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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8:59:27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3:29 編輯

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達秦皇島,棄船登岸,到了北京。
    韋小寶道:「我要想法子混進皇宮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夥兒須得找個安身之
所。」當下陸高軒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門頭髮胡同,甚是清靜,一行人搬了進去。
    安頓已畢,韋小寶獨自出來,到甜水井胡同天地會的落腳處去一看,見住客已換了個茶
葉商,打著會中切口問了幾句,那人瞠目不知,顯是會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橋,心想八
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給逼著入了神龍教,不在天橋,會中其餘兄弟高彥超、樊老本等或許可
以撞上。哪知在天橋來回踱了幾轉,竟見不到一個。
    當下來到西直門上次來京住過的客店,取出三兩銀子,拋在櫃上,說要一間上房。掌櫃
見他出手闊綽,招呼得十分恭敬。韋小寶又取出五錢銀子,塞進店小二手裡,仍要上次住的
那間天字第三號上房,碰巧這房並無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賺了五錢銀子。韋小寶喝了杯茶,
躺在炕上閉目關頭養神,聽得四下無聲,拔出匕首,撬開牆洞,順治皇帝交給他的那部經書
好端端的便在洞裡。他打開油布,檢視無誤,將磚塊塞回牆洞。胖頭陀已成自己下屬,不必
再叫待衛來護送經書,於是把經書揣入懷中,逕向紫禁城走去。
    走到宮外,守門侍衛見一個少年穿著平民服色,直向宮門走來,喝道:「小傢夥,干什
麼的?」韋小寶笑道:「你不認識我麼?我是宮裡桂公公。」那侍衛向他仔細一看,認了出
來,果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桂公公,忙滿臉堆笑,說道:「桂公公,你穿了這身衣服,嘻
嘻。」韋小寶笑道:「皇上差我去辦一件緊事,趕著回話,來不及換衣服了。」那侍衛道:
「是,是。桂公公紅光滿面,這趟差事定然順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賞賜。」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換了太監服色,將經書用塊舊布包了,逕到上書房來見皇帝。
    康熙聽得小桂子求見,喜道:「快進來,快進來。」韋小寶快步走進,只見康熙站在內
書房門口,喜孜孜的道:「他媽的,小桂子,快給我滾進來,怎麼去了這麼久?」這「他媽
的」三字,他只在韋小寶面前才說,已憋得甚久。
    韋小寶跪下磕頭,說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聽,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間,心頭一陣激□,身子晃幾下,伸手扶住門框,說
道:「進來慢慢的說。」胸口一酸,險此掉下淚來。
    韋小寶走進內書房,回身將房門關上,上了門閂,在四周書架後巡視了一趟,不見另有
侍候皇帝的太監,才低聲說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見到了老皇爺。」
    康熙緊緊抓住他手,顫聲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說什麼?」
    韋小寶於是將在清涼寺中如何會見老皇爺,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圖加害,自己如何奮勇救
護,拚命保駕,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羅漢援手等情一一說了。這件事本已十分驚險,在他口中
說來,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聽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連
說:「好險,好險!」又道:「咱們即刻派一千名護衛上山,加意衛護。」
    韋小寶搖頭道:「老皇爺多半不願意。」於是又將順治的言語一一轉述。
    康熙聽父親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會,又讚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
不像我……」這幾句話,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說道:「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韋小寶待他哭了一會,取出經書,雙手呈上,說道:「老皇爺要我對你說:『天下事須
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百姓造福,那是取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
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老皇爺又要我對你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
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康熙怔怔聽著,眼淚撲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雙手發抖,接了過去,打開所袱,見是一
部《四十二章經》,翻了開來,第一頁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筆致圓柔,果是父親的
手筆,嗚□道:「父皇訓示,孩兒決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細細詢問順治身子是否安康,現下相貌如何,在清涼寺中是否清苦之極。
韋小寶一一據實稟告。康熙一陣傷心,又大哭起來。
    韋小寶靈機一動:「他媽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場,他給我的賞賜一定又多了許多,反正
眼淚又不用錢買。」說哭便哭,抽噎了幾下,眼淚長流,嗚嗚□□的哭得淒慘之極。康熙雖
然難忍,哭泣出聲,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強自抑。韋小寶卻有意做作,竟然號啕
大哭。這件本事,他當年在揚州之時,便已十分拿手,母親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
的驚逃詔地,而且並非乾號,而是貨真價實的淚水滾滾而下,旁人決計難辨偽。
    康熙哭了一會,收淚問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卻比我哭得還傷心,那為什
麼?」韋小寶道:「我見你哭得傷心,又想起老皇爺的溫和和慈愛,對我連聲稱讚,說我不
顧性命的保駕,很喜歡我,心中更加難過了。」一面說,一面嗚□不止,又道:「若不是我
知道你掛念,趕著回來向你稟報,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爺,也免得擔心他給壞人欺
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賞你。」
    韋小寶眼淚還是不斷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經好得很,我也不要什麼賞賜
了,只盼老皇爺平安,我們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龍教走了這一遭,耳聽得人高
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絲毫不以為恥,不免臉皮練得更厚,拍馬屁的功夫大有長
進,但教討人歡喜,言語更誇張。
    康熙信以為真,說道:「我也真擔心父皇沒人服待。你說那個行顛行尚莽莽撞撞,甚是
粗笨,父皇身邊沒個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難得父皇這樣喜歡你……」韋小
寶聽到這裡,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裡暗暗叫苦:「啊喲,啊喲!這次老子要倒大黴,老
子吹牛吹得過了份。」只聽康熙續道:「……本來嘛,我身邊也少不了你。不過做兒子的孝
順父親,手邊有什麼東西,總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紀雖小,卻十
分能幹,對我父子忠盡耿耿……」韋小寶心中大叫:「乖乖龍的東,我的媽呀!你派老子去
五台山陪老和尚,寧可叫我坐牢。」
    果然聽得康熙說道:「這樣罷,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涼寺中服侍我父
皇……」韋小寶聽得局勢緊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還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無以復
加,不等他說完,忙道:「服侍老皇爺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這個……我可不幹!」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要你永遠做和尚。只不過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
尚,服侍起來方便些。將來……將來……你要還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說日後順
治老,圓寂歸西,你不做和尚,誰也不會加以阻攔。
    饒是韋小寶機變百出,這時卻也束手無策,他雖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
倘若堅決不允,不但前功盡棄,說不定皇帝一翻臉,立即砍了自己腦袋,可不是好玩的,哭
喪著臉,道:「我……我可又捨不得你……」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一次卻是半點不假,
千真萬確,只不過並非為了忠君愛主之心,實在是不願去當小和尚。
    康熙大為感動,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樣罷,你去做幾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
後我另行派人來,接替你回到我身邊,豈不是好?父皇不許我朝見,我卻是非出不可的。那
時候你又可見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聽我吩咐,將來我給你一個好官
做。」眼見韋小寶哭個不住,安慰道:「你在廟裡有空,說讀書識字,以便日後做官,做個
大官。」
    韋小寶心想:「將來做不做大官,管他媽的,眼前這個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轉念一
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說八道一番,哄得老皇你放我轉來,也非難事。只說小皇帝沒我
服侍,吃不下飯,這次離開他一兩個月,便瘦了好幾斤,老皇爺愛惜兒子,定然命我回
宮。」此計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聲,說道:「你差我去辦什麼事,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
辭,別說去做和尚,就是烏龜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盡心竭力,服侍老皇
爺,讓他老人家身子康強,長命百歲……還有……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幾個月,居然學問也長進了,成語用得不錯。怎地在五台山
上耽了這麼久?不容易見到老皇爺,是不是?」
    韋小寶心想神龍島之事,還是不說為妙,答道:「是啊,清涼寺的住持方丈,還有那位
玉林法師,說什麼也不肯認廟裡有老皇爺,我又不好點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廟裡轉來轉去
的做法事,今天到顯靈寺去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口。五台山幾千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說
也識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惡喇嘛羅皂老皇爺,只怕我今天還在佈施僧衣齋飯呢。」康
熙笑道:「你這下可破費不少哪!花了的銀子,都到內務府務領還罷。」他也不問數目,心
想韋小寶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愛開多少虛頭,盡可自便。
    不料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上次你派我去抄鰲拜的家,奴才是很有點好處的。當時
不好意思跟你稟報。這次去五台山,見到老皇爺,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訓,明白對皇上什麼壞
事都不可做,於是把先前得的銀子,都佈施在廟裡了,也算是奴才幫皇上積些陰德,盼望菩
薩保佑,老皇爺和皇上早日團圓。這筆錢本來是皇上的,不用再領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團
圓,我也可少做幾天小和尚;同時有了這番話,日後如果有人告發,說我抄鰲拜家時吞沒巨
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筆:「我代你佈施在五台山上啦,還追問什麼?」
    康熙一聽,更是歡喜,連連點頭,問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當下韋小寶說了些五台山上的風景。康熙聽得津津有味,說道:「小桂子,你先去,我
不久就來。咱們總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宮,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還俗復位,那麼在宮裡清
修,也是一樣。」韋小寶搖頭道:「那恐怕難得緊……」
    忽聽得書房門外靴聲橐橐,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麼還不來跟我
比武?」說著砰砰幾聲,用力推門。康熙臉露微笑,道:「開了門。」
    韋小寶心想:「這是誰?難道是建寧公主?」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打開房門。一個身
穿大紅錦衣的少女一陣風般衝進來,說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這麼久,你老是不來,怕
了我啦,是不是?」韋小寶見這少女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兒,薄薄的嘴唇,眉目靈
動,頗有英氣。
    康熙笑道:「誰怕你啦?我看你連我徒兒也打不過,怎配跟我動手。」那少女奇道:
「你收了徒兒,那是誰?」康熙左眼向韋小寶一眨,說道:「這是我的徒兒小桂子,他的武
功是我一手所傳,快來參見師姑建寧公主。」
    韋小寶心想:「果然是建寧公主。」他知道老皇爺共生六女,五女夭殤,只有這位建寧
公主長大,是皇太后親生。韋小寶極怕皇太后,平時極少行近慈寧宮,公主又不到皇帝的書
房來,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見到。他聽了康熙的話,知道是他兄弟鬧著玩,便即湊趣,笑嘻嘻
的上前請安,說道:「師侄小桂子叩見師姑在人,師姑萬福金……」
    建寧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間飛起一腳,正中韋小寶下頦。這一腳踢來,事先竟沒半點征
兆,韋小寶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邊,卻哪裡避得開?他一句話沒說完,下巴上突然給重
重踢了一腳,下顎合上,登時咬住了舌頭,只痛得他「啊」的一聲,大叫來他,嘴巴開處,
鮮血流了滿襟。
    康熙驚道:「你……你……」建寧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兒功夫膿包之極,我
踢一腳試試他本事,他竟然避不開。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了。」說著格格而笑。
    韋小寶大怒,心中不知已罵了幾十句「臭小娘,爛小娘」,可是身在皇宮,公主究是主
子,又怎敢罵出一個字來?
    康熙慰問韋小寶:「怎麼?舌頭咬傷了?痛得厲害麼?」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還好!」舌頭咬傷,話也說不清楚了。
    建寧公主學著他口音,道:「還好,還好,性命丟了大半條!」又笑了起來,拉住康熙
的手:「來,咱們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寧公主看得有趣,纏著母親也教,皇太后點拔了一些。她見
母親敷衍了事,遠不及教哥哥那樣用心,要強好勝,便去請宮在的侍衛教拳。東學幾招,西
學幾式,練得兩三年下來,竟也小有成就。前幾日剛學了幾招擒拿手,和幾名侍衛試招,大
家當然相讓,個個裝模作樣,給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眾侍衛哄她高興,反而不喜,便
去約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韋小寶過招,手腳早已發□,禦妹有約,正好打上一架。
    兩人在小殿中動起手來。康熙半真半假,半讓半不讓,五場比試中贏了四場。建寧公主
氣不過,又去要母親教招。皇太后重傷初癒,精神未復,將她攆了出來。她只得再找侍衛,
又學了幾招擒拿手,約好了康熙這天再打。
    不料韋小寶回宮,長談之下,康熙早將這場比武之約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確訊,悲喜交
集,心神恍惚,哪裡還有興致和妹子鬧玩,說道:「此刻我有要緊事情,沒空跟你玩,你再
去練練罷,過幾天再比。」
    建寧公主一雙彎彎的眉毛蹙了起來,說道:「咱們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約會不見不散,
你不來赴約,豈不讓天下好漢恥笑於你?你不來比武,那就是認栽了。」這些江湖口吻,都
是侍衛們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寧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龍。」
    建寧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蟲!」飛起一腳,又向韋小寶踢來。
    韋小寶側身閃避,她這一腳就踢了個空。她眼見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了,侍衛們
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過,這個小太監年紀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靈
活,正好拿來試試,說道:「好!你師父怕了我,不敢動手,你跟我來。」
    康熙向來對這活潑伶俐的妹子很歡喜,不忍太掃她興,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
玩,明日再來侍候。」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兩個粉拳,「鐘鼓齊鳴」,向康熙雙太
陽穴打去。康熙叫道:「來得好!」舉手一格,轉腕側身,變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輕
輕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幾步。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公主惱羞成怒,罵道:「死太監,笑什麼?」一伸手,抓住了他右
耳,將他拖出書房。韋小寶若要抵擋閃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終究不敢無禮,只得任由
她扭了出去。
    建寧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過一條長廊。書房外站著侍候的一大排侍衛,太監們見了,
無不好笑,只是忌憚韋小寶的權勢,誰也不敢笑出聲來。
    韋小寶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裡,我跟著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這橫行不法的大盜頭子,今日給我拿住了,豈可輕易放手?我先行點了你
的穴道再說。」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幾下。她不會點穴,這幾下自然是亂戳
一氣。韋小寶大叫:「點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動。
    公主又驚又喜,輕輕踢了他一腳,韋小寶絲毫不動。公主喝道:「起來!」韋小寶仍是
不動。公主還道自己誤打誤中,當真點中了他穴道:「我來給你解穴!」提足在他後腰一
踢。韋小寶心道:「這臭小娘見解不開我的穴道,還要再踢。」當下「啊」的一聲,跳了起
來,說道:「公主,你的點穴本領當真高明,只怕連皇上也不會。」公主道:「你這小太監
奸滑得很,我幾時會點穴了?」但見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歡,說道:「跟我來!」
    韋小寶跟隨著她,來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間屋子。公主道:「閂上了門,別讓人來
偷拳學師。」韋小寶一笑,心道:「憑你這點微末功夫,有誰來偷拳學師了!」當即依言關
門。公主拿起門閂,似是要遞給他,突然之間,韋小寶耳邊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就此人
事不知了。
    待得醒轉,睜眼只見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說道:「窩囊廢的,學武之人,講究眼觀
六路,耳聽八方。我打你這一下,你怎麼不防備?還學什麼武功?」韋小寶道:「我……
我……」只覺頭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濕膩膩的,睜不開來,鼻中聞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適才
已給這一門閂打得頭破血流。
    公主一擺門閂,喝道:「有種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聲,又是一閂打在他肩頭。
    韋小寶「啊」的一聲,跳起身來。公主揮門閂橫掃,掠他腳骨。韋小寶側身閃避,伸手
去奪門閂。公主叫道:「來得好!」門閂挑起,猛戳他胸口。韋小寶向左避讓,不料那門閂
翻了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的打中了他右頰。
    韋小寶眼前金星亂冒,踉蹌幾步。公主叫道:「你這綠林大盜,非得趕盡殺絕不可。」
門閂橫掃,韋小寶撲地倒了。
    公主大喜,舉門閂往他後腦猛擊而下。韋小寶只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大駭之下,身子急
滾,砰的一聲,門閂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喲!」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劇痛,大
怒之下,在他腰間重重一腳。韋小寶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舉門閂擊落,這
一下打在他小腹,拍的一聲,幸好打在他懷中所藏的五龍令上,韋小寶剛躍起,又摔了下
來。公主一閂又是一閂,怒罵:「你這死太監,我要打你,你敢閃開?」
    公主力氣雖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當場打死。韋小寶驚怒交集,奮力轉身
躍起。公主舉閂迎面打來,韋小寶左手擋路,喀喇一響,臂骨險斷。他心念急轉:「公主明
明不是跟我鬧著玩,幹麼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后囑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節,決不能再任由她毆打,右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疾往公主眼中戳
去。公主「啊喲」一聲,退了一步。韋小寶左足橫掃,公主撲地倒,大叫:「死太監,你真
打麼?」韋小寶夾手奪過門閂,便要往她頭頂擊落,只見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懼,又是惱怒的
神色,心中一驚:「這是皇宮內院,我這一門閂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她殺了,
用化□粉化去,否則後患無窮。」這麼一遲疑,手中高舉的門閂便打不下去。
    公主罵道:「死太監,拉我起來。」韋小寶心想:「她真要殺我,可也不容易。」當即
伸左手拉她起來。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過我不小心絆了一交而已。剛才你已叫過
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不守武林中的規矩?」
    韋小寶額頭鮮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輸了,沒用東西。
來,我給你擦擦血。」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和帕,走近幾步。韋小寶退了一步,道:「奴才
可不敢當。」公主道:「咱們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須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用手帕去
抹他臉上的血漬。韋小寶聞到她身上一陣幽香,心中微微一□,此時兩人相距甚近,見到她
一張秀麗的面龐,皮色白膩,心想:「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轉過身來,我瞧瞧你後腦的傷怎樣。」韋小寶依言轉身,心想:「先前我可
晚飯疑了,原來小公主真是鬧著玩的,只不過她好勝心強,出手不知輕重。」公主伸手輕輕
撫摸他後腦的傷處,笑問:「痛得厲害麼?」韋小寶道:「還好……」
    突然之間,韋小寶背心一陣劇痛,腳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來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
蠻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襲,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
「痛得厲害麼?你說『還好』,那麼再多戳幾刀。」
    韋小寶大駭,暗叫:「老子要歸位!」背上有寶衣護身,短刀戳不進去,腿上這兩刀也
非重傷,卻已痛得他死去活來,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憐橫陳」脫身,一來先受
傷,沒了氣力,一來這一招並未練熟,掙了一掙,想要從她跨下鑽到她背後,但行動太慢,
身子甫動,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聽她格格笑道:「痛得厲害麼?」
    韋小寶道:「厲害之極了。公主武功高強,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江湖上的……好
漢,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饒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難饒。」蹲身便坐
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動一動,我便一刀殺了你。」韋小寶道:「奴才半動也不動。」可
是公主剛好坐在他傷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帶,將他雙足縛住,用刀割下他衣襟,又將他雙手反剪縛住,笑道:「你
是我的俘虜,咱們來練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諸葛亮七擒孟獲』。」滿清皇族人人對三
國故事十分熟悉,《三國演義》她已看過三遍。韋小寶看過這戲,忙道:「是,是,諸葛亮
擒孟獲七擒七縱,建寧主公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縱。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諸葛亮
還厲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諸葛亮要火燒□甲兵。」
    韋小寶嚇了一跳:「奴才不……不穿□甲。」公主笑道:「那麼燒你衣服也一樣。」韋
小寶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麼行不行的,諸葛亮要燒便燒,□甲兵不得多
言。」見桌上燭台旁放著火刀火石,當即打燃了火,點了蠟燭。韋小寶叫道:「諸葛亮並沒
有燒死孟獲。你燒死了我,你就不是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服,正要湊燭火過
去點火,忽然見到油光烏亮的辮子,心念一動,便用燭火去燒他辮尾。
    頭髮極易著火,一經點燃,立時使燒了上去,嗤嗤聲響,滿屋焦臭,。韋小玉嚇得魂飛
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燒死諸葛亮啦!」
    公主握著他辮根,不住搖晃,哈哈大笑,道:「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緊。」
    轉眼之間,火頭燒近,公主放脫了手。韋小寶頃刻間滿頭是火,危急中力氣大增,挺頭
往公主懷裡撞去。公主「啊喲」一聲,退避不及,韋小寶已撞上她小腹,頭上火□竟然熄
滅。公主雙手撲打衣衫上的焦灰斷髮,史覺小腹疼痛,又驚又恐,提足在韋小寶頭上亂踢。
踢得幾下,韋小寶暈了過去。
    迷糊中忽覺全身傷口劇痛,醒了過來,發覺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內
衣竟然都被解開了,公主左手抓著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傷
口,將白粉撒入傷口。韋小寶大叫:「你幹什麼?」
    公主笑道:「侍衛說,他們捉到了強盜惡賊,賊人不招,便在他傷口裡加上些鹽,痛得
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隨身帶得有鹽,專為對付你這等江湖大賊。」韋小寶但
覺傷口中陣陣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膿包,
這麼快便招,有什麼好玩?你要說:『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皺一皺眉頭的不是
好漢。』我再割你幾道傷口,鹽放得多些,你再求饒,那才有趣哪。」韋小寶大怒,罵道:
「他媽的,你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罵你,我……我不是好漢,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歎了口氣,要將鹽末丟掉,轉念一想,卻將鹽末都撒在他傷口之中,正色道:「我
是建派掌門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這無惡不作的大盜……」韋小寶道:「好,好,我
是江洋大盜,今日藝不如人,給武功天下第一的建掌派掌門人擒住,有死無生。江湖上道得
好:殺不過頭點地。在下既服了,也就是了。」公主聽他滿口江湖漢子的言語,與張康年等
侍衛說給她聽的相同,心中就樂了,讚道:「這才對啦,既然要玩,就該玩得像。」
    韋小寶心中「臭小娘,爛小娘」的痛罵,全身傷口痛入了骨髓,一時捉摸不到她到底是
奉太后之命來殺死自己,還是不過模擬江湖豪客行徑,心想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
過拿我玩耍,老子這條命還得送在她手裡,忽然想起當日恐嚇沐劍屏這條計策頗有效驗,小
姑娘們都怕鬼,當下強忍疼痛,說道:「老子忽然之間,又不服了。掌門老師,你如有種,
就放了我,咱們再來比劃比劃。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強,不敢動手,那就一刀將我殺了。我
變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後,晚上鑽在你被窩裡,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聲大叫,顫聲道:「我殺你幹什麼?」韋小寶道:「那麼快放了我!」
公主道:「不放!死太監,你嚇我。」拿起燭台,用燭火去燒他的臉。
    燭火燒在臉上,嗤的一聲,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右肩奮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
一動,燭台落地,燭火登時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門閂,又夾頭夾腦向他打去。韋小寶疼
痛難當,害怕之極:「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聲:「我死了。」假裝已死,再也不
動。
    公主怒道:「你裝死!快醒轉來,陪我玩!」韋小寶毫不動彈。公主輕輕踢了他一腳,
見他絲毫不動,柔聲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別死罷。」韋小寶心想:「我死都死了,
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在他臉上,頸中戳了幾下,韋小寶忍痛不動。
    公主柔聲道:「求求你,你……你……別嚇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
武打架,誰叫你……誰叫你這樣膿包,打不過我……」突然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
聲,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笑道:「死太監,原來你沒死。
這一次饒了你,快睜開眼來。」
    韋小寶仍然不動,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後變成個瞎
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韋小寶大驚,一個打滾,立即滾開。
    公主怒道:「球小鬼頭,你又來嚇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將過去,伸
足猛力踏住他胸口,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這一下可不是假裝,她和身猛刺,刀勢勁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勢必直刺入腦。韋小
寶雙腿急曲,膝蓋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聲,公主身子一晃,軟軟摔倒。
    韋小寶大喜,彎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衣襟,一站起身,便
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教她一時不得醒轉,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轉過身來,將縛住
雙手的腰帶到刃鋒上去輕輕擦動,只擦得兩下,腰帶便即斷開了。
    他舒了一口長氣,死裡逃生,說不出的開心,身上到處是傷,痛得厲害,一時也不去理
會,心想:「如何處置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難事。聽她口氣,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倘
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幹麼見我裝死,反而害怕起來?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這麼凶
的?是了,她是公主,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人家死了好,活也好,她只當是捏死一
只螞蟻。」越想越氣,向她胸口又中一腳。
    不料這一腳,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公主一聲呻吟,醒了轉來,慢慢支撐著站起,
罵道:「死太監,你……」韋小寶正自惱怒,伸手拍拍兩個耳光,當胸一拳,右足橫掃,公
主又即跌倒。他跳將上去,倒騎在她背上,雙拳使如擂鼓,往好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
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頭,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別打,別
打!你沒規矩,我叫太后殺了你,叫皇帝殺了你,淩……淩遲處死。」
    韋小寶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轉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個痛快。」揮拳又打,
罵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這臭小娘!」
    打得幾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韋小寶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麼她不哭反笑?」
從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好頸項,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喝道:「笑什麼?」只見她眉眼
如絲,滿臉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歡暢,並非做作,聽她柔聲說道:「別打得那麼重,可也別
打得太輕了。」韋小寶摸不著頭腦,只怕她突施詭計,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
什麼花樣,老子才不上當呢。」
    公主身子一掙,鼻中嗯嗯兩聲,似要跳起身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動。」在她額上用
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怒火只熾,拍拍拍四下,左右開
弓,連打她四個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幾聲,胸口起伏,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輕聲說
道:「死太監,別打我臉。打傷了,太后問起來,只怕瞞不了。」韋小寶罵道:「臭小娘,
你這犯賤貨,越是挨打越開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公主「哎唷,哎
唷」的叫了幾聲,皺起眉頭,眼中卻孕著笑意。韋小寶道:「他媽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緩緩閉上眼睛,突然間飛起一腳,踢中韋小寶大腿,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
韋小寶吃痛,撲上去按住她雙肩,在她臂上、肩頭、胸口、小腹使勁力扭。公主格格直笑,
叫道:「死太監,小太監,好公公,好哥哥,饒了我罷,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這麼柔聲一叫,韋小寶心中突然一□,心想:「她這麼叫喚,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
跟我說情話的模樣。」怒氣大減,然而她到底打什麼主意,實是難測,於是依樣畫葫蘆,解
下她腰帶,將她雙手雙腳綁住。公主笑道:「死小鬼頭,你幹什麼?」韋小寶道:「叫你別
打壞主意害人。」站起身來,呼呼喘氣,全身疼痛,又欲暈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開心,你還打不打我?」韋小寶道:「你不打我,我
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動不來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沒法子。」韋小寶吐了一口唾
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賤貨。」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公;主「哎唷」一聲,道:「咱們再玩麼?」韋小寶道:「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
還玩?我現在扮諸葛亮,也要火燒□甲兵,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公主急道:「頭髮不
能燒……」嘻嘻一笑,說道:「你燒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燒起泡,我也不怕。」
    韋小寶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發顛。我得去治傷了,傷口裡都是鹽,當真
好玩麼?」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麼明天再來,好不好?」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韋小寶道:
「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還有命麼?」公主慢慢起身,道:「只要我不說,太后和皇上
怎會知道?明天你別打我臉。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韋小寶搖頭道:「明天不能來。我
給打得太厲害,一兩個月,養不好傷。」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剛才你罵我什麼?說
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
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韋小寶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靈機一動,說道:「你不是老皇帝後的,我罵你的祖
宗,跟皇上、老皇爺、什麼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麼不
是老皇爺生的?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明天午後我在這裡等你,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我就
去稟告太后,說你打我。」說著捋起衣袖,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塊,黑一聲,全
是給你扭起的烏青。韋小寶暗暗心驚:「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來,瞧你要命不要?」
    至此情景,韋小寶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點頭道:「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不過你
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說道:「你來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還我好了。咱們江湖上
好漢,講究恩怨公明。」韋小寶苦笑道:「再給打一頓,我這條好漢變成惡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頓了一頓,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
活。」見他臉色有異,嫣然一笑,柔聲道:「小桂子,宮裡這許多太監侍衛,我就只喜歡你
一個。另外那些傢夥太沒骨氣,就是給我打死了,也不敢罵我一句『臭小娘,賤貨……』」
學著他罵人的腔調:「婊子生的鬼丫頭,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愛挨罵?」公主笑道:「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太后
板起臉訓斥,要我守規矩,我可就不愛聽了。」韋小寶道:「那你最去麗春院。」心想:
「你去做婊子,臭罵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鴇要打,嫖客發起火來,也會又打又罵。」
    公主精神一振,問道:「麗春院是什麼地方?好不好玩?」韋小寶肚裡暗笑,道:「好
玩極了,不過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麗春院裡住上三個月,包你開心得要命,公主
也不想做了。」公主歎了口氣,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紀大了,一定要去。」
    韋小寶正色道:「好,好!將來我一定帶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他這句
「駟馬難追」總記不住,「什麼馬難追」是不說了,卻說成「死馬難追」。
    公主握住他手,說道:「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誰也故意讓我,半點也不好玩。只
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
你一個,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決計不捨得殺你。」突然湊過嘴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
親,臉上飛紅,飛奔出房。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在轉,一交坐倒,心想:「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我越打她罵
她,她越開心。他媽的,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想到她秀麗的
面龐,心下迷迷糊糊,緩緩站起,支撐著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醒轉時天色已黑,只覺全身到處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
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哪知一解衣服,傷口鮮血凝結,都已牢牢粘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
一陣劇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爛小娘」的亂罵一頓,當下洗去鹽末,敷上金創藥。
    次日去見小皇帝,康熙見他鼻青臉腫,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大吃一驚,登時料
到是那寶貝禦妹的傑作,問道:「是公主打的?受的傷不重嗎?」
    韋小寶苦笑道:「還好。師父,徒兒丟了您老人家的臉,只好苦練三年,再去找回這場
子,為你老人家爭光。」
    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衝天,求自己給他出頭,不過禦妹雖然理屈,做主子的毆打奴才,
總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如不理,卻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忠心,正感為難,聽
他這麼說,竟對此事並不抱怨,只當作一場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
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你想要什麼?」
    韋小寶道:「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弟子已經感激萬分,什麼賞賜都不用了。」頓了
一頓,說道:「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以後遇險,不會再給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揀了幾個招精妙招數傳授給
他。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差得遠了。韋小寶以前
和他比武,這幾招也見他用過,此時一加點撥,不多時便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這朋友總是做
不長久。這次回北京來,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也是拍馬屁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
不出口,不如改了稱呼,也是拍馬屁的妙法。」當下跪下,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說道:
「師父在上,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弟子。」
    康熙一怔,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來覺得挺好玩,二來確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
稱,笑道:「君無戲言!我說過是師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來人哪!」
    兩名太監,兩名侍衛走進書房。康熙道:「轉過身來。」四人應道:「是。」但規矩臣
子不得以背向皇帝,否則極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側身,不敢轉身。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側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辮
子,見其中一名太監的辮子最是油光烏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聲,齊髮根剪了下來。那太
監只嚇得魂飛天外,當即跪倒,連連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康熙笑道:「不
用怕,賞你十兩銀子。大家出去罷!」四人莫名奇妙,只覺天威難測,倒退了出去。
    康熙將辮子交給韋小寶,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燒了你頭髮,看來也是天意。
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髮為僧。你先把這條假辮子結頭上,否則有失觀瞻。」
    韋小跪下道:「是,師父愛惜徒弟,真是體貼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為師,可不
許跟旁人說起。我知你口緊,謹慎小心,這才答應。你若在外招搖,我掌門人立時便廢了你
武功,將你逐出門牆。」韋小寶連稱:「是,是,弟子不敢。」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
後和海天富之外,宮中始終並無旁人得知,心想鬧著玩收他為徒,只要決不外傳,也不失皇
帝的體面,但生性謹細,特意叮囑一番。
    康熙坐了下來,心想:「太后陰險毒辣,教我武功也決不會當真盡心,否則她將人打得
骨節寸斷的厲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傳我?我雖做了師父,其實比之這小子也強不了多少,
沒什麼高明武功傳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極高,此番父皇有難,也是他們相救……」
    想到此處,心中有了個主意,說道:「你去休息養傷,明天再來見我。」
    韋小寶回到下處,命手下太監去請禦醫來敷藥治傷。傷處雖痛,卻均是皮肉之傷,並未
傷及筋骨,太醫說將養將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擔心。
    他吃過飯後,便去應公主之約,心頭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卻又喜歡見她。
    一推開門,公主一聲大叫,撲將上來。韋小寶早已有備,左臂擋格,右足一勾,右手已
抓住了公置瘁領,將她按得俯身下彎。公主笑罵:「死太監,今天你怎麼厲害起來啦。」韋
小寶抓住她左臂反扭,低聲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這條手臂扭斷了。」
    公主罵道:「呸,你這死奴才!」韋小寶將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
將你這條手臂扭斷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韋小寶心想:「小娘皮的確犯賤。我
越打她,她越歡喜。」右手拍的一聲,在她臂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卻格格的笑
了起來。韋小寶道:「他媽的,原來你愛挨打。」使勁連擊數拳。
    公主痛得縮在地下,站不起來,韋小寶這才停手。公主喘氣道:「好啦,現下輪到我來
打你。」韋小寶搖頭道:「不,我不給你打。」心想這小娘皮下手如此狠辣,給她打將起
來,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公主軟語求懇,韋小寶只是不肯。
    公主大發脾氣,撲上來又打又咬,給韋小寶幾個耳光,推倒在地,揪住頭髮,又打了一
頓屁股,心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氣啦,伸手在她全身到處亂扭。公主伏在他腳邊,抱住
他兩腿,將臉龐挨在他小腿之間,輕輕磨擦,嬌媚柔順,膩聲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給
我打一次罷,我不打痛便是。」韋小寶見她猶似小鳥依人一般,又聽她叫得親熱,心神□
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見了比什麼都喜歡。」
    韋小寶嚇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頭上踢了一腳,道:「放開了,我
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總有一日死在你手裡。」公主歎道:「你不跟我玩了?」韋小寶
道:「太危險,時時刻刻會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來,道:「好!那麼你扶我
回房去,我給你打得路也走不動了。」韋小寶道:「我不扶。」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出去,
道:「小桂子,明兒再來,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險些摔倒。韋小寶搶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勞你的駕,去叫兩名太監來扶我回去。」韋小寶心想一叫太監,只
怕給太后知道,查究公主為什麼受傷,只要稍有洩漏,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
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謝你。」靠在他肩頭,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處在慈寧宮之西,壽康宮之側。兩人漸漸走近慈寧花園,韋小寶想起太的神
氣,心下慄慄危懼。兩人行到長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邊輕輕吹氣。韋小寶臉上一紅,
道:「不……不是……」公主柔聲道:「為什麼?我又不是打你。」說著將他耳垂輕輕咬
住,伸出舌頭,緩緩舐動。韋小寶只覺麻□難當,低聲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遠
不來見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公主本想突然間將他耳垂咬下一塊肉來,聽了
這句話,不敢再咬,只膩聲而笑,直笑得韋小寶面河邡赤,全身酸軟。
    到了公主寢宮,韋小寶轉向身便走。公主道:「你進來,我給你瞧一件玩意兒。」這時
建寧宮中的四名太監,四名宮女在門外侍侯,韋小寶不敢放肆,只得跟了進去。公主拉著他
手,直入自己臥室。兩名宮已跟了進來,只拿著熱毛巾給公主掙臉。公主拿起一塊手巾,遞
給韋小寶。韋小寶接過,擦去臉上汗水。兩名宮女見公主對這小太監姑娘破格禮遇,連對太
後皇上也沒這樣客氣,而這小太監竟也坦然接受,無禮之極,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瞥了一眼,瞪眼道:「有什麼好看?」兩名宮女道:「是,是!」彎腰退出,哪裡
已經遲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宮女眼中挖去。那宮女微微一讓,一聲慘呼,眼珠雖沒
挖中,臉上卻是鮮血淋漓,自額頭直至下巴,登時出現四條爪痕。兩名宮女只嚇得魂飛天
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這些奴才就只會叫嚷求饒,有什麼好玩?」韋小寶見她出手殘忍,
心想這小婊子太過兇惡,跟她母親老婊子差不多,還是及早脫身為是,說道:「公主,皇上
差我有事去辦,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麼?」反手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不知她要幹什麼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總是
給人服侍,沒點味道,今兒咱們來換換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韋小寶雙手亂搖:「不
行,不行。我可沒這福氣。」公主俏臉一沈,說道:「你不答應吧?我要大叫了,我說你對
我無禮,打得我全身腫痛。」突然縱聲叫道:「哎唷,好痛啊!」
    韋小寶連連作揖,說道:「別嚷,別嚷,我聽你吩咐就是。」這是公主寢宮,外面有許
多太監宮女站著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幾聲,立時便有人湧將進來,可不比那間比武的小屋,
四下無人。公主微微一笑,說道:「賤骨頭!好好跟你說,偏偏不肯聽,定要敬酒不吃,吃
罰酒。」韋小寶心道:「你才是賤骨頭,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請個安,說道:「桂貝勒,你要安息嗎?奴才侍侯你脫
衣。」韋小寶哼了一聲,道:「我不睡,你給我輕輕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
下,端起他右足,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捶了起來,細心熨貼,一點也不觸痛他傷處,韋小寶
讚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扭了一把,公主大樂,低
聲道:「主子誇獎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腳上輕捏一會,換過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脫下
靴子按摩,道:「桂貝勒,你睡上床去,我給你捶背。」
    韋小寶給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這賤骨頭如不過足奴才癮,決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橫
臥,鼻中立時傳入幽香陣陣,心想:「這賤骨頭的床這等華麗,麗春院中的頭等婊子,也沒
這般漂亮的被褥枕頭。」公主拉過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輕輕拍打。
    韋小寶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貝勒之際,忽聽得門外許多人齊聲道:「太后駕到!」這
一驚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驚惶,顫聲道:「來不及逃啦!快別動,鑽在被窩
裡。」韋小寶頭一縮,鑽入了被中,隱隱聽得打門之聲,只嚇得險些暈去。
    公主放下帳子,轉身拔開門閂,一開門,太后便跨了進來,說道:「青天白日的,關上
了門幹什麼?」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兒。」太后坐了下來,問道:「又在搞
什麼古怪玩意兒,怎麼臉上一點兒也沒血色?」公主道:「我說倦得很。」
    太后一低頭,見到床前一對靴子,又見錦帳微動,心知有異,向眾太監宮女道:「你們
都在外面侍候。」眾人出去,說道:「關上了門,上了閂。」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麼古
怪玩意嗎?」依言關門,順著太后的目光瞧去,見到靴子,不由得臉色大變,強笑道:「我
正想穿上男裝,扮個小太監給太后瞧瞧。你說我穿了男裝,模樣兒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樣兒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駭,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鬧著玩的……」
    太后手一甩,將她摔開幾步,捋起帳子,揭開被子,抓住韋小寶的衣領,提了起來。
    韋小寶面向裡床,不敢轉頭和她相對,早嚇得全身簌簌發抖。
    公主叫道:「太后,這皇帝哥哥最喜歡的小太監……,你……你可別傷他。」
    太后哼了一聲,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床上藏個小太監,也不過做些假鳳虛凰
的勾當,算不了什麼大事,右手一轉,將韋小寶的臉轉了過來,拍拍的記兩耳光,喝道:
「滾你的,再教我見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間看清楚了他面貌,驚道:「是你?」
    韋小寶一轉頭,道:「不是我!」
    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當此心驚膽戰之際,又有什麼話可說?
    太后牢牢抓住他後領,緩緩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對公主無禮,
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這裡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韋
小寶腦門輕輕一拍,左臂提起,便卻運動使重手擊落,一掌便斃了他。
    韋小寶於萬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的那招「狄青降龍」,雙手反伸,在太后
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大吃一驚,胸口急縮,叱道:「你作死!」韋小寶雙足在床沿一登,一
個倒翻觔斗,已騎在太后頸中,雙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陽穴,喝道:「你一
動,我便挖了你的眼珠出來!」
    他這一招並未熟練,本來難以施展,好在他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騎容
易,而挖眼本來該用中指,卻變成了食指,倒翻觔斗時足尖勾下帳子。這招使得拖泥帶水,
狼狽不堪,洪教主倘若親見,非氣個半死不可。雖然手法不對,但招式實在巧妙,太后還是
受制,變起倉卒,竟然難以抵擋。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你不得無禮,快放了太后。」
    韋小寶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後心,這才從她頸中滑下。忽然啪的一聲,
一件五色燦爛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龍教的五龍令。
    太后大吃一驚,道:「這……這……東西……怎麼來的?」
    韋小寶想起太后和神龍教的假宮女鄧炳春、柳燕暗中勾結,說不定這五龍令可以逼她就
范,說道:「什麼這東西那東西,這是本教的五龍令,你不認得嗎?好大的膽子!」
    太后全身一顫,道:「是,是!」
    韋小寶聽她言語恭順,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見五龍令如見教主親臨,洪教主仙福
永享,壽與天齊。」太后顫聲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俯身拾起五龍令,高舉
過頂。韋小寶伸手接過,問道:「你聽不聽我號令?」太后道:「是,謹遵吩咐。」
    太后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事。」
    直到此刻,韋小寶才噓了口氣,放開匕首,大模大樣的在床沿坐了下來。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麼話也別說,否則我殺了你。」
    公主一驚,應道:「是。」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
聖旨麼?」康熙年紀漸大,威權漸重,太監宮女以及禦前侍衛說到皇上時,畏敬之情與日俱
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對皇帝頗為忌憚。太后點頭道:「是。他是皇帝的親信,有要緊事跟我
說,可千萬不可洩漏,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惱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沒這麼笨。」說著走出房去,反手帶上了房門。
    太后和韋小寶面面相對,心中均懷疑忌。過了一會,太后道:「隔牆有耳,此處非說話
之外,請去慈寧宮詳談可好?」聽她用個「請」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自主張,韋小
寶更加心寬,隨即又想:「這老婊子心狠手毒,騙我到慈寧宮中,不要便什麼詭計,加害老
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龍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龍令。」
    太后登時肅然起敬,躬身道:「屬下參見白龍使。」
    雖然韋小寶早已想到,太生既和黑龍門屬下教眾勾結,對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這五龍
令對她多半有鎮懾之效,但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龍教中的教眾,以她太后之尊,天
下事何求不得,居然會去入了神龍教,而且地位遠比自己為低,委實匪夷所思,眼見她恭恭
敬敬的行禮,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見他默默不語,還道他記著先前之恨,甚是驚懼,低聲道:「屬下先前不知尊使身
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還望尊使大度寬容。」但見他年紀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終
究難以盡信,隨即想到,近年來教主和夫人大舉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戳,或被疑
忌,權勢漸失,這小孩新任白龍使,絕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龍使,我此刻將他
殺了,教中也無人知曉。這小鬼對我記恨極深,讓他活著,那可後患無究。」殺機既動,眼
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韋小寶登時驚覺,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殺我。」低聲道:「剛才我擒住你的手法,
你可知是誰傳授的?」太后吃了一驚,回想這小鬼適才所使的手法,詭秘莫測,一招間便將
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親傳?」韋小寶笑道:「教
主傳我三十招殺手,洪夫人傳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較起來,自然教主的手法厲害得多。不
過他老人家的招教,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殺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傳的一招『飛燕回
翔』。」他吹牛不用本錢,招數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生卻毫不懷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許多招數,確是都安上個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
出了身冷汗,尋思:「幸虧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數對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傳,此刻我早已性
命不在了。」此刻哪裡還敢有回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尊使不殺之恩。」
    韋小寶洋洋得意的道:「我沒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寬了三分了。」這話倒
是不假,適才要挖太后眼珠,本來也可辦到,只是她重傷之餘,全力反擊,也必取了他性
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謝手下留情,屬下感激萬分,必當報答尊使的恩德。」
    韋小寶本來一見太后便如耗子見貓,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哪知此刻竟會將她制得貼貼
服服,見她誠惶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當真難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
擱,晃了幾晃,低聲道:「這次隨本使從神龍教來京的,有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陸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為他副貳,適才幸而沒有魯莽,
倘若將他打死了,別說教主日後追究,即是胖陸二人找了上來,那也是死路一條,眼見他雙
頰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兩個耳光所留,顫聲道:「屬下過去種種,委實罪該萬死。
尊使大人大量,後福無窮。」
    韋小寶微微一笑,道:「白龍使鐘志靈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將他殺了,派我接掌白
龍門。黑龍使張淡月辦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氣,取經之事,現下歸我來辦。」
    太后全身發抖,道:「是,是。」想起幾部經書得而復失,這些日子來日夜擔心,終於
事發,顫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尊使移駕慈寧宮,由屬下詳稟。」
    韋小寶點頭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問,便站起身來。太后
轉身去拔了門閂,開了房門,側身一旁,讓他先行。韋小寶大聲道:「太后啟駕啦!」太后
低聲道:「得罪了!」走出門去。韋小寶跟在後面。數十名太監宮女遠遠相隨。
    兩人來到慈寧宮,太后引他走進臥室,遣去宮女,關上了門,親自斟了一碗參湯,雙手
奉上。韋小寶接過喝了幾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風,只有當年順治爺可比。就算小皇帝,
太后也不會對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陣大樂。
    太后打開盒子,取出一隻錦盒,開盒拿出一隻小玉瓶,說道:「啟稟尊使:瓶中三十顆
『雪參玉蟾丸』,乃是朝鮮國王的貢品,珍貴無比,服後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顆
請尊使轉呈教主,十顆轉呈教主夫人,餘下八顆請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屬下的一點兒微
未心意。」韋小寶點頭道:「多謝你了。但不知這些藥丸跟『豹胎易筋丸』會不會衝撞?」
太后道:「並夫衝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屬下今年的解
藥,教主是否命尊使帶來?」
    韋小寶一怔,道:「今年的解藥?」隨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
每年頒賜解藥,卻又解得並不徹底,須得每年服食一次,藥性才不發作,否則她身處深宮,
高手侍衛無數,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遙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藥自不
能由我帶來。」太后道:「是。不過尊使蒙教主恩寵,屬下如何能比?」
    韋小寶心想:「她嚇得這麼厲害,可得安慰她幾句。」說道:「教主和夫人說道:只要
你盡忠教主,不起異心,努力辦事,教主總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說道:「教主恩德如山,屬下萬死難報。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本來是皇后,現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龍教再
厲害,也決不能和你相比,卻何以要入教,聽命於教主?那不是犯賤之至麼?是了,多半你
與你女兒一樣,都是賤骨頭,要給人打罵作賤,這才快活。」他年紀太小,畢竟世事所知有
限,一時也猜不透其中關竅所在。
    太后見他沈吟,料想他便要問及取經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說道:「那三部經書,屬下
派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
    韋小寶一怔,心想:「假宮女鄧炳春是陶姑姑所殺,柳燕死於方姑娘劍下,有什麼經呈
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說道:「你說有三部經書呈給教主?這倒不曾聽說過。教主說
黑龍使搞了這麼久,一無所得,很是惱怒,險些逼得他自殺。」太后臉現詫異之色,道:
「這可奇了。屬下明明已差鄧炳春和柳燕二人,將三部經書專程送往神龍島。那自然是在柳
燕為尊使處死之前的事。」韋小寶道:「哦,有這等事?鄧炳春?就是你那個禿頭師兄
嗎?」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後回到神龍島,傳他一問,便知分曉。」
    韋小寶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鄧炳春為陶姑姑所殺,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
失去了三部經書,生怕教主怪罪,將一切推在兩個死人頭上,這叫做死無對證,倒也聰明得
緊。哪知道這三部經書卻在老子手中。這番話去騙別人,那是他媽的刮刮叫,別別跳,偏偏
就騙不到老子。我暫時不揭穿你的西洋鏡。」說道:「你既然已取到三部經書,功勞也算不
小,其餘五部,還得再加一把勁。」
    太后道:「是,屬下從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將另外五部經書取來,報答教主的恩德。」
    韋小寶道:「很好!其實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怕,便一次給你解了,也是
不妨。不久我見到教主,一定給你多說幾句好話。」太后大喜,躬身請了個安,道:「尊使
大恩,屬下永不敢忘。最好屬下能轉入白龍門,得由尊使教導指揮,更是大幸。」
    韋小寶道:「那也容易辦到。不過你入教的一切經過,須得跟我詳說,毫不隱瞞。」
    太后道:「是,屬下對本門座使,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宮女咳嗽一聲,說道:「啟稟太后:皇上傳桂公公,說有要緊
事,命他立刻便去。」韋小寶點點頭,低聲道:「你一要放心,以後再說。」太后低聲道:
「多謝尊使。」朗聲道:「皇上傳你,這便去罷。」韋小寶道:「是,太后萬福金安。」
    出得門來,只見八名侍衛守在慈寧宮外,微微一驚,心想道:「可出了什麼事?」快步
來到上書房。
    康熙喜道:「好,你沒事。我聽說你給老賤人帶了去,真有些擔心,生怕她害你。」
    韋小寶道:「多謝師父掛懷,那老……老……她問這些日子去哪裡?我想老皇爺的事千
萬說不得,連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會說謊,給她問得緊了,我情急智生,
便說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麼好玩意兒,便買些進宮。又說,皇上吩咐別讓太后知
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當了皇帝,還是這般小孩子脾氣。」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頭,說道:「這樣說最好。讓老賤人當我還是小孩子貪玩,便
不來防我。你不大會說謊嗎?可說得挺好啊。」
    韋小寶道:「原來還說得挺好嗎?奴才一直擔心,生怕這麼說皇上不高興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我剛才怕老賤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衛去慈寧宮外守著,倘若
老賤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們衝進去搶你出來,真要跟她立時破臉,也說不得了。」
    韋小寶跪下磕頭道:「皇帝師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難報。」
    康熙道:「你好好服侍老皇爺,便是報我對你的恩遇。」韋小寶道:「是。」
    康熙從書桌上拿起一個密封的黃紙大封套,說道:「這是賞少林寺眾僧的上諭,你挑選
四十名禦前侍衛,二千名驍騎營官兵,去少林寺宣旨辦事。辦什麼事,在上諭中寫著,到少
林寺後拆讀,你遵旨而行就是。現下我升你的官,任你為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那是正二品
的大官了。你本是漢人,我賜你為滿洲人,咱們這叫作入滿洲抬旗。正黃旗是皇帝親將的旗
兵,驍騎營更是皇帝的親兵。那禦前侍衛副總管的官兒仍然兼著。」他知韋小寶不學無術,
年紀又小,當真做官是做不來的,因此兩個職位都是副手。
    韋小寶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師父身邊,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說著大力磕
頭謝恩,心想:「我好好是個漢人,現在搖身一變,變作滿洲韃子了。」又想:「皇帝師父
叫我不忙去清涼寺去做小和尚,卻先帶兵去少林寺頒旨,封賞救駕有功的諸位大師,多半是
讓我出出風頭。這叫做先甜後苦,先做老爺,後打屁股。」
    康熙將驍騎營正黃樸詡統燦邴珠傳來,諭知他小桂子其實並非太監,而是禦前侍衛副總
管,真名韋小寶,為了要擒殺鰲拜,這才派他假扮太監,現已賜為旗人,屬正黃旗,升任驍
騎營正黃旗副都統。
    燦邴珠當鰲拜當權之時,大受傾軋,本已下在獄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鰲拜事敗,我
才獲釋,對擒殺鰲拜的韋小寶早已十分感激,聽得皇上命他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當即向
他道賀,說道:「韋兄弟,咱哥兒倆一起辦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們驍
騎營這下可大大露臉哪。」韋小寶謙虛一番。燦邴珠打定了主意,這人大受皇帝寵幸,雖說
是自己副手,其實自己該當做他副手,只要討得他歡心,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韋小寶去辦,你們兩人下去,點齊人馬。韋小寶今晚就即出京,不
用來辭別了。」將調動驍騎勞營兵馬的金牌令符交給了韋小寶。
    韋小寶接過金牌,磕頭告別,心想:「老婊子幹什麼要入神龍教,這事還沒查明,那也
不打緊,多半是犯賤,下次回宮時再去問她。」又想:「昨晚給公主打了一頓,全身疼痛,
一覺睡到大天光,沒能去見陶姑姑,不知她在宮中怎樣,下次回宮,得跟她會上一會。」
    當下二人去禦前侍衛總管多隆。韋小寶取出康熙先前所書那張任他為禦前侍衛總管的上
諭,給他看了,多隆又是連聲道賀:「韋小寶要挑那些侍衛,儘管挑選,只要皇上點頭,要
我陪你一去一遭也成。」韋小寶笑道:「那可不敢當。保護皇上,責任重大,多總管想出京
去逛逛,卻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兒倆換一換班,你做正的,我
做副的,有什麼出京打秋風的好差使,讓做哥哥的走走去。」
    韋小寶點了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叫二人召約一批親近的侍衛。燦邴珠點齊二千驍
騎營軍士。各參領、佐領參見副都統。皇帝賞給少林寺僧人的賜品,也即齊備,裝在幾十輛
車上。皇帝要做什麼事,自是叱嗟立辦,只兩個時辰,一切預備得妥妥帖貼。
    韋小寶本身該身穿驍騎營戎裝,可是這樣小碼的將軍戎服,一時之間卻不易措辦。燦邴
珠想得周到,將自己一套戎裝送給了他,傳了四名巧手裁縫跟去,在大車之中趕著修改,吩
咐他們晚上不能睡覺,趕好了衣衫才許回京,倘若偷懶,重責軍棍。
    韋小寶抽空回到頭髮胡同,對陸高二人道:「今日已混進了宮中,盜經之事也已略有眉
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靜候消息,不可輕易外出,以免洩漏機密。陸胖二人見他辦事順
利,兩天之間便了有頭緒,均感欣慰,喏喏連聲的答應。
    韋小命雙兒改穿男裝,扮作書僮,隨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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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03:33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韋小寶動身啟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麼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門
行了二十里,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
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拚命
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游出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眾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
官,齊到中軍帳中。眾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麼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
要宣示特旨。」
    名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閒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作莊。」
    眾軍官一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幾上一擲,骰滴溜溜
的滾動,眾人我才歡雷動。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
心學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一次又是
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往幾下一放,足足有五六
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眾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
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氣,一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羨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麼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
帶數千之眾,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眾軍官紛紛下注,有吃有賠。賭了一會,大家興起,賭注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
銀子來下注。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宛然幫他收注賭錢。中軍帳中,
但聞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一個多時辰,賭台上已有二萬
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錢來翻本。
    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眾人甚是懊喪,有的咒罵,有的歎氣。趙
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注盡數掃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這一
注送給了眾位朋友,不吃!」
    眾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注的便加!」各
人這一注死裡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注,滿台堆滿了銀子。
    忽然一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眾人一看,登時驚得
呆了。賭台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衛。
    趙齊賢驚道:「葛通!」原來這是御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被人割
了頭。
    眾人驚惶抬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眾軍官人人全
神貫注的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眾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賭
台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注?」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御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一分,抓住
兩人胸口,砰的一聲,將二人頭對頭一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
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
漢子,另一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撲撲兩聲,都插在賭台之上。中年人
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劍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一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好……好大有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
殺頭麼?」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說道;「我們不怕,你怕不怕?」
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
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一見到了美貌女
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你既然怕,為什麼還笑?」韋小寶臉孔
一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
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
小娃娃帶兵。喂,兩把寶劍,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你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麼?」那
青年道:「那還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
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台上卻說什麼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
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又想:「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
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
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你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一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
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湧而入,倒是不易對付。那青年
向韋小寶望了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不跟你賭這一場,你死了也不服氣。」
接過骰子一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你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
「幹什麼?」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
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起齊賢道:「且慢!韋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麼?」
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
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教我站在旁邊幫莊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
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的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一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
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又道:
「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
成,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眾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
無忌憚,已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一起,帳中眾人赤手空拳,只怕
不免要盡數喪命,慄慄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
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麼?」
    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你二千兩銀子?台上銀子一起拿
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台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一把長
劍,指住韋小寶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們一進來就降了,此時如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
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
小寶的便是。你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八個字,實在是
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你年紀跟他
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寶將
軍,我領教你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一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一定打不過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
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一曲,向
那少女跪了下去。眾藍衫人都哄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一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
降不投降?」
    這一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來韋小寶
知道學自神龍島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丑模樣,引得敵人都
笑嘻嘻的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裡使出那招「貴妃回眸」,竟然反
敗為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在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一來
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丑般的少年竟會出此
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一眾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
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須輕輕一送,那青年卻也不免
喪命,是以劍尖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麼希奇?」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錚錚錚一陣響聲過
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的後心。眾藍衣人一驚,都退了一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適才一下混亂,帳
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台上長劍,白光一閃,噗的一聲,已刺在韋小
寶小定右胸。他一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的擊刺,料定韋小定中劍之後,身子必
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一彎,拍的一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眾藍衣人見
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一
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定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湧時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佈四周,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
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被制
住,本來大佔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一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
衝殺出去!」眾侍衛和軍官湧上,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
刀分屍之禍,只得拋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
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你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你,不
給你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罷,咱們再來賭一
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你們的腦袋,一個個來賭。哪一個贏了的,
立刻便走,再拿一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將下
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一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倖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
要充好漢,竟然放一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了,那也是無可如何了。那道人道:「很好,大
丈夫一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佔人便宜。這位不知是小姊姊還是
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你就不必賭了。你的小腦袋兒,
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先出帳去罷。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
不得留難。」一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
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一十九
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你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個個分別賭了。小姑娘,你
跟我賭一手。你贏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爽
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
有信,那麼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去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
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凶險。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
    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
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你大膽擲
好了。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
一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鬆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
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三!三!三點!」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
所。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一把擲得很差,緩緩睜
眼,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其次逃讜、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
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必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這三點一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
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一名藍衣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道「眾位是王屋派
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個死,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衫漢子大聲道:「我是
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你
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我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
緊,大聲道:「五符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另一名漢子冷冷笑
道:「你只求活命,其餘的什麼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
們一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你們答應了,我出聲答應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賭
罷。」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你姓元,叫什麼名字?」那姓元的微一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
說假名,必被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
叫作元方。」韋小寶道:「為什麼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你沒
有義氣。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注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只見
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一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
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韋小寶
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裡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會是輸是贏,總是生離死別。這
十八位朋友義氣深重,不可不交。」手中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一十
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那些人見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只是你為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
重,跟你喝這一杯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干了!」一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
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這一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
朋友的腦袋都割了下來。」眾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身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要擲成一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
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一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
人的性命。這些臭男人也倒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一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
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一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
骰子中兩枚兩點,一枚一點,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
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一點,晃動骰碗,擾了
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是喜出望外,自己部屬最多只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
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媽的,老子這隻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
上重擊數下。
    眾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裡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
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台上的銀子一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一拱手,轉身
欲走。韋小寶道:「喂,你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
「身在險地,不可多不耽擱。」說道:「那麼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四雙
交投,那少女臉上一紅,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你。」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
軍,你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麼不可以。你拿去跟師兄
們賭錢麼?」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
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裡,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這一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你。」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喂,你可沒跟賭過。」元義方臉上
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
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為什麼不賭?什麼都可以賭,
豁拳可以賭,滾銅錢可以賭。」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裡一共多少兩銀
子。」元義方道:「那怎麼猜到?」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
出去砍了!」眾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
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傢伙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你什麼,一句句從
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你的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
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一句,元
義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隱瞞。
    原來屋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
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勳。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
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為祟禎皇帝報仇,哪知清
兵卻乘機佔了漢人的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宮,到王屋山隱
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閒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
有師徒,再有門徒,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餘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
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
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獨生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
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你們去見吳三桂的獨生子,為了什麼?」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
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麼?迫他
造反?」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
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一腳踢去,笑道:「他
媽的,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一腳,說道:「是,是!全仗
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僕,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御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干人,只怕張康
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
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
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
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一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麼到我們軍營來殺害御前侍
衛?御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御前侍衛和驍騎勞營,就是不
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為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傢伙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
給我打!」眾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
問:「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
「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哪有
這麼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為什麼
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
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
王屋山聚眾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喜歡,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
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賊骨頭,不打不
招。」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麼,小人招什麼。」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
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歲年
紀,也練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
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
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
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
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為什麼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
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麼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
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麼好像不好
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
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覷,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精兵,為什麼不駐紮在雲南?你
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麼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話可不對了。」幸好元
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麼地方,說道:「那離
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
什麼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
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裡伏下了一枝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
反,你們立刻從山裡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
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
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相干。」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傢伙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
部下當過軍官兵卒,有哪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
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了下來,他們以前在吳
三桂部下當過什麼宮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
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
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
年道:「這人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
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袋,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
子,咱四人非大大陞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
英斷,屬下有什麼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
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麼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
「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麼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
什麼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
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統大
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麼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
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折中加油添醬,敘述韋小寶日間內到反賊,夜
裡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凶悍異常,韋小寶率領眾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
逆義方,得悉逆謀。御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
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麼也
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這才將全部逆謀查
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
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
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為皇上所知,那麼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
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三十
裡,卻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御前侍衛,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
士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天地
會比賽,要瞧是誰斗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們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喜
歡,皇帝師父也必喜歡。」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御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
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眾侍衛,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
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閒事?聽信小人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
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語洩漏了出去,大家
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
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的了,
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
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
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
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
錢也沒興致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眾,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麼「法師
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麼「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
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麼「雲繞嵩岳,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眾,代有
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
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樸詡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為
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御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後面這段主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
變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應了的,萬料不想竟會叫他在少木寺剃度。這道聖
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著?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麼。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眾軍官取出賞物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
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替先師收你為弟子,你是老衲
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
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得精光。晦聰禪師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為
礙。代帝出家,不以為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御賜
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眾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髮。你唸一聲啊彌陀
佛,老子肚裡罵一聲辣塊媽媽。」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眾,眼下以『大覺觀晦,澄淨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
禪師,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鬚發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淨字輩也不有少和尚年紀
已老,竟稱自己為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眾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
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營莞爾。
    康熙派遣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
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御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
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
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
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撥了一座
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
盜,淫邪,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餘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一戒,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戒
賭?」晦聰方丈一怔,問道:「什麼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一笑,說
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一人不戒
有什麼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
家,不知什麼時候才讓我去五台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
練武,眾僧見他到來,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你們練自己的。」但見淨字輩六僧拳腳精嚴辭,出手狠
捷,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聽得澄通出言
指點,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韌勁不足,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
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來到寺裡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
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天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
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
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
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是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
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功夫傳給我這小韃子。哼,你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在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
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
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一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柢實在太過淺
薄,當日海天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
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遊蕩了月餘,武功一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朋友,在寺中是位
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眾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
    這一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曖洋洋地,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實在不是滋味,於
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
再者在寺裡日日吃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
大和尚飽餐一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他心中一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
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韋小寶,齊道:
「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淨字輩
的,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語,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地跟兩個年
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一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一個年紀更小,不過十
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錘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
間唇燥舌乾,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裡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
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也不幹。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
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間,便見他雙
目發呆,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縱然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的
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轉過了過去,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想:「她為什麼轉了頭去?她臉上這麼微微一紅,麗春院中一百個
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給她一萬麗銀子,那也抵得
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寧公主、雙兒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
娘,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
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麼黃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
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
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顛狂了一般。淨濟和淨清連叫數次:
「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一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癡,心
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
    淨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
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
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麼會是什麼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
法師,怎麼地是什麼高僧了?」這句話一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沉下臉來,四名淨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女郎哼了一聲,問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
麼高僧,你瞧我這麼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一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
道,少林寺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羨慕,特來瞻仰,不料
武功固是平平,寺裡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
們走罷!」說著轉身出亭。
    淨清攔住她身後,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兇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名
號。」
    韋小寶聽到「行兇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了人,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
吵。」只見淨清、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吃了一巴掌。他和寺中僧眾閒
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未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
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餘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
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
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
「憑你們這一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哼,你們配不配?」
    淨濟適才吃過她苦頭,知道憑著自己這裡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產
一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
的名頭往哪裡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為本,豈
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還請少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
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一晃,淨濟怒喝:「你……」拍的一聲,摔了一個觔斗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
過去,伸足勾了他一交。淨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一
笑,右拳出擊,淨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一帶,喀喇一聲,竟將右臂關節卸脫。只
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
在一旁,已全無抵禦之能。淨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這一抓連著他後
頸中要穴一走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那麼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他心中狂喜,大叫:
「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麼一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
腳,在頭項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是滋味無窮,艷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
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
一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
按到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為什麼?」
韋小寶道:「最好你這樣抓住我,抓一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
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
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
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
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的敵人縮身,然後倒翻觔斗,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
敵經驗,不提防韋小寶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龍」的後半招便也
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的雙臂,喀喇一聲,已拗斷了他雙臂
臂彎的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一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
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右足踢
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
聞,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
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等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噹的一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
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
手臂一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
還是劃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道:「師妹……你……你幹什麼?」綠衫女郎眼前一
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拋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你……你……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
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
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
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鬚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
惶惶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抑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雙臂早已不屬已有,軟軟的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
狠,幹麼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麼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罷?」但一想到那少
女的絕世容顏,心口一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
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餘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淨字輩三僧扶回房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御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
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等要去瞧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逕向東院禪房走去,
剛繞過迴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執事僧,為首一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
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
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你沒
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淨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一名老僧道:「啟稟師叔,傷勢不
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站在站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
大開,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啟稟
方丈,晦明僧轉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
麼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堂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一
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了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
「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
瞧瞧。至於到底為什麼吵架,可不知道了。淨濟,你來說罷。」
    淨濟道:「是。」轉身說道:「啟稟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
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
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一項是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
見識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林當世無敵,天下部門各派,
武功各有長處,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是得體啊。」
    淨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
笑?』弟子說:『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
問她們的門派來歷。」
    淨濟道:「那女子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
然出手,將弟子和淨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
竟然沒能避過。淨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們問我門派
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裡,晦明師叔祖就來
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淨濟、淨清都低下頭去,說道:
「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餘二僧:「你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
道:「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
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座首澄觀禪師
是個八十來歲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
什麼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
手中是有的,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崑崙派落雁掌、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師弟,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
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
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時全身酸訂,她抓在這裡。」說
首一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
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
抓了一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
要本錢,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眾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背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的三條刀
痕,吃了一驚,道:「她砍了你三刀,師叔傷勢如何?」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這
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
實我武功稀鬆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為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眾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
生死懸於一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
說有什麼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扎,出手豈能有甚麼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只道你真
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
坐。」親自端過一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
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
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不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
僧的風度。」韋小寶怎麼樣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諭,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
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崑崙、
崆峒、點蒼的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
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
典籍,所知極為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
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
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曉別派武功之
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
是大佔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過犯,再
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
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瞭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世事一竅不能,為人有些癡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
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獃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功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
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
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
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了什麼。雖然如此,還是
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罷。」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
本寺,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裡栽了觔斗」眾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一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淨濟、淨清,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淨
濟說學了十四年,淨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志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
東偷一招,西學一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了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
而逃,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麼武當派、崑崙派的一招半
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的臉色都十分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然極不及耳,一時卻也難以
辯駁,只想:「淨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
這不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份不同。淨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
忙於接待賓客,那於宏揚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淨濟、淨清、淨本、淨源,你們四人交卸了
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罷。」淨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眾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氣,不必理會。」逕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一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
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也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替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
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猶如透明一般,頭頸中用棉花和白布
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
的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
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衝,喝道:「別碰我妹子!」見他並不縮
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谷穴」上彈去,說道:「你這招是
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一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
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
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聲,右臂「清冷
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你?」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
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你今天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一怔,問道:「女施主怎麼
知道:難道你有先見之明?」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卻不
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卻全然不通世務。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從來沒
人跟他說過一句假話,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
想:「難道今天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見有油,舌頭在口中一
卷,也不覺如何滑了。正自詫異,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出去,別吵醒了我師妹!」
    澄觀道:「是,是……師叔,咱們出去罷。」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應
了一聲,卻不移步。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邊,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韋小寶「啊」的一聲
大叫,被她推得直飛出房去,砰的一聲,重重跌下,連聲「哎唷」,爬不起來。
    澄觀道:「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勞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麼對。」口中嘮
叨,出房扶起韋小寶,說道:「師叔,她這一掌推來,共有一十三種應付之法。倘若不願和
她爭鬥那麼六種避法之中,任何一種都可使用。如要反擊呢,那麼勾腕、托肘、指彈、反
點、拿臂、斜格,倒踢,七種方法,每一種都可將之化解了。」
    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正沒好氣,說道:「你現下再說,又有何用?」
    澄觀道:「是,師叔教訓得是。都是做師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說了,師?」寰退悴幌
胛�閹缳髗灰�笆埽飈膊恢掠謖庖喚弧!?」韋小寶心念一動:「這兩個姑娘凶得很,日後
再見面,她們一上來就拳打腳踢,倒是難以抵擋。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
楚,手指這麼一彈,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非騙得老和尚跟在
身旁保駕不可。」轉念又想:「老和尚這樣老了,不知還有幾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鳴呼哀
哉,豈不糟糕之至?」說道:「你剛才用手指彈了彈,那妞兒便服服帖帖,這是什麼功
夫?」
    澄觀道:「這是『一指禪』功夫,師叔不會嗎?」韋小寶道:「我不會。不如你教了我
罷。」澄觀道:「師叔有命,自當遵從。這『一指禪』功夫,也不難學,只要認穴準確,指
上勁透對方穴道,也就成了。」
    韋小寶大喜,忙道:「那好極了,你快快教我。」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手指這麼彈得
幾彈,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那時要她做老婆,還不容易?而「也不難學」四字,更是
關鍵所在。天下功夫之妙,無過於此,霎時間眉花眼笑,心癢難搔。
    澄觀道:「師叔的易筋內功,不知練到了第幾層,請你彈一指試試。」韋小寶道:「怎
樣彈法?」澄觀屈指彈出,嗤的一聲,一股勁氣激射出去,地下一張落葉飄了起來。
    韋小寶笑道:「那倒好玩。」學著他樣,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彈出去,這一下
自然無聲無息,連灰塵也不濺起半點。
    澄觀道:「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要練這門內勁,須得先練般若掌。待我跟你拆
拆般若掌,看了師叔掌力深淺,再傳授易筋經。」韋小寶道:「般若掌我也不會。」澄觀
道:「那也不妨,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韋小寶道:「什麼拈花擒拿手,可沒聽見過。」
    澄觀臉上微有難色,道:「那麼咱們試拆再淺一些的,試金剛神掌好了。這個也不會?
