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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2:42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朝鮮停戰兩年後,老旦終於收到了部隊發來的通知。通知說謝有根在隨部隊攻打白頭山高地之後在戰場失蹤,中朝部隊多方找尋

,一年來沒有音訊,板門店第一次交換俘虜中有他的名字,這才知道他被敵人俘虜,卻沒有看見他回來。部隊認定他仍然在敵人的

戰俘營裡。又過了一年,第二次交換俘虜的時候,那名單裡已經沒有他的名字了。因為有很多志願軍戰士都是這個結果,部隊也無

法調查,就推斷謝有根同志已經被強迫轉移至美軍在台灣的營地。等到1956年,終於推斷他已經死亡,茲追認謝有根同志革命烈士

稱號,記三等功。
  當鑲著有根年輕照片的鏡框掛到牆上時,老旦和翠兒再一次抱頭痛哭了,可他們不敢大聲地哭出來,因為門外還有很多等著吊

唁的村干部和鄉親們。翠兒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玻璃後面兒子的臉,紅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血線,她的嘴裡不停念叨著他的名字,仿

佛她的呼喚可以讓兒子從鏡框裡復活。老旦幾經調養的身體,在這些日子裡終於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殘軀經不起這持久的悲痛

。他右側身體因為沒有與左側相對稱的肋骨支撐,脊柱漸漸彎向了右邊,左肩高高地聳起來,幾乎要挨到佝僂垂下的頭顱。他額頭

上的疤痕因為歲月的沉澱而變得灰褐黯淡了,映襯著他頭上一叢叢亂糟糟的白發,顯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就這麼推定他死了?竟然全沒有一個說法麼?自

己當年離家十三年,家裡也沒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犧牲的人太多,被俘虜的人太多,忙活不過來就草草結論了?戰

爭已經結束了,美國人還關著他們干什麼?還把他們整到老蔣那邊去,啥意思?咱們不是把俘虜的聯合國軍都還回去了麼?怎麼他

們還扣著咱們的人?他們想干什麼?咱們為什麼不向他們要?要不回來就這麼算了?部隊接著打啊,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戰士們就

這樣沒了下文……
  老旦在悲傷和疑惑中沉默著,蒼老著,無處詢問,無處訴說。政府和軍隊很快就不再提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對日

漸囂張的資產階級右派開始反擊的聲討,一直沉默到毛主席號召全國來一次工業發展的大躍進。方圓百裡自己最為信任的人——儲

健書記,終於成了“地、富、反、壞、右”中的“右”而被關進農場,縣領導班子經歷了大換血。一切都好像在變!全民生產的風

很快就刮進了板子村,村委會裡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如火如荼地要開展運動了。老旦對這樣的時代變化毫無

感覺,甚至麻木。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上竄下跳,讓他感到無措,不過,自己卻也樂得清閑,他們愛做什麼就做吧,反正是黨中央

的號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歲月裡沉默著,和翠兒默默地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變化。可他們心裡最盼望的那個消息,卻一點影子

都看不見。
  板子村村口的大楊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一年又一年的風霜雨雪中靜靜地俯瞰著這個小村子發生的故事。一個一條胳膊的

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過村口,向著遠方的地平線望幾眼就返身而去。幾年的光景裡,那個人的腰杆越來越彎,就像它旁邊的那棵經

不起風的槐樹,終於歪得像一張弓了,於是他就用單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經常在樹下歇息片刻,每次都會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咳

得好像就要嘔吐了,這時他又會神奇般地喘過氣來,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濃痰,嘴裡偶爾還會罵罵咧咧的。
  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騰起來,上百枝火把映照著幾十面紅旗,夾裹著幾百人浩浩蕩蕩地從大樹下經過,奔向立在耕

地裡那十幾座高爐。他們男女混雜,眼神炯炯,步伐整齊,口號震天,手持各種鋼鐵物件,鐵鍋鐵鏟,鐵瓢鋼索,乃至驢嘴上的鐵

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爐已經被點燃了,在地平線上有如十幾座小規模的火山,更像是燃燒的戰場,遠遠地召喚著這亢

奮的人流。
  “趕英超美!大干特干!”領頭的謝國崖高喊著。
  “趕英超美,大干特干!”擁擠的人流應和著。
  “前進——前進——前進進!”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一側,他雖然無法大干特干了,但他的拐杖是一枝革命的像征,每次當他站在高處,用盡力氣舉起這

枝拐杖,再發出一聲沙啞的高喊時,在高爐旁邊奮戰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就抬起頭來,甚至暫時放下手裡的鐵钎,高聲應和著他的呼

喊。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總路線萬歲!”
  “總路線萬歲!”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旦、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參加了縣裡的會議。一開始,他們都為縣委組織擴大會議傳達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

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還沒焐熱,在自個家地裡總共沒拉下幾泡屎,就要收走了?讓板子村農民深翻土地提高

畝產?要翻到兩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書記豪情萬丈,讓大半村民都去煉鋼,可周圍百裡不出鐵礦石,全村會打鐵的只有兩個人,

有一個幾年前還改了行拉大糞去了,這鋼可咋煉呢?這麼多人去煉鋼,耕地不就荒廢了?公社要讓整個縣城的23個村80%都煉出好

鋼,100%都提高畝產,爭取冒出兩個“衛星村”。縣裡和公社有人出人,煉鋼專家、農業生產專家全部下派,指導偉大的農村新革

命。他們的決心影響了老旦和郭平原這些幾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縣委都有這樣的決心,全國都動了起來,看來原來

的那些農村經驗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把咱領錯路過,這次肯定也不會,啥也別說了,干!
  於是,板子村的農民在村委會的帶領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大力響應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躍進方針,疾

風暴雨般地開展了新農村革命建設。板子村大隊分成兩個小隊,一邊按照縣裡提供的圖紙蓋起了煉鋼高爐,一邊開始在農田裡深翻

土地,希望在年底來一個鋼鐵生產和農業生產的大豐收,照郭平原副村長的話說:兩個衛星都要放!兩個衛星都要高!
  老旦沒煉過鐵,也20年不曾種地了。對郭平原提出的農業生產衛星計劃,他不敢妄自評論,這其實也並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標,

而是縣裡給定的指標。畝產2500斤麥子,外加2000斤玉米,按全公社勞動力算人均,產糧近1000斤!俺的娘呦,那是什麼光景?在

自己的印像中,板子村轄區內的土地屬於貧瘠地。離開板子村前,小麥畝產仿佛只有100多斤,俗話說“種一葫蘆打兩瓢”,最高

畝產也只有200斤左右。聽袁白先生說,在1952年,鄉政府從修武等地引進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兩個麥子新品種。1954年

又從百泉試驗站引進“碧碼1號”、“碧碼4號”新品種,大面積推廣後,如今的平均畝產可以上升到250斤,最高甚至達到480斤。

專家們指導說收完麥子還可以種上玉米,每畝還可以收上400斤,一年下來的糧食最高產量應該在900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

點,頂多可以多上一到兩成。解放前種地只施農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輔之以人、畜糞尿、綠肥、餅肥,再富裕點兒的還可以施下

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長。到了初級社之後,一直到高級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戶積肥早就交給集體施用,各家各戶以計分的形式

計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卻沒有根據各塊土地的狀況調整個量——那個鏟大糞的謝聚財本就是個鐵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卻

不知道該給地施多少。因此畝產不可能上躥太多。那麼,這郭平原和謝國崖他們定下的那個4500斤的畝產量,如何才能實現?種兩

輪?不可能!幾百年了,這塊土地就沒有這麼長過東西。
  從原先的互助生產合作組到高級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們已經習慣了跑步前進的思維——這是毛主席嫌咱們慢哩,所

以他老人家給咱們想出這麼好的辦法,提前讓咱們進入共產主義,才能鼓足干勁追上英美哩!因為去年的大豐收,板子村的糧食和

牲畜儲備都達到了新的高峰。底氣既足,老旦就靈活執行了公社的七分煉鋼、三分種地的指示。他錯開生產組和煉鋼組的工作時間

,讓相當大一部分青壯勞動力在兩邊輪流倒替。這樣,滿足鋼鐵生產的同時,不至於讓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與這股大干洪流同時來的,是一股政治衝擊波。從去年起,縣裡面開始大規模地鬥爭右派。老旦用了兩天的工夫才明白“右派

”是啥雞•巴玩意兒,但是又好像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鬥爭的目的卻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們反對社會主義建設

了麼?他們反對黨領導的人民公社進程了麼?他們好像也沒干什麼起眼兒的事情,就成了打擊的對像,這其中竟包括那個事事講原

則和黨性覺悟的儲健!他一夜之間就被隔離審查,一個月後就拉到一個農場去改造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組織縣群工部門大力開展

工作整風和意見征集,那也是黨中央的號召啊,咋了成了對縣委和省委的惡毒攻擊呢?
  面對這股突如其來的風暴,老旦不能說沒有思想准備,只是想不通,按照運動的標准,自己完全符合其中的反革命條件。儲健

曾經振振有詞地說自己還不符合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標准,身上還有嚴重的舊思想,怎麼說也應該比儲健要更像五類分子,可儲健

反倒成了右派?老旦想到此不禁慶幸,如果自己從朝鮮健康復員,沒有變成殘廢,當了區裡的官,現在沒准就和儲健一個下場了。

這是沾了革命傷殘,回到農村的光哪!自己從來不對板子村以外的事發表意見——也沒那個水平,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讓那些工作

組的人不感興趣。廣播裡說,那些對共產主義建設提出非分要求和無恥建議的人都要被關起來。只有如此,共產主義建設才有可靠

的政治保障,要讓這些黑五類分子看清楚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
  這一年老旦年滿四十,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紅火樣子,心情總算好了些,面上也帶了些許紅潤。家裡的地早就交給公社統一

籌劃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個生產監督組織,嚴格貫徹和執行公社制定的指導方針和生產任務。眼看著到了收獲的時候,地裡

的麥子長勢喜人,密密麻麻得過分,雖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遠遠不能達到預期目標產量。饒是鄉親們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顧

老娘還細心,那麥子仍然在人們失望的眼神裡慢慢地黃了,很多麥穗並沒有結出米粒兒來,一抓一把癟子,畝產衛星看來是泡湯了


  謝老桂的鋼鐵小組業績非凡,捷報頻傳,小半年來他們的十個高爐晝夜不息,刮風下雨都沒停過。十座高爐每天煉出上百錠形

狀各異的鋼胚,並迅速送往公社。鋼鐵組組長謝老桂從公社領回幾面半扇門般大的獎狀來在村子裡炫耀,糧食組的謝國崖看在眼裡

恨在心裡,心中暗罵那些不爭氣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進去了,怎也不見個高產?鋼鐵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極其到位,鍋碗

瓢勺就不說了,臉盆,合烙床子,甚至驢馬的嚼子,晾衣服的鐵絲兒,門上生鏽的鐵釘,村中所有騾馬的掌鐵,都被扔進了高爐。

最讓謝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門口高高掛起的“光榮軍屬”鐵牌和袁白先生的鐵絲眼鏡,是他親自搜羅上來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員

倒不是沒留意到這兩個物件,而是有點下不了手。鐵件兒都被收在一處,一聲令下就被大錘砸成了碎片。最後,那幾把大錘也都塞

進了高爐。老旦一度腦子發熱,差點把自己的軍功章也抖落出來交公,被女人劈手奪過了。
  “瘋了麼你?鍋可以不要,門口的牌子可以不要,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換來的?就和他們說都丟了!”
  女人不由分說,手腳麻利地把它們用布包了,塞進了炕洞深處。
  鋼鐵組產量雖大,那鋼胚質量卻不咋地,運鋼胚的馬車在路上顛散了一輛,厚厚的鋼胚砸落在地上,竟有不少摔成了兩半兒。

但這已經算是豐功偉績了,謝老桂在大隊裡說話的聲調拔高了不少,褲腰也挺了起來。
  不幸的是,鋼鐵組日夜奮戰,人熬得了,爐子卻撐不住,一個高爐由於雨天沒有蓋嚴實,爐身出現了看不見的裂縫,二子的小

組管著這台高爐。半夜值班的時候,二子和幾個鄉親給爐子掏渣子,估計是拿鐵钎的那人用力猛了,傷到了它的內膽,那爐子突然

間爆裂開一條幾釐米的縫隙,一股透紅的鐵汁夾著哨聲呲了出來。二子反應很快,一把就將拿鐵钎的人撲倒了,那一注上千度高溫

的鐵汁結結實實呲在了他的背後。二子並沒有像電影裡的英雄一樣屹立不倒,豪言壯語更是沒有,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

慘叫,便重重地栽倒了。不斷噴出的鐵汁在他的背上和周圍濕潤的土地上劈劈啪啪暴裂著,二子強壯的身體在那團血紅的鐵塊裡迅

速變形,收縮,發出吱吱的聲響,隨即變成了焦炭。等大隊干部們趕到的時候,除了一只完整的手,人們已經無法認出二子別處的

身體了。那是一團鋼鐵與骨肉的結合體,烏黑锃亮。在鋼鐵小組的強烈堅持下,二子的父親拿走了那只手去埋在別處,其他部分連

同那上千斤鐵塊被重新添進了高爐,眨眼之間就又化為鐵水。
  老旦大哭一場。這個自童年和自己廝打著長大的玩伴,和自己一樣被抓去當國軍,半路跑回來得了個安生,可最後這個死法比

之戰場上槍林彈雨的恐怖有過之而無不及,終歸還沒個全屍。
  對糧食歉收問題,老旦等人早有所預感,但是沒想到差這麼多,算下來連原定人均的一半都不到,其他區縣來的專家們不是說

沒問題麼?周圍幾個村子據說都超了,那裡的土地產能和這邊是一樣的,怎麼別人就能做到?半個月後就得麥收了,大隊黨支部立

刻召開了緊急會議。
  “俺覺得問題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是出在雨水不夠,咱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播種量上水,劉專家說過要按比例提高哩!”鱉

怪是小組長,搶著發了言。
  “你別胡雞•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寬窄上的,哪有按著苗數來的?那不成了種水稻麼?那個劉專家其實啥球

也不懂,細皮嫩肉的,手上連塊繭子都沒有,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一看就沒下過地,能知道地裡的蹊蹺?縣裡怎麼派這麼個球下

來?”
  謝國崖這幾天急得滿嘴燎泡,衝人說話就大聲,他對郭平原十分抱怨,你還算老資歷呢?就這麼讓縣裡面的頭頭們給耍了,下

來的專家組吃吃喝喝幾天,他的頭就大了,放出一個4500斤的空炮,如今眼看著要砸腳了,他又說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夠,領會不了

專家組的生產意見,沒有按照正確的方法耕種。日你奶奶的!還要怎麼種?就差帶著兩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裡了。
  “國崖,你這話有情緒,俺不跟你計較,當時去縣裡和公社領任務,你也是在的,咋沒見你放個屁?俺和專家談工作,和公社

定產量,你不是屙屎去了,就是買煙葉去了,你個球在哪哩?回來路上給人家點煙點了一路,也沒見你提出啥有眉目的想法來?劉

專家在地裡講課,你的頭點得比那老母雞還利索。你是生產組組長,你的腦子都熬了漿糊了?現在說人家胡雞•巴勒,

你早干球啥去了?啥細皮嫩肉連個繭子都沒有,人家是生產技術中心的農業科學家!你這麼亂說,是要破壞工農聯合生產政策的!

袁白先生,你把他這話記下來……”
  文書袁白先生負責做會議記錄,並不參與會議討論和表態。這還是郭平原想出來的辦法,為的是決策有據可查,袁白先生才高

八鬥,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鑠,行文落筆輕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郭平原雖然農民出身,卻沒有種過幾天地。自打莫名其妙地跟了八路,就跟著隊伍搶糧吃,搶過偽軍,搶過鬼子,還搶過治安

團。要論中原土地平均畝產准確些個的數,他心裡著實不太有譜,不過腦子裡大概齊的概念還是在的。他粗略估算過,就算每片田

裡麥穗都齊刷刷沉甸甸的,畝產也不會超過1000斤。玉米畝產滿打滿算不會超過800斤,總畝產撐死了不會超過1800斤。這還既得

精耕細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風調雨順的天公作美,可誰不知道板子村歷來就不是風調雨順的地兒?
  畝產4500斤!這是縣裡定的指標。郭平原當時在公社會上聽到這個數字時,腦子裡嗡地響起一聲悶雷,這不明擺著是扯淡麼!

日後他這個糧食生產組組長還怎麼當哩?經驗豐富的郭平原寧不貪功,但絕不犯錯,萬事給自己留余地,這是他當年和鬼子斡旋出

的本領。於是,從公社會上回來,他便賣了個破綻,把這糧食生產組組長讓給了謝國崖,謝國崖還以為是個順手牽羊來的肉包子。

如今他謝國崖明白了自己的順水人情原來竟是一個點著捻兒的地雷,惱羞成怒不足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這不,自

己一上綱上線,他謝國崖就癟了嘴。盡管自己其實絲毫不生謝國崖的氣,表面上還是要顯出個惱怒的樣子來。他越來越覺得謝國崖

這家伙不是自己的對手,認為謝國崖空有一副狡詐心腸,刻薄本性,卻總是嘴比腦子快,為人處事處處都是破綻。
  “好了好了,這個就別記了,這是氣話麼……平原,國崖啊,咱們不興吵了!現在說以前的事兒,啥球用都沒有,咱板子村的

班子向來是板磚一塊,不能自家個往擰吧了弄。咱沒達到目標,不是咱沒有盡力,就是少面紅旗麼!俺看對咱板子村影響也不甚大

。再大不了,公社給咱們支隊部一個處分,咱們幾個也不能屙糧食出來,公社書記還能把咱幾個拉出去示眾?咋了,衛星沒上天,

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還是板子村!再說了,咱們老桂的鋼鐵組拿了三面紅旗了,也夠顯擺的了。俺覺得凡事也不能太認死理

兒,大家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咱心裡都有個譜兒,那地裡衛星沒放出來,俺看誰也不用怪。俗話說,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

漢,就是天天吃燕窩也沒個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200斤的產量,如今能翻這麼多個跟頭,俺覺得已經是個瞪眼睛的事

兒了,原先訂的那個目標啊,俺覺得換誰也達不到……”老旦想息事寧人。
  “老書記!俺覺得你也不能這麼說,人家周圍的幾個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務,西河沿村還達到了5000多斤,已經超過了公社

任務量,都是同樣的地,一腳也只有一個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哩?過幾天咱就要向公社裡交代成績了,這八九百斤怎麼說得出口?

咱可不能上來就說這目標根本達不到,那是總路線貫徹下來的任務目標,反對總路線,咱幾個誰擔得起這個罪名?”
  “啥雞•巴交代成績?公社裡面的那些個干部,俺看也都是些個二五眼,定任務瞎定,統計收成也沒個章法。西河

沿村俺有個親戚常走動,前天問他你們是啥時候彙報的,他說啥球個彙報哩,找個通訊員捎個紅喜報過去就上了冊了。依俺看哪,

那5000多斤畝產啊,八成是扯淡出來的哩!”
  謝國崖被郭平原駁斥一番後,覺得不能就這麼下了軟蛋,遂奮起反擊。
  “國崖啊,咱扯淡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兒個只報上去800多斤,大隊書記已經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瞞產私分!公社裡面剛

下的布告。俺們村是公社裡點了名的,要是也這麼報,咱幾個肯定跑不了這個右傾的帽子,沒准還要嚴重,弄不好給咱們定個‘消

極生產,破壞革命’!俺的娘呦!你們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郭平原呵呵一笑,摸了摸油光的頭頂,甩還給謝國崖一個軟中帶硬的包袱。老旦越聽越不是滋味,都啥時候了你們還為點面皮

事兒瞎掐?
  “不至於吧?咱共產黨講的可是實事求是,是多少就多少,咋能瞎報哩?俺當年打仗的時候,抓了多少俘虜就是多少,從來就

沒多報的。你這消息俺覺得有些蹊蹺,地裡長不出東西,關左派右派啥球關系?瞞產私分?咱大隊的土地和糧食都是有數的,怎麼

瞞?怎麼分?那不更是扯淡麼?”
  老旦覺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個欺騙上級黨組織的罪名。
  “解放啊,這些天你有沒有聽聽廣播?整個平原上如今都是大豐收,河北那邊一個大隊報了幾萬斤,劉少奇同志都下去視察過

了。俺們都曉得那是咋回事,主席來的前兩天,周圍田裡的麥子都攏到一個田裡,可為啥中央還通報表揚呢?這個事兒啊,解放,

咱幾個心知肚明,卻不能不趕這個趟!公社已經讓咱們建立公社食堂了,眼見這共產主義就要來了,咱不能落個後進不是?在座的

都是老黨員了,這個時候得先看看形勢,再講實事求是。”
  老旦陡然被郭平原的話激起一陣怒火,倒不為他說要虛報,而是他言語中對自己的挖苦,自己入黨的時間比之郭平原不知晚了

多少,黨齡還不如謝老桂,雖然是共和國的團級軍官,可這老黨員名號可真不敢賣弄。看看形勢?郭平原這兔崽子在影射自己哩!

當年自己就不會看形勢,要是早點起義過來,還輪得著他說這風涼話?
  “還是多向周圍的村子打探打探,咱幾個也到公社裡轉轉,探探上面的意思,走著看吧……”
  老旦一時語塞,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俺後天去西堤北吹喪,給咱打聽打聽?俺估計沒啥球不好整的……”鱉怪憋了半天插不進嘴,終於吐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你打聽他們未必說實話,後天你回過來個不著調的產量,俺們反倒更不好辦。就按老郭的意思辦,報個4200斤吧?不上不下

,不就不左不右?”
  謝國崖忙不迭地扔出一個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聲說道:
  “不是俺一個人的意思,這是咱大隊黨支部的決議,你可以上去彙報了……”
  “瞞天過海……掩耳盜鈴……無端改常,不變則亡……罪過……”袁白先生在一邊磨叨了幾句。
  “你說個啥?”老旦等人俱都聽不太懂這文縐縐的話。謝老桂坐得離袁白先生近,就扭臉問他。
  “沒個啥沒個啥……俺是杞人憂天……”
  “啥球‘七人有田’?別打岔!”謝國崖狠狠地說。
  “叮零零……”
  電話突然響了,把大伙都驚得一跳。電話是上周裝的,除了往外打,還從來沒有自己響過。
  “哎!哪啊?”
  老旦拿起電話喊道。聽筒裡嘰嘰喳喳地吵成一團,由於有五個大隊的電話是串聯起來的,一響全響,也不知道是找誰的。
  “俺找板子村大隊,其他人放下!”
  一個聲音大喊著,其他大隊先後放下了電話。
  “板子村麼?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麼?”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聲音咋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戰場上用的電話清楚多了。”
  “廢話少說,你們大隊的畝產怎麼還不報啊?人家都報完了,西堤北報得最高,4600斤哩!趕緊的啊,別太保守,明天下午到

公社來開會,就這麼著,掛啦!”
  不等老旦說話,那邊已經掛斷了。徐書記的大嗓門震得老旦耳朵發麻,看眾人的表情,估計他們也都聽到了。
  “報吧!不藏著掖著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謝老桂和郭平原是對的,公社並沒有嚴格對各大隊的生產任務予以統計和調查,所謂的登記在冊,僅僅是某某大隊來人報個數

就行了。公社的干部們好像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聽說板子村的畝產達到了4200斤,也稀裡糊塗地給了一個獎狀,想必是原來給板

子村定的畝產指標也忘得干淨了。老旦聽郭平原描述了公社書記的誇獎,心裡算是踏實了下來。報紙上最近開始離譜,甚至沒譜了

。畝產十幾萬斤的衛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麥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問郭平原,郭平原說聽說那畝地裡至少

摞進去了十畝地的麥子,裡面還藏著一條與麥穗兒齊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鄉親們歷來有存糧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終於被糾正了。公社黨委下達了命令,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設立,任何村戶

不准存糧,連種子都不要留——都歸了公社,還要種子干個球啥?
  翠兒為這事兒愁得長一腦袋包,家裡連個糧食粒兒都沒了,這心裡就像貓抓一樣不踏實。牲口和農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兒只悔

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經連夜把豬宰了,好賴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總要擺個帶頭的樣子,屁顛屁顛地就把牛拉走了。翠

兒無計,只能把刀磨得飛快,向著那幾只母雞下了手。
  全村上下並沒有為糧食衛星發射失敗而沮喪的,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是少有的豐收,大家的干勁兒依然高漲。人民食堂的出現讓

眾人倍感新鮮,那感覺和在自己家裡夾夾縮縮地吃飯可大相徑庭。老旦只低頭點了一鍋煙,抬頭看時,謝國崖剛盛的冒尖海碗的面

條已經不見了蹤影,在村子裡這本不稀奇,男人們吃飯就這個大躍進的速度,問題是這已經是他謝國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來

,幾乎得用雙手抱著肚子才能走路了。開始的時候,老旦對村中勞力的胃口估計遠遠不足,喊餓的人竟有一小半,進食堂晚一些的

沒准還抱個空鍋,革命群眾們怨聲載道,說這是啥球共產主義啊?連吃飯都不管個夠。臨村大隊的人蹭過板子村食堂的飯,說你們

這鍋裡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見幾片肉,俺們村鍋裡面的豬肉都像娃娃拳頭那麼大,都共產主義了,吃飯還這麼藏著掖著?餓著

公社的群眾,那可咋保持大躍進的革命勁頭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餓壞革命群眾這個罪名二人可擔不起。毛

主席說了,現在的問題不是糧食不夠吃,而是怎麼吃!這麼多的糧食一定要想辦法吃完,一天三頓吃不完就吃五頓,板子村吃完了

還有公社哪。二人撓著頭皮算了筆賬,咬牙決定加飯,重新計算供給量,廚子也再加兩個,寧可撐死十對,不能餓著半雙!
  人民公社大食堂讓眾人敞開肚皮的做法,終於讓革命群眾眉頭舒展了。十幾米長的面條,堆成山的饅頭,以及那幾口超大的菜

鍋裡大塊大塊的豬肉,在自個家哪舍得這麼吃呢?窮日子裡養下的習慣,吃個將就飽就行了,只有咱共產主義的大食堂才有這個氣

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費出現了,對於食堂提供的堆積如山的飯菜,革命群眾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種打仗衝鋒的勁頭,不再覺

得把自己撐個賊死是一樁幸福的事,曾經深不見低的胃口變成了上頓三碗下頓可以半碗的沒譜兒狀態,反正餓不著了,干嗎還搶?

