。令狐沖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
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
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叫道:「師父,令
狐沖在這裡!」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令狐沖搖了
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
」令狐沖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沖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
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沖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盈盈大急,叫道
:「沖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
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
…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沖哥,你記得東方不敗麼?他們都是瘋子
,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只盼令狐沖趕快逃走,明知這麼說,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
卻也顧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哪裡聽來的?」盈盈道:「是林平
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麼?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
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
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練成的。沖哥,你
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
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沖卻沒聽到。她知令狐沖始終敬愛師父,
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
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沖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甚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
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甚麼恩義交情?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的道:「任大小
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
我。」
    盈盈叫道:「沖哥,快走,快走!」
    令狐沖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
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岳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麼?拾起
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
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甚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
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
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
你這淫賊之手。」令狐沖急得只叫:「我沒有……我沒有……」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
!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
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沖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
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側身避開。令狐衝著地一滾,拾起盈盈
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沖,他便束手就
戳,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
沖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
隱隱發麻。當日師徒二人雖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衝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
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衝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
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沖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
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
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沖自幼撫
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沖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
令狐沖的性命。令狐沖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
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沖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
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
,是以奮力酣鬥,一番心意,全是為了回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
沖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
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
如何騰挪變化,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式隨機衍生,或守或攻,與之針鋒
相對。此時令狐沖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辟邪
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沖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
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鬥到一百五十六招後,令狐衝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
群劍招之快,令狐沖亦全無思索之餘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
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
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數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
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然在岳不
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
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
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
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
了。他慮意既生,劍招更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
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更即大減。
    令狐沖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
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
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
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
向,決計無法批亢搗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
,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沖此後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
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
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
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
,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指又是重複使出。陡然之間,令狐
沖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
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天下任何劍法,不論
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
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
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沖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
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沖便已想到
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甚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
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沖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
快。盈盈躺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只欲作嘔

    又鬥得三十餘招後,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沖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
使出。其時久鬥之下,令狐沖新傷初癒,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岳不群這
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
,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
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慮。岳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沖一劍搶
了在頭裡,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岳不群一聲
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之意。令狐衝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
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鬥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
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罷!」岳不群臉如死灰
,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令狐沖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
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而前,直刺令狐沖左腰。令狐沖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哪
裡還來得及,噗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後腰。幸好令狐沖內力深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
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
是一劍斬下,令狐沖急忙滾開數尺。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沖又是一滾,噹的一聲
,劍刃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
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陡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
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
聲,落入了陷阱。令狐沖死裡逃生,左手按著後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只聽得草叢中
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
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
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令狐沖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
封了你哪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麼?」她驚駭之下,說
話顫抖,難以自制,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了,別……別怕。」
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沖忙道:「別傷他性命!」
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麼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岳
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
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
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干係,只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
岳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
。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再大,也難以逃脫了。令狐沖
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伸過手去,摟
住了她,這番死裡逃生,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開,一
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
多有得罪。」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她深知令狐沖的為人,對岳
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
說,若說為她捨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甚麼逼姦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
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
忽施毒手,行徑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
當真令人齒冷,剎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沖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
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沖心中感
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岳夫人撫摸他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
:「那麼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因此害死了珊
兒?」令狐沖道:「正是。」岳夫人哽咽道:「你轉過身來,我看看你的傷口。」令狐沖
應道:「是。」轉過身來。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
山派的傷藥,你還有麼?」令狐沖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岳夫人。
岳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中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
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替他包紮好了。令狐衝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
心下大慰,竟忘了創口疼痛。岳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
去辦了。」令狐沖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
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岳夫人長長歎了口氣,
道:「冤孽!冤孽!」又道:「沖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沖道:「是
!」突然覺得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只見岳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
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來扶住岳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臟刺
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沖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盈盈也是驚駭
無已,畢竟她對岳夫人並無情誼,只是驚訝悼惜,並不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沖,過了好
一會,令狐沖才哭出聲來。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故,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
敢在旁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當下提起
了岳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令狐沖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
「你還叫他師父?」令狐沖道:「唉,叫慣了。師娘為甚麼要自盡?她為……為甚麼要自
殺?」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
他,只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岳不群,給你師娘報仇。」
    令狐沖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養育過我。」盈盈道:「他
雖是你師父,曾對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
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令狐沖歎了口氣,淒然道:「師娘的
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鮑大楚大聲答應:「是
,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山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
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岳不群回
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岳不群
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
:「是!」過去搜檢。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
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莫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
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令狐沖大聲道:「不可傷他。
」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
間水壺,打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岳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只
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盈盈問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
」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岳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
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
大小姐的未來夫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
門,可是幹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
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岳不群罵道
:「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沖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沖囁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
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
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沖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
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瞭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沖決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令狐沖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岳不群也就無所
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
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
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岳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
,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
,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岳不群口一張,只
覺嘴裡已多了一枚藥丸,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盈盈
替岳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沖,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
岳不群口中,令狐沖也就沒瞧見,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
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屍腦神丹」
,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屍蟲,否則
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
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出汗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沖哥,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餘下兩處穴道,稍
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沖道:「多謝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
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岳不群腸中丸藥漸化,已無
法運功吐出,這才再替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每年端午節之前
,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岳不群聽了這句話,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屍腦神
丹」了,不由得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三屍……三屍……」盈盈格格一笑,大
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等靈丹妙藥,製煉極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
卓的頭號人物,才有資格服食。鮑長老,是不是?」
    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謹,
服了神丹後,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屍腦神丹?」盈盈笑道:「是他
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甚麼東西都吃。岳不群,以後你出力保
護沖哥和我的性命,於你大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我可就慘了。甚
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裡去找她?又或者她根
本就不想給我解藥……」想到這裡,忍不住全身發抖,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令
狐沖歎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
,可也怪不得她。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去回稟教主,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已
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令狐沖定要釋放岳不群
,正自發愁,生怕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待見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屍腦神丹」,登時大
喜,當下喜孜孜的應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
。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道:「岳先生既歸我教,那麼於他名譽有損之事,外
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洩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智計過人,
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令狐沖見到
岳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不禁惻然,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二十年中,
自己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
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幾句話相慰,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竟說不出來。盈盈道:「鮑長老
、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請替我問爹爹安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
令狐公子傷癒,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
大夥兒好盡早討一杯喜酒喝。」對於年少情侶,此等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哪裡
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
恐的神氣,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沖相愛,曾令不少
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沖告辭,
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沖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於江湖,歷
練人情,知道越是對令狐沖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
    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說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
山安葬嗎?」岳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罷!」說著竟不向
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身法之快,實所罕見。黃昏時分,
令狐沖和盈盈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令狐沖又大哭了一場。
    次日清晨,盈盈問道:「沖哥,你傷口怎樣?」令狐沖道:「這一次傷勢不重,不用
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裡,已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幾天,咱們換
一個地方。」令狐沖道:「那也好。小師妹有媽媽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歎道:
「我師父一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盈盈搖頭道:「那也未必。當
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想謀取辟邪劍譜,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
」令狐沖默然,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盈
盈又道:「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
。岳不群還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
德諾聽。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沖道:「左冷禪
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勞德諾卻眼睛不瞎,佔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聰明深沉,聚在一
起,勾心鬥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怕要吃虧。」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
保護林平之嗎?」令狐沖瞧著岳靈珊的墓,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
這人豬狗不如,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倘若
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時,不知道誰真的對她
好,死後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令狐沖搖頭道:「那也難說
。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盈盈心想
:「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沖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餘日,新傷已大好了,說道須到恆山一行,將掌門之位傳
給儀清,此後心無掛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隱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沖搔頭道:「這
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提,待我見機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兩人在
兩座墓前行了禮,相偕離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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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7:59:59

第三十七章 迫娶
    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來到一處市鎮,到一家麵店吃麵。令狐沖筷子上
挑起長長幾根麵條,笑吟吟的道:「我和你還沒拜堂成親……」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
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令狐沖微笑道:「將來總是要成親的。你如不願,我捉住
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
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
日後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幾個兒子好。」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
話,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中
有許多桃樹,倒像是個桃谷,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變了小桃谷六仙?」盈
盈坐了下來,問道:「哪裡來六個小鬼?」一語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
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麵,心中卻十分甜蜜。『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恆山,有些心地齷
齪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裡胡說八道,只怕你不高興。」這一
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莊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
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改扮,總是驚世駭俗。旁人一見,心
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鄉下大姑娘,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豈不是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
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
如此謙虛。」令狐沖道:「我想,咱們這次去恆山,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
看。如果太平無事,我便獨自現身,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後和你在甚麼秘密地方相會
,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麼說,知他是體貼自己,甚是喜歡,笑道:「那好極了,不過你上恆山去
,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只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個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哥,來,
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扮成個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
成,不成。一見尼姑,逢賭必輸。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後可倒足了大霉,那決計不成。」
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令狐沖笑道
:「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卻是勢在必行。只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
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可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
一沉吟,拍手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
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甚麼,她只是呆呆的瞧著你。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
:「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
名鄉婦買了一頭長髮,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
女子,再在臉上塗上黃粉,畫上七八粒黑痣,右腮邊貼了塊膏藥。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
己也認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癡癡呆呆、笨頭笨腦
的模樣。」令狐沖笑道:「癡癡呆呆的神氣最是容易不過,那壓根兒不用裝,笨頭笨腦,
原是令狐沖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緊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千萬不
能露出馬腳。」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先行練習起來。二人不再
投宿客店,只在破廟野祠中住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
日,到了恆山腳下,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
遊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徑行入庵,儀清、鄭萼、儀琳
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
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天中,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席無色庵。剛走近主庵,便聽得錚錚
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令狐沖心中一動:「怎麼來了敵人?」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
向劍聲處奔去。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瓦屋窗中透出燈光。
令狐衝奔到屋旁,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時放心,原來是儀和
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旁觀。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
所授、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鬥到酣處,儀和出
劍漸快,儀琳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刺出,直指前胸,儀琳回劍欲架,已然不及,「啊」的
一聲輕叫。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妹,你又輸了。」儀琳甚是慚愧
,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甚麼進步。」儀和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
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罷,明日再練
不遲。」儀琳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別,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
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儀和掩上了
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
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
是很難勸的,總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甚麼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著……」
儀清搖手道:「佛門清淨之地,師姊別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
慢自悟,原亦不妨。」
    儀和道:「師父常說:世上萬事皆須隨緣,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須循序
漸進,倘若著意經營,反易墮入魔障。我看小師妹外和內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
於她實不相宜。」儀清歎了口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想到,只是……只是一來我派
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令狐師兄曾一再聲言,他代掌門戶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更要
緊的是,岳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師父、師叔……」
    令狐沖聽到這裡,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的師父、師叔?」只聽儀清續
道:「不報這深恨大仇,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儀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
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儀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
。我看小師妹近日精神越來越差。」儀和道:「是了。」兩師姊妹收起兵刃,吹滅燈火,
入房就寢。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們怎麼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又
為甚麼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凝思半
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想:「日後詢問儀和、儀清兩位師姊便是。」猛見地下自己
的影子緩緩晃動,抬頭望月,只見月亮斜掛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些叫出聲來
,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甚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卻一直沒想到?」閃到近旁小屋
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身影,這才靜心思索,回想當日在少林寺
中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閒師太囑咐我接掌恆山門戶之
後,便即逝去,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
並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開她們衣衫,詳查傷處。
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
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釘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針刺死。當時我跳了起來,說道:「毒針?
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
。爹爹又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
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閉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
是當胸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
。」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當時我伸
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
。」盈盈道:「正是。」令狐沖雙手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
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東方不敗一直在黑
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武功,也決不會針刺定閒師太而一時殺她
不了。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甚
至還沒得到劍譜……」回想當日在雪地裡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心想:「不錯,那
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想到此處,
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害死恆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
高不了定閒師太多少,一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
慮,要做五嶽派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的來歷,末了讓他盜
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
並,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並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閒師太為甚麼
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自然由於岳不群是他的師父之故。倘若兇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
敗,定閒師太又何以不說?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並
未受傷,岳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然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像自己所練成的
內功,不須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裡,以
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並派。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終於使五
派合併,到得頭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岳不群一伸手就將成果取了去。這些道理本來也不
難明,只是他說甚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
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
,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只覺人生一切,都是殊無意味,一時打不起
精神到恆山別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裡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衝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
裝後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別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
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
    只聽得院子裡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甚麼時候干的
?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乾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道
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知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
站滿了人,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令狐沖抬頭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
叫嚷的一般無異,只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乃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
一夥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顯是都被點了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
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餘,除了隨風飄蕩,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尷尬,實是世所
罕見。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
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甚麼,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又
加上幾分害怕厭惡。人叢中躍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縱
上樹幹,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
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
一得自由,立時污言穢語的破口大罵。只見眾人都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
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
張夫人一側頭,只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用硃筆寫著一個字,有的是「已」,有的是「
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裡,將八人額頭的八個
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
心狗命!」西寶和尚大聲罵道:「甚麼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
忙搖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游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
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
雞鳴還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像玉靈道長、張夫人
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願與
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游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夥兒數十人
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會只迷倒他們幾個?」眾人猜想那
「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將這八
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
。」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
。」祖千秋搖頭道:「不是,不是,決計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
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裡的墨水卻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
會寫。」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
呆腦的僕婦多瞧上一眼。令狐沖心中只是在想:「這八人想攪甚麼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
利於我恆山派。」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來瞧啊!」群豪
湧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只見別院右首里許外有數十人圍著,群豪急步奔去。令
狐沖走到近處,聽得眾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
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計無施走上前去,
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甚麼密謀,大夥兒都想知道。」群
豪都道:「對,對!有甚麼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
代祖宗,有甚麼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麼眾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
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
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
後偷襲,算甚麼人物?」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
我看是幹不成了,只是大夥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
,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繫鈴人。你如放了
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上了,也將你點倒,吊將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
此言不錯。眾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寒。」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只是罵得不著邊際,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
一干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著指指點點,說了一會
子話,慢慢都散開了。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裡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頭
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令狐沖心
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甚麼也不會
來跟恆山派為難。恆山派有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
分確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
許,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
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甚
是有理。他滿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去,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布帶子
,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
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
是:「這兩條帶子掛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字,該
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於『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
,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
見兩根布帶好好的繫在二人頸中,垂將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群豪指指點點,
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須得將
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
。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和仇松年、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
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不成和尚搖了搖頭,將布條緩緩解下,對著
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
    這一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絕,都呆呆的瞧著他。只見他雙拳
捶胸,越哭越傷心。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
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
之外,幾個踉蹌,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
在這裡,當然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
裡,聽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
分,只得唯唯稱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
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
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拍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
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餘掌後,雙掌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
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喇一聲,石凳裂為四塊。群豪無不駭然,誰也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
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
三人面面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我去
相請師父。」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
。」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彆扭,心中絕無
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
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
一覺,半夜裡也去聽上一聽。」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
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茶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人聲漸寂,於是
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遠遠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不久便聽得
呼吸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令狐沖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
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聰明人還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只解了
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旁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便會
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
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甚麼緣故。」白熊罵道:「你的血臭的,連蚊子也不吃。」
黑熊笑道:「我寧可血臭,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
的大罵起來。
    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後,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帳,把這龜蛋點了
穴道,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笑道:「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
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
黑熊笑道:「幾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岳先生也不會知道。」令狐沖大吃一驚:「怎麼
是師父吩咐了的?怎麼要他們將恆山派弟子捉到華山去?這個『大陰謀』,自然是這件事
了。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師父的號令?」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幹麼
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令狐沖滿腹疑團,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
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準了他走來,走到
他身後,蹲了下來,輕輕拉他衣袖。令狐沖微微一驚:「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回過
頭來,朦朧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
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
來,仍是拉著他衣袖,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後。兩人
一言不發,逕向西行。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
見人家的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向他而說,只是
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那是甚麼意思?她說的是反話
,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只見她折而
向北,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轉過了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儀琳輕聲道:「我
們老是在這裡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著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
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我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知
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聽她跟我說些甚麼。」儀琳牽著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來。
令狐沖跟著坐下,側著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尋思:「難道我真的
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
易容之術,倒也了得。」儀琳望著天上眉月,幽幽歎了口氣。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
小年紀,為甚麼有這許多煩惱?」但終於沒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婆,你真好,我常
常拉著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厭煩,總是耐心的等著,讓我愛說多少,便
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煩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
若我有個媽媽,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覺得不妥,
心想:「她要說甚麼心事?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
當即站起身來。儀琳拉住了他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嗎?」聲音中充滿
失望之情。令狐衝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神色淒楚,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不由得心下
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憔悴,滿腹心事,倘若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裡,早晚要生重
病。我且聽她說說,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儀琳伸
手摟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會兒。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
。」令狐沖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現下又給儀
琳錯認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我幾聲,算是好人有好報。」
    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吊在樹上,又給人在身
上掛了一根布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
只有我媽媽一人,甚麼好色無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糊里糊塗,將本來要掛在田伯
光身上的布條,掛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掛錯了,拿來掉過來就是,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
。」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那麼
定是沒死。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來,怎麼又去掉轉來掛在身上?這小
師妹天真爛漫,真是不通世務之至。」
    儀琳說道:「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要跟我說,偏偏給儀和師妹撞見了,說他擅闖見
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險。」
    令狐沖心想:「我曾說過,別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任誰不許上見性峰。田兄名
聲素來不佳,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一見之下,自然動劍。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
,儀和可殺不了他。」他正想點頭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甚麼話,我贊同也好,
反對也好,決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的說話。
    儀琳續道:「田伯光待得說清楚,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她手下留情,沒真
的殺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
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後來就不見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
,終於在後山一個山坳裡見到了他,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我著急得很,忙縱上樹去,見
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幸好及時趕到。我將他救醒了,他抱
著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中仍是掛著那根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甚麼的
。我說:『爹爹,這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掛錯了布條,他又不掉轉來。
「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
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偷襲,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
們找到他,叫他講個道理出來,他如說得不對,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將這條布條掛在他
頭頸裡。』爹爹道:『這條布條是我的,怎可掛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
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裡還有人勝得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
聽他這麼說,心中可真奇了,問道:『爹爹,這布條沒掛錯麼?』爹爹說:『自然沒掛錯
。我……我對不起你娘,因此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沖記
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只因她是個尼姑,於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
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
因此才自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儀琳道:「我
見參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乖孩子,別哭,別哭。爹爹倘若
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
說到這裡,眼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淒楚,又道:「爹爹說道:『好啦,好啦!我不死
就是,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爹爹歎了口氣,說
道:『你娘本來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她發狂,說甚麼要娶她
為妻。你娘說:「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就只
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身入空門,六根清淨,再
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會怪到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
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因此
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
    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任,這才去做和尚,既然
如此,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
爹說:『自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我
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我說:『曬太陽又有甚麼不對了?』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
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口,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
咱們瞧了幾眼,讚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
婦向我瞪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哪裡偷來的?」我說:「甚麼偷不偷的?是我和
尚自己生的。」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罵道:「我好好問你,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
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說:「取甚麼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給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刺來,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
?』」
    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都是真話,但聽在對方耳裡,卻都成為無聊
調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
    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幹麼好端端
地便拔劍刺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開,說道:「你怎地不分青紅皂白,便
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難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她
幾劍刺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來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劍上,我飛
起一腳,將她踢了個觔斗。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
女。」「『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人罵了幾句,
氣憤憤的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你娘說話。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
泣。我問她為甚麼事,她總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著八
個字。你猜是甚麼字?那便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抱了你到處去找她
,可哪裡找得到。』「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
『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後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
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
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贊,那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麼?』」令狐沖心道:「原來儀
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儀琳
道:「我說:『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尋找,可哪裡找得到?我想你
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這一日,找到了恆山派的白雲庵,
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歡喜,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免
得我帶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小命。』」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泫然,說道:「
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師父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
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
。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將
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將我寄養在白雲
庵中之後,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後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
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想起來,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
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後,決不再有情緣牽纏
,可是終於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
』,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只好自盡了。」儀琳長
長歎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甚麼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
幸,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紙條罵你,你時時拿給
人家看麼?怎麼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
,好光彩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
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
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
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
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
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
死啦。』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
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
。』爹爹說:『怎麼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
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
評語掛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之
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
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令狐沖聽儀琳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
自己一片癡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
小師妹,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
儀琳道:「爹爹聽我這麼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令狐沖這小子,有
眼無珠,當真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還知道我女兒美貌,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
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
左冷禪,而是令狐沖。左冷禪眼睛雖然給人刺瞎了,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啞婆婆
,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大哥?我說:『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
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只是感激令狐大
哥捨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著他。我媽媽說得對,皈依佛
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爹爹說:『身入空門,為
甚麼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
。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別說這件事了
,我……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她說到這裡,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
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令
狐大哥提這等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決不見他。田伯光要是向
令狐大哥提這等無聊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們說,永遠不許他踏上恆山半步。爹
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歎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麼一去,
不知甚麼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掛念得緊。後來我找到田伯光,
叫他跟著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後,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
叢之中,不知幹甚麼。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
見人家說話,躲在那裡,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
躲在草叢裡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
得很,只當人家也是孩子。」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
劍。秦絹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大家說,令狐大哥
將來一定不肯做恆山派掌門。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並入五嶽派,奉他
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啞婆婆,我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
說一點也不假。她說,幾位大師姊都說,恆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我最好,
如果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
她們盼我練好劍術,殺了岳不群,那時做恆山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
信了。不過這恆山派的掌門,我怎麼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師
姊她們,要殺岳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
。啞婆婆,你瞧我怎麼辦才是?」令狐沖這才恍然:「她們如此日以繼夜的督促儀琳練劍
,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接任恆山派掌門,委實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儀琳幽幽的道:「啞婆婆,我常跟你說,我日裡想著令狐大哥,夜裡想著令狐大哥,
做夢也總是做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後,我抱了他奔
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想到在衡山縣那個甚麼群玉院中,我……我…
…跟他睡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啞婆婆,我明知你聽不見,因此跟你說這些話也
不害臊。我要是不說,整天憋在心裡,可真要發瘋了。我跟你說一會話,輕輕叫著令狐大
哥的名字,心裡就有幾天舒服。」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這
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沖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這小師
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道:「她待我
這等情意,令狐沖今生如何報答得來?」
    儀琳輕輕歎息,說道:「啞婆婆,爹爹不明白我,儀和、儀清師姊她們也不明白我。
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這是不應該的。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對
一個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我日日求觀音菩薩救我,請菩
薩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兒早晨唸經,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
菩薩,請菩薩保佑令狐大哥無災無難,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白
頭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為甚麼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
也該煩了。從今而後,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無拘
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她出了一會神,輕聲念道:「南無救苦救難
觀世音菩薩,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念了十幾聲,抬頭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罷。」從懷中取出兩
個饅頭,塞在令狐沖手中,道:「啞婆婆,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你不舒服麼?」待了一
會,見令狐沖不答,自言自語:「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
去了。令狐沖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
心中流過,想到迴腸蕩氣之處,當真難以自己,一時不由得癡了。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
無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
又道是水波晃動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全身僵了
,又怎敢回頭?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
竟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後,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
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湧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
水中瞧去。溪水流動,那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都是穿
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沖更加驚
駭惶怖,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突然之間,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猛地裡轉
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
女子,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但她如何來到身後,自己渾不覺察,實在
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說道:「啞婆婆,原來……原來是你,這
可……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又甚是嘶啞。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
橫插一根荊釵,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強笑道:「你
別見怪。任大小姐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姊妹
一般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麼,尋思:「這人古
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多耽。」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
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過。」轉身向來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見迎面站著一人
,攔住了去路,便是那個啞婆婆,卻不知她使甚麼身法,這等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閃了
過來。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快速無倫,但總尚有形跡可尋,這個婆婆卻便如
是突然間從地下湧出來一般。她身法雖不及東方不敗的迅捷,但如此無聲無息,實不似活
人。令狐沖大駭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麼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
,的確不免惹她生氣,當下又深深一揖,說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這就去改了裝束
,再來懸空寺謝罪。」那啞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絲毫喜怒之色。令狐沖道:「啊,是
了!你聽不到我說話。」俯身伸指,在地上寫道:「對不起,以後不敢。」站起身來,見
她仍然呆呆站立,對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沖指著地下大字,大聲道:「對不起,以
後不敢!」那婆婆一動也不動。令狐沖連連作揖,比劃手勢,作解衣除發之狀,又抱拳示
歉,那婆婆始終紋絲不動。令狐沖無計可施,搔了搔頭皮,道:「你不懂,我可沒法子了
。」側過身子,從那婆婆身畔繞過。他左足一動,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擋在他身前。令狐
沖暗吸一口氣,說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間飛身而起,向左側竄了出去。左
足剛落地,那婆婆已擋在身前,攔住了去路。他連竄數次,越來越快,那婆婆竟始終擋在
他面前。令狐沖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斬而落,切向他手腕。令狐
沖急忙縮手,他自知理虧,不敢和她相鬥,只盼及早脫身,一低頭,想從她身側閃過,身
形甫動,只覺掌風颯然,那婆婆已一掌從頭頂劈到。令狐沖斜身閃讓,可是這一掌來得好
快,拍的一聲,肩頭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來令狐沖體內的「吸星大法」生
出反應,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
他眼中插來。令狐沖大駭,忙低頭避過,這一來,背心登時露出了老大破綻,幸好那婆婆
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擊下,右手一彎,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顯然
她打定主意,專門攻擊他眼珠,不論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厲害,手指入眼,總是非瞎不
可,柔軟的眼珠也決不會吸取旁人功力。令狐沖伸臂擋格,那婆婆回轉手掌,五指成抓,
抓向他左眼。令狐沖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飛指已抓向他的右耳。這幾下兔起鶻落,
勢道快極,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陰毒又快捷,數招
之間,已逼得令狐沖連連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實也不甚高,所長者只是行走無聲,偷襲
快捷,真實功夫固然遠不及岳不群、左冷禪,連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衝拳腳功夫
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腳相碰,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
。又拆數招,令狐沖知道若不出劍,今晚已難以脫身,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他右手剛
碰到劍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閃電,連攻了七八招,令狐沖左擋右格,更沒餘暇拔劍。那婆
婆出招越來越毒辣,明明無怨無仇,卻顯是硬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令狐沖大喝一聲,左
掌遮住了自己雙眼,右手再度入懷拔劍,拚著給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腳,便可拔出短劍。
便在此時,頭上一緊,頭髮已給抓住,跟著雙足離地,隨即天旋地轉,身子在半空中迅速
轉動,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將他甩得身子平飛,急轉圈子,越來越快。令狐沖大叫:
「喂,喂,你幹甚麼?」伸手亂抓亂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給她點中
了穴道,跟著後心、後腰、前胸、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全身麻軟,再也動彈不
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將他身子不絕旋轉,令狐沖只覺耳際呼呼風響,心想:「我一
生遇到過無數奇事,但像此刻這般倒霉,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卻也從所未有。」