就從波羅蜜手試起好了。也不會?那要試散花掌。是了,師叔年紀小,還沒學到這路掌法,
韋陀掌?伏虎掌?羅漢拳?少林長拳?」他說一路拳法,韋小寶便搖一搖頭。
    澄觀見韋小寶什麼拳法都不會,也不生氣,說道:「咱們少林派武功循序漸進,入門之
後先學少林長拳,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學伏虎拳,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可以學
韋陀掌。如果不學韋陀掌,那麼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韋小寶口唇一動,便想說:
「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隨即忍住,知道海老公所教的這些什麼大慈大悲千手式,十
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這個「會」字,無論如何說不上。只聽澄觀續道:「不論學韋陀
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聰明勤力的,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著學散花
掌。學到散花掌,武林中別派子弟,就不大敵得過了。是否能學波羅蜜手,要看各人性子不
近於練武,進境慢些。再過十年,淨清或許可以練韋陀掌。淨濟學武不專心,我看還是專門
念金剛經參禪的為是。」
    韋小寶倒油了口涼氣,說道:「你說那一指禪並不難學,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一路路
拳法練將下來,練成這一指禪,要幾年功夫?」
    澄觀道:「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五代後晉年間,本寺有一位法慧禪師,
生有宿慧,入寺不過三十六年,就練成了一指禪,進展神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料想他
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學大宗師,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有一位靈興禪
師,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那都是天縱聰明、百年難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輩典
型,後人也只有神馳想像了。」
    韋小寶道:「你開始學武,到練成一指禪,花了多少時候?」
    澄觀微笑道:「師侄從十一歲上起始上少林長拳,總算運氣極好,拜晦智禪師座下,學
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到五十三歲,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
    韋小寶道:「你從十一歲練起,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麼門閂,那麼總共練了四十二年
才練成?」澄觀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練成一指禪,本派千餘年來,老衲名列第
三。」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老衲的內力修力平平,若以指力而論,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
下。」說到這裡,又不禁沮喪。
    韋小寶心想:「管你排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沒從娘胎裡帶來
什麼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老頭子,老太婆啦。
老子還練個屁!」說道:「人家小姑娘只練得一兩年,你要練四五十年才勝得過她,實在差
勁之至。」
    澄觀早想到了此節,一直在心下盤算,說道:「是,是!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
下去,實在……實在不……不大好。」
    韋小寶道:「什麼不大好,簡直糟糕之極。咱們少林派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
牛耳朵,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個法子,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
你死了以後,見到法什麼禪師、靈什麼禪師,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大家責問你,說你只
是吃飯拉屎,卻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豈不羞也羞死了?」
    澄觀老臉通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道:「師叔指點得是,待師侄回去,翻查般若堂
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麼妙法,可以速成。」韋小寶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來,咱們
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請這兩位小姑娘來,讓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
座。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比咱們那此笨頭笨腦的傻功夫,定是強得多了。」
    澄觀一怔,問道:「她們兩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韋小寶道:「誰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丟臉,你自己丟臉,那也不用說了,
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本寺幾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兩個小姑娘為師了。大家
都說,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麼用?兩個小姑娘只學得一年半載,便喀
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大家保全手腳要緊,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
首座罷。」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手不住發抖,顫聲道:「是,是!請兩位
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座首,唉,那……那太丟人了。」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那時候
咱們也不收少林派了。」澄觀問道:「那……那叫什麼派?」韋小寶道:「不如乾脆叫少女
派好啦,少林寺改成少女寺。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刮掉那個『林』字,換上一個
『女』字,只改一個字,那也容易得緊。」澄觀臉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
這就去想法子。師叔,恕師侄不陪了。」合十行禮,轉身便走。
    韋小寶道:「且慢!這件事須得嚴寒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的不妥。」澄
觀問道:「為什麼?」韋小寶道:「大家信不過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兩個小姑
娘還在寺中養傷,大家心驚膽戰之下,都去磕頭拜師,咱們偌大少林派,豈不就此散了?」
    澄觀道:「師叔指點的是。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心中好生感
激,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卻眼光遠大,前輩師尊,果然了得,若非他靈台明澈,具卓識
高見,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千年名派,萬動不復。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袍袖顫動,顯是十分驚懼,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
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諒這笨和尚也
不知我在騙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顏如花,一陣心猿意馬,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
回頭走得幾步,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一晃,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身邊沒了澄觀保駕,
單身入房,非大吃苦頭不可,只得歎了口氣,回到自已禪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來,便到東禪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師叔早。」韋小寶道:「女
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裡醒轉,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離
去,口出無禮言語,師侄好言相勸,她說決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廟裡。」韋小寶聽他
吞吞吐吐,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為「小淫賊」,便是「小惡僧」,問道:「那便如
何」?那老僧道:「師侄不敢阻攔,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只得讓她們去了,已將這
事稟告了方丈。」
    韋小寶點點頭,好生沒趣,暗想:「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哪裡?她無名無姓,又怎
查得到?」怪那老僧辦事不力,埋怨了幾句,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大大的與
眾不同,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終究會查得到。」於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見澄觀坐在地下,週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雙手抱頭,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紅絲,多
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樣,自然是沒想出善法。他見到韋小寶進來,茫然相對,宛若不識,
竟是潛心苦思,對身週一切視而不見。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想要安慰他幾句,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著急,轉念
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來?只怕我一說,這老和尚便從事偷懶了。」
    倏忽月餘,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見澄觀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語,狀若癡
呆,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一番,跟著便搖頭坐倒。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苦思了一個多
月,仍然一點法子也沒有,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門都講究根基扎實,寧緩不速。這等以求
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觀雖於天下武學幾乎無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另
創速成之法,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
    天所漸暖,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這些日子來,每日裡總有數十遍想起綠衫少女。
    這一日悶得無聊,攜帶很兩,向西下了少室山,來到一座大鎮,叫作潭頭鎮人,去衣鋪
買了一套衣巾鞋補襪,到鎮外山洞中換上,將僧袍僧鞋雹入包袱,負在背上,臨著溪水一
照,宛然是個富家子弟。回到鎮上,在一間酒樓中雞鴨魚肉的飽餐一頓,心想:「這便得去
尋找賭場,大賭一番。」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當下穿街過巷,東張西望。
    他每走進一條小巷,便傾聽有無呼幺喝六之聲,尋到第七條巷子時,終於聽到有人叫
道:「天九王,通吃!」這幾個字鑽入耳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
刻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門。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走了出來,斜眼看他,問道:
「幹什麼的?」韋小寶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笑道:「手發癢,來輸幾兩銀
子。」那漢子道:「這裡不是賭場,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過幾年來罷。」
    韋小寶餓賭已久一聽到「天九王,通吃」那五個字後,便天土塌下來,也非賭上幾手不
可,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給我打幾個清倌人,打打茶圍,
今日少爺要擺三桌花酒。」將那錠銀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給你喝酒。」龜奴
城喜,見是來了豪客,登時滿臉堆歡,道:「謝少爺賞!」長聲叫道:「有客!」恭恭敬敬
的迎他入內。老鴇出來迎接,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著甚是華貴,心想:「這孩子是偷
了家裡的錢來胡花,可重重敲他一筆。」笑嘻嘻的拉著他手,說道:「小少爺,你們這裡規
矩,有個開門利是。你要見姑娘,須得先給賞錢。」
    韋小寶臉一板,說道:「你欺我沒嫖過雛兒嗎?咱們可是行家,老子家裡就是開這個調
調兒的。」摸出一疊銀票,約莫四百兩,往桌上一拍,說道:「打茶圍的五錢銀子一個姑
娘,做花頭是三兩銀子,提大茶壺的給五錢,娘姨五錢。老子今日興致挺好,一律成雙加
倍。」一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竟沒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怔了半晌,這才笑
道:「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我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
    韋小寶道:「老子家裡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怡情院、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暢春閣、
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問菊院、六家聯號。」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否則一時之
間,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鴇一聽,心想乖乖不得了,原來是六院聯號的大老闆到了,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
笑問:「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韋小寶道:「諒你們這等小地方,也沒蘇州姑
娘。有沒有大同府的?」老鴇面有慚色,低聲道:「有是有一個,不過是冒牌貨,她是山西
汾陽人,只能騙騙冤大頭,可不敢欺騙行家。」
    韋小寶笑道:「你把院子裡的姑娘通統叫來,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老鴇大喜,傳
話出來,霎時間鶯鶯燕燕,房中擠滿了姑娘。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是些粗手粗腳的庸
脂俗粉,一個個拉手摟腰,竭力獻媚。韋小寶大樂,雖然眾妓或濃眉高顴,或血盆大口,比
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但他自幼立志要要妓院中豪闊一番,今日得償平生之願,自是得意
洋洋,拉過身過一個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覺一股蔥蒜臭氣直衝而來,幾欲作嘔。
    突然間門帷掀開,兩個女子走了進來。韋小寶道:「好!兩個大妹子一起過來,先來親
個子鄔……」一言未畢,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子推倒在地。
    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他師姊。
    那藍衫衣郎冷笑道:「你一進鎮來,我們就跟上了你。瞧你來幹什麼壞事。」韋小寶背
上全是冷汗,強笑道:「是,是。這位姑娘,你……你頭頸裡的傷……傷好……好了嗎?」
綠衫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藍衫姑娘怒道:「我們每日裡候在少林寺外,要將你碎屍萬
段,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哼,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叫你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裡。」
    韋小寶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陪笑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
了……得罪了姑娘,只不過……只不過這麼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緊,我看……我看……」
    綠衫女郎紅暈上臉,目光中露出殺機。藍衫女郎冷冷的道:「剛才你又說什麼來?叫我
們怎麼樣?」韋小寶道:「糟糕,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當做你們兩位也是……也是
這窯子裡的花姑娘。」
    綠衫女郎低聲道:「師姊,跟我為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麼?一刀殺了乾淨。」刷的一聲
響,白光一閃,韋小寶大叫縮頸,頭上帽子已被她柳葉刀削下,露出光頭。
    眾妓女登時大亂,齊聲尖叫:「殺人哪,殺了人哪。」
    韋小寶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後,叫道:「喂,這裡是窯子啊,進來的便是婊子,你
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給人知道了那可……難聽……難聽得很哪……」二女刷刷數刀,但房
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卻哪裡砍得他著?刀鋒掠過,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
    韋小寶縱聲大叫:「老子在這裡嫖院,有什麼好瞧的?我……我要脫衣服了,要脫褲子
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極,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綠衫女郎轉身奔出,藍衫女郎一怔,也奔了
出去,砰砰兩聲,將衝進來查看的老鴇,龜奴推得左右摔倒。
    一時之間,妓院中呼聲震天,罵聲動地。
    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立
時便給她們殺了,叫道:「大家別亂動,每個人十兩銀子,人人都有,決不落空。」眾妓一
聽,立時靜了下來。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交給龜奴,吩咐:「快去給我備一匹馬,等在
巷口。」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
    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給你二十兩銀子,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那妓女大喜,便
即脫衣。餘下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韋小寶道:「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
頭,不許我嫖院,我逃了出去,她們便追來殺我。」
    老鴇和眾妓一聽,都不禁樂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那是司空見慣,尋常之
極,但提刀要殺,倒也少見,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髮,不許他嫖院,卻是首次聽聞。
    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用塊花布纏住了頭。眾妓知他要化妝逃脫,嘻嘻哈哈的幫
他塗脂抹粉。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也擁來看熱鬧。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得知
情由之後,說道:「少爺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後門,小夫人守在前門。兩人都拿著刀
子。」韋小寶大派銀子,罵道:「這兩個潑婦,管老公管得這麼緊,真是少有少見。」
    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說道:「兩隻雌老虎壞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
老婆一樣,我們喝西北風嗎?二郎神保佑兩隻雌老虎絕子絕孫。啊喲,小少爺,我可不是說
你。你不如休了兩隻雌老虎,天天到這裡來玩個痛快。」
    韋小寶笑道:「你主意倒挺高明。媽媽,你到前門去,痛罵那潑婦一頓,不過你可得躲
在門後罵,防她使潑,用刀子傷你。眾位姊妹,大家從後門衝出去。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
到我了。」當下拿出銀子分派。眾婊子無不雀躍。重賞之下,固有勇夫,只須重賞,勇婦也
大不乏人。眾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忠」字當頭,盡皆戮力效命。
    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罵:「小潑婦,大潑婦,要管住老公,該當聽他的話,
討他歡心才是。你們自己沒本事,他才會到院子裡來尋歡作樂。拿刀子嚇他,殺他,又有屁
用?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兩隻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老娘教
你們個乖,趕快向他磕頭賠罪,再拜老娘為師,學點床上功夫,好好服侍他。否則的話,他
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在這裡當婊子,咱們今天成交……啊喲……哎唷,痛死啦……」
    韋小寶一聽,知道那藍衫女已忍不住出手打人,忙道:「大夥兒走啦!」
    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韋小寶混在其中。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陡
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衝了出來,睜大一雙妙目,渾然不明所以。
    眾妓奔出巷,韋小寶一躍上馬,向少林寺疾馳而去。
    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當即撇下老鴇,轉來來追。眾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紛道:
「雌老虎,你老公騎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幾乎暈去,持刀威嚇,
眾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賤潑婦,醋罈子,惡婆娘」的罵個不休。那女郎大急,縱聲高
暇:「師妹,那賊子逃走了,快追!」但聽得蹄聲遠去,又哪裡追得上?
    韋小寶馳出市鎮,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拋去,包著僧袍的包袱,忙亂中卻失落在
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臉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流年當真差勁之至,既做
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便殺我頭,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氣回到少林寺,縱馬來到後山,躍下馬背,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的進寺,立即掩面
狂奔,回到自己禪房。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穿上僧袍,這才心中大定,尋思:「這兩個大
老婆、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帳。」
    次日午間,韋小寶斜躺在禪床之上,想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忍不住又想冒險,尋
思:「我怎生想個妙法,再去見她一面?」忽然淨濟走進禪房,低聲道:「師叔祖,這幾天
你可別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韋小寶一驚,忙問端詳。淨濟道:「香積廚的一個火工剛才
跟我說,他到山邊砍柴,遇到兩個年輕姑娘,手裡拿著刀子,問起了你。」韋小寶道:「問
什麼?」淨濟道:「問他認不認得你,問你平時什麼時候出來,愛到什麼地方。師叔祖,這
兩個姑娘不懷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諒她們也不敢進來。」
    韋小寶道:「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不敢出寺,那還成什麼話?」
    淨濟道:「師侄孫已稟服了方丈。他老人家拿人來稟告師叔祖,請你暫且讓她們一步,
料想兩上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等了幾天沒見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說道,武林中朋友只會
說我們大人大量,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竟會怕了兩個無門派的小姑娘。」
    韋小寶道:「無門無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
    淨濟道:「誰說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過方丈有命,說甚
麼要息事寧人。」
    韋小寶待他走後,心想:「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來到般若堂,
只見澄觀雙手抱頭,仰眼瞧著屋樑,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唸唸有詞。
    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待了良久,見他已兜了幾個圈子,兀自沒停息的模樣,便咳
嗽了幾聲。澄觀並不理會。韋小寶叫道:「老師侄,老師侄!」澄觀仍沒聽見。
    韋小寶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頭拍去,笑道:「老……」手掌剛碰到他肩頭,突然身子
一震,登時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氣息阻塞,張口大呼,卻全沒聲息。
    澄觀大吃一驚,忙搶上跪倒,合十膜拜,說道:「師侄罪該萬死,衝撞了師叔,請師叔
得重責罰。」韋小寶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氣,苦笑道:「請起,請起,不必多禮,是我自己
不好。」澄觀仍不住道歉。韋小寶扶牆站起,再扶澄觀起身,問道:「你這是什麼功夫?可
真厲害得緊哪。」心想:「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學會了倒也有用。」
    澄觀臉有惶恐之色,說道:「真正對不住了。回師叔: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韋小
寶點了點頭,心想要學這功夫,先得學什麼少林長拳,羅漢拳,伏虎拳,韋陀拳,散花手,
波羅蜜手,金剛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羅裡羅索的一大套,自己可沒這功夫,就算有功夫,
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問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來沒有?」
    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說道:「師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禪,不用易筋內功,以般若掌來對
付,也可破得兩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過……只不過……韋小寶道:「只不過練到般若掌,
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是不是?「澄觀囁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韋小寶扁
扁嘴,臉上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定夠了。」
    澄觀十分慚愧,答道:「正是。」呆了一會,說道:「等師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
手,不知是否管用。」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順著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
上十幾年時候來學。這老和尚骨力深厚,似乎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創製新招,
隨機應變,何等瀟灑自如,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一個,非得點拔他一條明路不可,說道:
「師侄,我看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
    澄觀道:「是啊,所以這就奇怪了。」
    韋小寶道:「人家既然決不會是一步步的學起,咱們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練了。她們哪
有你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為?我瞧哪,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
    澄觀大吃一驚,顫聲道:「練武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門左道嗎?」
    韋小寶道:「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而且是沒有門道。對付沒門沒道的功夫,便得用沒
門沒道的法子。」澄觀滿臉迷惘,喃喃道:「沒門沒道,沒門沒道?這個……這個,師侄可
就不懂了。」韋小寶笑道:「你不懂,我來教你。」
    澄觀恭恭敬敬的道:「請師叔指教。」他一生所見的每一位「晦」字輩的師伯、師叔,
儘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內力修為不足,但必然大有過人
之處,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終摸不到門徑,看來再想
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無法解得難題,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不由得
驚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韋小寶道:「你說兩個小姑娘使的,是什麼崑崙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們少林派的武
功,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是誰強些?」
    澄觀道:「只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就算強不過,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
    韋小寶拍手道:「這就容易了。她們不用內功,使一招希里呼嚕門派的招式,咱們也不
用內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勝過她們了。管他是般若堂也好,金剛神拳也好,波羅
密手也罷,阿彌托佛腳也罷,只消不練內功,那就易學得很,是不是?」
    澄觀皺眉道:「阿彌托佛腳這門功夫,本派是沒有的,不知別派有沒有?不過倘若不練
內功,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間,便會給打得
筋折骨斷。」韋小寶哈哈一笑,道:「這兩個小姑娘,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麼?」澄觀道:
「不是。」韋小寶道:「那你又何必擔心?」
    當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澄觀吁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師侄一直想不
到此節。」他呆了一呆,又道:「不過另有一樁難處,本派入門掌法十八路,內外器械三十
六門,絕技七十二項。每一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將這些招式盡數
學全了,卻也不易。就算不習內功,只學招式,也得數十年功夫。」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學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會
什麼招式,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姑娘這一招打來,老和尚這一招破去,管教殺得
她們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觀連連點頭,臉露喜色,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韋小寶道:「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一招甚麼勞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說有六種避法,
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其實又何必這麼羅裡羅索?只消有一種法子反擊,能夠將她打敗,其
余的十二種又學他幹麼,豈不省事得多嗎?」
    澄觀大喜,道:「是極,是極!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的手臂,打傷淨濟師侄他們四人,
所用的分筋錯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們少林寺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當下先將
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著說了每一招的一種破法,和韋小寶試演。
    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複難學,有時不知不覺的用上了內功,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
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觀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廣,只要韋小寶覺得難學,搖了
搖頭,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換招,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的學會為止。
    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些招式學會,苦思多日的難題一時豁然而解,只喜
歡得扒耳摸腮,心癢難搔。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一事,說道:「可惜,可惜!」又搖頭道:
「危險,危險!」
    韋小寶忙問:「什麼可惜,什麼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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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07:35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
    澄觀道:「以要師叔你老人家和淨濟他們四個出去,和兩位女施主動手,讓她們折斷手
足,。倘若折得厲害,難以治癒,從此殘廢,豈不可惜?又如兩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
們五個殺了,豈不危險?」韋小寶奇道:「為什麼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手?」澄觀道:「兩個
女施主所學的招數,一定不止這些。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麼招數,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
五位若不是關上去挨打試招,如何能夠查明?」
    韋小寶哈哈大笑:「原來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出跟她們動手,就不會可惜,沒
有危險了。」澄觀臉有難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無端的去跟人家動手,那是大大
不妥。」韋小寶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走走,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那再好也沒有
了。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們便另有什麼招數,咱們也不必理會了。」澄觀道:
「是極,是極!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一出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當年在鹿野
苑初轉法輪,傳的是四聖諦,八正道,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韋小寶打斷他話
頭,說道:「咱們也不必去遠,只在寺旁隨意走走,最好遇不著她們。」澄觀道:「正是,
正是。師叔立心仁善,與人無爭無競,那便是『正意』了,師侄當引為模揩。」
    韋小寶暗暗好笑,攜著他手,從側門走出少林寺來。澄觀連寺畔的樹林也沒見過,眼見
一大片青松,不由得嘖嘖稱奇,讚道:「這許多松樹生在一起,大是奇觀。我們般若堂的庭
院之中,只有兩棵……」
    一言未畢,忽聽得身後一聲嬌叱:「小賊禿在這裡!」白光閃動,一把鋼刀向韋小寶砍
將過來。澄觀道:「這是五虎斷門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
起,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難,說道:「不行!」急忙縮手。
    使刀的正是那藍衫女郎,她見澄觀縮手,柳葉刀疾翻,向他腰間橫掃。便在這時,綠衫
女郎也從松林中竄出,揮刀向韋小寶砍去。韋小寶急忙躲到澄觀身後,綠衫女郎這一刀便砍
向澄觀左肩。澄觀道:「這是太極刀的招數,倒不易用簡便的法子來化解……」一句話沒說
完,二女雙刀揮舞,越砍越急。澄觀叫道:「師叔,不行,不行。兩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
可……我可來不及想。你……你快請兩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藍衫女郎連使狠招,始終砍不著老和尚,幾次還險些給他將刀奪去,聽他大呼小叫,只
道他有意譏諷,大怒之下,砍更更加急了。
    韋小寶笑道:「喂,兩位姑娘,我師侄請你們不必性急,慢慢的發招。」
    澄觀道:「正是,我腦子不大靈活,一時三刻之間,可想不出這許多破法?!?綠衫女
郎恨極了韋小寶,幾刀砍中澄觀,又揮刀向韋小寶砍來。澄觀伸手擋住,說道:「這位女施
主,我師叔沒學過你這路刀的破法,現下不必砍他,等他學會之後,識了抵擋之法,那時再
砍他不遲。唉,我這些法子委實不行。師叔,你現下不忙記,我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
頭咱們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雙手忽抓手拿,忽點忽打,將二女纏得緊緊的,綠衫女
郎去殺韋小寶,卻哪裡能夠?
    韋小寶眼見已無凶險,笑嘻嘻的倚樹觀戰,一雙眼不住在綠衫女郎臉上、身上、手上、
腳手轉來轉去,飽餐秀色,樂也無窮。
    綠衫女郎不見韋小寶,只道他已經逃走,回頭找尋,見他一雙眼正盯住自己,臉一紅,
再也顧不澄觀,轉身舉刀,向他奔去。哪知澄觀正出指向她脅下點來,這一指故意點得甚
慢,她原可避開,但一分心要去殺人,脅下立時中指,一聲嚶嚀,摔倒在地。澄觀忙道:
「哎喲,對不住。老僧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並不厲害,女施主只須用五虎斷門刀中
的一招『惡虎攔路』,斜刀一封,便可擋開了。這一招女施主雖未使過,但那位穿藍衫的女
施主卻使過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會使,哪知道……唉,得罪,得罪。」
    藍衫女郎怒極,鋼刀橫砍直削,勢道凌厲,可是她武功和澄觀相差實在太遠,連他僧袍
衣角也帶不上半點。澄觀嘴裡囉唆不休,心中只記憶她的招數,他當場想不出簡易破法,只
好記明瞭刀法招數,此後再一招招的細加參詳。
    韋小寶走到綠衫女郎身前,讚道:「這樣美貌的小美人兒,普天下也只有你一個了,嘖
嘖嘖!真是瞧得我魂飛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那女郎驚怒交迸,一口
氣轉不過來,登時暈去。韋小寶一驚,倒也不敢再肆意輕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觀師
侄,你把這位女施主也點倒了,請她把各種招數慢慢說將出來,免傷和氣。」
    澄觀遲疑道:「這個不大好罷?」韋小寶道:「現下這樣動手動腳,太不雅觀,還是請
她口說,較為斯文大方。」澄觀喜道:「師叔說得是。動手動腳,不是『正行』之道。」
    藍衫女郎知道只要這老和尚全力施為,自己擋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師妹被擒,自己如
也落入其手,無人去報訊求救,當即向後躍開,叫道:「你們要是傷我師妹一根毛髮,把你
們少林寺燒成白地。」
    澄觀一怔,道:「我們怎敢傷了這位女施主?不過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頭髮,難道你也
要放火燒寺?」藍衫女郎奔出幾步,回頭罵道:「老賊禿油嘴滑舌,小賊禿……」她本想說
「淫邪好色」,但這四字不便出口,一頓足,竄入林中。
    韋小寶眼見綠衫女郎橫臥於地,綠茵上一張白玉般的嬌臉,一雙白玉手般的纖手,真似
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觀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得疾了。
    澄觀道:「女施主,你師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罷,可別掉了一根頭髮,你師姊來燒我們
寺廟。」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這小美人兒既落入我手,說什麼也不能放她走了。」合十說
道:「我佛保佑,澄觀師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學,維護本派千餘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
第一大功臣。」澄觀奇道:「師叔何出此言?」韋小寶道:「咱們正在煩惱,不知兩位女施
主更有什麼招數。幸蒙我佛垂憐,派遣這位女施主光臨本寺,讓她一一施展。」說著俯身抱
起那女郎,說道:「回去罷。」
    澄觀愕然不解,只覺此事大大的不對,但錯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
「師叔,我們請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規矩。」韋小寶道:「什麼不合規矩?她到過少林
寺沒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說沒什麼不對,自然是合規矩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澄觀
點一下頭,只覺他每一句話都是無可辯駁。眼見小師叔脫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
了她從側門進寺,只得跟在後面,臉上一片迷惘,腦中一片混亂。
    韋小寶心裡卻是怦怦大跳,雖然這女郎自頭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沒絲毫顯露在外,但
若給寺中僧侶見到,總是不免起疑。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內心卻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
是後寺僻靜之處,他快步疾趨,沒撞到其他僧人。進堂之時,堂中執事僧見師叔駕到,首座
隨在其後,都恭恭敬敬的讓在一邊。
    進了澄觀的禪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韋小寶將她放在榻上,滿手都是冷汗,雙掌在腿側
一擦,吁了口長氣,笑道:「行啦。」
    澄觀問道:「咱們請這位……這位女施主住在這裡?」韋小寶道:「是啊,她又不是第
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傷了脖子,不是在東院住過嗎?」澄觀點頭道:「是。不過……不過
那一次是為了治傷,性命攸關,不得不從權處置。」韋小寶道:「那容易得很。」從靴中拔
出匕首,道:「只須狠狠割她一刀,讓她再有性命之憂,又可從權處置了。」說著走到她身
前,作勢便要割落。
    澄觀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韋小寶道:「好,我便聽你的。除非你不
讓別人知曉,待她將各種招數演畢,咱們悄悄送她出去,否則的話,我只好割傷她了。」澄
觀道:「是,是。我不說便是。」只覺這位小師叔行事著實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輩的尊
長,見識定比自己高超,聽他吩咐,決不岔差。
    韋小寶道:「這女施主脾氣剛硬,她說定要搶了你般若堂的首座來做,我得好好勸她一
勸。」澄觀道:「她一定要做,師侄讓了給她,也就是了。」
    韋小寶一怔,沒料到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無競爭之心,說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侶,
搶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們少林寺的臉面往哪裡擱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對不起少林派。」
說著臉色一沉,只把澄觀嚇得連聲稱是。韋小寶板起了臉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
著,我要勸她了。」澄觀躬身答應,走出禪房,帶上了門。
    韋小寶揭開蓋在那女郎頭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張口呼叫,突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
住自己鼻子,登時張大了嘴,不敢叫出聲來。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的
聽話,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的話,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個人少了個鼻
子,只不過聞不過香氣鼻氣,也沒什麼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驚怒交集,臉上更無半點
血色。韋小寶道:「你聽不聽話?」那女郎怒極,低聲道:「你快殺了我。」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我怎捨得殺你?不過放你走罷,從此我日
夜都會想著你,非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不傷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臉上一陣,隨即又轉為蒼白。韋小寶道:「只有一個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
相貌就不怎麼美啦。那我就不會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閉上了眼,兩粒清澈的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滲了出來,韋小寶心中一軟,安慰
道:「別哭,別哭!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寧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
麼名字?」那女郎搖了搖頭,眼淚更加流得多了。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名叫搖頭貓,這名
字可不大好聽哪。」那女郎睜開眼來,嗚□道:「誰叫搖頭貓?你才是搖頭貓。」
    韋小寶聽她答話,心中大樂,笑道:「好,我就是搖頭貓。那麼你叫什麼?」那女郎怒
道:「不說!」韋小寶道:「你不肯說,只好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叫做啞巴貓。」那
女郎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啞巴。」
    韋小寶坐在一疊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學典籍之上,架起二郎腿,輕輕搖晃,見她雖滿臉怒
色,但秀麗絕綸,動人心魄,笑道:「那麼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說過不說,就是不說。」韋小寶道:「我有話跟你商量,沒名沒姓的,
說起來有多彆扭。你既不肯說,我只她給你取個名字了。嗯,取個什麼名字呢?」那女郎連
聲道:「不要,不要,不要!」韋小寶道:「有了,你叫做『韋門搖氏』」。那女郎一怔,
道:「古里古怪的,我又不姓韋。」
    韋小寶正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滿門抄
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
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聽他一口氣的發下許多毒誓,只聽得呆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滿臉通
紅,呸的一聲。
    韋小寶道:「我姓韋,因此你已經命中注定,總之是姓韋的了。我不知你姓什麼,你只
是搖頭,所以叫你『韋門搖氏』。」
    那女郎閉起了眼睛,怒道:「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胡言亂語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
什麼……娶什麼……也不怕菩薩降罰,死了入十八層地獄。」
    韋小寶雙手合十,撲的一聲跪倒,那女郎聽到他跪地之聲,好奇心起,睜開眼來,只見
他面向窗子,磕了幾個頭,說道:「我佛如來,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
薩,玉皇大帝,四大金剛,閻王叛官,無常小鬼,大家請一起聽了。我韋小寶非娶這個姑娘
為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頭,鋸腦袋,萬劫不得超生,那也沒有什麼。
我是活著什麼也不理,死後什麼也不怕,這個老婆總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並無輕浮之態,不像是開玩笑,倒也害怕起來,求道:「別
說了,別說了。」頓了一頓,恨恨的道:「你殺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總之我是恨死了
你,決計……決計不答應的。」
    韋小寶站起身來,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今後八十
年是跟你耗上了。就算你變了一百歲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惱道:「你如此辱我,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裡。我要先殺了你,這才自殺。」
    韋小寶道:「你殺我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謀殺親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會就那麼死
的。」說到這句話時,不由得聲音發顫。
    那女郎見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來,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向著她走近幾步,只覺全身發軟,手足顫動,忽然間只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誠哀
求,再跨得一步,喉頭低低叫了一聲,似是受傷的野獸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聽到怪聲,睜開眼來,見他眼露異光,尖聲叫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退後幾步,頹然坐下,心想:「在皇宮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
大小老婆,那時嘻嘻哈哈,何等輕鬆自在?想摟抱便摟抱,要親嘴便親嘴。這小妞兒明明給
老和尚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怎地我連摸一摸她的手也是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手從僧
袍下露了出來,只想去輕輕握上一握,便是沒這股勇氣,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那女郎不懂,凝視著他。韋小寶臉一紅,道:「我罵我自己膽小不中用,可不是罵
你。」那女郎道:「你這般無法無天,還說膽小呢,你倘若膽小,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一聽此言,韋小寶豪氣頓生,站起身來,說道:「好,我要無法天天了。我要剝光你的
衣衫。」那女郎大驚,險些暈了過去。
    韋小寶走到她身前,見到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韋小寶是
烏龜兒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動手。」柔聲道:「我生來怕老婆,放你走罷。」
    那女郎驚懼甫減,怒氣又生,說道:「你……你在鎮上,跟那些……那些壞女人胡說什
麼?說我師姊和我是……是……你……什麼的,要捉你回去,你……你這惡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那些壞女人懂得什麼?將來我娶你為妻之後,天下堂子的十萬
個婊子,排隊站在我面前,韋小寶眼角兒也不瞟他們一瞟,從朝到晚,從晚到朝,一天十二
個時辰,只瞧著我親親好老婆一個。」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聲老……老……什麼的,
我永遠不跟你說話。」韋小寶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裡叫。」那女郎道:
「心裡也不許叫。」韋小寶微笑道:「我心裡偷偷的叫,你也不會知道。」那女郎道:
「哼,我怎會不知?瞧你臉上神氣古里古怪,你心裡就在叫了。」
    韋小寶道:「媽媽一生下我,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里古怪了。多半因為我一出娘胎,
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為妻。」那女郎閉上眼,不再理他。韋小寶道:「喂,我又沒叫你老婆,
你怎地不理我了?」那女郎道:「還說沒有?當面撒謊。你說娶我為……為什麼的,那就是
了。」韋小寶笑道:「好,這個也不說,我只說將來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極,用力閉住眼睛,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韋小寶無法可施,想說:「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立
即縮住,只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實是褻瀆了她,歎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
我說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騙人。」韋小寶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騙,
只不騙你一個。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小妻子一言不發,活馬好追。」
    那女郎一怔,問道:「什麼死馬難追,活馬好追?」
    韋小寶道:「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總而言之,我不騙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讓
你孫子叫我做爺爺,今天倘若騙了你,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還說什麼孫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什麼爺爺孫子的,一轉念間,明白他繞了彎子,又是在說那件事,輕
輕說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殺了我罷!」
    韋小寶見到她頸中刀痕猶新,留著一條紅痕,好生歉疚,跪在地來,咚咚咚咚,向著她
重重的磕了四個響頭,說道:「是我對姑娘不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
雙頰登時紅腫,說道:「姑娘別難過,韋小寶這混帳東西真正該打!」站起身來,過去開了
房門,說道:「喂,老師侄,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該用什麼法子?」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他內力深厚,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雖微細語,亦無不
入耳,只覺這位師叔「勸說」女施主的言語,委實高深莫測,什麼老公、老婆、孫子、爺
爺,似乎均與武功無關,小師叔的機鋒妙語也深奧,自己佛法修為不夠,未能領會。後來聽
得小師叔跪下磕頭,自擊面頰,不由得更是感佩。禪宗傳法,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
妙義,師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聲。以棒打人傳法,始於唐朝德山禪師,以大喝促人醒悟
者,始於唐代道一禪師。「當頭棒喝」的成語,由此而來。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
化,小師叔以掌擊而點化這位女施主,捨已為人,慈悲心腸更勝前人,正自感佩讚歎,聽得
他問起解穴之法,忙道:「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大包穴』,乃屬足太陰脾經,師叔替她在
腿上『箕門』、『血海』兩處穴道推血過宮,即可解開。」
    韋小寶道:「『箕門』、『血海』兩穴,卻在何處?」澄觀捋起衣衫,指給他看膝蓋內
側穴道所在,讓他試拿無誤,又教了推血過宮之法,說道:「師叔未習內功,解穴較慢。但
推拿得半個時辰,必可解開。」韋小寶點了點頭,關上房門,回到榻畔。
    那女郎於兩人對答都聽見了,驚叫:「不要你解穴,不許你碰我身子!」
    韋小寶尋思:「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的確不大對頭。我誠心給她解穴,但她一
定說有意輕薄。雖然老公輕薄老婆天公地道,何況良機莫失,失機者斬。不過小妞兒性子
狠,我一解開她穴道,只怕她當即一頭在牆上撞死,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回頭大聲問
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麼法子?」
    澄觀道:「是。師叔持戒精嚴,師侄佩服之至。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
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啊喲,不對,小師叔未習內功,這些法子都用不
上,待師侄好好想想。」其實只須他自己走進房來,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
指,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但師叔既然問起,自當設法回答。可是身無內功之人,不
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難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截,也未必想得出什麼法子。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只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個時
辰不言不動,也不出奇,於是又帶上了門,回過身來,想起當日在皇宮中給沐劍屏解穴,從
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無顧怨,她雖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點
也沒瞧在眼裡,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卻為什麼這麼戰戰兢兢、敬若天神?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見她秀眉緊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魚的
錘子,走到她身邊,說道:「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
娘一人。現下我向你投降,我給你解穴,可不是存心佔你便宜。」說著揭開僧袍,將木魚錘
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幾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緊閉小嘴。韋小寶又戳了幾下,問
道:「覺得怎樣?」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會說流氓話,此外什麼也不會。」
    澄觀內力深厚,輕輕一指,勁透穴道,韋小寶木魚錘所戳之處雖然部位很準,解不開被
封的穴道。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怒氣不可抑制,挺木魚重重戳了幾下。那女郎「啊」的一
聲,韋小寶一驚,問道:「痛嗎?」那女郎怒道:「我……我……」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下手卻輕了,戳得數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韋小寶喜
道:「成了,少林派本來只有七十二門絕技,打從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門了。這一項新絕技
是高僧晦明禪師手創,叫作……叫作『木魚錘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間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搶過他匕首,一劍直插入
他胸中。韋小寶叫道:「啊喲,謀殺親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拉開房門,疾往外竄去。澄觀伸手攔住,驚道:「女施
主,你……殺……殺……了我師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葉刀交與右手,刷刷刷
連劈三刀。澄觀袍袖拂出,那女郎雙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右手中指連彈,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說道:「阿彌陀佛,我佛
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柄,輕輕提了出來,傷口中鮮血跟著滲出。澄觀見出血不多,
忙解開他衣衫,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本來絲毫傷他不得,匕首雖然透衣而過,
卻已無甚力道,入肉甚淺。但他眼見胸口流血,傷處又甚疼痛,只道難以活命,喃喃的道:
「謀殺親夫……咳咳,謀殺親夫……」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殺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殺了我,給他……給他抵命便
了。」澄觀道:「咳,我師叔點化於你,女施主執迷不悟,也就罷了,這般行兇……殺人,
未免太過。」韋小寶道:「我……我要死了,咳,謀殺親……」
    澄觀一怔,飛奔出房,取了金創藥來,敷在他傷口,說道:「師叔,你大慈大悲,點化
凶頑,你福報未盡,不會就此圓寂的。再說,你傷勢不重,不打緊的。」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精神大振,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說道:「俯耳過來,
啊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韋小寶低聲道:「你解開她穴
道,可是不能讓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這才……這才……」澄觀道:「這才如
何?」韋小寶道:「那時候……那時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時候,也不能放她。」
說道:「就……就照我吩咐……快……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雖然不明其意,還是回過身來,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臨死之時,定是
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否則幹麼反而放我?當即躍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暢,雙腿麻軟,
又即摔倒。澄觀呆呆的瞧著她,不住念佛。那女郎驚懼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
折磨人不是英雄好漢。」澄觀道:「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當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驚,臉上一紅,心想:「這小惡僧說過,他說什麼也要娶我為妻,否則死不瞑
目,莫非……莫非他在斷氣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麼……什麼老婆?」側身拾起地
下柳葉刀,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
    澄觀袍袖拂出,捲住刀鋒,左手衣袖向她臉上拂去。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面,只得鬆手撤
刀,向後躍開。澄觀衣袖一彈,柳葉刀激射而出,噗的一聲,釘入屋頂樑上。那女郎見他仰
頭望刀,左足一點,便從他左側竄出。澄觀伸手攔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觀
翻手拿她右肘,說道:「『雲煙過眼』,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澄
觀微微彎腰,這一腿便踢了個空,說道:「這一招『空谷足音』,源出山西晉陽,乃是沙陀
人的武功。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老衲孤陋寡聞,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
名麼?」
    那女郎哪來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數層出不窮。澄觀一一辨認,只是她出招甚
快,已來不及口說,只得隨手拆解,一一記在心中。那女郎連出數十招,都被他毫不費力的
破解,眼見難以脫身,惶急之下,一口氣轉不過來,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澄觀歎道:「女施主貪多務得,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身上卻無內力,久戰自然不
濟。依老衲之見,還是從頭再練內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脫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勢必再
斗不免要受內傷,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女施主以為如何?不過千萬不可誤會,以為老衲袖
手旁觀,任你暈倒,置之不理。啊喲,老衲糊里糊塗,你早已暈昏,自然聽不到我說話,卻
還在說個不休。」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脈搏,但覺平穩厚實,絕無險象,說道:「師叔不用擔心,你這傷
一點不要緊的。」
    韋小寶笑道:「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你都記得麼?」澄觀道:「倒也記得,只是要以
簡明易習的手法對付,卻是大大的不易。」韋小寶道:「只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至於如何
對付,慢慢再想不遲。」澄觀道:「是,是,師叔指點得是。」韋小寶道:「等她拳腳功夫
使完之後,再讓她使刀,記住了招數。」澄觀道:「對,兵刃上的招數,也要記的。只不過
有一件事為難,她的柳葉已釘在樑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麼高,拿不到。」韋小寶問道:
「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澄觀一怔,哈哈一笑,道:「師侄真是糊塗之極。」
    他這麼一笑,登時將那女郎驚醒。她雙手一撐,跳起身來,向門口衝出。
    澄觀左袖斜拂,向那女郎側身推去。那女郎一個踉蹌,撞向牆壁,澄觀右袖跟著拂出,
擋在牆前,將她身子輕輕一托,那女郎登時站穩。她一怔之際,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
實在太遠,繼續爭鬥徒然受他作弄,當即退了兩步,坐在椅中。澄觀奇道:「咦,你不打
了?」那女郎氣道:「打不過你,還打什麼?」澄觀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會些什麼招
式?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你快坑詔手罷?」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
然間躍起身來,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
招都是見所未見,偶爾有數招與某些派中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
間,頭腦中混亂不堪,只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為天經地
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哪知道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麼武功招式,只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
出手,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中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
制住自己,原不過舉手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此亂打亂
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的武功之人,打
起架來,出拳便打,發足便踢,懂什麼拳法腳法,招數正誤?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源
源不絕,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向所未聞,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中,自剃度以來,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腳,自然
每一招都有根有據,有人講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
人人都見得多了,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功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也從
來沒人聽說過。他再看得十餘招,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奇哉怪也」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
了,眼前種種招式,紛至沓來:「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倒騎龍』,可是收式不對。難道是
從崆峒派『雲起龍驤』這一招中化出來?咦?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這樣直踢出去,給人隨
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學之道,大巧不能勝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
啊,這一招她雙手抓來,要抓我頭髮,可是我明明沒有頭髮,那麼這是虛招了。武術講究中
有實,實中虛,為什麼要抓和尚頭髮,其中深意,不可不細加參詳……」
    那女郎出手越亂,澄觀越感學惘,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懼。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手,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
出來。這一笑牽動處,甚是疼痛,只是咬牙忍住,一時又痛又好笑,難當之極。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忽然聽得韋小寶發笑,登時面紅過耳,心道:「師叔笑我不識得這
女施主的奇妙招數,只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一回 頭,見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
「師叔心地仁厚,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給這位女施主,這話一時卻說不出口。」但見那女郎
拳腳越來越亂,心想:「古人說道,武功到於絕指,那便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聽說前朝有
位獨孤敗大俠,又有位令狐沖大俠,以無招勝有招,當世無敵,難道……難道……」
    他只須上前一試,隨便一拳一腳,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學大師出手,必先看明對
方招數,謀定後動,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便如黔虎初見驢子,惶恐無已。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一個亂打亂踢,憤怒難抑;一個心驚膽戰,胡思亂想。那女
郎亂打良久手足酸軟,想到終究難以脫困,心中一陣氣苦,突然一晃身子,坐倒在地。
    澄觀大吃一驚,心道:「故老相傳,武功練到極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手傷人,
只怕……只怕……」腦中本已一片混亂,惶急之下,熱血上衝,登時暈了過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驚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麼毒辣詭計,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起身便
即衝出禪房。般若堂眾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都是驚詫不已,未得尊長號令,誰也不敢
上前阻攔。韋小寶臥在榻上,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過了良久,澄觀才悠悠醒轉,滿臉羞漸,說道:「師叔,我……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
列宗。」韋小寶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裡去啦?」澄觀道:「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師侄
一招也識他不得,孤陋寡聞,實在慚愧之至。」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數變幻無
窮,全無脈絡可循,卻哪裡記得住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手扶牆壁,又欲暈倒。
    韋小寶笑道:「你……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這……這可
笑……笑死我了。」澄觀奇道:「師叔說這……這是亂打一氣,不……不是精妙武功?」韋
小寶按住傷口,竭力忍笑,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不住咳嗽,笑道:「這是天下每個小
孩兒……小孩兒……都……都會的……哈哈……啊喲……笑死我了。」
    澄觀吁了口氣,心下兀自將信將疑,臉卻上有了笑容,說道:「師叔,當真這是亂打一
氣?怎地我從來沒見過?」韋小寶笑道:「少林寺中,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澄觀抬頭想
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其實極易破解,只須用少
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便可取勝。只是……只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
拙,大智大愚,良賈深藏若虛,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中,定然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難
道這些拳腳,真的並無高深之處?這倒奇了。這位女施主為什麼要在這裡施展,那些招式似
乎不登大雅之堂……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麼?」韋小寶笑道:「我看也沒什麼奇怪。她使不出
什麼新招了,就只好胡亂出手。唉,哈哈,呵呵!」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少林寺中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養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他是
當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祟,誰也不敢問他的事,此事既非從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
說,旁人也就不知。他養傷之時,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想出了破解的
法子,一等韋小寶傷癒,便一招一式的傳他。
    澄觀所教雖雜,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為主。「拈花擒拿手」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
純以渾厚內力為基,出手平淡沖雅,不雜絲毫霸氣。禪宗歷代相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
上,手拈金色波羅花示眾,眾皆默然,不解其意,獨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佛祖說道:「我
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摩
訶迦葉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稱為「頭陀第一」,禪宗奉之為初祖。少林寺屬於禪宗,注
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不著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
花」兩字為這路擒拿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和尋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異其
趣。只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高手身上,只要被對方輕輕一
揮,勢必摔出幾個觔斗跌得鼻青臉腫,不免號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說不上了,幸而
那兩個女郎地是全無內力,以此對付,倒也用得上。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不能粗魯相
待,因此教的著重於這路手法。
    韋小寶當日向海天富學武功,由於有人監督,兼之即學即用,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此後
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只學得幾次,便畏難不學了。至於洪教主洪夫人所授的救命六招,也
隻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了。可是這一次練武,為的是要捉那綠衫女
郎來做老婆,自己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鍋,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此事非同小
可,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觀拆解試演。
    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起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
姑娘,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
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沒種,
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裡一定難過,我也不
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
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有什麼用處的。你這樣拿
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不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這個……那個……」韋小寶笑道:
「我的手腕就這個地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
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
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為什麼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
遇上了高手,不論變化多麼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女,這番
功夫心血,豈不是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麼
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女」。
    澄觀更是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
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裡去
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臟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
解。」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
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
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只有他本
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老和尚心下
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中了這位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為艱難,韋小寶武功全
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裡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鬚皓然的老僧,當作了
是那紅顏綠衫的女郎,有時竟然言語輕佻,出手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只道這位小師叔
妙悟佛法,禪機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
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
上首坐著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身材
乾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
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數十人穿著平民服色,眼見個個形貌健悍,身負武功。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
丹王子殿下,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
身向三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明。」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
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
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
希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麼滑稽希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麼有趣古怪,殿下便
有什麼滑稽希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
在他身後。
    眾人聽了韋小寶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中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三位貴人降臨本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三人在道中
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
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範,不勝榮幸。」他雖是西藏喇嘛,卻說
得好一口北京官腔,清脆明亮,吐屬文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西藏、雲南三地,素來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
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
功聞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向來以為武學只是護寺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其有七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
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
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然也有人閒來習練武功,也只是強身健體
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掛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
這七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
的卻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
擊,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
微一笑,說道:「三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眾,恭聆教益。至於武功
什麼的,本寺向有寺規,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
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
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
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之人麼?」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
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眾人之中,登時有幾人笑
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
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
臭氣沖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
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蘅髑罰約盒睦鎘惺!?葛爾丹張
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機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
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
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可是
聽在晦聰方丈耳裡,只覺其中深藏機鋒。
    澄觀聽方丈這麼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
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
可是他身手矯捷,一撲即至,雙手成爪,一抓面門,一抓前胸,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
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只有束手待斃。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只覺胸
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鋼鐵為裡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
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
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
念甫轉,只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於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
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爾丹勢必會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
用得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
之中,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不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
喜,隨即想到適才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大大的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
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麼一撞撞得好,更是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
見不理。《大寶積經》云:『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恆處寂滅之樂,一
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云:『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
為,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哪裡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只不過葛爾
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
以明心見性為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是以一見韋小
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
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讚道:「金剛經有云:『無我知,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
者相』,晦明師叔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扔卩羅三藐三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讚這小和尚,當即大叫:「哈里斯巴兒,
尼馬哄,加奴比丁兒!」
    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擊晦聰、澄觀、韋小寶三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猝不及防之際,必鏢勢勁力
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
三鏢捲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三寶」,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手掌中,射向韋小寶的
三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的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當當郎郎幾聲
響,三枚金鏢落在地下,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眾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
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
與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
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只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
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眾人群相驚佩之際,昌齊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剛護體神功』練到了這等地步,也
可說不為易,只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還不能震開暗器,以致僧袍上給戳了三個小
洞。」故老相傳,這「金剛護體神功」練到登峰造極之時,週身有一層無形罡氣,敵人襲來
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給震開,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傳說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
練成。昌齊喇嘛如此說法,眾人都知不過是雞蛋裡找骨頭,硬要貶低敵手身價。
    韋小寶給三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其中一枚撞在傷口之側,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氣轉不
過來,哪裡說得出話?只好勉強一笑。
    眾人都道他修為極高,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的鬧的言語爭辯。好幾個人心中都說:
「你說他這路神功還沒練到家,那麼我射你三鏢,只怕你胸口要開三個大洞,卻不是衣服上
戳破三個小洞。」只是眾人同路而來,不便出言譏刺。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滿腔怒火
登時化為烏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門道。」
    昌齊之道:「少林寺的武功,我們已見識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狗屁不如。只不過
聽說貴寺窩藏婦女,於這清規戒律,卻未免有虧。」晦聰臉色一沉,說道:「大喇嘛此言差
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窩藏婦女之事,從何說起?」昌齊笑道:「可是江湖上
沸沸揚揚,卻是眾口一辭。」晦聰方丈微微一笑,說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會?終須
像晦明師弟一般,於外界橫逆之來,全不動心,這才是悟妙理,證正覺的功夫。」
    昌齊喇嘛道:「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中,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而且是他強力綁架
而來,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也是全不動心麼?」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大吃一驚:「他們怎麼知道了?」隨即明白:「是了,那穿藍
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今日搭救我老
婆來了。他說我房中有個美女,那麼我老婆逃了出去,還沒跟他們遇上。」當即微微一笑,
說道:「我房中有沒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興,不妨便去瞧瞧。」
    葛爾丹大聲道:「好,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說著站起身來,左手一揮,喝道:
「搜寺!」他手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後走去。
    晦聰說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葛爾丹說道:「是我本人下令
就行,何必再奉別人命令?」晦聰道:「這話不對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
令任意施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卻不由殿下管轄。」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那麼他是
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這總成了。」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人數眾多,倘若動武,已
方數十人可不是對手,又道:「你們違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聰道:「違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
平西王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來。」晦聰為人本來精明,只是一談到禪理,就不收得將
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卻是暢曉世務,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
    昌齊喇嘛笑道:「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方丈大師卻又何必藉詞阻攔?難道這位美女不
是在晦明禪師的房中,卻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中麼?」
    晦聰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何出此言?」
    葛爾丹身後忽有一人嬌聲說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給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們交
出人來,否則我們決不能罷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這幾句話全是女子聲音,但說話之
人卻是個男人,臉色焦黃,滿臉濃髯。
    韋小寶一聽,即知此人便是那藍衫女郎所喬扮改扮,不過臉上塗了黃蠟,粘了假須,不
禁大喜:「這幾日我正愁,老婆的門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卻上哪裡找去?