原先自己吃飯的時候,地上掉個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糧食就沒那麼金貴了,誰讓咱人民公社這麼好哩?
  轉眼秋忙就過去了,豫北的秋風來得格外的早,秋雨還沒有落下幾層,那村口的楊樹葉子竟然已經黃了落了。糧食收倉入庫後

,已經東倒西歪敞風漏氣的高爐也終於偃旗息鼓了,方圓幾十裡地裡再沒有可供冶煉的鐵件兒,謝老桂的搜索隊搜遍了板子村和臨

村,就差刨祖墳拔棺材釘了。十幾座曾經日夜不息的高爐終於在娃娃們的破壞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與之同歸於盡的

是板子村周圍幾百棵生長經年的大樹,通通成了高爐的柴火。村口的大楊樹誰也不敢砍,據袁白先生講那是板子村的靈脈,砍了就

會落災,當年的土匪曾經把老村長綁在樹上燒,火苗剛起來,已經落霜的季節,竟然澆下來一場傾盆大雨,土匪在驚恐中逃去了,

老村長毫發無損,村民們就把它供成了神。
  與秋天同時來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眾無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經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裝了水,

雞鴨豬狗都成了公社的財產,被統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飯是公社嚴格禁止的,當然想做也做不了——沒米也沒鍋。鄉親們面對著

一片空白的秋後生活,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所謂收成,以及過冬的糧食和棉、布儲備,都裝進了公社和大隊那一排排倉庫,說是大

家的,終歸是在別人的圈兒裡,心裡還是酸酸的。眼見著天就冷了,這個共產主義的年過起來會是個啥樣哩?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最新指示衝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

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麼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面並沒有給出明

確的說法,只說運動的目的是大破右傾保守思想,徹底批判部分富裕農民殘余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使所謂的“觀潮派”和“秋後

算賬派”在思想上徹底破產。可板子村大隊並沒有“觀潮派”,除了風癱在家的老人和開襠褲沒縫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隊全體都投

入了大躍進的洪流中,那熱情是高漲的,並沒有人在觀潮旁觀,連袁白先生都去煉鋼拾柴了。“秋後算賬”的右傾主義者就更沒有

了。好歹是個豐收年,這“秋後算賬”實在無從談起。大隊委員會沒辦法,又不能不見成績。老旦和郭平原、謝國崖等人分別去找

願意當“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義”,說俺不白旗誰白旗?縣城裡的教師如今都是右派,俺這秀才還不趕緊?這把子老骨頭了,干半個時辰

都能打擺子,自然應是“白旗”!老旦對袁白先生的仗義深為感激,偷偷塞給他一瓶燒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個荏誰也不往來的寡

婦。謝國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賴幾苗“白旗”算是湊出來了。老旦主持了兩次全村大會,煞有介事地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對

他們做了批判,號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熱情,准備迎來新的生產任務。鄉親們都覺得這幾個“白旗”十分滑稽,幾個“白旗

”自己也覺得很是新鮮,動不動還做個鬼臉兒,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謝國崖繃著個臉大聲訓斥著,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頭叫驢

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會就在哄笑聲中草草收場了了。
  這些日子,黨中央讓全國人民都要能讀書,最好人人能寫詩,人人能創作,在文化戰線上也要來一次大躍進。春風吹到板子村

,這裡識字的總共也只幾個人,老旦算一個。這作詩可是個天大的新鮮事,於是大家都在家裡磕磕巴巴地咬文嚼字,勁頭雖足,無

奈效果奇差。眾人費老了勁也僅能背下幾首毛主席詩詞,認下來的字也就半籮筐,照著抄寫都有困難。謝國崖的婆娘曾習得幾個字

,便覺得有了優勢,詩量高產。謝國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齊,便覺得老婆偉大,竟然把詩貼到了村口。一組村民回來看到,卻看不

太懂,就請了袁白先生來看。老先生戴上眼鏡,上下打量了一下,朗聲念道: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袁白先生念完詩,面無表情地摘下眼鏡,默默說這詩還算押韻,在板子村已經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嘖嘖贊嘆,說謝國崖的婆

娘真是才高八鬥哪,這首詩聽起來很是提氣哩!
  沒多久,眾人就覺得作詩索然無味了。板子村人識得的字總數有限,排列組合很快用完,再產不出新奇之作來。皆說作詩這玩

意可比種地難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韻,還得包含意義,真球費死腦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躍進熱情迅速萎縮,只熱鬧了一陣,很

快就被人忘了個干淨。
  兩個月過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這幾個人,總得換換吧?公社對板子村大隊明確表示了不滿,認為這個大隊的拔旗工作力度明

顯不夠,責令全村上下1500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誰是白的誰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緊張,為此頗傷腦筋。
  郭平原帶了兩人去門莊公社的廖化營村考察。數日後,三人歡天喜地地回來了,那興奮勁兒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經。
  “解放啊,俺們這回去廖化營村走一走,算是開了竅啊!俺啥也不多說,你趕緊去那兒一趟,一看就明白!”
  歷來默默無聞的廖化營村因號召群眾興修水利成績顯著,得到了區裡的通報表揚。郭平原考察歸來,極力主張板子村學習廖化

營村的經驗,趁冬季農閑開展一項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邊三個村中間的低窪地帶修一座小規模的水庫,通過水庫把帶子河與南

邊洛河的一條支流連接起來。這樣,夏秋兩季水量大的時候,帶子河的水可以經由水庫向周圍幾個大隊有序分流,不會形成浪費。

冬春兩季水量少的時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來,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隊。理論上講,水庫周邊的幾個村就四季水流不斷了

,板子村百年旱澇均遭的老大難問題,如此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來的隱痛。
  帶子河是一條窄窄的、不到一人深的河流,稱之為水溝都不過分,三個年頭兩年旱一年澇的。可就是這樣一條河灌溉著板子村

和周圍幾個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20裡地去洛河北邊的一條支流取水了。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沒少發生爭鬥,

自己內部也爆發過多次械鬥,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幾十年前的那次械鬥裡。直到日本鬼子來了,在河的上游築起了水壩,

大家都要看鬼子臉色喝水了,謝郭兩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興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為火熱的生產運動,郭平原腦子也跟著熱了,他甚至沒有和大隊支部商量就去公社報告了自

己的想法。公社領導當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來:干!工程涉及的幾個村子立馬在公社主持下召開了幾次碰頭會,工程做了

分工,4個村子5000多人立刻就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設。
  此時已入寒冬,天氣干冷,鎬頭砸在地上火星四濺,除了幾台蘇聯的老推土機,幾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鎬和鍬以及有限的炸藥來

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眾革命熱情如何高漲,如何不畏嚴寒,在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堅實如鐵的大地還是使工程進展緩慢。公社

下發的炸藥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風開始肆虐,革命群眾要一勞永逸有水喝的建設熱情終於被狂風吹得一干二淨,開始怨聲載道

,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對這個工程持懷疑態度,認為這個工程是有點太過冒失了。堅持了一段時間後,很大一部分勞動力病倒了,生病的人

相互影響,一倒就是一片。這個工程像是一個易守難攻的高地,強攻下來即使可能,也必將死傷無數。可這畢竟不是一戰興亡天下

事的戰場,建設一個改善灌溉的水庫和保護鄉親們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間在分量上孰輕孰重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麼?當年為新中國

浴血奮戰,不就是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和生命安全麼?老旦站在偌大的工地上,望著凍得瑟瑟發抖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心急如焚。

全村能干活都在這裡了,病倒的越來越多。老旦決定召集大隊支部開會商量,討論能否停工,到開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隊裡

立刻吵成一團。
  “不能!這已經不是咱板子村大隊一家的事,周圍幾個村子已經同時動起來了,人家已經把工期趕在咱前面了。事兒是咱開的

頭,軍令狀也是咱立的!怎麼能有點困難就往後縮了?到時候咱們的河渠不通,公共水庫也修不起來,如何向公社交代?開春還要

農忙呢,哪裡能分出勞力來修水庫?俺不同意,這是臨陣脫逃,這是黨性問題!是革命的原則問題!”
  郭平原簡直是聲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時很少情緒外露的,共事以來,老旦從未見他如此失控過。
  最近這些天,郭平原比他牽頭立項的時候還要熱情高漲,幾乎天天戰鬥在工地上。他領導的幾個突擊隊猛刨猛炸,晝夜輪番作

戰,戰績卓著,不過已經有五個人因為過度勞累而吐了血,郭平原自個兩腿上凍得呲裂的血口子連成了片,大有為革命血染工地的

勁頭。郭平原無法理解老旦的退縮,一個戰場上滾了近二十年的老兵,怎麼能臨陣脫逃?
  “萬事可以商量著來麼?革命的原則問題是實事求是。咱修這個水庫和引水渠,是為了改善用水和灌溉,對咱公社和咱大隊來

說,都是大事兒,但也不是太急的事兒!咱也並非開春就沒了水吃,不必非得天寒地凍地硬和老天爺對著干。在戰場上,俺們面對

強敵也有個避其鋒芒迂回作戰的戰術。硬往敵人火力最猛的地方衝,犧牲了固然光榮,可是這種犧牲對戰役的勝利沒有實際好處!

咱們村這1000多人,兩個月下來已經累病了100多個,凍傷工傷了50多個,不少人還吐血拉血,渾身腫得像個蘿蔔。大白風已經刮

起來,眼見著要下大雪了,那地會凍到五尺下面,真個像鐵塊一樣!咱炸藥已經沒了,公社就給了那麼些,就憑咱們手中那些工具

,幾台破拖拉機,要完成10裡地的引水渠,咱干不了這麼大的工程!干下來也得倒下一多半人,都累倒了病倒了,開春兒還怎麼播

種種地?不還是耽誤生產?俺覺得幾個村都應該緩一緩。七九河開的時候,風就小多了,可以舉火燒地,那個時候咱們的准備也充

足些,工期沒准能趕上來。鄉親們養好身子骨,干起來也有勁兒,到時候勞動力咱也不缺,反正明年也不用煉鋼了……總之,俺覺

得不能眼看著鄉親們死在這個工程上,這才是黨性問題和原則問題。這不是個較勁的事兒!更談不上臨陣脫逃!”
  老旦皺眉說道。郭平原的高調令他反感,你他娘的是不是一天不上綱上線就沒法兒活?這可是板子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工程,你

個球的都不跟大家伙商量,竟然悄眯眯地直接去向公社邀功,立軍令狀,如今腿上血花花的口子天天晾著,詐唬誰哪?在戰場上你

連個輕傷都不算!但郭平原的冠冕堂皇的正兒八經還真不好駁,他為修水渠搭上半條老命倒也是真的,況且公社的意見在那裡擺著

,故老旦只能擺事實來講道理了。
  “俺覺得你們說的都對。平原說的是政治,解放說的是人情,兩邊都有理!不管怎麼樣,這事兒已經開了頭,想退下來難,這

不是咱一個大隊說了算的。鄉親們苦是真的,咱誰看著都心疼,俺這兩條腿一按一個坑,也都沒好意思跟你們說。可是公社的命令

沒有變,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這個頭又往後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個盲目生產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見,

但是即便退也要有個章法。俺看這事得幾個村子都通個氣兒,大家伙一起來同公社商量,俺看別的大隊也是硬撐著干哪!幾個大隊

都要退,公社就要考慮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響了整個水利工程工期,別人會把屎盆子都扣過來,這個責任咱幾個都擔不起。所

以麼,俺覺得還是先和別的村子商量一下再做定奪吧!”
  謝國崖這番少有的邏輯謹嚴的分析讓郭平原刮目相看。這家伙啥時候開始用腦子想事兒了?話語中還不著痕跡地夾雜著對自己

顯擺傷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諷,一番話裡竟包羅萬像,莫非自己原來竟小看了他?很顯然他是站在老旦那邊的!郭平原強按捺

著怒火,看了看正在摳腳丫的謝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誰不苦?人家東邊那幾個公社在搞‘聚家並屯’哩,幾個大隊的勞力全部集中,老弱病

小都集中在一處,那生產能力就是不一樣。俺看咱板子村大隊是有些嬌慣了,那劉家窯村的勞動都是在民兵的監督之下的,稍有偷

懶的就拎出來掛個白旗,其他人可以上來啐他們,那干勁兒自然不一樣!公社也提倡用軍事化管理出成績,讓俺帶民兵管起來,嚇

唬嚇唬大家,就不怕他們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幾個也沒啥稀奇的,要實現共產主義還怕得病受累?總之俺就一句話,咱板子村

既然挑了軍令狀,就不能冒這個壞頭,說咱‘臨陣脫逃’是有些過,可就算給安上個‘畏難退縮’也很不好聽,弄不好咱幾個成了

白旗了!”
  謝老桂原本和謝國崖是穿一條褲子的死黨。老旦的歸來迫使郭平原主動讓賢,位置下衝,於是謝國崖丟了副村長的位子。謝國

崖既無資歷也無後台,就想盡辦法動員團支部造了謝老桂的反,他和幾個團委在縣團委裡做足工作,搶了謝老桂的共青團書記一職

。到大煉鋼鐵的時候,謝老桂的鋼鐵生產組成績顯著,謝國崖看著眼紅,總以團領導的名義給謝老桂的生產小組穿小鞋。二人遂交

惡。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風點火明打暗罵,於是昔日死黨成了死對頭。如今,謝老桂任板子村大隊民兵連長,他自忖其他大隊的民兵

連頗有“現管”的實權,連大隊書記都要讓三分,自然要對謝國崖的意見嚴加反駁。和別的大隊相比,板子村的生產管理簡直就是

毛毛細雨,一點兒沒有公社建議的軍事化管理的鐵碗勁兒。自己是民兵連長,責無旁貸。再說此時不出頭,更待何時?眼見著他郭

平原就利用這項水利工程打了個翻身仗,把不齊就會擠掉這幾年並無顯著政績的老旦。大興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勢所趨,他老旦

卻興打起退堂鼓,說大點兒這已經屬於右派行徑了!公社領導們也早已對板子村大隊黨委頗有微辭,郭平原在公社的影響力日漸強

大,此時給他出一把力,怎麼說都不會吃虧。
  “這怕是不妥吧?”
  眾人皆愣,說話的竟是文書袁白先生。平常的會議他是根本不發言的,只是認真做會議記錄,一筆好字令旁人羨煞,此刻這老

頭突然開了口。
  “大家都是一個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78年了,除了土匪、日本鬼子和國民黨,還沒有誰說是用槍逼著人們干活的。日本鬼子

也沒逼著咱開運河啊,咱成什麼了?老百姓幫著共產黨把天下打下來了,你們回過頭就用槍嚇唬他們干活?老桂你這個民兵連長雖

然是大隊黨委任命的,其實更是咱村民選的,你就忍心這麼做?”
  “袁白先生,你就別跟著起哄了!你既不是黨員,又不是村委會的人,不要瞎發言!”謝國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發言?你們種地放衛星俺可以不說,你們支個爐子煉鋼俺也可以不說,可是你們要拿槍逼著鄉親們開運河,俺老朽就

不能不說!大冬天的開運河?俺沒聽說過!板子村所處之地高於其他三個村兒,帶子河這點兒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黃河

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沒有往北流的道理。修這個水庫有什麼用?帶子河三年還有一年斷,自己還不夠用,哪還有分流給人家的水

呢?人家守著幾條黃河支流滋潤得很。革命兄弟間講個互相幫助,也要看看實際。修水利要講地利,也要講天時,現在這兩個一個

都不具備,偏偏黑著眼就開了工!你知道當年隋煬帝修運河累死多少人麼?你們再用槍指著鄉親們干?人命關天的,俺如何能不說

?俺的話你們可以當放屁,可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們干得就不心虧?”
  袁白先生一把將毛筆扔在桌子上,在眾人面前放了一個響屁,不等大家說話,竟揚長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個啥?全國都在大搞,新中國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個右派加壞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聽袁白先

生如此抨擊自己的偉大事業,氣得黑臉白成了牆灰。
  “俺覺得老先生說得在理,人命關天,咱們得再合計合計,俺也去和別的大隊通通氣兒……”
  “要通你去通吧,俺對著公社這頭兒!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兒吧……”
  老旦無言以對。板子村大隊領導班子一團和氣的狀態終於不復存在,昔日的貌合神離如今已變成明面兒的相互攻擊和相互拆台

了。這幾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說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雖然半路當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長,自

知這幾年沒有干出啥能讓鄉親們挑大拇指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兒,一路干下來也還算順當,而自己也沒用過啥權衡機變之術,干啥憑

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這幾位終於現出了原形,各懷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竟不顧鄉親們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陣發冷,心裡打起一個寒噤。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要不是有軍功在身,榮歸故裡當上這個村書記,或許早就被八面

玲瓏、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還不是愣頭愣腦卻心狠手辣的謝國崖的對手。自己帶兵打仗不算含糊,可當官兒這一套根

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楊鐵筠在最後一面和自己說的話: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沒這個本事……
  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話,心中忐忑,就來到老先生家裡串門。
  袁白先生正在油燈下寫字,見老旦進了門,略一應承,頭也沒抬就接著寫。老旦悻悻地找個板凳兒坐下,不敢打攪他寫字,就

掏出煙來點上,靜靜地看著他。袁白先生須發皆已花白,眉毛兩梢彎下來,幾乎要和鬢角連成一線了,松樹般的面皮上已是溝紋縱

橫。平素老先生一雙細眼總是半睜半閉,半天都不說話的,老讓人覺得已經睡了過去。可只要這老爺子眼簾兒一挑,那眼裡便閃出

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讓人連連稱嘆的話從他那花白胡子深處的嘴裡冒出來。
  老先生寫完了最後幾個字,輕輕把筆擱了,慢慢地轉過身來,嘆出一口長氣。老旦忙站起身來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載,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夢,嗟跌白發山。
  虛名虛終老,亂世亂田園。
  但求三尺界,孤燈夜獨眠。
  山河猶愴裂,天地又風寒。
  招搖神州地,煙火平原關。
  雪夜英雄至,冰河馬未還。
  縱有生靈意,豈知蜀道艱!
  老旦磕磕巴巴地讀下來,似懂非懂,但見那幾行字雋秀挺拔,力重墨滿,雖不懂得書法,卻也頗為感嘆。
  “本來就想寫前面那四行,你來了,就多寫了幾句……怎麼?支部的人合不攏了?”袁白先生給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過一個

手爐來捂著冰涼的手,緩緩問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見不一,到最後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
  “後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漢俺不一樣。俺活到頭了,該說的話不說,帶進棺材裡也慪著口氣,不吐不快。可你當了這個村官

兒,凡事要上下斟酌,處事要因勢利導。俺是局外之人,發發牢騷,他們是不會怎麼較真的——就算較真,俺也無所謂了。而你在

支部會上反對他們大修水利,就是對上抗命!如今全國都在胡鬧,並非沒有明白人看見。在板子村你是個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謝國

崖等人也不能說是糊塗。這水庫完工之後,實際能帶來多大好處,他們心裡是有數的,可為啥還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您看著長大的,俺這人是笨,但憑良心說話,俺當這個村官兒就是想讓鄉親們過幾天安閑日子,要不俺

當它干啥?今天您老要是不說話,俺還以為是自己錯了,摸不准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了。”
  “旦兒啊,老漢見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幾口子墨水,就不妨給你個忠告。老漢我憑良心說話一輩子,年輕時候吃了無數的虧,

城裡的生計丟了,走投無路才來到板子村當個先生,只想著安生後半輩子就算了。鄉親們對俺地道,俺也就樂得個亂世田園。可到

老了不還是個白旗?旦兒啊!天雖然換了,可人間還是一樣,在官場子上,說話做事兒光摸著良心走,由著性子走,終歸要吃大虧

……”
  “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著鄉親們性命不保啊。俺也不信俺就為了護著鄉親們,公社就能給俺定個罪?”
  袁白先生靜靜地看著老旦,眼中閃著幽幽的光。
  “……旦兒啊,老漢我看這風潮才剛剛開始!老漢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日子還長,還有翠兒和有盼,要三思而後行啊……”
  老旦的建議終於未獲通過。在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協商停工建議的時候,郭平原和謝老桂直接向公社黨委做了彙報。老旦和周

圍幾個大隊書記可謂一拍即合,很快便達成了同時停工的意見。幾個大隊的勞力都扛不住了,各大隊書記都早生退意,皆因勢成騎

虎,無一人敢貿然來挑這個頭。幾位書記還沒來得及把意見整理成材料報上去,縣委生產建設指揮部的人就被公社領導領進了板子

村,做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隊書記一職的決定,同時勒令老旦交代對此“停工事件”的細節材料,等待處理。
  那一天,鱉怪15歲的兒子在村口把這個消息告之老旦時,大雪紛飛,寒風肆虐。老旦頂風佇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凍在了一

起,他劃了無數根火柴都無法點著煙鍋,然後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著自己來了,她的頭發被風吹散,亂得像田間的野草。
  成為“右傾分子”的感覺和當年被俘的感覺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當眾拎出來了。“懈怠生產”、“刻意拖延工期”、“破壞

大躍進的偉大進程”,種種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召開萬人批判大會,周圍幾個大隊書記也被揪出來與老

旦列成同伙,統統與老旦一樣的下場。這是板子村有始以來最大規模的“盛會”。郭平原一想到這個大會浩蕩的規模,就要興奮得

一陣尿緊。20年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年近半百,終於等到了一次躍然而起的政治機遇。板子村大隊的頭把

交椅已經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遠見和抱負才對得起這次機遇。公社和縣裡的領導明天全到,周圍各大隊的男女老少也將齊聚板

子村,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半夜,郭平原來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雖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裡仍然有些惴惴,無論如何得來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

驢脾氣,當著上萬人將他郭平原往死裡頂。反正目的達到了,做做姿態或許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會上蓄勢反擊。
  推開大門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並沒有郭平原預料的女人哭泣聲,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聲,向屋裡

喊道:
  “解放,俺平原來看你了,沒上炕呢吧?”
  門開了,是怒目圓睜的老旦,他的一張黑臉已經被煙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見他擠著嘴角就要開罵,心裡一緊,忙搶先說道


  “就知道你還沒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過來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裡想不開……”
  “你少雞•巴跟俺來這套虛的!你當俺不曉得你個球干的啥事兒?俺在那邊聯絡各大隊書記,你就跑去公社裡撂俺

的黑磚!你真算個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開,用不著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來批麼?老子槍林彈雨多少年,還怕你們這點子唾沫

?”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發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對。公社的領導自己只是個面熟,並無交情,也沒有啥雞

•巴階級情誼。縣裡的儲健縣長如今不知道在哪裡蹲牛棚,自身難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著指頭數,方圓百裡竟然

沒有可以倚重的人。38軍遠在保定,老首長們也無法插手這地方政務。想來想去,老旦的心就涼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擲、在大會上

奮力抗爭的念頭。郭平原的到來令他意外,好比黃鼠狼叨走一只雞,沒過半個時辰就回雞窩來拜年,他除了衝他發頓火,倉促間竟

想不出該怎麼面對這個兩面三刀的貨。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給俺攢著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沒法子提前和你打個招呼。但是咱倆一個村裡辦事這麼多年,荏

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須來和你說說清楚……你先別急,俺是和你來一起想辦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聽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給全村人打算,你拿鄉親們的命來換你的前程,俺男人擋了你的道了是吧?別裝這

張臊臉了,你要還有點廉恥,趕緊跳到自家茅房裡去淹死個球的算了!”
  翠兒得知大變,初時哭哭啼啼,嘴上已經把郭平原和謝國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無數遍。後來見男人眉頭緊鎖、不吭不響只一味

地抽煙,就知道男人那壓抑的心了。“右傾分子”這四個字天天在村口喇叭裡呼來喊去,耳朵早聽出繭子來,孰料想這頂帽子一朝

扣在自己男人的頭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兒思來想去也沒個主張,只能陪著男人呆坐,看著夜的黑暗漸漸湧進屋子裡。
  “翠兒,你罵得再難聽,俺都應了。可俺和解放必須講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傾,並不是俺背後使壞。俺到公社彙報的時候,公