    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幾欲昏暈,這才停手,拍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沖本來自知理虧,對那婆婆並無敵意,但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罵
道:「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來就拔劍,早在你身上截了幾個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臉上仍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令狐沖心道:「打是打不來了
,若不罵個爽快,未免太也吃虧。但此刻給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罵人,自然有苦頭給我
吃。」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罵道:「賊婆娘,臭婆娘,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
因此將你造得天聾地啞,既不會笑,又不會哭,像白癡一樣,便是做豬做狗,也勝過如你
這般。」他越罵越惡毒,臉上也就越是笑得歡暢。他本來只是假笑,好讓那婆婆不疑心自
己是在罵她,但罵到後來,見那婆婆全無反應,此計已售,不由得大為得意,真的哈哈大
笑起來。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頭髮,著地拖去。她漸行漸快,令狐衝穴道
被點,知覺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罵不停,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
。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見她轉而向西,竟是往懸空寺而去
。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雙熊、仇松年等人著了道兒,多半都是
她做的手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難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來過懸空寺,見了這聾啞婆婆竟一無所覺,可說極笨。連方證大師、沖
虛道長、盈盈、上官雲這等大行家,見了她也不起疑,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做得極好
。轉念又想:「這婆婆如也將我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說
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我身為恆山派掌門,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裝束,這
個臉可丟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不致公然出醜,也就罷
了。」想到今晚雖然倒霉,但不致在恆山別院中高掛示眾,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
:「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恆山掌門的份上,這才優待三分?」一路之上
,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其數,好在臉孔向上,還沒傷到五官。到得懸空寺,那
婆婆將他直向飛閣上拖去,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令狐沖叫聲:「啊喲,不好!」
靈龜閣外是座飛橋,下臨萬丈深淵,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這懸空寺人跡罕
至,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這婆婆若是將自己掛在那裡,不免活生生的餓死,這滋味
可大大不妙了。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逕自下閣去了。令狐沖躺在地下,推想這惡婆娘
到底是甚麼來頭,竟無半點頭緒,料想必是恆山派的一位前輩名手,便如是於嫂一般的人
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定閒等人之師父的。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恆山掌
門,她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但轉念又想:「我扮成了這副模樣,只怕
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之類,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
於恆山,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可糟得很了。」也不聽見樓梯上腳
步響聲,那婆婆又已上來,手中拿了繩索,將令狐沖手腳反縛了,又從懷中取出一根黃布
條子,掛在他頸中。令狐沖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條上寫些甚麼,可是便在此時,雙
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令狐沖心想:「這婆婆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
條,卻不讓看。」又想:「令狐沖是無行浪子,天下知名,這布條上自不會有甚麼好話,
不用看也知道。」
    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令狐沖怒氣衝天,
又大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
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在手,便可將她也制住了。我也將她高高掛起,再在她頭頸中掛
一根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甚麼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不好,稱她天下第一,說不定她
心中反而喜歡,我寫『天下第十八惡婆』,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
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甚麼人。」側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這婆婆已下閣去了。
    掛了兩個時辰,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通,心下正自暗喜
,忽然間身子一晃,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但她何時重
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那婆婆扯開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無法低
頭看那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了這個「娘」
字,定然當我是個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甚麼,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
糕。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心想:「她給我水喝,還是喝湯?最好是喝酒!」
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頭頂。令
狐沖大罵:「賊婆娘,你幹甚麼?」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沖吃了一驚,但聽
得嗤嗤聲響,頭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給他剎頭。令狐沖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子是何用意
,過不多時,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心想:「好啊,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啊喲,
不對,我身穿女裝,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間心中一寒:「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
尼姑,這一語成讖,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惡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做恆山派
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無法穢
亂佛門清淨之地。這女人忠於恆山派,發起瘋來,甚麼事都做得出。啊喲,令狐沖今日要
遭大劫,『武林稱雄,引刀自宮』,可別去練辟邪劍法。」那婆婆剃完了頭,將地下的頭
發掃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力,猛衝被封的穴道,正覺被封的幾處穴
道有些鬆動,忽然背心、後腰、肩頭幾處穴道一麻,又給她補了幾指。令狐沖長歎一聲,
連「惡婆娘」三字也不想罵了。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的布條,放在一旁,令狐沖這才看見,布條上寫道:「天下第一大
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
,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會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
在旁偷聽,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當即大聲道
:「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令狐沖大驚
,叫道:「你幹甚麼?」嗤的一聲響,那婆婆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
    令狐沖驚叫:「你要是傷了我一根毫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
頭頭髮都剃了,豈只傷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將那剃刀
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瓶上寫著「天香斷
續膠」五字。令狐沖數度受傷,都曾用過恆山派的治傷靈藥,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
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雲熊膽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
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雲熊膽丸」。那婆婆再從懷裡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乃是
裹傷用的繃帶。令狐沖舊傷已癒,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
兩個傷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沖,隔了一會,將他身子
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沖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
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
,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沖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間,他心
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
了一步,說道:「你——怎——麼——知——道?」聲音乾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
學說話一般。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麼一問,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
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甚
麼知道?我為甚麼知道?是了,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
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字評語,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
去上吊,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等負心
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乾淨?」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
—爽快,豈不——便宜了——他?」令狐沖道:「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
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卻躲在這裡享清福,那才算沒
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應得,他娶我為妻,為甚麼——調戲女子?」令狐
沖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麼不可以?」那婆婆
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沖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
人的女人,為甚麼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幾時瞧男人?胡說八道!」令狐沖道:
「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你卻拉過我
頭髮,摸過我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
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
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那婆婆道
:「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沖道:「要斬腦袋,只管請便。」
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你,可也沒這般容易。現下有兩條路,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
娶儀琳為妻,別害得她傷心而死。你如擺臭架子不答應,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
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
說話,口舌已極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流暢了些。令狐沖道:「儀琳固然是個好
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
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令狐沖道:「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
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歡喜得很,
甚麼氣都消了。」令狐沖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
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
的麼?」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
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幹,你就叫我學他的樣。」那婆婆道:「正是。」令狐沖笑
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
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禿頭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說著
便要動手。令狐沖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哪有強迫之理?」那婆
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
    令狐沖心想:這婆婆瘋瘋顛顛,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須要先施緩兵之計,說道:「
你叫我做太監之後,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那怎麼辦?不是害了我二
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甚麼三心兩
意、回心轉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令狐沖笑
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
笑?」令狐沖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
豈可相負?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子
漢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
,枉自為人。」令狐沖道:「是了。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甚麼我不娶她為
妻?只因我早已與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沖就算全身皮
肉都給你割爛了,我也決不負她。倘若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
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那婆婆道:
「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裡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位任大小姐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道:「那容易
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也就是了。
」令狐沖道:「她決不會拋棄我的。她肯為我捨了性命,我也肯為她捨了性命。我不會對
她負心,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
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沖大聲怒喝:「胡說八道!」
    那婆婆道:「你說我辦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那婆婆重又回進
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令狐沖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
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
盈盈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倖,我聽著很是
歡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
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的話才真難聽。」那婆婆道:「我仔細想想,要令狐
沖這小子拋了你,另娶儀琳,他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沖大聲喝采:「你開口說話以來
,這句話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狐沖這小
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後
,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幾歲,就讓儀琳叫你姊
姊好了。」
    令狐沖道:「我……」他只說了個「我」字,啞穴上一麻,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
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囉哩囉唆的打岔
。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還有甚麼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甚麼用
?見到女兒害相思病,空自乾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出房。
    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沖凝望著她,其時朝
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不住晃動,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皓
如白玉的臉,更增麗色。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
,臉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開,低垂下來,臉
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不能想。
    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蕩
,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過去抱她一抱,親她一親。」
    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與令狐沖的眼光一觸,趕快避開,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
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令狐沖心想:「我對盈盈當然堅貞不二。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
妹成親,為求脫身,只好暫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劍,還怕她怎的?這惡
婆娘拳腳功夫雖好,和左冷禪、任教主他們相比,那還差得很遠。劍上功夫決計不是我敵
手。她勝在輕手輕腳,來去無聲,實施偷襲,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會勝她三分
,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轉,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這一次她不
再害羞,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見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
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令狐沖哈哈大笑,可是沒能笑出聲來,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
,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露出狡獪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沖未明她的用
意,只見她左眼又是眨了兩下,心想:「連眨兩下,那是甚麼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
要娶兩個老婆。」當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臉上神色甚是嚴肅,意思說:「只娶你
一個,決無二心。」盈盈微微搖頭,左眼又眨了兩下,意思似是說:「娶兩個就兩個好了
!」令狐沖又搖了搖頭,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以示堅決,只是週身穴道
被點得太多,難以出力,臉上神氣,卻是誠摯之極。盈盈微微點頭,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
,再緩緩搖了搖頭。令狐沖雙目凝視著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和他相對。兩人相隔丈
許,四目交視,忽然間心意相通,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反正於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
不娶儀琳無關緊要,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兩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
此刻,便已心滿意足,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縱然天崩地裂,這一刻也已拿不去、銷
不掉了。兩人脈脈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閣來,
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銷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啞婆
婆,你帶我來幹甚麼?」正是儀琳的聲音。聽得她走進隔房,坐了下來,那婆婆顯然陪著
她在一起,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過了一會,聽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別叫我啞婆
婆,我不是啞的。」儀琳一聲尖叫,極是驚訝,顫聲說道:「你……你……你不……不啞
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從來就不是啞巴。」儀琳道:「那……那麼你從前也不聾
,聽……聽得見我……我的話?」語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麼
?我聽得見你的說話,那可不更好麼?」令狐沖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在跟親生女兒說話
時,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
    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惶,顫聲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會,
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儀琳道:「不,我……我不要聽。你騙我,我只當你都聽不
見,我……我才跟你說那些話,你騙我。」她語聲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來。那婆婆輕拍
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孩子,別擔心。我不是騙你,我怕你悶出病來,讓你說了出來,
心裡好過些。我來到恆山,一直就扮作又聾又啞,誰也不知道,並不是故意騙你。」儀琳
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聲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你聽了一定很歡喜的。
」儀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嗎?」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
哥的事。」儀琳顫聲道:「你別提……別提他,我……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唸經
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會,聽我說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說,他心裡其實愛你得緊
,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還要勝過十倍。」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罵:「臭婆
娘,撒這漫天大謊!」儀琳歎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
只愛他小師妹一人,愛得要命,心裡便只一個小師妹。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嫁了別人
,他就只愛任大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裡便只一個任大小姐。」令狐沖和盈盈目光
相接,心頭均是甜蜜無限。那婆婆道:「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只不過你是出家人,
他又是恆山派掌門,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現下他下了大決心,許下大願心,決意要娶你
,因此先落發做了和尚。」儀琳又是一聲驚呼,道:「不……不……不會的,不可以的,
不能夠!你……你叫他別做和尚。」那婆婆歎道:「來不及啦,他已經做了和尚。他說,
不管怎麼,一定要娶你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盡,要不然就去做太監。」
    儀琳道:「做太監?我師父曾說,這是粗話,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那婆婆道:「
太監也不是粗話,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
氣傲,不願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連皇帝也不願做,別說去服侍皇
帝了。他當然不會做太監。」那婆婆道:「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
個比喻。做太監之人,是不會生養兒女的。」儀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後和任大
小姐成親,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他二人都這麼好看,生下來的兒女,一定可愛得很。