現今知道她們跟這蒙古王子是一夥,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脫了。」
    晦聰也認了出來,說道:「原來這位便是那日來到敝寺傷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確
曾在敝寺療傷,不是隨著姑娘一起去了嗎?」
    那女郎怒道:「後來我師妹給這小和尚捉進你廟裡來了,這個老和尚便是幫手,是他將
我師打倒的的。」說著指著澄觀。
    韋小寶大驚,心道:「啊喲,不好,澄觀老和尚不會撒謊,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
是好?」一時無計。
    那女郎手指澄觀,大聲道:「老和尚,你說,你說,有沒這回事?」
    澄觀合十道:「令師妹女施主到了何處,還請賜告。我師叔中了她所下的劇毒,只有她
本人才有解藥。女施主大慈大悲,請你趕快去求求令師妹,賜予解藥。雖然晦明師叔智慧深
湛,勘破生死,對這事漫不在乎,所謂生死即涅磐,涅磐即生死,不過……唉……」
    他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串,旁人雖然不能盡曉,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韋小
寶被她下毒,正要找他拿解藥解毒,否則性命難保。眾人見他形貌質樸,這番話說得極是誠
懇,誰都相信不是假話,又想:「就算寺中當真窩藏婦女,而住持又讓人搜查,少林寺百房
千捨,一時三刻卻哪裡搜得出來?當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討沒趣。」
    那女郎卻尖聲道:「我師妹明明是給你們擄進寺去的,只怕已給你們害死了。你們這些
惡和尚傷天害理,毀□滅跡,自然搜不到了。」說到後來,又氣又急,聲音中已帶嗚□。
    葛爾丹點頭道:「此話甚是。這個……這個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著韋小寶罵道:「你這壞人,那天……那天在妓院裡和那許多壞女人鬼混,又
見到我師妹生得美貌,心裡便轉歹主意,一定是我師妹不肯……不肯從你,你就將她殺了。
你妓院都去,還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來?」
    晦聰一聽,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觀更不知妓院是什麼東西,還道是類似少林寺
戒律院、達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師叔勇猛精進,勤行善法,這是六波羅蜜中的
『精進波羅蜜『,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韋小寶心中卻是大急,生怕他一五一十,將自己在胡鬧都抖了出來。
    忽然馬總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說道:「姑娘,小人知道這位小禪師戒律精嚴,絕無涉
足妓院之事,只怕是傳聞所誤。」
    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大喜,原來此人便是在北京會過面的楊溢之。他當日衛護吳應熊
前往北京,想來吳應熊已回雲南,這一趟隨著馬總兵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頭,站在旁人身
後,是以沒認他出來。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麼知道?難道你認得他嗎?」
    楊溢之神態恭敬,說道:「小人認得這位小禪師,我們世子也認得他。這位小禪師於我
王府有極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宮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麼的,又是什麼強逼
令師妹,決非事實,請姑娘明鑒。」
    眾人一聽,都「哦」的一聲,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監,自然不會去嫖妓,更不會強搶
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見了眾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話,更是惱怒,尖聲道:「你怎麼知道他
是太監?他如是太監,怎會說要娶……娶我師妹做……做老婆?但小和尚風言風語,這老和
尚也是油嘴滑舌,愛計討人便宜。」說著手指澄觀。
    眾人見澄觀年逾八旬,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適才聽他說話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普天
下要找一個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為難。這一來,對那女郎的話更加不信了,都
覺今日貿然聽了她異想天開的一面之辭,來到少林寺出醜,頗為後悔。
    楊溢之道:「姑娘,你不知這位小禪師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誅大奸臣鰲拜的桂
公公。我們王爺受奸人誣諂,險遭不白之冤,全仗這位小禪師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辯,大恩大
德,至今未報。」
    眾人都曾聽過殺鰲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寵的一個小太監,不由得「哦」了一
聲,臉上顯露驚佩之色。
    韋小寶笑道:「楊兄,多時不見,你們世子好?從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掛在嘴上干什
麼?」
    楊溢之跟隨著馬總兵上少室山來,除了平西王諸人之外,葛爾丹和昌齊喇嘛那夥人都不
知他姓名,聽得韋小寶稱他為「楊兄」,兩人自是素識無疑。只聽楊溢之道:「禪師慈悲為
懷,與人為善,說道小事一件,我們王爺卻是感激無已。雖然皇上聖明,是非黑白,最終能
辨明,可是若非禪師及早代為言明真相,這中間的波折,可也難說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你們王爺太也客氣了。」心下卻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
們這個漢奸王爺,只是皇上聖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這個順水人情想不做也不可得。總算
當日結下了善緣,今天居然是這人來給我解圍。」
    葛爾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說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鰲拜的小太監。我在蒙古,也曾
聽到過你的名頭。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那麼你的武功,並不是在少林寺中學的了。」
    韋小寶笑道:「我的武功差勁之極,說來不值不笑。教過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這位楊
大哥,就曾教過我一招『橫掃千軍』,一招『高山流水』。」說著站起身來,將這兩招隨手
比劃。他沒使半分內勁,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確是『沐家拳』無疑。
    楊溢之道:「全仗禪師將這兩招演給皇帝上看了,才辨明我們王爺為仇家誣諂的冤
屈。」
    那女郎臉色不如先前氣惱,道:「楊大哥,這小……這人當真本來是太監?當真於平西
王府有恩?」楊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問韋小寶道:「那麼你跟我們姊妹……這樣……這樣開玩笑,是不是
另有用意?」韋小寶道:「玩笑是沒有開,用意當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要娶你妹
子做老婆,不過這裡人多,說不出口。」那女郎問道:「什麼用意?」韋小寶微微一笑,並
不答覆。眾人均想:「他既別有用意,當然不便當眾揭露。」
    昌齊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方丈大師,晦明禪師,我們來得魯莽,得罪莫怪,這就告
辭了。」晦聰合十還禮,說道:「佳客遠來,請用了素齋去。不過這位女施主……」他想你
喬裝男人,混時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
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為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眾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御前侍衛服色,共
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
人」,但見他身穿僧袍,這一句稱呼只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御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
尚果然有些來歷。」清制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
官階雖較總兵為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裡,只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
呼,便向韋小寶大獻慇勤。
    葛爾丹見這些御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
「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放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韋小玉邀眾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蜜旨。」韋小寶點了點
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只是向句官樣文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
林寺,修建僧捨,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為「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
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剋日啟程,前往五台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
料之中,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過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中敘話。張康年從懷中取出一道
密旨,雙手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手接過,見是人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麼吩咐。聖
旨上寫的字,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
師兄為是。他決不能洩匯漏了機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
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裡面折著一大張宣紙,攤著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台山。以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
涼寺」三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三個字倒有點面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
廟上,便算是遇上了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
僧侶,眾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韋小寶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
識,卻也猜得到。
    第三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臉,面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
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的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
相像,越著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中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中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正是出家後法名行
癡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處,密旨中更無其他文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韋小寶識字有限,便
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
    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
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剎,建於北魏教文
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眾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
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笑話百出,一塌糊塗。」晦聰道:「聖旨中
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
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
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
同赴清冰寺。老皇帝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
也找不到他。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皇帝,比之侍衛官兵是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機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台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
揚,傳得舉世皆知。眾侍衛中也必有識得老皇帝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
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
我去清涼寺出家,仍然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起疑心了。」想到
此處,對康熙的佈置不由得大地欽佩。
    當下回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兩,命張康年待分賞給眾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
了和尚,還是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讚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只有
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僧,後來來僧。」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麼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麼差遣,儘管
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夥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
要辦什麼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比方說,韋大人如果要少林
寺中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機動手。」張康年吃吃而
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
麼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中,又說了些什麼。他們知道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
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手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干煉,恭喜你立此大
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裡和尚若有疑心,韋小寶盡可解衣給他們
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回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
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位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小寶看熟後
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讚道:「那是更加好,倘若將秘本盜去,廟裡和尚自然會
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
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麼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
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裡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
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在半年有餘,少林派武學的圖譜一定記了不
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外遇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麼
來歷?」張趙二人道:「不知。」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
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進而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為朝廷
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
大大的功勞。」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
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三桂的部下,卻故意誣謅,假作不知他來歷,讓一眾御
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於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白少女,她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
六七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姑娘,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極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
子叫什麼名字,什麼出身來歷。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然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
上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落力辦事。御前侍衛要查什麼案子,普
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的線索之理?
    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顧之情,
重賞之惠。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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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13:48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
    眾侍衛辭去後,韋小寶去見方丈,說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須啟程,前赴清涼寺。
    晦聰方丈道:「自當如此。師弟具宿慧,妙悟佛義,可惜相聚之日無多,又須分別,未
能多有切磋,同參正法,想是緣盡於此。不知師弟要帶同哪些僧侶去?」韋小寶道:「般若
堂首座澄觀師侄是要的,羅漢堂的十八羅漢師侄是要的。」此外又點了十多名和他說得來的
僧侶,一共湊齊了三十六名。
    晦聰並無異言,將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來,說道晦明禪師要去住持五台山清涼寺,叮囑
他們隨同前去,護法修持,所由晦明禪師吩咐差遣,不可有違。
    次日一早,韋小寶帶同三十六僧,與方丈等告別。來到山下,他獨自去看雙兒。
    雙兒在民家寄住,和他分別半年有餘,乍看之下,驚喜交集,雖早聽張康年轉告,主人
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過多少場,這時親眼見他光頭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笑道:「好雙兒,你為什麼哭?怪我這些日子沒來瞧你,是不是?」雙兒哭道:
「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韋小寶拉住她右手,提了起來,在她手
背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相公做和尚是假的。」雙兒又喜又羞,連耳根子都紅了。
    韋小寶細看她臉,見她容色憔悴,瘦了許多,身子卻長高了些,更見婀娜清秀,微笑
道:「你為什麼瘦了?天天想著我,是不是?」雙兒紅著臉,想要搖頭,卻慢慢低下頭來。
韋小寶道:「好了,你快換了男裝,跟我去罷。」雙兒大喜,也不多問,當即換上男裝,仍
是扮作個書僮模樣。
    一行人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五台山下。剛要上山,只見四名僧人迎將上來,當先一名
老僧合十問道:「眾位是少林寺來的師父嗎?」韋小寶點點頭。那老僧道:「這一位想必是
法名上晦下明師父了。」韋小寶又點點頭。四僧一齊拜倒,說道:「得知禪師前來住持清
涼,眾僧侶不勝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自澄光回歸少林寺,清涼寺由老僧法勝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頒了密旨給法勝,派他去長
安慈雲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來,便即交接。長安慈雲寺比清涼寺大行多,法勝甚是欣喜,
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
    韋小寶等來到清涼寺中,與法勝行了交接之禮。眾僧俱來參見。玉林、行癡和行癲三僧
卻不親至,只由玉林寫了個參見新住持的疏文。
    法勝次日下山,西去長安,韋小寶便是清涼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種種儀節規矩都有澄
光等僧隨時指點,他小和尚做起方丈來,倒也似模似樣,並無差錯。
    那日韋小寶與雙兒在清涼寺逐走來犯的敵人,救了合寺僧侶性命,眾僧都是親見,這時
見他忽然落髮出家,又來清涼寺作住持,無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各僧盡皆感服。韋小
寶命雙兒住在寺外的一間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來清涼寺作住持,首要大事是保護老皇爺的周全,他詢問執事僧,和知玉林、行癡、行
癲三僧仍住在後山小廟,當下也不過去打擾,和澄心大師商議後,命人在小廟半里處的東西
南北四方,各結一座茅廬,派八名少林僧輪流在茅廬當值。
    諸事一定,便苦等張康年和趙齊賢送信來,好知道那綠衫女姓名來歷,可是等了數月,
竟沒絲毫信息,寂寞之時,便和澄觀拆解招式,把老和尚當作了「那個施主」,偶爾溜到雙
兒的小屋中,跟她說說笑話,摸摸她的小手。有時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
丸』,倘若一年之內不送一部經書去神龍島,毒性發作起來,可不是玩的,算起來也沒剩幾
個月了。我如變得又老又蠢,跟澄觀師侄一模一樣,我那綠衣老婆一見,便叫我『油嘴滑舌
的老和尚』,再在她綠裙上剪下一幅布來,做頂帽子給我戴戴,那可差勁之至了!」
    這一日,他百無聊賴,獨自在五台山到處亂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綠衫女郎,行到一條山
溪之畔,見一株垂柳在風中不住晃動,心想:「這株柳樹若是這那綠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
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崑崙派的『千巖競秀』,接連向我拍下幾
掌。那也沒什麼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門托缽』,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觀師侄說這一招
要使得舉重若輕,方顯得名門正派武功的風範。老子舉輕若輕,舉重若重,管他媽的什麼名
門旁門,正派邪派?這一招發出,跟著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住她左手,右手抓她
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的頭也不放開了……」
    他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將吃奶的力
氣也用了出來,牢牢握住。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顛!」
    韋小寶吃了一驚,抬頭看時,見有三個紅衣喇嘛,正在向著他指指點點的說笑。韋小寶
臉一紅,一時之間,只道自己心事給他們看穿了,堂堂清涼寺的大方丈,卻在荒山無人之
處,想著要抓住一個美麗姑娘,實在也太丟臉,當即回頭便走。
    轉過一條山道,迎面又過來幾個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廟甚多,韋小寶也不以為意,只是
有了適才之事,不願和他們正面相對,轉過了頭,假意觀賞風景,任由那幾名喇嘛從身後走
過。只聽得一名喇嘛說道:「上頭法旨,要咱們無論如何在今日午時之前,趕上五台山,真
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來,什麼玩意兒都沒有。那不是開玩笑麼?」另一名喇嘛道:「上
頭這樣安排,總有道理的。你捨不得大同城裡那小娘兒,是不是?」
    韋小寶聽了也不在意,對他們反而心生好感,心道:「這些喇嘛喝酒逛窯子,倒不假正
經。老子真要出家,寧可做喇嘛,不做和尚。」
    回到清涼寺,只見澄通候在山門口,一見到他,立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師叔,我看
情形有些不大對頭。」韋小寶見他臉色鄭重,忙問:「怎麼?」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著石級,走上寺側的一個小峰。韋小寶一瞥眼間,只見南邊一團團
的無數黃點,凝神看去,那些黃點原來都是身穿黃衣的喇嘛,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
群,分佈於樹叢山石之間。韋小寶嚇了一跳,道:「這許多喇嘛,幹什麼哪?」澄通向西一
指,道:「那邊還有。」韋小寶轉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
東向西照來,白光閃爍,眾喇嘛身上都帶著兵刃韋小形容詞更是吃驚,道:「他們帶著兵
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緩緩點頭,說道:「師侄猜想,也是如此。」
    韋小寶轉向北方,東方望去,每一邊都有數百名喇嘛,再細加觀看,但見喇嘛中有些披
了深黃袈裟,自是一隊隊的首領了。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
「一百二十五名首領,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韋小寶讚道:「真有你的,數得這
麼清清楚楚。」澄通道:「那怎麼辦?」
    韋小寶無言可答。遇上面對面的難事,撒謊騙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戲,現今對方
調集三千餘眾,團團圍困,顯然一切籌劃周詳,如何對付,那可半點主意也沒有了,聽澄通
這麼問,也問:「那怎麼辦?」
    澄通道:「瞧對方之意,自是想擄行癡大師,多半要等到晚間,四方合圍進攻。」韋小
寶道:「幹麼現下不進攻?」澄通道:「五台山上,喇嘛的黃廟和咱們中原釋氏青廟向來和
好。各位青廟多僧多,台頂十大廟,台外十大廟。黃廟的喇嘛雖然霸道,卻也不敢欺壓。倘
若日間明攻,勢必引起各青廟的聲援。」
    韋小寶道:「那麼咱們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廟的住持,請他們大派和尚,大夥兒跟
眾喇嘛決一死戰,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廟僧大戰喇嘛。」
    澄通搖頭道:「五台山各青廟的僧人,十之八九不會武功,就是會武的,功夫也都是平
平,沒聽說有什麼好手。」韋小寶道:「那麼他們是不肯來援手了?」澄通道:「赴援的也
不會沒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韋小寶道:「難道咱們就此投降?」他鬥志向來不
堅,打不過就想投降。澄通道:「咱們投降不打緊,行癡大師勢必給他們擄了去。」
    韋小寶尋思:「行癡大師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問道:「他們大舉前來擄
劫行癡大師,到底是什麼用意?數月前就曾來過一次,幸得眾位好朋友將他們嚇退。這一次
來的人數卻多得多了。」澄通沉吟道:「行癡大師定是大有來歷之人,不是牽涉到中原武林
的興衰,便與青廟黃廟之爭有重大關連。此中原由,澄心師兄沒說起過。師叔既然不知,我
們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想起身上懷有皇帝親筆御札,可以調遣文武官員,說:「眼下事情緊急,我們少
林僧武功雖高,可是寡不敵眾,三十七個和尚,怎敵得過他三千名喇嘛?我須得立刻下山求
救。」澄通道:「只怕遠水救不著近火。」韋小寶道:「那麼咱們護送行癡大師,衝了出
去。」澄通點頭道:「看來只有這個法子。咱們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師叔的僮兒,要抵
擋三千多名喇嘛,那是萬萬不能,但要從空隙中沖,卻也不是什麼難事。」韋小寶道:「就
只怕行癡大師和他師父玉林大師不肯,他們說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也沒什麼分別。」澄通
皺眉道:「這就須請師叔勸上一勸。」
    韋小寶搖頭道:「勸服行癡大師,還有法子,要勸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是服輸啦,這
叫做老鼠拉烏龜,沒下嘴的地方。」向下望去,只見一群群喇嘛散坐各處,似乎雜亂無章,
卻又分佈均勻,上山下山的通道更是人數眾多,眼見天色一黑,這三千喇嘛一湧而上,清涼
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兒,心想:「他媽的,老子做什麼和尚,倘若做了喇
嘛,這當兒豈不是得意洋洋,用不著擔半點心事?平時吃肉逛窯子,還不算在內。」
    一想到「逛窯子」三字,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當下不動聲色,道:「我回禪房
睡他媽的一覺。」澄通愕然,瞪目而視。韋小寶不再理他,逕自下峰,回寺入房。
    過不多時,澄心、澄觀、澄光、澄通四僧齊來求見。韋小寶讓四人入房,眼見各人臉有
驚惶之色,他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懶洋尖的問道:「各位有什麼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顯將不利本寺,願聞方丈師叔應付之策。」韋小寶道:「我
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好睡覺了。大夥兒在劫難逃,只好逆來順受,刀來頸受,
人家一刀砍來,用脖子去頂他一頂,且看那刀子是否鋒利,砍不砍得進去。」
    澄心等三僧知他是信口胡扯,澄觀卻信以為真,說道:「眾喇嘛這些刀子看來甚是鋒
利,我們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師叔,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倒是不錯。但刀來頸受,
未免過分。當年達摩祖師,也沒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則的話,大家也不用學武了。」韋
小寶點頭道:「依澄觀師侄之見,刀來頸受是不行的?」澄觀道:「不行。但如拳來胸受,
腳來腹受,倒還可以。」他內功深湛,對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擋,只須運起內功,
自可將人拳腳反彈出去。
    韋小寶道:「那些喇嘛都帶了戒刀禪杖,不知有什麼法子,能開導得他們不用兵刃?」
澄觀一呆,道:「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們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
    韋小寶道:「這就難了,不知四位師侄,有什麼妙計?」澄心道:「為今之計,只有大
伙兒保了玉林、行癡、行癲三位,乘隙衝出。他們旨在擄劫行癡大師,寺中其餘僧侶不會武
功,諒這些喇嘛也不會加害。」韋小寶道:「好,咱們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說去。」
    當下率領了四僧,來到後山小廟。小沙彌通服進去,玉林等聽得住持到來,出門迎迓。
一見之下,玉林、行癡、行癲都是大為錯愕。三僧只說新住持晦明禪師是少林寺晦聰方丈的
師弟,是一個位年紀甚輕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癡登時便即明白,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護父親。釋家規矩甚嚴,
住持是一廟之主,玉林等以禮參見。韋小寶恭敬還禮,一同進了禪房。
    玉林請他在中間的蒲團坐下,餘人兩旁侍立。韋小寶心中大樂:「老子中間安坐,老皇
爺站在旁邊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沒這般威風。」強忍笑容,說道:「玉林大師,行癡大師,
兩位請坐。」玉林和行癡坐了。
    玉林說道:「方丈大師住持清涼,小僧等未來參謁,有勞方丈大駕親降,甚是不安。」
韋小寶道:「好說。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擾,因此一直沒來看你們。若不是今日發生了
一件大事,小衲還是不會來的。」他常聽老和尚自己謙稱「老衲」,心想自己年紀小,便自
稱「小衲」。眾僧聽他異想天開,村撰了一個稱呼出來,不覺暗暗好笑。玉林道:「是。」
卻不問是何大事。
    韋小寶道:「澄光師侄,請給三位說說。」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
「晦」字輩比「澄」字輩高了一輩,但眼見這小和尚油頭滑腦,卻對這位本寺前任住持,莊
嚴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稱「師侄」,還是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應了,便將寺周有數千喇嘛重重圍困等情說了。
    玉林閉目沉思半晌,睜開眼來,說道:「請問方丈大師,如何應付。」
    韋小寶道:「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圍或坐或立,只是觀賞風景,別無他意。這裡風景清
雅,他們來遊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顛忍不住道:「倘若中觀賞風景,不會將本寺團團圍
住,好幾個時辰不去。他們定是想來捉了行癡師兄去。」韋小寶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廟黃
廟,都是我佛座下的釋氏弟子,他們如要請行癡大師去,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師佛法深湛,請
你們去喇嘛廟講經說法。說不定眾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
極好的機緣。」行顛連連搖頭,不以為然,說道:「未必,未必。」
    澄觀道:「方丈師叔,那麼他們為什麼都帶了兵器呢?」韋小寶合十道:「他們帶了禪
杖戒刀,聲勢洶洶,或許真是想殺寺僧侶之頭。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們自
當馬來頸受,這叫做我不給人殺頭,誰給人殺頭?不生不死,不垢不淨。有生故有滅,有頭
故有殺。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眾喇嘛持刀而來,我們不聞不見,不觀不識,是為
大定;他們舉刀欲砍,我們當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為大智;一刀刀將咱們的光頭都砍
將下來,大家鳴呼哀哉,是為大悲。」他在寺中日久聽了不少佛經中的言語,便信口胡扯一
番。澄觀道:「方太師叔,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的悲。」
    韋小寶微笑道:「師侄也說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實在大慈大悲之至。那
些喇嘛雖然凶頑,比之惡鷹猛虎,總究會好些,那麼我們捨身以如惡喇嘛之願,也是大慈大
悲之心。」澄觀合十道:「師叔妙慧,令人敬服。」韋小寶道:「昔日玉林大師曾有言道:
『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我們一齊在惡喇
嘛刀下圓寂,同赴西方極樂世界,一路甚是熱鬧,倒也有趣得緊。」
    眾僧面面相覷,均想韋小寶的話雖也言之成理,畢竟太過迂腐,恐怕是錯解了佛法。澄
心、澄通又覺這些言語與他平素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說的是反話,多半是要激得玉林與行
癡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觀一人信之不疑,歡喜讚歎。
    眾僧默然半晌。行顛突然大聲道:「師父曾說,西藏喇嘛要捉了師兄去,乃是想虐害萬
民,要占咱們這花花世界。咱們自己的生死不打緊,千千萬萬的百姓都要受他們欺侮壓迫,
豈不是大大的罪業?師父曾道,咱們決不能任由他們如此胡作非為。」
    韋小寶點頭道:「師兄這番話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見,又高了一層。只是眼下喇嘛勢
大,咱們只怕寡不敵眾。」行顛道:「我們保護了師父師兄,衝將出去,料想惡喇嘛也擋不
住。」韋小寶道:「就恐怕爭鬥一起,不免要殺傷眾喇嘛的性命。阿彌陀佛,我佛有釋家諸
戒,首戒殺生。這便如何是好?」行顛道:「是他們要來殺人,我們迫不得已,但求自保。
能夠不殺人,當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睜睜的束手待斃。」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少林僧澄覺快步進來,說道:「啟稟方丈師叔,山下眾喇嘛剛才一
齊上山,又逼近了約莫一百丈,停了下來。」韋小寶道:「為什麼上了一段路,卻又停下?
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頭是岸的道理。」
    行顛大聲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們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氣,衝進來了。」他昔年
是正黃旗大將,進關時身經百戰,深知行軍打仗之法,後來才做順治的御前侍衛總管。
    韋小寶道:「待他們一進本寺大雄寶殿,見到我佛如來的莊嚴寶相,忽然懸……懸什麼
勒馬,也是有的。」行顛怒道:「你這位小方丈,實在胡……胡……唉,不會的。」他本想
說「實在糊塗」,總算想到不可對方丈無禮,話到口邊,忽然懸崖勒馬。
    玉林一直默不作聲,聽著眾人辯論,眼見行顛額頭青筋迸現,說話越來越大聲,微微一
笑,說道:「行顛,你自己才實在糊塗。方丈大師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
憂慮?」行顛一怔,道:「啊,原來方丈大師早有妙策。」
    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我妙策是沒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大家既然都說衝出去
的好,那麼咱們就衝出去罷!只不過若非迫不得已,千萬不可多傷人命。」行顛和澄心一齊
稱是。韋小寶道:「那麼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們還沒動手,咱們先衝了下去。向東
衝到阜平縣縣城,這些喇嘛再惡,總不敢公然來攻打縣城。」行顛等又都稱善。
    行癡忽然說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為我傷了不少性命。就算這次逃過了厄難,他
們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殺業,終無已時。」
    行顛道:「師兄,這些惡喇嘛想將你綁架了去,殘害天下百姓。」行癡歎道:「我是世
間禍胎,等得他們到來,我當眾自焚其身,讓他們從此死了這條心,也就是了。」行顛急
道:「皇……皇……不,師兄,那是萬萬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癡微微一笑,道:
「你代我焚身,有何用處?他們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挾制而已。」
    眾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癡已悟大道,這才是佛說『我不入地獄,誰
入地獄』的真義。」韋小寶心中罵道:「臭和尚,他說的是真義,我說的便是假義了?」玉
林又道:「待會眾喇嘛到來,老衲和行癡一同焚身,方丈大師和眾位師兄不可阻攔。」
    韋小寶和眾僧面面相覷,盡皆駭然。
    行癡緩緩道:「昔日攻城掠地,生靈塗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贖。今日得為黎民舍身,亦
不過以償當年罪業之萬一。倘若再因小僧而爭鬥不息,多傷人命,那更增我的罪業了。我意
已決,還請各位護持,成此因緣。若能由此而感化眾位喇嘛,去惡向善,更是一件好事。」
說著站起身來,向韋小寶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見他神色,顯是心意甚堅,難以進言,只得辭出,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招集三
十六名少林僧,說知此事。眾僧都道,兩位大師要自焚消業,那是萬萬不可,事到臨頭,只
好以武力阻止。
    韋小寶道:「大家都要保護三位大師周全,是不是?」眾僧齊道:「是!」韋小寶道:
「那也不難。大家聽我的話。你們三十六位,現下衝出寺去,齊攻東路,裝作向山下突圍,
可是難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過須得順手牽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來。」澄心道:『方
丈之意,是否將這些喇嘛作為人質,使得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若是如此,那麼所擒拿的位份
越高越好。」
    韋小寶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殺傷,咱們只須捉來幾十個小喇嘛也
就夠了。」眾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過不多時,只聽得山腰裡喊聲大作,韋小寶站在鼓樓上觀看,見三十六名少林僧衝入喇
嘛群中,刀光閃動,打了起來。
    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尋常喇嘛自然不是敵手,衝出數十丈後,擋路的喇嘛
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頃刻間打倒了數十人。澄心高聲叫道:「敵人勢
大,衝不出去,暫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內力深厚,這幾句呼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鳴
響。澄通也縱聲叫道:「衝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們
有所顧忌,不敢胡亂害人。」眾僧或雙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轉身入寺。澄心
與澄光斷後,又點倒數人。但聽得喇嘛陣後有人以藏語傳令。眾喇嘛吶喊叫罵,卻不追來。
    韋小寶笑嘻嘻的在寺門前迎接,一點人數,擒來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韋小
寶道:「把這些傢伙全身衣服剝光了,每人點上十八道穴,都去鎖在後園柴房之中。」
    眾僧均覺方丈這道法諭高深莫測,當下將四十七喇嘛都剝得赤條條地,身上加點穴道,
鎖入柴房。
    韋小寶合十說道:「世間諸色相,皆空皆無,無我無人,無和尚無喇嘛。空即是色,色
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諸位師侄,大家脫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罷!」眾僧
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韋小寶大聲叫道:「雙兒,你過來,幫我扮小喇嘛。」雙兒一直候在殿外,當即進殿,
檢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換上。韋小寶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將袍
子下和衣袖都割了一截,腰間束上衣帶,勉強將就,帶上喇嘛冠,宛然便是個小喇嘛,對雙
兒道:「你也扮個小喇嘛。」
    澄光問道:「師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觀道:「咱們向喇嘛投降,改歸
黃教嗎?」韋小寶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湧到後邊小廟,將玉林、行癡、行顛三個和
尚捉住,點了他們穴道,再將他們再上喇嘛衣衫……」
    澄通聽到這裡,鼓掌笑道:「妙計,妙計!咱們幾十個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衝去,眾喇
嘛難分真假,那就難以阻攔了。」眾僧一齊稱善,登時笑逐顏開。他們自然誰都不知,韋小
寶這條妙計,不過是師法當日假扮妓女,得脫大難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衝將出去,不須多所殺傷,最是上策。」澄光躊躇道:「只不過冒犯了
行癡大師他們三位,未免不敬。」韋小寶道:「阿彌陀佛,救了三命,勝造三七二十一級浮
屠。小小冒犯,勝於烈火焚身。」澄光道:「師叔說得是。」當下眾僧一齊脫下僧袍,換上
喇嘛衣衫。眾僧平生謹讀戒律,端嚴莊重,這時卻跟著韋小寶做此胡鬧之事,眼見穿上喇嘛
衣衫之後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韋小寶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帶在身上,脫困後再行換過。衝下山後,倘若失散,齊
到阜平縣吉祥寺會齊。」命雙兒收拾了銀兩物事,包作一包,負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將黑,韋小寶道:「大家在臉上塗些香灰塵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這就
動手罷!」眾僧聽了法諭,皆大歡喜,信受奉行,當下捧土抹臉,提了水桶兵刃齊向山後奔
去。來到小廟之外,眾僧唏哩花拉,高聲吶喊,向廟中衝去。
    玉林、行癡、行顛三人已決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澆滿了香油,只待眾喇嘛
攻到,向他們說明捨身自焚用意,便即點火,哪知眾喇嘛說來便來,事先竟沒半分徵兆,待
聽得「嗚嚕嗚嚕,花差花差」似藏語非藏語的怪聲大作,數十名喇嘛已衝進廟來。
    玉林朗聲道:「眾位稍待,老衲有幾句話說……」驀地裡當頭一桶冷水澆將下來,跟著
數十桶冷水潑到三人身上。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別說三人來不及點火自焚,就算已經點著
了,也被立時澆熄。
    雙兒縱身過去,先點了行顛穴道,行癡不會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卻不願出手抗禦,混
亂中都被點了穴道。眾僧七手八腳,脫下三人僧袍,將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韋小寶有心
有說杜撰藏話,生怕給玉林聽出口音,只好忍住,向雙兒一努嘴,雙兒取過燭台,便將院中
堆著的柴燒了起來。韋小寶見行顛黃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帶走,為料金杵沉重,竟然提之
不動,澄通伸手抓起。韋小寶一揮,眾僧將行癡等三僧擁在中間,向東衝下山來。
    只奔出數十丈,小廟中黑煙與火光沖逃邙起,這大堆柴草上早已淋滿了香油,極易著
火。山腰間眾喇嘛見到火起,大聲驚叫,登時四下大亂。領頭的喇嘛派人上來救火。火把光
下見到韋小寶等眾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亂之中,又有誰來盤問阻擋?