社黨委已經做出了處分決定,只是給俺們個通知。對於板子村大隊的問題,公社早就知道原委,縣裡也通了氣兒。俺和國崖去不去

,和你被定成右傾分子沒有關系,俺和國崖都說了解放不少的好話哩!可解放硬要堅持停工,和別的大隊去協調。公社知道這事後

,原本是要把你們幾個書記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為了不讓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決定也改變不了,就堅持在板子村開這個批判大

會。好賴是在自個的地方,會上受點子唾沫,下來咱不還是鄉親?你也還是黨員干部,背地裡還不得叫你一聲老書記?”
  郭平原對自己簡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編排出這番圓潤的話來?見老旦死盯著自己並不

說話,知道他已經有些相信,忙又說道:
  “俺在咱大隊支部會上和你建議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動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睜開眼看看!整個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

熱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來的政策,各省裡、市裡、縣裡、公社都得貫徹執行,咱板子村咋能說半個不字?咱們秋季生產就沒有搞

好,公社已經有了意見。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走了個先,遇到點困難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鄉親們是苦,可咱板子

村鄉親的苦跟豫東那邊比算個啥?人家公社搞水利像打仗一樣,那個老桂說的啥‘聚家並屯’,幾個大隊的壯勞力和婦女老幼都分

開集中,全部是軍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務就不許下來,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稀奇!為了盡早實現共產主義生活,這是必要的犧牲

。最重要的,這是黨中央給咱下的命令,和當年你攻山頭一樣,能不服從?所以呀,要說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這形

勢,唉……當初俺跟你吵你都不聽……”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4:03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

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測,公社領導只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

著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松軟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來和你商量辦法麼!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衝你個人來的,

只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才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

你還干不了啥,倒還不是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裡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裡養著,比哪兒都強……”
  郭平原話語溫馨,像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松了口氣。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為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像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

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

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台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

盯著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

給公社和縣裡寫信,要求恢復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麼?”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再經得起一鬥?”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

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裡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干這個不成。即便

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著落吧?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

該都在台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台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著哩……”
  “這個……是真的麼?”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

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扎扎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干部被趕上連

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響。台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

台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直盯著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風吹得飛起

,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抬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

。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台,干脆就在那裡閉目

養神了。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彙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布了任

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

台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

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台上的老旦都

嘆服不已。耗子為了進伙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裡常聽到的

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麼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耕生產和水庫蓄水,卻

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布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面對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

命群眾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煉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

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為!”
  謝國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旦劈過一刀去。眾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抬起頭來。

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腊月看見一只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面兒上那麼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麼惡

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只給老旦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

咳出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著身子放出若干個響屁,夾雜著幾只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台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

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面前可不能丟了臉面。於是他就這麼強忍著,一邊狠狠瞪著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

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干,發酸,發疼,發脹。眼皮

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

來。
  “謝副書記,你別哭麼,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裡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旦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

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為心裡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

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著。謝國崖見眾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彙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

布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著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著故做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這是謝國崖的婆娘的詩,袁白先生竟然過目不忘,緩緩地背了出來。全場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袁白先生念這個做什麼。謝國

崖怒火中燒,可卻不好發作。台上在座的領導也不知道原委,聽這首詩是在誇耀運動,一時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繼續說道:
  “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還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個鳥?衛星放個滿天飄?放你娘的狗屁……你們可有良心?寒冬腊月讓

大伙在泥湯子裡一泡就是一個月,鄉親們不止是累得吐血,脫肛的,傷力的,手指腳趾凍掉的,一半還要多!連滿清的縣太爺都知

道個愛民如子,你們卻忍心這般殘害百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為事不奉天時,不考地理,不詢民情,不納明言,只知唬弄老百

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換自己的雞•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傷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趕上個清末秀才

,半世戰火,苟且於世七十八載,自問一生未做虧心事,到死來卻‘白旗’、‘右派’占了個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場大為驚訝。老爺子這是怎麼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還高高興興的麼?怎麼今兒個突然變臉了

哩?難道郭平原與謝國崖沒有和他打好招呼?謝國崖是咋的了?在公社書記面前要露頭,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來,在高台上顫巍巍地屹立著,剎那間又像當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干癟

的腮幫子一鼓一翕的,像是風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這樣做與自絕於天何異?俺老漢被土匪打過,被鬼子打過,被國民黨打過,為了鄉

親們,老漢都可忍辱負重。可熬到新中國了,如今竟要被你這樣的癩毛惡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變,連你這種無情無義無廉無恥

之徒都可廟居高位,枉自驕橫,肆意囂張!你這只忘眼狗,當年你凍倒在村頭,不是老漢我的一碗黃酒,你個球的早曝屍荒野被野

狗叨了……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根球毛你就能當拐棍兒……咳!再這樣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還要不要?老百姓幫你們把天下打下

來,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沒過幾天,這田地又被你們收回去,如今快荒廢光了,農具都被燒成鐵疙瘩,作孽啊……如今還不趕緊籌劃

著怎麼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鄉親們的性命,卻還在這裡放肆!還在這裡折騰就要入土的老漢我,還要在這裡折騰已經殘了的革命

功臣老旦兒……王八操的!老旦兒是為了保咱鄉親們的性命,是為了不讓咱村老百姓挨餓才要求停工的,這樣的功臣卻被你們這幫

陰險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畝產1萬斤、20萬斤?糧食多得吃不完?統統他娘的放屁……群魔亂舞瞎鼓吹,跳

梁小醜亂世魁!老朽百年時世勘透,卻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無妻無子無親無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無牽

掛。俺老漢橫豎要死個球的了,與其被你們這幫豺狼瘋狗亂咬死,在這新中國餓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痴人哪——老

漢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聲中緊蹬兩步,向著台下的人群高高躍起。真難想像已經形容枯槁的八旬老漢,竟然可以跳得那麼高遠。他仿

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槍彈擊中的鳥,就飄飄地摔下去了。台下眾人驚聲大叫,翠兒和一眾鄉親忙撲向前去接,哪裡還來得及

!袁白先生輕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風吹偏了,翻轉了半個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沒什麼聲響,也沒砸起什麼塵土。他仰面朝天,

口噴鮮血,雙拳緊握,一雙怒眼兀自圓睜。翠兒掙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間,老爺子周身便沒有一絲熱氣了。台

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時亂成一團。鄉親們向前湧來,謝老桂忙讓民兵攔住了。
  謝國崖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白先生會來這麼一下,立時張惶失措,硬撐起來的革命威風早已蕩然無存,只兩手空落落地呆

立在原地。
  “我操你媽!”
  鱉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隨著一塊磚頭飛上高台,正中謝國崖面門,謝國崖登時一臉花,仰面栽倒。
  老旦震驚了。認識袁白先生這幾十年,竟不曾發現老漢有此風骨!村中凡有大難,都是這老漢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去交涉

,保得村民與之相安。土匪綁過他,鬼子踹過他,國民黨打過他,老漢也不曾尋過短見,如今竟然那麼決然而去,真個讓人匪夷所

思……不覺間,老旦已是淚如雨下。他擦了把臉,伸頭朝台下看去,老爺子的屍身已經被民兵們抬起,如同拎起幾節斷了筋骨的竹

竿。黃土沾在他黑色的長襖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紅一片,也沾著污濁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驚了,可他大驚之後隨即鎮定。見謝國崖坐在地上血流滿面,公社黨委書記已經是一臉的不高興,他忙上來推下謝

國崖,喝令台下維持秩序。板子村的鄉親們惶恐一陣後,終於鴉雀無聲。
  袁白先生的死讓板子村人頓感寒風凜冽。這村子裡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這日子再不是隨便熬熬,說幾句俏皮話就可以混得過

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強調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號召全體社員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這樣的右派劃清界

限等等。台下的上萬群眾早已經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隊的黨支書估計是受此驚嚇,撲通一聲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隊的

社員們發出一陣驚呼聲,剛剛恢復的秩序又陷入混亂。公社的領導見局面失控,忙給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萬幸,萬人大會就

此收場。
  在新領導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隊立刻又和冰天雪地做鬥爭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動的,全體出動奔向工地。經謝國崖

提議,謝老桂率領民兵和公社的監督員們一道,用十幾條步槍和幾十根紅纓槍來監督勞動,社員們終於怯懦而恐懼了,只強忍著凍

裂的疼痛埋頭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個工時的沉重勞動,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社員們普遍出現浮腫、暈眩、皴裂

、吐血、脫肛等現像。老旦被分配在鱉怪的右派小組裡,不用下工地。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應,郭平原甚至把翠兒也安排和他在一

起。鱉怪的組員們對老旦照顧有加,只給他分配了燒水送飯的差使,冰天雪地裡能圍著個火爐子,也算是美差了。看著鄉親們拼死

拼活的樣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說過的“俺老漢就此去也”的話,心裡沉甸甸的,不過又覺得,老先生亮出風節憤然而走,未必不

是好事。
  “翠兒,這就是咱的社會主義麼?拿著槍指著鄉親們干活?勞動人民不是當家做主了麼?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國麼?”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趕緊把嘴閉上哪?還嫌你惹的禍小麼?是不是社會主義不是咱老百姓說了算的,趕緊把你這殘破身子保

住才是要緊,別讓人把話傳了去……你被打成個右傾,現在不受別人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

知不知道這事……”
  自哥哥在戰場上杳無音訊後,謝有盼幾乎為此頹廢了好幾年,擔心、恐懼、無助,種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壓迫著他,讓他傷

心不已。可當他得知哥哥被敵人俘虜一事時,心中那個光輝勇敢的哥哥形像頓時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變成憤怒了——你是一

個無產階級的光榮戰士,偉大父親老旦的大兒子,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萬歲部隊38軍的英雄士兵,你怎麼可以投降,被俘虜?而且怎

麼能夠向不堪一擊的南朝鮮部隊投降?你簡直就是叛徒!你簡直就是賣國!有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如何就不見你大發雷霆?

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如此懦弱,如此沒有血性?你在38軍的光輝戰績幾乎被這個不爭氣的哥哥給抹平了,這給你帶來了多大的

名譽損害?你為何還可以觍著臉一次次去軍隊打聽他的消息,不覺得丟人現眼麼?你這個不爭氣的謝有根,沒有給咱家帶來一絲榮

譽,卻帶來了巨大的恥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兒子,也不配做謝有盼的哥哥!他自覺在縣中學裡已是抬不起頭,原本樂呵呵

的一個好人緣,如今變得走路都要溜邊兒。
  如今父親又被打倒成破壞革命生產的“右傾分子”,並被就地免職,父親曾經帶來的榮耀在謝有盼的心中消磨殆盡。父親啊,

你為何如此不識時務,要反對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對著干?你為何就不能主動走在革命的潮頭?謝有盼曾經引以為豪的兩個

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學們交流朝鮮戰爭裡的故事,不再主動和同學們提起家庭的狀況。恍惚間,他覺得眾人看他的

眼神都變得充滿鄙視,甚至充滿敵視。有一個同學無意地提起朝鮮戰爭中去了台灣的中國俘虜,他就認為是別有用心,一拳把那同

學打得滿臉是血。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謝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而衝動。他對鍛煉身體和研究拳腳的興趣,對煙卷和菜刀的興趣遠遠超過

了對學習的興趣。他對縣裡發生的各類政治事件關注異常,時常以共青團員的名義要求參加對五類分子的批判和聲討,懷著復雜的

心情在學校中衝鋒陷陣。由於家庭成分問題的影響,加之自己不學無術,謝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5年,到了1958年,他19歲了,才

將就過關進了高中。縣一中的惡性鬥毆事件總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然後積極地參與,最終成了挑動和策劃鬥毆

事件的罪魁禍首。原先在校內稱王稱霸的高干子弟們,面對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國軍右派分子的後代,終於望風而逃。謝有盼曾經瘦

弱的身軀如今肌肉隆起,曾經溫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煙是他最好的伙伴,與人談得來就遞上香煙,三句話說不攏就可

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將一個高干子弟砍出鮮血的時候,謝有盼哭了,謝有根啊,你給弟弟留下了什麼樣的恥辱,要他用血的暴力

來換回心中的尊嚴?父親啊,你給兒子留下了怎樣的傷痕,連提起你的名字都讓自己感到難堪!
  謝有盼的高中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在班裡的名次是倒數,當然這個成績父母是一無所知的。雖然他偶爾也會起去當兵的念頭,

可如今共和國的周邊並無戰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說不上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他的苦惱還在繼續,縣城這方天地周而復始

的那些事情,也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了。縣裡儲健書記都被關進了農場。學者型的劉校長也因提出“三抓、兩抓、雙讓路”(抓教學

秩序、抓教學質量、抓課堂紀律,抓食堂、抓勞逸結合,勞動與社會活動為教學讓路),而被扣上“右傾”的帽子,調離學校。有

幾位教自己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麼專心教學了。還有什麼奔頭?還談什麼前途?與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裡照看

父母。謝有盼思慮再三,辦完了休學手續,打起鋪蓋卷兒回了板子村,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三年。
  父親的狀態比有盼想像的要好,至少身子骨並未憔悴太多。母親也適應了災難,見了自己依然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村子裡的變

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楊樹外幾乎所有的樹木。一條深約兩米,寬約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從板子村的南邊延

伸向西南,帶子河的水流已經被改道流入這條溝渠。那麼多熟悉而親切的叔叔們已經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

一個山坡,那上面幾十個墓碑密密麻麻,周圍荒草連綿。
  袁白先生的預言總會成為現實,這最後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現了嚴重的糧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煉鋼鐵的勞動力遠遠多過種地的勞動力,而前一陣子全體社員

都奮戰在水利工程上,糧食播種誤時,灌溉不足,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糧食出現大面

積倒秧,秋收實際收獲的糧食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牲口總數也由於一年來放開了宰而劇減。公社已經責令,各大隊把明年的糧種

提留出來,寧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動種子。公共食堂的飯菜質量和數量一天不如一天,原來可以吃個愣飽,剩下的喂豬,現在

竟連個半飽都是奢望了。那鍋裡一星期都不見有幾塊肉,民兵們在食堂監督著社員們吃飯,誰的碗要是沒舔干淨,少不了一頓臭罵

。據東邊來的一個乞丐講,豫東早已經陷入飢荒,地面上一點活物都沒了。他們大隊為了煉鋼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沒種,反正公社

說糧食多得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經餓死過半,這乞丐來自信陽,說整個信陽現在看不見一粒糧食,卻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民兵,

不許任何人出入。他是餓暈了,被當成死屍扔進坑裡才跑出來。老旦塞給他一個饅頭,問他知不知道信陽彭家灣的長台村怎麼樣,

乞丐說死了大半兒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旦默默地回憶著,那是當年死在他懷中的五根子的故鄉。
  百年不遇的飢荒!
  板子村大隊召開了緊急會議。郭平原對東邊的情況略知一二,認為要考慮全村老小熬過這個冬天了。謝老桂的民兵連即日起在

村口設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進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盤點全大隊的糧食和牲畜,做回當年老旦書記的辦法,煉鋼和水利再重要,

也比不上種地,也比不了活命!幸虧老旦當年沒有全面執行公社七分鋼鐵、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則這個冬天都過不去。往好處想,

估計這次飢荒和舊社會不一樣,等冬天過了,國家的賑濟就可以到了。
  有盼回來了,老旦雖然高興,畢竟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給兒子帶來了不該有的恥辱。兒子不太說話,他能夠感覺到那19歲的身

軀裡幾乎崩潰的靈魂。有盼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休學的原因,老旦沒有勸他,這天下都亂了套,想必學校也好不到哪裡去。已經有一

個兒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經無力支撐家的重擔,就讓最後的希望留在身邊吧。
  這春天仍舊是冷。《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開門紅、滿堂紅、紅到底,要在全國“大好形勢

”下進一步推動“大躍進”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況卻是開門就喊餓,滿屋子都是餓漢,大隊的米倉很快就要見底了。老旦看著報

紙心中疑惑,怎麼,全國還是形勢大好?餓死這麼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規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幾十條人命換來的引水渠工程變成了擺設。帶子河在進

入板子村之後就幾乎斷流,郭平原設想的“清水灌溉萬畝田”的壯觀景像,變成了一條十幾裡長的土溝。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

所言,根本無法通過水庫引向北面,因為地勢落差太大,水庫的汲水設備功率不夠,就是抽上來,這點子水量還沒流到板子村就被

曬干了。村民曾經保留耕種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蕎麥,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換成了小麥,需水量大。沒有水,板子村人勒緊褲腰帶省下

來的種子,很多連穗兒都來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裡荒蕪了。郭平原和謝國崖等首腦慌了神,帶領著全村百姓日夜不停進山

采水,可終歸是杯水車薪,僅夠滿足村裡人的生活用水。任憑郭平原帶領大家在地裡晝夜勞作,到了秋收,災難還是出現了。板子

村大隊30%的土地絕收,50%嚴重歉收,只有兩成土地達到了三年前的畝產水平。但總算還有糧食下來,郭平原意識到這是全大隊人

最後的救命糧,嚴令按照最低標准向社員提供,餓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場涼雨落下時,恐怖的飢荒如同惡魔般降臨大地。
  食堂裡再沒有說笑聲。人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門口領一碗稀粥。飢荒來得如此之快,猶如閃電擊中原野。公社的

賑濟糧遙遙無期,能吃的都吃了,農作物的杆莖都被做成了菜團吃光。牲口們更是嚴重缺食,站都站不起來,連交配都沒了興致。

最能吃喝的牛和騾子先被殺了,然後是馬,然後是豬和羊,最後是不下蛋的雞和奄奄一息的看門狗。謝國崖組織大家四面出擊,將

板子村周圍所有的野狗、野貓、黃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蟲、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盡數捉來,統統變成

村民們果腹的食物。與此同時,謝老桂帶領一支隊伍,將荒野上能夠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樹葉子也都擼得精光,或曬

成菜干儲存起來,或進行粉碎與糠拌在一起。可這些不頂料的東西並不能撐過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戶戶開始想盡辦法私藏糧食,不再參與集體圍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動。獵物迅速減少,很快就滅絕在荒蕪的田野,出去打食

的人開始失蹤,然後被發現死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飢餓不堪又體力透支,一個眩暈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大隊的集體生產活動終

於名存實亡,郭平原和謝國崖的組織已經毫無效果。謝老桂的民兵隊伍連槍都拿不動了,他們看守的救命糧也被監守自盜,偷種子

的民兵們很快被公社抓到,組織下令槍斃。領頭的是謝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槍斃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為吃得太飽而雙雙撐死。全

村人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在劫難逃,這個冬天就是他們的墳墓。
  老旦看著女人一天天萎縮下去,看著曾經強壯的有盼兒瘦成了皮包骨,看著自己魁梧的身影變成了蝦米一般的細弓,看著全村

男女老少都變成了餓鬼,他心中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怎麼會這樣?在他的有生之年,雖然有著無數飢餓記憶,可是這樣家家戶戶

都挨餓,連討飯都無處可去,飢餓到讓人絕望的大範圍的飢荒,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土地產能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麼多人,那黃

泛區的百姓如何能夠挨過這個冬天?
  食堂關門了,也關閉了鄉親們的希望。公社與大隊的號召已毫無作用,喇叭裡仍然在喊著“形式大好”,各家各戶卻在嚴寒與

絕望中在大地上尋找最後的食物。一場大雪把他們最後的這一絲希望徹底掩埋,萬物皆被蓋於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老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氣撐著,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夠弄回點食物,勉強能在每個早晨睜開雙眼。有

盼頑強的毅力顯露出來了,去年掉在田間的麥粒兒,撞在樹上摔下來的麻雀,總能弄一點,他甚至還在山裡抓住過幾只野兔。兒子

的本事讓老旦和翠兒感到欣慰,老旦覺得有盼天生就是偵察兵的料兒,而翠兒只覺得這個兒子是家裡最後的希望了。
  雪化開的那天,餓得浮腫的謝國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村裡人在山裡找食兒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日本人當年的一個物資儲備

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衝下的泥土掩蓋了多年。那裡面有不少武器彈藥,還有幾十袋糧食。不妙的是周圍的幾個大隊已經全知道

了這件事,西堤北大隊的人那個時候碰巧也在山裡。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個大概,就已經在那裡大打出手,雙方一動手

,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兩邊都跑回來搬救兵。謝國崖和郭平原一致認為,這是板子村人活過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

切代價搶回來,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處理。
  老旦一聽說有糧食,肚子裡立刻翻江倒海咕嚕不止,一股酸水從胃裡翻出,竟然干嘔了起來。有盼給他喝下一口冰涼的雪水,

老旦就突地顯得精神煥發了。村子裡已經餓死不少人,這點食物勉強可以讓剩下的人挨過嚴冬,但要是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撲過來

,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麼了。
  “是咱們的人先發現的?有多少?”老旦喘著氣問。
  “沒錯,是謝老六他大哥先刨出來的,只是當時沒想到裡面有糧食……西堤北的人也上來刨,這才發現還有風干的糧食,二十

幾袋麥子,有點陳,但還能吃……”謝國崖幾乎要餓得跌倒了,說話的時候手都在神經質地顫抖著。
  “不管這些了,不能讓西堤北的人把糧食搶了……這麼辦!讓老桂趕緊帶人去打援,把槍都帶上,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朝

人打!剩下的人去搶東西,糧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來交公。”
  “解放,還是你帶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個詐唬人的擺設,對方如果也帶著槍,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這事還得你來掛帥

!”
  “平原呢?”老旦突然覺得詫異,為什麼不是郭平原回來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傷了腿,還在糧庫那邊。”
  “他們敢打咱村兒書記?”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餓瘋了,天王老子來了又怎樣?平原剛上去和人理論,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謝國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樣,似乎還心有

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們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連的人組織起來,馬上出發。但是有一條,糧食搶回來誰也別動,大隊必須管起

來,挨家挨戶分配到了,這個你曉得麼?”老旦語氣如霜,一臉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曉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計好了,鄉親們也都知道,誰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搶糧行動比老旦想像的要難得多。對方竟然有那麼多人!那麼多槍!老旦只帶了三十多個民兵,二十幾枝步槍。面對著人

家七八十條槍,真的有些頭痛,真不知他們如何藏起來這麼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多個人分散在路邊的山頭上,都隱蔽好,沒有他

的命令不許露頭。見西堤北的人馬浩浩蕩蕩地過來了,黑壓壓一片,前面幾個拎著槍左顧右盼一臉悍氣,一看就是扛過槍的。老旦

心裡毛了一陣,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擔心民兵連這些從沒開過槍的笨蛋被嚇得尿褲子。眼看著對面的人近了,老旦撐了口氣,拿

過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來朝天放了一槍,然後慢悠悠地起來說話。
  “西堤北的人麼?停下!請書記出來說話,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聽了槍聲,都愣在了當地,不少人慌得嘩啦一聲就散了,前面幾個反應很快,瞬間就半蹲做好了射擊准備。聽到

老解放這個響亮的名字後,他們嘰嘰喳喳說成了一團。一個和老旦年紀相仿的人站了出來,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張臉幾乎沒了,

連眼眶都看不全了,好像是曾經被活生生撕去一塊似的。老旦一見就知是炮彈彈片的創傷,自己大腿上也少了這麼一塊。此人站定

了說道:
  “好大的招牌!是當年淮海戰場上打李莊的老旦麼?是第38軍的突擊營營長老旦麼?俺覺得還是老旦好聽點。”
  老旦對這聲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經毀了容貌,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誰。他上下打量這人又矮又結識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經放自

己一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鐘文輝,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麼?日子久了,竟然忘記這裡還有個老冤家。
  “是鐘大頭啊?你個球的沒死啊?沒死你不來板子村尋俺?你這傷不是在淮海負的,俺沒拿刀砍你的臉,你是在哪裡光榮的?