    令狐沖斜眼相視,但見盈盈雙頰暈紅,嬌羞中喜悅不勝。那婆婆生氣了,大聲道:「
我說他不會生兒子,就是不會生。別說生兒子,娶老婆也不能。他發了毒誓,非娶你不可
。」儀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嗎?一共娶兩個老婆。這世上的男人三
妻四妾都有,別說娶兩個了。」儀琳道:「不會的。一個人心中愛了甚麼人,他就只想到
這個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飯時候、睡覺時候也想,怎能夠又去想第二個人?好像我爹
爹那樣,自從我媽走了之後,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去尋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
娶兩個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那婆婆默然良久,歎道:「他……他從前做錯
了事,後來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儀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麼的,我
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為甚麼?他說非娶你不可,你難道不喜歡麼?」儀琳道
:「不,不!我時時想著他,時時向菩薩求告,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只盼他無災無難
,得如心中所願,和任大小姐成親。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歡喜。我從來沒盼望他來娶我
。」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決不會快活,連做人也沒有樂趣了。」儀琳道:
「都是我不好,只道你聽不見,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他是當世的大英雄,大豪
傑,我只是個甚麼也不懂,甚麼也不會的小尼姑。他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必輸』,
見了我都會倒霉,怎會娶我?我皈依佛門,該當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這種事。婆婆,你
以後提也別提,我……我以後也決不見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
。令狐沖已為你做了和尚,他說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薩責怪,那就只責怪他。」儀琳輕輕
歎了口氣,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麼?一定不會的。我媽媽聰明美麗,性子和順,待
人再好不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為她做和尚,那是應該的,我……我可連媽媽的
半分兒也及不上。」
    令狐沖心下暗笑:「你這個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性子和順更是不必談起。和
你自己相比,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知道?」儀琳道:「我爹爹
每次見我,總是說媽媽的好處,說她溫柔斯文,從來不罵人,不發脾氣,一生之中,連螞
蟻也沒踏死過一隻。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媽媽。」那婆婆道:「他
……他真的這樣說?只怕是……是假的。」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顯是心中頗為激動。
儀琳道:「當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兒,爹爹怎麼會騙我?」霎時之間,靈龜閣中寂靜無聲
,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儀琳道:「啞婆婆,我去了。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只聽得腳步聲響,她輕輕的走下樓去。過了良久良
久,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低低的自言自語:「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處在找我?那麼,他其實並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突然間提高嗓子
,叫道:「儀琳,儀琳,你在哪裡?」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那婆婆又叫了兩聲,不聞應
聲,急速搶下樓去。她趕得十分急促,但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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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01:39

第三十八章 聚殲
    令狐沖和盈盈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
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度過?」
    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會,聽得有人走近
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才知自己啞穴已解。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
他內力較盈盈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點頭。令狐沖想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
但聽得有七八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跟著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只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甚麼?可也忒煞小心了。
」正是頭陀仇松年。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
    令狐沖急速運氣衝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雖然渾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
著急,穴道越是難解。聽得嚴三星道:「岳先生說成功之後,將辟邪劍法傳給咱們,我看
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到恆山幹事,雖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眾多,咱們又沒
出甚麼大力氣,他憑甚麼要單單傳給咱們?」說話之間,幾人已上得樓來,一推開閣門,
突然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縛,吊在樑上,不禁齊聲驚呼。「滑不留手」游迅道:
「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裡?唔,還有一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
」走到盈盈身邊,便去解她的綁縛。游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甚
麼且慢?」游迅道:「這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和尚,是
……是令狐掌門令狐沖。」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沖瞧去,登時認了出來。這八人素來
對盈盈敬畏,對令狐沖也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松年突然
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甚麼希罕?拿到
恆山派的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勞。這一下,岳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張夫人問
道:「那怎麼辦?」八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倘若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拿不到令
狐沖,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
萬萬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
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靈道人道:「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游
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
第一個就不答應。」仇松年道:「你到這時候再放她,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怎肯
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恆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
」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
    仇松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你說話大聲,嚇唬人嗎?」仇松年刷的
一聲,戒刀出鞘。張夫人動作極是迅捷,懷中抽出短刀,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
她想盈盈武功極高,只須解開她的綁縛,七人便群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松年
一刀已砍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刺三刀,將仇松年逼退了兩步。
    餘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爭先下樓,但見盈盈摔在地下
,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被點,又都慢慢回來。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
友,為甚麼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
有命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
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佔不到絲毫便宜。游迅笑道:「別打,
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著折扇,走近相勸。仇松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游
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一抖,張夫人一聲慘呼,游迅手中那柄鋼骨
折扇已從她喉頭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別動刀子,你一定不聽,那不是
太不講義氣了嗎?」折扇一抽,張夫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
    這一著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子原來幫我。」

    游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
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為了你有『三屍
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你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
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一個誓,這件事倘若有人洩漏半
句,身上的『三屍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
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果洩漏了出去,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一齊起誓。
    令狐沖知道他們一起完誓,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衝了幾下
,卻全無動靜。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一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
當即心中一寬:「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仇松年向游迅道:「動
手啊。」游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松年罵
道:「你不動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麼嚴兄出手如何?」仇
松年罵道:「你奶奶的,我為甚麼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
是誰動手都是一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樣,那麼就請道兄
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甚麼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夥兒誰也信不過誰,
大家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雖然都是窮凶極惡之輩,但臨到
決意要殺盈盈了,還是不敢對她有甚麼輕侮的言語。游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
手再說。」仇松年道:「為甚麼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來要挾旁人,讓我來取。」游
迅道:「給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挾?」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
,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餘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
身周。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的瞧著令狐沖,想著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時光
,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
「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哪知七件兵刃遞到她身邊半尺之處,不
約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罵道:「膽小鬼,幹麼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
不落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人心中各懷鬼
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要殺這個向來敬畏的人,可著實不
易。仇松年道:「咱們再來!這一次誰的兵刃再停著不動,那便是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
的,豬狗不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叫道:「辟
邪劍法!」七人一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甚麼?」岳不群以辟邪劍法在封
禪台上刺瞎左冷禪,轟傳武林,這七人艷羨之極,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
。令狐沖念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
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
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邊。仇松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
……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松年道:
「你念下去。」令狐沖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念到這
裡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靈道人卻口舌微動,跟著念誦,用
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只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
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岳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
,因此有甚麼「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識得的字便已有限
,倉卒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松年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
,二來心中念念不忘於辟邪劍法,已如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
魂顛倒,哪裡還有餘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令狐沖繼續念道:「綿綿汩汩,劍氣充盈,辟
邪劍出,殺個乾淨……」這「殺個乾淨」四字,是他信口胡謅的,華山劍訣中並無這等說
法,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像是『殺不乾淨,劍法不靈』,又好像
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哪裡?」令狐沖道:「這劍譜……
可決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說,一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一言既出,兩隻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隻是西寶和尚的,一隻是仇松年的。突然間
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
和玉靈道人的毒手。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的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
,這兩個龜蛋卻想獨佔,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將兩人屍體踢了開去。
    令狐沖初時假裝念誦辟邪劍譜,只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將眾人引開,只
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十分靈驗,不但引開了七人,
而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游迅道:「這劍譜是否
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
,嚴三星已翻著怪眼,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只怕你想獨吞劍譜了?」游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瓜子開花,有甚
麼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夥兒一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
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一起瞧。」嚴三星向游迅道:「好,那麼你去這小子懷中,
將劍譜取出來。」游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為快。嚴兄取
了出來,讓在下瞧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麼你去取!」
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
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龜蛋打的是甚麼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子去取劍譜,乘
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面面相覷,登成僵持之局。令狐沖生怕他們又
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一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乾淨,殺不
乾淨,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
說甚麼也記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法的語句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癢難搔
。嚴三星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劍譜,那也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
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劍枴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桐柏雙奇一言不
發,便退到了門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
道:「你兩隻腳都站到門檻外面去!」玉靈道人道:「你吆喝甚麼?老子愛出便出去,不
愛出去,你管得著嗎?」話雖如此,終於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著他
,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
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凝視著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
,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
抓住令狐沖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這麼一使勁,登時覺得內力突然外洩,他一驚之下
,急忙縮手,豈知那隻手卻如粘在令狐沖肌膚上一般,竟然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急忙
運力外奪,越運勁,內力外洩越快。他拚命掙扎,內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令狐沖
於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將劍訣
背給你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
譜,自己一句也聽不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湧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
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可是嚴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裡伸
得出來?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
狐沖懷中抓去,一碰到令狐沖的肌膚,內力外洩,一隻手也給粘住了。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們兩個不用爭,將劍譜撕爛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雙
奇互相使了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枴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
而死。兩人一死,內力消散,兩隻手掌離開令狐沖身體,屍橫就地。令狐衝突然得到二人
的內力,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一加衝擊,被
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
懷,握住了短劍劍柄,說道:「劍譜在這裡,哪一位來取罷。」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為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一
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一閃,拍拍兩聲,兩人的右手一同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一
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沖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劍法一靈,
殺個乾淨!游兄,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饒是游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嚇得面如土色,
顫聲道:「謝謝,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
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游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
狐大……大……大俠,你你……你……」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罪該萬死,
多說……多說也是無用,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令
狐沖笑道:「練那辟邪劍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這就做起來罷!」游迅連連磕頭
,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將功贖罪,小人定當往
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不……」他一說到「聖德」二字,這才想起,
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沖的長短,待要收口,
已然不及。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血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
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麼?」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
今日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多問甚麼?」盈盈倒喜歡他的傲氣
,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並不是正式夫妻,但二
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
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一隻眼睛,
便不說下去了,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罷!」
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枴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盈盈叫
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枴杖上格去,錚錚兩聲,只覺肩臂
皆麻,雙劍險些脫手,才將兩根枴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枴杖還是擦到了額
頭,登時鮮血長流。
    周孤桐大聲叫:「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麼不好?」吳柏英道
:「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麼可爭的?」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
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拋下枴杖,搶上去
為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
盈道:「下山之後,即刻去拜堂成親。兩個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
說「成甚麼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沖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
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一齊躬身相謝。游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顧念
到你們的終身大事。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屬下最好。」盈盈
道:「你們這次來到恆山,是奉了誰的號令?有甚麼圖謀?」游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
岳不群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將恆山群尼一齊擒拿到黑木
崖去,聽由任教主發落。」盈盈問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下
屬仔細看過,他拿的確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則屬下對教主和聖姑忠心耿耿,又怎會聽
岳不群這狗頭的話?」盈盈尋思:「岳不群怎會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屍
腦神丹,自當聽我爹爹號令,這是爹爹給他的。」又問:「岳不群又說:成事之後,他傳
你們辟邪劍法,是不是?」
    游迅連連磕頭,說道:「岳不群這狗頭就會騙人,誰也不會當真信了他的。」盈盈道
:「你們說這次來恆山幹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樣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
中都下了迷藥,將恆山派的眾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別院中許多未知內情的人,也都給迷
倒了。這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游迅答道:「
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別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
是哪幾個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
在其內。」令狐沖點點頭,放下了心。盈盈道:「咱們下去罷。」令狐沖道:「好。」拾
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游迅
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道:「何必這麼客氣?」左手一揮,短劍脫
手飛出,噗的一聲,從游迅胸口插入,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時斃命。兩人並
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盈盈向令狐沖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歎道:「令狐沖削髮為僧,從此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別過。」盈盈明知他
是說笑,但情之所鐘,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子一顫,抓住他手臂,道:「沖哥,你別……
別跟我說這等笑話,我……我……」適才她飛劍殺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時語聲中卻
大現懼意。令狐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暴栗,歎道:「但世上既有這樣一
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還俗。」
    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只道殺了游迅之後,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從此耳根
清靜,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你摸一摸我這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
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咱們說正經的。恆山群弟子給擄上了黑木崖後,再要相救,那
就千難萬難了,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令狐沖道:「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盈
盈橫了他一眼,心中卻甜甜的甚為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將上去,攔路
救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別留下活口,別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幾步
,歎了口氣。令狐沖明白她的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易,但自
己既是恆山派掌門,恆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著自己,縱違父命,也是
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了斷,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掙,
但見四下裡無一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勢
將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過意不去。」盈盈微微搖頭,說道:「爹爹倘若顧念著我,便不
該對恆山派下手。不過,我猜想他對你倒也不是心存惡意。」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
是了,你爹爹擒拿恆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脅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
其實很喜歡你,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令狐沖道:「我決不願加盟神教,
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甚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
嘔。」盈盈道:「我知道,因此從來沒勸過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將來做了教主,一
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
整個性子很快就變了。」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將她
左手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恆山門人之後,我和你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甚
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劍隱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盈盈
初時聽他說得一本正經,臉上暈紅,心下極喜,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吃了一驚,運力一掙
,將他雙手摔開了。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說
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頭,說道:「好,笑
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
    兩人展開輕功,逕上見性峰來,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眾弟子所居之所也只餘空房,
衣物零亂,刀劍丟了一地。幸好地下並無血跡,似未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
也不見有人。桌上酒餚雜陳,令狐沖酒癮大發,卻哪敢喝上一口,說道:「肚子餓得狠了
,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一塊衣襟,替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
道:「這才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到得山下,已
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飽。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
趕,奔出一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停步一聽,似是桃谷六仙。
兩人尋聲趕去,漸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
誰爭鬧?」
    兩人轉過山坳,隱身樹後,只見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一人,鬥得甚是激烈。那
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唯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
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著拍拍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給她打中了一記耳
光。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她的光頭。」手按劍柄,只待桃
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
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將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如鬼如魅,幾
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卻總是差著數寸,給她避開,順手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
人厲害,只怕使勁稍過,打中一二人後,便給餘人抓住。又鬥一陣,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
,展開雙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後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電,一剎
那間已在數丈之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哪
裡逃?」白光閃動,挺劍指向她的咽喉。這一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驚,急忙縮頭躲
過,令狐沖斜劍刺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只得向後急退兩步。令狐沖一劍逼得她又退
了一步。他長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她連退五步,若要取她性
命,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撲而上,抓住了
她四肢,提將起來,令狐沖喝道:「別傷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
道:「將她吊起來再說。」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
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干仙四頭尋覓。突然間手中一鬆,那婆婆一掙而脫,
在地下一滾,衝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刺痛,令狐沖笑道:「站著罷!」長劍
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那婆婆駭然變色,只得站著不動。桃谷六仙奔將上來,六指齊出,
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桃干仙摸著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
還她耳光。令狐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將她吊了起
來再說。」桃谷六仙聽得要將她高高吊起,大為歡喜,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令狐沖問起
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裡大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
婆娘狂奔而來,問道:『喂,你們見到一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
們大便的興致……」盈盈聽他說得骯髒,皺了眉頭,走了開去。令狐沖笑道:「是啊,這
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葉仙道:「咱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
,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本來我們自然一打便贏,只不過屁股上大便還沒抹乾淨,打起
來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桃花仙道:「那
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後追上,教她空歡喜一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
,不逃無名之將,那一定是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幾步
,再撲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笑道:「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一鼠,那自是
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盡皆大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
,將那婆娘手足反縛了,吊在一株高樹之上。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
大字:「天下第一醋罈子」。桃根仙問道:「令狐兄弟,這婆娘為甚麼是天下第一醋罈子
,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我偏不信,咱們放她下來,我就來跟她比劃比劃!」令狐沖
笑道:「醋罈子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雲天,文才武略,眾望所歸,豈是
這惡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劃了。」桃谷六仙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都說:「對,對,對
!」令狐沖問道:「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你問的是恆山派那個美
貌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桃干仙道:「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
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沖問道:「在哪裡?」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莫一個
時辰,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哪知這惡婆娘前來夾纏不清。
」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好,你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你們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縛之
將,要是去打這惡婆娘的耳光,有損六位大英雄的名頭。」桃谷六仙齊聲稱是。令狐沖當
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沒剃光她的頭髮,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
仇只報三分。」
    行出十餘里後,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
案而坐。二人一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一聲,跳將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
菜。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恆山出了這樣一個大醜,沒臉再耽下去
,求著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沖心想,原來他們尚不知恆
山派弟子被擄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師,我拜託你辦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
行啊,有甚麼不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
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地,別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餘里處,一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來,高高吊起……
」不戒「啊」的一聲,神色古怪,身子微微發抖。令狐沖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請你勞
駕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還不容易?你自己卻怎地不救?」令狐沖道:「不瞞你說
,這是個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
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沖一笑,
說道:「那女人的醋勁兒才大著呢,當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讚了一句,說那夫
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
得越大,連聲道:「這……這……這……」喘息聲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丈夫找
到這時候,還是沒找到。」正說到這裡,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
雙手緊緊抓住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令狐沖道:「她跟我說,她丈夫倘若
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子身
法快極,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見了。」不戒道:「我決不眨眼,決不眨眼。」令狐沖道
:「我又問她,為甚麼不肯跟丈夫相會。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
,就再相見,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令狐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低聲道
:「我教你一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一呆,突然雙膝跪地,咚咚
咚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門,令狐祖宗,令狐師父,你快教我
這秘訣,我拜你為師。」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
耳邊低聲道:「你從樹上放她下來,可別松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
住一間店房。你倒想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樣才不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躊躇
道:「這個……這個可不大明白。」令狐沖低聲道:「你先剝光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
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令狐師父,你大恩大德…
…」不等話說完,呼的一聲,從窗子中跳落街心,飛奔而去。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
奇怪,他幹甚麼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葉仙道:「那他為甚
麼要向令狐兄弟磕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麼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
尿跟年紀大小,有甚麼干係?莫非三歲小兒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
多半沒有好話,向令狐沖一使眼色,走下樓去。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你們慢慢喝,兄弟量淺,少
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讚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幾壇,未免有負雅望,大
叫:「先拿六罈酒來!」「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你們先走罷,等我們喝夠,
只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令狐沖只一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酒樓下。盈盈
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只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免……」說著
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令狐沖笑嘻嘻的瞧著她,只不作聲。
    兩人步出鎮外,走了一段路,令狐沖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麼?沒
見過麼?」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將你和我吊在樑上,咱們一報還一報,將
她吊在樹上。她剃光我頭髮,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衫,那也是一報還一報。」盈盈嗤的一
笑,道:「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令狐沖笑道:「只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這次夫妻倆
破鏡重圓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著,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你可有得苦頭吃了。
」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團圓,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著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
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麼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
逢,不知說甚麼話。」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著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意,這浪子在想不
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用
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
溜的一聲輕響,盈盈認得是本教教眾傳訊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唇上,右手做個手
勢,便向哨聲來處奔去。
    兩人奔出數十丈,只見一名女子正自西向東快步而來。當地地勢空曠,無處可避。那
人見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禮,說道:「神教教下天風堂香主桑三娘,拜見聖姑。
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盈盈點了點頭,接著東首走出一個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
盈躬身行禮,說道:「秦偉邦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
    盈盈道:「秦長老,你也在這裡。」秦偉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這一帶打
探消息。桑香主,可探聽到甚麼訊息?」桑三娘道:「啟稟聖姑、秦長老,今天一早,屬
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齊前赴華山。」秦偉邦道:「他們果然是去華山!
」盈盈問道:「嵩山派人眾,去華山幹甚麼?」秦偉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華
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便欲不利於我神教,日來召集五嶽派各派門人弟子,前
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
這秦偉邦老奸巨猾,擒拿恆山門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推得
乾乾淨淨。只是那桑三娘的話,似非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別情。」說道:「令狐公子是恆
山派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偉邦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
門人,已陸續前往華山,只恆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說道鮑大楚長老率同
下屬,已進恆山別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屬下正在等候鮑長老的訊息。」
    盈盈和令狐沖對望一眼,均想:「鮑大楚混入恆山別院,多半屬實。這秦偉邦卻並未
隱瞞,難道他所說不假?」秦偉邦向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
門恕罪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滿面
通紅,「啊」的一聲,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秦長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們做小輩
的自當擔代。」秦偉邦和桑三娘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轉身走開。秦偉邦
道:「向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恆山門人無禮,只能打探訊息,決計不得動
粗,屬下自當凜遵。」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無雙,向左使
叫你們不可動武,那是為你們好。」令狐沖一抬頭,只見樹叢中走出一個女子,正是五毒
教教主藍鳳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藍鳳凰向令狐沖道:「大哥,你也好。」轉頭
向秦偉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卻為甚麼要皺起了眉頭?」秦偉邦道:「不敢。」他
知道這女子週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
」盈盈道:「你們照著教主令旨辦理便了。」秦偉邦躬身道:「是。」與桑三娘二人向盈
盈等三人行禮道別。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恆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你們還不去救?」令
狐沖道:「我們正從恆山追趕來,一路上卻沒見到蹤跡。」藍鳳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
路,你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你瞧見了?」藍鳳
凰道:「昨兒早在恆山別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見別人紛紛倒下,也就假
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藥,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藍鳳凰嫣
然一笑,道:「這些王八蛋當真不識好歹。」令狐沖道:「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
鳳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手動腳,當場便給
我毒死了。餘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了,也是週身劇毒。」說著格格而笑。
令狐沖道:「後來怎樣?」藍鳳凰道:「我想瞧他們搗甚麼鬼,就一直假裝昏迷不醒。後
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岳先生。大哥,我瞧
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你是恆山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將你的徒子徒孫、老尼姑小
尼姑,一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沖默然。藍鳳凰道:「我瞧著氣
不過,當場便想毒死了他。後來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時。」
令狐沖道:「你顧著我的情面,可多謝你啦。」藍鳳凰道:「那也沒甚麼。我聽他們說,
乘著你不在恆山,快快動身,免得給你回山時撞到。又有人說,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
上,否則一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後患?哼哼!」令狐沖道:「有你大妹子在場,他們想要
拿我,可沒這麼容易。」藍鳳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你
一根毫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一百人。」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別喝醋。我只當
他親兄弟一般。」盈盈臉上一紅,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說你待他真好。
」藍鳳凰大喜,道:「那好極啦!我還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問道:「
你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鳳凰道:「他們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來碰我。有人
說不如一刀將我殺了,又說放暗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一窩蜂
的便走了。我跟了他們一程,見他們確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要告知你們這訊
息。」令狐沖道:「這可真要多謝你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崖,撲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
,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啦。事不宜遲,咱們便去
華山。」
    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一路之上竟沒見到半點線索。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心
下嘀咕,均想:「一行數百之眾,一路行來,定然有人瞧見,飯鋪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
跡,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飯鋪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令狐沖這時已改了裝扮,這四人
並未認出。令狐沖等暗中跟著細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
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聽其中一人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
傳來訊息,又虧得咱們在山西,就近趕去,只怕還來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師兄弟們,這次
可錯過良機了。」另一人道:「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
」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
藍鳳凰問道:「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拷問一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
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盡快趕上華山,一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
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於週遭地勢自是極為熟悉
,說道:「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華山之險,五嶽中為最,後山小徑更是
陡極峻壁,一大半竟無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險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饒
是如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令狐沖帶著二人,逕往正氣堂,只見黑沉沉的
一片,並無燈火,伏在窗下傾聽,亦無聲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處查看,屋中竟似無人。
令狐沖推窗進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蕩蕩地,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連查數房,都
是如此,顯然華山群弟子並未回山。
    藍鳳凰大不是味兒,說道:「難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他們說是要來華山,卻去了
別處?」令狐沖驚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撲了個空,其後卻迭遇凶險,難道
岳不群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縱然被圍,脫身也是極易,就怕他們將恆山
弟子囚在極隱僻之處,這幾日一耽擱,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傾聽,唯聞松濤之聲,滿
山靜得出奇。藍鳳凰道:「咱們分頭找找,一個時辰之後,再在這裡相會。」令狐沖道:
「好!」他想藍鳳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沒有人敢加傷害,但還叮囑一句:「旁人你也不
怕,但若遇到我師父,他出劍奇快,須得小心!」藍鳳凰見他說得懇切,昏黃燈火之下,
關心之意,見於顏色,不由得心中感動,道:「大哥,我自理會得。」推門而出。
    令狐沖帶著盈盈,又到各處去查察一遍,連天琴峽岳不群夫婦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終
不見一人。令狐沖道:「這事當真蹊蹺,往日我們華山派師徒全體下山,這裡也總留下看
門掃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無?」
    最後來到岳靈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岳不群夫婦的住所相隔甚近。令
狐衝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常到這裡來接小師妹出外遊玩,或同去打拳練劍,今日卻再也無
可得見了,不禁熱淚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門,板門閂著,一時猶豫不定。盈盈躍過牆頭,
拔下門閂,將門開了。兩人走進室內,點著桌上蠟燭,只見床上、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塵,
房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沖心想:「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自
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裡住,日常用物,都帶過去了。」隨手拉開抽屜,只見都是些小竹
籠、石彈子、布玩偶、小木馬等等玩物,每一樣物事,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
人一起玩過的,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的收在這裡。令狐沖心頭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淚水
撲簌簌的直掉下來。盈盈悄沒聲的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令狐沖在岳靈珊室中留戀
良久,終於狠起心腸,吹滅燭火,走出屋來。盈盈道:「沖哥,這華山之上,有一處地方
和你大有干係,你帶我去瞧瞧。」令狐沖道:「嗯,你說的是思過崖。好,咱們去看看。
」微微出神,說道:「卻不知風太師叔是不是仍在那邊?」當下在前帶路,逕赴思過崖。
這地方令狐沖走得熟了,雖然路程不近,但兩人走得極快,不多時便到了。上得崖來,令
狐沖道:「我在這山洞……」忽聽得錚錚兩響,洞中傳出兵刃相交之聲。兩人都吃了一驚
,快步奔近,跟著聽得有人大叫一聲,顯是受了傷。令狐沖拔出長劍,當先搶過,只見原
先封住的後洞洞口已然打開,透出火光。令狐沖和盈盈縱身走進後洞,不由得心中打了個
突,但見洞中點著數十根火把,少說也有二百來人,都在凝神觀看石壁上所刻劍招和武功
家數。人人專心致志,竟無半點聲息。令狐沖和盈盈聽得慘呼之時,料想進洞之後,眼前
若非漆黑一團,那麼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鬥,豈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白晝,竟站滿了
人。後洞地勢頗寬,雖站著二百餘人,仍不見擠迫,但這許多人鴉雀無聲,有如僵斃了一
般,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不免大吃一驚。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沖左肩相並。令狐沖轉過頭來,只見她臉色雪白,眼
中略有懼意,便伸出左手,輕輕摟住她腰。只見這些人衣飾各別,一凝神間,便瞧出是嵩
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門人弟子。其中有些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鬚蒼蒼的老者,
顯然這三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華山和恆山兩派的門人卻不見在內。三派人士分別
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
的劍招。令狐沖登時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是
莫大的運氣,原來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得有機會觀看。一凝神間,
只見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髮蕭然,呆呆的望著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
意,是否要上前拜見。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幹麼來瞧這圖形?」說話的
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他向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
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圖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還想賴?你是甚麼門派的
?你要偷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幹麼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他這麼一呼喝,
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圍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於
貴派劍法一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細看對付嵩山派
劍法的招數,便是不懷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
,准許我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可沒限定哪些招數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
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歸一,此刻只有五嶽派
,哪裡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歸一,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
」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時語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喝道:「你倒嘴
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跌開。便在此時,泰山派
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混在這裡偷看泰山劍法。」只見
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麼人在此搗
亂?」那少年挺劍刺出,跟著疾衝而前。攔門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
攔門者右手如風,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攔門者
右腿橫掃,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一聲,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
弟子,將他擒住。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長劍霍霍急攻。那中年人
出手凌厲,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
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鬥一生,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令狐沖心想:「我師
父招呼這些人來此,未必有甚麼善意。我去告知莫師伯,請他率領門人退出。那些衡山派
劍招,出洞之後,讓我告知他便了。」當即挨著石壁,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
數丈,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一般。
    眾人驚呼聲中,令狐沖急忙轉身,只見洞口泥沙紛落,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
奔向盈盈,但眾人亂走狂竄,刀劍急舞,洞中塵土飛揚,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他從人叢
中擠了過去,閃身避開幾次橫裡砍來的刀劍,搶到洞口,不由得叫一聲苦,只見一塊數萬
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將洞門牢牢堵死,倉皇一瞥之下,似乎並無出入的孔隙。他大叫
:「盈盈,盈盈!」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但二百餘人
大叫大嚷,無法聽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裡面?」一轉念間,立時省悟:「是了
,大石掉下之時,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掛念著我。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
,她卻衝進洞來找我。」當下轉身又回進洞來。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當大石掉下之時,
眾人一亂,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滅了大半,滿洞塵土,望出去惟
見黃濛濛一片。只聽眾人駭聲驚叫:「洞口給堵死了!洞口給堵死了!」又有人怒叫:「
是岳不群這奸賊的陰謀!」另有人道:「正是,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數十
人同時伸手去推那大石。但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雖然數十人一齊使力,卻哪裡推得
動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從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節,二十餘人你推我擁,
擠在地道口邊。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只容一人進入,二十餘人擠在
一起,如何走得進去?這一亂,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
    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衝向地道口,並肩而前。地道口甚窄,兩人砰的一撞
,誰也無法進去。右首那人左手揮處,左首大漢一聲慘呼,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
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便鑽入了地道。餘人你推我擠,都想跟入。令狐沖不見盈盈,心下
惶急,又想:「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卻中了暗算,葬身於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
否得脫此難?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那可凶險得緊。」眼見眾人在地道口推擁撕
打,驚怖焦躁之下,突然動了殺機:「這些傢伙礙手礙腳,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我
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挺起長劍,便欲揮劍殺人,只見一個少年蹲在地下,雙手亂抓頭
發,全身發抖,臉如土色,顯是害怕之極,令狐沖頓生憐憫,尋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
的難友,該當同舟共濟才是,怎可殺他洩憤?」長劍本已提起,當下又斜斜的橫在胸前。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快進去!」「怎麼不動了?」「爬不進去嗎?」「拖
他出來!」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似乎裡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卻也不肯退出。兩
個人俯身份執那大漢雙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
頭屍體,頸口鮮血直冒,這大漢的首級竟然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
    便在此時,令狐沖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
大喜之下,奔將過去,只跨出兩步,七八人急衝過來,阻住了去路。這時洞中已然亂極,
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沒頭蒼蠅般瞎竄,有的揮劍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
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令狐沖擠出了幾步,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
擊一拳,那人大聲慘叫,卻死不放手。令狐沖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殺你了。」突然間
小腿上一痛,竟給那人張口咬住。令狐沖又驚又怒,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山洞中火把
越來越少,只有兩根尚自點燃,卻已掉在地下,無人執拾。他大聲叫道:「拾起火把,拾
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腳來,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沖提起長劍,將咬
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突然間眼前一黑,甚麼也看不見了,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