    眾僧來到山下,已將大隊喇嘛拋在路後,回頭向山上望去,但見火光燭天,那座小廟已
燒穿了頂。澄通道:「這座小廟一燒,他們又找不到行癡大師,只道他已燒死在小廟之中,
就此死了這條心,再也不來滋擾,倒是一件好事。」澄光點頭道:「師弟之言有理。」
    韋小寶命澄觀瘵行癡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說道:「多有得罪,還請莫怪。」
    行癡等剛才穴道被點,動彈不得,耳目卻是無礙,見到經過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設法
相救。行顛大聲喝彩,說道:「妙計,妙計!大夥兒輕輕易輕便逃了出來。方丈大師,你是
救我的性命,多謝你還來不及,誰來怪你?」行癡決意焚身消業,行顛忠心耿耿,只好陪著
殉生,但心中畢竟是不願就此便死,此時得脫大難,自是歡喜之極。行癡微笑道:「不傷一
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難能可貴。」
    忽聽得迎面山道上腳步聲響,大隊人群快步奔來。澄通道:「師叔,有大批喇嘛殺過來
了。」韋小寶道:「咱們衝向前去,嘴巴嘰哩咕嚕一番,見到他們時臉上露出笑容,伸手向
山上指去,總之不可與他們動手。」眾僧一齊遵命,連行癡和玉林也都點頭。
    韋小寶心中大樂:「老皇爺聽我號令,老皇爺的師父也聽我號令。」
    眾僧將行癡護在中間,沿大道奔去。
    只見山坳衝出一股人來,手執燈籠火把,卻不是喇嘛,都是朝山進香的香客,頸中掛了
黃布袋,袋上寫著「虔誠進香」等等大字。一眾少林僧奔到近處,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
口,澄觀等頭腦不大靈敏,卻還在亂叫「杜撰藏語」。
    香客中走出一名漢子,大聲喝道:「你們幹什麼的?」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韋小
寶一見大喜,認得他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當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誰?」
    多隆一怔,從身旁一人手中接過燈籠,移到他面前一照。韋小寶向他擠眉弄眼,哈哈大
笑。多隆驚喜交集道:「是……是韋兄弟,你……你怎麼在這裡?又扮作個小喇嘛模樣?」
韋小寶笑道:「你又怎麼到了這裡?」
    說話之間,多隆身後又有一群香客趕到,帶頭的香客卻是趙齊賢。韋小寶一看,這些香
客都是御前侍衛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識,眾侍衛圍了上來,嘻嘻哈哈的十分親熱。
    韋小寶低聲問多隆道:「皇上派你們來的?」多隆低聲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來
了,現下在靈境寺中。」韋小寶驚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來了?那好極了!好極
了!」心想:「那老婊子也來幹什麼?老皇爺恨不得殺了她。」
    不多時又到了一批驍騎營的軍官士兵,也都扮作香客。韋小寶問:「除了御前侍衛之
外,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也都隨駕來此。」韋小寶道:「那怕不有三四萬官兵?」多隆
道:「一共是三萬四千多人。」韋小寶笑道:「護駕諸營的總管是誰?」多隆道:「是康親
王。」韋小寶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趙齊賢招手,等他走近,說道:「趙大哥,請
你去稟報康親王,我要調動人馬,辦一件大事,事情緊急,來不及向他請示了。」趙齊賢應
命而去。
    跟著驍騎營正黃樸詡統燦邴珠也到了。韋小寶道:「多老哥,都統大人,有數千西藏喇
嘛,定是得知皇上進香的訊息,刻下團團圍住清冰寺,造反作亂。你們兩位立即去把這干反
賊拿下,這可一件大大的功勞。」兩人大喜,齊向韋小寶道謝。說道:「韋大人送功勞給我
們,真是何以克當。」韋小寶道:「大家忠心為皇上辦事,分什麼彼此?這叫做有福同享,
有難共當。」兩人當即傳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點齊猛將精兵,向山上殺去。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不可多傷人命。
因為對上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眾侍衛,親兵齊聲答應。「堯舜禹湯」四字,康
熙雖曾簡略解說過,韋小寶卻也難以明白,總之知道「鳥生魚湯」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卻
是叫給老皇帝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比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為
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癡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
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閒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癡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了數里,來到金閣寺中。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
說道:「暫借寶剎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
是香金。如果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
    那住持乍得臣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
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茶?」總
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十兩銀子。
    韋小寶出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御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守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
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
    一名侍衛道:「啟稟韋副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帝才是,不能等皇上過
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法子。這一次只好壞一壞規矩了。」兩位侍衛答應
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眾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喇嘛。擾攘良久,
聲音漸歇。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突然間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
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癡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
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顛的忠義勇烈,那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提著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
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橫劍當胸,大有「一夫當關,萬
無莫入」之概,喝道:「禪房裡眾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羅皂。」只見一位身穿藍
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劍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裡面。」
    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眾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兒,
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
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
    又過良久,只聽得行顛說道:「方丈大師,我師兄精神睏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
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要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觀便
是。」行顛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淒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裡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
門,那麼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
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了門,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
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乾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
的孤兒,孤苦人伶仃,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麼樂趣?一如一頭撞死了倒還乾淨。」假哭是
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叫得幾聲,眼淚便傾瀉而出,哭得悲切異常。
    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
    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顛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
    康熙悲喜交集,直衝進房,抱住行癡雙腳,放聲大哭。
    行癡輕輕換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逕行出外。
行顛覺得太過無禮,心中又對他感激,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顛也沒理會,只聽得康
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癡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使聽不清楚。其後
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
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好一會兒,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韋小寶心道:「上次老皇爺叫我
轉告小皇爺,不可難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
    再過了一會,聽得行癡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為不小。此後可不能
再來了。」康熙沒有作聲。行癡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的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歷
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只聽行癡道:
「你這就去罷,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儘教了。」康熙似乎戀戀不捨,不肯便
走。
    終於聽到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急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
父親的手。行癡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
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了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一閂。
    康熙撲在門上,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
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試
了眼淚,抬頭望著天上白雲,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
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倒,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
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也不敢顯得太
過「忠」字當頭,奮不顧身,以免又生後患,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
法子,暗中妥為保護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他本來
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
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侍衛們那裡學來的。她和太后
都跟著上了山……」臉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哪
有這麼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派奴才到這裡做和尚,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
事。奴才也沒什麼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韋小寶道:
「奴才見老皇爺要點火自焚,說什麼捨身消業,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屁滾尿流。」康熙
驚道:「什麼點火自焚?捨身消業?」韋小寶加油添醋的說了經過,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
冷汗。韋小寶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
熙道:「你是護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沉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爺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
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韋小寶問道:
「永不加賦是什麼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
兵打仗,錢不夠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污的厲害,皇帝要加賦一
千萬兩,大小官兒至少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來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
哪裡不家飯吃?田裡收成的谷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
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
道:「可不是嗎?明朝祟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
的,陝西的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的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為活命。明朝
亡在這些窮人手裡,他們漢人說是流冠作亂。其實什麼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
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
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韋小寶心想:「天地會、沐王府的人,說到滿清韃子佔我漢人江山,沒一個不恨得牙癢
癢的。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個人自稱自讚,
總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說,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為,常
常慚愧得汗流浹背。明朝祟禎是給流冠李自成逼死的,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打敗了李
自成,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你說是
什麼緣故?」韋小寶道:「想是他們糊塗。本來天下糊塗人多,聰明人少,又或者是他們忘
恩負人。」康熙道:「那倒不然。漢人說我們胡虜,是外族人,佔了他們花花的江山。清兵
入關之後,到處殺人放火,害死了無數百姓,那也令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
    韋小寶本是漢人,康熙賜他作了正黃旗滿洲人,跟他說起來,便「咱們、咱們」的,當
他便是滿洲人一般。其實說到國家大事,韋小寶什麼都不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心中
激動,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便跟這個小親信講論起來。
    韋小寶道:「奴才在揚州之時,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
    康熙歎了口氣,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不計其數,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
大惡事。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三年錢糧。」
    韋小寶心想:「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大家口袋裡有錢,麗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興
旺了。怎生想個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自己開他三家妓
院,老子做老闆,再來做莊,大賭十日,也來個『揚州十日』。然後帶了大批銀兩,去嘉定
賭他媽的三次,這叫做『嘉定三賭』。」又想:「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是
件大大的慘事,為什麼賭三次錢,便殺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麼地方。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
厲害,倒須小心在意。」
    康熙問道:「小桂子,你說好不好?」韋小寶忙道:「好,好極了,這樣一來,大家有
飯吃,有錢……誰也不會造反了。」話到口邊,硬生生把「有錢賭」的「賭」字縮住了。
    康熙道:「雖然大家有飯吃,有錢使,卻也未必沒人造反。你出京之時,叫侍衛們送了
一個人來,說是王屋山的逆賊,我已親自問過他幾次。」韋小寶心中一驚,忙站起身來,說
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閒事,以後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這件事辦得很
好,那也不是閒事,今後還得大大的多管。」韋小寶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聲道:「我命侍衛傳旨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別讓反賊有了防備。」
    韋小寶大喜,縱身一跳,這才坐下,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
驚覺。」康熙道:「吳三桂是否想造反,現下還拿不定,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
不把我放在眼裡。」韋小寶道:「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教他知道厲害。吳三桂他奶奶
的,有什麼了不起?皇上伸個小指頭兒,就殺他一個橫掃千軍,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該說伸個小指頭兒,就橫掃千軍,殺他一個流花
滾水。」韋小寶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學問半點也沒長進,以後常常
服侍皇上,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讓人家聽得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鬱抑稍減,低聲道:「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手下猛將精兵,著
實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倒也棘手得很。咱們只能慢
慢來,須得謀定而後動,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餘,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只是詩雲子曰讀
得多了,突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他今日見到父親,
本是又喜又悲,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便被摒諸門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深感淒傷,
幸得韋小寶出言相趣,稍解愁懷,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更激發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來,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排列在地,說道:「漢軍四王,東邊的、南邊的、
西邊的,要分了開來,不能他們聯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這傢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一個女
兒,倒容易對付。」說著輕輕一腳,踢開石頭,說道:「耿精忠有勇無謀,不足為慮,只須
不讓他和台灣鄭氏聯盟便是。」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說道:「尚可喜父子不和,兩個兒子
勢同水火,自相傾軋,料他無能為力。」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只留下最大的一塊石頭,
對住了怔怔出神。
    韋小寶問道:「皇上,這是吳三桂?」康熙點點頭,韋小寶罵道:「這奸賊,自己老不
死,卻累得我萬歲爺為你大傷腦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當真拉開褲子,便在石頭上撒尿,笑道:「你也來。」韋小
寶大笑,也在石頭上撒尿,笑道:「這一回 書,叫做『萬歲爺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
子……』」心想「橫掃千軍」這四字用在這裡不妥,突然想起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有一回 
書叫作「關雲長水淹七軍」,便道:「小桂子淹七軍。」
    康熙更是好笑,縛好褲子,笑道:「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便當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階石,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雖然無人喧嘩,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韋
小寶道:「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皇上真是洪福齊天,湊巧之極,剛好這時候
趕到,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康熙道:「那倒不是湊巧,我得到你的密報,派人查察,
得訊之後,急速趕來,卻已慢了一步,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若不是你機靈,我可終身
遺恨無窮,罪不可逭了。」韋小寶奇道:「奴才沒給給您什麼密報啊。」
    康熙道:「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他們說見到一個蒙古王子,幾個喇嘛,又有幾名武
官。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這幾人辦事倒也得
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爾丹。那武官叫馬寶,是吳三桂那廝手的總兵。他
們和喇嘛勾結謀叛,意欲不利於父皇。」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原來如此!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吳
三桂的部下。」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他早已得知,要趙齊賢等查察,意在追尋那綠衣女
郎的,順便誣陷吳三桂,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台山來。
    康熙道:「這三伙人後來分了手。侍衛張康年跟蹤喇嘛,聽到他們大集人手,要到五台
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幾天,這才回京奏我。我一聽之下,豈
不有急?當即火速啟程,只是皇帝出京,羅裡羅索的儀式一大套,我雖下旨一切從簡,還是
遲到了一天。」
    韋小寶道:「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竟敢派遣數千喇嘛,前來得罪老皇爺,那……那
不是公然造反麼?」康熙噓了一聲,道:「小聲!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
他是否就此造反,現下還不能確知。」韋小寶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會
差遣手下大將,去和這些惡喇嘛暗害老皇爺?」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緩緩的道:「不過我年紀還小,行軍打仗,
還不是他的對手,最好咱們再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時再動手,就可操
必勝。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過一天,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對他便多一分壞處。」
    韋小寶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豈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運氣。」
頓了頓,說道:「父皇剛才叮囑我,能夠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論勝敗,兵
卒死傷,那是不用說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吳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
我去動手,雖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頓,韋小寶接口道:「簡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
一笑,道:「對於百姓兵卒,卻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
熊,打老虎。」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康熙望著禪房,輕輕的道:「我六歲那年,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現今……」慢慢
的走到門邊,手撫木門,泫然欲涕。過了一地,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低聲道:「父皇保
重,孩兒去了。」韋小寶跟著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燦邴珠、御前侍衛總管多隆,以及索額
圖等隨駕大臣,前鋒營都統,護軍營都統都候在殿中,見皇帝出來,跪下參見。群臣站起,
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均感詫異。皇帝年紀雖小,但識見卓越,處事明斷,朝中大臣都對
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會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見韋小寶臉上也
有淚痕,均想:「定是韋小寶這小傢伙逗得皇上哭了,兩個少年,不知搞些什麼玩意兒。」
順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瞞得極緊,縱是至親的妹子建寧公主也不讓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
知。
    康親王上前奏道:「啟奏皇上:查得有數千名喇嘛,在清涼寺外囉哩囉囌爭鬧,不知何
故,現下俱已擒獲在此,候旨發落。」康熙點點頭,道:「把為首的帶上來。」
    燦邴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帶上了足鐐手銬。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神態倔
強,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康熙突然嘰哩咕嚕的也說了起來,群臣都吃了一驚,誰都不知皇
上居然會說藏語。其實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並非來自西藏,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說
了一會,三名喇嘛俯首不語,似乎已經屈服。康熙道:「帶他們到旁邊房裡去,朕要密
審。」多隆道:「是。」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兩人走入經房。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
眼睛、喉頭、鼻孔、耳朵各處不住比劃。康熙用蒙古語大聲問了幾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
恭順,一一回 答。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良久。韋小形容詞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稍有怒
色,便出匕首威嚇,若康熙神色溫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點頭鼓勵。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叫韋小寶關上了門,沉吟道:「這
可奇怪了。」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語。
    康熙又想了一會,問道:「小桂子,父皇在這裡出家,這事有幾個人知道?」韋小寶
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他師弟行顛大師。本來
有個太監海天富,他已經死了。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似乎並不知道詳情,只知老皇爺
是一位有來頭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個太后了。」
    康熙點頭道:「不錯,知道此事的,世上連父皇在內,再加我和你,也不過六人。可是
我剛才盤問那蒙古喇嘛,他說是奉了西藏拉薩達賴活佛之命,到清涼寺來一位和尚去西藏。
我細細盤問,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他最後說,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
羅尼咒語,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好光大佛法。這自然是胡說八道,不過瞧他樣子,也不是
說謊,多半人家這樣騙他,他就信以為真。」
    韋小寶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現下難以明白,不過那個挑拔活
佛,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內情。」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突然害怕
起來,說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如什麼的,知道事關重大,連做夢也沒洩
漏過半句。」康熙道:「你不會說,我是信得過的。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少林寺
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他們是有德高僧,決不會向人吐露,算來算去,只有
那……那老……老賤人了。」韋小寶道:「對!對!一定是這老……老……」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寧宮中,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那是我親眼所見。她當然擔心事
情敗露。她殺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雖然出了家,還是派遣海天富回宮去查察此
事。你知道其中詳情,又在我身邊。哼,這老賤人哪裡睡得著覺?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
只有謀害了父皇,謀害了我,再殺了你,她才得平安。」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她既知老皇爺未死,一定去稟服了洪教主。
看來這些喇嘛來到五台山,還和洪教主有關。」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這事可不能
跟皇上提及。康熙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麼?」韋小寶忙道:「奴才心想……心想……
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一定是這老……太后說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的道:「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
家,令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我……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可是……可是
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為難,這卻如何是好?」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可沒不許我殺。就算他不許我殺,老子是方
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聽他號令。不過這件事說穿可就不靈了。」說道:「皇上不必煩
心。這太后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皇上你睜開龍目,張開龍耳,等著就行了。」
    康熙何等聰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視半晌,點一點頭,道:「不錯,這賤人作惡多端,
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說道:「眼前之計,須得不讓眾喇嘛再來冒犯
父皇。最好咱們派一個可靠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歸他管,那時自是更無後
患。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個法子……」
    韋小寶聽到這裡,只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別弄假成了真。皇上
金口一出,那就難挽回,可得搶在頭裡。」忙道:「皇上,這西藏活佛,奴才是萬萬不做
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機靈,其實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
的雲南還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一做活佛,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西
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這幾句倒不是假話。他和康熙相處日久兩人年歲相
若,言談設機,雖然一個是小皇帝,一個是小侍衛,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遠遠分開,大家
也真都捨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向燦邴珠和多隆
道:「你二人辦事得力,朕有賞賜。」燦邴珠和多隆大喜,磕頭謝恩。康熙道:「聯祟信佛
法,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菩薩保佑,國家平安,萬民康樂。韋小玉在這裡作朕替身,代
我出家為僧,大大有功。」韋小寶也磕頭謝恩。
    康熙道:「現今韋小寶作朕替身為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察樂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
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公
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眾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燦邴珠一怔,雖然不大
願意,也只好謝恩。
    康熙道:「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眾人守口如瓶,不得洩漏,否則軍法從
事,不假寬貸。多隆將五台山的眾喇嘛都鎖拿了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說
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弘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
西藏。」他說一句,燦邴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韋小寶大喜:「老子逃出生天,從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
年,還有命回家麼?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皇上寬洪大量,不殺他們的頭。監禁一世,那是
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韋小寶,升你為驍騎正黃樸詡統,仍兼御前侍衛副總管。燦邴珠,你大喇
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兩人又都謝恩。
    韋小寶也不怎樣,心想正都統,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麼一回 事。燦邴珠卻十分喜歡,京中
大官極多,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單是驍騎營一營,八旗各有一個都統,便有八個都
統,見到親王貝勒,貝子公侯,都得屈膝請安,除了餉銀之外,又沒什麼油水,一放到外省
去做提督,那可威風八面,財源廣進了。
    其時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來到寺外,只見刀槍拋了一地,草間石上濺滿
了知漬,可見昨晚擒拿眾喇嘛時一場激戰,著實打得厲害。康熙入寺參拜如來和文殊菩薩,
便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但見焦木殘磚,小廟早已焚燬一空,康熙暗暗心驚:「倘若
父皇昨晚沒逃出,不免便燒在廟中,我……我……」一時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額圖佈施白
銀二千兩,重修小廟。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因此銀子也不便多給。
    回到大雄寶殿,眾少林僧都過來相見。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眾多,氣派極大,自必大
有來頭,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之流。群僧雖不趨炎附勢,但他佈施巨金,重修小廟,都合十
稱謝。澄通等也都看不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不願便去。說道:「我想在寶剎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麼?」
韋小寶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紛紛而下,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動,一團白色
的物事直墮而下,卻是個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長劍,疾向康熙撲去,叫道:「今日為大明
天子復仇!」
    康熙急忙後退,多隆、燦邴珠、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攜帶兵刃大驚之下,都向
那人撲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揮,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蕩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同
時向後摔出。
    澄心、澄光等齊叫:「不可傷人。」出手阻攔。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輩的
僧人各施絕技化開,可是眾僧虎爪手、龍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龍功等等,卻也沒能抓住此
人。眾僧驚詫之下,都是心念一閃:「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劍向康熙刺來。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無可再退。
    韋小寶急躍而上,擋在康熙身前,噗的一聲,劍尖刺正他胸口,長劍一彎,竟沒刺入。
韋小寶胸口劇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揮去,將敵劍斬為兩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觀叫道:「不可傷我師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拋去斷劍,
反掌擋架。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眼前金星亂冒。
    白衣僧讚道:「好功夫!」眼見四周高手甚眾,適才這一劍刺不進那小和尚身子,更是
大為駭異,當下不敢戀戰,右手一長,已抓住韋小寶領口,突然間身子拔起,從殿頂的破洞
竄了出去。這一下去得極快,殿上空有三十門名少林高手,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
    澄心、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但見後山白影晃動,竟已在十餘丈處,這人輕勁之
佳,實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見追趕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
去,只晃眼之間,那團白色人影已翻過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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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14:53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
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
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
「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
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又眉彎彎,鳳目含愁,
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適才給
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
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麼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說:「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
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
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
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復明之至,只不積壓她
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
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鰲拜,是
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鰲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實際
情況,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鰲拜武
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麼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拿鰲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鰲拜
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幾
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
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
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
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
「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麼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
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是再學幾十年,把什麼韋陀掌、般
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學會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為什麼認賊作父,捨命去保護皇帝?真是
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
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的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
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為虎作
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的
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
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麼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麼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永不加賦,愛惜百
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
什麼,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
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
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裡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
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鰲拜這大
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了他。好師
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裡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
要搞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后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
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抬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麼不好?」韋小寶
心想:「太后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相胡謅些罪名,回在她頭上。」說道:「太
後說現下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裡有什麼寶貝,又說
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學問,說得出什麼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
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
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
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
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禎皇帝,對了,
還有什麼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
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
是我大明歷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再也說不
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道奔過去拉她左
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
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麼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
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
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
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
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
腸軟,我索性討好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麼?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
道:「那你哭什麼?」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
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
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
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
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
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讚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
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
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
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
背心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
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
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
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讚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別人也
不怎麼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
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
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
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
也有這麼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
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幾,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一路之上吩
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餚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
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餚精緻,便多吃幾筷。韋小寶身上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
什麼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御廚房時,太后、皇帝第
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
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御膳有七八分差相彷彿。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
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
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慇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祟禎皇上
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祟禎皇上
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祟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
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裡的宮女,說不定還是祟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
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祟禎的妃子。」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
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也幾拜。
    白衣尼哀哭了良久,站起身來,抱住樹幹,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
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
「好,咱們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
「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麼……那麼……有了,師太扮作個
喇嘛,皇宮裡經常有喇嘛進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衝進宮去,誰能阻
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大開殺戒。師太只顧
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等著我,以免遭遇危
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裡我可熟得到
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麼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
角上,那邊宮牆較矮,裡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麼侍衛巡。」白衣尼依著他指點,
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麼地方?」白衣尼沉吟
道:「什麼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
景陽宮、鐘粹宮而到了御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
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
裡住的。」跟著她過御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寧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
道:「皇后是不是住在這裡?」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后。從前太后住在這
裡,現今搬到慈寧宮去了。眼下坤寧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寧宮
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
著爬進。
    坤寧宮是皇后的寢室,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霉氣。月光從
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
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裡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后。」
只見她抬頭瞧著屋樑,低道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這裡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
「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道:「師太,你要不要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
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祟禎
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裡?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
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儘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為什麼?為什麼?」韋小寶道:「我
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裡躲躲藏藏。她要見我的暗號之
後,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麼暗號?」韋小寶
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
體元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
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
到一隻大瓦缸之後,只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
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
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從瓦缸後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
裡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
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麼?」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面另有別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
手,道:「是……是誰?」白衣尼歎了口秘,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
「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
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嗚□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
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
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祟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
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了。韋小寶向白衣
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寧宮中哭泣,我早該
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在大大的蠢才。」
    只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裡?」陶紅英嗚□道:「是。」白衣尼
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難為你了。」說到這裡,淚水
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裡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
尼歎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裡,你永遠是公
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淒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淒清。她緩緩的道:「寧
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麼?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寧壽宮……現今是……韃子的建寧公主
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宮裡,不知上哪裡去了。寧壽宮只餘下幾個
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寧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
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
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
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寧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
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寧
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
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裡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
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佔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佔住了,那人
更是遠在絕域萬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歎息,幽幽的道:「點
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只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
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裡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室。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
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
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
只怕字也不認得幾個,懂得什麼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后,逼她將那幾
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麼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
白衣尼默默的聽完,沉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麼個大秘密,能
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后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寧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
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晚哪裡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裡,有一部在皇上那裡,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裡。這位
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
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
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御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
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
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
人在客店裡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
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麼也不肯再
離她一步。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外。四下裡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
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
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后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后住於該外,領
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寧宮宮女的住處。眼見只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
一間屋子的窗逢中向內一張,見十餘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
輕輕掀開簾子,逕自走進太后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
抽屜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后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
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只聽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麼?」正是建寧公
主。聽得太后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寧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
氣不可。」太后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去五台山進香,為的
是求菩薩保佑,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麼大不
了,那麼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
保佑他國泰平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氣不好,
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兒家胡言亂語,也作
得准的?」建寧公主叫道:「啊,媽,你想賴麼?經書是明明在這裡。」太后嗤的一笑,
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裡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
氣的媽,你不肯賞我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后道:「你什麼都有了,又要我賞什
麼?」
    公主道:「我什麼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麼?」公主道:「差了個
陪我玩了小太監。」太后又一笑,說道:「小太監,宮裡幾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
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
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
送老子的一條老命。」只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
這麼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裡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裡,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
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麼?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
麼?老子當真糊塗,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裡?去辦什麼事?」
    建寧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
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
麼。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聲,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
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桂子啦,怎不回自己屋
去?」公主道:「我屋裡鬧鬼,我怕!」太后道:「胡說,什麼鬧鬼?」公主道:「媽,真
的。我宮裡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裡,每個人都讓鬼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
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后道:「哪有這等事,別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裡,奴才們
心裡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光呆呆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
個人影,隨著燭□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
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
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
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的兩個影子,幾欲暈去。
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的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衣尼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一又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
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顫後道:「你……你是誰?為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太后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裡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
冷的道:「不錯,這裡是皇宮內院,你是什麼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后怒道:「我是皇
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後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后喝道:「放
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離椅而
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撲上來呼呼
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
一化解了。太后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
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
    韋小寶疑神看去,見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天富用的便是此
物。她兵刃在手,氣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
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
「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的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
太后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逼得向後傾斜,突
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餘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后重濁的喘息之聲。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
為皇太后,這些武功是哪裡學來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
聲,顯是太后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
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的火折,太后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
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為袖風所送,緩
緩飛向燭火,竟將四枝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
前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只將韋小寶瞧得
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后被點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張臉忽而紫脹,忽而慘白,低聲怒道:「你快把我殺
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為所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一個深宮中
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係?」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麼。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裡一個太監教的。」白衣尼
道:「太監?宮裡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麼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天富,
早已死了。」韋小寶肚裡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裡,可
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天富?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沉,那
是什麼掌法?」太后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作……叫作柔雲掌。」白衣尼搖
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太后道:
「師父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我,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
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
    白衣尼道:「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
是為了強身,從來沒傷過一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聽
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一生之中,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
第一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有用。」白衣尼微微生笑,道:「你的武功,也算
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
了一聲,問道:「那太監海天富幾時死的?是誰殺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
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雖未作惡,但你們滿洲韃子佔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
明天子。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驚,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並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
後,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你身為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
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太后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
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實是無從勸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
日我不來殺你……」太后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
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罷!」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你要來何用?」太后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後有
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唸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一
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太后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
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
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你一面唸經,一面想著死去的丈
夫,復有何用?」太后道:「多謝太師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麼古怪,你給我從實說
來。」太后道:「實在……實在是晚輩一片癡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
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歎道:「你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
上一拂,被點的穴道登時解開了。太后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麼慈悲。你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幾個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適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並沒抵擋,只是將你七掌『化骨綿掌』的
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這惡業
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這「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
酥化,寸寸斷絕,終於遍體如綿,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
妹,董鄂妃的獨生子榮親王,三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
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為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等如有人將七掌「化骨綿
掌」拍在自己身上。適才出手,唯恐不狠,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
況連拍七掌?霎時間驚到了極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歎了口氣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為力。」太后磕頭道:「還望
師太慈悲,指點一條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
眼前,自己偏不願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你是韃子滿
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極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后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
楚萬狀,輾轉床第之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
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你是什麼?」太后道:「我是,我
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你是什麼?」太后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
冷笑道:「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后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
言。當今皇帝的親後母親佟桂氏,她父親佟圖賴中漢軍理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
母以子貴,聽說本來只是妃子,並不是皇后。她從來沒做過皇后,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
封她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
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麼緣故?」太后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
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是不該說,也就不用說了。」
    太后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餘下一切都顧不得了,一咬牙,說道:「我這
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驚。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麼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為韃子所害,我恨死
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后,後來……後來,我假冒了皇后。」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
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會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
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
    只聽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樂沁貝勒的女兒。晚輩的父親
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一怔,問
道:「你是毛文龍的女兒?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
交戰,後來給袁祟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一聲,
道:「這倒是一件奇聞了。你怎能冒充皇后,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后道:「晚輩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維肖維妙。我這副
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台之側,拿起一塊綿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
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忽然
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一聲,甚感驚異,說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
道:「可是要假冒皇后,畢竟不是易事。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你丈夫也認不
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后這裡
住過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又道:
「別說我化裝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麼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后道:
「晚輩一制住皇后,便讓她在慈寧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極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
去,宮裡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對。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卻生下了
一個公主。」太后道:「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他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裡和
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
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老皇帝
慈祥溫和,生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懷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種
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皇后,一覺懷孕總有法
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搖頭,說道:「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后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餘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
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后是給殺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后道:「晚輩誦經
拜佛,雖對韃子心懷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道?你不怕洩露秘密?」
    太后走到一張大掛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衫子,掛氈慢慢捲了上去,露出兩扇櫃門。
太后從懷裡摸出一枚黃金鑰匙,開了櫃上暗鎖,打開櫃門,只見櫃內橫臥著一個女人,身上
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問道:「她……她便是真皇后?」
    太后道:「前輩請瞧她的相貌。」說著手持燭台,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白衣尼見
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確與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你……你快快將我殺了。」
    太后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你?」說著關上櫃門,放下掛氈。
    白衣尼道:「你將她關在這裡,已關了許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
問他什麼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說了出來,你立即便將她殺了?是
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害她性
命。」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這人關在這裡,時時刻
刻都有危險,你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機關?」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後來老皇帝死
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
尼道:「你到底逼問她什麼話?她不肯說,你幹麼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后道:「她說
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
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後,尚須得將□
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跡,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
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你的那句話,你總是東拉西扯,迴避
不答,你到底逼問她說什麼秘密?」
    太后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佔了我大明
天下,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
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韃子還盡數覆滅於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裡?」
    太后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先帝臨死之時,小皇帝還小,不懂事,先帝最寵愛的
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要她等小皇帝長大,才跟他說知。那
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偷聽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卻未能聽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
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
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為了光復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
之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倘若此
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天下千千萬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屢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
是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
圖謀復國,大夥兒又多了一層信心。你逼問這真太后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寧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
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寧死不說。」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你是要問她,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
處?」太后嚇了一跳,倒退兩步,顫聲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
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你已得了幾部?」太后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
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後,就在晚輩這裡了。另外
兩部,是從奸臣鰲拜家裡抄出來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將這
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聽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
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太后驚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麼三本經書是
誰偷了去,這……這真奇了。」白衣尼道:「說與不說,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師太恨
韃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裡,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
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
在,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麼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你既然是皮島毛文龍
之女,那麼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
    太后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瞪視片刻,道:「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
木,連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許可將你體內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
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後,你只須一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
骼立即寸斷,誰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聲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後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點了她暈穴,太后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罷。」韋小定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
說話三分真,七分假,想念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是關及韃子龍
脈,其中的金錢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
低聲喜道:「經書在這裡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歎
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麼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後起義興復,事事都須
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綿緞之中,交給了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
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圖謀。你潛藏宮中,細加查探。好在
她武功已失,不足為懼。」陶紅英答應了,與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是戀戀不捨。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察看。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
皇帝皇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一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
了點頭,向韋小寶道:「你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裡。」一頁頁的查
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一章 寥寥數行,只是字體極大,每一章 才佔了一頁
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與原經無一字之差,再將書頁
對準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跡。
    她沉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想袁承志當年得到
「金蛇秘笈」的經過,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裡面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
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餘皮剪碎的極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在桌上,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
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有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都已剪破,殘缺不全,百餘片
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拚湊。韋小寶道:「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
了,才拼成一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
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祟禎皇帝之所。
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一路之上,不發一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
哭。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一動,轉過頭來,見到一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多少萬千次,夜裡做夢也不知已夢到多少千百次,
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夢,一時不敢去看。
    只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什麼,說道:「終於等到了,我……我已在這裡等
了三天啦。」接著一聲歎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喜歡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盡如
《本十二章 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
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聽你的話,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一眼見到
的,正是那綠衣女郎有美絕倫的可愛容顏,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為錯愕,立即又轉為氣
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她苦……」話未說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飛起,向後摔出
丈餘,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一交。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一
個打滾,拍的一聲,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等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拋下刀子,撲
在白衣尼懷裡,叫道:「這壞人,他……他專門欺侮。師父,你快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驚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北,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
說的。」哭喪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
悲,作主將她配我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
娘,還請姑娘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儘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並不轉身,飛腿倒踢一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
的一聲,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一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坷,你怎地不問情由,一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你名叫阿坷,終於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
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是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
的,寮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氣。她便再踢我一千一萬下,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
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這倒不是做詐,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師父,這小和尚壞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麼
欺侮你?」阿珂臉一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糊塗,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
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兒家怎麼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
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師姊
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見到另一位姑
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後面,顯然是不大願意。」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你去
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狠,
說他們寺裡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為什麼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
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罷。
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你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
娘。師太你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怎能讓四個和尚的髒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
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的柱子上,不免有點兒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的?阿珂,你出手之時,用
的是哪幾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
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恨恨的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五位少林僧人的手足打脫了
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問
道:「這一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抬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突然又頰暈紅,眼中含
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有死。」
    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憐惜之
心,問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確確,是我大大的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
住了我,嚇了我一跳,說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
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雖然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氣。」
    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
    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赤,卻也不必太當真
了。」輕輕拍了拍阿珂的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麼
要緊,你既已用『乳燕歸巢』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裡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作壞事。」但這
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
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幾腳出氣罷。」阿
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幾個耳光,
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
珂油油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裡不放。」白衣尼一驚,道:「有這
等事?」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裡
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裡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氣,因此……
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麼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一掌的。」
    白衣尼點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肩頭,道:「好啊,這
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壞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
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他,瞧著祟禎的墳墓只呆呆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
生氣之時,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到
腳,頭髮眉毛,連一根小指頭也是美麗到了極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師
父,他……他在看我。」
    白衣尼嗯了一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聽時耳裡。
    這一坐直到太慢偏西,白衣尼還是不捨得離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這樣十天半月的
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週身她生不自在,
雖然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一雙眼總是盯著自己身上,心裡一陣害羞,一陣焦躁,又是一陣
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謊語,騙得師父老是護他。一等師父不
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一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歎了口長氣,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
    當晚三人在一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道白衣尼好潔,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
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法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一間
房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快,寮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
五歲前長於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之後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是大
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是盡心竭力的討好,意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
修行,於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一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
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後,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沒再見到
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一橫。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
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一起,還有幾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一個總兵。」
    白衣尼一聽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極,怒道:「阿琪她幹什麼跟這些不相干
的人混在一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你要
找她,我陪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為什麼?」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
喇嘛,還有雲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一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
尼奇道:「你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你才是,你又謝我什麼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
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
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為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
二女對她甚為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麼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
性情嚴冷,這些話聽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為了
要陪自己,什麼「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云云,其實
他內心的真意,該當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眼,道:「為什麼不是?你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說,江湖
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並無虛假,那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
孩童,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與眾不同,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
論?你聽師父的話,包你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捨得不要你嗎?放你一百二
十個心。」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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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15:42

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次日三人向南進發,沿路尋訪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韋小寶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
雖愛煞了阿珂,卻不敢露出輕狂之態,心想倘若白衣尼察覺,那就糟糕之極了。阿珂從嚴沒
對他有一句好言好語,往往乘白衣尼不見,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出氣。韋小寶只要能陪伴
著他,那就滿心喜樂不禁,偶爾挨上幾下,那也是拳來身受,腳來臀受,晚間在床上細細回
味她踢打的情狀,但覺樂也無盡。
    這一日將到滄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息。次日清晨,韋小寶到街上買新鮮蔬菜,交
給店伴給白衣尼做早飯。他興匆匆的提了兩斤白菜,半斤腐皮,二兩口磨從街上回來,見阿
珂站在客店門口閒眺,當即笑吟吟的迎上去,從懷中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說道:「我在街
上給你買了一包糖,想不到這小鎮上,也有這樣的好糖果。」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說
道:「你買的糖是臭的,我不愛吃。」韋小寶道:「你吃一粒試試,滋味可真不差。」他冷
眼旁觀,早知阿珂愛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沒什麼錢給她零花,偶爾買一包糖豆,也吃得津津
有味,因此買了一包糖討她歡喜。
    阿珂接了過來,說道:「師父在房裡打坐。我氣悶得緊。這裡有什麼風景優雅,僻靜無
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韋小寶幾乎不想念自己的耳朵,登時全身熱血沸騰,一張臉脹
得通紅,道:「你……你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麼?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個
兒去好了。」說著向東邊一條小路走去。韋小寶道:「去,去,為什麼不去?姑娘就是叫我
赴湯蹈火,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忙跟在她身後。
    兩人出得小鎮,阿珂指著東南方數里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邊去玩玩倒也不錯。」
韋小寶心花怒放,忙道:「是,是。」兩人沿著山道,來到了山上。那小山上生滿了密密的
松樹,確實僻靜無人,風景卻一無足觀。
    但縱是天地間最醜最惡的山水,此刻在韋小寶眼中,也是勝景無極,何況景色好惡,他
本來也不大分辨得出,當即大讚:「這裡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阿珂道:「有什麼美?許多
亂石樹木擠在一起,難看死啦。」韋小寶道:「是,是。風景本是沒什麼好看。」阿珂道:
「那你怎麼說『這裡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韋小寶笑道:「原來的風景是不好看的,不
過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無比了。這山上沒花兒,你的相貌,卻比一萬朵鮮花還要美
麗。山上沒有鳥雀,你的聲音,可比一千頭黃鶯一齊唱歌還好聽得多。」阿珂哼了一聲,說
道:「我叫你到這裡,不是來聽你胡言亂語,是叫你立刻給我走開,走得遠遠地,從今而
後,再也不許見我的面。倘若再給我見到,定然挖出你的眼珠子。」韋小寶一顆心登時沉了
下去,哭喪著臉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請你饒了我罷。」阿珂道:「我確
是饒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饒你。」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柳葉刀來,又道:
「你跟著我,心中老是存壞念頭,難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辱於我,我……我寧可給師父
責打一千次一萬次,也殺了你不可。」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想起她剛烈的性情,知道不是
虛言,說道:「師太命我幫同找尋阿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著你便是。」阿珂搖頭
道:「不成!沒有你幫,我們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師姊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自己不
會回來?」提刀在空中虛劈,呼呼生風,厲聲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無情!」韋小寶笑
笑道:「你本來對我就很無情,那也沒什麼。」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
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
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阿
珂怒極,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這些招數,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過,澄觀和尚一一想
出了拆解之法。韋小寶受過指點,當下逐一避過。阿珂砍不中,更是氣惱,柳葉刀使得更加
急了。再過數招,韋小寶已感難以躲閃,只得拔出匕首,噹的一聲,將她柳葉刀削為兩截。
阿珂驚怒交集,舞起半截斷刀,向他沒頭沒腦的剁去。韋小寶見她見短,不敢再用匕首招
架,自己武藝平庸,一個拿捏不準,如此鋒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身上輕輕一帶,便送了她性
命,避了幾下,只得發足奔逃下山。阿珂持著斷刀追下,叫道:「你給我滾的遠遠地,便不
殺你。」卻見他向鎮上奔去,心下大急:「這小壞人去向師父哭訴,那可不妥。」忙提氣疾
追,想將他迎頭截住。但白衣尼只傳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內功心法卻從未傳過,她內功修為
和韋小寶只是半斤八兩,始終追他不上,眼見他奔進了客店,急得險些要哭,心想:「倘若
師父責怪,只好將他從前調戲我的言語都說了出來。」收起斷刀,慢慢走進客店。一步踏入
店房,突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房門中激撲出來,將她一撞,登時立足不定,騰騰騰倒
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覺身下軟綿綿地,卻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撐著站起,右手反過去一撐,正按
在那人臉上,狼狽之下,也不及細想,挺身站起,回過身來一看,見地下那人正是韋小寶。
她吃了一驚,喝道:「你干什……」一言未畢,突覺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一定,一交撲倒,
向韋小寶摔將下來。這一次卻是俯身而撲,驚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懷裡,四隻眼
睛相對,相距不及數寸。阿珂大急,生怕這小惡人乘機來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
何,竟然全身沒了絲毫氣力,只得轉過了頭,急道:「快扶我起來。」韋小寶道:「我也沒
了力氣,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著這個千嬌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得使欲瘋了,暗道:
「別說我沒力氣,這當兒就有一萬斤力氣,也不會扶你起來。是你自己撲在我身上的,又怎
怪得我?」
    阿珂急道:「師父正在受敵人圍攻,快想法子幫她。」原來剛才她一進門,只見白衣尼
盤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揮動衣袖,正在與敵人相抗。對方是些什麼人,卻沒看清,
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細看,已被房中的內力勁風逼了出來。韋小寶比她先到一幾步,遭遇卻
是一模一樣,也是一腳剛踏進門,立被勁內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著趕到,便跌在他身
上。雖然韋小寶既摔得屁股奇痛,阿珂從空中跌下,壓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陣疼痛,心裡卻
欣喜無比,只盼這個小美人永遠伏在自己懷中,再也不能站起來,至於白衣尼跟什麼人相鬥
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神通,再厲害的敵人也奈何她不得。阿珂右手撐在韋小寶胸
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站起,嗔道:「你幹麼躺在這裡,絆了我一交?」她明
知韋小寶和自己遭際相同,身不由已,但剛才的情景實在太過羞人,忍不住發作幾句。韋小
寶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這地方,我該當向旁爬開三尺才是。不,三尺也還不夠,若
只爬開三尺,和你並頭而臥,卻也不大雅相。」阿珂啐了一口,掛念著師父,張目往房中望
去。只見白衣尼坐在地下,發掌揮袖,迎擊敵人。圍攻她的敵人一眼見到共有五人,都是身
穿紅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極的出掌拍擊,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緊緊貼著房中
的板壁,難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這五人外是否另有敵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覺
勁風壓體,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倒退了兩步,踢了韋小寶一腳,道:「喂,還不站起來?你
看敵人是什麼來路?」
    韋小寶身扶身後的牆壁,站起身來,見到房中的情景,說道:「六個喇嘛都是壞人。」
他站起身來,多見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廢話!自然是壞人,還用你說?」韋小寶笑
道:「是不是壞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偏說我是壞人。這六個喇嘛,膽敢向
師太動手,可比我壞得多啦。」阿珂橫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們是一夥。這六個喇嘛
是你引來的,想來害師父。」韋小寶道:「我敬重師太,好比敬重菩薩一樣;敬重姑娘,好
比敬重仙女一樣,哪有加害之理?」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韋小寶向房內
望去,只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只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
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是出盡了全力。她只一條臂膀,獨力拚鬥六個手
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怕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
走不進去,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照顧,反而是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
牆角落裡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
亂拔,只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掃帚剛伸出,便聽一聲大
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被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蕩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
劃出了幾殺血絲,好不疼痛。阿珂急道:「你這般胡鬧,那……那不成的。」
    韋小寶身靠房門的板壁,只覺不住震動,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刀風掌力震坍一
般,心念一動,看清了六七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斷他掃帚的喇嘛身後,拔出匕首,
隔著板壁刺了進去。匕首鋒利無比,板壁不過一寸來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著插入了
那喇嘛後心。哪喇嘛大叫一聲,身子軟垂,靠著板壁慢慢坐倒。韋小寶聽到叫聲,知已得
手,走到第二個喇嘛後,又是一匕首刺出。轉眼之間,如此連殺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
心之後並不從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劍坐倒,房中餘人均不知他們如何身死。其餘兩名喇嘛
大駭,奪門欲逃。白衣尼躍身發掌,擊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時震得他狂噴鮮血而死,右手衣
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風,點了他身上五處穴道。那喇嘛軟癱在地,
動彈不得。白衣尼踢轉四名喇嘛屍身,見到背上各有刀傷,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
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鮮血汩汩湧出。門名喇
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敵六,內力幾已耗竭,最後這一擊一拂,更是全力施為,再也支持不
住。阿珂和韋小寶大驚,搶上扶住。阿珂連叫:「師父,師父!」白衣尼呼吸細微,閉目不
語。韋小寶和阿珂兩人將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許多血來。阿珂慌了手腳,只是流淚。客店
中掌櫃與店小二等見有人鬥毆,早就躲得遠遠地,這時聽得聲音漸息,過來探頭探腦,見到
滿地鮮血,死屍狼藉,嚇得都大叫起來。韋小寶雙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麼?快給
我閉上了鳥嘴,否則一刀一個,都將你們殺了。」眾人見到明晃晃的戒刀,嚇得諾諾連聲。
韋小寶取出三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兩,交給店伙,喝道:「快去雇兩輛大車來。五兩銀子賞
你的。」那店伙又驚又喜,飛奔而出,片刻間將大車雇到。韋小寶又取出四十兩銀子,交給
掌櫃,大聲道:「這六個惡喇嘛自己打架,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都親眼瞧見了,是不
是?」那掌櫃如何敢說不是,只有點頭。韋小寶道:「這四十兩銀子,算是房飯錢。」和阿
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車,取過炕上棉被,蓋在她身眄,再命店伙將那被點了穴道的喇嘛
抬入另一輛在車。韋小寶向阿珂道:「你陪師父,我陪他。」兩人上了大車。韋小寶吩咐沿
大路向南,心想:「師太身受重傷,再有喇嘛來攻,那可糟糕。得找個偏僻的地方,讓師太
養傷才好。」生怕哪喇嘛解開了穴道,可不是他對手,取過一條繩子,將他手足牢牢縛住。
行得十餘里,阿珂忽然叫停,從車中躍出,奔到韋小寶車前,滿臉惶急,說道:「師父的氣
息越來越弱,只怕……只怕……」韋小寶一驚,忙下車去看,見白衣尼氣若游絲。阿珂哭
道:「有什麼靈效傷藥,那就好了。咱們快找大夫。只是這地方……」韋小寶忽然想起,太
後曾給自己三十顆丸藥,叫什麼「雪參玉蟾丸」,是高麗國國王進貢來的,說道服後強身健
體,解毒療傷,靈驗非凡,其中廿十顆請自己轉呈洪教主和夫人,當即從懷中取出那玉瓶,
說道:「靈效傷藥,我這裡倒有。」倒了兩顆出來,餵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過水壺,餵著
師父喝了兩口。韋小寶乘機坐在白衣尼車中,與阿珂相對,說道:「師父服藥之後,不知如
何,我得時時刻刻守著她。」命兩輛大車又行。過了一盞茶時分,白衣尼忽然長長吸了口
氣,緩緩睜眼。阿珂大喜,叫道:「師父,你好些了?」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忙又取出
兩顆丸藥,道:「師太,丸藥有效,你再服兩顆。」白衣尼微微搖關,低聲道:「今天……
夠了……我得運氣化這藥力……停……停下車子。」韋小寶道:「是,是。」吩咐停車。白
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盤膝而坐,閉目運功。阿珂目不轉睛的望著師父,韋小寶卻目不轉睛
的瞧著阿珂。
    但見阿珂初時臉上深有憂色,漸漸的秀眉轉舒,眼中露出光彩,又過了一會,小嘴邊露
出了一絲笑意,韋小寶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運功療傷,大有進境。再過一會,見阿珂喜
色更濃,韋小寶心想:「倘若車中沒有這師太,就只我和小美兒兩個,而她臉色也是這般歡
喜,那可真是開心死我了。」突然間阿珂抬起頭來,見到他呆呆的瞧著自己,登時雙頰紅
暈,便欲叱責,生怕驚動了師父行功,一句話到得口邊,又即忍住,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韋
小寶向她一笑,順著她眼光看白衣尼時,呼吸也已調勻。
    白衣尼呼了口氣,睜開眼來,低聲道:「可以走了。」韋小寶道:「再歇一會,也不打
緊。」白衣尼道:「不用了。」韋小寶又取出五兩銀子分賞車伕,命他們趕車啟程。當時雇
一輛大車,一日只須一錢半銀子,兩名車伕見他出手豪闊,大喜過望,連聲稱謝。白衣尼緩
緩的道:「小寶,你給我服的,是什麼藥?」韋小寶道:「那叫『雪參玉蟾丸』,是朝鮮國
國王進貢給小皇帝的。」白衣尼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說道:「雪參和玉蟾二物,都是療傷大
補的聖藥,幾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該絕。」她重傷之餘,這
時說話竟然聲調平穩,已無中氣不足之象。阿珂喜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
道:「死不了啦。」韋小寶道:「我這裡還有二十八粒,請師太收用。」說著將玉瓶遞過。
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兩三顆,也就夠了,用不著這許多。」韋小寶生性慷慨,心
想:「三十顆丸藥就都給你吃了,又打什麼緊?老婊子那裡一定還有。」說道:「師太,你
身子要緊,這丸藥既然有用,下次我見到小皇帝,再向他討些就是了。」將玉瓶放在她手
裡。白衣尼點了點頭,但仍將玉瓶還了給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麼僻靜所在,停下車來,問問那個喇嘛。」韋小寶應道:
「是。」命大車駛入一處山坳,叫車伕將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後牽騾子到山後吃草,說道:
「不聽我叫喚,不可過來。」兩名車伕答應了,牽了騾子走開。白衣尼道:「你問他。」韋
小寶拔出匕首,嗤的一聲,割下一條樹枝,隨手批削,頃刻間將樹枝削成一條木棍,問道:
「老兄,你想不想變成一條人棍?」那喇嘛見那匕首如此鋒利,早已心寒,顫聲道:「請問
小爺,什麼叫做人棍?」韋小寶道:「把你兩條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
來的東西,通統削平,那就是一條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將匕首在他鼻子
上擦了幾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韋小寶道:「我不偏你,很好玩
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韋小寶道:「你又沒做過,怎知不好
玩?咱們試試再說。」說著將匕首在他肩頭比了比。
    韋小寶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虛言,就叫你做一條人棍。我將你
種在這裡,加些肥料,淋上些水,過得十天半月,說不定你又會第出兩條臂膀和耳朵、鼻子
來。」那喇嘛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僧老實回答就是。」韋小寶道:「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來冒犯師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西藏的喇嘛,奉了大師兄桑結之命,想要生……生擒
這位師太。」韋小寶心想桑結之名,在五台山上倒也說過,問道:「這位師太好端端地,又
沒得罪了你那個臭師兄,你為什麼這等在膽妄為?」呼巴音道:「大師兄說,我們活佛有八
部寶經,給這位師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請師太賜還。」韋小寶道:「什
麼寶經?」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烏經。」韋小寶道:「胡說八道,什麼嘰哩咕嚕烏
經?」呼巴音道:「是,是。這是我們西藏話,漢語就是《四十二章經》?」呼巴音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韋小寶道「你不知道,留著舌頭何用?把舌頭伸出來。」說著把匕首一揚。呼巴音哪裡
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韋小寶道:「你臭師兄在西藏,哪有這麼快便派了你們
出來?」呼巴音道:「大師兄和我們幾個,本來都是北京,一路從北京追出來的。」韋小寶
點點頭,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問道:「你們這一夥臭喇嘛,武功比你
高的,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幾個?」
    呼巴音道:「我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給師太打死了五個,還有八個。」韋
小寶暗暗心驚,喝道:「什麼八個?你還算是人麼?你早晚是一條人棍。」呼巴音道:「小
爺答應過,不讓小僧變人棍的。」韋小寶道:「餘下那七條人棍,現今到了哪裡?」呼巴音
道:「我們大師兄本領高強得很,不會變人棍的。」韋小寶在他腰眼裡重重踢了一腳,罵
道:「你這臭賊,死到臨頭,還在胡吹大氣。你那臭師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條人棍給你
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臉上神色,顯是頗以為然。
    韋小寶反來復去的又盤問良久,再也問不出什麼,於是鑽進大車,放下了車帷,低聲將
呼巴音的話說了,又道:「師太,還有七個喇嘛,如果一齊趕到,那可不容易對付。若在平
日,師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白衣尼搖頭道:「就算我安然無恙,
以一敵六,也是難以取勝,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遠遠高出儕輩的大師兄。聽說那桑結是西藏
密宗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韋小寶道:「我倒有個計較,只
是……只是太墮了師太的威風。」白衣尼歎道:「出農會有什麼威風可言?你有什麼計
策?」韋小寶道:「我們去偏僻的所在,找家農家躲了起來。請師太換上鄉下女子的裝束,
睡在床上養傷。阿珂和我換上鄉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師太……師太的兒子女兒。」白
衣尼搖了搖頭。阿珂道:「你這人壞,想出來的計策也就壞。師父是當世高人,這麼躲了起
來,豈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計策可以行得。你兩個算是我的侄兒侄女。」韋小寶
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兒跟侄兒媳婦。」阿珂白了他一眼,聽得師父
接納他的計策,頗不樂意。韋小寶道;「留下這喇嘛的活口,只怕他洩露了風聲,咱們將他
活埋了就是,不露絲毫痕跡。」白衣尼道:「先前與人動手,是不得已,難以容情。這喇嘛
已無抗拒之力,再要殺他,未免太過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卻也不行,咱們暫且帶著,
再作打算。」韋小寶應了,叫過車伕,將呼巴音抬入車中,命車伕趕了大車又走。一路上卻
不見有什麼農家,生怕桑結趕上,只待一見小路便轉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見的岔道都太過窄
小,行不得大車。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數十騎馬急馳追來。韋小寶暗暗叫苦:「糟了,糟
了!臭喇嘛竟有數十名之多。」催大車快奔。兩名車伕口催鞭打,急趕騾子。但追騎越奔越
近,不多時已到大車之後。韋小寶從車廂板壁縫中一張,當即放心,透了口氣,原來這數十
騎都是身穿青衣的漢子,並非喇嘛。頃刻之間,數十乘馬都從車旁掠過,搶到車前。阿珂突
然叫道:「鄭……鄭公子!」
    馬上一名乘客立時勒住了馬,向旁一讓,待大車趕上時與車子並肩而馳,叫道:「是陳
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馬上乘客大聲道:「想不到又再
相見,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嗎?」阿珂道:「不是,師姊不在這裡。」那乘客道:「你也去河
間府?咱們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們不去河間府。」那乘客道:「河間府很熱
鬧的,你也去罷。」他二人說話之時,車馬仍繼續前馳。韋小寶見阿珂雙頰暈紅,眼中滿是
光彩,又是高興,便如遇上了世上最親近之人一般,霎時之間,他胸口便如給大錘子重重捶
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聲道:「咱們避難要緊,別跟不相干的人說
話。」阿珂全沒聽見他說話,問道:「河間府有什麼熱鬧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麼?」車帷一掀,一張臉探了進來。
    那人面目俊美,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滿臉歡容,說道:「河間府要開『殺龜大會』,
天下英雄好漢都去參與,好玩得很呢。」阿珂問道:「什麼『殺龜大會』。殺大烏龜麼?那
有什麼好玩?」那人笑道:「是殺大烏龜,不過不是真的烏龜,是個大壞人。他名字中有個
『龜』字的。」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個『龜』字的?你騙人。」那人笑道:「不是
烏龜的龜,聲音相同罷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麼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心
道:「名字中有個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殺我小桂子麼?」
    卻聽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漢奸吳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聰明,
一猜就著。」阿珂道:「你們把吳三桂捉到了麼?」那人道:「這可沒有,大夥兒商量怎麼
去殺了這大漢奸。」韋小寶舒了口氣,心道:「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個小小孩童,他們
不會要殺我的,就算要殺,也用不著開什麼『殺龜大會』。他媽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
霉,冒得名字中有個『桂』字。」只見那人笑吟吟的瞧著阿珂,蹄聲車聲一直不斷。這人騎
在馬上,彎過身來瞧著車廂裡,騎術極精。阿珂轉頭向白衣尼低聲道:「師父,咱們要不要
去?」
    白衣尼武功雖高,卻殊乏應變之才,武林豪傑共商誅殺吳三桂之策,自己亟願與聞,但
桑結等眾喇嘛不久就會追趕前來,情勢甚急,沉吟片刻,問韋小寶道:「你說呢?」韋小寶
見到阿珂對待那青年神態語氣,心中說不出的厭憎,決不願讓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惡
喇嘛一來,咱們對付了不,還是盡忙躲避的為是。」那青年道:「什麼惡喇嘛?」阿珂道:
「鄭公子,這位是我師父。我們途中遇到一群惡喇嘛,要害我師父。她老人家身受重傷,後
面還有七名喇嘛追來。」那青年道:「是!」轉頭出去,幾聲呼嘯,馬隊都停了下來,兩輛
大車也即停住。
    那青年躍下馬背,鄭起車帷,躬身說道:「晚輩鄭克爽拜見間輩。」白衣尼點了點頭。
鄭克爽道:「諒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掛心,晚輩找勞,打發了便是。」阿珂又驚又喜,又有
些擔心,說道:「那些惡喇嘛很厲害的。」鄭克爽道:「我帶的那些伴當,武藝都很了得,
諒可料理得了。咱們就算多勝少,一個對一個,也不怕他七八個喇嘛。」阿珂轉頭向師父,
眼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其實祈求之意更多於詢問。
    韋小寶道:「不行,師太這等高深的武功,還受了傷,你二十幾個人,又有什麼用?」
阿珂怒道:「又不是問你,要你多囉唆什麼?」韋小寶道:「我是關心師太的平安。」阿珂
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關心師父。你這小惡人,就只會做壞事,還安著好心了?」韋小
寶道:「這姓鄭的本事很大麼?比師太還強麼?」阿珂道:「他帶著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
強。難道二十幾個人還怕了七個喇嘛?」韋小寶道:「你怎知道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我
看個個武藝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見過他們出手,每個都抵得你一百個。」白
衣尼沉吟不語,韋小寶要她扮作農婦,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卻實大違所願,若只兩個小孩
知道,那也罷了,要她當著二三十個江湖豪客之前去喬裝避禍,那是寧死不為,緩緩的道:
「這些喇嘛是衝著我一人而來,鄭公子,多謝你的好意,你們請上路罷。」鄭克爽道:「師
太說哪裡話來?路見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況……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晚輩稍效微
勞,那是義不容辭。」阿珂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卻顯得十分得意。白衣尼點了點頭,道:
「好,那麼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我。我生必疏懶,不願跟旁人相
見。」鄭克爽喜道:「是,是!自當謹遵前輩吩咐。」白衣尼道:「鄭公子屬何門派?尊師
是哪一位?」問他門派師承,那是在查考他的武功了。鄭克爽道:「晚輩承三位師父傳過武
藝。啟蒙的業師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師父姓劉,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
白衣尼道:「嗯,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鄭克爽道:「他叫劉國軒。」白衣尼聽得他直呼
師父的名字,並無恭敬之意,微覺奇怪,隨即想起一人,道:「那不地跟台灣的劉大將軍同
名麼?」鄭克爽道:「那就是台灣延平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在將軍。」白衣尼道:「鄭公主
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鄭克爽道:「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原
來是忠良後代。」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台灣。桂王封鄭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永歷十六年(即康
熙元年)五月,鄭成功逝世,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廈門,鄭成功之弟鄭襲在台灣接位。
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陳近南等回師台灣,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鄭經
長子克臧,次子克爽,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鄭克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其時延平
郡王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鄭克爽說出自
己身份,只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哪知白衣尼只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是忠良後代」,
更無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祟禎皇帝的公主。他師父劉國軒是你們父親部屬,他對之便
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鄭經也不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韋小寶肚裡已在罵個不休:
「他媽的,好希罕麼?延平郡王有什麼了不起?」其實他知道橇瞬?」起的,他師父陳近南
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來越覺不妙。眼看鄭克爽的神情對阿珂大為有意,他是坐擁雄
兵,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人相貌
比自己俊雄十倍,談吐高出百倍,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雖不知道,看來就算高不
上十倍」七八倍總是有的。阿珂對他十分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跟
鄭公子爭奪阿珂,不用鄭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師太又在讚他是忠良後代,
自己是什麼後代了?只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白衣尼眼望鄭克爽,緩緩的道:「那麼你第
一個師父,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麼?」
    鄭克爽道:「是。這人無恥忘義,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他日疆場相見,必當親手殺
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韋小寶尋思:「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這個施琅,下次見
了面倒要留心。」鄭克爽又道:「晚輩近十年來,一直跟馮師父學藝他是崑崙派的第一高
手,外號叫作『一劍無血』,師太想必知道這外號的來歷。」白衣尼道:「嗯,那是馮錫范
馮師傅,只是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歷。」鄭克爽道:「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氣功尤其出神入
化。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被殺的人皮膚不傷,決不出血。」白衣尼「哦」的一聲,
道:「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世也沒幾人。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鄭克爽十
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白衣尼點了點頭,道:「還不過
五十歲,內力已如此精純,很難得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帶的那些隨從,武功都還過
得去罷?」鄭克爽道:「師太放心,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韋小寶忽道:
「師太,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麼多啊?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個師父是
福建派高手,第三個師父是崑崙派高手,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
了。」鄭克爽聽他出言尖刻,登時大怒,只是不知這孩單童的來歷,但見他和白衣尼、阿珂
同坐一車,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當下強自忍耐。阿珂道:「常言道,名師必出高徒,鄭公
子由三位名師調教出來,武功自然了得。」韋小寶道:「姑娘說得甚是。我沒見識過鄭公子
的武功,因此隨口問問。姑娘和鄭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強些?」阿珂向鄭克爽瞧了
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鄭克爽一笑,說道:「姑娘太謙了。」韋小寶點頭
道:「原來如此。你說名師必出高徒,原來你的武功不高,只因為你師父是低手,是暗師,
遠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名師。」說到言辭便給,阿珂如何是他的對手,只一句便給他捉
住了把柄。阿珂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忙道:「我……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是暗師了?你
自己在這裡胡說八道。」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寶鬥嘴,是鬥不過的。咱們
走罷。」
    大車放下帷幕。一行車馬折向西行。鄭克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道:「這個鄭公子,你怎麼相況的?」阿珂臉一紅,道:「我和師姊
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那時候我們……我們穿了男裝,他以為我們是男人,在酒樓上過來
請我們喝酒。」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可不小哇,兩個大姑娘家,到酒樓上去喝酒。」阿珂
低下頭來,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裝模作樣,好玩兒的。」韋小寶道:「阿珂姑娘,你相
貌這樣美,就算穿了男裝,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這鄭公子哪,我瞧是不懷好
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懷好意!我們扮了男人,他一點都認不出來。後來師姊跟他說
了,他還連聲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哪像你……」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莊,
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眾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
    韋小寶下得車來,但見那鄭克爽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不由
得更興自慚形穢之感,又見他衣飾華貴,腰間所懸向下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燦然生
光。他手下二十餘名隨從,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負刀劍,看來個個神氣十足。
來到飯店,阿珂扶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她和鄭克爽便打橫相陪。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面
坐下,阿珂白了他一眼,道:「那邊座位很多,你別坐在這裡行不行?我見到了你吃不下
飯。」韋小寶大怒,一張臉登時脹得通紅,心道:「這位鄭公子陪你,你就多吃幾碗,他媽
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阿珂道:「他是
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師父吩咐不許殺他,否則……」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韋小寶心
中氣苦,自行走到廳角的一張桌旁坐下,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
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
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個寡婦,終究還是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
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鄭家眾伴當即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韋小
寶拿了七八個饅頭,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親
些,。他回入座位,隔著幾張桌子瞧去,只見阿珂容光煥發,和鄭克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
親密,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嚥,尋思,「要害死這鄭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讓人瞧出半
點痕跡,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謀殺親夫,為姦夫報仇。」
    忽聽得一聲馬蹄聲響,幾個人乘馬衝進鎮來,下馬入店,卻是七個喇嘛。韋小寶心中怦
怦亂跳,但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什麼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
功。且讓你們打場大架,老子袖手旁觀,倒是妙極!」
    那七名喇訂一見白衣尼,登時臉色大變,咕嚕咕嚕說起話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
吩咐了幾句,七人在門口一桌邊坐下,叫了飯菜。各人目不轉睛的瞧著白衣尼,神色甚是憤
怒。白衣尼只作不見,自管自的緩緩吃飯,過了一會,一名喇嘛站起身來,走到白衣尼桌
前,大聲道:「兀那尼姑,我們的向個同伴,都是你害死的麼?」鄭克爽站起身來,朗聲
道:「你們幹什麼的?在這裡大呼小叫,如此無禮?」那喇嘛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我們
自跟這尼姑說話,關你什麼事?滾開!」只聽得呼呼幾聲,鄭克爽手下四名伴當躍了過來,
齊向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擋開了兩人,飛出一腿,將一名伴當踢得向飯店外摔了出
去,跟著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當的鼻樑,將他打得暈倒在地。其餘眾伴當在叫:「並肩
上啊!」油出兵刃向那喇嘛去。那邊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殺將過來,只那高瘦喇嘛坐著不
動。頃刻之間,飯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熱鬧。店伴和吃飯的閒人見有人打架,紛向店外
逃出。鄭克爽和阿珂都拔出長劍,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盞紛飛,桌椅亂擲,每一名喇
嘛都抵擋四五名鄭府伴當。忽聽得呼一聲響,一柄單刀向上飛去,砍在屋樑之上,韋小寶抬
頭看去,白光閃動,又有兩把刀飛了上來,砍在樑上。跟著又有三四柄長劍飛上,幾名鄭府
伴當連連驚呼,空手躍開,呼呼聲接連不斷,一柄柄兵刃向上飛去,都是釘在橫樑或是椽之
上,再不落下,。有些鋼鞭,鐵鑭等沉重的兵器,卻是穿破了屋頂,掉上瓦面。不到半炷香
時分,鄭府二十餘名伴當手中都沒了兵刃。韋小寶又驚又喜,喜歡卻比驚訝更多了幾分。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快跪下投降,遲得一步,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了下來。」
鄭府眾伴當兵刃雖失,並無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長凳,又向六喇嘛撲來。六名喇嘛一
聲吆喝,揮刀擲出,撲的一聲響,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齊齊的圍成
了一個圓圈,跟著門人躍出人群,但聽得哎唷、啊喲,呼聲此起彼落,混雜著喀喇,喀嘛之
聲不絕,片刻之間,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被折斷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韋小寶這
時心中驚駭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們就要去為難師太和我的小美兒
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雙手合十,嘰哩咕嚕的似乎念了一會經,坐回桌旁,拔下桌上的戒刀,掛在身
旁。那高高瘦瘦喇嘛叫道:「拿酒來,拿飯菜來!」喝了幾下,店伴遠遠瞧著,哪敢過來?