  “哼哼,和你一樣,你是38軍,老子是42軍,咱前後腳去的朝鮮。”
  “咱們書記帶人走別的道兒了,這邊俺說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願軍裡官沒你高,戰功也沒你光鮮,可也是負傷殘廢

下來的,跟你一樣也瞎了一只眼。鄉親們發現了糧食,不得不出來弄回去點。咋的,咱倆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為這點糧食開

槍?
  “原來你去了42軍,你們還替俺們解過圍哩!客套話吃飽了再說,既是一家人,說話就不用拐彎了。老鐘,糧食是板子村人先

發現的,理應有個先來後到,你們打了俺們村的書記,現在又帶著百十條槍過來,俺就帶這麼點人和你們講個道理,還是占地方的

吧?按當年軍銜,你是俺的上級,按照現在的軍銜,俺是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也不為過分。”
  “要是還在部隊,你的命令我自當服從,可你我都是復員的農民了,也就不聽你這套了。啥軍銜不軍銜的。俺也從沒把這玩意

當回事兒,不當吃不當喝的,這個時候你不也球的餓得浮腫?糧食是你們先發現的,這話不假,俺們村也不賴這個。可是如今你們

村和我們村都餓死這麼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氣了,也要講個見者有份吧?在朝鮮咱們潛伏的時候,一個凍土豆一個班分著吃,也

不論是誰的……哦,你沒熬過這日子,一場仗就光榮回國了。再說,糧食是在山溝子底下發現的,是咱兩個村的交界所在,要按當

年鬼子的轄管,那個地方還是俺們村的地界兒。俺帶人來拿當年沒打掃干淨的戰利品,這是天經地義吧?俺原本只想帶幾個民兵過

來,可鄉親們餓瘋了,攔也攔不住。你既然出頭了,就請你這老首長給個說法,從咱老戰友的情分上,從無產階級團結互助原則上

,你就給俺們西堤北人一個說法。糧食或多或少俺們是要拿點走的,能熬過初春就行。聽說你們郭書記講了:那些糧食板子村自己

都不夠吃,西堤北村餓死多少他管不了。俺當年聽了你的話,傷好之後就參加了革命隊伍,也就是為了早點打完仗,讓咱河南鄉親

們早日踏實下來有口飯吃。如今那山洞裡明明是沉甸甸的44麻袋麥子,150斤一袋,6000多斤的救命糧,你們就寧肯吃個囫圇飽,

而眼看著俺們西堤北人全村餓絕,見死不救?”
  鐘文輝的理直氣壯讓老旦心裡發虛。西堤北人如果沒有糧食救濟,必定厄運難逃,從去年入冬他們就斷了糧,已經有不少戶人

死絕了。他說的糧食數量和謝國崖講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說法此時也無從考證。鐘文輝和自己交往雖然不深,卻淵源極深,此刻

開槍是萬萬使不得的,但是兩邊都餓得要瘋了,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你既然說糧食是俺們村先發現的,就還算講理,你說有那麼多糧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動手。你們

傷了俺們書記,俺們傷了你們幾個人,大家扯平。你約束你的人,俺約束俺的人,大家把槍都收了,拿回去,咱們一起去那糧食處

,不管多少,俺們村分你們點,讓大家能多撐幾個月,也算是俺們村的一份心……你們要硬搶,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著板子村

人到嘴的救命糧食飛了,如何?”
  鐘文輝回頭看看餓得搖搖欲墜的鄉親們,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聽到糧食這個字眼,胃裡嘩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

陣劇痛。老旦的建議算是給自己面子了,為這些糧食開槍,後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著,況且開槍搶糧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

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說的辦,你的人也把槍全收了。把槍全收了,二喜子你們把槍都帶回村裡去。糧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頂多二八開,真按你說44袋糧食,你們拿9袋,那也有1300多斤糧,夠你們頂一陣子了。”
  “不行,俺們大隊人比你們多,餓死的人也比你們多,這點糧食不夠,至少給個三七?”
  “俺們也不夠,多了沒有,要不就在這裡打!”
  老旦咬牙切齒地說道。
  鐘文輝低頭嘆了口氣,他知道老旦在這個村,從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卻從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

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幾天麼?就比自己官職高了。如今才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雖然已經殘破了,卻仍然有一股剛硬的軍威,不是

自己硬撐著一口氣就能壓得住的。鐘文輝向後面揮揮手。西堤北人並不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三七開和二八開此刻區別不大,趕緊

去拿到糧食,干嚼上一捧麥粒兒才是正經。於是他們很聽從鐘文輝的話,只一會兒就把槍捆成了垛,裝上車拉回去了。老旦讓謝老

桂也把槍都收回去。謝老桂有些不情願,嘴裡嘟嘟囔囔。老旦輕聲怒斥道:
  “日你媽的,動起手來你一顆糧食都吃不到,他們有五六個老兵,那個疤臉一個人就能屠了你們這幫雞雞娃。他當年是俺手下

敗將,可老子如今少了條胳膊,少了幾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西堤北的援軍和板子村的打援隊伍彙到了一起,踉踉蹌蹌地奔向發現糧食的地方。糧食已經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確有

四十四麻袋,都打開了在檢查。見兩邊的人湧了過來,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亂。老旦說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說西堤北那邊是自己的

老戰友,多少得照顧一下,否則打起來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著西堤北人血紅的眼睛和前面那幾個惡漢,也有些怕了,就向謝國

崖說道:
  “糧食一共是44袋,把邊上那9袋給他們,剩下的趕緊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擁而上,奔向那幾袋糧食,人群擁擠著,踐踏著,彼此阻止著,竟然沒人能到得了糧食面前。鐘文輝等人想攔,

早被百姓們推到了一邊。謝國崖等人早已把那35袋糧食搬上5輛板車,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斷後。老旦回頭看了

鐘文輝一眼,見他已經淹沒在那飢餓的人群裡了。
  剛走出一裡地,老旦聽到一群人追將過來,回頭一看是鐘文輝和一眾憤怒的後生,手裡竟然又拎著槍。老旦大驚失色,不明白

發生了什麼,扭頭看郭平原,郭也是臉色煞白,幾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說話跟放屁一樣,有沒有點信用?”
  “咋的?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九袋糧食不是講好的麼?你們還不滿意麼?”老旦強按驚慌問。
  “那九袋都是被壓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個透,都他娘的發了霉風了干。看上去沒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剛才俺們村幾個

後生吃了,現在就吐白沫了。你們做得夠狠,一顆好糧食都不給我們,逼著老子來搶!”
  老旦這時看清了他手中的槍,竟然是一只嶄新的三八大杆兒,估計是從洞裡剛掏出來的。郭平原腿上哆嗦著,因有老旦在身邊

撐著,硬著骨頭反駁道:
  “大家的糧食都是一樣的,都是發了霉的,回去得煮過才能吃。糧食本來就是俺們村發現的,現在給你們就算是救星了,你們

還挑三揀四,早知道一顆都不給你們……”
  “日你媽的,俺們村的幾個人剛才已經餓死在糧食邊上了,那糧食寧可餓死都不能吃……日你媽的!餓死、毒死反正是個死,

老子先拿你來墊背……”
  鐘文輝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手腳抖若篩糠,鼻子裡竟然呲地衝出一股鮮血。他猛地拎起槍來,極其熟練地拉開槍栓,那是老

旦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鐘文輝的槍閃電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來不及說話,他就勾下了扳機。
  “轟!”
  原本應該清脆的槍聲變成了像是小鋼炮的聲響。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槍栓和座頭等零件被炸飛,稀哩嘩啦地砸碎了鐘文輝的半

個腦袋。老旦驚愕了一陣,方明白是那槍炸了膛,畢竟是多年前的老槍了,裡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鏽或是進了沙石。鐘文輝是老兵

,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經把檢查槍支忘得一干二淨了。
  鐘文輝半個腦袋帶著紅白相間的腦漿飛到一米之外,將他身邊的一個後生染得斑斑駁駁。那些後生見了這恐怖的情形,早已嚇

得六神無主,扔下手裡的槍,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頭去看鐘文輝的臉,卻只看見一只圓睜的眼睛,把人世間最為陰怨的眼神定

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媽!”
  老旦勃然大怒,抬腳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嚇得癱軟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遠。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從褲管兒裡流

將出來,發出一股惡臭……
  “爹……”
  老旦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從體內泛起,心髒像是被一只利爪穿過胸膛死死攥住了。剎那間他感到天暈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

汪大水。水光裡,有盼正和幾個年輕人跑來,他們瘦弱得如同水溝中的蒿草,飄飄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終於變成一片漆黑,重

重地栽倒在地。
  搶回來的糧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糧食雖然也有些發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各家各戶都分到了極其少量的糧食,就

這麼將就著挨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來交涉過兩次,但是糧食已經一粒都不剩地分給各家了,此後,西堤北人就

再沒來過。
  西堤北鐘文輝之死,被那幾個嚇傻的後生描繪成了老旦的開槍神速——沒見老旦拿槍,子彈已經爆了鐘文輝的腦袋。西堤北人

放棄了武力挑釁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了生命。開春的時候那邊傳來消息,全村人已經餓死八成,剩下的人攏在一起,蹣跚著走出了

西堤北,下落不明。後死去的人都沒人掩埋,各家各戶都坐著躺著大小不一的屍骨。路過的人推開一戶人家,只見四具白骨整齊地

躺在炕上,衣服或許是被人扒掉了,連一塊布都沒有留下。
  老旦病倒了,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腳醫生的診療,說他沒病,就是餓得久了傷了元氣。他受傷的身子骨原本就

脆弱,幾乎半年沒吃過什麼肉,天天只有一點菜湯糠團充飢,身子早已經虛得一塌糊塗。老旦的生命力讓郭平原萬分驚訝,這幾乎

已經是一具熬干的油燈了,竟還能夠僅憑幾口粥就能夠繼續喘氣。在經歷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驚嚇後,郭平原驟然對老旦產生了巨

大的敬意,並萌生出一種迷信式的崇拜,認為鐘文輝的那一槍之所以沒要自己的命,並非是那枝槍的問題,而是老旦的煞氣保佑了

自己。他從親戚家牽來一只3個月大的黃狗,送給老旦看家護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頓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

像從前那樣計較權力得失了,說話也和氣得像個老媽子。公社對搶糧事件的調查也被他擋在外邊,對老旦新的批判會,也因為他的

保護未能召開。村民們對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覺得這人已經變回了多年前那個給八路推車的樂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將吃完最後一粒米的時候,國家的賑濟糧終於到了公社,再分到各個大隊。劫後余生的人們已經連歡呼的氣力都

沒有了,只顧嚼著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麥粒和大米,飽吃一頓之後,便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便開始有人喊“毛主席萬歲

”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喊起來,直到把干啞的喉嚨都喊破了。此時艷陽高照,無風無雲,天卻突然下了雨。人們一下子噤了聲,紛

紛抬頭看天,只見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們煞是覺得稀罕,連連稱奇了!這難道還不是福兆雙至的

好日子麼?不少人伸出舌頭去嘗。有人說這雨是甜的,有人說這雨是澀的,鱉怪說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氣。不管怎樣,村民們都

覺得這雨畢竟是老天爺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綠油油的莊稼和蔬菜了,老天爺畢竟還是給大家留了一條活路。
  “老天爺萬歲!”
  鱉怪高亢的嗓門放聲大叫了。
  “趕緊閉上鳥嘴!你這是什麼思想?還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還敢喊別人萬歲?”
  謝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鱉怪一把,鱉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屁蹲。鱉怪的老婆不干了,一個頭槌將謝老桂頂了個仰倒

,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爺萬歲咋了?老天爺不下雨,不讓咱發現那些鬼子的糧食,咱早就死個球的了!”
  鱉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這一喊,全村人幾乎都聽見了。謝老桂的婆娘見男人吃虧,伸開十爪就朝鱉怪婆娘抓將過來,

鄉親們把她們拉開了,說要打也等吃飽了再打,省點力氣還要種地哪。
  老旦終於熬到了吃上正經的米面,從瀕危狀態中漸漸豐潤了起來。大隊裡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後終於有了豬肉和雞

蛋。量雖有限,不過看來板子村的粗糧和雞鴨很快就能跟上來,到時那日子就像是神仙過的了。有盼餓下去30多斤,但是精力仍然

旺盛,成了生產隊的排頭兵,飯量大如牛,半年下來長回去了,又是一條精壯的好漢。
  這時,中央開始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的運動。板子村開始有序地進行生產和建設調整,恢復元氣

的鄉親們不敢怠慢,紛紛投入了新的生產之中。
  翠兒終於沒有恢復過來。她干癟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楊樹一樣無可救藥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僂的身體也再不能

挺直,浮腫雖然消了,頭痛病卻落下了根兒。好在郭平原調理了一些草藥給她,說於性命無礙,只是苦吃得太透,著實硬挺不起來

了。郭平原關照了翠兒,說翠兒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干活了,翠兒倒也樂得攙著老旦下地四處遛遛狗,這狗極通人性,十分戀主,

別人喂的東西根本不吃。老旦給它起了個名:五根子,算是紀念戰場上那個可愛的老鄉娃子。
  “活過來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黨和毛主席想著咱哩,沒讓咱也餓死。”老旦和著翠兒。
  “西堤北村咋辦呢?村子都空了!”翠兒問道。
  “公社會有安排的!”老旦寬慰著女人,可自己對這點也是不大確信的。
  “你這個右傾應該沒事了吧?一年多沒動靜了……”翠兒心下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沒事俺都活過來了,他們不能讓俺餓著吧?”
  “沒事,俺把糧食都藏好了,餓不著你了!”
  “公社號召咱村兒節衣縮食,富余糧食和肉、蛋、布匹盡量賣給國家。蘇修催得緊,國家在緊著還債哩,聽說周總理都已經不

吃雞蛋了……”
  “蘇修咋那不是東西哩?這不比上地主惡霸了麼?不曉得咱國家現在日子緊?再說咱都和他們翻臉了,欠他們幾個年頭,他們

還能過來搶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說一不二,說話算數,翻臉歸翻臉,人家當年也幫過咱們,不欠這個人情。咱也省著點,別讓黨中央毛主

席為難……”
  “就你積極,你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誰稀罕你的死活……”
  “國家的糧食最後不還是到了麼?黨中央還是惦記著咱們哩……”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5:28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這漫長而飢餓的日子給了謝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像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華會在如此可怕的飢餓中度過?這段每天只為一

口食物而絞盡腦汁的生活讓他幾乎瘋掉。他經常用礦石收音機收聽廣播,發現城市的生活遠比農村幸福得多,大家都憑票供應糧食

和副食。城裡的人們還經常看電影,經常組織各種集會慶祝節日,較之板子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那城市裡簡直就是天堂。飢餓中

的人們把生命的尊嚴放棄得一干二淨。有盼永遠不會忘了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裡地,摔得滿身青腫的經歷,他幾乎

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用一塊石頭砸中了那畜生的頭。他都等不及烤熟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

只耳朵。這種記憶是如此可怕,他在夢裡竟然夢到這只兔子在瘋狂啃噬著自己的耳朵!
  這種記憶留給他的除了恥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親就苟延殘喘在炕上,每日期盼著自己有所斬獲,一

只麻雀,幾條蚯蚓,半只皮鞋,都會成為他延續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沒有遭受像西堤北村子那樣的滅頂之災,這算是幸運的了!他

為這個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邊的每一顆沙石都讓他感到威脅。這是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沒有人知道,

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死都變得毫無意義。要想忘記這種恥辱,擺脫這種不安,他意識到,必須要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離開那個不

起眼的縣城,到北京去,到中國的心髒去,在長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腳印。那是一個不會被遺忘的殿堂,那裡離毛主席最近,只要努

力,就有勃發的機會,更可能干出一番輝煌的事業來。
  知恥而後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來在縣中學稱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考到北

京的大學去!
  謝有盼把所有的抱負深深藏在了心裡,變得更加沉默寡言。22歲的他又申請回到了學校,變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學

期,他的成績已經攀升至全年級前10名,可這個成績他仍舊不滿意,在這麼個學校還不能考第一名,怎麼可能報考北京的大學呢?

謝有盼迸發出了一種幾近癲狂的學習熱情,除了吃飯睡覺,他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學習了,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通宵達

旦。他的臉上經常被油燈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習了。同學們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們這些人就笑吧,等

我到了北京,你們回家去種地,弄不好接著挨餓,看你們還笑?
  縣一中師資力量跟不上,教師又餓死了幾個,學校就和管理農場的黨組織做了協調,讓這些右派在改造和學習之余來任些課。

右派們的到來很快提高了學校的教學質量,他們很快從簡單的臨時任課變成代課老師,再被悄悄地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學生們對

這些革命經歷豐富和知識淵博的右派們很是歡迎,並不介意他們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謝有盼的班主任是個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間農場的鐵原區地委書記,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頭,長得黑不溜秋其貌不

揚,可名字卻叫白希。聽說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員家庭,父親曾擔任過北洋政府的教務次長,在北洋軍閥混戰中受了連累,被馮玉祥

的部隊打下了大獄,出獄後帶著家人還了鄉。白希22歲跟了共產黨,那年日本鬼子入了關,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學

淵源讓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隱秘地周旋於鬼子和國民政府之間,獲取了大量情報,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後就任當地的

地委書記。
  白希曾給省委寫過一個調研報告,主張在豫東地區開展人口數量統計和生育指導工作。他注意到在黃泛區的人民為了增加人丁

,以圖將來家庭裡能有更多的勞力用於墾荒和生產,正在不加控制地生育人口,給當地的糧食和衛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壓力,於是就

寫了這篇報告。省裡非常重視,還派了一支考察隊下來了解情況。孰料至57年8月後,北京突然開始批判北大校長馬寅初的《新人

口論》,省一級黨委意識到問題,下令停止在鐵原區的人口調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書記。可事情還沒有完,到59年,那個不

撞南牆不回頭的馬寅初又寫了《重申我的請求》一文,表示要堅持真理,“絕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

進一步要求翻案。於是馬寅初的學術問題成了右派向中央進攻的政治問題,對他的批判升級了。這直接導致了千裡之外的白希遭受

飛來橫禍。白希公然支持馬寅初對中央的反擊,在槍口上挨了個正著,一紙文書下來,他就被游街示眾了,很快又被趕進了農場。
  白希投身革命幾十年,卻在炕頭上挨了雷劈。他進行的一項最遠離政治危險的人口調查工作竟成了他獲罪的來由。好在白希這

人心寬,錯可以不認,這倒霉可以認了,比起那些個“反革命”的悲慘下場,他認為自己的遭遇還算好的。農場裡一起改造的都是

各地的書記、縣長、統戰部長等相近級別干部,平時大家都有的聊。農場裡沒有批鬥,只有日復一日的勞動和學習。開始還有人看

著,後來地方武裝部的人發現這些家伙根本沒必要看管——離了農場他們死路一條,要麼自己餓死,要麼被人打死,就睜只眼閉只

眼算了。到大躍進後,各地都忙著放衛星抓生產,誰還顧得了他們?因此雖然是改造,這個白希卻越改越胖,只是黝黑如故,剛一

來學校任課,就被學生們取了個“黑約克夏”的外號(“約克夏”是當時中國從英國引進的豬種,俗稱“大白豬”)。
  黑約克夏方頭方腦,五官緊湊,身子敦實得像個碾盤。可是這麼一個五短身材的矬丁卻滿腹才學,舉止優雅。他對歷史研究頗

深,閉著眼就能說出各個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獻史實,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洋洋灑灑。每朝每代的枯燥的歷史事件,春秋合縱連

橫、楚漢天下之爭、大唐盛世傳說、大清興衰榮恥,乃至各朝豪傑風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變成了傳神動聽的故事。“黑約

克夏”這種獨特的講故事的授課方式極大地激發了同學們學習歷史的興趣,大家不知不覺中就聚精會神了,原來歷史學起來竟這麼

有意思!
  要按階級成分講,白希和謝有盼之間的那道鴻溝是不能逾越的,但這家伙淵博精深的學問徹底把謝有盼折服了,聽他的課總讓

謝有盼意猶未盡。可是謝有盼平時就是有再多的疑問,也不會去向白希請教,而寧願在課余去縣圖書館查詢相關的歷史資料,細細

地品味,歷史在他的面前,漸漸變成一面鏡子了。他領會到英雄豪傑皆崛起於亂世,弄潮於風口浪尖,在動蕩變革的時代中,像父

親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大多只是稀裡糊塗地隨波逐流,絲毫沒有去主動選擇和設計自己的人生。他覺得父親只是革命中僥幸生存下

來的一個底層軍官,只會扛槍埋頭奮戰,卻不善於思考,父親當年但凡具備一點觀察時局的眼光,但凡具備一點爭取前途的自覺性

,在關鍵的時候看看風向,快走兩步,必能得到輝煌得多的政治資本。如今新中國沒了仗打,他就只能回家繼續當農民,連個村官

兒都當不好。他很為父親惋惜和悲哀,對父親曾經的豐功偉績也漸漸覺得微不足道了。謝有盼告誡自己決不重蹈父親的覆轍,他把

一句“性格決定命運”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體謄在自己筆記本的扉頁。
  謝有盼心中升起一座遠大前程的坐標。生正逢時啊!父親拎著腦袋半路革命給自己打下的基礎,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浪費。以自

己的聰明和勤奮,應該能夠抓住機會,騰雲駕霧般上幾個台階。這可是中國幾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年代,新中國的誕生不是一次簡單

的政權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可謂翻天覆地。共產黨在中國掌權,是自己這個出身農村的青年的一次機遇,千載難逢!

大躍進這樣的變革只是前進的序幕,國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親的使命也罷,命運也罷,已經成為歷史,新中國的建設更需要像

自己這樣的有志青年。他要去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干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業,遠遠超過父親。他腦子反復浮現出一個場景:他,謝

有盼,帶領著同學們,在光芒萬丈的天安門廣場向毛主席揮手,接受毛主席的檢閱,聆聽毛主席的教誨!那是何等輝煌何等風光啊


  計劃已定,謝有盼冷眼看眾生,愈發覺得自己就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同學們以留在縣城工作為人生最高目標,簡直就是一

幫實心兒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賞,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緣的,左顧右盼,還就剩這個右派班主任。他見多識廣,博古通今,是可以給

自己一些指導的。對要和這個右派套近乎產生的尷尬,謝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

。古人雲大行不顧細謹,藺相如大度能容廉頗,孟嘗君可結交雞鳴狗盜之徒,自己還學不了古人?
  “白老師,您常說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海納百川和威儀四方,可是為什麼中國總是處在被外族的侵略之中?中國版圖那麼大,

可是從秦統一六國開始,一直到新中國建立,因為外族入侵改朝換代的歷史比比皆是,而外族入侵的手段,基本上都是簡單的武力

,蒙古三十萬騎兵,滿清也只區區十幾萬,就可以橫掃中原,統治百年。中華文化既沒能保護中華民族的安全,又沒能引領中國走

向強大,那麼‘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對於中華民族的意義是什麼呢?那麼‘威儀四方’從何談起呢?”
  白希對謝有盼這個學生頗有好感。他發現謝有盼是一個喜歡思考並很有想法的學生,雖然謝有盼看上去總是神情陰郁,眼睛背

後卻似乎藏著一股呼之欲出的火焰,透出一種堅強的信念,更透出一種暗藏的野心。這個學生在人前總是顯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上

課時目光游移,可白希知道他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他平時少言寡語,可只要一站起來,無論提問還是答問都往往一語中的

,而且這小子關注的知識已經大大突破了教科書的範圍,特別在歷史課上。這樣的學生在縣中學裡可不多見,白希還特地在教務處

了解了他的一些背景,深有惜才之意。
  “問得好!謝有盼同學能問出這麼有深度的問題,真不簡單!學歷史就需要這樣多思考,多質疑,多總結。不過我首先要告訴

你們,對這類問題的回答,只有不同的答案,沒有正確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並非定論,僅為我的一家之言,同學們都只能作為參

考。
  “文化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幾乎很難界定其內涵和外延……隋唐時期,中國國勢強盛,發達的經濟和科技帶來了人們思想的

活躍和文化的繁榮;而同時期的西歐才剛剛過渡到封建社會,還處於愚昧保守、思想僵化呆滯的狀態,老百姓還在穿麻袋片子。在

歷史上,中華民族經歷了多次的民族大融合,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導致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中華文化逐漸兼收並蓄、海納百川。中華

文化對東邊的朝鮮、日本,西邊的古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乃至全世界都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對他

的弟子說:學問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隋唐宋元時期的中國,特別是唐朝,朝廷在政治上十分自信,奉行‘中國既安,四夷自服

’的政策,四海歸附,唐都長安當時不僅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也是亞洲各國的文化交流中心,中國深受各國的尊重,中華文化威儀

四方。
  “中國版圖很大,但卻曾屢遭外族外國的侵略,這是事實。但是這個問題不能直接歸責於中國文化。一方面,一個國家文化底

蘊的深厚並不必然帶來國家的強大,而強大的國家並不必然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另一方面,大國不一定強,強國不一定大,這跟

大自然裡最富於攻擊性的動物往往個頭並不大是一樣的道理,比如狼,老虎,豹子等等,倒是大像和牛、馬都比他們大,可性格溫

和。比起曾經侵略我們的外族外國來說,中國可謂大得無邊,大得什麼都不缺,以至於法國大哲學家羅素曾這樣說:如果世界上有

一個國家自豪得不屑於打仗,這個國家就是中國。中華民族在歷史上也有侵略外族的歷史,但總體上說,中華文化是一種非侵略性

文化,地緣因素對於中華文化這一特性的形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脊梁,但是文化的‘威儀’不直接體現

在軍事對抗力方面,它的力量體現在民族的生命力、創造力和凝聚力之中。文化是一種軟實力,它常常通過知識、信仰、精神等形

態,融入或轉化為經濟、政治、軍事等物質力量。所以羅素先生又說,‘不管對於中國還是人類,文化問題都是根本’,‘進步和

效率使我們富強,卻被中國人忽視了。但是,在我們騷擾他們之前,他們還國泰民安’……
  “再說宋朝,大宋疆域廣大,國力強盛,是當時世界上其他國家都無法相比的。可是問題也就在這裡,文恬武嬉,天下無憂,

不思打別人,卻忘了保護自己,竟然置外邊的遼、金、西夏、蒙古等虎視眈眈的群狼於不顧。而這些個主兒都窮得只剩一股子血性

,看著你大宋如此富饒卻又如此疏怠於自保,怎能不起歹心?於是人家天天窮兵黷武,大宋王朝卻天天歌舞升平,不言兵事,不修

軍備,如是縱是大宋經濟如何強盛,文化如何深厚,又如何擋得住這幫虎狼之師?又比如滿清和日本,二者一個是韃虜,一個是倭

寇,都曾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他們在入侵之前已經對中國研究了幾十年,把中國研究了個透!他們傾舉國之力發展軍事,目標就