    火把一熄,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但只過
得片刻,狂呼叫罵之聲大作。令狐沖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無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
一起。」念及此節,心下不懼反喜,對準了盈盈的所在,摸將過去。走出數步,斜刺裡忽
然有人奔將過來,猛力和他一撞。這人內力既高,這一撞之勢又十分凌厲。令狐沖給他撞
得跌出兩步,轉了半個圈子,急忙轉身,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耳中所聞,儘是呼喝
哭叫,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眾人身處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瘋,人人危懼,便均
舞動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原可鎮靜應變,但旁人兵刃亂揮,
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黑暗中又無可閃避,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更無他法。但聽得
兵刃碰撞、慘呼大叫之聲不絕,跟著有人呻吟咒罵,自是發自傷者之口。令狐沖耳聽得身
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他劍法再高,也是無法可施,每一瞬間都會被不知從哪裡砍來的刀
劍所傷。他心念一動,立即揮動長劍,護住上盤,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
,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許多危險,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這般摸將過去,當
可和她會合。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可是刀如林,劍如雨,當真是寸寸凶險
,步步驚魂。
    令狐沖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現下情勢,卻是隨時隨刻都
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殺死我的,說不定只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縱然獨孤大俠復
生,遇上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籌莫展了。」一想到獨孤求敗,心中陡地一亮:「是了,
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多殺一人,我給
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長劍一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向前後左右
點出。劍式一使開,便聽得身周幾人慘叫倒地,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忽聽得「
啊」的一聲輕呼,是個女子聲音。令狐沖大吃一驚,手一軟,長劍險些跌出,心中怦怦亂
跳:「莫非是盈盈,難道我殺了盈盈!」縱聲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嗎?」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原
是極易分辨,但山洞中雜聲齊作,這女子一聲呼叫又是甚輕,他關心過切,腦子亂了,只
覺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幾聲,仍不聞答應,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間飛來
一腳,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衝向前直飛,身在半空之時,左腿上一痛,給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護頭,砰的一聲,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落了下來,只覺頭上、臂
上、腿上、臀上,無處不痛,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兩聲「盈盈」
,自己聽得聲音嘶啞,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氣苦,大叫:「我殺了盈盈,我殺了盈盈!
」揮動長劍,上前連殺數人。喧鬧聲中,忽聽得錚錚兩聲響,正是瑤琴之音。這兩聲琴音
雖輕,但聽在令狐沖耳裡,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
」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隨即想到,琴音來處相距甚遠,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比之在
江湖上行走十萬里還凶險百倍,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實是難上加難。這琴
音當然發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如果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在九泉
之下將飲恨無窮了。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這所在安全得多。」忽覺風聲
勁急,有人揮舞兵刃,疾衝過來。令狐沖一劍刺出,但長劍甫動,心中便知不妙。
    「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便即乘虛而入,後發先至,
一招制勝,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連敵人也見不到,何況他的招式,更何況他招式
中的破綻?處此情景,「獨孤九劍」便全無用處。令狐沖長劍只遞出一尺,急忙向左閃避
,只聽得喀喇聲響,跟著砰的一聲,又是「啊」的一聲慘叫,推想起來,定是那人的兵刃
先撞上了石壁,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沖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料想已死,尋思:「在黑暗之中,我劍術雖高,亦與庸
手無異,只好暫且忍耐,俟機再和盈盈相聚。」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呼喊聲已弱了不少,
自是在這片刻之間已有多人傷亡。他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組成一道劍網,以防突然有人
攻至。瑤琴聲時斷時續,然只是一個個單音,不成曲調,令狐沖又擔心起來:「莫非盈盈
受了傷?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別人又怎會有琴?」過得良久,呼喝聲漸
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罵,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令狐
沖心道:「剩下來沒死的,都已靠壁而立。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心思較細的好手。」他
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裡?」對面琴聲錚錚數響,似是回答。
    令狐沖飛身而前,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一軟,踏在一人身上,跟著風聲勁急,地下一
柄兵刃撩將上來,總算他內力奇厚,雖然見不到對方兵刃的來勢,卻也能及時察覺,左足
一使勁,倒躍退回石壁,尋思:「地下躺滿了人,有的受傷未死,可走不過去。」但聽得
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一刻時光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
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中了岳不群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
,以求脫險,不可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沖聽
這聲音,似有六七十人。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一來本就較為鎮靜,二來一時
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玉鐘子,請各位收起刀劍。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
,也決不可出手傷人。眾位朋友,能答應嗎?」眾人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
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一會,也都先後住手。玉鐘子道:「
再請大家發個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那便葬身於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
玉鐘子,先立此誓。」餘人都立了誓,均想:「這位玉鐘子道長極有見識。大夥同心協力
,或者尚能脫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於盡不可。」玉鐘子道:「很好!請
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
山派某某。」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
    眾人說了後,令狐沖道:「在下恆山派令狐沖。」群豪「哦」的一聲,都道:「恆山
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沖心想:「我是糟極了,
有甚麼好極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玉鐘子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只掌門孤身一人來?」這人老謀深算,疑他暗
中意欲不利於眾人。令狐衝出身於華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於這山洞
絕地的,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沖道:「在下另
有一個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個「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
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
玉鐘子道:「哪幾位身邊有火折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眾人大聲歡呼:「是極,是極
!」「大家都糊塗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火把!」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人人
只求自保,哪有餘暇去點火把?只須火光一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但聽得噠噠數響,有
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了出來,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一點燃,山洞中又
是一陣歡呼。令狐沖一瞥之間,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
有的手中握著刀劍,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雖聽大家發了毒誓
,卻信不過旁人。令狐沖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尋盈盈。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
喝一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道口殺了出來。群豪大叫:「甚麼人?」紛紛
抽出兵刃抵禦,幾個回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折又已熄滅。令狐沖一個箭步,躍向對面石壁
,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只得往地下一撲,噹的一聲響,一柄單
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那人
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只聽有人叫道:「將一眾狗崽子們盡數殺了,一個活口也別留下!」十餘人齊聲答應
。跟著六七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有人叫道:「師父,弟子在這裡!」
令狐沖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心想:「怎麼他在這裡?這陷阱原來是這老賊布
置的,並不是我師父。」岳不群雖然數次意欲殺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
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無法泯滅,一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並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
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自到華山來,欺
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得到訊息,
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
劍招已為旁人毀去,是以忙不迭的趕來,看了劍法之後,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稟告師父
。」左冷禪道:「你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之後,還會認我
是師父嗎?岳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
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該死,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
他是掌門人,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在這裡
。」又一人道:「師父,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岳不群這奸賊算帳。」左冷禪
哼了一聲,說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一頓,又道:「令狐沖,你也到了這裡
,卻是來幹甚麼了?」令狐沖道:「這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來幹甚麼了?」
左冷禪冷冷的道:「死到臨頭,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令狐沖道:「你暗使陰謀,陷害
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左冷禪道:「平之,你去將他宰了!」黑暗
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中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裡。他
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這些日子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術
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子,他們反而不是瞎子,卻如何是
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
出盡了風頭,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步
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
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突
然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衝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從此不見天日,讓我來殺這惡賊。
」十餘人隨聲附和,一齊快步走來。令狐沖心頭一震,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為自己刺瞎
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群人瞎眼已久,
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一個林平之已然抵禦不了,再加上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
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但聽得嗒嗒嗒數響,幾柄長劍刺在
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步聲雜沓,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
不知他已移向何處。令狐沖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擲了出去,嗆啷一聲響,撞
上石壁。十餘名瞎子衝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鬥了起來。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片刻間
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見物,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
手。令狐沖乘著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下,尋思:「左冷
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自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將我等一批人盡數殲滅。只是
他如何知道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一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
側,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打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在左冷禪面前施展嵩山劍法,
以恆山劍法與我比劍。她既到這裡來過,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師妹,心頭一陣酸
痛。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令狐沖,你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甚麼好漢?」令狐沖怒氣
上衝,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
,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沒找到盈盈,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
師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衝出去和他搏鬥,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將他殺了也是不對。
」左冷禪喝道:「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細盡數殺了,諒那令狐沖也無處可躲!」頃刻
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令狐沖蹲在地下,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
盈盈的聲音,尋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於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音,只
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才好。」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是劇烈,一面惡鬥,一面喝
罵,時聞「滾你奶奶的」之聲。這「滾你奶奶的」五字聽來甚是刺耳,通常罵人,總是說
「去你媽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時也有人罵「滾你媽的王八蛋」,卻絕少有人罵「
滾你奶奶的」,尋思:「難道這是哪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語?」再聽片刻,發覺這「滾你奶
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罵,那
便打鬥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之中亂
砍亂殺,難分友敵,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出招時先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兩人齊罵,
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戮。這五字向來無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會以此罵人。
    他一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你奶奶的」之聲越來越多,兵
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令狐沖一直沒聽
到盈盈的聲音,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
子得悉華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
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無法一一分辨,
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兒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又過片刻,打鬥聲已然止歇。左冷
禪道:「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砍殺一陣。」
    眾瞎子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舉劍
架開,沙啞著嗓子罵了兩聲「滾你奶奶的」,居然無人察覺。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除了
眾瞎子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外,更無別的聲息。令狐沖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只想大叫
:「盈盈,盈盈,你在哪裡?」左冷禪喝道:「住手!」眾瞎子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
笑,說道:「一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岳不群這惡
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哈哈!哈哈!令狐沖,令狐沖,你死
了沒有?」令狐沖屏息不語。左冷禪道:「平之,今日終於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
志得意滿了罷?」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沖心道:「他和左
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
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難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
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令狐沖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
」左冷禪低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一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這當兒正守在
山洞外,乘著天色未明,咱們一擁而上,黑夜中大佔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聽
得腳步聲響,一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一會,便無聲息了。令狐沖低聲道
:「盈盈,你在哪裡?」語音中帶著哭泣。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我在這裡,別作聲
!」令狐沖喜極,雙足一軟,坐倒在地。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
在高處,讓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神智一亂,竟
然計不及此。
    盈盈縱身躍下,令狐沖搶將上去,擲下長劍,將她摟在懷裡。兩人都是喜極而泣。令
狐沖輕吻她面額,低聲道:「剛才可真嚇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的道:
「你罵人『滾你奶奶的』,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令狐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
你真一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沖道:「先前我聽著琴聲,倒不怎麼擔
心。但後來想到我曾刺中了一個女子,而琴聲又斷斷續續,不成腔調,似乎你受了重傷,
到後來更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面,
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你,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你
省悟。」令狐沖吁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竟始終想不到,該打,該打!」拿起她
的手來,輕擊自己面頰,笑道:「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
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撥弄瑤琴,怎麼會不彈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
    盈盈讓他摟抱著,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彈出曲調,那變成仙
人了。」令狐沖笑道:「你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他語含調笑,身子一掙,便欲脫開他
的懷抱,令狐沖緊緊抱住了她不放,問道:「後來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盈盈笑道:「
我窮得要命,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沖歎道:「可惜這山洞中既沒
錢莊,又沒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然無處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後來我連頭
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他們耳音極靈,我就不敢再投擲甚
麼了。」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啊」的一聲驚呼
,令狐沖左手環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長劍,喝道:「甚麼人?」只聽一人冷冷的道:「
令狐大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顯是一群瞎子去而復回