一名喇嘛罵道:「他媽的,不拿酒飯來,咱們放火燒了這家黑店。」掌櫃的一聽要燒店,忙
道:「是,是!這就拿酒飯來,快快,快拿酒飯給眾位佛爺。」韋小寶眼望白衣尼,瞧她有
何對策,但見她右手拿著茶杯緩緩啜茶,衣袖紋絲不動,臉上神色漠然。阿珂卻臉色慘白,
眼不中滿是懼意。鄭克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按劍柄,手臂不住顫動,一時拿不定主
意,不積壓是否該當上前廝殺。
    那高瘦喇嘛一聲冷笑,起身走到鄭克爽面前。鄭克爽向旁躍開,劍尖指著那喇嘛,喝
道:「你……你……你待怎地?」聲音又是嘶啞,又是發顫。那喇嘛道:「我們只找尼姑有
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鄭克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識相的,快
快滾罷。」鄭克爽道:「尊駕……尊駕是誰,請留下萬兒來,日後……日後也好……」那喇
嘛仰頭長笑,韋小寶耳中嗡嗡作響,登時頭暈腦脹。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
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結,是西藏達賴喇嘛活佛座下的大護法。你日後怎麼樣?想來找我
報仇是不是?」鄭克爽硬起頭皮,顫聲道:「正……正是!」桑結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
臉上拂去。鄭克爽舉劍擋架。桑結右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響,長劍飛起,插到屋頂樑上,
跟著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後頸,將他提了起來,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罷!」
    鄭克爽給他抓住後頸「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餘,登時全身動彈不得。桑結嘿
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韋小寶心想:「他們在等甚麼?怎地不向師太動手?難道還有幫手來麼?」四下一望,
飯堂四邊都是磚牆,已不能故伎重施,用匕首隔著板壁刺敵,忽地想起大車中那個呼巴音,
暗道:「糟糕,他們將呼巴音一救出,立時便知我跟師太是一夥,說不定還會知道那四個喇
嘛是我殺的。那時候韋小寶不去陰世跟四個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難得了。最怕他們先將我削
成一根人棍,這可是我的法子。」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還削其人為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
豎,轉頭向桑結瞧去,只見他神情肅然,臉上竟微有惴不安之意,登時明白:「是了,他不
知師太已負重傷,忌憚師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主意,不積壓如何出手才好。」這時店伙送上
酒菜,一壺酒在每個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個喇嘛拍桌罵道:「這一點兒酒,給
佛爺獨個兒喝也還不夠。」店伴早就全身發抖,更加怕得厲害,轉身又去取酒。
    韋小寶靈機一動,跟進廚房。他是個小小孩童,誰也沒加留意。只見那店伙拿了酒提,
從壇中提了酒倒入壺中,雙手發顫,只濺得地下,桌上,壇邊,壺旁到處都是酒水。韋小寶
取出一錠小銀,交給了他,說道:「不用怕。這是我的飯錢,多下的賞錢。我來幫你倒
酒。」說著接過了酒提。那店伙大喜過望,想不到世上竟有這樣的好人。韋小寶道:「這些
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們在幹什麼?」店伙應了,到廚房門口向店堂張望。韋小寶從懷
中取出蒙汗藥,打開紙包,盡數抖入酒壺,又倒了幾提酒,用力晃動。那店伙轉身道:「他
們在喝酒,沒……沒幹什麼!」韋小寶將酒壺交給他,說道:「快拿去,他們發起脾氣來,
別真的把店燒了。」那店伙謝不絕口,雙手捧了酒壺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說:「多謝,多
謝,唉,真是好人,菩薩保佑。」眾喇嘛搶過酒壺,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夠,再去打
酒。」
    韋小寶見七名喇嘛毫不起疑心,將碗中藥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
武功高強,連這一點粗淺之極的江湖之道兒,也不提防,當真可笑。」殊不知桑結等一干人
眼見五個同門死於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齊斷,敵人武功之高,世所
罕見,桑結自忖若和此人動手,只怕還是輸面居多。在飯店中見白衣尼怡終神色自若,的是
大高手的風範,七人全神貫注,盡在注視她的動靜,又怎會提防一位武功已臻峰造極之境的
大高手,竟會去使用蒙汗藥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他們口中喝酒,其實全然飲而不知其味,想
到五名兄弟慘死的情狀,心中一直在慄慄自懼。倘若飯店中並無白衣尼安坐座頭,那麼這一
壺下了大量蒙汗藥的藥酒飲入口中,未必就察覺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個好色之徒,見到阿珂容色艷麗,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腳,只是忌憚白
衣尼了得,不敢無禮,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過得片刻,藥性發作,腦中昏昏
沉沉,登時什麼都在乎了,站起身來,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沒有?」伸出大
手,在阿珂臉蛋上摸了一把。阿珂嚇得全身發抖,道:「你……你……」揮刀砍去。那喇嘛
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鋼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將她抱在懷中。阿珂高
聲尖叫,拚命掙扎,但那喇嘛一雙粗的手臂猶如一個大鐵圈相似,緊緊箍住,卻哪裡掙扎得
脫?白衣尼本來鎮靜自若,這一來卻也臉上變色,心想:「這些惡喇嘛倘若出手殺了我,倒
不打緊,如此當眾無禮,我便立時死了,也不閉眼。」鄭克爽雙手撐桌,站起身來,叫道:
「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聲,將他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
    韋小寶見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藥還不發作,難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
不怕迷藥?」眼見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臉上亂吻亂嗅,再也顧不得凶險,袖中暗藏匕首,笑嘻
嘻的走過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幹什麼?」右手碰到他左邊背心,手腕一翻,匕首從衣
袖中戳了出來,插入那喇嘛心臟,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麼把戲?」急速向左一閃,防
他反擊。匕首鋒銳無匹,入肉無聲,刺入時又時對準了心臟,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
動,但雙手仍抱住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嚇得只是尖聲大叫。韋小寶走上前去,板開
那喇嘛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聲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著她手,一手扶了白衣
尼,向店堂外走出。那胖大喇嘛一離阿珂的身子,慢慢軟倒。餘下幾名喇嘛大驚,紛紛搶
上。韋小寶叫道:「站住!我師父神功奇妙,這喇嘛無禮,已把他治死了。誰要踏上一步,
一個個叫他立刻便死。」眾喇嘛一呆之際,砰砰兩聲,兩人摔倒在地,過得一會,又有兩人
摔倒。桑結內力深湛,蒙汗藥一時迷他不倒,卻也覺頭腦暈眩,身子搖搖晃晃,哪想得到是
中了蒙汗藥?阿珂叫道:「鄭公子,快跟我們走。」鄭克爽道:「是。」爬起身來,搶先出
外。韋小寶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結追得兩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張桌上,喀喇一聲響,登時
將桌子壓垮。韋小寶見車伕已不知逃到何處,不及等待,扶著白衣尼上車,見車中那呼巴音
赫然在內,生怕桑結等喇嘛追出,見阿珂和鄭克爽都上了車,跳上車伕座位,揚鞭趕車。
    一口氣奔出十餘里,騾子腳程已疲,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隱隱響
起,數乘馬追將上來。鄭克爽道:「唉,可惜沒馬,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惡喇嘛定然
追趕不上。」韋小寶道:「師太怎麼能騎馬?我又沒請你上車。」說著口中吆喝,揮鞭趕
騾。鄭克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給搶白了兩句,登時滿臉怒
色。
    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韋小寶道:「師太,我們下車躲一躲。」一眼望出去,並無房
屋,只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說道:「好,我們去躲在麥草堆裡。」說著勒定騾子。鄭
克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給人知道,豈不墮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風。」韋小寶道:
「對!我們三個去躲在草堆裡,請公子繼續趕車急奔,好將追兵引開。」當下扶著白衣尼下
車。阿珂一時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來!」阿珂向鄭克爽招了招手,道:「你
也躲起來罷。」鄭克爽見三人鑽入了麥草堆,略一遲疑,跟著鑽進草堆。
    韋小寶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草堆中鑽出,走進大車,拔出匕首,將呼巴音一刀戳死,心
念一動,將他右手齊腕割下,又在騾子臀上刺了一刀。騾子吃痛,拉著大車狂奔而去,。只
聽得追騎漸近,忙又鑽入草堆。他將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嚇阿珂一
嚇,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條辮子,知是鄭克爽,又伸手過去摸索,這次摸到一條纖細柔
軟的腰肢,那自是阿珂國,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幾把,叫道:「鄭公子,你幹什麼摸我屁
股?」鄭克爽道:「我沒有。」韋小寶道:「哼,你以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動手動
腳,好生無禮。」鄭克爽罵道:「胡說。」韋小寶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縮手,大
叫:「喂,鄭公子,你還在多手!」跟著將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臉眄,來回撫摸,跟著向
下去摸他胸脯。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還道真是鄭克爽在草堆中
乘機無禮,不禁又羞又急,接著又是一隻冷冰冰的在手摸到自己臉上,心想韋小寶的手掌決
沒這麼大,自然是鄭克爽無疑,待要叫嚷,又覺給師父和韋小寶聽到了不雅,忙轉頭相避,
那隻大手又摸到自己胸口,心想:「這鄭公子如此無賴。」不由得暗暗惱怒,身子向右一
讓。韋小寶反過左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
這鄭公子是個好色之徒,啊喲,鄭公子,你又來摸我,摸錯人了。」鄭克爽只道這一記耳光
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卻害我……害我……」阿珂心想:「這明明是只大手,
決不會是小惡人。」韋小寶持著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的後頸。
    便在此時,馬蹄聲奔到近處。原來桑結見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趕,卻是全身無力。他
內功深湛,飲了蒙汗藥酒,竟不昏倒,提了兩口氣,內息暢通無阻,只是頭暈眼花,登時明
白,叫道:「取冷水來,快取冷水來!」店伙取了一碗冷水過來,桑結叫道:「倒在我頭
上。」那店伙如何敢倒,遲疑不動。桑結還道這迷藥是這家飯店所下,雙手抬不起來,深深
吸了口氣,將腦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潑在他頭上,頭腦略覺清醒,叫道:「冷水,
越多越好,快,快。」店伙又去倒了兩碗水,桑結倒在自己頭上,命店伙提了一大桶水來,
救醒了眾喇嘛,那胖大喇嘛卻說什麼也不醒。待見他背心有血,檢視傷口,才知已死。六名
喇嘛來不及放火燒店,騎上馬匹,大呼追來。
    阿珂覺到那大手又摸到頸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韋小寶反手一掌。鄭克
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見物,難以閃避,又吃了一記耳光,叫道:「不是我!」這兩聲一
叫,蹤跡立被發覺,桑結叫道:「在這裡了!」一名喇嘛躍下馬來,奔到草堆旁見到鄭克爽
的一隻腳露在外面,抓住他雖踝,將他拉出草堆,怕他反擊,隨手一甩,將他摔出數丈之
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韋小寶蜷縮成一團,這時草堆已被那喇嘛掀開,但見一隻大
手伸進來亂抓,情急之下,將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裡。那喇嘛摸到一隻手掌,當即使力向
外一拉,只待將這人拉出草堆,跟著也是隨手一甩,哪料到這一拉竟拉了一個空。他使勁極
大,只拉到一隻斷手,登時一交坐倒。待看得清楚是一隻死人手掌進,只覺胸口氣血翻湧,
說不出的難受。他所使的這一股力道,本擬從草堆中拉出一個人來,用力甩了出去。鄭克爽
有一百三十斤,那喇嘛預擬第二個人重量相若,這一拉之力少說也有二百餘斤。何況這一次
拉到的不足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夠,反被對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勁力更是剛猛。哪
知這一股大力竟用來拉一隻只有幾兩重的手掌,自是盡數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餘斤的
掌力重重一擊無異。
    韋小寶見他坐倒,大喜之下,將一大捆麥草拋到他臉上,那喇嘛伸手掠開,突然間胸口
一痛,身子扭曲幾下,便即不動了,卻是韋小寶乘著他目光為麥草所遮,急躍上前,挺匕首
刺入他心口。他剛拔出匕首,只聽得身周有幾人以西藏話大聲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無
路無逃,只得將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來,一抬頭,便見桑結和餘下四名喇嘛站在麥田
之中,離開草堆卻有三丈之遙。那喇嘛屍首上堆滿了麥桿,如何死法,桑結等並不知道,料
想又是又衣尼施展神功,將他擊死,當下都離得遠遠地,不敢過來。桑結叫道:「小尼姑,
你連殺我八名師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來,算是什麼英雄?」
    韋小寶心道:「怎麼已殺了他八名師弟?」一算果然是八個,其中只有一名是白衣尼殺
的,眼見桑結說出了這句話後,又後後退了兩步,顯是頗有懼意,忍不住大聲道:「我師父
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沒第二個比得上,不過她老人家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殺人
了。你們五個喇嘛,她老人家說饒了性命,快快給我去罷。」
    桑結道:「哪有這麼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經》乖乖的交出來,佛爺放你
們走路。否則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爺也決不罷休。」韋小寶道:「你們要《四十二章經》?
這經書到處寺廟裡都有,有什麼稀罕?」桑結道:「我們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韋小寶一指鄭克爽,道:「這一部經收,我師父早就送了給他,你們問他要便是。」這
時鄭克爽剛從地下爬起,還沒站穩,一名喇嘛撲過抓住他雙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
嗤聲響,外衫骨衣立時撕破,衣袋中的金銀珠寶掉了一地,卻哪裡有什麼經書?韋小寶叫
道:「鄭公子,你這部經書藏到哪裡去啦?跟他們說了罷,那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鄭克爽怒極,大聲道:「我沒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打得他險些暈去,喝道:「你
說不說?」跟著又是一掌。韋小寶見他兩邊臉登時腫起,心中說不出痛快,叫道:「鄭公
子,這帶這幾位佛爺去拿經書罷。我見你在那邊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經書?」
    桑結喜道:「是了,小孩子說的,必是真話,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應道:「是!」
又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從草堆中鑽了出來,叫道:「這小孩子專門說謊,你們別信他的。這
位公子從沒見過什麼經書。」
    韋小寶回頭低聲道:「我是要救師太和你,讓鄭公子引開他們。」阿珂道:「我不要你
救。你冤枉鄭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韋小寶道:「師太和你的性命,比鄭公子要緊萬
倍。」
    桑結向抓住鄭克爽的喇嘛叫道:「別打死了他。」轉頭道:「小尼姑,你出來,還有兩
個娃娃,跟我們一起去取經書。」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救師父。你有種,就去跟這些喇嘛打上一架。」韋小寶
心頭熱血上湧,心想:「你這樣瞧不起我,我就給這些惡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麼?」說
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沒什麼,只是救不了你和師太。倘若我贏了呢?」阿珂道:「哼,
你轉世投胎,也贏不了。你打得贏一個喇嘛,我永遠服了你。」韋小寶道:「什麼打得贏一
個?我不是已殺了一個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計殺的,那不算。」韋小寶道:「我打贏
一個喇嘛,你就嫁給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說!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監,怎麼……
怎麼……」韋小寶道:「小和尚可以還俗,小太監可以不做太監,總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
婆不可。」阿珂急道:「師勻,你聽,在這當口,他還在不乾不淨的瞎說。」
    白衣尼歎了口氣,心想當真形勢危急,只好自絕脈而死,免得受喇嘛的凌辱,低聲道:
「小寶,你伸手到草堆中來。」韋小寶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覺手掌中多了一
個小紙包,聽得白衣尼低聲道:「這是經書所藏的地圖,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將來如能
得到另外七部經書,我大漢山河說不定便有光復之望。那可比一人的生命要緊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如此看重,這件要物不交給徒兒,反而交給自己,登時精神一振,突然間心
中有了主意,當下不及細想,便大聲道:「我師父是當世高人,不願跟你們動手。你們派一
人出來,先跟我比劃比劃,倘若打得贏我,我師姊才會出手。哼,哼!料你們也不悸,識相
的,還是快快挾了尾巴逃走罷。」說著將那紙包揣入懷中。
    五名喇嘛縱聲大笑。他們對白衣尼雖然頗為忌憚,這小孩子卻哪裡放在心上?一名喇嘛
笑道:「我只須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個觔斗,比劃個屁!」
    韋小寶踏上一步,朗聲道:「好,就是你跟我來比。」回頭向阿珂道:「我打贏經後,
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賴。」阿珂道:「你打不贏的,說什麼也不會贏。」韋小寶道:
「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幾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的?咱二人一對一的比,你放心,我師父決不出手。你那四個師
兄弟,會不會幫你?」
    桑結哈哈大笑,說道:「我們自然不幫。」韋小寶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們是
否一擁而上,想倚多為勝?咱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們一起來,我可敵不過,我師父也只好
出手了。」桑結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幾名師弟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這尼姑使的是什麼武
功,讓一名師弟先和這小孩單打獨鬥,看明白這尼姑的武功家數,實是大大有利,便道:
「你們二人單打獨鬥就是,雙方誰也不許相幫。」韋小寶道:「有人幫了,便是烏龜兒子王
八蛋。」桑結道:「不錯。有人想幫,便是烏龜女兒王八蛋。」
    桑結武功既高,又十分機靈,眼見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將「烏龜兒子王八蛋」
說成了「烏龜女兒王八蛋」,以免對方反正做不成烏龜兒子,就此出手相助。韋小寶笑道:
「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結道:「你再走上幾步。」他見韋小寶距
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貼住他背心,暗傳功力,師弟便抵敵不住。
    韋小寶道:「我們漢人光明正大,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豈有作弊之理?」白
衣尼低聲道:「小寶,你贏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搶了馬逃走罷。」韋小寶道:「是。」走
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許。桑結見白衣尼再也無法暗中相助,便點了點頭。
    那喇嘛也走上數步,和他相對而立,笑問:「怎樣比法?」韋小寶道:「文也可以,武
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樣?武比又是怎樣?」韋小寶道:「文比是我打你一
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為止。你
打我的時候,我不能躲閃退讓,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著,運起內勁,硬受你一
拳。我打你的時候,你也一樣。如是武比,那麼比兵刃也罷,比拳腳也罷,自然可以閃避招
架,奔跑跳躍。」
    桑結心想:「這頑童身子靈便,倘若跳來跳去,只怕師弟一時打他不到。他有恃無恐,
必有鬼計,多半他會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師弟追過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
比,他這小小拳頭,就是師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當搔癢。」用藏語叫道:「跟他文
比,可別打傷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數。」
    韋小寶道:「你師兄害怕了,怕你打不過我,教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頭胡說八道。師哥見你可憐,叫我別一拳便打死了你。諒你小小年
紀,兵刃拳腳的功夫有限,我也不佔這個便宜,咱們便文比罷。」
    韋小寶道:「好!」挺起胸膛,雙手負在背後,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閃招架,
不算英雄好漢。」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說著學他的樣,也是雙手負
在背後,挺出了胸膛。他比韋小寶雖足高了一個頭有餘,臉上笑嘻嘻地,全不以這小頑童為
意。韋小寶左手拳頭伸出,剛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五名喇嘛見了他的小拳頭,都哈
哈大笑起來。
    韋小寶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過失意,生怕他得異人傳授,內力有獨
到之處,當下將一股內力,都運上了小腹。韋小寶左手衣袖突然拂出,拳頭藏在袖中,無聲
無息的在他左邊胸口打了一拳。桑結等見這一拳如此無力,又都大笑。
    笑聲未歇,卻見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現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
撲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動。桑結等人大驚,一齊奔出。韋小寶退向草堆,叫道:「站住,
誰過來就是烏龜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時止步,只見那喇嘛仍是不動,不是閉氣重傷,
便已死去。四人張大了嘴,驚駭無已,都說不出話來。韋小寶雙手拳頭高舉過頂,說道:
「我師父教我的這門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況一個小小喇
嘛?哪一個不服,再來嘗嘗滋味!」低聲道:「阿珂老婆,你賴不了罷?」
    阿珂見他這等輕描淡寫的一拳,居然便將這武功高強,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
不知死活,也是訝異之極,聽了他的話,竟然忘了斥責。韋小寶笑道:「哈哈,你答應了,
乖老婆。」阿珂怒道:「沒有。」韋小寶道:「你又耍賴,不是英雄好漢。」阿珂道:「不
是就不是,又怎樣了?」白衣尼卻看到韋小寶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滲
出鮮血,搖晃幾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間,已知韋小寶袖中暗藏匕首,其實並不是打了一
拳,而是對準了對方心臟戳了一劍。這匕首鋒利絕倫,別說戳在人身,便是鋼鐵,也戳了進
去。韋小形容詞先有左手拳頭比一比,讓人瞧見他使用拳頭,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雙拳高
舉,旁人更是絕無懷疑。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不聞回音,一時驚疑難決。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
道:「小鬼頭,就算你拳法高明,卻怎地?佛爺來你比刀法。」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
內功拳勁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比兵刃相鬥他的拳勁便無用處。
    韋小寶道:「比刀法也可以,過來罷!」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種的便過來。」
韋小寶道:「你有種,你過來!」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韋小寶道:
「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三步,戒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上盤,只
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韋小寶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
喇嘛哪裡肯信,仍是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叫道:「快拔刀!」韋小寶笑道:「我練成了
『金剛門』的護頭神功,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砍了你自己的
光頭。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免得你上當。」那喇嘛將信將疑,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
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韋小寶道:「你武
功太低,我決不還手就是。不過你只能砍我的頭,可有能斬我胸口。我年紀小,胸口的護體
神功還沒練成,你一刀斬在我胸口,非條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問道:「你的腦袋當真不怕刀砍?」韋小寶摘下帽子,道:「你瞧,
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頭髮越練越短,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練成。等到頭髮練得一根都沒
有,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頭髮剃得精光,這時長起還
不過一寸多長。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辮子,似他這般頭上只長一寸
頭髮,確是世間所無。至於頭髮越練越短,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見到吳應熊那些
「金頂門」隨從的情景。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幾分,又知武功中確有個「金頂門」,鐵頭功
夫十分厲害,說道:「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韋小寶道:「我勸你還是別試的好,
這一刀反彈過來,你的吃飯傢伙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著別動,我要砍
你!」說著舉起了戒刀。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別說腦
袋一分為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別
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
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這時自己的生死,只在喇嘛一念之間,然而是輸是贏,也不過和
擲骰子一般無異,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倘若不賭,這喇嘛提刀亂砍,自己和白衣
尼、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想到這
裡,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
又是誰英雄些?他媽的,你敢不敢站在這裡,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
    桑結用藏語叫道:「這小鬼甚是邪門,別砍他腦袋頸項。」
    韋小寶道:「他說什麼?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是不是?你們陰險狡猾,說過了話不算
數,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師兄我別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腦袋吹成兩
半。」這「半」字一出口,一刀從半空中砍半下來。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滿腔英雄氣概,霎時間不知去向,急忙縮頭,暗叫:「我命體
矣!」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已然變招,戒刀轉了半個圈子,化成一招「懷中
抱月」,回刀自外向內,撲的一聲,砍在他背上。這一刀勁力極大,韋小寶背上劇痛,立足
不定,跌入那喇嘛懷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叫道:
「啊喲,啊喲,你說話不算數!」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將過來,正好砍在自己臉
上,蜷縮成一團,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本盼他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寶衣護身,不會喪命,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
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將自己推入他懷中,正好乘機用匕首戳他幾劍,只是在對方胯下
爬出,未名太過狼狽,臨危逃命,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師父,我背上
的神功也練成啦,你瞧,咳,咳……這一刀反彈過去,殺死了他,妙極,妙極!」其實戒刀
反彈,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
只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只嚇得縱出數丈之外,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韋小寶有護身寶
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這一次倒也不以為奇,但竟敢有腦袋試刀,不
禁佩服他的膽氣。只是韋小寶剛才嚇得這一嚇只得尿水長流,褲襠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
外,卻是夜班也不知道了。那喇嘛本刀勁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靠在草堆之
上,忍不住呻吟。白衣尼道:「快給他服『雪參玉蟾丸』。」阿珂向韋小寶道:「藥丸
呢?」韋小寶道:「在我懷裡,我可活不了啦。」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取出
一顆丸藥,塞上塞子,將玉瓶放回他懷中,說道:「快吃了罷!」韋小寶伸手去接,卻假裝
提不起來。阿珂無奈,只得送入他嘴裡。韋小寶見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藥丸一入口,立即伸
嘴去吻。阿珂急忙縮手,卻已給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韋小寶大聲道:「師父,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講好砍我的頭,卻砍我背心。現下
還剩下三個,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將他們都打死了罷!」桑結等聽了,又退了幾
步。三喇嘛商議了幾句,取出火折,點燃幾束麥桿,向草堆擲將過來。起初三束草落在空
中,桑結又點了一束,奔前數丈,使勁擲回,雙手虛拍護身,以防韋小寶使「神拳」襲擊,
隨即飛身退回。草堆一遇著火,立即便燒了起來。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四下一
望,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當下不及細看,道:「阿珂,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
我擋住這些喇嘛。」向桑結走上兩步,叫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不怕小爺的『隔山打牛
神拳』,」護頭金頂神功』。桑結,你是頭腦,快上業吃小爺兩拳。」
    桑結甚是持重,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但想到經書要緊,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倘若
就此罷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若非受傷,
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機,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只是他武功怪異,中人立斃,
一時遲疑不決。韋小寶一轉頭,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過頭來,叫道:「你不敢跟
你比武,老子要過來殺了人,你們還不逃走?」這句放話可露出馬腳,桑結心想:「你真有
本事殺我,何不就此衝過來?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陣獰笑,雙手伸出,全身骨
骼格格作響,走上兩步。
    韋小寶暗叫:「糟糕。這一次卻用什麼詭計殺他?」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即將燒
到身上,尋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
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一彎腰,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隻手掌
拿了過來。放入懷中,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便大聲叫道:「這裡太熱,老子神功使不出,
你有種的,就到那邊去比比。」說著轉身奔向山洞,鑽了進去。只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
下,這山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並無可資躲避之處,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著白
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腳,絕無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
著三丈站定。桑結叫道:「你們已走上絕路,無路可逃。拿火把來。」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
麥桿,交在他手中。
    韋小寶道:「很好,你快將火丟過來,且看燒不燒死我們。那部《四十二章經》燒起來
倒只怕快得很。」桑結高舉火束,正要擲入洞,聽他這麼說,覺得此話不錯,要燒死三人,
那部經書卻也毀了。便擲下火把,叫道:「快把經書交出來,佛爺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
路。」韋小寶道:「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我師父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桑結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陣濃煙隨風捲入洞中,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
流淚,大咳起來。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卻不受嗆。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
    韋小寶道:「師太,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便了他們,先來緩……緩將之計。」阿珂
道:「緩兵之計。」他們又不是兵。」阿珂連聲咳嗽,無法跟隊爭辯。白衣尼道:「也
好。」將經書交了給他。
    韋小寶大聲道:「經書這裡倒有一部,我拋出來了。拋在火裡燒了,可不關我事。」
    桑結聽他答應交出經書,心中大喜,怕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當即拾起幾塊大石,拋在
火束上。他勁力既大,投擲又准,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
    韋小寶見他擲大石的勁力,不由得吃驚,心想:「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我們三
人都給他砸死了,經書卻砸不壞。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
    桑結叫道:「快將經書拋出來。」
    韋小寶道:「很好,很好!我師父說,你們想讀經書,是佛門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傷
害你們……」一面說,一面抽出匕首,將呼音巴的手掌世成數塊,放在經書上,從懷中取出
那瓶「化屍粉」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讓她
們見到,大聲道:「我師父說,這部《四十二章經》,是從北京皇宮取出來的,十分寶貴。
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參詳出來之後,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男的都
做和尚,女的都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頭兒……」他說話之時,斷掌漸漸化
為黃水,滲入經書。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從皇宮得來,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時心花怒
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顯非實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口中便胡亂敷衍,說道:
「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韋小寶道:「我師父讀了以後,想不出其中秘密,現下把這經書給你,請你好好想想。
倘若發見了其中的秘密,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尼姑庵,可不許自麼,只興旺你們的
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結笑道:「自然答允,請你師父放心好啦。」韋小寶道:「你
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請你們交到五台山清涼寺。清涼寺的和
尚想不出,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一個交一個,總之要找到經書的秘密為止。」桑結道:
「好啦,我必定辦到。」心道:「這尼姑只道經書的秘密和佛法有關,幸虧她不明真相,否
則怎肯輕易交出?哼,得了經書之後,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韋小寶又道:「我師父
說,你念完這部《四十二章經》後,如果民慕佛法,還想再念,你可以再來找她老人家,我
們還有金剛經,法華經,心經,大般若經,小般若經,長阿含經,短阿含經,不長不短中阿
含經,老阿含經,少阿含經……」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
家時聽來的,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桑結不耐煩起來,卻又不敢逕自過去強搶,既怕白衣
尼的神拳,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只得隨口敷衍,說道:「是了,我念完這部經後,再向你
師父借就是了。」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處,當即除下鞋套在手上,拿起
經書拋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經》來了。」桑結大喜,縱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
想:「這經書十分寶貴,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詐?只怕他乘我去拿經書,便
即發射暗器。」一遲疑間,兩名喇嘛將經書拾起,說道:「師兄,是不是這部經書?」桑結
道:「到那邊細看,別要上當,弄到一部假經。」兩名喇嘛道:「是。師兄想得周到,可別
讓他們矇騙過去。」
    三人退出數丈,忙不迭的打開書函,翻閱起來。桑結道:「經書濕了,慢慢的翻,別弄
破了紙頁。瞧樣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說果然一模一樣。」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師

兄,正是這部經書。」
    韋小寶聽他們大聲說話,雖然不懂藏語,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卻也聽得出來,叫
道:「喂喂,你們臉上怎麼有蜈蚣?」兩名喇嘛一驚,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沒有什麼蜈蚣
昆蟲,罵道:「小頑童就愛胡說。」桑結修為甚深,頗有定力,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
有早爬動,便不上他當,只是凝神翻閱經書。韋小寶又叫道:「啊喲,啊喲,十幾隻蠍子鑽
進他們衣領去了。」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一人道:「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心有不
甘,說些怪話來騙人。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可不能此饒他性命。」另一人卻似頸中有
些麻癢,伸手去搔了幾把,只搔得幾下,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
下。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一時也不在意,過得半晌,竟然癢得難以忍耐,
提起一看,只見十根手指尖都在滲出黃水。三人齊聲叫道:「奇怪,那是什麼東西?」兩名
喇嘛只覺臉上也大癢起來,當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癢,又過片刻,臉上也滲出黃水來。
桑結突然省悟,叫道:「啊喲,不好,經書上有毒!」使力將經書拋在地下,只見自己手指
上一粒粒黃水,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大驚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但見兩名師弟使
勁在臉上搔抓,一條條都是血痕。
    韋小寶從海天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最是厲害不過,倘若沾在完好肌膚之上,那是絕無
害處,但只須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黃水,腐蝕性極強,化爛血肉,又成為黃水毒水,
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這化屍粉遇血
成毒,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最初傳自西域,據傳為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系十十
余種毒蛇、毒蟲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後便不必再制,只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
干,便成化屍粉了。兩名喇嘛搔臉見血,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登時大聲號叫,又痛又癢,
摔倒在地,不住打滾。桑結幸沒在臉上搔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當即脫下外衣,
裹起經書,挾在脅下,飛奔而去,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舉頭
在岩石上亂撞,撞得幾下,便雙雙暈去。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都是驚訝無已。韋小寶只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不知用
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際,只好一試,居然一舉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斷掌作
為引子,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卻一無用處了。他本來只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豈
知竟成成此大功。他見桑結遠去,兩名喇嘛暈倒,忙從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
上戳上兩劍。奔到臨近,只見兩名喇嘛臉上已然腐爛見骨,不用自己動手,不多時便會化成
兩灘黃水。當下走到鄭克爽身邊,笑道:「鄭公子,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你要不要嘗嘗滋
味?」
    鄭克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聽韋小寶這麼一說,大吃一驚,向後急縱,握拳護
身,叫道:「你……你別過來!」阿珂從山洞中出來,對韋小寶怒道:「你……你想幹什
麼?」韋小寶笑道:「我嚇嚇他的,要你擔什麼心?」阿珂怒道:「不許你嚇人!」韋小寶
道:「你握嚇壞了他麼?」阿珂道:「好端端的幹什麼嚇人?」韋小寶招招手道:「你過來
看。」阿珂道:「我不看。」嘴裡這樣說,還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嚇
了一跳,尖聲叫了出來,只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爛去,只剩下滿臉白骨,
四個窟窿,但頭髮、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世上自有生人以來,只怕從未有過
如此兩張可怖的臉孔。阿珂一陣暈眩,向後便倒。韋小寶忙伸手扶住,叫道:「別怕,別
怕!」阿珂又是一陣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氣道:「師父,師父,他……他把兩個喇嘛弄成
了……弄成了妖怪。」白衣尼緩緩站起,阿珂扶著她走到兩名喇嘛身旁,自己卻閉住眼不敢
再看。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
長歎,抬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沉,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的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
山,盡屬胡虜,若要復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19:16:39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見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歎道:「若不是你
聰明機警,今日我難免命喪敵手,那也罷了,只恐尚須受辱。只是殺人情非得已,不用這般
開心。」韋小寶收起笑臉,應了聲:「是。」白衣尼又道:「這等陰毒狠辣法子,非名門正
派弟子所當為,危急之際用以對付奸人,事出無奈,今後可不得胡亂使用。」韋小寶又答應
了,說道:「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實在我武功也太差勁,不能跟他們光明正大的
打一架,否則男子漢大丈夫,贏要贏得漂亮,豈能便這等胡鬧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視半晌,問道:「你在少林寺,清涼寺這許多時間,難道寺中高僧師父,
沒傳你武功麼?」韋小寶道:「功夫是學了一些的,可惜晚輩學而不得其法,只學了些招式
皮毛,卻沒練內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來不及
練。」白衣尼道:「什麼來不及?」韋小寶道:「阿珂姑娘因為弟子昌犯了她,要殺我,時
候緊迫,只好胡亂學幾招防身保命。」白衣尼點點頭,道:「剛才你跟那些喇嘛說話,不住
口的叫我師父,那是什麼意思?」韋小寶臉上一紅。阿珂搶著道:「師父,他心中存著壞主
意,想拜你為師。」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為師,也不算什麼壞主意啊。」阿珂急
道:「不是的。」她知道韋小寶拜白衣尼為師,真意只不過想整日纏著自己而已,但這話卻
說不出口。白衣尼向韋小寶道:「你叫我師父,也不能讓你白叫了。」韋小寶大喜,當即跪
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晌頭,大聲叫道:「師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門
後,可得守規矩,不能胡鬧。」韋小寶道:「是。弟子只對壞人胡鬧,對好人是一向規規矩
矩的。」阿珂向他扮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心中說不出的氣惱:「這小惡人拜了師父為師,
從此再也不能殺他,老是纏在我身旁,趕不開,踢不走,當真頭痛之極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圍攻,若非韋小寶相救,已然無倖,此後桑結等七喇嘛追到,自
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情勢更是凶險。她雖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極美,落入這些惡喇嘛手
中,勢必遭受極大侮辱,天幸這小孩兒詭計多端,交將敵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
軀,心中的感激實是無可言喻,眼見韋小寶拜師之心切,當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兒頑皮
胡鬧,不足為患,受了自己薰陶調教,日後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揚名。按照武林中規矩,韋小
寶既已入陳近南門下,若不得師父允可,絕不能另行拜師,但他於這些門規一概不知,就算
知道,這時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門,就有時時和阿珂見面,就算康熙跟他調
個皇帝來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學武之心甚懶,想到跟白衣尼學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
頭痛,然而只要能伴著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飴,這八個頭磕過,不由得心花怒放,當
真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來一般。白衣尼見他歡喜,還道他是為了得遇明師,從此能練成一身上
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腳踢他八個觔斗,剛剛收入門下,立即開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師父,你看他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壞得到了家。」韋小寶道:
「一位武功當世第一的高人收我為徒,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並非武
功當世第一,不可胡說。你既入我門,為師的法名自須知曉。我法名九難,我們這門派叫做
鐵劍門。你師祖是位道人,道號上木下桑,已經逝世。我雖是尼姑,武功卻是屬於道流。」
韋小寶道:「弟子記住了。」白衣尼九難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紀誰大些?」阿珂道:
「自然是我大。」韋小寶道:「我大。」九難道:「好了,兩人別爭,先進師門為大,以後
兩個別『阿珂姑娘』,『小惡人』的亂叫,一個是陳師姊,一個是韋師弟。」韋小寶大聲叫
道:「陳師姊。」阿珂哼了一聲,礙得師父,不敢斥罵,卻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難道:「阿珂,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這次小寶相救你我二人有功,
就算他曾得罪過你,那也是抵償有餘了。」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心想:「這孩子聰明
伶俐,只可惜細遭不幸,是個太監。」又道:「小形容詞從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監,你
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這樣也好,彼此沒男女之分,以後在一起不須顧忌,
方便得多。不過這件事可跟誰也不許說。」阿珂答應了,想到這小惡人是個太監,過去對自
己無禮,也不大要緊,心中氣惱稍平,轉頭叫道:「鄭公子,你受了傷麼?」
    鄭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說道:「還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話說得滿了,自
稱對付幾名喇嘛綽綽有餘,事到臨頭,竟一敗塗地,全仗這小孩退敵,不由得滿臉羞慚。阿
珂道:「師父,咱們怎麼辦?還去河間府嗎?」九難沉吟道:「去河間府瞧瞧也好,只是須
防那桑結喇嘛去而復來,眼下我又行動不便。」韋小寶道:「師父,你們且在這裡休息,我
去找大車。」韋小寶大車沒找到,卻向農家買來一輛牛車,請九難等三人坐上,趕著牛車緩
緩而行,幸喜桑結沒再出現。到得前面一個小市集,改雇兩輛大車。
    路上韋小寶定要師父再多服幾粒「雪參玉蟾丸」。九難內力深厚,兼之得靈藥助力,內
傷痊癒甚快。兩日之後的正午時分,到了河間府。投店後,鄭克爽便出去打探消息,過了一
個多時辰,垂頭喪氣的回來,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殺龜大會」之事,竟沒一人得知。
    九難道:「『殺龜大會』原來的訊息,公子從何處得來?」鄭克爽道:「兩河大俠馮不
破,馮不催兄弟請天地會送信去台灣,請我父王派人主持『殺龜大會』,說道大會定本月十
五日在河間府舉行,今兒是十一,算來只差四天了。」九難點點頭,緩緩的道:「馮氏兄
弟?那是華山派的。」抬頭望著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鄭克爽道:「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
會,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氣惱。九難道:「說
不定韃子得到訊息,有甚異功,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鄭克爽悻悻的道:「就算如
此,也該通知我啊。」
    正說話間,店小二來到門外,說道:「鄭客官,外面有人求見。」鄭克爽大喜,急忙出
去,過了好一會,興匆匆的進來,說道:「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著實向我道歉。他們說知
道我帶了二十幾人來,這幾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城
裡。現下已擺設了大宴,為我們洗塵接風,請大家一起去罷。」九難搖頭道:「鄭公子一個
兒去便是,也別提到我在這裡。」鄭克爽有些掃興,道:「師太既不喜煩擾,那麼請陳姑娘
和韋兄弟同去。」九難道:「他們也不用去了,到大會正日,大家齊去赴會便是。」這晚鄭
克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當也尋到客店,只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
子木板繃帶,看來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鄭克爽向九難、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說道馮氏兄弟對他好
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台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九難問起有哪人前來赴
會。鄭克爽道:「來的人已經很多,這幾天陸續還有得來,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
槐樹坪集會。半夜集會,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實馮氏兄弟過於把細,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
此,就是有大隊清兵來到,也殺他們個落花流水。」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鄭克爽卻說
不上來,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幾百人,為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為父王敬酒,他們自
已報了門派姓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九難就不言語了,心想:「這位鄭公子
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卻沒什麼才幹。」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幾日,九難傷勢已癒。她約束阿珂和小寶不得出外亂走,以免遇上武
林人物,多生事端。鄭克爽卻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歸,每日均有江湖豪俠設宴相請。到得
十五傍晚,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扮成個中年婦人,頭上蒙以黑帕,臉上塗上黃粉,
雙眉畫得斜斜下垂,再也認她不出本來面目。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鄭克
爽卻是一身錦袍,取去了假辮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卻奕奕。九難已不見故國
衣冠,見了他的服色,又是歡喜,又是感慨。阿珂瞧他丰神如玉的模樣,更是心魂俱醉。只
有韋小寶自慚形穢,肚裡暗暗罵了十七八聲「繡花枕頭王八蛋」。
    一更時分,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那槐樹坪群山環繞,中
間好大一片平地,原是鄉人趕集,賽會,做社戲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鄭克
爽一到,四下裡歡聲雷動,數十人迎將上來,將他擁入中間。九難自和阿珂、韋小寶遠遠坐
在一株大槐樹下。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韋小寶心想:
「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看是誰先釘子他。這王八蛋
仇家千千萬萬,如有人先下手,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眼見一輪明白漸漸移到頭
頂,草坪中一個身材魁梧,白鬚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馮
難敵有禮。」群雄站起還禮,齊聲道:「馮老英雄好。」
    九難低聲道:「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想想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媾她以
「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今日卻已垂垂
老矣。他師祖穆人清,師父銅筆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至於他師叔袁承志呢?這人她
當年對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幾年來,從沒得過他一點訊息。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今
晚乍見故人,不由得千思萬緒,驀地裡都湧上心來。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心想:
「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為什麼忽然想哭,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麼?我不妨從中撮合,
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麼重圓。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不會愛上這老頭兒罷。」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朗朗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兒都知道是
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為韃子所佔,罪魁禍首,乃是那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四
下群豪一齊叫道:「吳三桂!」眾人齊聲大叫,當真便如雷轟一般,聲震群山。跟著有的大
叫:「大漢奸!」有的大叫:「龜兒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
八代祖宗!」眾人罵了一陣,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我操他十
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來十分憤怒,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這一聲叫罵,正是韋小寶所發。阿珂嗔道:「怎麼說般難聽的話?」韋小寶道:「大家
都罵,我為甚麼罵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罵得這麼難聽的?」韋小寶微微一笑,便不
言語了,心想:「再難聽十倍的話,也還多得很呢。」馮難敵道:「大漢奸罪大惡極,人人
切齒痛恨。那位小年紀雖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寢其皮。今晚大夥兒聚集在此,便是
要商議一條良策,如何去誅殺這奸賊。」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有的說大夥兒一起去到雲南,攻入平西王府,殺和吳三桂全家雞犬
不留;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眾多,明攻難期必成,不如暗殺;有的說假如一刀殺了,未免太
過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斷他雙手,令他痛苦難當;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毒得
他全身腐爛。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最好將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只剩下他一人,讓他
深受寂寞淒涼之苦。另一個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為了愛妾陳圓圓為節闖所奪,不如
去將陳圓圓擄了來,讓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吳賊雖然好色,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
最好是讓他功名富貴,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淪落世上,卻偏偏不死。數百名豪傑大聲喝
采,齊說:「如此懲罰,才算罰得到了家。」一條漢子說道:「滿清韃子對他十分寵幸,這
賊子官封平西王,權勢薰天,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貴,更是難如登
天。」有個雲南人站起身來,述說吳三桂如何在雲南欺壓百姓,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只扣
得群雄更是義憤填膺,熱血如沸。好幾人都道,讓吳三桂在雲南多掌一天權,便多害死幾個
無辜百姓。但如何鋤奸除害,卻是誰也沒真正的好主意。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麵餅,酒水,流水價送將上來,群豪歡聲大作,大吃
大喝起來。這些豪士酒一入肚,說話更是肆無忌憚,異想天開。有人說道:將陳圓圓擄來,
要開一家妓院,讓吳三桂真正做一隻大烏龜。韋小寶一聽,大為贊成,叫道:「這家妓院,
須得開在揚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這主意要得。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韋小
寶正待要說「自然要去」,一瞥眼見到阿珂滿臉怒色,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九難道:「小
寶,別說這些市井下流言語。」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想:「要開妓院,只怕這裡幾
千人,沒一個及得老子在行。」
    眾人吃喝了一會,馮難敵站起來說道:「咱們都是粗魯武人,一刀一槍的殺敵拚命,那
是義不容辭,於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顧先生是當世大儒,國破之
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聯絡賢豪,一心一意籌劃規復,大夥兒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
有不少識得顧亭林,他的名頭更十有八九都知,登時四下裡掌聲雷動。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
清懼的老者,正是顧亭林。他拱手說:「馮大俠如此稱讚,實在愧不敢當,剛才聽了各位的
說話,個個心懷忠義,決意誅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眾去成城』,又有言道: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夥兒齊心合力,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
們也終能成功。」群雄哄聲大叫:「對,對!一定能成功。」
    顧亭林道:「眾位所提的計謀,每一條均有高見,只是要對付這奸賊,須得隨機應變,
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見,大夥兒分頭並進,相機行事。第一,當然是不可洩露風
聲,令這奸賊加緊防範;第二是不可魯莽,事事要謀定而後動,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
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為了爭功搶先,自相爭鬥,傷了義氣。」
    群豪都道:「是,是,顧先生說得不錯。」
    顧亭林道:「今日各派、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此生如果各幹各的,力量太過分散,結
成一個大幫呢,為數實在太多,極易為韃子和吳賊知覺,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會。一人說道:「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
    顧亭林道:「以兄弟之見,這裡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們一省結成一盟,一共是一
十八個殺龜同盟。唔,『殺龜盟』聽來不雅,不如稱為『鋤奸盟』如何?」群豪紛紛鼓掌叫
好,說道:「讀書人說出來的話,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同。」
    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殺龜大會」之前,便已深思熟慮,覺得群豪齊心要誅殺吳三桂,
大家一鼓作氣,勇往直前,要殺了他也不為難。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這漢奸,而是要驅除滿
虜,光復漢家江山。如為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大損元氣,反而於光復大業有害。學武
之入門戶派別之見極深,要這數千英豪統屬於一人之下,勢難辦到。大家為了爭奪「盟主」
之位,不免明爭暗鬥多生嫌隙。失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
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舉盟主,既不會亂成一團,無所統轄,而每省推舉一俠盟主也容
易得多。這十八省的「鋤奸盟」將來可逐步擴充,成為起義反清的骨幹。他一倡此議,聽群
豪立表贊成,甚為欣慰。馮難敵道:「顧先生此意極是高明。眾位既無異議,咱們便分成一
十八省,各組『鋤奸盟』,每一省推舉一位盟主。咱們分省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貫,而是
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麼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論是遼東也好,雲南也好,
都屬河南省。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眾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自該如此。否則每一
門派,幫會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屬各省,那是一團糟了。」
    有一人站起來說道:「像我們天地會,在好幾省中都有分堂,總舵的所在地遷移無定。
請問該當如何歸屬?」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心想:「原來他也來了,不知我青木
堂的兄弟們來了幾人。」馮難知朗聲道:「顧先生說,天地會廣東分堂的眾位英雄屬廣東,
直隸分堂的屬直隸。咱們只是結盟共圖大事,並不是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鋤奸盟』的
盟主的職責,只是聯絡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於各門派、各幫各會的事務,自然一仍
其舊,盟主無權干預。各省盟主,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各幫會的幫主。」群豪之
中本來有人心有顧慮,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不免壓抵了自己,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
白,更無疑憂。當下一省省的分別聚集,自行推舉。
    韋小寶道:「師父,咱們又算哪一省?」九難道:「哪一省也不算。我獨來獨往,不必
加盟。」韋小寶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是。」九難「嘿」的一
聲,說道:「這些話以後不可再說,給人聽見了,沒的惹人恥笑。」在她心中,與會群豪之
中,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這在明江山,本來便是她朱家的。說到武學修為,她除了學得
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十餘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頭又進一步,與當年木桑道人
相比,也已遠遠的青出於藍,環顧當世,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無抗手
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處疏疏落落的站著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難相類的奇
人逸士,既不願做盟主,也不願奉人號令。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習性,
也不勉強,心想他們既來赴會,遇上了事,自會暗中伸手相助。過不多時,好幾省的盟主先
行推舉了出來。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禪師,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云雁道人,陝西省是華
山派掌人「八面威風」馮難敵,雲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
鄭克爽,都是眾望所歸,一下子就毫無異議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有些爭持不
閒情逸致,請顧先生過去秉分調解,終於也一一推了出來。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
任盟主,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面子。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但一點人數,卻只一十三位,
原來晦聰禪師、雲雁道人等都沒有赴會,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馮難敵朗聲說道:「現下
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兄弟不當眾宣佈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洩露機密。」眾盟主商
議了一會,馮難敵又道:「咱們恭請顧亭林先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為一十八省『鋤奸
盟』的總軍師。」群雄歡聲雷動。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鋤奸盟」的軍師,甚
是得意。當下各省豪傑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東一堆,西一簇,談得甚是起勁。
    九難帶了韋小寶、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僱車東行。九難知道群雄散歸各地,一路
上定會遇上熟人,是以並不除去喬裝。韋小寶見鄭克爽不再跟隨,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談論
昨晚「殺龜大會」之事。阿珂聽他說了一會,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這樣高
興。」韋小寶道:「你真聰明,猜得很對。有這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
自己開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為這個高興呢。你的心有這麼好?」韋小寶道:
「這倒奇了,那我為什麼高興?」阿珂道:「只因為鄭公子……鄭公子……」韋小寶見她神
色懊惱,故意激她一激,說道:「啊,是了。鄭公子確是好人,剛才我出去僱車,見到他帶
著四個美貌的姑娘,有說有笑,見到我後,要我問候師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
「你……你怎麼不早說?他又說什麼?」韋小寶道:「他說,這幾位俠女要到台灣去玩玩,
他就帶她們同去,說要盡什麼地主之……之什麼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誼。」韋小寶
道:「對了,對了!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後面,都聽見了。」阿珂怒道:「我才沒聽見
呢。」說到這裡,聲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餘里,身後馬蹄聲響,數十乘馬追了上來,阿珂臉上登現喜色。但這數十騎掠過
大車,毫不停留的向東疾馳,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不是!」阿
珂道:「可惜什麼?」韋小寶道:「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來。」阿珂道:「他……他追上來
幹什麼?」韋小寶道:「或許他也請你去台灣玩玩呢。」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九難
知道女徒心事,斥道:「小寶,別老是使壞,激你師姊。」韋小寶心裡大喜,口中答應:
「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孫公子,三妻四妾,最是沒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俠,一到台
灣,我看很難回得出來。這位鄭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還得再帶幾個美女……」九難喝
道:「小寶!」韋小寶道:「是,是。」三人行到中午,在道這次一家小麵店中小尖,忽聽
馬蹄聲響,又有數騎自西而來。一行人來到麵店之外,下馬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
切牛肉,做面,快,快!」紛紛坐下。韋小寶一看,原來都是熟人,徐天川,錢老本,關安
基,李力世,風際中,高彥超,玄貞道人,樊綱一干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他想:
「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幾句話,罵了幾句我,但這麼許多人,亂嘈嘈的,他們離得我又遠,
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否則當時怎麼不過來招呼?此刻人如上前相認,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
休,又見我另拜的師父,多半要不開心,不如裝作不見為妙。」當下側身向內,眼光不和他
們相對。
    過了一會,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眾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馬蹄聲
響,又有一夥人來到店中。有人叫道:「殺雞,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喜極而呼:
「啊,鄭……鄭公子來了。」原來這一夥人是鄭克爽和他伴當。他聽得阿珂呼叫,轉頭見到
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陳姑娘,師太,你們在這裡,我到處尋你們不見。」
    那麵店甚是窄小,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無空桌。鄭府
一名伴向徐天川道:「喂,老頭兒,你們幾個擠一擠,讓幾張桌子出來。」昨晚「殺龜大
會」之中,鄭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認得他,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
屬,原有讓座之意,只是這伴當言語甚是無禮,眾人一聽,都心頭有氣。玄貞道人罵道:
「他媽的,什麼東西?」李力世使個眼色,低聲道:「大家自己人,別跟他一般見識,讓個
座位無妨。」當下徐天川,關安基,高彥超,樊綱四人站起身來,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讓
了一張桌子出來。
    這時鄭克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說道:「當面撒謊!又說鄭
公子帶了四個女俠……」韋小寶道:「鄭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歡我坐在一起,又要見到我便
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聲道:「大家別認我。」徐天川等一
見,都是又驚又喜。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機警十分,一聽他這麼說,立時會意,誰都不
動聲色。韋小寶又低聲道:「咱們只當從未見過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說說。」徐天川站
起來來,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聲道:「本堂韋香主駕到,要大夥兒裝作素不相識。」李力
世等頭也不回,自顧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間,每一桌都通知到了。那邊桌上鄭
克爽興高采烈,大聲道:「師太,昨晚會中,眾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議大
事,直談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們已經走了,一路追來,幸喜在這裡遇上。」九難
道:「恭喜公子。不過這等機密大事,別在大庭廣眾之間提起。」鄭克爽道:「是。好在這
裡也沒旁人,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原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一個個赤
了雙足,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昨晚會中人多,鄭克爽卻不認得。韋小寶低頭吃麵,低聲
道:「這傢伙囂張得很,這幾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說咱們天地會是他台灣延平王府的下
屬,說總舵主見了他,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又說咱們什麼堂的香主蔡老哥,從
前是他爺爺的馬伕,什麼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給他爺爺提便壺的……」關安基怒道:「哪
有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徐天川低聲道:
「關夫子,小聲些。」關安基點點頭。韋小寶又道:「他還說了好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
的壞話。旁人說道尹香主早已歸天了。這小子說:『是啊,這姓尹的武藝低微,為頭兒又
次,我早知道是個短命鬼……」關安基怒極,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
他手腕。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的人,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若非大肆挑
拔,難以激得他們動手,眼見眾人惱怒,心下暗暗喜歡,臉上卻深有憂色,說道:「這小子
胡說八道,本來也不打緊。只是他一路上招搖,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逢人便說切
口,什麼『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總舵主燒六柱香,他
自己便燒七柱香。聽的人不懂,他就詳細解說……」群雄一齊搖頭,會中這等機密如此洩露
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鷹瓜耳中,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眼見鄭克爽神色輕浮,所帶所
伴當飛揚跋扈,這哪裡還有假的?何況剛才便聽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殺龜大會」之
事,得意洋洋的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韋小寶道:「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否則
大事不妙。」群雄都緩緩點頭,韋小寶道:「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
只是教訓教訓他。待會我出來抱打不平,請風大哥假意輸給我。」風際中微微點頭。韋小寶
又道:「錢老本,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只怕這小子認得你。」錢老本低聲道:「是,我先
避開了。」
    鄭府眾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一人見天地會群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輕輕一
拍,道:「喂,那邊還有空位,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徐天川跳起身來,罵道:「讓了一
張桌子還不夠?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仗勢欺人。」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呼的
噴出,向鄭克爽吐去。
    鄭克爽正和阿珂說話,全投提防,得得覺著風聲,濃痰已到頰邊,急忙一閃,還是落在
頭頸之中,滑膩膩的,其為噁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罵道:「幾乎個鄉下泥腿子這等
無法無天,給我打!」一名伴當隨向徐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道:「啊喲」,不等拳頭打
到面門,身子已向後摔出去,假意跌得狼狽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鄭克爽
和阿珂哈哈大笑。風際中站起身來,指著鄭克爽喝道:「有什麼好笑?」鄭克爽怒道:「我
偏要笑,你管得著麼?」風際中一伸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鄭克爽又驚怒,
撲上去連擊兩拳。風際中左躲右閃,轉身逃出門外。鄭克爽追了出去,向風際中迎面一拳,
風際中斜身避開。風際中明白韋小寶的用意,要盡量讓這鄭公子出醜,壓低他的氣焰,只東
一拳,西一腳的跟他游鬥。
    徐天川叫道:「咱們河南伏牛山好漢的威風,可不能折在這小傢伙手裡。」群雄跟著吆
喝,大家知道戲弄一下這少年雖然不妨,卻不能讓他認出眾人來歷,喝罵叫嚷的話也甚有分
寸,沒半句辱及他家門。李力世喝道:「咱們伏牛山這次出來做案,還沒發市,正好撞上這
穿金戴銀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萬兩銀子來贖票。」鄭府眾伴當見公子一時
戰不下這鄉下人,聽得眾人呼喝,原來是伏牛山的盜匪,當即取出兵刃,殺將過去。徐天
川,樊綱,玄貞道人,高彥超,關安基,李力世等一齊出手,登時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
鬧。鄭府那些伴當雖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選的衛士,又怎及得上天地會群雄,兼之數日前被眾
喇嘛折斷手足,個個身上負傷,不數合間便被一一制服。天地會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奪去他
們兵刃,將之圍成一圈,執刀監視,並不損傷他們身子。那邊鄭克爽鬥得十餘合,眼見風際
中手腳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盤極為不穩,當下抖擻精神,將生平絕技盡數施展出來。他
有心要在阿珂之臆炫耀,以博美人青睞,揮拳生風,踢腿有聲,著著進逼。風際中似乎只有
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喲,可惜,又差了一點兒。」韋小寶走近前去,說道:
「師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癒,這些大盜凶悍得緊,待會鄭公子如果落敗,你老人家別出
手罷。」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佔了上風,怎會打輸?真是瞎三話四。」九難微笑道:
「這些人似乎對鄭公子並無惡意,只是跟他開開玩笑。這一位對手,武功可比鄭公子強得太
多了。」阿珂不信,問道:「師父,你說那強盜的武功高過鄭公子?」九難微笑道:「那還
有說?這武功著實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伏牛山的強盜。倘若他們真是強盜,嘴裡就不會亂說
亂嚷,說什麼要綁票做案。」韋小寶心想:「畢竟師父眼光高明。」說道:「那麼弟子去勸
他們別打了罷?」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麼面子,什麼本事?能勸得他們動?」韋
小寶道:「這強盜武功雖高,拳腳中卻有老大破綻。鄭公子鬥他不過,我在十招之內,定可
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難知他武功低微,但說不定又有什麼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勝,說道:「這夥人看
來不是壞人,不可傷了他們性命。」頓了一頓,又道:「那些下三濫的下蒙汗藥,放毒之類
手段,若不是面臨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你已是我鐵劍門的門下,可不能壞了本派名頭。」
韋小寶道:「是,是。我聽師父的話,決不損傷他們便是。」九難歎了口氣,忽然想起當年
華山之巔,鐵劍門掌門人玉真子來向木桑道人尋釁之事。玉真子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說到
鐵劍六的名頭,一來門下人丁寥落,名聲不響,二來由於玉真子之故,實在也沒什麼光彩。
這小弟子輕浮跳脫,如不走上正途,只握將來成了玉真子的嫡系傳人,那可大大不妥了。韋
小寶見她忽有憂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會群武功不弱,她武功未復,
深感難以應付,便道:「師父你儘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鄭公子的性命。」阿珂啐道:「又來
胡說了。鄭公子轉眼便贏,要你救什麼性命?」
    剛說這裡,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鄭克爽的長袍已被拉下一片,鄭克爽大怒,出手更憐惜
了,卻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風際中十根手指使如鷹爪一般,將他長袍,內衣,褲子一片片
的撕將幾下,但用輕恰到好處,絲毫不傷他肌肉。鄭克爽眼見再撕得向下,身子便會全裸,
驚惶之下,轉身欲逃。風際中雙臂一曲,兩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鄭克爽急忙後退,雙拳擊
出,只覺手腕一緊,風際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順勢一揮,將他身子擲
出,叫道:「接住了!」這一擲竟有七八丈遠。玄貞道人展開輕功追去,抬頭道:「高兄
弟,你來接班!」高彥超立即躍出。樊綱,徐天川,關安基等覺有趣,紛紛大呼奔去。玄貞
道人接住了鄭克爽,便又擲出,落下時剛好高彥超趕到,接住後再擲給數丈外的徐天川。這
些人膂務強弱,輕功有高低,擲人進或遠或近,奔躍時或快或慢,但鄭克爽在半空中飛出數
丈以外,始終沒有落地。天地會群雄各展所長,這時方顯出真功夫來。關安基膂力奇大,先
將鄭克爽向天擲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時,雙掌在他背心一推,兩股道力並在一起,鄭克爽猶
似騰雲駕霧一般,這一下飛得更遠。
    韋小寶看得高興之極,拍手大笑,突然後腦禿的一聲響,給阿珂用手指節重重的打了個
爆栗。他一驚回頭。阿珂驚怒交集,急道:「他們綁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韋小
寶道:「他們跟鄭公子又沒冤仇,師父說不過是開開玩笑,你何必著急?」阿珂道:「不,
不是的,他們綁了他去,要勒索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鄭公子家銀子多得很,三百
萬,四百萬也出得起,一百萬兩銀子打什麼緊?」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頓,說道:「唉,
你不生眼睛麼?他……他給強盜整得死去活來。」韋小寶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要我救他,
這也不難,你得答應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說。」遠遠望去,見鄭克爽給人接住後不
再拋擲。聽得有人叫道:「喂,你們快回去拿銀子,到伏牛山來贖人。我們不會傷害這小子
的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銀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遲到十天,多吃三千大
板。」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道:「你聽,你聽,他們每天要打他三百大板,這裡去台灣
路途搖遠,一個月也不能來回。」韋小寶道:「每天三百板,就算兩個月罷,兩個月六十
天,三六一十八,也不過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萬八千板,你這人
真是……」韋小寶笑道:「我算數不行。這一萬八千板打下來,他的『屁股功』可練得登造
極了。」阿珂怒極,將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氣又急,哭了出來。韋小
寶道:「好,好,別哭。我來想法子。不過我剛才提的條件,你可不能賴。」阿珂道:「你
快救了他再說。」韋小寶知道她只是隨口敷衍,真要她答應嫁給自己,那是無論如何不肯
的,說道:「我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後你可不得再欺侮我。」阿珂道:「是,是!