是侵略!滿清的八旗兵,日本的武士道,戰鬥能力極強,又都是猛然發動進攻,當時腳跟還沒站穩的李自成和被軍閥混戰搞得千瘡

百孔的中華民國,又如何能是他們的對手?”
  “正如您所言,日本窺視中國已非一天兩天,從清朝末年就都看出來了。可當局為什麼就沒有針對性地加強戰備以抗外辱?蔣

介石竟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等到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又占了平津,直到淞滬會戰之後,才與共產黨攜手全面抗戰?蔣

介石為什麼打內戰的本事那麼大,可在日本人面前卻不堪一擊?”
  “這個問題,追到根子上倒可以從文化方面找原因。中華文化也有消極落後的特性:內耗性和無序性。內耗必然阻礙共同秩序

的建立,而共同秩序的缺失又滋生和強化內耗,二者在互為因果中陷入惡性循環……頻繁的改朝換代是中國社會最大的內耗,是對

社會秩序最嚴重的破壞,這是中國社會發展緩慢的最主要原因!中國的內耗文化歷史悠久,就從‘春秋多權謀’算起吧,至今也有

兩千多年,中國兩千多年歷史始終都在這朝代興衰的輪回中徘徊!‘家天下’之下,皇權無邊,於是人人想當皇帝;而每個家天下

又必然腐朽,於是要推翻,打破秩序;於是為爭奪皇權的無窮無盡的征戰就將人民拖進無窮無盡的苦難和動蕩之中……無止境的內

耗扼殺了中華民族的創造力,阻礙了中華民族走向民主和科學。而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下,動蕩之後,人們能夠致力於平等和民主秩

序的建立,並逐步鞏固之……讓人主動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被尊為美國‘國父’的華盛頓

總統為了建立民主政體,竟然主動退下了總統的寶座;另一位傑出的美國總統林肯說:正如我不願成為一個奴隸一樣,我也不願成

為一個主人……
  “外戰外行內戰內行,‘攘外必先安內’,這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這種現像放在中國的內耗文化這一背景下就不難理解了

。清朝末年,太平天國進攻北方,帝國主義列強也在中國沿海進攻,有大臣問慈禧太後,為何不先抵抗外辱,而是要全力進攻太平

軍?慈禧說,洋鬼子只想要大清的銀子,至多是一塊殖民地,而太平軍要的卻是大清的江山!蔣介石當時的心態也無非如此。‘攘

外必先安內’是宋朝老祖宗的首創,倒並非老蔣發明,從民族利益角度講,蔣介石的行為是應受譴責的,而從他個人的政治前途角

度講,這是他明智的選擇。由於蔣介石認為當時共產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雖然日本占領東三省多年,他並沒有集中力量把日

本人打回去,而只想與敵相安,好騰出手來剿滅紅軍。他的算盤打得很好,紅軍差點就全軍覆沒了,可是老蔣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

。中日一衣帶水,日本人可不是當年的英法聯軍,他們不只是想要中國的財富,更想要中國的大好河山。日本人還洞悉了蔣介石的

如意算盤,表面卻裝出一副真的只想要東三省的樣子,背地裡預謀全局,待老蔣首尾難顧時,才發動了全面戰爭……”
  “好吧白老師,那我換一個問題:日本人為了侵華准備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沒有像滿清一樣把中國全打下來?”謝有盼還是窮

追不舍。
  “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日本為侵略中國前後准備了幾十年。從軍事的角度講,日本攻打中國,他們挑選到了最好的時機——

軍閥割據,蔣介石剛剛從形式上統一中國,其實各地軍閥都心懷異志。看著是幾百萬國民革命軍,其實是一盤散沙。戰鬥力不行,

武器裝備也很稀松。一遇戰事,多數先考慮各自保存實力。紅軍能夠逃出蔣介石的包圍圈,原因也在這裡。
  “日本人非常了解國民政府的軍隊,動手自然胸有成竹。所以戰爭開始的時候,日軍很快就打下小半個中國,中國正面戰場上

的軍隊被迅速擊潰。所謂機不可失,日本人把握得很好。可是從世界大局來看,日本人發動這場戰爭卻選了一個最不利的時機。整

個世界當時都在戰爭的陰雲之下,法西斯和反法西斯兩股力量已經界限分明,日本侵略中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日

本地處海島,物產匱乏,又違背了遠交近攻的軍事原則,先打蘇聯,再打美國。日本人和德國人站在了一起,就把自己放到了全世

界愛好和平國家的對立面,成了真正的失道寡助。
  “很多同學都問我日本人集中精力打中國就行了,這麼個地大物博的國家還不夠他們用?去惹美國干什麼?其實那不是去惹,

而是先下手為強!美國已經向歐洲和蘇聯提供了反法西斯援助,羅斯福的態度非常明顯,只是整個國家是否全面卷入戰爭,態度還

不夠堅決。但是出於全球利益的考慮,美國早晚必定會打日本,一打就會往死裡打!蘇聯要是頂住了德國,也不會放過日本!面對

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潛在敵人,日本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狠狠地咬它一口,所以就有了諾門坎戰役和珍珠港襲擊。因此,日本在中國戰

場上是在和無數個反法西斯聯盟國家在作戰,國民政府的軍隊憑借西南險要地勢,在世界各國的援助下和日軍打持久戰。日軍在中

國既無法速勝,又不能撤兵,大量的部隊被牽制在中國,在太平洋戰場上自然頂不住美國的進攻。在多條戰線上作戰,強大的德國

尚且不行,何況日本?至於戰略和戰術上的問題,那只是個表面了……”
  “如果日本沒有早早發動珍珠港襲擊,美國和日本的模糊狀態再持續幾年,美國不向中國提供大量援助,是否日軍可以占領中

國?”謝有盼簡直對這段歷史著了魔,從來沒有同學能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逮著這個機會干脆問個清楚。
  “你可以這樣假設,但是歷史是不能假設的。日本人如果沒有偷襲珍珠港,蘇聯人如果沒有保住斯大林格勒,美國人如果沒能

贏了中途島……以上任何一個戰役的勝敗都關乎全局,你的假設如果成立的話,我認為日本人必將占領中國,至少也是大部分中國

!”
  “可中國人是不會屈從於他們的統治的!”一個同學滿腔激憤地插嘴。
  “嗯,你說的不錯,但你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什麼叫不會屈從?‘反清復明’喊了兩百年,清王朝真那麼難反麼?蒙古滅南

宋後,九十年就被朱元璋推翻了,而滿清入關兩百多年才被孫中山終結。在八年抗戰裡,日本人的占領區並沒有大規模的民眾反抗

和暴動行為,東三省被占領十多年,很多年輕人連中國話都不會講了,心裡面不服,可行為上卻妥協了……”
  “如果日本人占領了全中國,又一直統治下去,那我們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呢?”又一個同學問道。
  “嗯,這個問題就有意思了,我認為……長時間下去,日本會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白希此言既出,把同學們都驚呆了。這是什麼論調?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他們怎麼又會成為中國的一

部分?
  “這就要回到謝有盼同學的第一個問題了。日本人如果占領了全中國,把老蔣趕下台,建立了新的政權,要實行有效的統治,

就必須尊重中華文化。入侵的時候他們推行大東亞共榮圈理念,天下既定,他們必須以中華文化來安撫和穩定中國人的情緒,使中

國人能得到休養生息。歷史有現成的例子,蒙古人的元朝,強迫老百姓說蒙語,拔掉麥子改成放牧,按照蒙古人的習慣生活,妄圖

徹底消滅中華文化,可是元朝的江山連100年都維護不了。而滿清入關之後,幾乎全面接受了中華文化,尊孔孟,重科舉,輕賦稅

,除了留辮子,沒強迫百姓做任何有悖中華傳統文化的事。因此滿清雖然和蒙古一樣也有著無數屠殺漢族人的惡行,但是幾十年下

來,輪到康熙垂躬而治的時候,人民就高呼愛新覺羅萬歲了——遇到了好皇帝麼!但這並不可怕,這個偉大的外族皇帝也不可怕,

中華文化深厚凝重,無孔不入,以至於百年之後,幾乎大半的滿人都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習俗,甚至連滿語都不會講了,滿人的文化

迅速被中華文化所包容,滿人自己的文化自然沒落。當天下再有大變,他們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中國人。日本人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他們對中華文化的景仰是滲在骨子裡的,他們的和服和禮儀,本來就是唐朝的風俗……”
  “可是如果真的那樣,中國人每天要拜一個日本天皇,這怎麼受得了?日本人屠殺了我們多少中國人,怎麼能夠接受?”
  “蒙古人殺害了中華至少5千萬人,滿清或許少一點,估計也在3千萬以上,可是當年中國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愛新覺羅氏,不

也照樣受得了麼?中國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結束戰火,如何安居樂業,誰當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華,統

治必不會像清朝那樣長久,他們和中華文化的淵源太深,很快會被同化。更或許幾十年下來,中國共產黨就帶領全國人民把日本人

主導的政府推翻了。這個時候,大和民族會和滿族一樣,成為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日本也和當年的滿洲一樣成為中國的版圖……


  “謬論!”
  謝有盼被白希的話激怒了。他無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為統治者這樣一種論調。曾經讓自己的父親受盡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

然有希望成為中華的主宰?這個老右派!學問是好的,可是思想有問題!劃清界限!
  “你簡直就是在說胡話!是在給日本侵略者臉上貼金!你在否定中國人抗日戰爭的偉大功績……你……你……那你覺得中國人

就沒有自己的骨氣和尊嚴了?只要能夠過安生日子,就不會拒絕一切外來侵略的統治?”
  謝有盼站起來喊道,可他除了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卻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駁倒白希。同學們也按捺不住地群情激憤起來,課堂

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學們不要激動,我們是在探討問題。我已經跟大家說過,我的回答僅僅代表我個人的觀點,你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

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得全面一些。大家既然問我,我就不應該言不由衷,我們共產黨人講的是實事求是。我雖然現在是右派,但是學

術自由的原則我還是要堅持的……歷史不能重演,但是我們在課堂上是可以像下棋一樣把它復盤的,找出我們能夠作為鏡子的規律

來,這才是學習的態度。另外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鄉時,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共產

黨領導的游擊隊,和鬼子也曾經刺刀見紅,真刀真槍地干了幾年!這是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幾乎無須考慮便做出的選擇。講述歷史和

躬身入局完全是兩回事……好了,今天我們的課就上到這裡,同學們有什麼問題,可以在課後來找我。今天我在課上的言論,純粹

是學術討論,下課!”
  下了課白希就後悔了。衝動啊!總為一吐為快而衝動,這個毛病總是改不了!謝有盼這個兔崽子,總能撩撥到自己的癢處,一

興奮就全說了。咳,愛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於亂向組織彙報。謝有盼這個學生有點意思,腦瓜好使,有抱負,還憎惡分明,

跟自己當年有點像,是個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學就可惜了的了……
  這天晚上,謝有盼照例到教室趕夜功。這是他的老習慣了,這間教室幾乎成了他的專用場所,他拒絕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學習

的同學,包括女同學。曾經也在教室開夜車的同學,都被他找茬轟出去了。同學們後來都知道謝有盼這小子獨,不喜歡和人分享,

而且他學習太好,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學習,還感到自卑。謝有盼終於樂得清淨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語和語文,上午的歷史課

把他搞得頭暈腦漲,這兩天都不想看歷史了。高考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亂想。
  北風怯,狂沙難上銀鉤月。
  銀鉤月,霜掛冷關,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鄉曲,兩代天驕江南滅。
  江南滅,絲竹聲冷,鐵蹄聲裂。
  教室外突然傳來一陣吟誦,是一首《憶秦娥》,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一口豫東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謝有盼合上書,拉開門

,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煙、踱步,對著一彎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師,這麼晚了,你還在備課?”
  “啊?謝有盼啊,還在用功麼?我這哪是備課啊,睡不著,出來走走。”
  “這首《憶秦娥》是誰寫的?慷慨大氣中透著沉郁蒼涼呢……”
  “哦,是我寫的,前幾年在內蒙考察工作的時候做的,剛才看見月亮,忍不住念出來了……”
  謝有盼看著白希,發現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總像一個局促的孩子,滿身的激情和抱負,竟然會變得不輕不重

沒了影蹤。他意識到自己在課堂上對白希的提問,更像是對白希的刻意發難,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樣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現在面

對著他,一切都平靜了,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和這個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會說什麼了。
  “為什麼這麼想考大學,不走你父親的路?”白希問道。
  “我不想……他也不讓。”
  “哦?這倒很少哩,很少有軍人家庭不喜歡兒子當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鮮……”
  “這事我知道,校長和我說了,他是從學校直接參軍的,他的學生檔案還在這裡。”
  “他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部隊說他被敵人俘虜了,叛徒!”謝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齒,低頭狠狠地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

開。
  “他是被俘虜,又不是叛變,你怎麼認為他是叛徒?志願軍好像被俘了上萬人,你怎麼能這樣責備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對他去參軍,他咬牙切齒非去不可,走的時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為他不知道擔了多少心!去了就

去了,沒為家人增光不說,卻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虜,他也真舉得了手!這讓我爹怎麼抬頭?打了半輩子仗,從來沒有稀松過,兒子

竟然是個孬種!”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白希幽幽地說,吐出一口濃煙。有盼聽了這話,呆在原地不動了。他強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

智慧的力量正透過青色的煙霧朝自己壓來。
  “我看過你的檔案,咱們師生一場,我就開導開導你。我受發落到此,自認為和你有些緣分,說話就不拐彎了。你有抱負,也

有包袱。當年你父親在朝鮮的時候,你和謝有根因為有同學後面說閑話就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縣領導都來了。校長跟我說過這事

,是因為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參軍的吧?”
  “他一直想參軍……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兒吧。”
  “嗯……我在參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學。我的父親當時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軍閥混戰,

後來馮玉祥的部隊抓了我的父親,那年我十六歲。在學校裡原本很風光的,父親出事後,連喜歡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

盡了白眼和排擠,怨恨過,憤怒過,我一直引以為傲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成了阻礙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當時根本接受

不了。後來蔣介石打敗了馮玉祥,他也再沒翻過身來。解放了,他眼看著要被宣正名分了,一場大病卻沒有熬過去。我當時如果就

那樣沉淪下去,就回家種地了,可我不甘心,總想找個機會翻過身來,於是我就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在鬼子的地盤和國民黨的地

盤干了十年。這麼多年下來,滿以為翻過身來了,可這不,我到頭來不還是個右派?”
  “……我爹前年也被定了個右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學校讓不讓我考大學,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們學校還好,領導們還是很看重升學的,而且不少學習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進‘黑五類’裡了,不能一概都抹下

去,考得上學校會盡量開綠燈的。至於大學裡要不要,那就不好說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個心願,反正在家也沒啥意思,不如在學校待著。我爹隔幾天就去彙報幾次,村裡人雖然白眼不多,但是

也都不怎麼來往了。”
  “有盼,你的父親打鬼子、打國軍、打朝鮮,他為新中國奉獻了很多,但是他在人們眼裡,屬於半路革命,他在國軍的那段歷

史變成反動的歷史了!而事實上他是問心無愧的,他做了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應該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驕傲的!如今別人怎麼評價

他,其實與你,與他自己都無關了!那些所謂的‘榮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我的父親臨死的時候,抓著我的手說,這一輩子他無

怨無悔,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鴻章那麼拔尖的外交家,為國家操勞一生,可還是落下個賣國賊的惡評……有盼你要記住,別再為

父親遺憾,更別怨恨你哥哥,他們憑良心做事沒有錯。那樣的時代,普羅大眾都只是被滾滾潮流推著走的,大家根本就無從選擇,

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不在於‘做什麼’上面,而在於‘怎麼做’上面。而‘怎麼做’,有人憑良知,有人不憑良知……你現在學

習這麼用功,可你真的認為去了北京,創出一番革命事業,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並不存在的恥辱麼?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

荒唐!父親和哥哥永遠是親人!我老婆是地主惡霸出身,成分極差,組織上讓我和她劃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輩子革命

,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樂業,家庭富足和融麼?如果最後連自己患難與共的老婆都不能認,那我還叫什麼共產黨員?還是人麼

?”
  “可這是階級路線問題啊,你已經是右派和資產階級反動分子了,是下放到這裡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話重重砸在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時劍眉挑立,虎目圓睜,謝有盼突然覺得,這個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輕的時候,必定

是一個風流瀟灑的魅力青年,為了不和老婆劃清界限,他寧願放棄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績,這得要多大的決心?
  “帽子多個一頂兩頂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們太希望國家快速發展迎頭趕上了,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

一味求快就容易違背規律,就會摔大跟頭,不能再犯蘇聯的錯誤啊……有盼,你有抱負是好的,但是抱負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實現,

不管做什麼,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親,你的哥哥……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和你的父親決裂?”
  “……白老師……我並不是怪他們……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是想過和他決裂……但是……當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

學,離開這裡,到北京去闖一片天地,改變一下自己,也給我家帶來點好的影響,留在這縣城裡也沒有前途。”
  謝有盼十分驚訝,這個白希為什麼能看透自己的內心?這些個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為什麼白希一說出來,就有醍醐灌頂的感

覺呢?被這樣一個睿智的人看透內心,謝有盼心裡浮起一陣驚慌,趕忙把話題移開了。
  “有盼你記著,你的父親是個英雄,在國民黨是英雄,在共產黨也是英雄,因為他是中華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這混亂的當世

受到什麼樣的批判,歷史終歸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時間會讓人們清醒的!你的父親可能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他可能只認

為他所做的一切其實只為他的一己之家。現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爭取上進,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親人決裂,

才能夠換來自己的地位和榮耀,終歸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為你在得到這些浮華的東西時,卻失去了最寶貴

的東西——人性!”
  白希的話砸得謝有盼腦海中咣當直響,雞皮疙瘩閃電般掠過了全身。白希的話正是他幾年來心理鬥爭的主題,他擺脫不了的痛

苦,前進和後退好像都是深淵,如今白希給他指出了一條唯一坦蕩的路。謝有盼抬起頭來,發現眼前模糊一片,滾燙的眼淚已經洶

湧衝出眼眶。
  “白老師……我聽你的……我這些年白學了,肯定讓我爹媽寒心了……”
  “不會的,他們一定在為你驕傲呢!你的學習好,他們就可以看到希望,別讓他們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闖個天地出來,回過頭來就能照顧他們。”
  “這很好啊,你想考什麼學校呢?”
  “心裡沒譜兒,原來想考北大,可是太難了……在咱們這裡招生的北京重點院校也好像並不多。”
  “太拔尖兒的學校要謹慎點。咱們縣一中教學水平有限,以你的成績和悟性,在這裡是一流的,放到全區就不好說了……瞄著

北大這種重點有些冒險,我建議你試試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建校時間短,老校長錢瑞升還是我父親的同年呢,只不過也被打成右派

了。在那裡我還有兩個昔日同窗,一個是教導主任,一個是副校長。上次我去北京,他們還問我能不能去講課呢……你去那裡,我

或許還能幫上點忙,如果你分數達到了,我看在錄取上能不能有個照應……”
  “您覺得我能考上麼?那可是法學院校,也是國家重點,不好考……”有盼終於被白希打動了。在這樣一個真誠坦蕩而關心自

己的智者面前,再隱藏自己還有何意義?
  “保持這個狀態,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讀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覺得出省有困難啊!”謝有盼擦去眼淚說。
  “負責學生檔案的劉處長已經去農場了,我記得你的履歷上寫的還是革命軍人,好像並沒有改過來……”
  “……”
  謝有盼愣住了,這倒真沒有想到。
  “對了,我說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體,並非要你和他們同遭遇、共進退。針鋒相對地直來直去往往不是好辦法,要有靈活的策

略和章法,有些事情單憑一腔血氣是做不好的!我們當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國民黨天天鬥智鬥勇。在天津衛,為了掩護我們在

敵人內部的同志,讓他取信於敵人,我們還設計過在公共場合刺殺他一次。我苦苦地練了半個月,子彈最終准確地打在他肩膀上。

解放後我和他再見面,他說要是沒有我的這一槍,他就拿不到敵人在整個戰區的作戰計劃……可惜啊!聽說他終於受不了挨整,兩

個月前上吊了……那顆子彈現在還留在他的身體裡……”
  白希背過身去,靜靜地看著天空。謝有盼雙手肅立,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感受著他的痛苦。一顆流星從天上滑過,快若閃電

,美如精靈,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線……
  轉眼兩年過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跡般地恢復到了大躍進前的狀態。這一年全國形勢仿佛又大好,農村的生產生活趨於平穩,政

治風波和風細雨地飄來飄去,英雄人物輩出。老旦記起有盼說自己不看報的缺點,開始天天看報,偶爾還做些剪報,開始對全國的

形勢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國農村掀起了“農業學大寨”運動,全國工業系統掀起了“工業學大慶”運動。
  是年,解放軍總政治部編輯出版了《毛主席語錄》。文化部和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及所屬各協會對文化戰線再次進行整

風。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為組長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
  是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實驗成功。
  是年,周總理宣布我國還清了對蘇聯的全部債款。
  ……
  老旦對幾個中央特別強調的事情極其關注,卻無從理解其中奧妙,隱約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即將在大地上刮過。這是一些什

麼樣的力量,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遭遇,他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剪報全部收集下來,慢慢地揣摩著。這些事件是:
  《人民日報》發表文章,點名批判楊獻珍的“合二而一”論;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園經驗”,先搞“扎根串連”,然後搞“四

清”,再搞對敵鬥爭;中共中央發出第二個《後十條》,提出敵人拉攏腐蝕干部,“建立反革命的兩面政權”,是“敵人反對我們

的主要形式”,強調要“認真地進行民主革命的補課工作”,強調必須把放手發動群眾放在第一位,首先解決干部中的問題,並規

定整個運動都由工作隊領導。什麼叫首先解決干部問題?是否包括農村的干部?老旦對此頗為擔心,卻摸不著頭腦。
  這一年底,中央召開全國工作會議,討論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問題。據說會上毛澤東批評了關於運動的性質是四清和四不清

的矛盾、黨內外矛盾的交叉、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運動的性質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另外,他還

批評了北京有兩個“獨立王國”。人民日報大篇幅地報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無法理解這兩個王國所指,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

敢奪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麼?
  這沒頭沒腦的政治信號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兩人探討也沒個頭緒,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會

再挨餓了,這比啥都強。公社在新年前落實中央政策,經多方考慮,給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這令老旦簡直是揚眉吐氣了。

公社詢問老旦是否還想出任村干部時,老旦把手搖成了風扇,還讓老子當出頭鳥?休想!
  有盼兒終歸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驢,回到學校後音訊杳杳,整學期就能回來一兩次,回來也不說話,天天就是看書做題,嘴裡念

念有詞,像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兒無法理解他的舉動,更不敢干涉,讀書人也許都是這個樣子,袁白先生當年不也是一邊溜達一

邊自言自語?夫妻倆滿心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在學業上出人頭地,將來有個好前程。
  這一天,老旦和翠兒坐在院子裡掰著玉米棒子。黃澄澄、瓷實飽滿的玉米粒兒讓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夾在

兩腿中間,用獨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擼著。五根子懶懶地趴臥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腳邊的玉米粒兒舔進簸箕裡面,尾巴不停

地搔著老旦的腳。老旦想起了當年新婚時抱著翠兒一干通宵的壯舉,以及睡夢中那飄香的玉米面糊糊。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這個

院子裡,只是自己和翠兒的身體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大半月的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當!”一聲巨響,大門被豁然撞開了,門閘遠遠地飛到院裡,險些砸了五根子。這畜生被嚇得騰然躍起,隨即發出一串凶

惡的嚎叫,直奔破門而入的那人衝去,突然卻站住了,嚎叫變成了撒嬌,激動地撲到了來人的懷裡,老旦這才看清,竟然是兩個月

不見的有盼撞進門來。
  “爹!娘!俺考上大學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學院了!”
  有盼幾乎是憋足了力氣大喊,臉上通紅一片,頭上大汗淋漓,顯然是從村口一路奔跑回來的。
  “這個……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心頭怦怦亂跳,翠兒被驚得竟然沒有站起身來,手裡拿著一個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們看,這是錄取通知書!”
  謝有盼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抽出一張整齊的折紙,打開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寫著“錄取通知書

”幾個大字,還有個鮮艷的紅章,這不會有錯了,兒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學了!老旦頓時覺得眼眶濕潤,手腳顫抖了,而翠兒更是

高興得大哭起來。
  “俺的好盼兒啊,你可給你爹你娘長臉了啊……”
  “俺的出息兒子!比你爹強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聲和哭聲夾在一起,五根子在他們的腳邊歡快地蹦著,叫著。他們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裡,仿佛看

到了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經亮堂堂地浮現在眼前了。
  謝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學,成了板子村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挾制而來的袁白先生是個秀才,這裡就再沒有出過這麼

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學府,出來了就是大學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於是板子村沸騰了,熱烈程度

甚至超過了當年老旦榮歸故裡。各家各戶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謝國崖送來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來了一雙婆娘納的布鞋,鱉怪女

人送來了一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書包,更多的人送來了無數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語錄》,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謝家的族長送