    令狐沖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禪老奸巨滑,怎能說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
,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時候,再謀脫身,但和盈盈相互
關懷太切,劫後重逢,喜極忘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而是暗伺於外。盈盈
伸手在令狐沖腋下一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巖
石上歇足,知道凸巖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勁道,穩穩落上。令狐沖卻踏了個空,又向下
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去。這凸巖只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一起,不易站
穩。令狐沖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只聽左
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禪道:「令狐沖,你在上
面躲一輩子嗎?」令狐沖不答,心想我一出聲,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劍
,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著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
,只覺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所憾。
    左冷禪喝道:「你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難道忘了嗎?」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躍起
來揮劍亂刺。令狐沖和盈盈一聲不響,眾瞎子都刺了個空,待得第二次躍起,一名瞎子已
撲到凸巖數尺之外。令狐沖聽得他躍起的風聲,一劍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聲,
摔下地來。這麼一來,眾人已知他二人處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起,揮劍刺出。令狐沖
和盈盈雖然瞧不見眾瞎子身形,但凸巖離地二丈有餘,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
兩人各出一劍,又刺死了二人。眾瞎子仰頭叫罵,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僵持片刻,突然
風聲勁急,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沖和盈盈出劍擋刺,錚錚兩聲,四劍空中相交。令狐
沖右臂一酸,長劍險些脫手,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一聲,肩頭中劍
,身子一晃。令狐沖左臂忙運力拉住她。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攻來。令狐沖長劍刺向攻
擊盈盈的那人,雙劍一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著劍鋒直削下來。令狐沖知道對手定是
林平之,不及擋架,百忙中頭一低,俯身讓過,只覺冷風颯然,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他
身在半空,憑著一躍之勢竟然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
    令狐沖生怕他傷到盈盈,摟著她一躍而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
長笑,挺劍而進,噹的一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沖身子一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
傳了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
吸了左冷禪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此刻他故
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向外一送,只覺對方一股大力回擊,不由自主的手指
一鬆,長劍脫手飛出。令狐沖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當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
洞中死了二百餘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一柄刀劍,都可以擋得一時,自己和盈盈在
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子,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原無倖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
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濕又粘,急忙摟著盈盈退
了兩步,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跟著呼的一響,盈盈手中短劍又被擊
飛。令狐沖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細思,只覺勁風撲面,有
劍削來,當即舉棍一擋,嗒的一聲響,那短棍被敵劍削去了一截。
    令狐沖一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但
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令狐沖
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刺到,令狐沖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
,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一個「鯉躍龍門
」,向後倒縱了出去,口中大聲咒罵。盈盈一彎腰,拾起一柄長劍,從令狐沖手裡接過短
棍,將長劍交了給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沖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
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裡罵人迅速得多,
只罵了六聲「滾你奶奶的」,已將洞中十二名瞎子盡數刺死。有幾個瞎子腦筋遲鈍,聽他
大罵「滾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劍,滾
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聲帶驚惶
。令狐沖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沖但覺
手臂酸麻,又是一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一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的
劍聲,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週身要穴。令狐沖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
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
,可是令狐沖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哪裡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和他右臂相差不
過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聲,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林平之大叫一聲,長劍脫手,
和身撲上。令狐沖刷刷兩聲,分刺他左右兩腿。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令狐衝回過
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可怖,手中長劍急舞
。他劍上的絕招妙招雖然層出不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沖心想
:「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一聲清嘯,長劍起處,左冷禪眉心
、咽喉、胸口三處一一中劍。令狐沖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
撲地而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刺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
那短棍時,光芒太弱,卻看不清楚。兩人身上均無火折,令狐沖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在
他左臂補了一劍,削斷他的筋脈,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連摸兩人,懷中都是空
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摸到第五個死人
,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紙媒。
    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頭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
,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沖恍然大悟,說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盈盈奇
道:「神教的前輩?」令狐沖道:「當年神教十長老攻打華山,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無
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骷髏。這根大腿骨,卻不知是哪一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
起來一擋,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
」盈盈吁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了。」令狐沖又取過
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不知莫師伯怎樣了?」縱聲叫道:「莫
師伯,莫師伯!」卻不聞絲毫聲息。令狐沖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今日慘死洞中,
心下甚是難過,放眼洞中遍地屍駭,一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屍身,心想:「此刻未脫險
地,不能多耽。我必當回來,找到莫師伯遺體,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
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應過岳靈珊,要照料林平之,當下也不說甚麼,拾起山洞角落裡
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後。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一
步步出去。令狐沖提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
這窄道,以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但走到窄道盡頭,更不再見
有人。令狐沖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鬥良
久,不覺時刻之過,天早已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並無一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
出,盈盈跟著出來。令狐沖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險境,一
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盈盈問道:「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裡思過,就
住在這個石洞裡麼?」令狐沖笑道:「正是。你看怎麼樣?」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
你在這裡思的不是過,而是你那……」她本來想說「你那小師妹」,但想何必提到岳靈珊
而惹他傷心,當即住口。令狐沖道:「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
。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來說過,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華山派的了。」盈
盈道:「是。咱們快去參見。」令狐沖還劍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並肩出
洞。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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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03:31

第三十九章 拒盟
    剛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晃動,似有甚麼東西落下,令狐沖和盈盈同時縱起閃避,
豈知一張極大的漁網竟兜頭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驚,忙拔劍去割漁網,割了幾下,竟
然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頂上躍下一人,
手握繩索,用力拉扯,收緊漁網。令狐沖脫口叫道:「師父!」原來那人卻是岳不群。岳
不群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沖和盈盈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裹纏在網裡,初時尚能掙扎,
到後來已動彈不得。盈盈驚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間,忽見令狐沖臉帶微笑,神
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脫身之法?」岳不群獰笑道:「小賊,你得意洋洋的從洞
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頭罷?」令狐沖道:「那也沒甚麼大禍臨頭。一個人總要死的,
和我愛妻死在一起,那就開心得很了。」盈盈這才明白,原來他臉露喜容,是為了可和自
己同死,驚惶之意頓消,感到了一陣甜蜜喜慰。令狐沖道:「你只能便這樣殺死我二人,
可不能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死。」岳不群怒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說嘴!」將繩
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繞了幾轉,捆得緊緊地。
    令狐沖道:「你這張漁網,是從老頭子那裡拿來的罷。你待我當真不錯,明知我二人
不願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我養大,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的知
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裡盡說俏皮話,只盼拖延時刻,看有甚麼方法能夠脫
險,又盼風清揚突然現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這賊性兒至
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頭,免得你死後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沖腰眼中踢
了一腳,登時點了他的啞穴,令他做聲不得,說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殺他呢,還是
先殺你?」盈盈道:「那又有甚麼分別?我身邊三屍腦神丹的解藥,可只有三顆。」岳不
群登時臉上變色。他自被盈盈逼著吞服「三屍腦神丹」後,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藥
。他候准了良機,在他二人甫脫險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際突撒金絲漁網,將他們罩
住。本來打的主意,是將令狐沖和盈盈先行殺死,再到她身上搜尋解藥,此刻聽她說身上
只有三顆解藥,那麼將他二人殺死後,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後屍蟲入腦,狂性
大發,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費思量。他雖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
,說道:「好,那麼咱們做一個交易。你將製煉解藥之法跟我說了,我便饒你二人不死。
」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雖然年輕識淺,卻也知道君子劍岳先生的為人。閣下如
果言而有信,也不會叫作君子劍了。」岳不群道:「你跟著令狐沖沒得到甚麼好處,就學
會了貧嘴貧舌。那製煉解藥之方,你是決計不肯說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說。三年之
後,我和沖郎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駕,只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認
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
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思之當真不寒而慄,怒道:「我就
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殺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臉蛋
上劃他十七八道劍痕,且看你那多情多義的沖郎,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的醜八怪。」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盈盈「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她死倒不怕,但
若給岳不群毀得面目猶似鬼怪一般,讓令狐沖瞧在眼裡,雖死猶有餘恨。令狐沖給點了啞
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隨即伸起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
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聲,急叫:「沖哥,不可!」岳不群並非真的就此要毀盈
盈的容貌,只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藥的藥方,令狐沖倘若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
的棋子也無效了。他出手迅疾無比,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了令狐沖的右腕,喝道:
「住手!」
    兩人肌膚一觸,岳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忙欲掙脫,但
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沖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沖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內力更
源源不絕的洶湧而出。岳不群大驚,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沖手一抖,拖過他的身
子,這一劍便斬在地下。岳不群內力疾瀉,第二劍待欲再砍,已然疲軟無力,幾乎連手臂
也抬不起來。他勉力舉劍,將劍尖對準令狐沖的眉心,手臂和長劍不斷顫抖,慢慢插將下
來。
    盈盈大驚,想伸指去彈岳不群的長劍,但雙臂都壓在令狐沖身下,漁網又纏得極緊,
出力掙扎,始終抽不出手來。令狐沖左手給盈盈壓住了,也是移動不得,眼見劍尖慢慢刺
落,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傷林平之,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報應好快。」
岳不群只覺內力飛快消逝,而劍尖和令狐沖眉心相去也只數寸,又是歡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你……你幹甚麼?快撤劍!」腳步聲起,一人
奔近。岳不群眼見劍尖只須再沉數寸,便能殺了令狐沖,此時自己生死也是繫於一線,如
何肯即罷手?拚著餘力,使勁一沉,劍尖已觸到令狐沖眉心,便在此時,後心一涼,一柄
長劍自他背後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沒事罷?」正是儀琳。令狐沖胸
口氣血翻湧,答不出話來。盈盈道:「小師妹,令狐大哥沒事。」儀琳喜道:「那才好了
!」怔了一怔,驚道:「是岳先生!我……我殺了他!」盈盈道:「不錯。恭喜你報了殺
師之仇。請你解開漁網,放我們出來。」
    儀琳道:「是,是!」眼見岳不群俯伏在地,劍傷處鮮血慘出,嚇得全身都軟了,顫
聲道:「是……是我殺了他?」抓起繩索想解,雙手只是發抖,使不出力,說甚麼也解不
開。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殺害尊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一名黃衫老者
仗劍奔來,卻是勞德諾。令狐沖叫聲:「啊喲!」盈盈叫道:「小師妹,快拔劍抵擋。」
儀琳一呆之下,從岳不群身上拔出長劍。勞德諾刷刷刷三劍快攻,儀琳擋了三劍,第三劍
從她左肩掠過,劃了一道口子。勞德諾劍招越使越快,有幾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只是沒
學得到家,僅略具其形,出劍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遠。本來勞德諾經驗老到,劍法
兼具嵩山、華山兩派之長,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儀琳原不是他的對手。好在儀和、儀
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這些日子來督導她勤練令狐沖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武功頗有
進境,而勞德諾的辟邪劍法乍學未精,偏生急欲試招,夾在嵩山、華山兩派的劍法中使將
出來,反而駁雜不純,使得原來的劍法打了個折扣。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心下
驚慌,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敗了,令狐沖和盈盈未脫險境,勢必立時遭難
,心想他要殺令狐大哥,不如先將我殺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時便奮不顧身。勞德諾遇
上她這等拚命的打法,一時倒也難以取勝,口中亂罵:「小尼姑,你他媽的好狠!」盈盈
見儀琳一鼓作氣,勉力支持,鬥得久了,勢必落敗,當下滾動身子,抽出左手,解開了令
狐沖的穴道,伸手入懷,摸出短劍。令狐沖叫道:「勞德諾,你背後是甚麼東西?」勞德
諾經驗老到,自不會憑令狐沖這麼一喝,便轉頭去看,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他對令狐
沖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緊進擊。盈盈握著短劍,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但儀琳和勞德諾近
身而搏,倘若準頭稍偏,說不定便擲中了她,一時躊躇不發。忽聽得儀琳「啊」的一聲叫
,左肩又中了一劍。第一次受傷甚輕,這一劍卻深入數寸,青草地下登時濺上鮮血。令狐
沖叫道:「猴子,猴子,啊,這是六師弟的猴子。乖猴兒,快撲上去咬他,這是害死你主
人的惡賊。」勞德諾為了盜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殺死華山派六弟子陸大有。陸
大有平時常帶著一隻小猴兒,放在肩頭,身死之後,這隻猴兒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
聽到令狐沖呼喝,不由得心中發毛:「這畜生倘若撲上來咬我,倒是礙手礙腳。」側身反
手一劍,向身後砍去,卻哪裡有甚麼猴子了?便在這時,盈盈短劍脫手,呼的一聲,射向
他後頸。勞德諾一伏身,短劍從他頭頂飛過,突覺左腳足踝上一緊,已被一根繩索纏住,
繩索向後忽拉,登時身不由主的撲倒。原來令狐沖眼見勞德諾伏低避劍,正是良機,來不
及解開漁網,便將漁網上的長繩甩了出去,纏住他左足,將他拉倒。令狐沖和盈盈齊叫:
「快殺,快殺!」
    儀琳揮劍往勞德諾頭頂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膽小,初時殺岳不群,只是為了要救令
狐沖,情急之下,揮劍直刺,渾沒想到要殺人,此刻長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心中一軟
,劍鋒略偏,擦的一聲響,砍在他的右肩上。勞德諾琵琶骨立被砍斷,長劍脫手,他生怕
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掙脫漁網繩索,飛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邊衝上二人,當先一個女子喝道:「喂,剛才是你罵我女兒嗎?」正是儀琳
之母、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勞德諾飛腿向她踢去。那婆婆側身避過,拍的一
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罵『你他媽的好狠』,她的媽媽就是我,你敢罵我
?」令狐沖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別讓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上擊落
,聽得令狐沖這麼呼喝,叫道:「天殺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側身一讓,在勞德諾屁
股上踢了一腳。勞德諾如得大赦,直衝下山。
    那婆婆身後跟著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說道:「甚麼地方不好玩,
怎地鑽進漁網裡來玩啦?」儀琳道:「爹,快解開漁網,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
婆婆沉著臉道:「這小賊的帳還沒跟他算,不許放!」
    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你們倆夫妻團圓,怎不謝謝我
這個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腳,罵道:「我謝你一腳!」令狐沖笑著叫道:「桃
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憚桃谷六仙,一驚之下,回過頭來。令狐沖從漁網孔
中伸出手來,解開了繩索的死結,讓盈盈鑽了出來,自己待要出來,那婆婆喝道:「不許
出來!」令狐沖笑道:「不出來就不出來。漁網之中,別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則
進網,伸則出網,何足道哉,我令狐沖……」正想胡說八道下去,一瞥眼間,見岳不群伏
屍於地,臉上笑容登時消失,突然間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那婆婆兀自在發怒
,罵道:「小賊!我不狠狠揍你一頓,難消心頭之恨!」左掌一揚,便向令狐沖右頰擊去
。儀琳叫道:「媽,別……別……」令狐沖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卻是當他瞧
著岳不群的屍身傷心出神之際,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長劍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
,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氣,身形如風,掌劈拳擊,肘撞腿掃,頃刻間連攻七八
招。令狐沖身在漁網之中,長劍隨意揮灑,每一劍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當劍尖
將要碰到她身子時,立即縮轉。這「獨孤九劍」施展開來,天下無敵,令狐沖若不容讓,
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數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遠,長歎一聲,住
手不攻,臉上神色極是難看。不戒和尚勸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氣?」那婆
婆怒道:「要你多嘴乾甚麼?」一口氣無處可出,便欲發洩在他身上。令狐沖拋下長劍,
從漁網中鑽了出來,笑道:「你要打我出氣,我讓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
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令狐沖「哎唷」一聲叫,竟不閃避。那婆婆怒道:「你幹麼不
避?」令狐沖道:「我避不開,有甚麼法子?」那婆婆呸的一聲,心知他是瞧在儀琳份上
,讓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卻不再打下了。盈盈拉著儀琳的手,說道:「小師妹,幸得
你及時趕到相救。你怎麼來的?」儀琳道:「我和眾位師姊,都給他(說著向岳不群的屍
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來,我和三位師姊給關在一個山洞之中,剛才爹爹和媽媽救
了我出來。爹爹、媽媽和我,還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師姊,大家分頭去救其餘眾位師姊。
我走在崖下,聽得上面有人說話,似是令狐大哥的聲音,便趕上來瞧瞧。」盈盈道:「我
和他各處找尋,一個也沒有見到,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中。」令狐沖道:「剛才那個
黃袍老賊是個極大的壞人,給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長劍,道:「咱們快
追。」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谷中攀援而上
,其中有儀清在內。相會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沖心想:「華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
沒幾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這可奇了?」
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兩人墮在眾人之後。令狐沖道:「田兄,華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
,連我也不知道,你卻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沒甚麼希奇。」令狐沖道:「啊,是了,原來你擒住
了華山弟子,逼問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沖道:「然則你何以得知,倒
要請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這事說來不雅,不說也罷。」令狐沖更加好奇了
,不聞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麼雅了?快說出來聽聽。」田
伯光道:「在下說了出來,令狐掌門請勿見責。」令狐沖笑道:「你救了恆山派的眾位師
姊師妹,多謝你還來不及,豈有見怪之理?」田伯光低聲道:「不瞞你說,在下一向有個
壞脾氣,你是知道的了。自從太師父剃光了我頭,給我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後,
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沖想到不戒和尚懲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臉露微笑。田伯
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麼,臉上一紅,續道:「但我從前學到的本事,卻沒忘記,不論相隔
多遠,只要有女子聚居之處,在下……在下便覺察得到。」令狐沖大奇,問道:「那是甚
麼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麼法子,好像能夠聞到女人身上的氣息,與男人不
同。」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據說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
」田伯光道:「慚愧,慚愧!」令狐沖笑道:「田兄這本事,原是多做壞事,歷練而得,
想不到今日用來救我恆山派的弟子。」
    盈盈轉過頭來,想問甚麼事好笑,見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這左近似乎又有恆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幾嗅,向山坡下
的草叢走去,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一聲歡呼,手指地下,叫道:「在這裡了!」他所指
處堆著十餘塊大石,每一塊都有二三百斤重,當即搬開了一塊。不戒和令狐衝過去相助,
片刻間將十幾塊大石都搬開了,底下是塊青石板。三人合力將石板掀起,露出一個洞來,
裡面躺著幾個尼姑,果然都是恆山派弟子。儀清和儀敏忙跳下洞去,將同門扶了出來,扶
出幾人後,裡面還有,每一個都已奄奄一息。眾人忙將被囚的恆山弟子拉出,只見儀和、
鄭萼、秦絹等均在其內,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餘人,再過得一兩天,非盡數死在其內不可