快去,快去!」說這話時,眼光沒向他帶上一眼,只是瞧著遠處的鄭克爽,但見他雙手被反
綁,給人抱上了馬背,轉眼便給帶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韋小寶背上推了推。韋小寶心中
罵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兒,總是求我救她的心上人。老子這冤大頭可做熟手
之極,只怕『冤大頭功』也練得登峰造極了。」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
王,在下有話說。」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當下都轉過身來。高彥超道:「小兄弟,你有什麼話說?」
韋小寶道:「你們幹麼抓他?」高彥超道:「我們山寨兄弟眾多,缺了糧食,今日將他暫行
扣押,要向他爹借一百萬兩銀子。」韋小寶道:「一百萬兩銀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你們
便是。」高彥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尊姓大名?憑什麼說這等大話?」韋小寶道:「我
名叫韋小寶。」高彥超「啊喲」一聲,抱拳行禮,躬身說道:「原來是小白龍韋英雄,你殺
死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天下揚名,我們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尊範,實是三生有幸。」樊綱等
一齊恭謹行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不敢當。」高彥超道:「衝著韋英雄大大的面子,
這小子我們放了。那一百萬兩銀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從身邊取出兩隻大元寶來,雙手
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韋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費不足,這裡一百兩銀子,請先收用。」
韋小寶道:「多謝!」收下元寶,轉身交給阿珂。阿珂萬萬想不到這小惡人名頭竟如此響
亮,這些凶神惡煞的大強盜一聽他自報姓名,竟如下屬見到了頂頭上司一般。她哪知這個
「小惡人」,其烊正是這些「大強盜」的頂頭上司,這些「大強盜」為了湊趣,故意的加倍
巴結,演出一齣好戲。她又驚又喜,心想鄭公子終於脫卻了危難。卻見風際中一踏上一步,
說道:「且慢。韋英雄,你殺死鰲拜,我們是萬分佩服的。只不過大家素不相識,怎知你是
真的韋英雄,還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來招搖撞騙?」韋小寶道:「這話倒也有理,閣
下要怎樣才能相信?」風際中道:「在下斗膽,想請韋英雄指點三招。滿洲第一勇士都死在
你手下,尊駕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試就知。」韋小寶道:「好,咱們只試招
式,點到即止。」風際中道:「正是,還請韋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傷。」韋
小寶暗暗好笑,心想:「風大哥向來不愛說話,哪知起戲來,竟然似模似樣。」便道:「老
兄不必客氣,說不定我不是你對手。」左手一指,右手輕飄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
轉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觀試演過的「般右掌」中的一招「無色無相」。風際中見聞甚
博,叫道:「妙極,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無色……』什麼的。伸手一接,向後一
仰,險些摔倒。
    韋小寶掌上原無半分內功,笑道:「閣下說得是,這是一招『無色無相』。」跟著左手
斜舉,自右上角揮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幾下。風際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
掌』神功,這是『靈鷲聽經』。」擺起馬步,雙掌緩緩前推,掌心和韋小寶手指尖微微一
觸,立刻「啊」的一聲大叫,向後急翻三個觔斗。他翻觔斗之時,潛運內力,待得站定,滿
臉已漲得血紅,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搖手道:「不……
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韋英雄,多謝你饒我性命。」韋小寶拱手道:「老兄承讓。」
說話之時,連連向他霎眼。風際中卻做得甚像,臉上神色又是沮喪,感激,還帶著幾分衷心
你欽佩之意。徐天川邁步而前,說道:「韋英雄武功驚人,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來領教向
招。」韋小寶道:「好!」欺身而上,雙手交叉,一手扭在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脅,乃是少
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見他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
服:「韋香主聰明之極,一學武功便進步神速。」他卻不知韋小寶出手招式似模似樣,其實
沒絲毫內力,縱然給他拿住了,也是一無所損。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長的武是巧打擒拿,
當即施展看家本領,與韋小寶拆將起來。數招之後,兩人雙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聲,
右手軟軟下垂,假裝被扭脫了關節,說道:「佩服之至!」退開兩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
手,一送一挺,裝上了關節。這一項自上關節的手法,原來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
之時,一絲不苟,上得乾淨利落。跟著樊綱,玄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討戰。韋小寶
所使的儘是澄觀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綱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敗了下去。高彥超
朗聲道:「今日得見韋英雄高招,當真令人大開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韋英雄路過伏
牛山,還請山不棄,上山來盤莫恆數日。」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叨擾的。」群雄躬身行
禮,牽馬行開,一直走到鎮尾,這才上馬而去。他們竟然不敢在韋小寶面前上馬,實是恭敬
之極。阿珂終於服了:「這小惡人原來武功高強,每次假裝打我不過,都是故意讓我的。」
    到此地步,鄭克爽只得過來向韋小寶道謝。韋小寶笑道:「鄭公子不必客氣,我不過運
氣好,誤打誤撞,勝了他們,講到真實武功,那是遠遠不及閣下了。」他這幾句話其實倒是
真話,但鄭克爽聽來,卻覺得辛辣的譏刺,不由得滿臉通紅。當晚一行人南到獻縣,沒了客
店。九難遣開阿珂,問韋小寶道:「白天跟你做戲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九
難眼光何等厲害,風際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瞞得過鄭克爽和阿珂,卻怎瞞得過這位武
學高人?韋小寶知道西洋鏡已經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麼朋友。」九難道:「這些人武
功個個頗為了得,怎肯陪著你如此鬧著玩?」韋小寶笑道:「他們多半看不慣鄭公子的驕傲
模樣,想是藉著弟子,挫折一下他的嬌氣。」九難心想此言倒也不理。說道:「你那幾招般
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便得可也不錯啊。」韋小寶笑道:「那是裝腔作勢唬人的,管了不了
用。」
    說話之間,只聽得人喧馬嘶,有一大幫人來投店。一人大聲道:「一間上房,定要最好
的,其餘的將就此地就罷了。」韋小寶一聽,心中一喜,認得沐王府搖頭獅子吳立身。韋小
寶問道:「師父,咱們是不是去殺吳三桂?」九難道:「我這次所受內傷著實不輕,雖然傷
勢好了,內力未復,須得找個清靜所在將養些時日,再定行止。否則倘若再遇上敵人,我不
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們鐵門太不成話。」說著也不由得好笑。韋小寶道:
「是,是。師父身子要緊。」從行囊中取出極品旗槍龍井茶葉,泡了一蓋碗茶,說道:「弟
子日後學會了師父的武功,遇上敵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動手了。師佼,我去街上瞧瞧,看看
有什麼新鮮的蔬菜。」走出房來,只見阿珂與鄭克爽正並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親熱,登時
心底一股醋意直湧上來,便跟在二人身後。阿珂回頭道:「跟著我幹麼?」韋小寶道:「我
又不是跟你。我去給師父買菜。」阿珂道:「好!鄭公子,咱們向這邊走。」伸手向城西的
一座小山一指。韋小寶妒火更熾,說道:「小心些,別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來救你
們。」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救了?」鄭克爽知他是重提自己醜事,甚是惱怒,哼
了一聲,快步而行。
    韋小寶眼見二人慚慚去遠,忽聽得阿珂格格一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
將鄭克爽殺了,跨出兩步,心想:「當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對手了。」當下強忍怒氣,
到街上去買了些口蘑,冬茹,木耳,粉絲,提著回到房中,見阿珂和鄭克爽尚未回來,想像
他們二人在僻靜之處談情說愛,只氣得不住大罵。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拍,一把抱住,
笑道:「韋兄弟,你在這裡?」韋小寶轉頭一看,原來是御前待衛總管多隆,不由得大喜,
笑道:「你怎麼來了?」只見他身後跟著十餘人,都是御前侍衛,穿著卻是尋常小兵裝束。
眾侍衛見了他,個個眉花眼笑,卻不上前參見招呼。多隆低聲道:「這裡人雜,到我房裡說
話。」原來他們一干人便也住以這客房裡。
    到得房中,眾侍衛一一上前參見,韋小笑道:「罷了,罷了!」取出一千兩銀票,笑
道:「眾位兄弟們去喝酒花用罷。」眾侍衛早知這位副總管出手豪闊,只要遇上了他,必有
好處,當下歡然道謝。多隆低聲道:「韋兄弟,自從你在五台山遇險之後,皇上日常記掛在
心,派我們出來尋找你的下落。」韋小寶心下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多謝皇上恩德。卻
怎敢勞動多大哥的大駕?」多隆笑道:「皇上本來也沒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衛兄弟,是我
自告奮勇。一來做哥哥的也真牽記著你,二人也好乘機出京來玩玩,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
福。」眾人都笑了起來。多隆道:「這一下,我們幾個算立了大功,回京之後,皇上得知韋
兄弟脫險,定是十分歡喜。我們一路上打聽,韋兄弟的訊息沒聽到,卻查到一夥叛賊密謀造
反,在河間府大舉議事,我們就過來瞧瞧。」韋小寶道:「我也正為此事而來,聽說這次他
們聚會,叫作什麼『殺龜大會』。」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厲害,厲害,什麼事都逃不
過韋兄弟的眼去。」韋小寶道:「你們探到了什麼消息?」多隆道:「這裡兩個兄弟混入了
大會之中,得知他們是要對付吳三桂,各省都推舉了盟主。好幾個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倒
了。」韋小寶心念一動,問道:「是哪幾個?」多隆道:「雲南是沐劍聲,福建是台逆鄭經
的次子,叫做鄭克爽。」跟著又說了好幾個盟主的名字。韋小寶道:「那沐劍聲、鄭克爽等
人的相貌,可認得出麼?」多隆道:「黑夜之中,這兩個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細
看。」韋小寶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後,請你稟告皇上,便說奴才韋小寶也在查訪這件
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韋兄弟如此忠心辦事,這次立了大
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賞。」韋小寶道:「如有功勞,還不是咱們御前侍衛大夥兒的面子?眼
前有一件事,要請各位辛苦一趟。」眾侍衛都道:「韋副總管差遣,自當效勞。」韋小寶
道:「這件事說起來可氣人得緊。我有個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個浮滑小子勾勾搭
搭……」
    他剛說到這裡,眾侍衛已是氣憤填膺,個個破口大罵:「他媽的,哪一個小子如此大
膽,敢來動韋副總管的人?咱們立刻去把這小子殺了。」韋小寶道:「殺倒不必。你們只須
去打他一頓,給我出這一口惡氣,不過這小子是我朋友,卻也不可打得太過重了,尤其不可
碰那們姑娘。」眾侍衛笑道:「這個自然理會得,韋副總管的相好姑娘,誰敢得罪了?」韋
小寶道:「這二人向西去了。你們一動手,我假裝上來相救,將你們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
讓,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風頭。」眾侍衛齊聲大笑,都道:「韋副總管分派的這樁差
事,最有趣不過。」
    多隆笑道:「大夥兒這就去幹,喂,個個須得小心在意,要是露了馬腳,韋副總管可不
拿你們當好兄弟啦。」眾侍衛都笑道:「韋副總管的大事,大夥兒赴湯蹈火,豈敢退後?」
一名侍衛道:「他媽的,這小子調戲韋副總管的相好,好比調戲我的親娘,老子還不跟他拚
命?」眾人一齊大笑。韋小寶笑道:「輕聲些,別讓旁人聽到了。」眾侍衛磨拳擦掌,嘻嘻
哈哈的一擁而上。
    韋小寶提了蔬菜,交給廚房,賞了他五錢銀子,吩咐整治精緻素菜,這才慢慢的向西城
行走,走出一里多地,只聽叱喝叫罵之聲大作,遠遠望見數十人手執兵刃打得甚是熱鬧,心
想:「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敵眾,抵擋得住。」緩緩走近,不禁吃了一驚,只見眾待
衛圍住了七八人狠鬥,對方背靠城牆,負隅而戰,卻是沐劍聲,吳立身一干人。沐劍聲身旁
有個年輕姑娘,手握雙刀,已打得頭髮散亂,城頭攜手觀戰,正是阿珂和鄭克爽。韋小寶又
好氣,又好笑,心道:「他媽的,打錯了人。定是他們先看了了沐公子,見他帶著個姑娘,
不分青紅皂白,便即上前動手。」見多隆握一柄鬼頭刀,站在後面督戰,當即走到他身邊,
低聲道:「打錯了,是城頭上那兩個。」說了這話,立即走開。
    多隆喝道:「不對,喂,相好的,原來欠債的不是你們。好,大夥兒都退下,放他們走
罷!」眾侍衛一聽,紛紛退開。沐劍聲,吳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敵,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
跡,這些清兵是來捉拿的,幸虧他們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吳立身一眼瞥見韋小寶,暗道:
「暗愧,原來這次又是蒙韋恩公相救。否則殺了我不打緊,小公爺落入韃子手中,那可是萬
死莫贖了。」其時不便和韋小寶相認,與沐劍聲等奔出城門,向北疾奔而去。
    韋小寶走上城頭,問阿珂道:「師姊,他們為什麼打架?都是些什麼人?」阿珂小嘴一
撇,說道:「誰知道呢?這些官兵是討債來的。」韋小寶道:「咱們回店去罷,別讓師父又
記掛。」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隨後就來。」剛說到這裡,眾侍衛已奔到城頭,一名侍衛
指著鄭克爽,叫道:「是他,欠我銀子的是這小子。」韋小寶低聲道:「鄭公子,師姊,咱
們快走。韃子官兵胡作非為,惹上了很是麻煩。」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罷。」
一名侍衛搶上前來,指著鄭克爽道:「前晚在河間府妓院裡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萬兩銀
子,快快還來。」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誰在妓院裡去啦,怎會欠了你銀子?」一名侍
衛道:「還說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頭坐了兩個粉頭,叫作什麼名字哪?」另一名侍衛
道:「年紀大那個叫阿翠,小的那個叫紅寶。你左邊親一嘴,喝一口酒,右邊摸一摸人家臉
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風流快活,還想賴麼?」又一名侍衛道:「你摟著兩個粉頭,跟我們
擲骰子,輸了二千兩銀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這位老兄借了二千,後來又向他借了
一千五,向那位借了二千兩……」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一共是一萬兩白花花的
銀子。」五人一齊伸手,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快快還來!」阿珂想起當日在妓院中
見到韋小寶跟著眾妓胡鬧的情景,又想起前幾日在草堆之中,鄭公子在自己身上亂摸亂捏,
看來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殺龜大會」的前夕,鄭公子深夜不歸,次日清
晨卻見他滿臉酒意,說是什麼英雄豪傑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請他的卻不是英雄豪傑,而
是妓院中的下賤女子,想到此處,不由得珠淚盈盈欲滴。
    眾侍衛截住鄭克爽的後路,將他團團圍住,後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後頸。鄭克爽大
怒,手肘後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衛大叫一聲,痛得蹲下身去。餘人一擁而上,拳腳紛
施,這些人單打獨鬥,都不是鄭克爽的對手,但七八人一齊動手,將他掀在地下。阿珂急
叫:「有話好話,不可胡亂打人。」搶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這事跟你不相干,可別趕這淌混水。」阿珂急道:「讓開!」
伸手向他肩頭推去。多隆是大內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輕輕一揮,震得她向後跌開數步。那
邊眾侍衛向鄭克爽拳打腳踢,劈劈拍拍的一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數招,卻被多隆笑吟吟的
逼得鄭克爽越來越遠。多隆笑道:「大姑娘,這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今天早晨
還在向我借五千兩銀子,說是娶那兩個粉頭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護於他?」阿珂退開
幾步,急叫:「你們別打,有話……有話慢慢的說。」一名侍衛笑道:「你叫他還了我們銀
子,自然不會打他。」說著又在鄭克爽面門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時鮮血長流。一名侍衛拔
出刀來,叫道:「割下他兩隻耳朵再說。」說著將單刀在空中虛劈兩刀。
    阿珂拉住韋小寶的手,急得要哭了出來,道:「怎麼辦?怎麼辦?」韋小寶道:「一萬
兩銀子我倒有,只是送給他還賭帳嫖帳,可不大願意。」阿珂道:「他們要割他耳朵了,你
就……你就借給我罷。」韋小寶道:「師姊要錯,別說一萬兩,就十萬兩也借了,不過日後
你是我妻子,我筆帳不能算。你叫鄭公子向我借。」阿珂頓足道:「唉,你這人真是。」叫
道:「喂,你們別打,還你們錢就是。」眾侍衛打得夠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鄭克爽不
放。阿珂叫道:「鄭公子,我師弟有銀子,你向他借來還債罷。」鄭克爽氣得幾欲暈去,但
見鋼刀在臉前晃來晃去,怕他們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韋小寶,露出祈求
之色。阿珂拉拉韋小寶的袖子,低聲道:「就借給他罷。」
    一名侍衛冷笑道:「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沒中沒保,怎能輕易借了給人?這小子最
愛賴偵債,大夥兒可不是上了他當嗎?」另一人道:「除非這姑娘做中保,這小子倘若賴帳
不還,就著落在這位姑娘身上償還。」那高舉鋼刀的侍衛大聲道:「人家大姑娘跟這臭小子
沒親沒故,幹麼要幫他作保?如果一萬兩銀子還不出,除了拿身子償還,嫁給這位小財主之
外,還有什麼法子?」眾侍衛哄笑道:「對了,這主意十分高明。」韋小寶低聲道:「師
姊,不成,你聽他們的話,那不是太委屈你了麼?」
    拍的一聲響,一名侍衛又重重的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他手腳全被拉住,絕無抗拒之
力。一名侍衛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這一萬兩銀子,就算掉在水裡。這叫做眼不
見,心不煩。」劈劈拍拍,又打了起來。鄭克爽叫道:「別打!別打!韋兄弟,你手邊如有
銀子,就請借給我一萬兩,我……我保證一定歸還。」韋小寶斜眼瞧著阿珂,道:「師姊,
你說借不借?」
    阿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哽咽道:「借……借好了!」一名侍衛在旁湊趣,大聲
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後大姑娘嫁小財主,這臭小子倒是媒人。」韋小寶從懷中摸出一
疊銀票來,檢了一萬兩,便要去交換鄭克爽,一轉念間,交給了阿珂。阿珂接了,說道:
「銀子有了,你們放開他啊。」眾侍衛均想,先前韋副總管說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現下變成
了使銀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當下仍然抓住鄭克爽不放。
    韋小寶道:「這一萬兩銀子,你們拿去分了罷,他媽的,總算是大夥兒辛苦一場。你們
這些混賬王八蛋,快快給我放人!」眾侍一聽大喜,韋小寶言中意思,顯然是將一萬兩銀子
賞給他們了,當下放開了鄭克爽。阿珂伸手將他扶起,將銀票交給他。鄭克爽怒極,隨手接
過,看也不看,便交給身旁的一名侍衛。韋小寶罵道:「他們這批王八蛋,韃子官兵,將我
朋友打成這個樣子,老子不和你們干休。」阿珂生怕多起糾紛,忙道:「別罵了,咱們回
去。」韋小寶道:「這件可想想也教人生氣,欠債還錢,那已經還了。鄭公子這一頓打,可
不是白挨了嗎?」
    多隆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窮星剛脫,色心又起,他媽的,你老是挨著人家大姑娘
幹麼?」一伸手,抓住鄭克爽的後頸,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子,喝道:「我把你
拋一城牆去,瞧你是死是活!」鄭克爽和阿珂齊聲大叫。多隆將鄭克爽重重在地下一頓,喝
道:「以後你給我離得這位姑娘遠遠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這狂嫖濫賭,偷雞摸狗的小
子在一起,沒的壞了名頭。我跟你說,以後我再見到你纏在這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斷你的狗
頭不可。」說著左手握住他辮根。右手將他辮子在手掌繞了兩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登
時鼓了起來,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聲猛喝,雙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聲響,辮子從中
斷絕。眾侍衛見他如此神力,登時采聲雷動。多隆膂力本強,又練了一身外家硬功。雙膀實
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辮根,否則,鄭克爽這根辮子是假的,輕輕一拉,便揭露了
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多隆拋下半截辮子,五根鼓槌兒般的大手指叉在鄭克爽頸
中,跟著左手叉住他的後頸,雙手漸漸收緊,鄭克爽的臉漸漸脹紅,到後來連舌頭也伸出
來,眼見便要窒息而死。十餘名侍衛各抽兵刃,團團圍在二人身周,不讓阿珂過來相救。
    韋小寶叫道:「錢也還了,還想殺人嗎?」一衝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衛小腹之
上。那侍衛「啊」的一聲,一個觔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亂伸,說什麼也爬不起來。韋小
寶雙拳一招「雙龍搶珠」,向多隆打去。多隆兩隻手正叉在鄭克爽頸中,難以招架,登時中
拳。這招「雙龍搶珠」本是打向敵人太陽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韋小寶卻生得矮小,兩個拳
頭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裝大怒,罵道:「死小鬼,老子叉死了你!」放開鄭克爽,和韋小
寶鬥了起來。韋小寶使開海天富與澄觀處學來的武功,身法靈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
觀。多隆出拳有風,盡往他身旁數寸之處打去,突然鬥得興發,飛腿猛踢,喀喇一聲,將韋
小寶身旁一株棗樹踢斷了,眾侍衛大聲喝采。阿珂見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韋小寶給他打死
了,叫道:「師弟,莫打了,咱們回去。」韋小寶大喜:「她關心起我來了,小娘皮倒也不
是全沒良心。」多隆又是一腳,將地下一塊斗在石頭踢得飛了起來,掉下城頭。韋小寶出招
越來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對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雙腿一彎,坐倒在地,叫道:
「老子不服,再來打來!」一躍而起,雙臂直上直下的急打過來。韋小寶側身閃避,多隆一
拳打上城牆,登時打下三塊大青磚來。塵土飛揚之中,韋小寶飛起右腳,腳尖還沒碰到他身
子,多隆大叫一聲,從城牆上溜了下去,掉在城牆腳下,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吃一驚,生怕
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頭一笑,霎了霎眼,搖手示意不妨,隨即伏倒。韋小寶這
才放心。眾侍衛都驚惶不已,紛紛奔下城頭。韋小寶一拉阿珂,低聲道:「快走,快走!」
三人一溜煙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難見阿珂神色有異,氣喘不已,問道:「遇上了什麼事?」阿珂道:
「有十多個韃子官兵跟鄭公子為難,幸虧……幸虧師弟打倒了官兵的頭腦。」九難道:「給
我在客店裡安安靜靜的耽著,別到處亂走,惹事生非。」阿珂低頭答應,過了一會,總是記
掛著鄭克爽的傷勢,到他房中中看望,只見眾伴當已給他敷上傷藥,已睡著了。韋小寶見她
從鄭克爽房裡出來,又是有氣,又有些懊惱:「剛才怎不叫他們當真割下了這小子的耳
朵?」又想:「這妞兒一心一意,總是記掛著這臭小子。我就算把這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
瞎了,看來她還是把他當作心肝寶貝。」饒是他機警多知,遇上了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卻也
是一籌莫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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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18:29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
    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來,只聽窗外有人低聲
道:「韋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忙走近窗邊,低聲道:「是吳二
叔麼?」吳立身道:「不敢,是我。」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吳立身躍入房內,抱住了他,
甚是歡喜,低聲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這裡相會。」轉身關上窗子,拉韋
小寶並肩坐在炕上,說道:「在河間府大會裡,我向貴會的朋友打聽你的消息,他們卻不肯
說。」韋小寶笑道:「他們倒不是見外,有意不肯說。實在我來參加『殺龜大會』,是喬裝
改扮了的,會中兄弟也都不知。」吳立身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今日撞到韃子官兵,
又蒙恩公解圍,否則的話,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測。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實是深感大
德。」
    韋小寶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氣。吳二叔,你這麼恩公長、恩公短的,聽來著實
彆扭,倘若你當我是朋友,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
    吳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別叫我二叔。咱倆今後兄弟稱呼。我大著幾歲,
就叫你一聲兄弟罷。」韋小寶笑道:「妙極,你那個劉一舟師倒,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
吳立身微覺尷尬,說道:「這傢伙沒出息,咱們別理他。兄弟,你要上哪裡去?」
    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二哥,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
    吳立身道:「恭喜,恭喜,卻不知是誰家姑娘?」隨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
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滿臉都是喜色。
    韋小寶道:「我這老婆姓,不過有一件事,好生慚愧。」吳立身問道:「怎麼?」韋小
寶道:「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姓鄭,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還是小
事,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為難,就是他出的主意。」
    吳立身大怒,道:「這小子活的不耐煩了,卻不知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你道這小子是誰?他便是台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
軍,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無權無勢,什麼何足道哉?」吳立身怒道:「我們沐王爺是大明
開國功臣,世鎮雲南,怎是台灣鄭家新進之可比?」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這小可說道:
是誰殺了吳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要殺吳三桂,比他們台
灣鄭家要方便百倍。他來跟我商量,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
有賭賽,瞧誰先幹掉吳三桂。英雄好漢,贏要贏的光彩,輸要輸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計對方
之理?這小子不服氣,便另生詭計。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我騙他們說認錯我了,你
們才得脫身。」吳立身連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
    韋小寶道:「二哥,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們也不能殺了
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頓,兄弟便挺身而出來相勸,跟你動手。你故意讓我向招,假裝敗退,
不知肯不肯?」吳立身道:「兄弟是為我們出氣,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灣
鄭家破面,多惹糾紛。」韋小寶道:「那個頭臉有傷,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
吳立身道:「是。他鄭家又怎麼了?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卻也不是好欺侮的。」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見鬼」之事。他日間雖見到徐天
川,但當時不便問,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吳立身臉有慚色,不住搖頭,說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我這做哥哥的實在
好生慚愧。那日我們被那批裝神弄鬼的傢伙使邪法制住了,豈知這批傢伙給人引出屋致去,
拿了起來。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卻又有一批鬼傢伙攻進屋來,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出
去。」韋小寶點點頭,心道:「那是神龍教的,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
    吳立身搖頭道:「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手腳還不大靈便,黑暗之中糊里糊塗
的亂鬥一場,大夥兒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
個,卻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屋裡只有一個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聾不是
假聾,纏了半天,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訪直搞了大半個
月,唉,半點頭緒也沒有。好兄弟,今天見到你,真是開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裡?你
可有點訊息嗎?我們小公爺記掛著妹子,老是不開心。」韋小寶含糊以應:「我也挺記掛著
她兩個。方姑娘聰明伶俐,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心想:「原
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那好得很。」他知吳立身生性直爽,不
會說謊,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就未必可信。吳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
的去了。」說著站起,頗為依依不捨,拉著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
夫人倘若對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韋小寶長歎一聲,黯然無語。這聲歎息倒是貨
真價實。吳立身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鄭克爽帶了伴當,仍是同行。九難問他:「鄭公
子,你要去哪裡?」鄭克爽道:「我要回台灣,送師太一程,這就分手了。」行出二十餘
裡,忽聽得馬蹄聲急,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奔到近處,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手中拿了鋤
頭,鐵扒之屬,當先一人叫道:「是這小子,就是他了。」韋小寶一看,這人正是吳立身。
一夥人繞過大車,攔在當路。吳立身指著鄭克爽罵道:「賊小子,昨晚你在張家莊干了好
事!貓兒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嗎?」鄭克爽怒道:「什麼張家莊、李家莊?你有沒生眼
睛,胡說八道。」吳立身叫道:「好啊,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給你騙的,你自己認招了。他
媽的,賊小子!一晚上接連誘騙了兩個閨女,當真大膽無恥。」鄭府伴當齊聲喝道:「這位
是我們公子爺,莫認錯了人,胡言亂語。」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指著鄭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認清楚些。」韋小寶見這鄉
下姑娘濃眉大眼,顴骨高聳,牙齒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頭上包著塊花布,料想是吳
立身花錢錢去雇來的,心下暗暗好笑。鄉下姑娘粗聲粗氣的道:「是他,是他,一點兒不
錯。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昊,一把抱住了我,嗚嗚,這……。可醜死人了,啊唷,嗚嗚,
啊,媽啊……」說著號啕大哭。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
大舅子。他媽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眾,有五
六人曾會過,劉一舟不在其內,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以
免敗露了機關。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不信鄭克爽會跟他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證
其事,這些鄉下人又跟他冤無仇,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不由得將信將疑。韋小寶皺眉道:
「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怎地去……去……去……唉,這鄉下姑
娘這樣難看,師姊,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阿珂道:「對,準是認錯了。」吳立身對那
鄉姑道:「快說,快說,怕什麼丑?他……小賊給了你什麼東西?」
    那鄉姑從懷裡取出一隻一百兩的大銀元寶,說道:「他給我這個,叫我聽他的話。他說
他是從台灣來的,他爹爹是什麼王爺,家裡有金山銀山,還有……還有……」阿珂「啊」的
一聲尖叫,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怎會捏造,自然是鄭克爽真的說過了,不由得心下一
陣氣苦。鄭府眾伴當也都信以為真,均想憑這鄉下姑娘,身邊不會有這大元寶,紛紛喝道:
「讓開,讓開!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麼?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敖彪叫道:「不成,我妹
子給你強姦了,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好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親,帶她
回台灣,拜見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兒,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
身嗎?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麼的?」最後這句話是對著對著那鄉姑而問。那鄉姑道:
「他說……他說這是什麼聘禮,又說要叫人做媒,娶我做老婆,帶我回王府做什麼一品夫
人。」敖彪道:「這就是了。妹夫啊,你不跟我妹子成親,想這樣一走了之,可沒那麼容
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鄭克爽怒極,心想這次來到不原,盡遇到不順遂之事,連這些鄉
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來,提起馬鞭,拍的一聲,便向敖彪頭上擊落。敖彪大叫:「啊
喲!」雙手抱頭,倒撞下馬,蜷縮成一團,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眾鄉人大叫:「打死人
啦,打死人啦!」那鄉姑跳下馬來,抱住敖彪身子,放聲大哭,哭聲既粗且啞,直似殺豬。
    鄭克爽一驚,眼下身在異處,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鬧出人命案子,那可
大大的不便,當即喝道:「大夥兒衝!」一提馬韁,便欲縱馬奔逃。突然一個鄉下人縱身而
起,從半空中向他撲將下來。鄭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
扭,喀的一聲,手肘脫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馬鞍上,右手伸到他脅下,扳住了他頭頸,正是
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鱗」,那人手法乾淨利落,嘴裡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來幫
忙,我……我……我給他打得好痛,啊唷喂,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鄭克爽全身酸
麻,已然動彈不得。鄭府眾伴當拔刀兵刃,搶攻上來。沐王府這次出來為數雖然不多,卻個
個身手不弱,舉起鋤頭鐵扒,一陣亂打,將本已受傷的眾伴當趕開。那鄉下人抱住鄭克爽,
滾下馬來,大叫大嚷:「阿花哪,快來捉住你老公,別讓他逃走了。」那鄉下姑娘叫道:
「他逃不了。」縱身而上,將鄭克爽牢牢抱住。韋小寶這時才看出來,這鄉下姑娘原來是男
扮女裝,無怪如此醜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鄭克爽,使的也是
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師父,師父,他們捉住鄭公子啦,那怎麼辦?」
    九難搖頭道:「這鄭公子行止不端,受此教訓,於他也非無益。這些鄉下人也不會傷他
性命。」她躺在大車之中靜養,只聽到車外嘈鬧,卻沒見沐王府眾人動手的情形,否則以她
的眼光,見到這些人的身手,自己便看破了。阿珂道:「這批鄉下人好像是會武功的。」韋
小寶道:「武功是沒有,蠻力倒著實不小。」敖彪從地下爬了起來,叫道:「他媽的,險些
打死了你老子。」一名鄉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麼會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這
小子,大舅子既沒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終身的托,抓他去拜堂成親罷。」
眾鄉人歡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將鄭府伴當的馬匹一齊牽了,擁著鄭克爽,上
馬向來路而去。鄭府伴當大叫急追,眼見一夥人絕塵而去,徒步卻哪裡追趕得上?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在這裡招親,那妙得很哪,原來這裡的地名叫做高老莊。」阿珂
驚怒交集,早就沒了主意,順口問道:「這裡叫高老莊?」韋小寶道:「是啊。西遊記中,
不是有一回 叫『豬八戒高老莊招親』麼?」阿珂怒道:「你才是豬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樹
上,哭了起來。韋小寶道:「師姊,鄭公子娶媳婦,那是做喜事哪,怎麼你反而哭了?」阿
珂又想罵他,轉念一想,這小鬼頭神通廣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鄭公子回來,哭道:
「師弟,你怎生想個法子,去救了他脫險。」韋小寶睜大眼睛,裝作十分驚異,道:「你說
救他脫險?他又沒打死人,不會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沒聽見?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
下姑娘拜堂成親。」韋小寶笑道:「拜堂成親,那好得很啊。」壓低了嗓了,悄聲道:「我
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她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說
這些無聊話,瞧我以後睬不睬你?」韋小寶道:「師父說道,鄭公子品行不好,讓他吃些苦
頭,大有益處。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否則的話,昨天晚
上他又怎會去找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怒道:「你才瞎
七搭八,不三不四。」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打尖之時,在騾子手蹄上砍了一
刀,騾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極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
    韋小寶知她夜裡定會趕去救鄭克爽,吃過晚飯,等客店中眾人入睡,便走到馬廄之中,
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時分,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黑影走到馬廝來牽馬。韋小
寶低聲叫道:「有人偷馬!」那人正是阿珂,一驚之下,轉向欲逃,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
音,問道:「小寶,是你嗎?」韋小寶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這時干什
麼?」韋小寶道:「山人神機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因此守在這裡拿賊。」阿珂
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寶,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來。」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不
由得骨頭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麼獎賞?」阿珂道:「你要什麼都……」本
來想說你要什麼都依你,立即想到:「這小鬼頭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沒說完,
便改口道:「你……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從嚴不肯真心幫我。」說到這裡,嗚嗚咽咽的
哭了起來。她哭泣倒不是假,只不過心中想到的,卻是鄭克爽的輕薄無行,以及他陷身險
境,不知拜了堂,成了親沒有。韋小寶給她這麼一哭,心腸登時軟了,歎道:「好啦,好
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謝……謝謝你。」韋小寶道:「謝是不
用謝,就是不知高老莊在哪裡。」阿珂一怔,隨即明白,他說「高老莊」,還是繞著彎在罵
鄭克爽,低聲道:「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
    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牽馬出店,並騎而行,從來路馳回。韋小寶道:「鄭公子到底
有什麼好,你這樣喜歡他?」阿珂道:「誰說喜歡他了?不過……不過大家相識一場,他遭
到危難,自然要去相救。」韋小寶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你救我不救?」阿珂
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嗎,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韋小寶歎道:「你瞧我不順眼,說
不定有哪一個姑娘,瞧著我挺俊、挺帥呢?」阿珂笑道:「那可謝天謝地了,省得你老是陰
魂不散的纏著我。」韋小寶道:「好,你這樣沒良心。倘若有人捉你去拜堂成親,我可也不
救你。」阿珂微微一驚,心想若真遇到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
會來救我的。」韋小寶道:「為什麼?」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決不會袖手旁觀,誰都
你是我師弟呢?」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裡,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說話之間,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只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上,手中提著燈
籠,睛百鄭府的伴當。阿珂勒馬即問:「鄭公子呢?」眾伴當站了起來,一人哭喪鄭臉說
道:「在那邊祠堂裡。」說著西北角一指。阿珂問道:「祠堂,幹什麼?」那伴當道:「這
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親,公子不肯,他們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緊。」阿珂怒
道:「你們……哼……你們都是高手,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眾伴當甚是慚愧,都
低下頭來。一人道:「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愛有武功,你們就連主
子也不顧了?我們要去救人,你們帶路。」一名年老伴當道:「那些鄉下人說,我們如再去
羅索,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麼?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卻
這待貪生怕死!」那伴當道:「是,是。最好……最好請姑娘別騎馬,以防他們驚覺。」阿
珂哼了一聲,和韋小寶一齊跳下馬來,將馬繫在路邊樹上。眾伴當當下燈籠,帶劣鄴人向西
北走去。行出里許,穿過一座樹林,一片墳地,來到七八間大屋外,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
聲。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韋小寶衣袖,快步奔去,繞到屋側,見一扇
門開著一半,望進去黑沉沉的無人。兩人閃將過去,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蹲下身來,從窗
縫中向內張去。一見廳中情景,阿珂登時大急,韋小寶卻開心之極。
    只見鄭克爽頭上插了尖憮紅花,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
多蠟燭,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不住起哄。吳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鄭克爽道:「天
地也拜過了,還拜什麼?」阿珂一聽,氣得險些暈去。吳立身搖頭道:「咱們這裡的規矩,
新郎要新娘拜一百次。你只拜三十次,還得拜七十次。」
    敖彪提起腳來,在鄭克爽屁股上踢了一腳,鄭克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
頭,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幾個,又打什麼緊?」韋小寶知道他們在拖延時間,等候
自己到來,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不妨多瞧一會兒,倒也不忙進去救人。阿珂卻已忍不
住,砰的一聲,踢開長窗,手持單刀跳了進去,喝道:「快放開他!否則姑娘一個個的把你
們殺了!」
    吳立身笑道:「姑娘,你是來喝喜酒的嗎?怎麼動刀動槍?」阿珂踏上一步,揮刀向敖
彪砍去,她憤急之下,出刀勢道甚是凌厲。敖彪急忙躍出,提起身後長凳抵敵。阿珂雖無內
力,武功招數卻頗精奇,敖彪的長凳不趁手,竟被她逼著連連倒退。吳立身笑道:「嘿,倒
還了得。」伸手接了過來,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單憑一對肉掌,在她刀刃之間穿來
插去。鄭克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背心被人砰砰兩掌,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見
抵敵不住,叫道:「師弟,師弟,快來。」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好厲害,老子跟你
們拚了。」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
    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忙使個眼色,喝道:「什麼人!」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使開
兵刃,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吳立身縱到廳外,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
作聲,哪裡有人和他動手?吳立身險些笑了出來,叫道:「大家快住!你這小孩子在這裡干
什麼?」韋小寶叫道:「我師姊叫我來救人,你們快快放人!啊喲,不好,你這鄉下佬武功
了得。」嘴裡大呼小叫,向門外奔去。吳立身笑追了出來。來到祠堂之外,韋小寶停步笑
道:「二哥,多謝你了,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吳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
嗎?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錯,: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極美,並不
以為有什麼了不起,但對她招數精妙,倒頗佩服。
    韋小寶歎了口氣,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給那臭小子,不肯嫁給我。你們逼得那
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如能逼得她跟我……」靈機一動,說道:「二哥,請你幫忙幫
到底。我假裝給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親,你瞧好是不是?」吳立身哈哈
大笑,不由得搖了搖頭,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別介意,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不
過……不過……」說到這裡,頗為躊躇。韋小寶問道:「不過怎樣?」吳立身道:「咱們是
俠義道,開開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別多心,做哥哥的說話老實,那貪花好色的淫戒,卻萬
萬犯不得。」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她是我師姊,跟我拜堂成親之後,就是我自媒正娶的
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採花嫖堂子,有什麼貪花好
色?」吳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應我,對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麼不合俠義道的……
的壞事。」韋小寶道:「你放心一百二十個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
    吳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這姑娘嫁了給你,那真是她的造
化。」韋小寶微笑道:「你是媒人,這杯喜酒,總是要請你喝的。」吳立身笑道:「妙極!
兄弟,我可要動手了。」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氣。」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
雙手腕,大聲道:「瞧你還逃到哪裡去!」將他推進大廳之中。只見阿珂手中單刀已被擊
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敖彪等雖將她制住,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不敢有絲毫
無禮。吳立身解下腰帶,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推他坐在椅中,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韋
小寶不住口的大罵。吳立身喝道:「小鬼,再罵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道:
「我偏偏要罵,臭賊!」阿珂低聲道:「師弟,別罵了,免得吃眼前虧。」韋小寶這才住
嘴。吳立身道:「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還不錯,很好,很好。我有個兄弟,還沒娶
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婦罷。」阿珂大驚,忙道:「不成,不成!」吳立身怒道:「為
什麼不成?大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又不會辱沒了你。為什麼不
肯?當真不識抬舉!奏樂。」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咚咚當當,甚是熱鬧。
    阿珂生平所受的驚嚇,莫無過於此刻,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骯髒,他弟弟也決計好不
了,倘若失身子這等鄉間鄙夫,就算即刻自盡,也已來不及了。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嚇得
話也說不出來了。吳立身笑道:「很好,你答應了。」右手一揮,眾人停了敲擊鑼鼓。阿珂
叫道:「沒有,我不答應。你們快殺了我!」吳立身道:「好,我這就殺了你,連你師弟也
一起殺了。」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高高舉起。阿珂哭道:「你快殺,不殺的不是好
漢。你快殺我師弟,先……先殺他好了。」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這姑娘對你
如此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娶她?」韋小寶心中也在怒罵:「臭小娘,為什麼先殺我?」吳立
身怒道:「我偏偏不殺你師弟。阿狗,把這臭小子拖出去吹了!」說著向鄭克爽一指。敖彪
應道:「是。」便去拉鄭克爽。阿珂驚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殺不得的。他爹爹……
他爹爹……」
    吳立身道:「也罷!那麼你做不做我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殺死我好
了。」吳立身拋下鋼刀,提起一條馬鞭,喝道:「我不殺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氣
勃發,一進難以遏止,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虛擊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韋小寶叫
道:「且慢!」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問道:「怎麼?」韋小寶道:「咱們英雄好
漢,講究義氣。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
地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麼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向吳立身道:「喂,老兄,什麼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
挺身而出。你可不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麼姊妹嫁不出去的,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
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我再娶一個,連銷兩個,總差不多了罷?就算還有,一起都嫁給我,
老子破銅爛鐵,一古腦兒都收了……」他說到這裡,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
覺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淚來。吳立身笑道:「你這小孩做
人漂亮,倒是條漢子。我本想就放了你們,只是給你幾句話就嚇倒了,老子太也膿包。拜堂
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到底是你拜堂,還是她?」阿珂急於脫身,忙道:「是他,是
他!」吳立身瞪肯凝視著她,大聲道:「你說要他拜堂成親?」阿珂微感慚愧,低頭道:
「是。」吳立身道:「好!」指著韋小寶大聲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韋小
寶望著阿珂道:「我……我……」阿珂低聲道:「師弟,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我永不忘
記,你就答應了罷!」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你要我拜堂成親?唉,你知道,這件事十
分為難。」阿珂低聲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我只好一頭撞死了。我……
無可奈何,只好求你。他們……他們惡得狠。」
    韋小寶大聲道:「師姊,今日是你開口求我,我韋小寶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你。是你
求我拜堂成親,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
漢,大丈夫挺身而出,濟人之急,又……又最聽我話的。」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師姊,
我對你一番心意,你現在總明白了。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一一答應,不會皺一皺眉
頭。你既要我拜堂成親,我自然答應。」阿珂道:「你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後……以後我也
會待你好的。」吳立身道:「就是這麼辦。小兄弟,我沒妹子嫁給你,女兒還只三歲。也不
成。喂,你們哪一個有姊妹的,快去叫來,跟這位小英雄拜堂成親。」敖彪笑道:「我沒
有。」另一人道:「這位小英雄義薄雲天,倘若我跟他結了親家,倒是大大的運氣,只可惜
我有兄弟,沒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就嫁人了,已生了八個小孩子。小英雄,你
倘若等得,我待姊夫死了,我叫我姊姊改嫁給你。」吳立身道:「等不得。哪一個有現成
的?」眾人都搖頭道:「沒有。個個顯得錯過良機,可惜之至。」韋小寶喜道:「各們朋
友,不是我不肯,只不過你們沒有姊妹,那就放了我們罷。」吳立身搖頭道:「不可。大丈
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則的話,衝撞了太歲,一個個都要死於非命,
這玩笑也開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親。」說著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韋小寶同聲叫道:
「不,不好!」
    吳立身怒道:「有什麼不好?小姑娘,你願意跟我兄弟拜堂呢,還是跟我位小英雄拜
堂?你自己挑一個好了。」阿珂脹紅了一張俏臉,搖頭道:「都不要!」吳立身怒道:「到
這時候還要推三阻四。時辰到了,錯過了這好時辰,凶煞降臨,這裡沒一個活得成。喂,阿
三,阿狗,這兩個小傢伙不肯拜堂成親,把他們兩個的鼻子都割了下來罷。」阿珂死倒不
怕,但想到要割鼻子,那可是難看之極,只驚得臉上全無血色。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要割兩個鼻子祭神,你只有一個。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
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爽,眼光中露出乞憐之意。鄭克爽轉開頭不敢望她,卻搖了搖
頭。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得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
嫁誰?拜堂,奏樂!」鑼鼓聲中,敖彪過去取下假新娘的頭巾,罩在阿珂頭上,解開了她綁
縛。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幸好無甚內力,雖然打中,卻不甚痛。敖
彪橫過鋼刀架在她後頸。吳立身贊禮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覺後頸肌膚上一涼,微
覺疼痛,無可奈何,只得和韋小寶並肩向外跪拜。吳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
推轉她身子,向內跪拜,在「夫妻交拜」聲中,兩人對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幾拜。吳立身哈
哈大笑,叫道:「新夫婦謝媒。」阿珂怒極,突然飛起一腳,踢中他小腹。這一腳著實不
輕,吳立身「呵」的一聲大叫,退了幾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連媒人也
踢!」
    便在此時,忽聽祠堂連聲忽哨,東南西北都有腳步聲,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吳立身笑容
立斂,低喝:「吹熄燭火。」祠堂中立時一團漆黑。韋小寶搶到阿珂身邊,拉住她的手,低
聲道:「外面來了敵人。」阿珂甚是氣苦,嗚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韋小寶低
聲道:「我這是求之不得,只不過拜天地拜得太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數的。你道
是真的麼?」韋小寶道:「那還有假?這叫做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狗。」阿珂嗚咽道:
「什麼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韋小寶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學問好,以後多教教
我相公。」阿珂聽他居然老了臉皮,稱起「娘子、相公」來,心中一急,哭了出來。
    卻聽得祠堂外呼聲大震,數十人齊聲吶喊,若獸叨,若牛鳴,嘰哩咕嚕,渾不知叫些什
麼。阿珂心裡害怕,不自禁向韋小寶靠去。韋小寶伸臂摟住她,低聲道:「別怕,好像是大
批西藏喇嘛來攻。」阿珂道:「怎麼辦?」韋小寶拉著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龕之後。突然間
火光耀眼,數十人擁進祠堂來,手中都執著火把兵刃,韋小寶和阿珂一見之下,都是大吃一
驚。這群人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頭上插了鳥羽,上身赤裸,腰間圍著獸皮,胸口臂上都繪了
花紋,原來是一群生番。阿珂見這群蠻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個個面目猙獰,更加怕得厲
害,縮在韋小寶懷裡只是發抖。眾蠻子哇哇狂叫,當先一人喝道:「漢人,不好,都殺了!