上來自己的孫女,說門當戶對的要不要先串個親?
  對鄉親們誠心的祝願,老旦和翠兒心中感激,就粗辦了一桌酒席,每戶一人,請鄉親們來熱鬧一下,可一熱鬧起來場面就失控

,結果整整就鬧了三天。老旦開了酒戒,喝了個酩酊大醉。謝有盼高漲的自豪感在這樣的儀式中膨脹到了極限,也喝了不少。鄉親

們那充滿期望的眼神讓他感到溫暖,村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熱辣的眼神也讓他感到濃濃的陶醉,但是他謝有盼是絕對不會動心的

,京城裡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女大學生等著自己,如何能在這裡動了凡心?
  去北京上學之前,謝有盼回到中學去看望白希,卻被告知他已經被拎到縣裡去批鬥,就此一去不回了。謝有盼四方打聽,關於

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說他是公開散布反黨言論的反革命,有人說他是指示天上美國偵察機的敵特。結果也有多種,有人說他

被關回了牛棚,有人說他被投進了監獄,更有甚者,說他已經被拉走槍斃了。他走的時候帶著手銬,一臉從容,一聲長笑……
  教務處黃主任悄悄塞給謝有盼一封信,打開來看,白希那遒勁的筆跡躍入眼簾,竟然是一首《沁園春•趙長城》。
  雲中故地,蒼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趙故國,狼煙烽火,千年邊塞,城仞兵堅。
  大風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鷹獵長天。
  亂天下,逐萬裡疆北,馬碎青山。
  秦韓楚魏樓煩,夢胡服騎射雁門關。
  嘆趙武陵王,雄心已逝,雲城沙浪,嗚呼家園。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黃沙壟上月珊闌。
  問青松,憑昨日英雄,何以當關?
  附言:
  有盼同學,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學院,頗為欣慰。可我不能為你慶祝了,臨別匆匆,不能多言,這首《沁園春•

趙長城》也是我在內蒙工作時寫的,想當時真是豪氣萬千啊!可世事無常,曾經英雄氣短,終成浮雲。此去無期,但留此文與君,

前路多險,珍重!師友白希
  謝有盼念著那磅礡大氣的詞句,仿佛聽見了白老師在被押走時的大笑,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眶。
  這一年年初,中央發布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此文雖然對去年下半年以來“四清”運動中某些

“左”的偏向做了糾正,但又提出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等更“左”的觀點。文件下達後

,全國城鄉的“四清”運動繼續進行。
  縣裡迅速發布了響應號召,而且強調要“清得徹底,清得一塵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隊進駐各公社,直到每個大隊。分配到板

子村的四清工作隊員是由縣委宣傳部的同志以及兩名軍隊排以上干部組成的,公社也派了團委的人下來。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當家

,對這來頭不小的工作組絲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學習班認真學習。公社召開了黨團員干部大會,又召開了全公社社員參加

的萬人大會。會上領導對干部群眾提出要求:廣大黨團員、貧下中農積極分子都要參加四清運動,揭發干部的四不清問題。一手抓

運動,一手抓生產!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種麥,搞好“三同”建設。同時,要通過發動群眾,尤其是貧下中農,揪出四不清干部的種

種劣跡,徹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組的組長是縣委宣傳部的黃干事,30多歲個人,長了一副50歲的臉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後,仿佛吃了猛藥一般不知疲

倦,將大隊干部和各組組長走馬燈似的傳來喚去。寫歷史材料,寫當今覺悟,掰大隊賬目,搞群眾調查,每一項工作都有他的身影

,仿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但他好像並不急於從干部中間揪出四不清的家伙來,寫完了再寫,查完了再查,各種材料收了個全,都

摞成山了,消化來消化去,時不時把當事人叫來,沒頭沒腦地問上幾句,卻不表態,臉上始終凝固著一副僵硬的笑。與之同來的兩

名軍人就相形見拙了,他們繃著臉干了個把星期,就和不少干部熟起來,問著問著沒准就跑了題,和有著英雄故事的老旦更是聊起

了南征北戰。這個時候黃干事發火了,嚴厲譴責了兩個四清組成員的工作態度,說這樣清下去你們就成了“四不清”了。老旦灰溜

溜地被攆回家裡,路上碰見了正被民兵押過來的郭平原,忙問原委。郭平原說自己的幾筆賬目出了問題,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

正有幾百斤糧食在賬面上沒了蹤影,要去工作組交待清楚。老旦心中詫異,幾百斤糧食沒了蹤影,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麼時

候的賬,會不會牽扯上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7:40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初到北京城,謝有盼覺得像是到了一個夢中的世界。這裡寬敞的馬路和漂亮的路燈,以及宏偉威嚴的城門樓子,都讓他覺得心曠

神怡,北京城的陽光就像夢中一樣燦爛,空氣以及花花草草,都像是對他的一種恩賜。大街上走的每一個人,干部,工人,小學生

,甚至警察,都讓他覺得無比親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著。雄偉的天安門,毛主席的畫像,站崗的士兵,無處不在的飄飄紅旗,讓

他真切地感受到首都的莊嚴。自行車嘀鈴鈴的聲響,北京人民濃重的京腔兒,街邊排列整齊的垃圾桶,甚至腳下躥上來一股濃重的

地溝味道,對謝有盼來說,都是一種大城市特有的高級標簽。他穿著新布鞋的腳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像電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

了高山之巔一般意氣風發。
  北京城,我謝有盼終於來了!
  北京法律學院組建於十二年前,是一堆學校拼出來的學院,原北京政法大學法律系、政治系,原清華大學政治系,原燕京大學

政治系,以及原輔仁大學社會學系社會民政專業,原北京大學都是它的組成部分。華北行政委員會還調來一批老干部擔任各級領導

干部。學院去年歸公安部和高教部領導,今年據說換歸了最高人民法院領導。建校時在沙灘五四大街那邊,旁邊是著名的“民主廣

場”,後來搬到這裡,現在的西北郊土城黃亭子南邊。學院周圍十分荒涼,北面還有一段土城牆,大風一刮暴土揚長。這學校比他

想像中的要寒酸不少,雖然他沒有見過更加令他贊嘆的學府,但是這個連個大門都不像樣子的大學的確和他想像中的殿堂高閣去之

甚遠。學校校舍占地並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規中距,在空曠的校園裡顯得有些突兀。由於收到通知較晚,謝有盼已經錯過

了正式報到的時間,到達學校時正是中午,校園裡除了一些校工走來走去的,竟看不到幾個師生樣的。謝有盼幾個包袱被裹得鼓囊

囊的,背上背著,手裡拎著,累得滿頭大汗,站在大門口張惶四顧,不知該去哪裡報到,急得滿臉通紅。
  “你是新生麼?”
  一個恬靜的女子的聲音問道。謝有盼忙回頭,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慣性拽著他轉了個圈兒,竟沒看清這個女孩子

。她發出一串悅耳的笑聲,就像林子裡清脆的鳥鳴。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兒報到吧?怎麼來得這麼晚呢?”
  謝有盼終於看清她的樣子時,他驚呆了。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她長發飄飄,臉龐就像剛結出的鴨梨一般雪白

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蘆葦那般輕盈。謝有盼的腦海中一下子湧進了他能夠想像到的所

有美麗詞彙。此時她臉上的笑容猶在,那笑容就像家鄉院子裡那一樹可愛的梨花。這前所未有的美麗仿佛子彈般擊中了謝有盼,使

他血流加速全身發軟,手中的包袱幾乎要拎不動了。他哆嗦著嘴,嘟囔了一串兒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幫你拿行李吧!學生處在後面,我帶你去吧。你叫什麼?給你分在哪個系了?把你的包袱給我一個

……”
  只片刻猶豫間,姑娘已經搶過了他的一個包袱去了。一走起來,謝有盼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心跳,這才從背後看到她的衣著打扮

。她穿著一件灰棉布的學生裝,後襟略微有些褶皺,下面是一條同樣料子的筒褲,腳上和自己一樣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雪白的鞋

邊兒一塵不染,與自己髒兮兮的鞋對照分明。
  “謝謝你了,我叫謝有盼,還沒給我分系呢。你叫什麼啊?也是新生麼?”謝有盼終於鬥膽說話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屆,是法律系的。我們系還沒有你們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會不會分過來。”
  “分過來就好了……”謝有盼不自覺地說。
  “嗯?”江南雨好像沒聽清楚。
  “哦,沒啥!謝謝你幫我!怎麼學校裡看不見人哪?都在上課麼?”有盼忙掩飾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學生都由領導同志帶隊,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廣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

得過一陣子他們才回來……他們回來就該我們下去了。”
  “聽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麼樣?比你們河南話好聽吧?”
  江南雨帶著他報了到,領了一大堆臉盆毛巾等物件,又帶著他來到集體宿舍。江南雨的熱情幫助讓謝有盼簡直是如沐春風,恨

不得再多耽誤她一陣子。他們在男生宿舍門口道別了,謝有盼謝了又謝,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謝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裡一共32人,男女數量居然對半開。大家來自天南海北,長相迥異,口音雜亂,但是大都破衣

爛衫,補丁落補丁,和自己嶄新的棉中山裝大不一樣,原來自己家裡還算寬裕的?宿舍裡一共六個同學,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河南

的。大家雖然口音各異,但是見面並不拘束,幾天工夫就混了個上下融洽,並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謝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

一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其他人一半來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來自農民家庭,大家對彼此的家庭環境都很感興趣。尤其是

老六胡根進,從小就在北京城長大,沒怎麼出過政府大院兒,對謝有盼的父親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謝有盼他爹的故事。這個時

候謝有盼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了解原來如此之少。胡根進都可以掰著指頭說出第11軍的豐功偉績和第38軍的赫赫戰功,而自己除

了父親口述的幾次戰鬥,竟對他的歷史一無所知。謝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慚愧和懊悔,覺得父親的偉大原來已經成為輝煌的歷史,而

自己竟然要漠視和淡忘它了。
  大學生活十分豐富,是乏味的高中所無法比擬的,謝有盼一時開了眼界,應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課程,學校裡大量開展時事講

座、思想交流和集會活動。只參與了幾次,謝有盼就發現自己和城裡長大的同學之間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他省的同學,低

了好多。城裡的同學對時政極其關注,學習和思想能夠緊跟國家的脈搏。對於中央發布的各項指示和人民日報社論,他們都可以長

篇大論地說個來龍去脈,對於政令所包含的潛在涵義和預示政策調整的方向,他們都可以很快說出其中端倪。國家領導人做出決策

的過程,他們仿佛貓在中南海的牆頭上看到了似的,統統能說個一二三四來。而謝有盼和幾個農村來的同伴除了張著大嘴傻聽,一

句也插不進,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強做理解狀地不住點頭。老三賀衛東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話甚至快過了謝有盼的思維速

度,謝有盼總要等到別人說完一陣兒才明白意思,而這個時候別人已經在討論別的問題了。
  躺在宿舍床上,謝有盼開始思考面臨的困難,認為這困難並非難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學習課堂知識,要大量的

獲取社會知識,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當年的抱負在這裡會成為被人譏笑的小人得志。饒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試

下來,自己的成績竟然只排到倒數第12名,謝有盼曾經爆棚的一鳴驚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擊,在同學面前頭已經抬不起來,女同

學嘰嘰喳喳的指點更是讓他無地自容。來到北京城看來只是自己萬裡長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認失敗,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

過去的謝有盼徹底告別,不能讓江南雨這樣的姑娘輕看自己。當然,首當其衝的是改掉自己這一口總讓人皺眉的河南口音。
  謝有盼參加了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和系辯論學會,前者是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養自己的政治覺悟以及敏感性,後者是為

了鍛煉口才,改掉自己張嘴就臉紅的弱點。進入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很容易,表個態就行了。而進入辯論學會就沒那麼容易了。一

場考試性的比賽,笨嘴拙舌的謝有盼被對方一個伶牙俐齒的湖南姑娘駁得體無完膚,狼狽不堪,最後除了自嘲的傻笑竟無還手之力

。從辯論學會委員們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經拒絕了他的加入,可他還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會的通知。詫異的謝有盼去問已是

會員的賀衛東,老三眯縫著小眼色眯眯地說:
  “你和江南雨是什麼關系?怎麼她對你這麼照顧?”
  “江南雨?哦,她在辯論學會是麼?”
  謝有盼猛然想起了那個美麗的身影,竟是她幫的忙麼?
  “江南雨是辯論學會的副會長,是初創人員。她幫你說了情,要不你連邊兒都挨不著……唉?謝老二!你怎麼認識她的?她住

幾號樓?房號多少?哪裡人?”
  賀衛東死死地盯著謝有盼,仿佛要從他的眼睛裡挖出答案來。謝有盼得意地一笑說:
  “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記這天鵝肉了,人家好賴也是咱們師姐!”
  “師姐啥呀?你中間也休過學吧?她是一路念下來的,比咱們還小了三四歲呢!怎麼樣?你幫我的忙?我幫你提高辯論水平,

有我幫你,你進步的速度肯定趕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誰也不用幫,半年之後你看我駁倒你!想讓我出賣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後代怎麼能干這

種事?你就別瞎惦記了!還是操心你的‘鬥斯批修’發言去吧!”
  “哎,你個謝老二跟我上綱上線了?你是想自己插紅旗吧?還跟我來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時候我搶了先,你可別

吃無產階級的醋!”
  “你真是自以為是,咱學校臥虎藏龍的,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輪到你?再說咱學校不提倡這個,管得也挺嚴的,你別犯了

錯誤!”
  謝有盼表情莊嚴,儼然把賀衛東列入了失敗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沒我靈通了吧?她沒對像!別看她學習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資派,反革命,正統斯修,該有的全有

!知道麼?他的父母都在農場勞改了……”
  謝有盼吃驚地看著洋洋得意的賀衛東,恨不得一個耳光扇過去,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成分不好!”這幾個字讓他一陣慌張

,不知是為江南雨,還是為自己。
  學期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領導指示,北京法律學院為黨校性質的學校,要培養無產階級專政的干部。於是不少講課很好的黨外教授靠邊站了,以

資歷最老的老校長錢瑞升為首,黨外教授有九個人,被學生們稱為“九大金剛”。這些人基本上是舊社會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沒得

說,就是思想有問題。其中精研《紅樓夢》的吳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國外語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學而幽默,很受學生喜愛。雷

潔瓊教授講授的婚姻法新穎活潑,學生們也非常愛聽。估計學院黨委認真考慮了這個情況,沒讓他們徹底靠邊兒站,課是不能講了

,就給他們成立了研究室,讓他們專門編譯有關資產階級政治、法律方面的資料,實際上是在改造思想。學院的大字報上說明:他

們“受萬惡的資本主義毒害太深”,‘腦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課的講師和教授們大多年輕,這幾年畢業留校的不少

,授課特別強調政治性、階級性。刑訴、民法、法律思想史等專業課程的教材幾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學教材為主的新內

容。原本必修的社會主義法學概論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選修課,後來干脆連選修也停了。謝有盼對此並不奇怪,也不慌張,只要

大家都一樣,就沒什麼高低區別,國家讓學啥就學啥。
  與謝有盼不同,大多數新生從未離開家這麼長時間,何時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試後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謝有盼從初

中起長期住校,並沒有這等焦慮。期末考名次大大提前,得了第12名,這個成績已經很讓他滿意了,畢竟相當多的一塊精力放在了

其他方面。他驚訝於自己成長的迅速,驚訝於自己口才的進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話題,已經可以在宿舍夜談會兵兵乓乓地和賀衛東

等人較個高低。這種爭論往往從要說出一個結果演變成要壓倒一方的鬥智鬥勇。謝有盼開始有一些輝煌的勝利,在談論農村階級鬥

爭的問題上,賀衛東等人已經不是自己的對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奧的法學論文,也能夠欣賞“黃皮書”《苦果

》裡面精美的詩句,還在學院報上發表了幾篇讀後感,頗讓同學們驚訝。
  跟著中央精神的節奏,政法學院的各項運動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來。校團委、各系學生會和各種自發組成的學會,都把組織

工作的重點向總結“四清”工作和“鬥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種“揪資批修會”上,學院揪出了不少“極右”分子,修正主義分

子,還有幾個反革命。前天還在講課的一個根正苗紅的法制史講師,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資產階級特務”,據說是工作組在

他的家裡發現了與在台灣的輔仁大學同學的來往信件。這個通知學生們沒及時看到,大清早的仍然來上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研

究生說以後由他來代課,被學生們轟了下去。從此,學校的教學工作徹底陷入混亂。同學們關注的焦點也從法律學習徹底轉向政治

學習。
  謝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參加了團委組織的“揪資查反調查小組”,因為白希的同學——現任副校長幫忙,謝有盼的履歷上家庭

出身寫為“革命軍人”,因此順利加入了小組。在團委的領導下,他們多次進入校辦和教研室調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著資產階級

路線嫌疑的領導干部。謝有盼因為洞察力強,對發現的問題毫不妥協,亦敢於同反動權威們義正辭嚴地理論,因此備受組織領導關

注,到了年底時,謝有盼已經是小組的先鋒組組長了。他獲得了同學們的尊敬,也獲得了宿舍兄弟們的刮目相看。
  這天是周末,參加完在天安門廣場反對越南戰爭示威集會,謝有盼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習,上周從圖書館借

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謬論集》一直沒看,干脆就晚上開夜車看完。剛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衝了進來。
  “老二!你怎麼才回來?我們都回來一個小時了!”
  “我是走回來的,想看看路上的風景。”
  “你拉倒吧!有免費的公共汽車不坐,非要走著,搞什麼資產階級情調?”
  “出去出去,別影響我看書。”謝有盼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嘟囔著說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鋪的架子,推著他說道:
  “你知道麼?晚上系會在禮堂破天荒地辦了個舞會,說是為了迎接共青團北京市委的新年聯歡……高年級的學生來教低年級的

跳集體舞,歡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會跳,也不想學!”謝有盼一把將他推了下去。
  “咦?這是政治任務,你怎麼能不去?一個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謬論,你這態度很不對頭啊。下來下來,你不去我們覺得勢單力

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學都去了,咱革命後代可不能落後啊……”
  謝有盼拗不過這兩個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個新鮮事兒,就扔下書一同前往了。
  禮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個舞池,周圍擺了兩排椅子,足足有兩百多人擠在這裡。一個唱片機放在角落,發出悠揚的音樂聲。

謝有盼長這麼大從沒有進行過任何有韻律的運動,對跳舞簡直毫無感覺,比劃了半天,最終決定放棄,因為老六說自己根本不是在

跳舞,而是在耕地。謝有盼對此並不以為然,跳舞又跳不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沒聽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舞跳得好的,也沒聽說

十大元帥哪個擅長此道,於是就躲在一邊坐著,靜靜地看著場上群魔亂舞。《長征組歌》裡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著,會跳的不

會跳的人攪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繩的,與節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個動作都像英勇就義,表情和《東方紅》裡的紅軍一樣

剛猛,只是腳下拖泥帶水毫無章法,實在是對比鮮明。
  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發現了同樣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細看,幾乎沒認出她來。江南雨和一個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謝有盼對

角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場上的人群。因為太遠,謝有盼看不清她美麗的眼睛,只是感覺到這並不是曾經在學校門口笑得像梨花的那

個江南雨。謝有盼的心驟然加快了跳動。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像江南雨這樣美麗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沒

有人邀請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謝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學都向對面的角落投去了隱約的目光,卻無人起身。謝有盼想起父親

被定為“右傾”時自己在學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俠氣陡然衝上了腦門,堅定地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

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發現了遠處這個男同學正以堅定的直線方式朝自己走來,看看旁邊,顯然不是向別人走來的,她緊張得手

足無措了。這個男生看著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認出就是那個找不到報名處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學,我不會跳舞,你可以教我麼?”
  謝有盼對自己的鎮定簡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說出這樣得體和充滿自信的話來。江南雨覺得這話根本不是在征詢她的同意,而

是在命令她,她既緊張,又感到一陣新鮮的安慰,冷清了半個晚上,竟然還有人這麼隆重地邀請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

出的手又穩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響,驚訝中已經站起身來。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別在意……”
  她的聲音低得像貓,輕得像雪,謝有盼根本聽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為她輕盈的胳膊已經抬了起來,她豐滿的胸脯

也挺了起來。謝有盼深吸一口氣,努力按照正確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麗的樂

曲中,他們慢慢滑向了舞池。與其說在教,不如說是江南雨在引導著謝有盼前進。謝有盼倍感驚訝,嬌小的她力量竟如此之大,簡

直像個男人。謝有盼已經無從發力,只能是隨著她的節奏轉著圈。謝有盼在她的節奏裡能夠控制腳步,卻不能控制身體的俯仰。轉

圈的時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幾下,雖然穿著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們的飽滿。她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輕柔的

秀發時而拂過他的臉龐,謝有盼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他的雙眼因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圍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

江南雨,耳邊只聽到了人們的驚訝、贊嘆的聲音,夾雜在音樂聲中漫漫傳來。燈光下,江南雨的臉又浮現了梨花的形容,謝有盼又

聽到了她鳥鳴般的笑聲。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樣自然,像夢裡那樣舒暢。
  “你跳得真好!我學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覺,你一教我就會了。”有盼一邊擦汗一邊說道。舞會結束了,他們避開熙攘的人群,

一同繞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們宿舍,我其實是跳得最差的。你很有天分,節奏感很好,我教別人也沒這麼快……嗯?你的口音在變

?”
  “也不是變,學學北京人民說話,說字正腔圓的首都話,這是和階級敵人針鋒相對的有力武器呢,對和同學交流有幫助……嗯

……謝謝你幫我進了辯論學會啊,要不我現在還是笨嘴拙舌的。”
  “我說過,你很有天分的,學什麼都快!你……什麼時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邊走一邊問。
  “我下周二回去,車票已經訂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裡,平時就在學校復習功課吧!”她低下頭,胡亂踢著腳下的石子。
  “為什麼啊?怎麼說也要回家過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麼?”
  “他們……都同意了,過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這晚的溫度很低,還有一陣陣四處亂鑽的邪風。雖然穿著軍大衣,他們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謝有盼不時瞟一眼江南雨,為她美

麗的臉龐側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而著迷,心裡一熱,脫口道:
  “我還以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麼?現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謝有盼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這句熱乎乎的話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

覺到了什麼,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風好像突然停了,兩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腳步聲變得異常清晰。二人都噤了聲,就這樣一直

到分手的路燈下面。
  “嗯……我剛來學校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多虧你幫我,謝謝你!”謝有盼打破了無聲的尷尬。
  “沒什麼,也是應該的……呵呵,你那個時候的樣子可好玩了,穿得蠻好的,卻背著一大堆包袱皮兒,滿頭大汗的……”江南

雨笑的時候,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麼?那天我趕早班車,五點半就得起來……”謝有盼試探地問道,心又開始亂跳了。
  “我起得來……我會來的……”
  “你家裡成分不好是吧?”
  兩人的交談仿佛始終隔著一層別扭的籬笆,不推倒它,謝有盼就覺得無法接近這個姑娘。遲疑了好一陣,他還是忍不住提起了

這個話題。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臉色驟然白了。此前學校裡劃出來一兩百個右派,她因為表現良好,當時定了個“候補”

,後來家裡父母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鐵板釘釘了。這道傷疤被揭起來,江南雨渾身竟起了一身

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謝有盼一眼,可她看到他那雙眼睛是善良的,誠懇的,並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鋒組組長了,要用跳舞的手段來查我麼?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別臉

,轉身朝一號樓走去。
  “我父親也是老右派!”謝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聞言站住了,猶豫片刻,慢慢回過身來。謝有盼見她呼出的白汽一團一團地飛向天空,在月光裡化為烏有。她的眼中充

滿懷疑、不解和茫然無措。他緊了緊軍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說:
  “我父親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幾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運氣好,我連高考都報不了名。現在我的履歷上父親寫的是革命軍人…

…我們其實差不多,你別壓力太大,一切都會好的……我家的事情到現在只和你說過……他們要再查你了……我會想辦法保護你…

…”
  兩串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如雨般墜落,她那兩束感激的目光,讓謝有盼覺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高大了。
  這個年底不知為何,冷得異常邪乎。大風天一折騰就是小半個月,氣溫驟降,吐口痰都可以摔個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風刮

得一絲雲都不見,大風湧進一條條狹窄的胡同裡,發出尖厲的哨音,滿街都是被風剝落的標語和各種大字報。學院路一帶除了各種

車輛,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謝有盼五點半就爬了起來。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腳邊,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

車趕到火車站。臉也不洗了,五人衝出了宿舍,可還是發現起身晚了。校門口已經有一百多人在幾輛校車前面排隊,人人裹得像個

粽子。謝有盼東張西望好一陣,分辨不出哪個粽子是江南雨,此時他才覺得沒戴個帽子是件多麼愚蠢的事,臉已經凍麻,舌頭已經

快變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一個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對著他摘下了厚厚的圍脖和口罩,謝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凍

得通紅的臉。
  “你真的來了?這麼冷的天,真委屈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沒關系,你快上車吧,怎麼連個帽子都不戴呢?別誤了火車……一會兒我就回去了,你還要轉車呢……這個給你,是最新版

的毛主席語錄!”
  一個冰涼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車門開了,排好的隊伍亂了套,學生們像衝鋒一樣殺向四輛校車