    令狐沖想起師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為之寒心,贊田伯光道:「田兄,你這項本事當
真非同小可,這些師姊妹們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來,實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
「那也沒甚麼希奇,幸好其中有許多俗家的師伯、師叔……」令狐沖道:「師伯、師叔?
啊,是了,你是儀琳小師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師叔伯們,我
便查不出了。」令狐沖道:「原來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別。」田伯光道:「這個自然。
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氣。」令狐沖這才恍然。
    眾人七手八腳的施救,儀清、儀琳等用帽子舀來山水,一一灌飲。幸好那山洞有縫隙
可以通氣,恆山眾弟子又都練有內功,雖然已委頓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憂。儀和等修為
較深的,飲了些水後,神智便先恢復。
    令狐沖道:「咱們救出的還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請你大顯神通,再去搜尋。」

    那婆婆橫眼瞪視田伯光,甚是懷疑,問道:「這些人給關在這裡,你怎知道?多半囚
禁她們之時,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隨著太師父,
沒離開他老人家身邊。」那婆婆臉一沉,喝道:「你一直隨著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
想他老夫婦破鏡重圓,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罵,又親熱,都給自己暗暗聽在耳裡,這位
太師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這大半年來,弟子一直隨著太師父,直到十天
之前,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華山相聚。」那婆婆將信將疑,問道:「然則這些尼姑
們給關在這地洞裡,你又怎麼知道?」田伯光道:「這個……這個……」一時找不到飾辭
,甚感窘迫。便在這時,忽聽得山腰間數十隻號角同時嗚嗚響起,跟著鼓聲蓬蓬,便如是
到了千軍萬馬一般。
    眾人盡皆愕然。盈盈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沖「啊」了一聲
,想說:「原來是我岳父大人大駕光臨。」但內心隱隱覺得不妥,那句話便沒出口。皮鼓
擂了一會,號角聲又再響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來麼?」
    突然間鼓聲和號角聲同時止歇,七八人齊聲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
教主駕到!」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內家高手,齊聲呼喝,山谷鳴響,群山之間,
四周回聲傳至:「任教主駕到!任教主駕到!」威勢懾人,不戒和尚等都為之變色。回音
未息,便聽得無數聲音齊聲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教主中興聖教,壽與天齊!

    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四下裡又是一片回聲:「中興聖教,壽與天齊!中興聖
教,壽與天齊!」過了一會,叫聲止歇,四下裡一片寂靜,有人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文
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五嶽劍派掌門人暨門下諸弟子聽者:大伙齊赴朝陽峰石
樓相會。」他朗聲連說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領座下教眾,清
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不許閒雜人等胡亂行走。不奉號令者格殺不論!」登時便有二三
十人齊聲答應。
    令狐沖和盈盈對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號令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
岳劍派諸人非去朝陽峰會見任教主不可。令狐沖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
盈成婚,終須去見任教主一見。」當下向儀和等人道:「咱們同門師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脫
困,請這位田兄帶路,盡快去救了出來。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親,想來也不致難為咱們。
我和任小姐先去東峰,眾位師姊會齊後,大伙到東峰相聚。」儀和、儀清、儀琳等答應了
,隨著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憑甚麼在這裡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見他,瞧這姓任的如何將我格殺
勿論。」令狐沖知她性子執拗,難以相勸,就算勸得她和任我行相會,言語中也多半會沖
撞於他,反為不美,當下向不戒和尚夫婦行禮告別,與盈盈向東峰行去。令狐沖道:「華
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東峰、南峰、西峰,尤以東西兩峰為高。東峰正名叫作朝陽峰,你爹
爹選在此峰和五嶽劍派群豪相會,當有令群豪齊來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嶽劍派眾人齊赴
朝陽峰,難道諸派人眾這會兒都在華山嗎?」盈盈道:「五嶽劍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禪
、莫大先生三位掌門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沒聽說有誰當了掌門人,五大劍派中其
實只剩下你一位掌門人了。」令狐沖道:「五派菁英,除了恆山派外,其餘大都已死在思
過崖後洞之內,而恆山派眾弟子又都困頓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機
會,要將五嶽劍派一網打盡?」
    令狐沖點點頭,歎了口氣,道:「其實不用他動手,五嶽劍派也已沒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歎了口氣,道:「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好手,齊到華山來看石壁劍招,企圖清
除各派中武功高強之士,以便他穩做五嶽派掌門人,別派無人能和他相爭。這一招棋本來
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禪得到了訊息,乘機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殺他。」令狐沖道:
「你說左冷禪想殺的是我師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會來的。你劍術高明之
極,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數,自不會到這洞裡來觀看劍招。咱們走進山洞,只是碰巧
而已。」
    令狐沖道:「你說得是。其實左冷禪和我也沒甚麼仇怨。他雙眼給我師父刺瞎,五嶽
派掌門之位又給他奪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來左冷禪事先一定安排了計策
,要誘岳先生進洞,然後乘黑殺他,又不知如何,這計策給岳先生識破了,他反而守在洞
口,撒漁網罩人。當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眼下左冷禪和你師父都已去世,這中間的
原因,只怕無人得知了。」令狐沖淒然點了點頭。盈盈道:「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諸高手
到來,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筆。那日在嵩山比武奪帥,你小師妹施展泰山、衡山、嵩
山、恆山各派的精妙劍招,四派高手,無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癢難搔。只有恆山派的弟子
們,你已將石壁上劍招相授,她們並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門人弟子,當然到
處打聽,岳小姐這些劍招從何得來。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風,約定日子,開放後洞石壁,這
三派的好手,還不爭先恐後的湧來麼?」令狐沖道:「咱們學武之人,一聽到何處可以學
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險,也是非來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見不
休。因此像莫大師伯那樣隨隨便便、與世無爭的高人,卻也會喪生洞中。」盈盈道:「岳
先生料想你恆山派不會到來,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藥將眾人蒙倒,一舉擒上華山來。」令
狐沖道:「我不明白師父為甚麼這般大費手腳,把我門下這許多弟子擒上山來?路遠迢迢
,很容易出事。當時便將她們都在恆山上殺了,豈不乾脆?」他頓了一頓,說道:「啊,
我明白了,殺光了恆山派弟子,五嶽派中便少了恆山一岳。師父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少了
恆山派,他這五嶽派掌門人非但美中不足,簡直名不副實。」盈盈道:「這自是一個原因
,但我猜想,另有一個更大的原因。」令狐沖道:「那是甚麼?」盈盈道:「最好當然是
能夠擒到你,便可和我換一樣東西。否則的話,將你門下這些弟子們盡數擒來,向你要挾
。我不能袖手旁觀,那樣東西也只好給他換人。」令狐沖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
我師父是要三屍腦神丹的解藥。」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藥之後,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難
以安心。他知道只有從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藥。」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是你的
心肝寶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換到解藥。」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來向我換藥
,我才不換呢。解藥藥材採集極難,製煉更是不易,那是無價之寶,豈能輕易給他。」令
狐沖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盈盈紅暈滿頰,低聲道:「老鼠上天平
,自稱自讚,也不害羞。」說話之間,兩人已走上一條極窄的山道。這山道筆直向上,甚
是陡峭,兩人已不能並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沖道:「還是你先走,倘若摔
下來,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還不許你回頭瞧我一眼,婆婆說過的話,
你非聽不可。」說著笑了起來。令狐沖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來,你可得抱住
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裝失足,跟自己鬧著玩,當下先上了山道。
盈盈見他雖然說笑,卻是神情鬱鬱,一笑之後,又現淒然之色,知他對岳不群之死甚難釋
然,一路上順著他說些笑話,以解愁悶。轉了幾個彎,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沖指給她看
,哪一處是玉女的洗臉盆,哪一處是玉女的梳妝台。盈盈情知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靈珊當
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傷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過,也不細問。
    再下一個坡,便是上朝陽峰的小道。只見山嶺上一處處都站滿了哨崗,日月教的教眾
衣分七色,隨著旗幟進退,秩序井然,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佈置,另有一番森嚴氣象。令
狐沖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學問。那日我率領數千人眾攻打少林寺,弄得亂七
八糟,一塌糊塗,哪及日月教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數千人猶如一人?東方不敗自也
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後來神智錯亂,將教中大事都交了楊蓮亭,黑木崖上便徒
見肅殺,不見威勢了。」日月教的教眾見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對令狐沖也是
極盡禮敬。旗號一級級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頂,報與任我行得知。令狐沖見那朝
陽峰自山峰腳下起,直到峰頂,每一處險要之所都佈滿了教眾,少說也有二千來人。這一
次日月教傾巢而出,看來還招集了不少旁門左道之士,共襄大舉。五嶽劍派的眾位掌門人
就算一個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華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倉卒應戰,只怕也
是敗多勝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絕不能與之相抗的了。眼見任我行這等聲勢,定是意欲
不利於五嶽劍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獨木難支大廈,一切只好聽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
。任我行真要殺盡五嶽劍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劍奮戰,恆山派弟子一齊死在
這朝陽峰上便了。
    他雖聰明伶俐,卻無甚智謀,更不工心計,並無處大事、應劇變之才,眼見恆山全派
盡已身入羅網,也想不出甚麼保派脫身之計,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
主是骨肉之親,她最多是兩不相助,決不能幫著自己,出甚麼計較來對付自己父親。當下
對朝陽峰上諸教眾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視若無睹,和盈盈說些不相干的笑話。盈
盈卻早已愁腸百結,她可不似令狐沖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後,苦無良策,
尋思:「沖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我總得幫他想個法子
才好。」料想父親率眾大舉而來,決無好事,局面如此險惡,也只有隨機應變,且看有無
兩全其美的法子。兩人緩緩上峰,一踏上峰頂,猛聽得號角響起,咚咚咚放銃,跟著絲竹
鼓樂之聲大作,竟是盛大歡迎貴賓的安排。令狐沖低聲道:「岳父大人迎接東床嬌客回門
來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這人甚麼都不放在心上,這當口還有心思說
笑。」只聽得一人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們多時了。」
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令狐
沖和他相見,也是十分歡喜,說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著你。」向問天笑道:「
我在黑木崖上,不斷聽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為你乾杯遙祝,少說也已喝了十大罈酒。
快去參見教主。」攜著他手,向石樓行去。
    那石樓是在東峰之上,巨石高聳,天然生成一座高樓一般,石樓之東便是朝陽峰絕頂
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見指頂放著一張太師椅,一
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頭叫了聲:「爹爹!」令狐沖躬身下拜,說道:「晚輩令狐沖
,參見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小兄弟來得正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
。今日本教會見天下英豪,先敘公誼,再談家事。賢……賢弟一旁請坐。」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個「賢」字時頓了一頓,似是想叫出「賢婿」來,只是名分未定,
改口叫了「賢弟」,瞧他心中於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贊成,又說甚麼「咱們都是一家人
」,說甚麼「先敘公誼,再談家事」,顯是將自己當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歡,站起身來,
突然之間,丹田中一股寒氣直衝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墮入了冰窖,身子一顫,忍不住發
抖。盈盈吃了一驚,搶上幾步,問道:「怎樣?」令狐沖道:「我……我……」竟說不出
話來。任我行雖高高在上,但目光銳利,問道:「你和左冷禪交過手了嗎?」令狐沖點點
頭。任我行笑道:「不礙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氣,待會散了出來,便沒事了。左冷禪怎
地還不來?」盈盈道:「左冷禪暗設毒計,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給令狐大哥殺了。」
任我行「哦」了一聲,他坐得甚高,見不到他的臉色,但這一聲之中,顯是充滿了失望之
情。盈盈明白父親心意,他今日大張旗鼓,威懾五嶽劍派,要將五派人眾盡數壓服,左冷
禪是他生平大敵,無法親眼見到他屈膝低頭,不免大是遺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沖的右手
,助他驅散寒氣。令狐沖的左手卻給向問天握住了。兩人同時運功,令狐沖便覺身上寒冷
漸漸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氣,以致雪地之中,
和令狐沖、向問天、盈盈三人同時成為雪人。但這次令狐沖只是長劍相交之際,略中左冷
禪的真氣,為時極暫,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氣也頗有限,過了片刻,便不再發抖,說道
:「好了,多謝!」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聽我召喚,便上峰來見我,很好,很好!
」轉頭對向問天道:「怎地其餘四派人眾,到這時還不見到來?」向問天道:「待屬下再
行催喚!」左手一揮,便有八名黃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齊聲喚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
、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
各堂香主盡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呼喝,聲音遠遠
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個聲音答應:「遵命。教主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
就座。」令狐沖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鋪了錦緞,分為黑白青紅黃五
色,錦緞上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嶽恆山尚黑,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
工精緻,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日月教這一次佈置周密之極。五嶽劍派本以中岳嵩山居
首,北嶽恆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
岳華山,嵩山派排在最後,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禪。反正左冷禪、岳不群
、莫大先生、天門道人均已逝世,令狐沖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
披的椅中。朝陽峰上眾人默然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八名黃衫老者再喚了一遍,
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
罷!」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的諸位兄弟
,都上朝陽峰來,參見教主。」他們這「主」字一出口,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
「遵命!」呼聲聲震山谷,令狐沖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人。這些人
暗暗隱伏,不露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嶽劍派人眾到齊之後,出其不意
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勢,壓得五嶽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意。霎時之間,朝
陽峰四面八方湧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事先早
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約有二三千人,當是左道綠林中的首領人物,其餘屬下,自是在峰
腰相候了。
    令狐沖一瞥之下,見藍鳳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這些人或受日月
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沖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
眾人目光和令狐沖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
人來到峰上,更無別般聲息。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
:「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
人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最後說到「聖教主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之時,日月教教眾,以及聚在山腰裡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聲音當真
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起!」數千人齊
聲說道:「謝聖教主!」一齊站了起來。令狐沖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
承東方不敗那般無恥情狀,忍不住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然變本加厲,教主
之上,還要加上一個『聖』字,變成了聖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高呼『我皇
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之人,向以英雄豪傑自居,如此見辱於人
,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想到此處,不由氣往上衝,突然之間,丹田
中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暈去。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
星大法」後,雖然立誓不用,但剛才在山洞口給岳不群以漁網罩住,生死繫於一線,只好
將這邪法使了出來,吸了岳不群的內力,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
呻吟之聲。但他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誰都看得出
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盈盈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沖哥,我在
這裡。」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麼一聲,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令狐沖
回過頭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說過的話,
說道他學了這「吸星大法」後,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
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
氣,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
十餘年,潛心鑽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沖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術。
    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
合污。後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凶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
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
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
,原也算不上甚麼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
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說的儘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
後,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憐之事,令狐沖
可決計不幹。此刻更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心想當日你在
湖底黑獄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實無禮已極。
正思念間,忽然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啟稟聖教主,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令狐沖一
凜,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
光也跟隨在後。鮑大楚朗聲道:「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
    儀清等見令狐沖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岳丈,心想雖然正邪不同,並瞧在
掌門人的面上,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恆山派後
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鮑大楚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
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鮑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
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沖瞧去。令狐沖搖了搖頭。儀清道:「要殺
便殺,恆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
怒道:「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到這裡來幹甚麼?」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
,勢成僵局,倘若去為難這干女弟子,於令狐沖臉上便不好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
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
野和尚,無門無派,聽見這裡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日月神教
在此會見五嶽劍派,閒雜人等,不得在此囉唆,你下山去罷!」向問天這麼說,那是衝著
令狐沖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女弟子同來,料想和恆山派有
些瓜葛,不欲令他過份難堪。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
便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
雖在背後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敵,當著面決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
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向問
天轉向令狐沖道:「令狐兄弟,這顛和尚和貴派有甚麼干係?」令狐沖胸腹間正痛得死去
活來,顫聲答道:「這……這位不戒大師……」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魔教」,極是氣
惱,只怕令狐沖說出跟這和尚大有淵源,可就不便殺他,不等令狐沖說畢,便即喝道:「
將這瘋僧斃了!」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遵命!」八人拳掌齊施,便向不戒攻了過去

    不戒叫道:「你們恃人多嗎?」只說得幾個字,八名長老已然攻到。那婆婆罵道:「
好不要臉!」竄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著背,舉掌迎敵。那八名長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
的人才,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以八對二,數招間便佔上風。田伯光拔出單
刀,儀琳提起長劍,加入戰團。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田伯光仗
著刀快,尚能抵擋得一陣,儀琳卻被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來,若不是那長老見她穿著恆山
派服色,瞧在令狐沖臉上容讓幾分,早便將她殺了。令狐沖彎腰左手按著肚子,右手抽出
長劍,叫道:「且……且慢!」搶入戰團,長劍顫動,連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長老,轉身
過來,又是八劍。這一十六招「獨孤劍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八名長老
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又不敢當真和他對敵,紛紛退了開去。令狐沖俯身蹲在地下,說道:
「任……任教主,請瞧在我面上,讓……讓他們……」下面兩個「去罷」,再也說不出口