蠻子,好人,要殺人!咕花吐魯,阿巴斯裡!」眾蠻子縱聲大叫,說的都是蠻話。吳立身是
雲南人,懂得夷語,但這些蠻子的話卻半句不懂,用夷語說道:「我們漢人是好人,大家不
殺。」那蠻子首領仍道:「漢人,不好,都殺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裡。」眾蠻子齊叫:
「咕花咕魯,阿巴斯裡。」舉起大刀鋼叉殺來。眾人無奈,只得舉兵刃迎敵。數合一過,吳
立身等個個大為驚異。原來眾蠻子武藝精熟,兵刃上招數中規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
全非亂砍亂殺。再拆得數招,韋小寶和阿珂也看了出來。吳立身邊打邊叫:「大家小心,這
些蠻子學了我們漢人的武功,不可輕忽。」為首蠻子叫道:「漢人殺法,蠻子都會,不怕漢
人。咕花咕魯,阿巴斯裡。」
    蠻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眾個個以一敵三,或是以一敵四,頃刻間便迭遇凶
險。吳立身揮刀和那首領狠鬥,竟佔不到絲毫便宜,越鬥越驚,忽聽得「啊啊」兩聲叫,兩
名弟子受傷倒地。又過片刻,敖彪腿上被獵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蠻人撲上擒住。不多時
之間,沐王府十餘人全被打倒。鄭克爽早就遍體都是傷,稍一抵抗就被按倒。眾蠻子身上帶
有牛筋,將眾人綁縛起來。那蠻子首領跳上跳下,大說蠻話。吳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脫身而
逃,卻掛念韋小寶和眾弟子,當下奮力狠鬥,只盼能制服這首領,逼他們罷手放人。突然那
首領迎頭揮刀砍下,吳立身舉刀擋路,噹的一聲,手臂隱隱發麻,突覺背後一棍著地掃來,
急忙躍起閃避。那首領單刀一翻,已架在他頸中,叫道:「漢人,輸了。蠻人,不輸了。」
韋小寶心道:「這蠻子好笨了,不會說『贏了』,只會說『不輸了』!」吳立身搖頭長歎,
擲刀就縛。
    眾蠻子舉起刀把到處搜尋。韋小寶眼見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蠻子,
好人,我們兩個,都是蠻子。咕花吐魯,阿巴斯裡。」那首領一伸手,抓住阿珂後領。另外
三名蠻子撲將上來,抱住韋小寶。韋小寶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蠻子首領一見
到他,忽然臉色有異,伸臂將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裡溫登。」抱住他了走出祠
堂。韋小寶大驚,轉頭向阿珂叫道:「娘子,這蠻子要殺我,你可得給我守寡,不能改嫁
這……」話未說完,已給抱出大門。那蠻子首領奔出十餘丈外,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
「桂公公,怎麼你在這裡?」語調中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韋小寶驚喜交集,道:「你……你這蠻子識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楊溢之,平西
王府的楊溢之。桂公公認不出罷。哈哈。」韋小寶哈哈大笑,正要說話,楊溢之拉住他手,
說道:「咱們再走遠些說話,別讓人聽見了。」兩人又走出了二十餘丈,這才停住。楊溢之
道:「在這裡竟會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歡喜得緊。」韋小寶問道:「楊大哥怎麼到了這裡,
又扮成了咕花吐魯,阿巴斯裡?」楊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傢伙在河間府聚會,想要不利於
我們王爺,王爺得到了訊息,派小人來查探。」韋小寶暗暗心驚,腦中飛快的轉著主意,說
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傢伙入宮行刺,陷害平西王……」楊溢之忙道:「多承公公雲天高
義,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枉。我們王爺感激不已,時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親口
道謝。」韋小寶道:「道謝是不敢當。蒙王爺這樣瞧得起,我在皇上身邊,有什麼事能幫王
爺一個小忙,那總是要辦的。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賊要在河間府聚會,又想害平西王,
我就自告奮勇,過來瞧瞧。」
    楊溢之大喜,說道:「原來皇上已先得知,反賊們的奸計就不得逞了,那當真好極了。
小人奉王爺之命,混進了那他媽的狗頭大會之中。聽到他們推舉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爺。
不瞞桂公公說,我們心中實是老大擔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反賊們倘若膽敢到雲南來動
手,不是小人誇口,來一千,捉一千,來一萬,殺一萬;怕的卻是他們像上次沐家眾狗賊那
樣,胡作非為,嫁禍於我們王爺,那可是無窮的後患。」
    韋小寶一拍胸膛,昂然道:「請楊大哥去稟告王爺,一點不用擔心。我一回 到京裡,就
將那狗頭大會裡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詳詳細細的奏知皇上。他們跟平西王作對,就
是跟皇上作對。他們越是恨平西王,越顯得王爺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歡,別說平西
王,連你楊大哥也是重重有賞,陞官發財,不在話下。」
    楊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陞官發財。王爺於先父有大恩,
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臨死之時曾有遺命,吩咐小人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公公,你到這
裡,是來探聽沐家狗賊的陰謀麼?」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楊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
和師姊喬裝改扮,來探聽他們搗些什麼鬼,卻給他們發覺了。我胡說八道一番,他們居然信
以為真,反逼我和師姊當場拜堂成親,哈哈,這叫做因禍得福了。」
    楊溢之心想:「你是太監,成什麼親?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裝是一對情侶,騙信
了他們。」說道:「這搖頭獅子武功不錯,卻是有勇無謀。」韋小寶道:「你們假扮蠻子,
為的是捉拿他們?」楊溢之道:「沐家跟我們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們這大虧,一直還
沒翻本。這次在狗頭大會之中又見了他們。小人心下盤算,倘若在直隸鬧出事來,皇上知道
了,只怕要怪罪我們王爺,說平西王的人在京師附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楊大哥這計策高明得緊,你們扮成蠻子生番,咕花吐魯,
阿巴斯裡,就算把沐家一夥人盡數殺了,旁人也只道是蠻子造反,誰也不會疑心到平西王身
上。」楊溢之笑道:「正是。只不過我們扮成這般希奇古怪的模樣,倒教公公見笑了。」韋
小寶道:「什麼見笑?我心裡可羨慕得緊呢。我真想脫了衣服,臉上畫得花花綠綠,跟你們
大叫大跳一番。」楊溢之笑道:「公公要是興,咱們這就裝扮起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
道:「這一次不行了,我老婆見我這等怪模樣,定要大發脾氣。」
    楊溢之道:「公公當真娶了夫人?不是給那些狗賊逼著假裝的麼?」這卻不易三言兩語
就說得明白,韋小寶便改換話題,說道:「楊大哥,我跟你投緣的很,你如瞧得起,咱們兩
個便結拜成了金蘭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聽著可多彆扭。」
    楊溢之大喜,一來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許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維持;二來
這小公公為人慷慨豪爽,很夠朋友,當日在康親王府中,就對自己十分客氣,便道:「那是
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韋小寶道:「什麼高攀低攀,咱們比比高矮,是你高呢還是我
高?」楊溢之哈哈大笑。兩人當即跪了下來,撮土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稱。楊溢
之道:「兄弟,咱倆今後情同骨肉,非比尋常,只不過在別人之前,做哥哥的還是叫你公
公,以免惹人疑心。」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們怎麼樣?」
楊溢之道:「我抓他們去雲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們王爺的口供之後,解到京裡,好
讓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膽忠心,也顯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沒保錯。」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搖頭老虎肯招麼?」楊溢之道:「是搖頭
獅子吳立身。這人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望,聽說為人十分硬氣,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條漢
子,也不會如何難為他。可是其餘那些人,總有幾個熬不住刑,會招了出來。」韋小寶道:
「不錯,計策不錯。」楊溢之聽他語氣似在隨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
如以為不妥,還請直言相告。」韋小寶道:「不妥什麼的倒是沒有,聽說沐家有個反賊叫沐
劍改朝換代的,還有個硬背烏龍柳什麼的人。」楊溢之道:「鐵背蒼龍柳大洪。他是沐劍聲
的師父。」韋小寶道:「是了,大哥,你記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這兩個人的蹤跡。你
也捉住了他們麼?」楊溢之道:「沐劍聲也到河間府去了,我們一路撮著下來,一到獻縣,
卻給他溜了,不知躲到哪裡。」韋小寶道:「這就有些為難了。我剛才胡說八道,已騙得那
搖頭獅子變成了點頭獅子,說要帶我去見他們小公爺。我本想查明他們怎生陰謀陷害平西
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將他們的陰謀拷打出來,那也一樣,倒不用兄弟冒
險了。」
    楊溢之尋思:「我拷打幾個無足輕重之人,他們未必知道真正內情,就算知道,沐家那
些狗賊骨頭很硬,也未必肯說。再說,由王爺自己辯白,萬萬不如皇上親自派下來的人查明
回奏,來得有力。倘若我們裝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當即
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聽你的。咱們怎生去放了沐家那
些狗賊,教他們不起疑心?」韋小寶道:「那要你來想法子。」楊溢之沉吟片刻,道:「這
樣罷。你逃進祠堂去,假意奮勇救你師姊,我追了進來,兩人亂七八糟大講蠻話。講了一
陣,我給你說服了,恭敬行禮而去,那就不露半點痕跡。」韋小寶笑道:「妙極,我桂公公
精通蠻話。那是有出戲文的,唐明皇手下有個他什麼的有學問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
了出來,只嚇得眾蠻子屁滾尿流。」楊溢之笑道:「這是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韋小寶拍手道:「對,對!桂公公醒講嚇蠻話,一樣的了不起。大哥,咱們可須裝得似
模似樣,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傷。啊,是了,我上身穿有護身寶衣背心,刀槍不
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幾刀,只消不使內力,不震傷五臟六腑,那就半點沒事。」楊溢之道:
「兄弟有此寶衣,那太好了。」韋小寶吹牛:「皇上派我出來探查反賊的逆謀,怕給他們知
覺殺了我,特地從身上脫下這件西洋紅毛國進貢來的寶衣,賜了給我。大哥,你不用怕傷了
我,先砍上幾刀試試。」楊溢之拔出刀來,在他左肩輕輕一劃,果然刀鋒只劃破外衣,遇到
內衣時便劃不進去,手上略略加勁,又在他左肩輕輕斬了一刀,仍是絲毫不損,讚道:「好
寶衣,好寶衣!」韋小寶道:「大哥,裡面有個姓鄭的小子,就是那個穿著華麗的繡花枕頭
公子爺,這傢伙老是向我師姊勾勾搭搭,兄弟見了生氣得很,最好你們捉了他去。」楊溢之
道:「我將他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殺不得,殺不得。這人是皇上要的,將來要著
落在他身上,辦一件大事。請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寶起來,不可難為他,也不要盤問他什麼
事。過得二三十年,我來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來罷。」楊溢之道:「是,我給你辦得
妥妥當當的。」突然間提高聲音,大叫:「胡魯希都,愛裡巴拉!噱老噓老!」低聲笑道:
「咱倆說了這會子話,只怕他們要疑心了。」韋小寶也尖聲大叫,說了一連串「蠻話」。楊
溢之笑道:「兄弟的『蠻話『,比起做哥哥的來,可流利得多了。」韋小寶笑道:「這個自
然,兄弟當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為附馬,那蠻話是說慣了的。」楊溢之哈哈大
笑。韋小寶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為難,你得幫我想個法子。」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麼事,做哥哥的把這殺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
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歎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
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
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山,只怕
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麼妙法,
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
什麼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
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竟兒,過過乾癮。」想到他自幼被淨了
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
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韋小寶道:「好!」
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
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里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
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眾
蠻子收兵而去。」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
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
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韋小寶
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
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
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劃了三條條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
「我,菩薩,殺不死。」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
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
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
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為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
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
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
的,抱抱。」楊溢之指著鄭克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
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
而上。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
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韋小寶拾起地上
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
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夥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
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
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吳立身向
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
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
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
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麼還能
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時之
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
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韋小寶柔聲道:
「是,是,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抬起頭
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麼?」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艷無倫的臉上帶著亮
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
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麼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歎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
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夥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夥兒吃了?」想起
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
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抬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復回。韋
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
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
鄭公子換了出來。」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
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
好救你的姦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珂珂急道:「怎……
怎麼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
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
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裡?哼,咱們去罷。」阿珂
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眾伴
當提著燈籠,圍著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眾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
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
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裡?」這人背著燈
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
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裡?」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
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
阿珂道:「沒多久。」那人身子陡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
一挾,那馬奔馳而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
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
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
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
師傅到了,你們怎麼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
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麼我們沒遇
見?」眾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
「原來台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
相救。」捏捏自己的臉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
貝,給眾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
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韋小寶見她欲言而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
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阿珂
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雙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
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
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
「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佔些便宜,更待保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
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
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
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
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
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給蠻子們吃
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裡還來理會?急步向大
路上迎去。兩匹馬先後馳到。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
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裡,
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
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
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常人身歷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
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又腸又硬:「總而言
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
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子迎新送舊,也不以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
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罷?」鄭克爽一怔,道:
「咬下什麼?」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馮錫范騎在
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范點了點頭。韋小
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
病鬼模樣,心中掛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
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馮錫范道:「什麼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
「假扮?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范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說鄭克爽道:
「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掛記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
罷。」阿珂瞧著鄭克爽,只盼他同去。鄭克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
睡上一覺。」路上韋小寶向鄭克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
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
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爽
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
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用過早飯
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爽一怔,好生失
望,道:「難有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
結伴同行好了。」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逕行上車。鄭克
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
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福,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裡
去?」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
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姓鄭的殺了。」阿珂驚問:「師父,為甚麼?」九難道:「不為
甚麼。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囉唆。」阿珂不敢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
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
聲,笑了起來。阿珂道:「阿珂,這不分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
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於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
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這弟
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化,嘴角邊卻帶著微笑。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
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
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
了何事?」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
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麼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
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
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洩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
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
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復,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
法打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
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麼線索。」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
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眼光中盡中感激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
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
太也沒義氣嗎?」九難見他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
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事,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
呢,還是興復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紅英之
後,我本不想於是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
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佔了去,非得搶回來不可。」九難歎道:「那也不單我
一家之事。我家裡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
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洩露半句。」韋小寶點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
喜歡她,不知是什麼緣故?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康熙大喜,拉住他的手,笑道:「他媽的,怎麼今天才
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多隆回
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怎麼脫險的?」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掛,又派了御前侍
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
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讚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
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
底是什麼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
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子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裡不敢罵,心裡
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
「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幫我
說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
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麼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
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
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識得
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
「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
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緊了。一天晚
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裡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
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
奏知的麼?」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惡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有
什麼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
麼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給人家。」康熙笑
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台山清涼寺也免凶險的了。若不是你捨命在我身前這麼一
擋……」說到這裡,臉色轉為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
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慄。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
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
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糊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
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麼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傢伙如此
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
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
就心滿意足了。」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
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麼?」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
許多好話。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
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
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
一來是衝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裡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麼滿門抄
斬。」康熙點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
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
講究什麼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量,說道吳三桂如
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義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麼古怪?」韋小
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到老是說什麼延平郡王,台灣鄭家什
麼的,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台
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台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麼王八蛋?」康熙道:「那
姓鄭的反賊盤踞台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
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上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麼東
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台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
克……鄭克……」康熙道:「鄭克爽。」韋小寶道:「是,是。皇上什麼都知道。」康熙微
笑不語。他近年一直在籌劃將台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台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
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道:「這鄭克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義了
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台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
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韋小寶道:「台灣有個武功很
高的傢伙,一路上保護鄭克爽。這傢伙姓馮,叫什麼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
錫范。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台灣三虎』」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
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范。楊溢之說,台灣這三隻老虎之中,陳永華
是好人,馮錫范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止珠事情,不過他一隻老虎,敵不
過另外兩隻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
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個老虎更厲害得多。」韋小寶道:「楊溢之
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
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爽和馮錫范要混到會裡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
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
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裡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
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點良
心。」韋小寶道:「可不是麼?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恩饒了他性命。」
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中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些什
麼?」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將福建、
廣東、浙江、陝西什麼,都劃歸他鄭家的。」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
江西,不是陝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
「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
三桂那裡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麼提防。那
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
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捨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
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有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鬍子,你抓住
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
了。皇上,你不能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出宮來,咱們再揪他鬍子,好不好?」康熙哈哈
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滑,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
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寧公主嫁
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
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老賊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
抄斬,連她一起殺了。」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
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賊人教女無
方,逼她自盡。」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
喜。」康熙道:「什麼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賊人是假太后,真
的太后還好端端的在慈寧宮中。」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康熙大吃一
驚,顫聲道:「什麼?假太后?」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生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為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康熙只聽
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麼知
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賊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寧宮裡的宮
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她先下手為如。奴才今日一進宮,
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
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洩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一口井
裡,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
「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為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
是,遵皇上吩咐辦理。」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寧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
牆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給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們兩人去幹,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
知道了。」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賊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
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
在慈寧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她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賊人行兇,沖
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
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寧宮門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
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寧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
不許過來。「眾人凜遵退開。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
陰毒掌力,盡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
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無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
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的武
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雙劍攻她空手,打她
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鰲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
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
不過是打一隻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賊我武功了
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走進寢殿,卻
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寧宮來,身子可安好嗎?」康熙先
前每日來慈寧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
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后身子不適,兒
子瞧太后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掛起也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
床前。太后道:「我怕風,別掛帳子。」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逕去揭開帳子,只怕
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后是什麼不舒服?服過藥了麼?」太后道:「服過了。
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樣?有沒有發燒?」
太后歎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罷。」康熙心下起疑:「不知
她在搗甚麼鬼?」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沉沉的,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竟讓自
己去抱住她雙腿,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
假扮宮女,確為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下了去,如果她
竟是真太后,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糊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
衛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了真太后。」當即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
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
急速轉身,面向裡床,但就這麼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
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是發顫。太后歎了口氣,道:「自從五
台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康熙
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賊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
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麼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
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隻大老鼠鑽到了掛氈後面。來人哪,快捲起掛氈來捉老
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只聽太后顫聲道:「掛氈
後面有什麼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捲起掛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
這裡有只大櫃子,老鼠鑽進櫃裡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
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櫃子裡有古怪聲音,
別要躲藏刺客,驚嚇了太后。」韋小寶道:「是。」向著向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麼花樣?」康熙笑
道:「啊,是了,建寧公主躲在櫃子裡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打她不到,定是在櫃子進
裡。」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櫃子的
鑰匙在哪裡?」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晨來玩,快快給我出
去。」眾侍衛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寧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麼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韋小寶應道:
「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
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櫃中所見,卻哪裡有什麼人?」韋小寶一驚,尋
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櫃裡,怎麼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師父洩露出
去,將真太后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
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
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裡。」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
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后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
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隻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
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
衝去。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后直衝
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御花園牆邊,一躍上了牆
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肉才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余
下五名侍衛繞出圍牆,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
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總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
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眾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眾侍
衛:「大家站好,別出聲。」康熙回到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麼一回 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
是妖怪!是老賊人的姦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麼姦夫?」,康熙道:「那
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麼?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
「老賊人被窩裡,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后
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賊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上褥
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
沉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臥
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寢殿中
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台湊近一照,見
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見到真皇后時,年
紀尚甚細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
起來,問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
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
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
住。
    韋小寶拿著燭台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麼姦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
「皇上和真皇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台放在桌上,
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
惶恐,他招手將眾人召到花園之中,道:「剛才皇上跟建寧公主鬧著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
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兒可瞧見沒有?」一名侍衛十分乖
覺,忙道:「是,是。建寧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
「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
不穩,想多子卩舌,胡說八道?」眾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麼搞的,好端端的受傷?」一
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傷了。」韋小寶
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道:「是,
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
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你們這麼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兒倘
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乾脆把
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眾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
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
三十五人一齊都砍了。你們服不服?」眾人中心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
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麼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
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麼?是皇上的恩典。」他回到
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
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
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寧公主捉迷藏之
事,要是有哪一個敢洩露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個奴才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嚇破了
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現下就殺了,以免
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
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
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
才的沒忠心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
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
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
爵。」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后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麼用?值
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
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
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
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裡。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
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
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
手?他到宮裡跟老婊子相公,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將大櫃子讓了出來
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寧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姦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
到慈寧宮去取回經書。」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
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有大妙,
老子先下手為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
再打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
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麼十萬八萬年,終
會找到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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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22:42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韋小寶出宮去和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相見。天地會群雄盡皆歡然。
李力世道:「屬下剛得到訊息,總舵主已到天津,日內就上京來。韋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
好了。」韋小寶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見師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當即打
酒殺雞,為他接風。傍晚時分,韋小寶將馬彥超拉在一旁,說道:「馬大哥,請你給我預備
一的把斧頭,還要一柄鐵錘,一把鑿子。」馬彥超答應了,去取來他。韋小寶命他帶到停放
在那口棺木的園中土屋,說道:「我要打開棺材,放些東西進去。」馬彥超應道:「是!」
甚覺奇怪,但香主不說,也不便多問。韋小寶道:「前天夜裡,這個死了的朋友托夢,說要
這件東西。瞧在朋友一場,非給他不可。」馬彥超更奇怪了,唯唯稱是。韋小寶道:「你給
我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當下推門而入,關上了門,上了門閂。見那口棺木上灰塵厚
積,顯是無人動過,用鑿子斧頭逐一撬開棺材釘,推開棺蓋,取出包著那五部經書的油布
包,正要推上棺蓋,忽聽得馬彥超在門外呼喝:「什麼人?」接著有人問道:「陳近南在哪
裡?」韋小寶吃了一驚:「誰問我師父?」聽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馬彥超道:「你是誰?」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論他躲到哪裡,總能揪他出來。」這
人的聲音韋小寶入耳即知,即是鄭克爽。他更加驚奇:「怎麼這臭小子到了這裡?」隨即想
到,先前說話之人乃是「一劍無血」馮錫范。只聽得錚的一聲,兵刃相交,跟著馬彥超悶哼
一聲,砰的一聲倒地。韋小寶一驚更甚,當下不及細想,縱身入棺材,只聽得鄭克爽道:
「這叛賊定是躲在裡面。」韋小寶驚惶之下,托起棺蓋便即蓋上,緊跟著喀喇一聲,土屋的
木門已被踢破,鄭克爽和馮錫范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棺材內望出去,見到一線亮光,知道慌
忙之中,棺材蓋並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們要找我師父,卻找到了他徒
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公子要找我嗎?不知有什麼事?」正是師父陳近南的聲音。
韋小寶大喜:「師父來了。」
    突然之間,陳近南「啊」的一聲大叫,似乎受了傷。跟著錚錚兩聲,兵刃相交。陳近南
怒喝:「馮錫范,你忽施暗算?幹什麼了?」馮錫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只聽鄭克
爽道:「陳永華,你還把我放在眼裡麼?」語氣中充滿怒意。陳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
言?屬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臨北京,連夜從天津趕來。不料二公子先到了。屬下未克迎迓,
還請恕罪。」韋小寶聽師父說道恭謹,暗罵:「狗屁二公子,神氣什麼?」
    只聽鄭克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公幹,你總知道罷?」陳近南道:「是。」鄭克爽
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來隨侍保護?」陳近南道:「屬下有幾件緊急大事要辦,未能分
身,請二公子原諒。屬下又知馮大哥隨侍在側,馮大哥神功無敵,群小懾伏,自能衛護二公
子平安周全。」鄭克爽哼了一聲,怒道:「怎麼我來到天地會中,你手下為些蝦兵蟹將,狐
群狗黨,對我又如此無禮?」陳近南道:「想是他們不識二公子。在這京師之地,咱們天地
會幹的又是反叛韃子之事,大家特別小心謹慎,以致失了禮數。屬下這裡謝過。」韋小寶越
聽越怒,心道:「師父對這臭小子何必這樣客氣?」
    鄭克爽道:「你推得一乾二淨,那麼反倒是我錯了?」陳近南道:「不敢!」隨怒聽到
紙張翻動之聲,鄭克爽道:「這是父王的諭示,你讀來聽聽。」陳近南道:「是。王爺諭示
說:『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鄭克爽前赴中原公幹,凡事利於國家者,一要便宜行事。』」
鄭克爽道:「什麼叫做『便宜行事』?」韋小寶心想:「便宜就是不吃虧,那有什麼難解
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氣。」哪知陳近南卻道:「王爺吩咐二公子,只要是不
利於國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稟王爺,自行處斷。」鄭克爽道:「你奉不奉父王諭示?」陳近
南道:「王爺諭示,屬下自當遵從。」鄭克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了去罷。」
    陳近南驚道:「卻是為何?」鄭克爽冷冷的道:「你目無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
父王。我瞧你所作所為,不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勢力,擴充天地會,哪
裡還把台灣鄭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為王,是不是?」陳近聲顫聲道:「屬下決無此意。」
鄭克爽道:「哼!決不此意?這次河間府大會,他們推我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麼?」陳近
南道:「是。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爺忠心為國之意。」鄭克爽道:「你們天地會卻得了幾
省盟主?」陳近南默然。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大發脾氣,原來是喝天地會的
醋。」又想:「我老婆的姦夫是我師父的上司,本來這件事很有點麻煩。現下他二人大起沖
突,那是妙之極矣。只不過師父中了暗算,身上受傷,可別給他們害死才好。」
    只聽鄭克爽大聲道:「你天地會得了三省盟主,我卻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會相比,
我鄭家算老幾?我只不過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卻是『鋤奸盟』總軍師,你這可不是爬到
我頭上去了啦?你心裡還有父王沒有?」陳近南道:「二公子明鑒:天地會是屬下秉承先國
姓爺將令所創,旨在驅除韃子。天地會和王爺本是一體,不分彼此。天地會的一切大事,屬
下都稟明王爺而行。」鄭克爽冷笑道:「你天地會只知有陳近南,哪裡還知道台灣鄭家?就
算天地會當真成了大事,驅逐了韃子,這天下之主也是你陳近南,不是我們姓家的。」陳近
南道:「二公子這話不對了。驅除韃子之後,咱們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為主。」鄭克爽
道:「你話倒說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鄭的放在眼裡,將來又怎會將姓朱的放在眼裡?我
要你自斷一臂,你就不奉號令。這一次我從河間府回來,路上遇到不少危難,卻不見有你天
地會的一兵一卒來保護我,若不是馮師父奮力相救,我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還留得性命。
你巴不得我命喪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餘辜。哼,你就只會拍我哥哥的馬屁,平時
全沒將我瞧在眼裡。」陳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親兄弟,屬下一般的侍奉,豈敢有所
偏頗。」鄭克爽道:「我哥哥日後是要做王爺的,在你眼中,我兄弟倆怎會相同?」韋小寶
聽到這裡,已明白一大半,心想:「這小子想跟他哥哥爭位,怪我師父擁他哥哥,受了馮錫
范的挑拔,便想乘機除了我師父。」只聽鄭克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勢大,不如就殺了我
罷。」
    陳近南道:「二公如此相逼,屬下難以分說,這就回去台灣,面見王爺,聽由王爺吩咐
便是。王爺若要殺我,豈敢違命。」鄭克爽哼了一聲,似乎感到難以回答,又似怕在父親面
前跟他對質。
    馮錫范冷冷的道:「只怕陳先生一離此間,不是去投降韃子,出賣了二公子,便獨樹一
幟,自立為王,再也不回台灣台灣去的了。」陳近南怒道:「你適才偷襲傷我,是奉了王爺
之命嗎?王爺的諭示在哪裡?」馮錫范道:「王爺將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
子號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誅之。」陳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從中挑拔離
間。國姓爺創業維艱,這大好基業,只怕要敗壞在你這等奸詐小人手裡。你姓馮的就算武功
天下無敵,我又何懼於你?」馮錫范厲聲道:「如此說來,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陳
近南郎聲道:「我陳永華對王爺赤膽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誣加不到我頭上。」鄭克爽
喝道:「陳永華作反,給我拿下。」馮錫范道:「是。」只聽得錚錚聲響,兵刃相撞,三人
交起手來。陳近南叫道:「二公子,請你讓在一旁,屬下不能跟你動手。」鄭克爽道:「你
不跟我動手?你不跟我動手?」連問了兩句,兵刃響了兩下,似是他問一聲,向陳近南砍一
刀。
    韋小寶大急,輕輕將棺材蓋推高寸許,望眼出去,只見鄭克爽和馮錫范分自左右夾攻陳
近南。陳近南左手執劍,右臂下垂,鮮血不斷下滴,自是給馮錫范偷襲所傷。馮錫范劍招極
快,陳近南奮力抵禦。鄭克爽一刀刀橫砍直劈,陳近南不敢招架,只得閃避,變成了只挨打
不還手的局面,加之右手使劍不便,右臂受傷又顯然不輕。韋小寶心下焦急:「風際中、關
夫子、錢老本他們怎麼一個也不進來幫忙?這樣打下去,師父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但外面
靜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惡鬥似充耳不聞。只見馮錫范挺劍疾刺,勢道極勁,陳近南舉
劍擋格,雙劍立時相粘。鄭克爽揮刀斜砍,陳近南側身避開。鄭克爽單刀橫拖,嗤的一聲輕
響,在陳近南的左腿上劃了一道口子。陳近南「啊」的一聲,長劍一彈而起,馮錫范就勢挺
劍,正中他右肩。陳近南浴血奮戰,難以支持,一步步向門口移動,竟欲奪門而出。馮錫范
知他心意,搶到門口堵住,冷笑道:「反賊,今日還想脫身麼?」
    韋小寶只盼馮錫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從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殺喇嘛的手法
殺了他。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絕招,遠勝拳術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馮錫
范越鬥越遠,卻如何刺得著他?鄭克爽道:「反賊,還不棄劍就縛?」韋小寶眼見情勢危
急,心想今日捨了性命也要相救師父,逼緊了吩咐喉嚨,突然吱吱的叫了兩聲。馮錫范等三
人一聽,都吃了一驚。鄭克爽問道:「什麼?」馮錫范搖了搖頭,手上絲毫不緩。韋小寶又
吱吱的叫了三下。鄭克爽怕鬼,嚇得打了個寒戰。突見棺材蓋一開,一團白色粉末飛了出
來,三人登時眼睛刺痛,嗆個不住。原來屍體入殮,棺材中必入大量石灰,當日馬彥超曾購
置了裝入,此刻韋小寶抓起一大把,撒了出來。
    馮錫范情知決非鬼魅,急躍而前,閉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劍刺落。突的一聲,劍
尖刺入棺材蓋,正待拔劍再刺,突覺右邊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縱身躍起,後心重
重撞在牆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傷口,右手將一柄使得風雨不透,護住身前。韋小
寶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著匕首跳了出來,只見馮錫范、鄭克爽和陳近南三
人都緊閉雙目,將刀劍亂揮亂舞,見馮錫范雖然胸口中劍,卻非致命之傷,要待欺近前去再
加上一劍,但馮鄭二人刀劍舞得甚緊,實不敢貿然上前。此刻時機緊近,待得他二人抹去眼
中石灰,睜眼見物,那就糟了,一時無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見馮錫范或鄭克爽伸手去
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將過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項拿手絕招。只擲得幾下,馮錫范覺到擲
石灰的方位,一招「渴馬奔泉」,挺劍直刺過來。韋小寶大駭,急忙坐倒,噗的一聲,那劍
插入了棺材之中。韋小寶連爬帶滾,逃出門外。馮錫范提劍在棺中連劈連刺,還道敵人仍然
在內。以他武功修為,韋小寶狼狽萬狀的逃出,本可立時察覺,只是徒然間眼不見物,胸口
受傷,一時心神大亂,又知陳近南武功卓絕,不在自己之下,強敵在側,實是凶險無比,惶
急間全沒想到陳近南也已眼不見物,只盼殺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數下,
都刺了個空,隨即一個「千巖競秀」,劍花點點,護住身周,聽得左邊並無兵刃劈風之聲,
當下向左躍去,肩頭在牆上一撞,靠牆而立。
    這麼一陣全力施為,胸前傷口中更是鮮血迸流。他微一睜眼,石灰粉末立時入眼,劇痛
難當,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睜,背靠牆壁,一步步移動,心想只須挨牆移步,便能打
到門戶所在,一出門外,地勢空曠,就易於脫險了。韋小寶站在門口,見他移到身子,已猜
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一劍,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臨時回手一劍,
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見馮錫范離門已不過兩尺,突
然尖聲叫道:「我在這……」一個「裡」字還沒出口,馮錫范出招快極,一劍斬落,當的一
聲響,長劍碰到匕首,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跳將上來,在他額頭上一斬,這才跌落。韋小寶
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馮錫范大聲吼叫,疾衝而出。
    韋小寶回到門口,但見陳近南和鄭克爽仍在揮舞刀劍。強敵既去,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
絲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師父,那『一劍無血』,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
請出來罷。」陳近南一怔,問道:「誰?」韋小寶道:「是弟子小寶。」陳近南大喜,橫劍
當胸,不再舞動。韋小寶叫道:「張大哥、李大哥、王二哥,你們都來了,很好,很好。這
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你們一齊上去把他亂刀分屍罷!」
    鄭克爽大吃一驚,哪知他是虛張聲勢,叫道:「師父,師父!」不聽馮錫范回答,微一
遲疑,便即拋下了手中單刀。韋小寶喝道:「跪下!」鄭克爽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韋小寶
哈哈大笑,拾起單刀,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爽咽喉,喝道:「站起來,向右,上前三步,爬
上去,鑽進去!」韋小寶叫一句,鄭克爽便戰戰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韋小寶哈哈
大笑,搶上前去,推上了棺材蓋,拿起那包經書負在背上,說道:「師父,咱們快洗眼
去。」拉著陳近南的手,走出上屋。
    走得七八步,只見馬彥超倒是花壇之旁,韋小寶吃了一驚,上前相扶。馬彥超道:「救
總舵要緊,屬下只是給封了穴道,沒甚干係。」陳近南俯下身來,在他背心和腰裡推拿了幾
下,穴道登時解了。馬彥超道:「總舵主眼睛怎樣?」陳近南皺眉道:「石灰。」馬彥超
道:「得用菜油來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韋小寶道:「我馬上就來。」回
進土屋,提起斧頭,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說道:「鄭公子,你躺著休息幾天。
算你運氣,欠我的一萬兩銀子,一筆勾銷,也就不用還了。」大笑一陣,走回大廳。只見馬
彥超已用菜油替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縛好了他身上傷口。廳上風中際、錢老本、玄貞道
人等躺滿了一地,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
    原來馮錫范陡然來襲,他武功既高,又攻了眾人個措手不及。風中際等並非聚在一起,
聞聲出來應戰,給他逐一點倒。眾人都是惱怒已極,只是在總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罵。馬
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范的情形,眾人登時興高采烈,都說這廝如此奸惡,只盼石
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陳近南以目紅腫,淚水仍不斷滲出,臉色鄭重,說道:「錢兄弟、馬
兄弟,你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請他到這裡來。」錢馬二人答應了。韋小寶突然
「啊」的一聲,假裝暈倒,又目緊閉。陳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問道:「怎樣?」
韋小寶道:「我……我剛才……嚇……嚇得厲害,生怕他們害死了師父……這會兒……這會
兒手腳都沒了力氣……」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會。」
    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實是下三濫的行徑,當年茅十八曾為此打了他一頓,
雖然群雄大讚他機智,但想他們是我屬下,自然要拍馬屁,師父是大英雄、大豪傑,比之茅
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責,索性暈在前頭,叫他下不了手,當真要打,落手也好輕些。錢
馬二人匆匆奔回大廳,說道:「總舵主,沒見到鄭二公子,想是他已經走了。」陳近南皺眉
道:「走了?不在棺材裡麼?」錢馬二人面面相覷,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鄭公子怎麼
會在其中?陳近南道:「咱們去瞧瞧。」領著眾人走向土屋。韋小寶大急,只得跟在後面,
雙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棺材,你老兄難免要多挨
幾板了,真正對不住之至。」
    來到土屋之中,只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果然不見鄭克爽的人影。陳近南明明聽得韋
小寶逼著鄭克爽爬入棺材,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疑心大起,問道:「小寶,你將二公子釘
入了棺材裡麼?」韋小寶見師父面色不善,賴道:「我沒有。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自己釘
上了。」陳近南喝道:「胡說!!快打開來,別悶死了他。快,快!」錢老本和馬彥超拿起
斧頭鑿子,忙將棺材釘子起下,掀開棺材蓋,裡面果真躺著一人。陳近南叫道:「二公
子!」將那人扶著坐起。
    眾人一見,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陳近南手一鬆,退了兩步,那人又倒入棺材。眾人
齊聲叫道:「是關夫子!」在這一剎那間,眾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關安基。陳近南搶上
又再扶起,只見關安基雙目圓睜,已然斃命,但身子尚自溫暖,卻是死去未久。眾人又驚又
悲,風際中、玄貞道人等躍出牆外察看,已找不到敵人蹤跡。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只見
他胸口上印著一個血紅手印,失聲叫道:「馮錫范!」
    玄貞道人怒道:「確是馮錫范!這紅砂掌是他崑崙派的獨門武功。這惡賊重傷之餘,片
刻間便去而復回,當真……他媽的,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眾
人紛紛怒罵。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陳近南黯然不語。眾人回到大廳。
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眾所周知的。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辦事,
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當作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范的挑拔,想
乘機除了你。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麼一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了。總舵
主此後不能再回台灣國。」陳近南歎了口氣,說道:「國姓爺侍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
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王爺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
「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台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灣,
更有什麼分辯的餘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
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岳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一生為鄭家
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嚥不下。」陳近南又歎了口氣,說道:「大
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是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
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韋小寶聽師父不追究
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一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
們這麼一鬧,只握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
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此節。」當下眾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
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時時搬遷,換一個住所
乃是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乘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來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
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函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
這裡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一定擔心得要
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次日一早去上書
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寧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姓吳的小王八
蛋。」韋小寶道:「是。中可惜沒服侍皇上幾天,又要遠離。」康熙低聲道:「太后跟我說
一件大事,這次你去雲南,就可乘機辦一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后說道,那惡婢
假冒太后,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衝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皇帝面前罵這等粗
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為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后
忍辱忍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后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
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別跟我
說。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洩露的危險。」康熙讚道:「你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
慎。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洩露過什麼。倘若連你也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了
的。」韋小寶週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
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洩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話。」康熙點點頭,說
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
「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
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
皇一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台山,後來命你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
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后。」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后,最好的東西
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他。」康熙續道:
「老婊子害死了端敬皇后,自然也就佔了她的經書。鰲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鰲拜
的家,老婊子要你打兩部經書,一部便是鑲黃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
「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
「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干係,你如這樣胡
鬧,我非……打你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你
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鰲拜是哪裡來的?」康熙道:「他害死了
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一起佔去。哼,這逆賊死有餘辜。」韋小寶
道:「是。這樣一來,老婊子手裡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為難。當時
我不知什麼緣故,和察博這傢伙一向跟鰲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
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韋小寶忙道:「是,是。皇
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讚過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
腳。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你就承認
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為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
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一直放在上
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你想又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
「能出入上書房,又能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寧公主!」韋小
寶不敢接口,心道:「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
書,這一來,她手裡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寧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麼也沒帶。」心中怦
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砍了。」康熙搖頭道:
「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麼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
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為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
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髮,這倒奇了。多半他也
是假扮宮女,頭髮是假的。這傢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麼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
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
宮女,也就醜得很。」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一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公
別在正經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
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麼
還獻得出?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
才問過他。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
桂交到他手裡的,只是一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麼都沒有了。」韋小
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
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出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韋小
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糊塗蛋,我要
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侍衛到他家搜查,一無蹤跡,我已將他下在天
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韋小寶道:「就怕也
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來,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
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又到了何
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問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
了門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麼一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
麼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幹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
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
必須八部經書一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
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
就得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寧公主這
小……小……」康熙這一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裡給他補足:「小婊子!」
    這時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順治在五台山金閣寺僧房中囑咐他的話:「兒啊,你精明能
干,愛護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強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所藏地圖,是一個極大藏
寶庫的所在。當年我八旗兵進關,在中原各地擄掠所得的金銀財寶,都是藏在這寶庫之中。
寶庫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圖要分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為一樸誒吞。關內漢人比咱們滿洲
人多過百倍,倘若一齊起來造反,咱們萬萬壓制不住,那時就當退回關外,開了寶庫,八旗
平分,今後數年也就不愁溫飽。」康熙當時便想起了父皇要韋小寶帶回來的話:「天下事須
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
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聽順治又說:「我滿清唾手而得天下,實是天意,這中間當真
十分僥倖。咱們不可存著久居中原之後,可別弄得滿洲人盡數覆滅於關內,匹馬不得出
關。」康熙口中唯唯稱是,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我大清在在原的大業越來越穩,今後須當
開疆拓土,建萬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麼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親出了家,心情
恬退,與世無爭,才這樣想。」果然聽得父親接下去道:「不過當年攝政王吩咐各旗旗主:
關外存有大寶藏之事,萬萬不能洩露,否則滿洲公兵將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漢人造反,大家
不肯拚死相鬥,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傳交經書給後人之時,只能說經中所藏秘密,
關及滿清的龍脈,龍脈一被人掘斷,滿洲人那就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來使得八旗後人不敢
忽起貪心,偷偷去掘寶藏;二來如知有人前去掘寶,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國
之主,才能得知真正秘密。」康熙回思當日的言語,心中又一次想到:「攝政王雄才大略,
所見極是。」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雖然忠心,卻也只能跟他說龍脈,不能說
寶庫。這小子日後年紀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貪心。太后昨逃讜我說,父皇當年決意出家之
時,將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長之後轉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為了這件大
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了五台山去見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沒給老婊子害死。」
    韋小寶見康熙來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動,說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吳三桂派進
宮來的,他……他手裡就有七部經書。」康熙一驚,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傳尚
衣監!」
    過了一會,一名老太監走進書房磕頭,乃是尚衣監的總管太監。康熙問道:「查明白了
嗎?」那太監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細查過,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裡織造的。」康
熙嗯了一聲。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來歷。衣料是京裡織造,就查不
到什麼了。」那太監又道:「不過那套男子內衣內褲,是遼東的繭綢,出於錦州一帶。」康
熙臉上現出喜色,點點頭道:「下去罷。」那太監磕頭退出。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對了,
這矮冬瓜說不定跟吳三桂有些瓜葛。」韋小寶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吳三桂
以前鎮守山海關,錦州是他的管轄地。這矮冬瓜或許是他的舊部。」韋小寶喜道:「正是,
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錯。」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雲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險。
你多帶侍衛,再領三千驍騎營軍士去。」韋小寶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將老婊子
和矮冬瓜都抓了來,千刀萬剮,好給太后出這口氣。」
    康熙拍拍韋小寶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給太后出了這口氣,嘿嘿,你
年紀太小,官兒太大,我倒有些為難了。不過咱們小皇帝、小大臣,一塊兒幹些大事出來,
讓那批老官兒嚇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緊。」韋小寶道:「皇上年紀雖小,英明遠見,早
已叫那批老東西打從心眼兒裡佩服出來。待您再料理了吳三桂,那更是前無來者,後無古
人。」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這傢伙聰明伶俐,就是不
學無術,不肯讀書。」韋小寶笑道:「是,是。奴才幾時有空,得好好讀他幾天書。」
    其實韋小寶粗鄙無文,康熙反而歡喜,他身邊文學侍從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價雲
子曰聽得多了,和韋小寶說些市井俗語,頗感暢快。
    韋小寶辭了出來,剛出書房,便有一名侍衛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道:「韋副總管,
康親王想見您,不知韋副總管有沒有空?」韋小寶問道:「王爺在哪裡?」那侍衛道:「王
爺在侍衛房等候回音。」韋小寶道:「親自來了?」那侍衛道:「是,是。他說想請韋副總
管去喝酒聽戲,就是擔心皇上有要緊大事差韋副總管去辦,您老人家分不國身。」韋小寶笑
道:「他媽的,我是什麼老人家了?」來到侍衛房中,只見康親王一手拿著茶碗,坐著呆呆
出神,眉頭皺起,深有憂色。他一見韋小寶進來,忙放下茶碗,搶上來拉住他手,說道:
「兄弟,多日不見,可想殺我了。」韋小寶明知他為了失卻經書這事有求於已,但見他如此
親熱,也自歡喜,說道:「王爺有事,派人吩咐一聲就行了,賞酒賞飯,卑職還不巴巴的趕
來麼?你這樣給面子,卻自己來找我。」康親王道:「我家裡已預備了戲班子,就怕兄弟沒
空。這會兒能過去坐坐嗎?」韋小寶笑道:「好啊,王爺賞飯,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辦什
麼急事,就是我親生老子死了,卑職也要先擾了王爺這頓飯再說。」
    兩人攜手出宮,乘馬來來王府。康親王隆重款待,極盡禮數,這一次卻無外客。飯罷,
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說些閒話,讚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積下無數功德善果,又讚他
年紀輕輕,竟已做到御前侍衛總管、驍騎營都統,前程實是不可限量。韋小寶謙遜一番,說
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康親王歎了一口氣,說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麼都不用瞞
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韋小寶假裝大為驚奇,說道:「王
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鐵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麼大禍臨頭了?」
    康親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賜了一
佛經。我是正紅旗旗主,也蒙恩賜一部。今日皇上召見,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可是……可
是我這總經書,卻不知如何,竟……竟給人盜去了。」韋小寶滿臉驚訝,說道:「真是希
奇!金子銀子不妨偷偷,書有什麼好偷?這書是金子打的麼?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值錢得
很?」康親王道:「那倒不是,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賜物,委
實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繳,只怕是已經知道我失去賜經,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
救我一救。」說著,站起身來,請安下去。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王爺這等客氣,可不折殺了小人?」康親王愁眉苦臉的道:
「兄弟,你如不給我想個法,我……我只好自盡了。」韋小寶道:「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
太重了。我明日將這件事奏明皇上,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
番,哪有性命交關之理?」康親王搖頭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
貶作庶人,我也已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鑲監旗樸邗碩克哈因為丟了賜經,昨兒給打入了
天牢,聽說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嚴審,那部經書到底弄到哪裡了。」說著臉上的肌抖動,
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備受苦弄的慘酷。韋小寶皺眉道:「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是了,
那日抄鰲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裡找兩部什麼三十二章 經、四十二章經什麼的。王爺不見
了的,就是這個東西麼?」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說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經。一抄鰲拜
家,太后什麼都不要,單要經書,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沒有?」韋小寶道:
「找是找到了。鰲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臥房的地板洞裡,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這經書有什
麼希奇?我給你到和尚廟裡去要他十部八部來,繳給皇上就是。」康親王道:「先皇欽賜的
經書,跟和尚廟裡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可混冒不來。」韋小寶神色鄭重,說道:「這樣倒
真有點兒麻煩了。不知王爺要我辦什麼事?」
    康親王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口,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韋小寶一
拍胸膛,道:「王爺但說不妨。你當韋小寶是朋友,我為你送了這條小命,也是一場義氣。
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卻不小心弄丟了。皇上這幾天喜歡
我,最多打我一頓板子,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康親王道:「多謝兄弟的好意,但這條路
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韋小寶點頭道:「我雖然做過和尚,但西
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借經書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們得另想法子。」康親王道:
「我是想請兄弟……想請兄弟……想請兄弟……」連說三句「想請兄弟」,卻不接下去,只
是眼望韋小寶,瞧著他臉上的神氣。
    韋小寶道:「王爺,你不必為難。做兄弟的一條小性命……」左手抓住辮子,右手在自
己頭頸裡一斬,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說道:「已經交了給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
之事,什麼事都聽你吩咐。」康親王大喜,道:「兄弟如此義氣深重,唉,做哥哥的別的話
也不多說了。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邊,去偷一部經書出來。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
手匠人,等在這裡,咱們連夜開工,仿造一部,好渡過這個難關。」韋小寶問道:「能造得
一模一樣?」
    康親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樣,包管沒有破綻。做了樣子之後,兄弟就把
原來的經書放回,決不敢有絲毫損傷。」其他明知倉卒之間仿造一部經書,要造得毫無破
綻,殊所難能,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一個包,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真的經書呈繳皇
帝。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難以分辨真偽,將來能不發覺,那是上上大吉,就算發覺,也已
連累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韋小寶道:「好,事不宜遲,我這
就去想法子去偷,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康親王千恩萬謝,親自送他到門外,又不住
叮囑他務須小心。
    韋小寶回到屋中,將幾十片羊皮碎片在燈下拼湊,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
也能拚個大概出來。哪知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連地圖的一隻角也湊不起來。他本無耐心,
厭煩起來,便不再拼,當下將千百片碎片用油紙包了,外面再包了層油布,貼身藏好。心
想:「老康是正旗旗主,他這部經書自然是紅封皮的,明兒我另拿一部給他便是。」次日清
晨,將鑲白旗經書的羊皮面縫好,粘上封皮,揣在懷中,逕去康親王府。
    康親王一聽他到來,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握住他雙手,連問:「怎樣,怎樣?」韋小
寶愁眉苦臉,搖了搖頭。康親王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說道:「這件事本來為難,今日未能
成功……」韋小寶低聲道:「東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內,假冒不成。」康親王大
喜,一躍而起,將他一把抱住,抱入書房。眾親隨、侍衛見王爺這等模樣,不由得暗暗好
笑。
    韋小寶將經書取出,雙手送將過去,問道:「是這東西嗎?」康親王緊緊抓住,全身發
抖,打開書函一看,道:「正是,正是,這是鑲白旗的賜經,因此是白封皮鑲紅邊兒的。咱
們立刻開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個法兒,怎生推搪幾天。嗯,我假裝從馬上跌了下
來,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經書造好,再去叩見皇上,你說可好?」韋小寶搖
頭道:「皇上英明之極,你掉這槍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將西貝貨兒呈上去,皇上細細一
看,只怕西洋鏡當場就得拆穿。這部書跟你失去那部,除了封皮顏色之外,還有什麼不
同?」康親王道:「就是封皮顏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樣。」韋小寶道:「這個容易,你將這
部經書換個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給皇上。」康親王又驚又喜,顫聲道:「這……這……宮裡
失了經書,查究起來,只怕要牽累到兄弟。」韋小寶道:「我昨晚悄悄在上書房裡偷了出
來,沒人瞧見的。就算有人瞧見,哼哼,諒這狗崽子也敢說。我跟你擔了這個干係便是。」
康親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濕了,握住他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回到宮中,另行拿了兩部經書,去尋胖頭陀和陸高軒。他想正黃旗的經書上浸滿
了毒水,給桑結喇嘛搶去了;鑲白旗的給了康親王;剩下五部之中,鑲黃、正白兩部從鰲拜
家抄來,鑲藍從老婊子的櫃中取得,這三部書老婊子都見過的,這時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
邊,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紅施工是從康親王府中順手牽來,鑲紅旗是從瑞棟身上取來,老婊
子雖知來歷,卻也不妨。於是交給胖陸二人是一部正紅,一部鑲紅。胖陸二人早已等得望眼
欲穿,見他突然到來,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兩部經書,當真喜從天降。韋小寶道:「陸先
生,你將經書呈給教主和夫人,說道我打聽到,吳三桂知道另外門部經書的下落。我白龍使
為教主和夫人辦事,忠字當頭,十萬死百萬死不辭,因此要到雲南去赴湯蹈火,找尋經書。
胖尊者,你護我去再為教主立功。」胖陸二人欣然答應。胖頭陀道:「陸兄,白龍使立此大
功。咱二人也跟著有了好處。教主賜下豹胎易盤丸的解藥,你務必盡快差人送到雲南來。」
陸高軒連聲稱是,心想:「白龍使小小年紀,已如此了得。教主這大位,日後非傳給他不
可。我此刻不乘機討好於他,更待何時?」說道:「這解藥非同小可,屬下決不放心交給旁
人,定當親自送來。白龍使,屬下對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藥之後,屬下和胖兄再
服。否則就算豹胎易筋丸藥性發作,屬下有解藥在手,寧死也決不先服。」韋小寶笑道:
「很好,很好,你對我如此忠心,我總忘不了你的好處。」陸高軒大喜,躬身道:「屬下恭
祝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極,永享清福,壽比南
山,倒也不錯了。」
    他回宮不久,便有太監宣下朝旨,封韋小寶為一等子爵,賜婚使,護送建寧公主前赴雲
南,賜婚平西王世子吳應熊。吳應熊封三等精奇哈尼番,加少保,太子太保。韋小寶取錢賞
了太監,心想:「倒便宜了吳應熊這小子,娶了個美貌公主,又封了個大官。說書先生說精
忠岳傳,岳飛爺爺官封少保,你吳應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爺爺相比?」轉念又想:「皇上封
他做個大官,只不過叫吳三桂不起疑心,遲早會砍他的腦袋。鰲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嗎?