。大家都怕錯過自己那趟車,沒人再講究禮讓,學生處維護場面的人已經被擠得不知蹤影。人們發瘋一樣地擠著,校車的推拉門竟

被擠掉了,鐵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樣。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鄔名章,身材不高卻壯得像只牛犢子,他在人群中殺出一條通道,奮力鑽進

了第一輛車,從車窗鑽出頭來往裡拎包,最後干脆把四個同伴都從車窗拽了進去。謝有盼是最後一個,他都來不及和江南雨說句道

別的話,就被老四王齊富拽進了人群裡拉向校車。謝有盼回頭的剎那,一條圍脖猛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給你織的……”
  人群鼎沸了,校車司機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的聲音淹沒在南腔北調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謝有盼被老大拎進了

車廂,裡面像是馬車上的棉花垛子。他冒著一頭汗,隔著窗戶衝她大喊道:
  “趕緊回宿舍去!過了年我們就回來了……好好學習……認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會好的……”
  後面喊些什麼謝有盼自己也忘了,總之他記住了淹沒在人群中的那個嬌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沒有了圍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

的一截脖頸,在一大片軍綠色的人潮裡顯得格外美麗。他在剎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那種感覺撓著心,揪著肺,

讓自己渾身發熱,眼睛發脹,嘴唇發干。他將熱乎乎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視線努力地搜索那個憂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這

壓抑的車。
  “這就是托爾斯泰所描述的閃電般的愛情麼?”謝有盼喃喃自問。
  “謝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給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經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當心犯錯誤啊…

…”
  老大揩著鼻涕說道。車內不少人向自己投來既羨慕又懷疑的目光,它們在漆黑的車裡閃爍著。校車飛快地開向火車站,思家心

切的同學們熱烈地交談,想像著回家躲在炕頭那個把月的舒服日子。謝有盼只默默地靠著窗,看著窗玻璃上被自己的臉頰融化的冰

霜慢慢又凍結成新的圖案,手中摩挲著那條絳紅色的毛線圍巾。外邊是風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樣,陰霾重重


  謝有盼翻開江南雨給的毛主席語錄,發現在內側的塑料皮裡面還夾著一張紙,忙抽出來打開,一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謝有盼同學:
  謝謝你給我的鼓勵和幫助。你在那晚說的,是我這幾年裡聽到的最為溫暖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的感激是毫無保留的,

是發自內心的。我一度失去了希望和信心,甚至要失去尊嚴,可是你的出現,你的真誠,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

為相互信任、共同進步的好同學,好朋友,一起去迎接黨中央和毛主席交給我們的使命,即使前途難測,也不辱我們燦爛的青春。
  這條圍巾是我連夜給你織的,希望你喜歡,這首詩也送給你,那天晚上睡不著,連夜寫的……
  《七律•君言》
  燕雲冷月十六州,
  土城楊柳寂寞愁。
  芳草蟄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縱有滄桑真冷暖,
  溫柔鏡裡夢難留。
  雖然有些憂郁,還是希望你喜歡,路上小心!
  毛主席萬歲!
  江南雨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
  謝有盼默默地誦著這兩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靜伏在燭光之下那提筆凝眉的樣子。在回家的這一路上,他的腦子裡全都是江南

雨的身影。
  回家沒待多少日子,只過了個年,謝有盼就以預習功課為名跑回了北京。家裡一切都好,父親前所未有的好,整天樂呵呵的。

四清工作並沒有涉及他什麼事,倒是奪權的郭平原被查出了嚴重的問題,包括在六〇年搶回來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幾袋糧食,被以“

私分國家財產”定了罪名。好在他認罪徹底,沒有關起來,如今在大隊的養豬場天天拌飼料去了。板子村權力機構重新洗牌,新人

輩出。可誰也沒有想到,腦子長在腚上的謝國崖居然成了大隊書記,謝老桂成了副書記。當四清工作組撤出板子村的時候,新領導

班子熱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學校,氣氛大不一樣了。人驟然多起來,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師生回了學校,圖書館和自習室都塞滿了人,俱都如

飢似渴地學習。謝有盼想著江南雨,收拾停當之後,就來一號樓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進城找同學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說她要晚上才能回來。謝有盼心裡煩躁,就去自習室看書,眼睛在書上,心

卻在別處,抱著一本《民法概述》亂翻,一個下午心得全無,不時瞥見成對的男女抱著飯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樣子,竟有一些

妒嫉。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臨,謝有盼悄悄溜出校門,在汽車站旁邊一個角落坐了下來。他躲在路燈的陰影裡,一邊呵著手,一邊跺著

腳,心裡癢得就像貓抓。每一輛停下來的公共汽車都讓他心跳加速,又讓他垂頭喪氣。轉眼之間,火車站的大鐘敲了八下,他已經

足足等了兩個多鐘頭。
  謝有盼在寒風中凍得無處藏身,心裡即便再熱,奈何手腳已經完全冰涼,針扎似的疼痛。他跳著腳,想走又不甘心,心裡暗罵

段月月這江西醜丫頭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開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現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窩裡看書呢。
  “嘎……”
  又一輛公共汽車到了,按時間這該是最後一班了,謝有盼簡直就要給這個鐵家伙鞠躬了。終於,在下來幾個男人之後,盼了一

天的江南雨背著書包跳下了車。她仍然穿著送自己時候的那身裝束,下了車就開始帶口罩。謝有盼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臉,那正

是他輾轉反側日夜想念的美麗容顏,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雲消霧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奔向她,可差點摔了個跟頭,這才發現腿

腳已經凍得快沒有知覺了。
  “謝有盼?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在這兒凍著呢?”
  江南雨立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臉的驚愕和喜悅。
  “哦……聽說……你晚上……回來,我剛從……自習室……出來,看看你……回來沒有……沒想到……就碰上了……你回來得

……可真晚……”
  謝有盼情知這個謊言並不成功,自己的舌頭已經不太好使,估計臉色也不會好,剛擠出的微笑或許比哭還難看,她一定知道,

剛從教室出來不至於凍成這樣。
  “你是在等我?”
  江南雨凝視著這個傻得可愛的人,這個寒假中堆積的壓抑和苦悶頓時消散了。他在這裡不知等了多久,就是為了看到自己的出

現,這和自己時不時去二號樓看看他們宿舍的燈光是否亮起來,應該是同一種感覺吧?江南雨從來沒有像這樣自信過,她在他的眼

神裡感受到了自己期盼的答案。
  她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微笑著看著她。這個公共汽車站仿佛是他們的舞台,這盞路燈把他們籠罩在自己的空間裡。周圍的街道

、松柏以及無邊的夜色都藏匿不見,因為眼前有著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他們慢慢地走近了,江南雨從手套裡抽出手來,慢慢地捧

起了謝有盼冰冷的臉頰。謝有盼靜靜地感受著那火熱的手掌,再把自己的手蓋在上面。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沉浸在被它們融

化的幸福之中了……
  江南雨和謝有盼好上了!
  一個月後,這個消息終於在一個夜晚迅速傳開,成為第二個學期開始的頭條新聞,其影響力甚至超過了河北邢台地區發生的強

烈地震。男同學們後悔之余,咒罵之後,不少人欣賞謝有盼這家伙的勇氣。女同學們則不少人感到憤憤不平,她江南雨以這種家庭

成分,還敢在學校搞資產階級小情調?那個謝有盼傻頭傻腦,面兒上裝出一副革命後代的做派,骨子裡也不是個好東西!現在全國

都在強調“突出政治”,他卻和“現行反革命、惡霸”的後代弄到一起,不怕玷污了階級立場?
  流言的泛濫並沒有讓謝有盼和江南雨陷入驚慌,也沒有影響二人學習的進步。謝有盼的學業進步很快,尤其是俄語水平,簡直

是一日千裡。江南雨天資聰穎,悟性過人,學什麼都一點即通,這簡直讓謝有盼有些嫉妒了。謝有盼人很聰明,但是因為上學總是

斷斷續續的,知識結構有明顯的短腿兒。但是他很虛心,也很有毅力,他在校刊上發表的文章越來越見功底,兩個學期下來,連江

南雨都驚訝於他的進步了。雖然高一屆,可江南雨比謝有盼整小了四歲,謝有盼在處事方面也遠比她成熟,和她關系緊張的不少女

同學和團干部,大多在謝有盼的影響下不再和她明顯對立了。
  和江南雨確定戀愛關系後的這一年,是謝有盼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也是他最為勤奮的日子。他如同一座永不停歇的鐘擺,

如飢似渴地學習法學、哲學和社會主義革命理論,圖書館不知多少本書上都有他的鉛筆勾畫,他學習成績日漸攀升,人緣兒也越混

越好。同學們說這小子要麼是喝了雞血,要麼是被愛情滋潤得走火入魔,這般拼命學習、進步,莫不是畢業就想當個教授?他的理

論水平越來越好,在校刊上的文章愈見功底,走在校園裡已經頗有學者氣度,老師們說這學生真不簡單,將來可以考慮保送研究生

了。
  謝有盼的口才也在進步。一年多來的苦練終沒有白費,通過一輪又一輪的辯論比賽和演講,他靠實力獲得了校辯論隊隊長的頭

銜,也被選為系法學會副會長。通過舉辦幾次引人注目的學術研討會和校際之間的交流活動組織,謝有盼終於聲名鵲起。
  這一學期,他策劃並實施了在批判吳晗《海瑞罷官》基礎上的“清官好還是不好”的全校大討論,一時引起了各系師生的關注

。小組討論,班級討論,系會討論,最後是系與系之間的大辯論,基本上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清官好!清官代表了維護無產階級人民利益的先進力量,體察民情,呵護百姓,是和勞苦大眾在一條戰線上的同

盟軍,是覺醒的資產階級,會為無產階級革命保駕護航,極大激發廣大無產階級和革命者的士氣,從而加速實現革命目的。
  第二種觀點:清官不好!他們認為清官即使再愛民如子,階級立場也是不可改變的,清官與人民,二者始終是壓迫與被壓迫關

系,封建官僚將人民視為兒子,這本身就是對無產階級的侮辱。清官的這種行為客觀上會麻醉無產階級的反抗意識,延長封建專制

統治,讓無產階級經受更為長久和殘酷的階級迫害,從這個意義上講,清官甚至比貪官更加可惡!
  第三種觀點是謝有盼領導的法學會提出的,也有不少的擁護者。他們認為清官好與不好,要用歷史的辯證觀點來分析,要一分

為二地看問題,而非走向兩個極端。相對於同時代的無產階級來說,清官的出現可以保護勞苦大眾,有利於無產階級革命。從這一

點說,清官肯定要比貪官好。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無產階級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清官身上,對之產生依賴性,而失去自身的革

命性和進步性,在這種情況下,清官還不如一個貪官好,因為後者更能夠激發無產階級的反抗精神,專制統治也會以更快的速度滅

亡。《海瑞罷官》完全從封建官僚愛民如子、體恤民情的角度出發,這就有著嚴重的思想局限性,海瑞無論其行為方式如何,哪怕

因此丟了官,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封建王朝的制度和當時的階級結構,以免官逼民反。因此《海瑞罷官》是一定要批判的。
  謝有盼在辯論會上的侃侃而談,引經據典,攻守自如,眾人皆心服口服。而江南雨就是心潮澎湃了,這是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

啊!他的言談,他的氣質,甚至於他仍然去不掉的河南口音和略微有些歪的嘴角,都讓她著了迷。那漆黑的目光是那麼自信,那麼

堅定,周圍的掌聲與喝彩,使他像一個昔日的革命者一樣意氣風發。江南雨明白,她已經越來越傾慕這個闖入她心扉的男人,和他

在一起,所有的陰霾都一掃而空,他就像一根偉岸的柱石,高高地為自己撐起了一片天空。
  謝有盼經過理智的總結,也指出了江南雨的一些顯著缺點。比如她總覺得自己出身高干,文化素質和見識都要遠遠好於普通同

學,似乎有意與廣大無產階級拉開距離,不能共同進步。別人的衣服補丁套補丁,沒有補丁都要故意開上幾個,她卻總保持一副干

淨整齊的樣子。別的女孩大多是短發劉海兒,她卻非要留個長發。別的女孩走路都步調鏗鏘,她卻輕如隨風楊柳,裊裊婷婷……謝

有盼把她的缺點做了個列表,仔細一看就笑了,他列出的這些缺點,其實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她的與眾不同,她的美麗優雅,她的

整潔大方,她的輕盈飄逸,都令自己迷醉,也都讓她顯得脫離群眾,資產階級情調嚴重。喜歡歸喜歡,謝有盼還是建議她改正了,

幫她在完好的衣服上剪出幾個補丁,讓她走路堅定一些,說話注意套進幾句毛主席語錄等等……
  江南雨從小嬌慣,對他提出的缺點有些難以接受,直到知道謝有盼喜歡的正是自己的這些缺點時,反倒迅速地改正了。這一年

,和自己套近乎的男生突然多了起來,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其中就有謝有盼宿舍的老三賀衛東。
  眼見笨頭呆腦的謝有盼風頭日盛,北京青年賀衛東當然不甘落後,這兩年的刻苦學習程度並不在謝有盼之下,可每次考試成績

下來,他始終在謝有盼之後,再加上朝思暮想卻不敢近前的江南雨竟被這小子攬入懷中了,那自尊心便有些受不了,那妒嫉心更是

流出了血。見學業上拼不過,賀衛東就竭力發揮他的組織能力,兩年下來也頗有斬獲,如今儼然已經是校宣傳部的紅人,整天帶著

一大堆學生在校園裡開展支持和學習中央新指示的集會,其熱情程度令謝有盼自愧不如。他的喇叭一喊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把嗓子

喊啞。他和謝有盼在政治觀點上開始出現重大分歧,二人貌合神離,在宿舍裡不能說話,張口就能吵。看完批判電影《兵臨城下》

和《抓壯丁》之後,二人在宿舍裡爭辯到底哪個是更大的毒草,吵不出結果,二人分貝達到極限,火氣上來,干脆動了手。還好同

學們趕來及時制止,沒讓這兩人武鬥下去,可二人的交情算是因此到了頭,彼此的眼神裡充滿敵意。
  5月份之後,全國的各大報紙和雜志驟然變臉,各種批判性文章一個接著一個。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些文章成系列,篇幅大,

仿佛印刷用的不是油墨,而是火藥。《解放軍報》發表了《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直指鄧拓、吳晗和廖沫沙的“三家村

”黑店。兩天之後,全國報紙又轉載了《解放日報》的《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該文力度

更大,說要挖出“最深的根子”。又過了一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報上簡稱為《五

一六通知》,文章指出彭真等人有重大問題,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這樣一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

表人物……要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

、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他們的領導權……
  還沒等學院師生們吃透《五一六通知》這個讓人頭皮發麻的通知,5月25日,總政治部就下發了《關於執行中央五月十六日通

知的通知》,緊接著中央文革小組就成立了。
  大多數人都感到了恐懼,但也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謝有盼擔心的是,《五一六通知》從字面上看,很多問題並沒有講清

楚,什麼是所謂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術權威”?什麼是所謂的“無產階級左派”?什麼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反革命的

修正主義分子”?“文化大革命”怎麼開展?此文指出了要針對的對像名銜,沒有明確指出他們的範圍涵蓋,執行者出現理解的歧

義怎麼辦?發文的當天,學院內立刻產生了兩派勢力,以學院宣傳部和各系學生會為領導的一派認為,要反對和打倒學院黨支部的

學術和組織領導,要和學院黨支部談判。而以學院團委和各種學會為領導的另一派認為一定要堅持黨委的組織領導,學術領導可以

另行協商。兩派學生在禮堂吵得面紅耳赤,台上的學院領導們滿頭大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江南雨在驚慌中度日如年,如同被農民驅趕不停的麻雀,要不是有謝有盼撐著,幾乎要垮掉了。激進派聲嘶力竭的聲討、滿校

園到處可見的大字報,以及每一天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出的新文章,都讓她膽顫心驚。除了在謝有盼的身邊,她簡直沒處躲沒處

藏,說不定哪一天,某些人又以某中央指示的名義把自己揪出來。這種巨大的不確定性讓她甚至有些神經質了,一看見三五成群走

過的同學,就自覺地趕緊溜邊兒。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江南雨穿了一身春天的暗灰色學生裝,一大早就來找謝有盼。路上給他買了早點和豆漿,碰巧他們

宿舍的其他人都去刷大字報了,只剩下謝有盼一個人,正穿著秋衣秋褲在洗臉。見江南雨對自己如此體貼,謝有盼會心地笑了。
  “黨中央毛主席為什麼要讓大家亂?”江南雨問他。
  “我也不太明白,看樣子毛主席覺得中央內部出了問題。”
  “奪權是什麼意思?要把學院領導全趕下去麼?賀衛東他們成立了土城革命支隊,正在各系招兵買馬呢,看樣子他要去奪權了

。”
  “不能讓他奪,黨中央和中央文革小組有令在先,奪還是不奪,怎麼奪,要先彙報再實施,瞎奪權就是刻意的攻擊。我們昨天

開會,幾方面聯合成立了支黨護校革命公社,大家推選我當總指揮,我推不過,就應了。哼!就和他們拼個輸贏出來!……”
  謝有盼瞪著通紅的眼睛說。課雖然停了,但是大量的政治資訊需要分析,同時要讓法學會明確目的,聯合各學院組織,緊密地

和團委以及學院黨委保持一致,才能保證學院的正常學習秩序。在學院團委的支持下,謝有盼出任了支黨護校革命公社總指揮。他

預感到後面還將有更大的風暴,這次運動或許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劇烈,甚至可怕。聯想到父親的身份,他心下也十分恐懼。可

是江南雨那令人心疼的眼神讓他堅強起來,再大的苦難,再黑的深淵,也要堅持下去。讓這個心愛的姑娘和自己父親再經歷那些可

怕的日子,這怎麼能夠忍受?
  “有盼,今天是兒童節,我要你送禮物給我!”江南雨對著他床頭的鏡子梳理起頭發來。
  “呵呵,你可能是全中國最大的兒童了,一會兒我帶你去城牆上看看,買個糖葫蘆給你。”
  “真小氣,連個煎餅果子都不給買……”
  江南雨撅著嘴,把梳子一把扔在了床上。
  “唉呦!咱們兩個想到一塊去哩!我也在想吃煎餅果子呢!咱好像一個多月沒吃了,中午咱們就去,成不?”謝有盼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眼中放光地問道。
  “瞧你!一猴急老家話就出來了……先把早餐吃了,豆漿還是熱的呢!快喝去……”
  江南雨臉一下子紅了,她想掙開他的手,卻發現自己並不情願。那兩只熱乎乎的手,從自己的雙手滑到雙臂,又突然滑向了自

己的腰肢,像鐵鉗一樣猛地把自己收攏在他的懷抱裡。她被這突然到來的擁抱嚇著了,忙伸手去推,剛一抬頭,謝有盼已經閃電般

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謝有盼濃厚的男子氣味衝入她的身體,剎那間,江南雨的力氣就無影無蹤了。她任由這個令自己愛慕的男人猛

力吸吮著嘴唇和舌頭,任憑他可愛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腰肢和她的後背。她感到從未體驗過的天旋地轉,身上滑

過一陣強烈的電流,他的嘴唇仿佛在散發著魔力,使她心跳加速,身體發軟,頭暈目眩。他薄薄的秋衣下面那火燙的身體,幾乎要

摧毀她幾近崩潰的理智了。她緊緊地抱住了他,用的力氣之大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南雨,我會保護你的,從那天你送我走,我就下定了決心,用我所有的力量一生一世護著你。我們的力量已經很強大了,他

們不會一下子就把我們打垮……”謝有盼緊緊抱著她,克制著身體強烈的衝動,輕輕說道。
  “有盼,你愛我麼?”江南雨突然抬頭問道。
  謝有盼看著她的臉,那俏麗的容顏啊,紅得像城牆上的晚霞……他們走到一起已經幾個月了,二人基本上是一起學習,一起吃

飯,一起看電影,在沒人的地方拉過手,卻從未有過如剛才這般熱烈的擁吻。
  “當然……”
  不管如何肯定,當她拋出這個問題時,謝有盼竟然下意識地回避了。他的臉不自然地別開。真是見鬼!謝有盼心裡罵著自己。
  “我要你說……”江南雨盯著他的眼睛,焦急的目光捕捉著他的眼神。
  “嗯,我愛你!”謝有盼回過頭來,沉沉地說。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知道……”江南雨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緊緊地將臉龐貼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謝有盼說完那幾個字之後,如釋重負。他靜靜地撫摸著她的秀發,吻著她的頭頂,嗅著她的發香。一切發生得順理成章,一切

又仿佛發生得不可逆轉。他絲毫不懷疑江南雨對他的愛,他的身體,他的靈魂都感受到了她炙烈的情感。可是這份悄然萌生的愛情

,在這風雨欲來的季節,能否結出最後的果實呢?
  懷抱著她,可他的眼睛卻看著窗外。在窗戶對面,幾百張大字報已經貼滿了教室的側面,紅的像血,黑的像夜。幾十個身著綠

軍裝的學生從窗下跑過,像一團卷過去的風。
  中午,他們來到學院西邊的城牆。這是一段紫禁城的衛城牆,因為多年的戰亂和風化,已經殘破不堪,可這裡成了附近幾所院

校的學生最愛來的地方,被眾人稱為“戀愛角”。二人來到城牆根,卻怎麼也尋不見那個賣煎餅果子的攤兒。大中午的,正應該是

好生意的時候。謝有盼見修自行車的老大爺還在,就拉著江南雨上前問道:
  “大爺,那個賣煎餅果子的老大爺今天沒來麼?”
  “哦,老劉啊?好幾天沒來了。”
  “怎麼?他的身體不好了麼?”江南雨調皮地騎上一輛沒修好的自行車,擺了一個《東方紅》裡單臂向前衝的造型。
  “身體好著呢!被一群中學生抓走了,說他是敵特,要交給公安局去審查……十幾個屁崽子,連推帶打,說抓就把他抓了,果

子攤兒也給砸了……”
  “為啥說他是敵特呢?他賣煎餅果子,和這八杆子打不著啊?”謝有盼驚詫地問道。
  “咳!不就是當年給國民黨當過兵麼!是傅作義的部隊,北平和平解放後就復員了,他不聽老婆勸,不想離開北京城回老家去

,這不,出事了不是?我就知道,這舊賬早晚要查,我在這城根兒底下見得多了去了……”
  老大爺一邊修車一邊回答。謝有盼聽了他的話,心裡一陣緊張。中學生們都動起來了,據說前幾天,清華附中出現了一個“紅

衛兵”組織,說是中央點頭支持的,毛主席還給他們傳達了口頭指示。
  他們背靠背坐在城牆上,俯瞰著東邊的北京城。這曾是他們最向往的地方,為了來到這裡,他們都曾付出過巨大的努力。可如

今坐在它的面前,他們都覺得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南雨?”
  “嗯?”
  “你送給我的那首詩,為什麼這樣寫?”
  “嗯?哪裡?”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夢,你擔心留不住麼?”
  “……有盼啊!我原來有很多夢,可是這些年來,它們都一個一個地破滅了。小時候父母都很寵我,說我長大了一定會很幸福

,說他們干了半輩子革命工作,為的就是我們在新中國的幸福生活。因此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可以說我是在希望的陽光裡長大的

,可是五七年之後,什麼都變了。噩夢一個接一個,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怎麼樣了。我的夢,已經可憐到只希望他們平安,除此

以外別無所求……當然,你現在是我又一個新的夢了……我可以留住麼?”
  江南雨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忽遠忽近,忽高忽低。謝有盼的後背感受著她胸腔的振蕩,仿佛一字一句都打在他的

心上。
  “南雨,我們在學邏輯課的時候,朱老師講的那個‘莊周夢蝶’的典故,你還記得麼?”
  “記得,是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一起講的。”
  “莊子夢見了一只美麗的蝴蝶,在夢裡他非常快樂,可很快就醒過來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是睡在涼席上的莊子。於是他問出

了一個千年不破的問題:究竟是莊子夢到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是莊子?孰為真?孰為幻?孰為永恆?”
  “真和幻都一閃即過,唯有夢是永恆……有盼,你是我的永恆麼?”
  江南雨轉過身來,鑽進他的懷抱,撫摸著他的胸膛。謝有盼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看著暮靄漸漸湧上了北京城。他突然覺得肚子

一陣冰涼,低頭一看,原來是江南雨的手伸進了他的衣服。那只調皮的手摸索著向上滑去,猜測著他,暗示著他。在黃昏裡,江南

雨兩頰緋紅,不知是晚霞的映照,還是她跳動的心潮。謝有盼心旌蕩漾,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手也伸進她的衣服。穿過一層層的障

礙,他終於進入了,那是多麼美麗的一片土地啊!她在顫動,她在起伏,可她並沒有睜開雙眼,甚至伸直了身體讓他更加深入。謝

有盼也閉上眼,用心靈在她的身體上閱讀著。那柔軟光滑的曲線,幾乎要灼傷他顫抖的手了。江南雨在他的懷抱中變得滾燙,她的

身體在漸漸膨脹,漸漸拱起,毫無保留地撐滿了他的想像……
  “你是我的夢,是我注定要做的一個夢……”江南雨喃喃地說。
  回到學校的時候,路燈都已亮了。一進校門,他們就被學院裡亂哄哄的場景驚呆了。上千人正在廣場上集會,跟著台上的人在