    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愛
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既
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面。」
    向問天身形一晃,雙手連揮,已分別點了不戒夫婦、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他出
手之快,實是神乎其技,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竟也逃不開他的手腳。令狐沖驚道:「向
……向……」向問天笑道:「你放心,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轉頭叫道:「來八個人
!」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躬身道:「謹奉向左使吩咐!」向問天道:「四個男的
,四個女的。」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
    向問天道:「這四人出言無狀,本應殺卻。聖教主寬大為懷,瞧著令狐掌門臉面,不
予處分。將他們背到峰下,解穴釋放。」八人恭身答應。向問天低聲囑咐:「是令狐掌門
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道:「是!」背負著四人,下峰去了。令狐沖和盈盈見不
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都舒了口長氣。令狐沖顫聲道:「多……多謝!」蹲在地下,
再也站不起來。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雖將八名長老逼開,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
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息間事,卻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間疼痛更
是厲害。向問天暗暗擔心,臉上卻不動聲息,笑道:「令狐兄弟,有點不舒服麼?」他和
令狐沖當年力鬥群雄,義結金蘭,雖然相聚日少,但這份交情卻是生死不渝。他攜住令狐
沖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輸真氣,助他抗禦體內真氣的劇變。令狐沖心想自己身有「
吸星大法」,向問天如此做法,無異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掙脫他手,說道:「向
大哥,不可!我……我已經好了。」
    任我行說道:「五嶽劍派之中,只有恆山一派前來赴會。其餘四派師徒,竟膽敢不上
峰來,咱們可不能客氣了。」便在此時,上官雲快步奔上峰來,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說道
:「啟稟聖教主:在思過崖山洞之中,發現數百具屍首。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便在其內,
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諸派好手,不計其數,似是自相殘殺而死。」任我行「哦」的一聲
,道:「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哪裡去了?」上官雲道:「屬下仔細檢視,屍首中並無莫大在
內,華山各處也沒發見他蹤跡。」令狐沖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詫異,兩人對望了一眼,
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沒,居然能夠脫險,猜想他當時多半是躺在屍首堆中裝假死
,直到風平浪靜,這才離去。」只聽上官雲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
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說道:「這……這從何說起?」上官雲又道:「在那山洞之外,
又有一具屍首。」任我行忙問:「是誰?」上官雲道:「屬下檢視之後,確知是華山派掌
門,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衝將來在本教
必將執掌重權,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因此言語中就客氣了些。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問道:「是……是誰殺死他的?」上
官雲道:「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聽得後洞口有爭鬥之聲,出去一看,見是一群
華山派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格鬥,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雙方打得很是厲害,
死傷不少。現下已均拿在峰下,聽由聖教主發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給泰山派
殺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不!岳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
位師妹殺死的。」任我行道:「是誰?」儀清道:「便是剛才下峰去的儀琳小師妹。岳不
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薩保佑,掌門師父和
定逸師叔有靈,藉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誅此元兇巨惡。」任我行道:「嗯
,原來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語氣之中,顯得十分意興蕭索。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沒趣。此番日月教大舉前來華山,
事先佈置周詳異常,不但全教好手盡出,更召集了屬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群豪,准
擬一舉而將五嶽劍派盡數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殲之。從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
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當兩派,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基
業,便於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禪、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幾
名前輩盡皆自相殘殺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後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任我行殫
精竭慮的一番巧妙策劃,竟然盡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聲道:「將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都給我押上峰來。
」上官雲應道:「是!」轉身下去傳令。令孤沖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漸漸靜了下來
,聽得任我行說「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雖然他用意並不是在罵自己,但恆
山派畢竟也在五嶽劍派之列,心下老大沒趣。過了一會,只聽得吆喝之聲,日月教的兩名
長老率領教眾,押著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來到峰上。華山派弟
子本來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戰死。這三十三名弟子
不但都是無名之輩,而且個個身上帶傷,若非日月教教眾扶持,根本就無法上峰。任我行
一見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這些狗崽子幹甚麼?帶了下去,都帶了下去!」那
兩名長老應道:「謹遵聖教主令旨。」將三十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帶下峰去。任我行空口
咒罵了幾句,突然哈哈長笑,說道:「這五嶽劍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勞咱們動手,
他們窩裡反自相殘殺,從此江湖之上,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
    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跳樑小丑,自行殞滅。」向
問天又道:「五嶽劍派之中,恆山派卻是一枝獨秀,矯矯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
之故。今後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共亨榮華。恭喜聖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
世無雙的人才,作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說得好。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恆山一派可以散了
。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願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恆山,那
也不妨。這恆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親兵罷,哈哈,哈哈!」仰天長笑,聲震山谷
。眾人聽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隨即歡聲雷動,四面八方都叫了起來:「令狐大
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極了!」「恭喜聖教主得個好幫手!」「恭喜聖教主,恭喜副
教主!」「聖教主萬歲,副教主九千歲!」諸教眾眼見令狐沖既將做教主的女婿,又當上
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知他為人隨和,日後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
日夕惴惴,唯恐大禍臨頭。其餘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和他同過患難
,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歡呼擁戴之意,都是發自衷誠。向問天笑道:「恭喜副教主
,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這就叫好事成雙,
喜上加喜。」令狐沖心中卻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萬萬不可,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又想
自己倘若力辭不就,與盈盈結縭之望便此絕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殺身之禍。自
己死不足惜,但恆山全派弟子,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於此。該當立即推辭,還是暫且答應
下來,讓恆山眾弟子脫了險再說?他緩緩轉過頭去,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只見有的臉現
怒色,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上官雲朗聲道:「咱們以聖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挑少林,克武當,崑崙、
峨嵋不攻自下,再要滅了丐幫,也不過舉手之勞。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教主壽
比南山,福澤無窮!」令狐沖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聽上官雲贈了自己八字頌詞,甚麼
「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級,但也
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教主,這八字頌詞,只怕就此永遠跟定了
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
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向問天道:「令狐掌門,聖教主以副教
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令狐沖心中
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站起身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
,要向教主陳說。」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
    令狐沖道:「第一件,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的重托,出任恆山掌門,縱不能
光大恆山派門戶,也決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日月神教,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
定閒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於我為妻。」眾人
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
顧莞爾。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第一件事易辦,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一位師太
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後,恆山派是不是加盟,盡可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
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允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眾人
隨聲附合,都大聲歡笑起來。
    令狐沖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一會,朗聲說道
:「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
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
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了?」令狐沖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截鐵
,絕無半分轉圜餘地。一時朝陽峰上,群豪盡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沖道:「當日在
杭州梅莊,以及在少室山腳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
為患的滋味,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
」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嘴硬。今日你恆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個也不
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沖道:「恆山派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
畏懼。教主要殺,我們誓死周旋便是。」
    儀清伸手一揮,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沖身後。儀清朗聲道:「我恆山派弟子唯
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所懼!」鄭萼道:「敵眾我寡,我們又
入了圈套,日後江湖上好漢終究知道,我恆山派如何力戰不屈。」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
,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是我暗設埋伏,以計相害。令狐沖,你帶領門人弟子,回
去恆山,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隻雞,算是我
姓任的沒種。」
    教眾大聲吶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恆山之上,雞犬不留!」以日月
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
。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後如何佈置防備,日月教定能將之殺得乾乾淨淨。以前五嶽劍派和日
月教為敵,五派互為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饒是如此,百餘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
勝不敗的局面。目下五嶽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決計無法和日月教相抗。這一節恆山派
眾人無不瞭然。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決非大言。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
卻已另有一番計較,令狐衝劍術雖精,畢竟孤掌難鳴,恆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掛在心
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心想令狐衝回去,突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
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恆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
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
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恆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
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
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恆山上的少林、武當兩
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
攻武當、滅恆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
大計,在心中反覆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沖不肯入教,雖然削了自己臉面,但正因此
一來,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中歡喜,實是難以形容。
    令狐衝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眶,這時再也不
能忍耐,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你而去恆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
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沖哥,沖哥,自今而後,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你……」令狐沖道
:「怎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決不會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沖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於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聖教主,豈
能言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婦如何?」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沖是個
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
這……這如何可以?」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眾
攻打恆山,將自己殺死之後,她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
除世俗之見,肯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同歸恆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然後
攜手同死。更無餘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沖固可行之不疑,卻決非這位拘
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麼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
行抱拳行禮,又向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沖在見性峰上,恭候諸位大
駕!」說著轉身便走。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後期。」令狐沖笑道
:「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來到華山,事先詳加籌劃,百物具
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罈酒來,打開壇蓋,斟在碗中。向問天和
令狐沖各乾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兒永
遠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乾。他只是日月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
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
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暗暗佩服。
    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鳳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沖酒到碗乾,眼見
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沖這一生也不枉了
,卻又何必害了他們的性命?」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已不勝酒力,今日
不能再喝了。眾位前來攻打恆山之時,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說著
將手中一碗酒乾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裡
糊塗亂打一場,倒也有趣。」
    令狐衝將酒碗往地下一擲,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恆山群弟子跟隨下峰

    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與武當
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恆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
攻武當山如何網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
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
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又想:「這些傢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
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恆山三派齊滅
之後,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
    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言
相勸,固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沖這一介莽夫所能知
。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諸教眾齊聲呼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續道:「武
林中尚有少林、武當兩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聖教主正是要著落在令狐沖身上,安排巧
計,掃蕩少林,誅滅武當。聖教主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肯入教,
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便是出於聖教主事先囑咐!」
    教眾一聽,心中均道:「原來如此!」又都大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向問天追隨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於義氣,向令狐沖敬酒,此事定為他
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餘眾人也跟著敬酒,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
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這幾句話,能救得老頭子、計無施等諸人的性命。這麼一說,
眾人敬酒之事非但於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如神。任我行
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暗想:「畢竟向左使隨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雖
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法,他終究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後一步步的行
將出來,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
    上官雲大聲說道:「聖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他老
人家說甚麼,大夥兒就幹甚麼,再也沒有錯的。」鮑大楚道:「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
抬,咱們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萬死不辭。」秦偉邦道:「為聖教主辦事,就算死十
萬次,也比糊里糊塗的活著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說,一生之中,最有意思
的就是這幾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見聖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於
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道:「聖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日月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
降下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
傑、大聖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聖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
之勇,哪有聖教主的智謀?諸葛殼計策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
?」諸教眾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聖教主!」鮑
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
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
    上官雲道:「聖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灰孫子,都在聖
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眾人齊聲高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
,一統江湖!」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雖然有些言語未免荒誕不經,但聽在耳中
,著實受用,心想:「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他六出祁山,未建
尺寸之功,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固是神勇,可是若和
我單打獨鬥,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
?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
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但聽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聲震動天地,站在峰腰的
江湖豪士跟著齊聲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聲。任我行躊躇滿志,站起身來。
    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霎時之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陽光
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
:「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說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一運氣,要將下面
那個「日」字說了出來,只覺胸口抽搐,那「日」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
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陽光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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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05:11

第四十章 曲諧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後,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恆山群弟子遠遠坐著
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後,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一
行人來到恆山見性峰上,向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
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後,恆山派必定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而
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
來到恆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日月教的教眾,於事毫無補益,
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裡勤唸經文,餘人滿山遊玩。恆山派本來戒律精
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鬆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令狐沖正在
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
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
還記得穿鞋。令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
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餘八名僧人都是白鬚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
方」字輩的高僧。令狐衝將眾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這主庵本是定閒師太清修
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衝入居後,滿屋都是酒罈、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
一紅,說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頓了一頓
,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恆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
,更甘願割捨任大小姐這等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令狐沖一怔,心想
:「我不願為了恆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洩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
來援,大動干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讚,令人
好生慚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恩義,事
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
    方證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
式微,恆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
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
首腦人物結交,此後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恆山全派,已
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
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
    方證微笑道:「令狐掌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百餘年前便
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干?」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
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仇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
讓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於仍須兵戎相見。」
    方證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
派連年相鬥,其實也不是有甚麼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
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
五嶽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歎了口長氣,緩緩的道:「聽說日月
教教主有句話,說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
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逕庭。一統江湖,萬不可能。」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
方丈大師說得甚是。」方證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恆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
他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崑崙、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恆
山腳下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
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恆山派既知魔教一旦來攻,人人均無幸理,甚麼
放哨、守禦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
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證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
手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夥兒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沖應道:「是。」又問:「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恆山?」方證道:
「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道:「前輩?」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
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方證微微一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
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道:「風太師叔!」方證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
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這六位朋友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
免有些囉唆,又喜互相爭辯,但說了幾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後來終於也明白了。」
說到這裡,忍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證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沖喜道:「晚輩到了華山後,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端,紛至沓來,直至下
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證道:「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日月教在華
山肆無忌憚的橫行,他老人家豈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便給風老前輩擒住了
,關了幾天,後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
    令狐沖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這件事他們一定是隱瞞不說的,但東拉西
扯之際,終究免不了露出口風。」說道:「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麼辦?」
    方證道:「風老前輩的話說得很是謙沖,只說聽到有這麼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
,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
是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實令狐掌門武功遠勝老衲,『照顧』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
    令狐沖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一次。」方證道:「不敢
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
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此事關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毀了恆山之後,難道能放
過少林、武當各派?因此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恆山,共與魔教決一死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便已然心灰意懶,眼見日月教這等聲勢,恆山派決非
其敵,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恆山派上下奮力抵抗,一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
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令狐沖只問得一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一齊來救,能擋
得住魔教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令狐沖又道:「既然無法救得恆山,又何必累得
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又實在不願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鬥,和
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間便生自暴自棄之念,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
早早死了的乾淨。此刻見方證等受了風清揚之托,大舉來援,精神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
月教中這些人拚死相鬥,卻還是提不起興致。方證又道:「令狐掌門,出家人慈悲為懷,
老衲決不是好勇鬥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一步,任教主進一
步。今日之事,並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數誅滅不可。除非咱們
人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他在「聖教主千秋萬
載,一統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彌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
出來,說道:「正是。晚輩只要一聽到甚麼『聖教主』,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全身便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醉,多聽得幾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忍不住
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方證微微一笑,道:「他們日月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
。」頓了一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
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話夾纏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
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想必是風前輩硬逼他們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
內堂傳授口訣。」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證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證
代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說道:「風太師叔待弟子恩
德如山。」方證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盼你依照
口訣,勤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當下方證將口訣一句句的緩緩念了出
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不甚長,前後只一千餘字。方證一遍念畢,要令狐沖心中
暗記,過了一會,又念了一遍。前後一共念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誤。
    方證道:「風前輩所傳這內功心法,雖只寥寥千餘字,卻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
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門劍術雖精,於內功一道,卻似乎並不擅長。」令狐沖
道:「晚輩於內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證點頭道:「風前輩這
內功心法,和少林派內功自是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旨,亦無大別
。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
    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風太師
叔所以托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方證道
:「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又指點種種呼吸、運氣、吐納、搬
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記,經方證大師這麼一加剖析,這才知每一句口訣
之中,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來極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證大師不
厭其詳的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歎了口氣,說
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自己淺薄,思之實為汗顏。
雖然晚輩命不久長,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說甚麼只
要早上聽見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緊,是不是這樣說的?」方證道:「朝聞道,夕
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句話,我聽師父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
瞎子開了眼一般,就算更無日子修練,也是一樣的歡喜。」
    方證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恆山左近,把守各處要道,待得魔教來攻,大夥兒
和之周旋,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短?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但
練一日有一日的好處,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這幾日左右無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
。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方
證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
:「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
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功,足足花了三個多時辰,天色早已黑了。只見三個老道坐在蒲團
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一人便是沖虛道人。三道見方證和令狐衝出來,一齊起
立。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恆山有難,承諸位道長千里來援,敝派上下,實不知何以
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一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
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兄弟學得了精妙內功,現買現賣,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
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驚。」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哪裡學
得會?聽說峨嵋、崑崙、崆峒諸派的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計才是。不
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沖虛道:「他們躲得極是隱秘,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
,若請大夥兒上山,只怕洩漏了消息。我們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
地不先來通報?」
    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名漢子相隨,其
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此時細看之下,認得另外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若非沖虛道長提及,
晚輩竟想不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一個挑柴,一個挑菜,氣喘吁吁,似乎全
身是病,此刻卻是精神奕奕,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來。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
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過挑菜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成高
。」四人相對大笑。清虛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令狐沖謙謝,連稱:
「得罪!」
    沖虛道:「我這位師弟和師侄,劍術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曾在西域住過十
幾年,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一個則善制炸藥。」令狐沖道:
「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一番用意。盼
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一件大事?」沖虛道:
「老道不揣冒昧,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要請令狐兄弟瞧一瞧。」他為人灑脫,不如方
證之拘謹,因此一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一個卻叫他「令狐掌門」,令狐沖頗感奇怪
,要看他從懷中取出甚麼物事來。沖虛笑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
弟,你叫他們拿進來罷。」
    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一擔菜。
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
    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清虛道:「取出來
,裝起來罷!」四名漢子將擔子中的青菜蘿蔔取出,下面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
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之屬。四人行動極是迅速,將這些傢伙拼嵌斗合,片刻間裝成
了一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奇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
何用處,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椅子裝成後,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
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金黃色絲
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
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
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的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鑽
石,和諸般翡翠寶石。簡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間滿室儘是珠光寶氣。
    令狐沖拍手喝采,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製造機關削器的本事,
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機簧發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是不是?」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中雖有機簧,他只要一覺不妥
,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一堆火藥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沖和少林諸僧均是臉上變色。方證口念佛號:「阿彌陀佛!」沖虛
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於有人隨便一坐,並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時分,藥引這
才引發。那任我行為人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恆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定不會立
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甚麼『千秋萬載,一
統江湖』的字樣,魔教中的頭目自然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後,又一定捨不
得下來。」令狐沖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佈置,倘若任
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
。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沖心中一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
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
,滅了恆山派之後,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塗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
付任我行,用心雖然險惡,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千千萬萬性命。」
    方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
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徑。」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莊嚴,一眾老僧老道
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令狐沖也知方證所言極合正理
,日月教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
人能說一句不是。但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頗為不願,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
;至於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見眾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們無路可走,沖虛道長
這條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
正是我輩所求。」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恆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
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你是恆山
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道:「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請二位主
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
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沖虛再謙虛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上恆山
的各處通道上,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
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一個空城計……」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說
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敵,反為今日之友。咱們再擺
空城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恆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少林
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派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人來援,大違
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方證和令狐沖都道:「正是。」
    沖虛道:「其餘崑崙、峨嵋、崆峒諸派卻不必露面,大夥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魔教
來攻之時,恆山、少林、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須打得似模似樣。咱三派出手的都
要是第一流好手,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自己須得盡量避免損折。」方證歎道:「魔教高
手如雲,此番有備而至,這一仗打下來,雙方死傷必眾。」沖虛道:「咱們找幾處懸崖峭
壁,安排下長繩鐵索,鬥到分際,眼見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
。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藥一引發,任老
鷹頭便有天大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跟著恆山八條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
時爆炸,魔教教眾,再也無法下山了。」
    令狐沖奇道:「三十二處地雷?」
    沖虛道:「正是。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條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條路選
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
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
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令狐沖道:「那次能從少林寺逃脫,也真僥倖之極。」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聲。
    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輩心想,任教主
來到恆山之上,見了這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恆山派做了這樣一張椅子
,繡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八個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會上當。」沖
虛道:「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
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
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沖點頭道:「是。」
    成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你便說出來,
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成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約
,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恆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
小姐面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製成一張寶椅,送給任教主乘坐,盼望兩家休戰言和。不
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恆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
笑道:「此計大妙,一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一怔,知道已討了個沒趣
,問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恆山全派,我就盡力抵擋,
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麼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
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恆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
    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如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發炸藥地雷,
一一都商量定當。沖虛極是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
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
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禦敵之人盡數縋著長索退入深谷
,這才最後入谷,然後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無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成高指點之下,
安藏炸藥。恆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閒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
。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日月教大舉來攻。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已
將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沖虛、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
清閒,每日裡默念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
    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等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沖在旁
指點。眼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要旨卻頗有悟心,讚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
得了訣竅,只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坐倒。眾弟子大驚,
搶上相扶,齊問:「怎麼了?」令狐沖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苦於說不出話。眾
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簌簌幾聲響,兩隻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啊喲!」
    恆山派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靜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閒、定逸二師太被困龍泉鑄劍谷
,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塗有紅
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恆山,眾弟
子見有強援到來,一切佈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會病發,卻
是大大的意外。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位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
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鐘。」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