對,對,岳飛岳少保也給皇帝殺了。可見官封少保,便是要殺他的頭。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
少保,可得死命推辭。」當下去見皇帝謝恩,說道:「皇上,奴才這次去雲南跟你辦事,你
有什麼錦囊妙計,那就跟我說了罷。」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小桂子沒學問。錦囊妙計,
是封在錦囊之中的,天機不可洩漏,怎能先跟你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識
字,皇上若有錦囊妙計,須得畫成圖畫。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涼寺做主持,這道聖旨,
畫得可挺美哪。」康熙笑道:「自古以來,聖旨不用文字而用圖畫,只怕以咱們君二人開始
了。」韋小寶道:「這叫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記心好,教了你
的成語,便記住了。」韋小寶道:「皇上教的,我總記得的,別人教的,可記來記去總記不
住,也不知是什麼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這匹什麼馬,總是記不住。」
    說到這裡,太監稟報建寧公主前來辭行。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吩咐進見。建寧公主
一進書房,便撲在康熙懷裡,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願嫁到雲
南,求你收回聖旨罷。」
    康熙本來自幼便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得知假太后的惡行之後,連帶的對妹子也生了厭
憎之心,將她嫁給吳應熊,實是有心陷害,這時見她哭得可憐,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
已難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溫言道:「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給你揀的丈夫可
很不錯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說,那吳應熊相貌挺英俊,是不是?」韋小寶道:「正是。公
主,你位額駙,是雲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來北京,前門外有十幾個姑娘打架,打出了
三條人命。」建寧公主一怔,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
下有名。他進京那天,北京城裡成千成萬的姑娘太太們,都擠著去瞧。有十幾個姑娘你擠
我,我擠你,便打起來啦。」建寧公主破涕為笑,啐道:「呸!你騙人,哪有這等事?」韋
小寶道:「公主,你猜皇上為什麼派我護送你去雲南?又吩咐我多帶侍衛兵勇,妥為保
護?」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愛惜我。」韋小寶道:「是啊,這是皇上的英明遠見,深謀
遠慮。你想,額駙這樣英俊瀟灑,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做夫人,現今給你一下佔了去,
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罈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會武藝的姑娘一怒,說不定
要來跟你為難。雖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強,終究寡不敵眾,是不是?因此奴才這一次護磅公主
南下,肩頭的擔子可真不輕,要對付這一隊糖醋娘子軍,你想想,可有多難?」
    建寧公主笑道:「什麼糖醋娘子軍,你真會胡說八道。」她這時笑靨如花,臉頰上卻兀
自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雲南之後,就讓他陪著
我說話兒解悶,否則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讓他多陪你些時候,等你一切慣了
再說。」建寧公主道:「我要他永遠陪著我,不讓他回來。」韋小寶一伸舌頭,道:「那不
成,你的駙馬爺倘若見我惹厭,生起氣來一刀將我砍了,沒了腦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
說話解悶了。」建寧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雲南之前,有件事先給我查查。上書房裡不見了一部佛經,這
事可有點奇怪,連這裡的東西,竟也有人敢偷!」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頗為嚴峻。韋小
寶應道:「是,是。」建寧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這部佛經是我拿的。嘻嘻。」康熙
道:「你拿去幹什麼?怎麼沒先問過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說,皇帝
每天要辦千百件軍國大事,問你要部佛經這等小事,便不用來麻煩你啦。」康熙哼了一聲,
便不言語了。建寧公主伸伸舌頭,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別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以後我去
了雲南,便想再來這裡拿你的書,可也來不了啦。」康熙聽她說得可憐,心腸登時軟了下
來,溫言道:「你去雲南,要什麼東西,儘管向我要好了。」頓了一頓,說道:「平西王府
裡,又有什麼東西沒有?」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眾侍衛、太監紛紛前來道賀。每個侍衛都盼能得他帶去雲南,吳
三桂富可敵國,這一趟美差,發一筆財是十拿九穩之事。到得午夜,康親王又進宮來相見,
喜氣洋洋的道:「兄弟,經書已呈繳給了皇上。皇上很是高興,著實誇獎了我幾句。」韋小
寶道:「那好得很啊。」康親王道:「你不日就去雲南,今日哥哥作個小東,一來慶賀你封
了子爵,二來給你餞行。」攜著他手出得宮來,這次卻不是去康親王府,來到東城一所精緻
的宅第。這屋子雖沒康親王府宏偉,但雕棟畫梁,花木山石,陳設得甚是奢華。
    康親王道:「兄弟,你瞧這間房子怎樣?」韋小寶笑道:「好極,漂亮之極!王爺真會
享福。這是小福晉的住所麼?」康親王微笑不答,邀他走進大廳。廳上已等著許多貴官,索
額圖,多隆等都出來相迎,「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康親王笑道:「咱們今日慶賀韋大人高昇,按理他該坐首席才是。不過他是本宅主人,
只好坐主位了。」韋小寶奇道:「什麼本宅主人?」康親人王笑道:「這所宅子,是韋大人
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預備的。車伕、廚子、僕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
很不周全,兄弟見缺了什麼,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裡來搬便是。」韋小寶驚喜交集,自己
幫了康親王這個大忙,不費分文本錢,不擔絲毫風險,雖然明知他定有酬謝,卻萬想不到竟
會送這樣一件重禮,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這……這個……那怎麼可以?」康親王捏了
捏他手,說道:「咱哥兒倆是過命的交情,哪還分什麼彼此?來來來,大夥兒喝酒。哪一位
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這一席酒喝得盡歡而散。韋小寶貴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
那太監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宮住宿國。這一晚睡在富麗華貴的臥室之中,放眼不是金
器銀器,就是綾羅綢緞,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這子爵府開座妓院,十間麗春院也比下
去了。」
    次日一早去見九難,告知皇帝派他去雲南送婚。九難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韋
小寶大喜,轉頭向阿珂瞧去。九難道:「阿珂也去。」韋小寶更是喜從天降,這個喜訊,便
是皇帝連封他一百個子爵也比不上。從九難處告辭出來,便去天地會新搬的下處。陳近南沉
吟道:「韃子皇帝對吳三桂如此寵幸,一時是扳他不倒的了。不過這實是大好機會。小寶,
吳三桂這奸賊不造反,咱們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該和你同去,只
是二公子和馮錫范回到台灣之後,必定會向王爺進饞,料想王爺會派人來查詢天地會之事。
我得留在這裡,據實稟告。這裡的眾兄弟,你都帶了去雲南罷。」韋小寶道:「就怕馮錫范
這傢伙又來害師父,這裡眾位兄弟還是留著相助師父罷,否則弟子放心不下。」陳近南拍拍
他肩膀,溫言道:「難得你如此孝心。馮錫范武功雖強,你師父也不見得就弱於他了。這次
只不過攻了咱們一個出其不意,一上來躲在門後偷襲,先傷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
佔到便宜。誅殺吳三桂是當前第一大事,咱們須得全力以赴。只盼這裡的事情了結得快,我
也能趕來雲南。咱們可不能讓沐家著了先鞭。」韋小寶點頭道:「倘若給沐王府先得了手,
今後天地會要奉他們號令,可差勁得很了。」
    陳近南伸手搭他脈脯,又命他伸出舌頭瞧瞧,皺眉道:「你中毒怎麼又轉了性?幸好一
時不會發作。我傳你的內功暫且不可再練,以防毒性侵入經脈。」韋小寶大喜,心道:「你
叫我不練功夫,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後可不能怪我。」又想:「這豹胎易筋丸當真厲害,連
師父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但盼陸先生快些送來解藥才好。」
    數日後諸事齊備,韋小寶率領御前侍衛、驍騎營、天地會群雄、神龍教胖頭陀等人,辭
別了康熙和太后,護送建寧公主前赴雲南。九難和阿珂扮作宮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會群
雄和胖頭陀也都喬裝打扮,算是韋小寶的親隨,穿了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胯下康親王
所贈寶驄馬,前呼後擁,得意洋洋的往南進發,他已派人前往河南,能通知雙兒南來,盼能
和她在途中會合,此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邊少了這個溫柔體貼的丫頭。一路之上,官
府盡力鋪張供應,對這位賜婚使大人巴結奉承,馬屁拍到了十足十。韋小寶心花怒放,自從
奉旨出差以來,從未有如這次那麼舒服神氣,心想:「老婊子不爭氣,只生了一個女兒,倘
若一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老子專做賜婚大臣,送了一個又一個。這一輩子吃喝玩樂,金
銀珠寶差花差,可比幹什麼都強了。」
    這一日到了鄭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歇突宿。盛宴散後,建寧公
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閒談。自從出京以來,日日都是如此。韋小寶後怕公主拳打腳,每次均要
錢老本和馬彥超隨伴在側,不論公主求懇也好,發怒也好,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這
日晚飯過後,公主召見韋小寶。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公主要韋小寶坐國,錢馬二人
站立其後。其時正當盛暑,公主穿著薄羅衫子,兩名官女手執團扇,在她身後拔扇。公主臉
上紅撲撲地,嘴唇上滲出一滴滴細微汗珠,容色甚是嬌艷,韋小寶心想:「公主雖不及我老
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吳應熊這小子娶得她,當真艷福不淺。」
    公主側頭微笑,問道:「小桂子,你熱不熱?」韋小寶道:「還好。」公主道:「你不
熱,為什麼額頭這許多汗?」韋小寶笑著伸袖子抹了抹汗。一名宮女捧進一隻五彩大瓦缸
來,說道:「啟稟公主,這是孟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請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
「好,裝一碗我嘗嘗。」一名宮女取過一隻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湯,捧到公主面前。公主
取匙羹喝了幾口,吁了口氣,說道:「難為他小小鄭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湯中清甜的
桂花香氣瀰漫室中,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之聲,韋小寶和錢馬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
「大家熱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給他們。」韋小寶和錢馬二人謝了,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
中,涼氣直透胸臆,說不出的暢快。片刻之間,三人都喝得乾乾淨淨。
    公主道:「這樣大熱天趕路,也真免受的。打從明兒起,咱們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動
身,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韋小寶道:「公主體貼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時日耽
擱久了。」公主笑道:「怕什麼?我不急,你倒著急?讓吳應熊這小子等好了。」韋小寶微
笑,正待答話,忽覺腦中一暈,身子晃了晃。公主問道:「怎樣?熱得中了暑麼?」韋小寶
道:「怕……怕是剛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告辭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麼每
人再喝一碗酸梅湯醒酒。」韋小寶道:「多……多謝。」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錢馬二
人也感頭暈眩,當即大口喝完,突然間兩人搖晃幾下,都倒了下來。韋小寶一驚,只覺眼前
金星亂冒,一碗酸梅湯只喝得一口,已盡數潑在身上,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頭,侍欲睜眼,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
過得片刻,腦子稍覺清醒,只覺身上冰涼,忽聽得格的一笑,睜開眼睛,只見公主笑嘻嘻的
望著自己。韋小寶「啊」的一聲,發覺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撐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綁
住,大吃一驚,掙扎幾下,竟絲毫動彈不得。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全身濕淋淋
的都是水,突然之間,發覺身上衣服已被脫得精光,赤條條一絲不掛,這一下更是嚇得昏天
黑地,叫道:「怎麼啦?」燭光下見房中只公主一人,眾宮女和錢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驚
道:「我……我……」公主道:「你……你……你怎麼啦?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韋小寶
道:「他們呢?」公主俏臉一沉,道:「你兩個從人,我瞧著惹厭,早已砍了他們腦袋。」
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想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錢馬二人真的給她殺了,也不希
奇。一轉念間,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問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聰明,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韋小寶道:「這蒙汗藥……
你向侍衛們要來的?」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曾向侍衛要蒙汗藥。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
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這次回京,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一大包來,放在行囊之中,「匕
首、寶衣、蒙汗藥」,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建寧公主平時向眾侍衛討教武
功,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自是半點不奇。公主笑道:
「你什麼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韋小寶道:「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公主
要擺佈我,奴才縛手縛腳,毫無辦法。」口頭敷衍,心下籌思脫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
賊眼骨溜溜的亂轉,打什麼鬼主意啊。」提起他那匕首揚了揚,道:「你只消叫一聲,我就
在你肚上戳上十八個窟窿。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
    韋小寶眼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心想:「這死丫頭,瘟丫頭,行事無法無天,這把
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麼地方輕輕一劃,老子非歸位不可,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再行想法
脫身。」說道:「那時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監,也不是活太監,變成了吸血鬼,毒殭屍。」
公主提起腳來,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罵道:「死小鬼,你又想嚇我!」韋小寶痛得「啊」
的一聲大叫。公主罵道:「死小鬼,沒踏出來,好痛嗎?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幾腳,肚
腸就出來了?猜中了,就放你。」韋小寶道:「奴才一給人綁住,腦子就笨得很了,什麼事
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來試。一腳,二腳,三腳!」數一下,伸足在他肚
子踹一腳。韋小寶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幾腳,我肚子裡的臭屎要給踏出來了。」公
主嚇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踏出屎來,那可臭氣沖天,再也不好玩
了。韋小寶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聽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搖頭
道:「我不愛打架,我愛打人!」刷的一聲,從床褥下抽出一條鞭子來,拍拍拍拍,在韋小
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登時血痕斑斑。
    公主一見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摸摸他的傷痕。韋小寶只痛得全
身猶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夠了,我可沒有得罪你啊。」公主突然發怒,一
腳踢在他鼻子上,登時鼻血長流,說道:「你沒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吳應熊這小子,
全是你的鬼主意。」韋小寶道:「不,不。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跟我可沒干係。」公主怒
道:「你還賴呢?太后向來疼我的,為什麼我遠嫁雲南,太后也不作聲?甚至我向太后辭
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親娘哪!」說著掩面哭了起來。韋小寶心道:
「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來睬你。不臭罵你一頓,
已客氣得很了。這個秘密,可不能說。」公主哭了一會,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
不好!」說著在他身上亂踢。
    韋小寶靈機一動,說道:「公主,你不肯嫁吳應熊,何不早說?我自有辦法。」公主睜
眼道:「騙人,你有什麼法子?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誰也不能違抗的。」韋小寶道:「人
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錯,可是有一個傢伙,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公主奇
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閻羅王!」公主尚未明白,問道:「閻羅王又怎麼啦?」韋
小寶道:「閻羅王來幫忙,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
這麼巧法?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韋小寶笑道:「他不去見閻羅王,咱們送他去見
便是。」公主道:「你說把他害死?」韋小寶搖頭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
死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公主向他瞪視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謀殺親夫?不
成!你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
你干休。」說著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頓抽擊。韋小寶痛得大聲叫嚷。公主笑道:「很痛
嗎?越痛越有趣!不過你叫得太響,給外面的人聽見了,可有大英雄氣概。」韋小寶道:
「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罵道:「操你媽!原來你是狗熊。」
    這位金枝寶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韋小寶道:「小賊,你裝死?我在
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會動。」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急忙扭動掙
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拍拍,聲音清脆。她打
了十幾鞭,丟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諸葛亮又要火燒籐甲兵了。」韋小寶大急:「今日遇
上這女瘋子,老子祖宗十八代都作了孽。」只聽公主自言自語:「籐甲兵身上沒了籐甲,不
大容易燒得著,得澆上些油才行。」說著轉身出門,想是去找油。
    韋小寶拚命掙扎,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哪裡掙扎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
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天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
齊師父,洪夫人騷狐狸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
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老子倘若學到了一身高強內功,雙手雙腳只須輕輕
這麼一迸,繩索立時斷開,還怕什麼鬼丫頭來火燒籐甲兵?」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
際,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話:「快進去救他出來。」正是九難美貌尼姑師父。
    這句話一入耳,韋小寶喜得便想跳了起來,就可惜手足被綁,難以跳躍。又聽得阿珂的
聲音說道:「他……他沒穿衣服,不能救啊!」韋小寶大怒,心中大罵:「死丫頭,我不穿
衣服,為什麼不能救,難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麼?你不救老公,就是謀殺親夫。自己做
小寡婦,好開心麼?」只聽九難道:「你閉著眼睛,去割斷他手腳的繩索,不就成了?」阿
珂道:「不成啊。我閉著眼睛,瞧不見,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麼辦?師父,還是
你去救他罷。」九難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這種事?」韋小寶雖然年紀尚小,也是個
十幾歲的少年男子,赤身露體的醜態,如何可以看得?韋小寶只想大叫:「你們先拿一件衣
服擲進來,罩在我身上,豈不是瞧不見我麼?」若於口中塞著一隻臭襪子,說不出話,而九
難、阿珂師徒二人,卻又殊乏應變之才。她二人扮作宮女,以黃粉塗去臉上麗色,平時生怕
公主起疑盤問,只和粗使宮女混在一起,從不見公主之面。這一晚隱約聽得公主臥室中傳出
鞭打和呼叫之聲,便到臥室窗外察看,見到韋小寶剝光了衣衫綁著,給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難師徒商議未決,建寧公主又已回進室來,笑嘻嘻的道:「一時找不到豬油、牛
油、菜油,咱們只她熬些狗熊油出來。你自己說,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樣,我
倒沒見過。你見過沒有?」說著拿著桌上燭台,將燭火去燒韋小寶胸口肌膚。韋小寶劇痛之
下,身子向後急縮。公主左手揪住他頭髮,不讓他移動,右手繼續用燭火燒他肌膚,片刻之
間,已發出焦臭。九難大驚,當即推開窗戶,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
轉過了頭,生怕見到韋小寶的裸體,緊緊閉上了雙眼。
    阿珂給師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韋小寶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
伸掌向建寧公主後頸中劈去。公主驚叫:「什麼人?」伸左手擋格,右手一晃,燭為便即熄
滅。但桌上幾上還是點著四五枝紅燭,照得室中明晃晃。阿珂接連出招,公主如何是她對
手?喀喀兩聲響,右臂和左腿被扭脫了關節,倒在床邊。她生性悍狠,口中仍中怒罵。阿珂
怒道:「都是你不好,還在罵人?」突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心中無限委屈。公主一
呆,便不再罵,心想你打倒了我,怎麼反而哭了起來?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斷韋小寶手上
綁住的繩索,臉上已羞得飛紅,擲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飛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難隨後跟
去。
    臥房中鬧得天翻地覆,房外宮女太監們早已聽見。但他們事先曾受公主叮囑,不論房中
發出什麼古怪聲音,不奉召喚,誰也不得入內,哪一顆腦袋伸進房來,便砍了這顆腦袋。眾
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極是古怪。這位公主自幼便愛胡鬧,千希百奇的花樣層出不窮,大家
許多年來早已慣了,誰也不以為異。公主的親生母親本是個冒牌貨,出身子江湖草莽,怎會
好好管束教導女兒?順治出家為僧,康熙年幼,建寧公主再鬧得無法無天,也無人來管。適
才她命宮女太監進來將暈倒的錢老本、馬彥超二人拖出,綁了出來。積壓人已知今晚必有怪
事,只是萬萬料不到公主竟會給人打得動彈不得。韋小寶聽得美貌尼姑師父和阿珂已然遠
去,當即掏出口中塞著的襪子,反身關上了窗,罵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見過沒有?我
可沒有見過,咱們熬些出來瞧瞧。」向她身上踢了兩腳,抓住她雙手反到背後,扯下她一片
裙子,將她雙手綁住了。公主手足上關節被扭脫了骱,已痛得滿頭大汗,哪裡還能反抗?韋
小寶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衫登時撕裂,她所穿的羅衫本薄,這一撕
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膚。韋小寶心中恨極,拾起地下的燭台,點燃了燭火,便來燒
他胸口,罵道:「臭小娘,咱們眼前報,還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湯
這麼一碗,也就夠了。」公主受痛,「啊」的一聲。韋小寶道:「是了,讓你也嘗嘗我臭襪
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襪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公主忽然柔聲道:「桂貝勒,你不用塞襪
子,我不叫便是。」
    「桂貝勒」三字一入耳,韋小寶登時一呆,那日在皇宮的公主寢室,她扮作奴才服侍他
時,也曾如此相稱,此刻聽她又這相暱聲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陣蕩漾。只聽得她又柔聲道:
「桂貝勒,你就饒了奴才罷,你如心裡不快活,就鞭打奴才出一頓氣。」韋小寶道:「不狠
狠打你一頓,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放下燭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公主輕聲呼叫:
「哎唷,哎唷!」媚眼如絲,櫻唇含笑,竟似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韋小寶罵道:「賤貨,好
開心嗎?」公主柔聲道:「我……奴才是賤貨,請桂貝勒再打重些!哎唷!」韋小寶鞭子一
拋,道:「我偏偏不打了!」轉身去打衣衫,卻不知給給她藏在何處,問道:「我的衣服
呢?」公主道:「求求你,給我接上了骱罷,讓……奴才來服侍桂貝勒穿衣。」韋小寶心
想:「這賤貨雖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雲南,總不成殺了她。」罵道:「操你奶奶,你
這臭小娘。」心道:「你媽媽是老婊子,老子沒胃口。你奶奶雖然好不了,可是老子沒見
過。」
    公主笑問:「好玩嗎?」韋小寶怒道:「你奶奶才她玩。」拿起她手臂,對準了骱骨用
力兩下一湊,他不會接骨之術,接了好幾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
止。待替她接續腿骨上關節時,公主伏在他背上,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觸,韋小寶只覺唇乾舌
燥,心中如有火燒,說道:「你給我坐好些!這樣搞法,老子可要把你當老婆了。」公主暱
聲道:「我正要你拿我當作老婆。」手臂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輕輕一掙,想推開她,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暈眼花,
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雲霧之中,只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狐狸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室中的
紅燭一枝枝燃盡熄滅,他似醒似睡,渾不知身在何處。正自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際,忽聽到
窗外阿珂叫道:「小寶,你在這裡麼?」韋小寶一驚,登時從綺夢中醒覺,應道:「我在這
裡。」阿珂怒道:「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韋小寶驚惶失措,道:「是!不……不干什
麼。」想推開公主,從床上坐起身來,公主卻牢牢抱住了他,悄聲道:「別去,你叫她滾
蛋,那是誰?」韋小寶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
的。」阿珂又羞又城,一跺腳,轉身去了。韋小寶叫道:「師姊,師姊!」不聽答應,兩片
溫軟的嘴唇貼了上來,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聲了。
    次晨韋小寶穿好衣衫,躡手躡足的走出公主臥室,一問在外侍候的太監,知道錢老本和
馬彥超無恙,兀自被綁在東廂房中。他稍覺放心,自覺羞慚,不敢去見兩人,命太監快去釋
縛。回到自己房中,一時歡喜,一時害怕,不敢多想,鑽入被窩中便即睡了。這日午後才和
九難見面,他低下了頭,滿臉通紅,心想這一次師父定要大大責罰,說不定會一掌打死了自
己,不料九難毫不知情,反而溫言相慰,說道:「這小丫頭如此潑辣,當真是有其母便有其
女。可傷得厲害麼?」韋小寶心中大定,道:「還好,只……只是……幸虧沒傷到筋骨。」
見阿珂瞪眼瞧著自己,道:「多謝師父和師姊相救,否則她……她昨晚定然燒死了我。」阿
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滿臉紅暈,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她……公主……下
了蒙汗藥,師姊跳進房來救我,可是她……那是藥性還沒過,我走不動。」
    九難心生憐惜,說道:「我雖收你為徒,卻一直沒傳你什麼功夫,為料你竟受這小門頭
如此欺侮。」韋小寶倘若有心學練上乘武功,此時出聲求懇,九難自必酌量傳授,只須學成
少許,便終身受用不盡。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綁住了鞭打
焚燒,心中怨怪眾師父不傳武功,此刻師父當真要傳了,他卻哼哼唧唧的呻吟,說道:「師
父,我頭痛得緊,好像裂開來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塊塊的掉下來。」九難點頭道:「你
快去休息,以後跟這小丫頭少見為是,當真非見不可,也得帶上十幾個人在一起,她總不能
公然跟你為難。她給的飲食,不論什麼,都不能吃喝。」
    韋小寶連聲稱是,正是退出,九難忽問:「她昨晚為了什麼事打你?難道她不知皇帝很
皇帝你麼?」韋小寶道:「她……她不願嫁去雲南,說是我出的主意。咱們師徒倆對付她母
親之事,小賤人也知道了。」這樣輕輕一句謊話,便將公主昨晚打他的緣由,一大半推到了
九難身上。九難點頭道:「定是她母親跟她說過了,以後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
在宮中對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寶沒露面,難道竟給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
命她女兒下手把復?
    一行人緩緩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韋小寶去陪伴。韋小寶初時還怕師父
和天地會的同伴知覺,但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一個嬌媚萬狀的公主纏上身來,哪肯割捨不
顧?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況他從來不知倫常禮法為何物。起初幾日還偷偷
摸摸,到後來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賜婚使,晚上便是駙馬爺了。眾宮女太監一來
畏懼公主,二人韋小寶大批銀子不斷賞賜下來,又有誰說半句閒話?那晚阿珂扭脫公主手足
關節,公主自然要問韋小寶這個「師姊」是誰。韋小寶花言巧語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
在情濃之際,便也不問了。兩個少年男女乍識情味,好得便如蜜裡調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心
刁蠻脾氣,自居奴才,一見他進房,便跪下迎接。「桂貝勒,桂駙馬」的叫不住口。當日方
怡騙韋小寶去神龍島,海船之中,只不過神態親暱,言語溫柔,便已迷得他六神無言,這一
會真個銷魂,自是更加顛倒。兩人只盼這一條路永遠走不到頭。阿珂雖然盡可能在宮女隊
中,韋小寶明知決不會如公主這般對待自己,竟然也就忍得不去討好勾搭。
    這一日來到長沙,陸高軒從神龍島飛馬趕來相會,帶了洪教主的口諭,說道教主得到兩
部經書甚是喜悅,嘉獎白龍使辦事忠心,精明能幹,實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賜「豹通胎易
筋丸」的解藥。韋小寶這些日子來胡天胡帝,早忘了身上有劇毒,聽他如此說,卻也喜歡,
當下和陸高軒及胖頭陀服了解藥。胖陸二人又躬身道謝,說道全仗白龍使建此大功,二人才
得蒙教主恩賜靈藥,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陸高軒又道:「教主和夫人傳諭白龍使,餘下的
六部經書,尚須繼續尋訪。白龍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賞。」韋小寶道:「那自然是
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們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胖陸二人齊聲道:「教主
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微笑不語,心道:「清福有什
麼好享?日日像眼下這般永享艷福,壽比南山才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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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19:26:21

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雲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近頭,但路途雖遙,行得雖慢,終於也有到
達的一日。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建寧公主剛入貴州省境,吳三桂
便已派出兵馬,前來迎接。
    將到雲南時,吳應熊出省來迎,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按照朝禮,在成親之前,他與
公主不能相見。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聽到吳應熊到來,登時柳眉倒豎,大發
脾氣。當晚公主對韋小寶說,怎生想個法子,把吳應熊送去見閻王,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公主見他
皺眉沉吟,怒道:「怎麼不作聲了?要送吳就熊這小子去見閻王,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
想出來的主意。」韋小寶道:「送是一定要送的,是只不過咱們等個機會,這才下手,可不
能讓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暫且聽你的。總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決不跟這小
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見閻王,咱們什麼事都抖了出來。我會跟吳三桂說,你強姦我。就算
皇帝哥哥再寵你,只怕吳三桂也會將你斬成了十七八塊。你就先見到閻王老子,算是替吳應
熊做先行官罷!」韋小寶大怒,揮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胡說八道,我幾時強姦你
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摟住了他,柔聲道:「你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這麼重,也
不怕人家痛嗎?」
    這一日將到昆明,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一軍軍官報道:「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韋
小寶縱馬上前,只見一隊隊士兵鎧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馳到眼前,一齊下馬,排列兩
旁。絲竹聲中,數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童子手執旌籬,引著一名將軍到軍前。一名贊禮官高
聲叫道:「奴才平西王吳三桂,參見建寧公主殿下。」
    韋小寶仔細打量吳三桂,見他身軀雄偉,一張紫膛臉,鬚髮白多黑少,年紀雖老,仍是
步履矯健,高視闊步的走來。韋小寶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的名頭,卻原來是
這等模樣。」韋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跪下磕頭,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烏龜吳三桂
免禮。」待他叩拜已畢,才道:「平西親王免禮。」吳三桂站起身來,來到韋小寶身邊笑
道:「這位便是勇擒鰲拜、天名天下的韋爵爺?」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不敢。卑職韋
小寶,參見王爺。」吳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說道:「韋爵爺大仁大義,小王久仰英
名,快免了這些虛禮俗套。小王父子,今後全仗韋爵爺維持。如蒙不棄,咱們一切就像自己
家人一般便是。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州口音,倒有三分歡喜,心道:「辣塊媽媽,你跟
我可是老鄉哪。」說道:「這個卻不敢當,卑職豈敢高攀?」話中也加了幾分揚州口音。吳
三桂笑道:「韋爵爺是揚州人嗎?」韋小寶道:「正是。」吳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
小王寄籍遼東,原籍揚州高郵。咱們真正是一家人哪。」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原來你
是高郵鹹鴨蛋。揚州出了你這個在漢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
    吳三桂和韋小寶並轡而行,在前開道,導引公主進城。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
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競來瞧熱鬧。城中掛燈結綵,到處都是牌樓、喜幛,一
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韋小寶和吳三桂產騎進城,見人人躬身迎接,大為得意。但轉念又
想:「這樣如花似寶的公主,又騷又嗲,平白地給了吳應熊這小子做老婆,老子還千里迢迢
的給他送親,臭小子的艷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憤憤不平。吳三桂迎導公主到昆明西安阜
園。那是明朝黔公沐家的故居,本就祟樓高閣,極盡園亭之勝,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
後,更大興土木,修建得煥然一新。吳三桂父子隔著簾帷向公主請安之後,這才陪同韋小寶
來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原是明永歷帝的故宮,廣袤數里,吳三桂入居之後,連年不斷增
添樓台館閣。這時巍閣雕牆,紅亭碧沼,和皇宮內院也已相差無幾。廳上早已擺設盛筵,平
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
    酒過三巡,韋小寶笑道:「王爺,在北京時,常聽人說你要造反……」吳三桂立時面色
鐵青,百官也均變色,只聽他續道:「……今日來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吳
三桂神色稍寧,道:「韋爵爺明鑒,卑鄙小人妒忌誣陷,決不可信。」韋小寶道:「是啊,
我想你要造反,也不過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宮殿沒你華麗,衣服沒你漂亮。皇上的飯食向
來是我一手經辦,慚愧的緊,也沒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
去做皇帝?待回我到北京,就跟皇上說,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就是請你做皇帝,您老人家
也萬萬不幹。」一時之間,大廳上一片寂靜,百官停杯不飲,怔怔的聽著他不倫不類的一番
說話,心下都怦怦亂跳。吳三桂更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尋思:「聽
他這麼說,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乾笑幾聲,說道:「皇上英明仁孝,
勵精圖治,實是自古賢皇所不及。」韋小寶道:「是啊,鳥生魚湯,甘拜下風。」吳三桂又
是一怔,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堯舜禹湯」,說道:「微臣仰慕皇上儉德,本來也不
敢起居奢華,只不過聖恩蕩浩,公主來歸,我們不敢簡慢,只好盡力竭力,事奉公主和韋爵
爺,待得婚事一不定期,那便要大大節省了。」心想這小子回北京,跟皇帝說我這裡窮奢極
欲,皇帝定然生氣,總得設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韋小寶搖頭道:「還是花差花差,亂花一氣的開心。你做到王爺,有錢不使,又做
什麼王爺?你倘若嫌金銀太多,擔心一時花不完,我跟你幫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
這句話一說,吳三桂登時大喜,心頭一塊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錢,那還不容易?文武
百官聽他在筵席上公然開口要錢,人人笑逐顏開,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各人一面飲
酒,一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一掃而空,各人歌頌功德,吹牛拍
馬,盡歡而散。
    吳應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來到大廳坐定。吳應熊雙手奉上一隻錦盒,說道:「這
裡一些零碎銀子,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待得大駕北歸,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韋爵你
的辛勞。」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客氣。我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我說『小桂子,大家說吳
三桂是奸臣,你給我親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你可得給我瞧得仔細些,別走了
眼。』我說:『皇上萬安,奴才睜大了眼睛,從頭至尾的瞧個明白。』哈哈,小王爺,是忠
是奸,還不是憑一張嘴巴說麼?」吳應熊不禁暗自生氣:「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
給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後,卻忘恩負義,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這樣看來,公主下嫁,
也未必安著什麼好心。」說道:「我父子忠心耿耿,為皇上辦事,做狗做馬,也報答不了皇
上的恩德。」
    韋小寶架起了腿,說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過的。皇上倘若信不過你,也
不會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爺,你一做皇帝的妹夫,連升八級,可真快得很哪。」吳應熊道:
「那是皇上逃鄺浩蕩。韋爵爺維持周旋,我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給一隻小烏龜
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感激不盡?」送了吳應熊出去,打開錦盒一看,裡面是十扎銀票,每
扎四十張,每張五百兩,共是二十萬兩銀子。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闊綽得很
哪,二十萬兩銀,只是給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豈不是要一百萬、二百萬?」
    次日吳應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聲閱兵。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站在閱兵台上。平西
王屬下的兩名都統率領十名佐領,頂盔披甲,下馬上台前行禮。隨即一隊隊兵馬在台上操
演。藩兵過盡後,是新編的五營勇兵,五營義勇兵,每一營由一名總兵統帶,排陣操演,果
然是兵強馬壯,訓練精熟。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但見兵將雄壯,一隊隊的老是過不完,
向吳三桂道:「王爺,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驍騎營的都統,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
軍,說來慚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通營,義勇營交手,驍騎營非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不可。
    吳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韋爵爺誇獎,愧不敢當。小王是行伍出身,訓練士卒,原是
本份的事兒。」只聽得號炮響聲,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韋小寶吃了一驚,雙膝一
軟,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時面如土色。
    吳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小弄臣,仗著花言巧語,哄得小皇帝歡
心,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屁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居然晉封子爵,做到驍騎營都
統,欽差大臣,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只會任用親信。」他本來就沒把康熙瞧在眼裡,這時
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模樣,更是暗暗歡喜,料想朝廷無人,不足為慮。閱兵已畢,韋小寶取
出皇帝聖諭,交給吳三桂,說道:「這是皇上聖諭,王爺給大夥兒讀讀罷。」吳三桂跪下接
過,說道:「是皇上的聖諭,還是請欽差大臣宣讀。」韋小寶笑道:「他認得我,我可不認
得他。我瞎字不識,怎生讀法?」
    吳三桂一笑,捧著聖諭,向著眾兵將大聲宣讀。他聲音清朗,中氣充沛,一句句遠遠傳
了出去。廣場上數萬兵將屈膝跪倒,鴉雀無聲的聆聽。聖諭中嘉獎平西王功高勳重,勤勞王
事,鎮守邊陲,扶定蠻夷,屬下諸將士卒,俱有辛績,各升職一級,賞賜有差。待聖諭讀
完,吳三桂向北磕頭,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兵將一齊叫道:「恭
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韋小寶事先有備,沒有吃驚,但數萬兵將如此驚逃詔地的喊了出來,卻也令他心
旌搖動,站立不穩。回到平西王府,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韋小寶皺起眉頭,甚是
不快。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韋
小寶心想:「公主一嫁了給了吳應熊,這我假駙馬便做不成了。」說道:「這似乎太侷促些
了罷?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你可得一切預備周到才是。不瞞你說,這位公主很得太
後和皇上寵幸,有什麼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吳三桂一凜,心想:「你故
意刁難,還是在勒索賄賂?」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麼不到之處,請你吩
咐指點,我們自當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麼下月十門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
兒的八字全不沖克,百無禁忌。」韋小寶道:「好罷!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麼說。」
    回安安阜園,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韋小寶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他
們走了。想起來到雲南之後,結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便差人去告知吳應熊,請楊溢之過
來一見。楊溢之沒來,吳應熊卻親自來見,說道:「韋爵爺,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幹未
回,不能來伺候爵爺。」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不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可以回來?」吳
應熊臉色微變,說道:「他……他去西藏,路途遙遠,這一次……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
了。」韋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說話不盡不實,在搗什麼鬼?」問道:「不知
楊兄去西藏辦什麼要事?去了多久?」吳應熊道:「也不是什麼要緊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
送了禮來,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還是前幾天走的。」韋小寶道:「這可不巧得很
了。」送走吳應熊後,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他們明知自已跟楊溢之交情甚好,自
己來到雲南,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怎麼遲不走,早不走,自己剛到雲南,吳三桂便派楊
溢之出門,倒似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當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命他們去和吳三
桂父子的侍衛喝酒賭錢,設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
    這晚他和公主相見,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門。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
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否則的話,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說什麼也不嫁他。」韋小寶心
情本已不佳,聽她這麼說,更是怒火上衝,一跺腳便出了房門。公主搶上拉住他手,被他重
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當沒聽見。坐下半晌,甚感無聊,叫了十幾名侍衛
來擲骰賭錢,這才心情暢快。賭到半夜,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房來。韋小寶拿起一把骰子,
還沒擲下,見到二人,笑道:「現下是霉莊,要下注乘早。」趙齊賢道:「副總管吩咐的
事,屬下查到了些消息。」韋小寶道:「好!」骰子擲下,翻牌吃了天門,賠了上門下門,
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問道:「怎麼?」
    趙齊賢道:「回副總管的話: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原來是犯了事,給平西王關了起
來。」韋小寶皺眉道:「犯了什麼事?」越齊賢道:「屬下跟王府的衛士喝酒,說起識得這
個姓楊的,想請他來一起喝酒賭錢。一名衛士說:『打楊溢之嗎?得去黑坎子。』我問他黑
坎子在哪裡。旁的衛士罵他胡說八道,愛說笑話,叫我別信他的。」韋小寶沉吟道:「黑坎
子?」趙齊賢道:「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們喝了了會兒酒,就分了手。回到這裡,
向人一問,原來黑坎子是太監的所在,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了。到底犯了什麼事,我怕
引起疑心,沒敢多問。」韋小寶問:「黑坎子在什麼地方?」趙齊賢道:「在五華宮西南約
莫五里地。」韋小寶點頭道:「是了,兩位大哥,你們到外面玩玩去罷,代我做莊。」趙張
二人大喜,逕去賭錢。二人知道代他做莊,輸了算他的,贏了有紅分,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
使。
    韋小寶悶悶不樂,尋思:「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則吳應熊不會騙我,說派了去西
藏。若非大罪,他爺兒倆定會衝著我的面子,放了他出來。吳應熊已經撒了謊,我若再去說
情,他們一定死賴到底,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毀屍滅跡,從此死無對證。要救他出來,只
有硬幹。吳三桂就算生氣,老子也不怕他,諒他他也不敢跟我翻臉。」當下把李力世、風際
中、馬彥超、錢老本、玄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告知此事,籌商如何救人。李
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咱們干了!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吳三
桂知道你他動手,定然以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將他嚇個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韋小寶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們一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大夥兒在黑坎子大
監獄賭錢,那可不妙了。」玄貞道人道:「一見情勢不妙,大家快馬加鞭就是。」韋小寶
道:「你們去設法救人,我把吳應熊這小子請來」扣在這裡,做個抵押,教吳三桂不敢胡
來。」錢老本道:「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然後扮著
吳三桂的手下親隨,衝進監獄去提人。」
    次日午後,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熊來赴宴,商議婚事。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酒肉紛
呈之際,天地會群雄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闖入黑坎子太監。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
御前侍衛前後嚴密把守,監視吳應熊帶來的衛隊。他和吳應熊一面飲酒,一面觀賞戲班子做
戲。這時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鍾馗嫁女」,五個小鬼翻觔斗、鑽台子,演出諸般武功,甚是
熱鬧。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吩咐賞銀子。正熱鬧間,有人走到他身後,悄悄拉了拉他衣
袖。韋小寶回頭一看,卻是馬彥超,見他緩緩點頭,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吳應熊道:
「小王爺,你請寬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吳應熊心道:「這小流氓,說話如此粗俗。」笑
道:「爵爺請便。」
    韋小寶來到後堂,見天地會群雄一個不少,喜道:「很好,很好,眾兄弟都沒損傷,人
救出來了嗎?」見各人臉色鄭重,料想另有別情。馬彥超恨恨的道:「吳三桂這奸賊下手了
毒!」韋小寶道:「怎麼?」馬彥超和徐天川轉身出去,抬進氈毯裹著的一個人來。但見氈
毯上儘是鮮血,韋小寶一驚,搶上前去,見氈毯中裹著正是楊溢之。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
更無半分血色,韋小寶叫道:「楊大哥,是我兄弟救你來了。」楊溢之微微點頭,也不知是
否聽見。韋小寶道:「大哥,你受了傷麼?」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韋小寶一聲驚呼,退後
兩步,身子一晃,險些摔倒,錢老本伸手扶住。原來楊溢之雙手已被齊腕斬去,雙腳齊膝斬
去。徐天川低聲道:「他舌頭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這般慘狀,韋小寶從所未見,心情激動,登時放聲大哭。他和楊溢之本來並沒多大
交情,只不過言談投機,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之心,見到他四肢俱斬
的模樣,不禁悲憤難當,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吳應熊的手腳也都斬了。」風際中
拉住他手臂,說道:「從長計議。」此人說話不多,但言必有中,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
分,當即定了定神,點頭道:「風大哥說得對。」徐天川蓋上氈毯,說道:「這件事果然跟
咱們有關。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說他背叛舊主,貪圖富貴,投靠朝
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讓他手下的將領,沒一個敢起反叛之心。」
    韋小寶垂淚道:「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楊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沒背叛他。
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楊大哥這等模樣,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證。就算楊大
哥真的投靠了朝廷,又有什麼不對了?」錢老本道:「正是。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向
小皇帝告上一狀。」韋小寶問徐天川:「吳三桂下這毒手,是為了怪楊大哥跟我結交,徐大
哥怎麼得知?」
    徐天川轉身出外,提進一個人來,重重往地下一擲。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
爬在地下,一動不動。徐天川道:「韋香主,這個傢伙,你是久聞大名了,卻從沒見過,他
便是盧一峰。」韋小寶冷笑道:「啊哈,原來是盧老兄,你在北京城裡大膽放肆,後來給吳
應熊打斷了狗腿,怎麼又在這裡了?」盧一峰嚇得只說:「是,是,小人不敢!」徐天川
道:「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傢伙原來是黑坎子太監的典獄官。他便是變了灰,老子認他得
出,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獄提人,這傢伙神氣活現,又說要公事,又說要平西王的手
諭。他媽的,他自己這殺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諭。」
    韋小寶點頭道:「那倒巧得很。遇上這傢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
頭頸裡,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順手牽羊,將他也抓了來。徐
天川道:「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盧一峰聽到「告密」二字,
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說的,我……我可不敢洩漏平西王的機密。」
    韋小寶一腳踢去,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說道:「我去穩住吳應熊,防他起疑,各位
仔細盤問這傢伙,他如不說,也把他兩隻手,兩隻腳割了下來便是。」盧一峰滿口鮮血,忙
道:「我說,我說。」他知這夥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他知
這夥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又叫:
「楊大哥!」
    楊溢之聽到叫聲,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終於又向後摔摔倒。群雄見到他的慘狀,都感
憤慨。此人為漢奸作走狗,本來也有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也下此
毒手,心腸之狠毒,可想而知。韋小寶試干了眼淚,定了定神,回到廳上,哈哈大笑,說
道:「當真有趣!」只見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的不動,一見韋小寶到來,鑼鼓響起,扮演
「鍾馗嫁妹」的眾戲子又都演了起來。原來他一進內,吳應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來,這
才接演下去,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一段。韋小寶向吳應熊致歉,說道:「公主聽說額駙在此
飲酒,叫了他進去,細問額駙平日愛穿什麼衣服,愛吃什麼食物,問了許久,累得他在廳上
久候。吳應熊大喜,連說不妨。
    吳應熊辭去後,韋小寶到廂房中,不見天地會群雄,一問之下,原來又都出去了,心下
奇怪,不知他們又去幹什麼。直等到深夜,群雄才歸,卻又捉了一個人來。原來徐天川逼問
盧一峰,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一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有背叛吳藩
之意,二來卻還和蒙古葛爾丹有關。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不斷來來去去
的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了昆明來。這使者名叫罕貼摩,跟吳三桂條談
了數日,不知如何,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情,似乎向吳三桂進言,致觸其怒。盧一峰官職卑
小,不知其詳,只是從吳三桂衛士的口中聽得幾句,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隱瞞,盡
其所知的都說了出來。群雄一商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又去將那
蒙古使者罕貼摩捉了來。
    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這人驕傲橫蠻,曾令部屬向他施發金鏢,若不是有寶
衣護身,早已命喪鏢下,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眼見那罕貼摩約莫五十歲年紀,頦下一
部淡黃鬍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為狡獪。韋小寶道:「領他去瞧瞧楊大哥。」馬彥超答
應了,推著他去鄰房。只聽得罕貼摩一聲大叫,語音中充滿了恐懼,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
後嚇得魂不附體。馬彥超帶了他回來,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身子不斷的發抖。韋小寶道:
「剛才那人你見到了?」罕貼摩點點頭。韋小寶道:「我有話問那人,他回答是示盡不實,
說了幾句謊話。我向來有個規矩,有誰跟我說一句謊,我割他一條腿,說兩句謊,割兩條
腿,這人說了幾句謊啊?」馬彥超道:「說了七句。」韋小寶搖頭道:「唉,這人說謊太
多,只好將他兩隻手,兩顆眼珠,一條舌頭,一古腦兒都報銷啦。」拔了匕首出來,俯身輕
輕一劃,已將一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這把刀割人手腿,一點也
不拖泥帶水,你要不要試試?」
    罕貼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卻也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的道:「大
人……大人有什麼要問,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隱……隱瞞。」韋小寶道:「很好。
平西親王要我問你,你跟王爺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有什麼虛言?」罕貼摩道:「大人明
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的的確確並無虛言。」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可不相信,
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最愛賴帳。」罕貼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
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向來說一是一,二是二……」韋小寶點頭道:
「不錯,說三是三,說四是四。」罕貼摩一怔,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但各種土話成語,
卻所知有限,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時無從答起。
    韋小寶臉一沉,問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罕貼摩道:「小的不知。」韋小寶
道:「你猜猜看。」罕貼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韋小寶
年紀輕輕,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也雀翎,乃是朝中的顯貴
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的尊榮。這罕貼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你小小年紀,做到
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你們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
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是了,定是如此。」當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無珠,
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見過吳應熊,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便猜到
了這條路上去。韋小寶一愕,罵道:「他媽的,你說什麼?」心道:「你說我是大漢奸老烏
龜的兒子,老子不成了小漢奸小烏龜?」隨即哈哈一笑,說道:「你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
王子派你來幹這等大事。你們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錯的。」說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又
道:「那是我和你家王子講論武功,他使的這幾下招式,當真了得。」於是便將葛爾丹在少
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劃幾下。
    罕貼摩大喜,當即請了個安,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是一家
人。」韋小寶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一起嗎?」罕貼摩道:「昌齊喇
嘛刻下正在我們王計裡作客。」韋小寶點頭道:「這就是了。」問道:「有一位愛穿藍色衫
裙的漢人姑娘,名叫阿琪,也中你們王府嗎?」罕貼摩睜大了眼睛,滿臉又驚又喜之色,說
道:「原來……原來小王爺連……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韋小寶
隨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麼也不瞞我,阿琪姑娘你家
王子的相好,他的師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們還不算是一家人嗎?哈哈,哈哈!」
兩人相對大笑,更無隔閡。
    韋小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真誠心誠意,
別無其他陰謀?」罕貼摩道:「小王爺,你跟我家王子這等交情,怎麼還會起疑心?」韋小
寶道:「父王言道:一個人倘若說謊,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一些兒不同。這件事情
實在牽涉重大,一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
一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麼不接榫的地方。罕貼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不
過跟你卻是初會,不明白你的為人,因此非得仔細盤問不可,得罪莫怪。」罕貼摩道:「那
是應當的。這件事倘若洩漏了風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把細,在理之至。請小
王子回稟王爺,咱們回家結盟之後,一起出兵,四分天下。在原江山,準定由王爺獨得,其
余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韋小寶大吃一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
如問他,顯得我一無所知,不免洩了底。」笑吟吟的道:「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過幾
次。只是事成之後,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麼說?」
    罕貼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決不是有心要多佔便宜,不過聯絡羅剎國出兵,卻是他
殿下……」韋小寶一聽到「羅剎國出兵」五字,心中一凜,只聽罕貼摩續道:「……是他殿
下費了千辛萬苦,才說成的。羅剎國火器厲害無比,槍炮轟了出來,清兵萬難抵擋。只要羅
剎國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小王爺就是親王了。」羅剎國就是俄羅斯,
該國國人黃發碧眼,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剎」是佛經中惡鬼之意,因此當時稱
之羅剎國。順治年間,羅剎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雖每次均為清兵擊退,清兵
卻也損傷甚重。韋小寶不懂國家大事,然在皇宮之中,卻也聽說過羅剎國兵將殘暴凶悍,火
器凌厲難當,心想:「乖乖不得了,吳三桂賣國成性,又要去勾結羅剎國了,可得趕緊奏知
小皇帝,想法子抵擋羅剎的槍炮火器。」罕貼摩見他沉吟不語,臉有不愉之色,問道:「不
知小王爺有什麼指教?」
    韋小寶嗯了幾聲,念頭電轉,如何再套他口風,突然想起鄭克爽和他哥哥爭位,派馮錫
范來殺陳近南的事,當即站起,滿腔憤慨的道:「他媽的,我能有什麼指教?父王做了皇
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又有什麼好了?」罕貼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
邊,低聲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這番意思,成了大事
之後,我們蒙古和羅剎國,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爺,那麼……那麼……小王爺
又何必擔心?」韋小寶心道:「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羅剎國,再加上吳三
桂。」當下臉現喜容,說道:「倘若你們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權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
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他,說道:「這個
你先拿去零花。」
    罕貼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大喜過望,當拜謝,心中本來就有一分半分懷疑,此刻也消
除得乾乾淨淨了,料定這位小王爺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主子葛爾凡和自己正好從
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韋小寶道:「你家王子說事成之後,天下如何分法?」罕貼摩道:
「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檔四盟、西二
盟、察哈爾、熱河、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韋小寶道:「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
這些地方的大小,但聽罕貼摩說了許多地名,料想決計不小。罕貼磨擦微一笑,道:「我們
蒙古為王爺出的力氣,可也大得緊哪。」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麼羅剎國呢?」罕貼摩
道:「羅剎國大皇帝說,羅剎國和王爺的轄地,以山海關為界,他們決不踏進關內一步。山
海關之外,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羅剎國只佔滿洲人的,決不佔中國人的一寸土地。」
    韋小寶點頭道:「如此說來,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預定幾時起事?」罕貼摩道:「這
件大事王爺是主,其餘三家只是呼應夾攻,自然一切全憑王爺的主意。」韋小寶道:「父王
要的的確確的知道,我們出兵之後,你們三家如何呼應?」罕貼摩道:「這一節請王爺不必
擔心。王爺大軍一出支貴,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羅剎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兩路
夾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而神龍教的奇兵……」韋小寶「啊」的一聲,一
拍大腿,說道:「神龍教的事,你……你們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麼說?」聽到神龍
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心下震盪,說話聲音也發顫了。罕貼摩見他神色有異,問道:
「神龍教的事,王爺跟小王爺說過嗎?」
    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怎麼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談過兩次,教中的龍龍使
我也都見到了。我只知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罕貼摩微微一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
既受羅剎國大皇帝的敕刺,羅剎國一出兵,神龍教自然非響應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
嶼,包括台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
貞,大家都會響應的。只須王爺登高一呼,東南西北一齊動手,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的
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
年紀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不露破綻,一遇上國家大事,不禁為小皇帝暗暗擔憂,
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貼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對小人
又這等厚待,小人實在是粉身難報。小王爺有什麼為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小人若有得能
效勞之處,萬死不辭。」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一塊,西分一塊,將來我如做成
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罕貼摩心想:「原來你擔心這個,倒也
有理。」低聲道:「小王爺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後,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一夥
人,個個除掉就是。那時候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一句話,可得給我帶到你們王子耳中。你是葛爾丹王子
的心腹親信,你答應過的話,就跟你王子殿下親口答應一般無異。」罕貼摩微感為難,但想
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亂答應,二是一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為小王爺盡心竭力,決
不有負。」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在問不出什麼了,便道:「你在這裡休息,我去回報父
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洩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
也救我不得。」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貼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
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貼摩,然後去看望楊溢之。推開房
門,不禁吃了一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不
動,已然死去,床上的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一個「三」字,一個「桂」
字,轉頭問道:「是什麼字?」馬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韋小寶歎了口
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馬彥超黯然道:「正是。」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
雄,將罕貼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大漢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
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眾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
曾負些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
寶道:「道長曾和羅剎國人交過手?」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
人,盡數死於羅剎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為此。」當下略述經過。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
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
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剎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
行本僱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但羅剎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鑣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
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剎人以為
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癒。經此一場大
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
想起羅剎人火器的凌厲,雖然事隔二十餘年,半夜裡仍是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李力世
道:「羅剎人最厲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一
發,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徐天川道:「羅
剎人要跟吳三桂聯手,他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
得利,乘機便可規復大明的江山。」玄貞道:「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羅剎人比滿洲韃
子更凶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定要進關來佔我天下。」徐天
川道:「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清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這件事現
下不忙決定。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
付?」眾人沉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韋小寶道:「這老
烏龜手下兵馬眾多,打是打他不過的。雲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
掌。嗯,這樣罷,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屍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太監去。」群
雄一怔:「送回去?」韋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
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干係。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的屍體也是無用。」群雄
江湖上的閱歷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
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一峰這
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
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拉到自己頭上。你們把這
狗官帶來,待我點醒他幾句。」馬彥超轉身出去,把盧一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
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韋小寶道:「盧老哥,你可辛苦了。」盧一峰道:「不……不……
不敢。」韋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
絲毫沒有隱瞞。好罷,交情還交情,我們就放你回去。老哥洩漏了平西王的機密的事,我們
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要
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盧一峰全身發抖,道:「小……小
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不敢。」韋小寶道:「很好,眾兄弟,你們護送盧大人
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屍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群雄
齊聲答應。盧一峰又驚又喜,又是大糊塗,給群雄擁了出去。
    此後數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
安阜園殺將進來,但居然一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謀定而後動,還是韋香主
所料不錯,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眾議。韋小寶道:「這樣罷,我
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氣。」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不放你回來,那就糟
了。」韋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
了。」點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一起走進府裡,說道:「韋爵爺有什
麼意思,傳了小兒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您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可說得太
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這麼說,可折殺小將了。」吳三桂笑
道:「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前程遠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
爺,那也是毫不希奇的。」韋小寶嚇了一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這句話可
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麼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貴為驍騎營都統、御前侍衛
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
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
說:『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吳應熊死後,這親
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總而言之,這平西親王,讓吳家一直做
下去罷。』王爺,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
    吳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你麼?不過皇上
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要我仔細瞧瞧,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
你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那個一言既出,死馬能追?」吳
三桂哼了一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麼當我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
麼?王爺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能如
王爺金口,也封到什麼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這裡雲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輩
子是客人,永遠挨不運做主人的份兒。」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向內走去。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拉著他手,說道:
「來,來,到我內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書房中。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
卻掛滿了刀槍劍戟,並沒什麼書架書本,居中一張太師椅,上鋪虎皮。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
紋,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其是奇特。韋小寶道:「啊約,王爺,這張白老虎皮,那可
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在寧遠附遠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
虎,叫做『騶虞』,極中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韋小寶道:「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
坐一坐,陞官發財,永遠沒盡頭,嘖嘖嘖,真了不起。」只見虎皮椅兩有座大理石屏風,都
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一般。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黃
鶯,水邊則有一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讚道:「這兩座屏風,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
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裡,這是有兆頭
的。」吳三桂微笑道:「這兩座屏風,不知有什麼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
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的叫,沒什麼用,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威風凜凜,
厲害得很。這隻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
    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隻小黃鶯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不管什麼
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麼?」問道:「這隻小黃鶯兒,不知指的
又是什麼?」韋小寶笑道:「王爺以為是什麼?」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韋爵爺
指教。」韋小寶微微一笑,指著另一座屏風,道:「這裡有山有水,那是萬里江山了,哈
哈,好兆頭,好兆頭!」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一時之間,只覺唇乾
舌燥。
    韋小寶一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不過
是藍綢封皮,登時心中怦的一跳,尋思:「這第八部經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裡,妙極,妙
極!」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瞧著牆上的刀槍,笑道:「王爺,你真是大英雄,大
豪傑,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你說,小將一字不識,一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
想不到你這書房也這等高明,當真佩服之至。」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一
件都有來歷。小王掛在這裡,也只是念舊之意。」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當年東掃西蕩,南征北戰,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
器,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出生入
死,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言下之意,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
帝寵幸,就能陞官封爵。韋小寶點頭稱是,說道:「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不知用的是哪一
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吳三桂倏地變色,鎮守山海關,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
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一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一時之間,雙手微
微發抖,忍不住要發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歷皇帝,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終於捉到,給王爺
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吳三桂當
年害死明室永歷皇帝,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心畢竟深以為恥,此事在王
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
「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啊!小將怎敢譏刺王爺?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
說,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絞死永歷皇帝之時,是
親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絞緊,永歷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爺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
哪!」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沖
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的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
我的把柄。」他老奸巨滑,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馬功勞什麼的,都是不值
一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小兄弟,你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
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忠心。」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
爺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吳三桂肚裡暗罵:「總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將
你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有機會。」韋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
那就好了。」吳三桂心中一凜,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
征,小將就學王爺一般,拚命廝殺一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吳三桂正色道:
「韋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聖天子在位,海內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
反?」韋小寶道:「依王爺說,是沒有人造反的?」吳三桂又是一怔,說道:「若說一定沒
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盡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
韋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吳三桂強抑怒氣,嘿嘿嘿的乾笑了
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
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機盜經。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作了一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
他計。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收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會伸手,當下便改
口,盡說些吳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裡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念頭,如何能將經書盜
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聖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何況皇
上確是要得經書,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聖旨。就怕老
烏龜一口答應,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
皮拿不到了。」一想到假造經書,登時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皇上有一道密
旨。」吳三桂一驚,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聖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
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吳三桂道:「是,是。」卻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爺可知是什
麼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韋小寶道:「原來皇上這一件
大事,要差你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盡力。將建寧公主嫁給你世子,原是
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
意,我學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吳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當盡心竭力,
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麼事。」韋小寶道:「這件事哪,關涉大得很。明
天這時候,請王爺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吳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
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韋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眾多,還是這裡比較穩妥。」說
著便即告辭。吳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虛,恭恭敬敬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書房中。韋小寶道:「王爺,我說的這件事,關連可
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吳三
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洩露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
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
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
聽得皇帝說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謊,顫聲道:「那……那是真的麼?」韋小寶昨日捏
造有一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乘機偷書,但畢竟年幼,於軍國大事所知有
限,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後揭穿,說不定干係重大,受到
康熙責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後,次日再來假傳聖旨。祁清彪獻議誣陷尚
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
後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吳三桂道:「是,是。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韋小寶
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得到真憑實據。皇上說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
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庥重兵,防守廣東、廣西的邊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
立刻派失去廣東、福建,將這兩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吳三桂躬
身道:「謹領聖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功,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到北京。」韋小
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糊塗,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
藩肯發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來。」吳三桂微微一笑,說道:「請萬歲爺望
安。老臣在這裡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一個都
如上三旗親兵一般,對皇上誓死效忠。」韋小寶道:「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皇上聽
了,一定十分歡喜。」吳三桂心下暗喜:「這麼一來,我調兵遣將,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
不會有什麼疑心。」
    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掛的一柄火槍,說道:「王爺,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麼?」吳三桂道:
「正是,這是羅剎國的火槍。當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是十分犀利的
兵器。」韋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一槍,成不成?」吳三桂微笑道:「自
然成!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雖能用遠,但攜帶不便。羅剎人另一種短銃火槍。」走到一
只木櫃之前,拉開抽屜,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一見他轉身,也即轉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
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這一調包,手
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也被他背脊遮住難以發覺。
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所別者只是書函顏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
去了所鑲紅邊,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尺的短槍來,
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
媒都交給了韋小寶,說道:「一點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韋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窗
外的一座假山,吹著紙媒,點燃藥線。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一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一
震,火槍掉在地下,眼前煙霧瀰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
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吳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韋小寶凝目看
去,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儘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
道:「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憑你銅筋鐵骨,那也抵擋不住。」俯身拾起短槍,放回盒中。
    王府衛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吳
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傢伙,請韋兄弟拿去玩罷。」韋小寶搖搖頭道:「這是防身
利器,王爺厚賜,可不敢當。」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裡,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
此?我的就是你的。」
    韋小寶道:「這是羅剎人的寶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心中卻
道:「你羅剎人勾結,這種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吳三桂笑道:「就是因為
難得,才送給韋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裡。哈哈!」
    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一
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所賜的了。」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
「那也不用說得這麼客氣。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藥
線,手續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前後不斷。」韋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
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
說到這裡,嘻嘻一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
了,什麼武學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說了些閒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上了房門,將那部經書的封皮拆開,
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心想:「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
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全都在老子手中。」不過要他花些心思,半這幾千
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地圖,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干,咱們有的是時候。」
當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餘的碎皮包在一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
得:「小皇帝、老婊子、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
得這八部經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
腳,四下裡一扯,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話,無
法誇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他架起了腿,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
問情哥哥,是哪裡人。揚州,那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一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
哥……」正唱得高興,忽聽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正是天
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麼事
吧?」徐天川道:「聽得侍衛說,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要尋一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
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麼辦?」韋小寶
道:「去把這傢伙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
徐天川道:「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麼因頭,硬要進來查看。」韋
小寶道:「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進來,當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
人?」徐天川、馬彥超點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三人都一驚,齊問:「什麼?」錢老
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
祟,悄悄過去一查,原來有十幾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韋小寶罵道:
「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貼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園來搜,一起火,大
批人馬來救火,就可乘機搜查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定是這道鬼計。三位大哥有何
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吹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韋小寶一聽到「毀屍
滅跡」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教這蒙古大鬍子片刻之間便化
成一灘黃水。只是這傢伙熟知大漢奸跟羅剎國勾結的內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
好。」說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鬍子是最大的證據。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
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貼什麼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如何搶先
逼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聽此言,悚然動
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心中對這個油腔滑
調的少年越來越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法半這罕貼摩運
出大漢奸的轄地。雲貴兩省各中關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韋小寶笑道:「錢老
板,你一口口花彫茯苓豬也運進皇宮去了,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
道:「運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死屍裝在棺材裡,這法兒
太舊,恐怕也難以瞞過。」韋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闆,你去剃
了他的大鬍子,給他臉上塗些麵粉石膏什麼的,改一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
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后和皇上。
讓這個沒了鬍子的大鬍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了他啞穴,使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
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三人一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韋
香主要去嫖妓?」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
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
致,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你當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
只有他跟大鬍子身材差不多。」三人一聽,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貼摩。馬彥超笑
道:「為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齊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你們請道長穿上大鬍子的衣服,帶齊大鬍子的物事,下巴上粘從大鬍子臉
剃下來的、貨真價實的黃鬍子,其餘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一間大妓
院去喝胡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闆一刀就將道長殺了……」錢老本吃了一
驚,但隨即領會,自然並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
時,還得嘰哩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們出去找找,昆明城裡有什麼身材跟大鬍子差不多的壞人,
隨便捉一個來殺了,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闆一殺了道長之後,將眾妓女轟了出去。道
長翻身復活,把大鬍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馬彥超笑道:「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
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鬍子丟在床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查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
意隱瞞死者罕貼摩的真相。」韋小寶笑道:「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夥兒拿些銀子去,這
就逛窯子罷!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不能跟大夥兒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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