    只聽得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鏜,三長兩短的鐘聲,從鐘樓上響起,傳遍全峰,
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都響動。方證大師事先吩咐,一有敵警
,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但鐘聲必須舒緩有致,以示閒適,不可顯得驚慌張惶。只是
儀和十分性急,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不和,鐘聲中還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
少傷亡,從山腳下到見性峰峰頂的各處通道均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
之後,再行接戰。鐘聲停歇後,峰上峰下便鴉雀無聲。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
,都伏在峰下隱僻之處,只待魔教教眾上峰之後,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退路。沖虛為了
防備洩漏機密,於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並不告知諸派人士。魔教神通廣大,在崑崙等派門
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刺探消息,絕不為奇。令狐沖聽得鐘聲,知道日月教大舉來攻,小
腹中卻如千萬把利刀亂攢亂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滾。儀琳和秦絹嚇得臉上全無
血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儀清道:「咱們扶著掌門人去無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
沖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於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脅下,半架半抬,將他扶
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咚咚,日月教果然
是以堂堂之陣,大舉前來攻山。
    方證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了出來。沖虛道:「令狐兄弟,你盡可放心
。我已吩咐凌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掩護貴派之責,由老道負之。」令狐沖點頭示
謝。方證道:「令狐掌門還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
不可!拿……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突然鼓角之聲止歇,跟著
叫聲如雷:「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
沖虛、令狐沖三人相顧一笑。秦絹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
發抖,竟拿不穩劍。秦絹將劍掛在他腰帶之上。忽聽得嗩吶之聲響起,樂聲悅耳,並無殺
伐之音。數人一齊朗聲說道:「日月神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恆山派令狐掌門相會
。」正是日月教諸長老齊聲而道。方證道:「日月教先禮後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令
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如何?」
    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是一陣劇痛。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說道:「
令狐掌門,丹田內疼痛難當,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試加導引盤旋。」令狐沖體
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衝突,攪擾不清,如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
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小腹
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但盤旋得數下,十餘股真氣便如是細流歸支流、支流匯大川
,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然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衝亂撞,衝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

    只聽得方證緩緩說道:「恆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少林派掌門方證
,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並不甚響,緩緩說來,卻送得極遠。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胸,右手按腹,
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每日詳加解說,畢竟
修為極淺,但這時依法引導之下,十餘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
致志的引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後來卻甚麼也聽不到了。
    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日月教教眾叫道:「日月
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恆山來啦!」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上
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恆山
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甚
麼了?」預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
惡鬥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後,待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
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
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過了良久,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
漸減,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方證
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了手嗎?」方證道:「還沒到呢!」令狐沖道
:「好極!」刷的一聲,拔出了劍。卻見方證、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子
在無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隱伏恆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懸在腰間,這才想
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於惶急,哈哈一笑,還劍入鞘。只聽得鎖吶和鐘鼓之聲停
歇,響起了簫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
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覺得肉麻。
    細樂聲中,兩行日月教的教眾一對對的並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個教
眾均是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腰繫白帶,鮮艷奪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盤子,盤
上鋪緞,不知放著些甚麼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掛刀劍。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
便遠遠站定。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一身錦衣,簫管絲絃,仍是不停吹奏
。其後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鐘鈴,一應俱全。令狐沖看得有趣,心想:
「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在戲台上做戲?」
    鼓樂聲中,日月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堂名分列,衣服顏色也各不同
,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一隊隊的花團錦簇,比之做戲賽會,衣飾還更光鮮,
只是每人腰間各系白帶。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沖虛尋思:「乘他們立足未定,便一
陣衝殺,我們較佔便宜。但對方裝神弄鬼,要來甚麼先禮後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
氣了。」眼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證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我如顯得
張惶,未免定力不夠。」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名長老,五個一邊,各站左右。音樂
聲突然止歇,十名長老齊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
    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這轎子由十六名轎伕抬著,移動既快且穩。一頂轎子便
如是一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足見這一十六名轎伕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
令狐沖定眼看去,只見轎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料想若不是老頭
子身子太矮,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那麼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轎伕了。令狐沖氣往上衝
,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
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藍呢大轎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
者。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沖一怔,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盈盈作「
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之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
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一
事,眼見日月教教眾人人腰繫白帶,似是服喪一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苦
諫不聽,竟然自殺死了?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丹田中幾下劇痛,當下便想衝上去問向問
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轎中,終於忍住。見性峰上雖聚著數千之眾,卻是鴉雀無聲。那頂大
轎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聲喧笑之聲
。一人大聲道:「快讓開,好給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
這張九龍寶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
    方證、沖虛、令狐沖等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正在爭坐
這張九龍寶椅,坐得久了,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好?沖虛忙搶進庵中。
    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這張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們坐不得!」桃谷六仙
的聲音從庵中傳出來:「為甚麼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來,好讓我坐了!」「這椅
子坐著真舒服,軟軟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過大胖子的屁股麼?」
令狐沖心知桃谷六仙正在爭坐九龍寶椅,你坐一會,他坐一會,終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
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當、恆山派群豪,勢必玉石俱焚。
他初時便欲衝進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
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間同時畢命,豈不乾淨?一瞥眼間,驀地見到儀琳
的一雙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
小,卻也給炸得粉身碎骨,豈不可惜?但世上有誰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惡,再過得
一百年,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爭鬧不
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還沒坐過。」「我第一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
可不算。」「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
,妙極!大家擠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
的坐下面!」「不,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越高!」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可又不能出聲勸阻,洩漏了機關,當即快步入殿,
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爭鬧,別吵!」這「別吵」二字,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
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一股內家勁力,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沖虛道長只覺頭腦一
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時昏迷不醒。沖虛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坐在椅上的兩人提
開,隨即點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觀音菩薩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細聽,幸喜並無異聲
,只覺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一發,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
。沖虛和方證並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紋風不動,轎中始終沒
有動靜。沖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和方證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
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這裡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
便要長劍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一遍,轎中仍是無人答應。向
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子後說道:「敝教任教
主說道,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沖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後自當
親赴少林、武當,相謝賠罪。」
    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恆山,是專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單請
令狐掌門一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名轎伕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
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卻和眾轎伕一起退了出來,庵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沖虛
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甚麼機關。」向方證和令狐沖瞧去。方證不善應
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沖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便請兩位
在此稍候。」沖虛低聲道:「小心在意。」令狐沖點了點頭,大踏步走進庵中。那無色庵
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令狐沖道:「晚
輩令狐沖拜見任教主。」卻不聽見任我行說甚麼話,跟著令狐衝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
來。沖虛吃了一驚,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衝進相援,但隨即心
想:「令狐兄弟劍術之精,當世無雙,他進庵時攜有長劍,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
。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如沒殺令狐兄弟,
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老魔頭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椅上坐坐,
我衝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一時心中忐忑不寧,尋思:「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
了椅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如此刻便即趨避,未免
顯得懦怯,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一發,身
手再快,也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他本來計算周詳,日月教一攻上峰來,便如何
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
谷。不料日月教一上來竟不動手,來個甚麼先禮後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相
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一時卻渾沒了主意。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
,亦甚掛念令狐沖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懷亦極通達,只覺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
實也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皆是各人善業、
惡業所造,非能強求。因此他內心雖隱隱覺得不安,卻是淡然置之,當真炸藥炸將起來,
屍骨為灰,那也是捨卻這皮囊之一法,又何懼之有?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極是機密,除
方證、沖虛、令狐沖之外,動手埋藥的清虛、成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頂一炸,
便即引發地雷。見性峰上餘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只等任我行和令
狐沖在無色庵中說僵了動手,便拔劍對付日月教教眾。
    沖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聲息,隱隱聽到
似乎令狐沖低聲說了句甚麼話,他心中一喜:「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一分,內
功便不精純,一時再也聽不到甚麼,又擔心適才只不過自己一廂情願,心有所欲,便耳有
所聞,未必真是令狐沖的聲音,否則為甚麼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聲?
    又過了好一會,卻聽得令狐沖叫道:「向大哥,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向問天應
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伕,走進無色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
來。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眾一齊躬身,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駕。」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
駐之處,放了下來。
    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走到方
證面前,躬身奉上盤子。方證見一隻盤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陳舊的沉香念珠,另一隻盤子
中是一部手抄古經,封皮上寫的是梵文,識得乃是《金剛經》,不由得一陣狂喜。他精研
佛法,於《金剛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甚的中文譯本,其中頗
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但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歡喜
不盡,合十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
,將那部梵文《金剛經》捧起,然後取過念珠,說道:「敬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
報。」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深以為愧,方丈大師不加怪責,
敝教已是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任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沖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那二人還沒走近,沖虛
便見一隻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待二人走近時凝神看去,只見長劍劍鞘銅綠斑斕,以銅
絲嵌著兩個篆文:「真武」。沖虛忍不住「啊」的一聲。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豐先師所用
佩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八十餘年前,日月教幾名高手長老夜襲武
當山,將寶劍連同張三豐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一併盜了去。當時一場惡鬥,武當派死
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殺了日月教四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
的奇恥大辱,八十餘年來,每一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但黑木崖
壁壘森嚴,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
不到此劍竟會在見性峰上出現。他斜眼看另一隻盤子時,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紙
色早已轉黃,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四字。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豐的手書遺
跡,一見便知這《太極拳經》確是真跡。
    他雙手發顫,捧過長劍,右手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頓覺寒氣撲面。他知三豐祖
師到晚年時劍術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常鐵劍、木劍,
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威震江湖,是一口極鋒銳的利器。他
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那《太極拳經》一看,果然是三豐祖師所書。他將經書放
還盤中,跪倒在地,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站起身來,說道:「任教主寬宏大量,使武
當祖師爺的遺物重回真武觀,沖虛粉身難報大德。」將一經一劍接過,心中激動,雙手顫
個不住。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日完壁歸趙
,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沖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恆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方證和沖虛均想:「不知
他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甚麼寶貴之極的禮品。」見這次上來的共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
也都手托盤子,走到令狐沖身前。盤中所盛的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
之類日常用具,雖均十分精緻,卻顯然並非甚麼出奇物事。只有一隻盤子中放著一根玉簫
,一隻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證、沖虛的禮物相比,卻是不可同日
而語了。令狐沖拱手道:「多謝。」命恆山派於嫂等收了過來。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恆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恆山派每一位出
家的師太,致送新衣一襲,長劍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師姊師妹,致送飾物一件,長劍一口
,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恆山腳下購置良田三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
說著向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深深一揖,轉身便行。沖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
過身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沖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
不知……不知……」他連說了二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知是何用
意」,但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向問天笑了笑,抱拳說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
何必不安?」一轉身,喝道:「教主起駕!」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一十六名轎伕抬
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後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更後是各堂教眾,魚貫下峰。
沖虛和方證一齊望著令狐沖,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緣由,只有你才知情
。」但從令狐沖的臉色中卻一點也看不來,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日
月教教眾走了一會,樂聲便即止歇,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
是耀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沖虛忍不住問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
是衝著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你說了甚麼」,但隨即心
想,這其中的緣由,如果令狐沖願說,自然會說,若不願說,多問只有不妥,是以說了兩
個「不知」,便即住口。令狐沖道:「兩位前輩原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緣
由,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隱秘,兩位日久自知。」方證哈哈一笑,說道:
「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
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喜可賀。
    」沖虛無法探知其中緣由,實是心癢難搔,聽方證這麼說,也覺甚有理由,說道:「
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日月教詭詐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
,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好,待得咱們不加防備之時,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
是否會有此一著。」方證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沖搖頭道:「
不會的,一定不會。」沖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心下卻頗不
以為然。過了一會,山下報上訊來,日月教一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未加
截殺,亦未引發地雷。沖虛命人通知清虛、成高,將連接於九龍椅及各處地雷的藥引都割
斷了。令狐沖請方證、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證翻閱梵文《金剛經》
。沖虛撫弄一會「真武劍」,讀幾行《太極拳經》,喜不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
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沖哥,你……你……你
……」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令狐沖「啊」的一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
    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沖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世了。」」怎麼
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
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得片刻,便即斷了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
麼!」「不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
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這一次為了佈置誅滅五
岳劍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
,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
任老先生。」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證以「獅子吼」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沖虛
生怕洩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穴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
轉,將令狐沖和「任教主」的對話都聽在耳裡,這時便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方證和沖虛
聽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餘種種,無不恍然,心下又驚又喜。盈盈贈送二
人重禮,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換文定的禮物了。只聽得桃谷六仙還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沖哥,今日我上恆山來看你,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
不免惹人笑話。」「那又有甚麼要緊?你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
罷,我答應你不說便是。」「我吩咐他們仍是大叫甚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甚麼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綻。可不是對你恆山派與方證方丈、沖虛道長
無禮狂妄。」「那不用擔心,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再說,日月教和恆山派、少林
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因為我……
跟你……跟你的緣故,連一場大架也不打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
「你臉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恆山
之後,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這於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回到黑木崖後,再行
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弔孝了。」「你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
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令狐沖聽他
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當即大喝:「桃谷六仙,你們再不出來,在桌底下
胡說八道,我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
    卻聽得桃干仙幽幽歎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你的身子。爹爹沒傳
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緊著嗓
子,說得極盡哀傷。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聽著,亦不禁都有淒惻之意。任我行一代怪
傑,雖然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歎息。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
,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
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一時三人心中,
同時湧起了一個念頭:「自古帝皇將相,聖賢豪傑,奸雄大盜,元兇巨惡,莫不有死!」

    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沖哥,我……」沖虛心想再說下去,於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
,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
,點了你們的『終身啞穴』,只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甚麼『終身啞穴』
?」沖虛道:「那『終身啞穴』一點,一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至於吃飯喝酒
,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一,吃飯喝酒尚在其次。」沖虛道:「你們剛才
的話,一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
穴』。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決不洩
漏片言隻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聲音鑽進耳朵來,又
有甚麼法子?」沖虛道:「你們聽便聽了,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後亂說,那可不成。」
桃谷六仙齊道:「好,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日月教聖教主那兩
句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沖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桃枝仙嘰哩咕嚕:
「不說就不說。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得。」沖虛心下納悶:「日月教的那八
句字經改了?八字經自然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不想
一統江湖了,卻不知改了甚麼?」
    三年後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綵,陳設得花團錦簇,這天正是令狐沖和盈盈
成親的好日子。這時令狐沖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
說道儀琳手刃恆山大仇,為師尊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甚麼也不肯,急得當
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孤沖之議,由儀清掌理恆山門戶。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
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
上倒也太平無事。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行罷大禮,酒宴過後鬧新房時,
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衝劍法精絕,賀客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
令狐沖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齊聲喝
采。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玉簫,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纖纖素手,接過
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沖合奏起來。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這三年中,
令狐沖得盈盈指點,精研琴理,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令狐沖想起當日在衡山城外
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劉正風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
,雖以為友,終於雙雙斃命。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能阻擋,比之撰曲之
人,自是幸運得多了。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
刻夫婦合奏,終於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願。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是和諧。群豪大都
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一曲既畢,群豪紛紛喝采,道喜聲中退出新房。喜娘請
了安,反手掩上房門。突然之間,牆外響起了悠悠的幾下胡琴之聲。令狐沖喜道:「莫大
師伯……」盈盈低聲道:「別作聲。」
    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卻是一曲《鳳求凰》,但淒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令狐沖心下
喜悅無限:「莫大師伯果然沒死,他今日來奏此曲,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琴聲漸漸遠
去,到後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聞。
    令狐沖轉過身來,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紅燭照映之下,當
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沖一怔,心想:「甚麼出來?」
    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新娘的說話,
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誇口。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
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千秋萬載,永為夫婦!」沖
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一笑,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
,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
教的八字經。
    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穠的暮春季節。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
衝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
,各處幽谷,始終沒發見風清揚的蹤跡。
    令狐沖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到哪
裡雲遊去了。」令狐沖歎道:「太師叔固然劍術通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得當世無
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淨盡。」盈
盈道:「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
,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令狐沖道:「方證大師代傳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
個師父,原該去謝的。」盈盈抿嘴笑道:「沖哥,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你所學的,便是
少林派的《易筋經》內功。」令狐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
易筋經》?你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
,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釐毫之差,輕則走火
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
方證大師雖說,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但終究太過凶險。後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
,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一個說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一個說只能告
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再說得幾句,更是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
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願讓你得知,才假托風太師
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沖張大了口,半晌做聲不得。盈盈又道:「
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日月教要攻打恆山,請
少林、武當兩派援手。」
    令狐沖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
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你拜師,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
但你說甚麼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
你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風太師叔之名,
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自是學之無礙。」
    令狐沖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
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硬脾氣,大家
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沖歎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捨在少林
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並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應了你的事
沒有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言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
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
    盈盈低聲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沖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
林寺,既然學了《易筋經》,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
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
亂棒打將出來。」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閒談。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甚
麼,問道:「你在尋甚麼?」盈盈道:「且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
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沖奇道:「
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誰?」
    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
。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
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

    令狐沖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
表,她既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沖雖面
對嬌妻,但想起種種往事,仍不禁頗為傷感,飲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
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
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令狐沖隨在她身後,月光下只見七八隻猴
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沖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看去
,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
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餘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隻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隻
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隻馬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令狐沖
駭然問道:「那是甚麼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說。」猴子性躁,跳
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隻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聲吼叫,兩隻馬猴便
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沖這時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
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道:「這
是你的傑作了?」盈盈道:「怎麼樣?」令狐沖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
「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聽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
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
:「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
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
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日月教
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夥兒忙成一團,
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
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
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了兩隻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
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歎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
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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