振臂高呼。
  “出什麼事了?”
  謝有盼一把抓住一個跑著的學生,是法學會剛入會的。這人被揪得一愣,隨即激動地說:
  “謝會長啊!你不知道麼?中央發了指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報的頭條你沒看麼?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吹響了!”
  “開始了?這麼快……”
  廣場上人潮湧動,謝有盼呆立當場。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江南雨掐得生疼,才意識到她比自己還要緊張。他只說了聲別怕,就

深吸一口氣,走向被火把照耀的廣場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風暴,這是驚天動地的浪潮。全國的報紙、刊物和廣播,幾乎全面出擊,向全國人民發出了運動的號召。傍晚

,學生們在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6月1日的廣播之後,立刻歡呼雀躍了。學院宣傳部和學生會立刻連夜召開了土城革命支隊誓師

大會,賀衛東任大隊長。土革支隊幾百人衝進了正在召開學院黨支部會議的校禮堂,將學院領導和黨外教師一網打盡,紛紛捆了起

來押到廣場,新老兩任院長都被摁在前面,接受土革支隊的嚴厲聲討。
  賀衛東等人率領的土革支隊閃電般四面出擊,將學院辦公大樓徹底攻占,學院領導和教師們都被關了起來。土革支隊已經和北

京其他的院校進行聯合,據說北大和清華都派了代表來,聲援他們的奪權行動。
  支持學院黨委的各組織因為意見相左,支黨護校革命公社在這幾天並沒有及時反應。從6月1日到10日,北京城亂成了一鍋粥。

《人民日報》、新華社等機構推波助瀾,使得北京各院校,從大學到初中,甚至小學,都掀起了“打倒走資派”、“向反動學術權

威進攻”的運動高潮。據說法律學院折騰得還算輕的,已經有學校出現打死打殘教師以及教師自殺的事件。謝有盼在認真研究形勢

之後,趕緊和學院團委領導以及各社團負責人召開會議,商討如何應對這排山倒海的浪潮。
  “形勢大家都看到了,咱們學院的所有領導和教師都已經被他們抓起來批鬥,甚至押到北大那邊去批鬥,我們已經晚了,我們

已經慢了,再不和他們針鋒相對地鬥爭,恐怕就要出現惡性事件了……”
  說話的是學院團委的張書記,賀衛東原本也想抓他,卻沒能衝進把守森嚴的團支部。才幾天工夫,他已經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經表態,支持他們奪權,而且要求他們奪得徹底,我們再出面保學院黨委,依據是什麼?土革支隊人多勢眾,

又有外邊院校的支持,我們支革公社跳出來反對,會不會自取滅亡?”
  政治學會的裘會長發了言。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中央的指示不啻於給了眾人一記悶棍,原來只是派系論點之爭,如今要轉向針

鋒相對的全面鬥爭,眾人皆擔心支革公社難以抗衡。謝有盼見大家都有些垂頭喪氣,就站起來說道:
  “我認為不完全是這樣。《五一六通知》並沒有說誰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也沒有說哪些人屬於‘反動學術權威’。一

個淺顯的道理,全中國所有的黨政干部和人民教師,不可能都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

幾天的中央社論,支持運動是肯定的,但是也沒有說要把所有的黨政干部都劃進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團委昨天來過電話,說他們

已經聯合起六個系的系會起來保護校領導和教師了,效果還是不錯的,據說上海市委還是支持他們的。我們學院領導和廣大教師裡

,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但是也要認真甄別一下再蓋棺定論,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學院裡大多數同

學還是比較反感土革支隊的奪權行動的,即使是他們內部,不少人也是盲從,意見並不堅定。”
  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他們每個人的宿舍裡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隊的,也有支革公社的,還有相當一部分“逍遙派”,其實

都是牆頭草,哪邊厲害了,就混進去舉舉手喊兩聲,動真格的時候,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書了。
  “我覺得謝有盼同學說得對,他們能貼大字報,咱們也能貼啊。他貼五百張,我們就用一千張給他們糊上!我們也用橫掃牛鬼

蛇神的名義,但是要保證自己的同志不受無辜的打擊……像他們那樣,把老院長摁在地上磕頭,還帶個高帽子,不是咱無產階級革

命者的手段,而是法西斯的手段,是必須要抵制的!他們可以搞聯合,我們也可以搞,連清華附中的‘保皇派’紅衛兵我們也能拉

過來……”
  法律系學生會主席王江是個暴脾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前天晚上土革支隊的人衝進法律系教研室,要抓走最後的幾個黨外教

授,法律系學生會在王江的率領下奮起反擊,在樓道裡和土革支隊打成一團,雙方人員都有負傷的,王江以鼻青臉腫的代價打斷了

賀衛東的鼻梁,短時間內,那小子不能再振臂高呼了。
  “就這麼定了!以支黨護校革命公社的名義向全校發出呼吁:保護學院黨委和教師中的好同志,反對不分青紅皂白肆意抓人的

反革命行為!要求用合理的方法揪出藏在學院中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向一切想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為名義,實際上在進

行反革命迫害罪行的反革命分子,實行堅決的反擊和鬥爭!王江你們來刷大字報,要用光所有的紙,把北京法律學院在一夜之間徹

底改頭換面!”
  “沒問題,我們有三千多張大紙,管夠用了!”王江興奮地摩拳擦掌,臉上的青紫瞬間猙獰起來。
  “老裘,要辛苦你和其他院校的保皇派聯系一下,爭取得到他們的聲援。另外看看他們是怎麼做的,有無鬥爭經驗可以借鑒?


  “媽的!我下午就帶人去辦!”
  “張書記,新市委給不少學校都派了工作組,你能不能和團委北京市委通個氣兒?最好給我們也派個工作組過來指導一下。”
  “這個有些困難,我已經試過了,各校的工作組態度也不一樣,有的支持紅衛兵,有的支持校黨委……看看吧。”
  “最後呢,最重要的是發動廣大同學支持我們,學院廣播站落在土革支隊手裡,一定要奪回來,我帶隊,需要三四十個人,老

六你准備一下演講稿,我們攻下來你們就廣播。”
  “人再多帶點吧?賀衛東他們不會甘於廣播站被奪,會全力反攻的,你們攻上去後,我們的大字報也就准備好了,到時能帶幾

百人去支援你們。”
  在男生宿舍401房間,老大鄔名章和老六胡根進同謝有盼堅定地站在一起,另外兩人則跟了老三賀衛東。
  “人越多越好!同學們,大家要記住,真正的鬥爭已經開始,大家要義無反顧,全力以赴,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只要我們堅持

真理,堅持正確的革命方向,全校師生一定會支持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也一定會支持我們!毛主席萬歲!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萬歲!”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跟著謝有盼振臂高呼。江南雨恰好走進團委辦公室,見自己心愛的人站在凳子上,正帶領大家高聲呼喊

。他的眼睛血絲遍布,凶光畢露,他聲嘶力竭的樣子是如此可怕,竟讓她不寒而栗。
  奪取廣播站的行動比想像中要困難得多。賀衛東並非等閑之輩,已經想到保皇派的人有可能來打它的主意,就派了重兵把守,

二十幾個人日夜守衛,有的人還有棍棒等武器。衝上去的第一批人被打了回來,整得頭破血流,哇哇地叫著。
  “他們人不少,還有家伙,堵在樓梯口,衝不上去!”
  看著光榮負傷的同伴,謝有盼火從中來,這是血的鬥爭,是真刀真槍的鬥爭。
  “日你媽的,老子有年頭沒見血了!同學們,為了保衛學院的老一輩革命家們,堅決和反動派們鬥爭到底,跟我上!”
  謝有盼抄起一條凳子腿兒,一擼袖子,當頭衝進了大樓。後面幾十個人紛紛效仿,操起各種能用的武器,殺氣騰騰地跟了上去


  “衝啊……”
  謝有盼高喊著衝上了二樓。沒想到就這麼一陣工夫,土革支隊的人竟然搭起了工事。十幾張桌子把樓梯擠得嚴嚴實實,土革支

隊的人躲在後面,拼命扔著板凳和磚頭。一塊磚頭帶著風砸來,謝有盼側身一躲,後面的一個同學前胸被砸個正著,登時就仰倒了

,幾口氣翻喘了幾下,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謝有盼大怒,將手中的凳子腿兒扔了上去,那棍子翻著跟頭越過一堆桌椅。只聽見

後面一聲慘叫,估計是中了。土革支隊的人見來者不善,哇哇地高喊著,桌椅板凳和磚頭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排除萬難,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衝上去!”
  謝有盼咬牙挨了幾下,衝到對方的工事前面,奮起神力,一把將下面的桌子腿兒舉了起來。老大和老六見了,也衝上去幫他,

幾人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向上推去,奇跡出現了,十幾張沉重的桌子被他們舉了起來,樓梯已經露了出來。後面的同學也衝上

前來,齊心協力向上推去。土革支隊搭起來的工事倒成了支革公社的武器。上面的人往下無法使力,猶豫之間,那一大堆桌椅板凳

已經躍上了他們的頭頂。轟隆一聲巨響,土革支隊十幾個人就被壓在了下面。
  謝有盼一馬當先,跳過障礙物直奔廣播站而去。樓道裡漆黑一片,迎面黑糊糊地上來兩人,掄起棍子就打。謝有盼心中冷笑,

老子當年玩兒菜刀打群架的時候,你們還是光屁股娃哩。他輕松地讓過兩根棍子,一個箭步,左手成刀狀,硬梆梆砍在左邊這人的

咽喉上,緊接著右手成拳,從右邊這人的鼻梁上橫砸了過去。這都是父親教過他的招數,一個是打七寸,一個是打橫梁,都是一招

制敵的狠招。果然,左邊這個倒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了,右邊那個捂著鼻子翻了白眼,鼻血像瀑布一樣從手指間衝下來。
  一招得手,謝有盼奪了一根棍子,拉開架勢,揮舞得上下翻飛。土革支隊的人見來人是謝有盼,本來就有點怵,又見他竟功夫

了得,再抵擋就力不從心了。謝有盼帶著大家殺開血路,一窩蜂般衝進了廣播站。一男一女還在聲嘶力竭地衝著話筒喊,見他們衝

了進來,女的嚇得住了嘴,男的視若無睹,仍然咬牙喊著。支革公社的一個強壯的隊員上去,拎住那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扔了過

來。
  “你們這些反革命分子,竟然敢進攻我們革命組織的堡壘?這是向文化大革命的惡毒進攻!”
  面對這麼多棍棒,這小子竟然還能罵出來。謝有盼憤怒之余,倒還真有些佩服他。等走出逆光的地方,才發現他竟是宿舍老四

王齊富。
  “你他媽的才是反革命……”
  團委的人火了,某人一板凳把王齊富砸倒在地。女播音員發出一聲尖叫,撲到了王齊富的身上。謝有盼大怒,一把抓住打人者

的衣領子,惡狠狠地說:
  “你干什麼?我們是來攻占廣播站的,不是來打人的!我們是革命者,不是法西斯!帶他們下去!”
  “謝有盼,你他媽的少跟老子來這一套,老子不怕死,你們打死我,老子是革命烈士!你為了那個反革命的破鞋女人,公然和

無產階級為敵,充當走資派的走狗,我們土革支隊決不會善罷甘休的!有種你就打死我!老大,老六,你們要不立刻和他劃清界限

,咱們兄弟情義也就盡了,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王齊富吐著血沫大喊著,女的已經哭成了一團,幫他擦著嘴角的血。
  “老四,你去告訴賀衛東,我們不會對你們迫害學院黨委和教師們坐視不理,你們這樣胡鬧,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路線,是法西

斯路線!是不得人心的……”
  “老四,你別說了,我不會向你下手,咱們好歹也曾是一個宿舍的戰友,你去吧!放他們走。”
  老大鄔名章剛才負了傷,一只眼腫成了包子一般,看著老四吐血,心下不忍,竟流下淚來。
  “北京法律學院的革命同學們,我們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的堅決擁護者,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堅定捍衛者,所向披靡的革命

組織支黨護院革命公社,現在向你們廣播。我們已經奪取了反動組織土城革命支隊的橋頭堡——學院廣播站,現在讓你們聽聽真正

的革命者的聲音吧……”
  “毛主席教導我們: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

命派。什麼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

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還說:敵我之間和人民內部這兩類矛盾的性質不同,解決的方法也不同,前

者是分清敵我的問題,後者是分清是非的問題。可如今的反動組織土城革命支隊,不分青紅皂白,也不調查研究,打著紅旗反紅旗

,就將他們全部打倒了……”
  老六和一個女同學開始交替播音,整個校園立刻被喇叭聲籠罩了。土城革命支隊立刻發現廣播站的失守,調集上百人殺將過來

。在大樓外邊和支黨護院革命公社打成一片。謝有盼見敵人的主力到了,便要帶人打下去。這時團委張書記突然上來了,頭上也掛

了花。
  “有盼,我們知道校長他們被關在哪裡了,在食堂後面的房子裡。”
  “太好了……”謝有盼停住了腳步,稍微一猶豫,立刻做出決定。
  “老大,你負責保衛廣播站,能守就守,播完稿子實在守不住了就撤,但是撤之前要把所有的設備都帶走,從後窗戶運出去。

我帶人去救校長和書記他們,敵人現在都被吸引過來了,那邊必定防守薄弱。”
  “放心吧,我們在,廣播站陣地就在!”鄔名章拎起棍子惡狠狠地說道。
  謝有盼和張書記等幾人從後窗戶下來,路上把王江的分隊叫了過來,一起奔向食堂。不出所料,這裡果然防守薄弱,才十幾個

人守在外邊,還有幾個在裡面對著副校長拳打腳踢。支革公社的戰士們旋風一般打過去,三下五除二趕走了他們,20多個學院領導

和30多個教師都憔悴不堪,幾個年事已高的已經昏了過去,還有的被打成骨折。大家相互攙扶著來到團委,醫療室也來了人。幾個

學院領導看著渾身是血的學生們,眼淚像噴泉似的滑過了他們蒼老的臉。一個老教授握著謝有盼的手連聲說道:
  “不要救我們……會連累你們……不要救我們……會連累你們的……”
  廣播站最終失守。衝突中,鄔名章的一只胳膊被打斷。按照謝有盼的安排,大家拆走了所有的設備,從後窗戶安全撤退,在團

委組裝起來繼續廣播。
  幾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隊互有攻守,局部戰鬥各有勝負,土革支隊不知道對方把這些院領導們藏在哪裡,就在教學樓門

口天天聲討,他們又搞來了兩個巨大的喇叭,對著團委,把音量開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顯不是對手,謝

有盼就在半夜組織了幾十個人,趁著對方打盹兒衝將下去,砸爛了他們的喇叭。土革支隊300多人氣急敗壞,拆了一個花壇,把能

扔的石塊兒都扔進來,砸傷了十幾個學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來的工作組進駐了法律學院,將雙方的代表召集起來宣講政策。講了一天,也沒說明白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

。意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既說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說要揪出校內的走資派,毫不留情,至於怎麼干,卻

沒個確鑿的說法。幾天下來,兩頭都不討好,兩邊都不服氣,最後竟灰溜溜沒人搭理了。
  院領導和教師中有些不明白事兒的,也許是被關得有些歇斯底裡了,竟然跑到窗口大罵文化大革命,大罵中央文革小組。樓下

幾百個土革支隊的人聽了,算是找到了辮子,拉著工作組前來質問。謝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隊弄得太僵不好收場,北京城裡開

始刮起新的“血統論”論調,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為標准重新排列組合,有著“地、富、反、壞、右”出身的人開始被排擠出任何

一個革命組織,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護者犯了這樣的錯誤,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剛好是個台階。支革公社發布

聲明,經過認真的審查,揪出了以學院辦公室主任郝秦安為首的八名“走資派”,給予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8個人,有兩個竟然是自願的,說早晚都得掉這層皮,早掉早回家。於是,北京法律學院出現了自運動以來從未

有過的場面,土革支隊加上支革公社,足足1500多人,共同開展了對這8個“走資派”的嚴厲批判。經兩方面協商,院領導們也出

來挨批,但是不會對之動武。謝有盼和賀衛東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賽著嗓門,台下兩派力量前些天還打得頭破血流,如今竟然肩

並肩戰鬥了。
  這一天,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骨干們正在校會爭吵,商量雙方在組建“革命師生委員會”過程中的問題,誰說了算,誰占多數

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沒個頭緒,火藥味兒又見長了。這時突然傳來消息,校門口闖進來兩千多個紅衛兵,一色的綠軍裝,紅袖

章,見人就問成分,問支不支持造反,兩句話不合就抓人打人,氣焰十分囂張。
  “反了他們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進咱學校來?中央指示‘運動不出門’,他們是受誰指使的?是哪個學校帶的頭兒?”

賀衛東一把將軍帽摔在桌子上,惡狠狠地說道。
  “不能讓他們進來,更不能讓他們占了咱們的教學樓,沒准兒後面還有人……我的意見是把他們擋出去。先勸,勸不住就往外

推,推不動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組的同志們還在,革命也要有組織原則,不能亂來,我們保衛本院的革命成果,師出有名!”謝有

盼立刻對賀衛東表示支持,緊了緊腰上的軍用皮帶說。
  “組建革命委員會的事情,我們兩邊先放一放,這個時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些初高中生紅衛兵到處瞎闖,連清華大學都敢衝

,我們堅決不能讓他們亂來,破壞我們辛辛苦苦取得的革命成果……謝老二,咱倆去和他們理論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組織人力,

要做好動手的准備。”賀衛東又把帽子戴上,同時向謝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們的人從一號樓繞過去,我們的人集中在禮堂前面,一有問題就衝下去,兩邊都看我們的信號!”謝有盼遲疑

了一下,和賀衛東重重地握了個手。
  紅衛兵壓根兒就不是來談判的,謝有盼和賀衛東只和對方理論了幾句,對方就振臂高呼要奪權,要消滅一切敢於擋路的“保皇

派”。賀衛東火了,照著領頭的那個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腳,勿須信號,雙方立刻陷入混戰。
  一千多名大學生面對兩千多紅衛兵,毫無懼色,一副保家衛國的氣勢,身體條件也占了上風。對方畢竟是幾個學校湊起來的,

無組織無方向,但是打起來也頗拼命。僵持了一會兒,他們被衝勢很猛的大學生逼回了校門口。謝有盼衝得性起,掄著棍子追幾個

滿校園亂竄的紅衛兵,剛擒住一個踹倒在地,突然覺得一陣風從腦後襲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人影猛地撲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掄圓的鐵鍬重重地砸在那人的頭上,飛灑的鮮血糊了謝有盼一臉。謝有盼抹開眼前滾燙的血,看見賀衛東的臉已經被打得

歪去了半邊,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邊,粘稠而殷紅的血像噴氣一樣從他太陽穴的傷口汩汩流出。
  “衛東!我的好兄弟啊!”謝有盼大哭一聲,緊緊抱住了癱軟的賀衛東。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卻發現那只眼球已經碎裂成

一團紅裡透白的爛肉了。
  “帶江南雨走……帶她走……你這個‘保皇派’……”
  賀衛東登時氣絕。
  老三賀衛東,祖籍北京,漢族,出身工人階級,生於1940年,於1966年6月20日為保衛北京法律學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壯

烈犧牲……
  賀衛東的犧牲,讓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達成了空前的思想統一。雙方的運動方向都向保衛北京法律學院的革命果實靠攏,院領

導和教師們開始交代材料,整日關在教學樓裡,但好賴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對於三方來說,都算達到了目的。
  工作組對“六二〇”事件非常關注,事發當日就向上面打了報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組代表一起來到北京法律學院調查,最

後做出了“雙方衝突系人民內部矛盾,各有死傷,屬於革命觀點的衝突事件,而非單方面革命行為”的結論。結論既出,土革支隊

和支革公社炸了鍋,連被土革支隊整了半月的院領導們都不干了,謝有盼更是怒火中燒。這個定性讓賀衛東的死變得一文不值,連

個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園內,全院師生及教職員工兩千多人黑紗披掛,召開祭奠大會,賀衛東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懸主席台,土革支

隊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對工作組和中革小組的黑白顛倒進行了嚴厲的控訴,聲明要上書黨中央和國務院,給“六二〇”事件定性為

革命事件。老院長帶著高帽子,猶在台上怒聲聲討,老淚縱橫。
  祭奠大會沒過多久,工作組撤出了北京法律學院,全院上下敲鑼打鼓歡慶勝利。可沒過幾天,中革小組一個領導帶了一個新的

工作組進駐了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嚴厲批評了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的“極右”傾向,說“反對工作組就是反黨,反毛主席!”向工

作組奪權無疑是反革命行為,他們說毛主席已經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氣,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學院的“左、中、右”,認真

劃分成分,徹底清查混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組的命令,不啻於雷霆一擊。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現了新的分裂,兩個組織之間相互指責對方是“極右”。

兩個組織內部也出現了分裂,一直傾向於大打出手的一批組織干將,在新工作組的唆使之下,向謝有盼等人發起了“再次奪權”運

動。支革公社內憂外患,新派勢力在“唯成分論”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組織內的團結局面。謝有盼迅速失去了幾個得力

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傾”,自己的成分還在審查之中。新工作組找他談話,態度已經十分惡劣了。
  “反正課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無懸念地被定為“右派學生”,每天定期和兩百多個同類集中反省交待。一頭秀發留不住了,謝有盼正在宿舍幫她剪

成短發。看著那烏黑光亮的秀發從剪刀下滑落,謝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怎麼保護你?”
  江南雨回過身來,輕輕地抱住他說:
  “別擔心我,我早就習慣了,只是保不住頭發真可惜,我已經養了5年了……你也回家裡去吧,看看你父母怎麼樣了。我父母

……去年就不知道被關到哪裡去了,我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的,還是在學校裡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頭兒,總好過家裡

……倒是你應該回去,你父親……我覺得他們可能會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擔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親愛的,別擔心我!去保護你的父母……等這陣風過了你再回來,回來找我。”
  謝有盼掏出一張紙遞給她,江南雨驚訝地打開了,一首《枉凝眉》躍然紙上。
  “你給我的那首《七律》讓我汗顏,真的是很喜歡,當時卻沒能回你。琢磨了這麼長時間,終於對詩詞有所體會,如今才敢送

給你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歡……”
  江南雨滿眼愛意地看著謝有盼,再低頭念那曲句:
  模糊了芳草無涯,模糊了青山如畫。
  南雨掛笙笛,怎吹得月上風華?
  北雪墜蘭堤,更愁遠江上竹舥。
  一縷鄉愁不下,一面玉水無瑕,
  一抹幽香千裡,一片柔情是她。
  縱夢中,能有多少青絲落,
  怎盼得見綠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贈南雨吾愛!
  謝有盼
  江南雨反復默讀了多遍,就緊緊地把謝有盼抱住了。她像母親撫摸孩子一樣摸著他的頭頂,撫摸著他烏亮的頭發。謝有盼心中

的苦悶、悲傷和困惑,都化做淚水傾打在她的身上。他驟然間變得如此無力,如此無助,竟連心愛女人的秀發都保不住了。那剛剛

剪下的頭發刺著他的臉,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邊的一縷,忘情地品味著,咀嚼著,直到它們刺得自己滿口鮮血,刺進自己那悲傷

的靈魂……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9:53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回到板子村的時候,冬天的朝陽正把白雪覆蓋的村莊照得通紅一片。謝有盼遠遠看見美麗的家鄉,一路上憂郁的心情總算喘了口

氣。這麼美麗的村莊,如此寧靜地藏在豫北的平原上,誰能來這裡造反呢?
  板子村竟然空無一人,各家各戶門庭大開,冷冷清清。村中土牆上遍布大字報。飢腸轆轆的看家狗嗷嗷直叫,此起彼伏的犬吠

聲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大早晨顯得有些詭異。
  謝有盼忐忑不安地來到自家門前,發現整個屋子都被刷滿了各種大字報,紅得讓人發怵。院子大門不翼而飛,屋門的棉簾子燒

剩下一半,院子裡的碾子竟然掉到了地上,滿地都是鍋碗瓢勺的碎片,顯然是被石碾子砸碎的。五根子蔫生生地藏在碾盤後面,看

見謝有盼來了,竟哆哆嗦嗦的不敢出來。謝有盼忙過去拉它,看到它身上多處血肉模糊的傷痕,一條腿已經斷了。這畜生眼淚汪汪

地看著自己,悻悻地舔著他的手。摸了摸它,謝有盼就走向堂屋。堂屋的幾扇窗戶紙全被撕碎,桌椅板凳都四腳朝天碎裂當場,地

上竟然還有幾個刨出來的坑。屋裡掛的鏡框和獎狀等物件,除了毛主席的,都砸爛了。陽光透過破爛的窗戶射進屋裡,一牆紅墨寫

成的大字格外醒目:
  “堅決批判陰險、毒辣、血債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黑幫、反黨分子、大軍閥的走狗老旦及其惡霸婆娘!”
  “要敢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
  每一個“老旦”紅字上,都用黑墨畫上了大大的叉,那墨仿佛還在往下流著,謝有盼用手去摸,淋瀝地粘了一手。牆角扔著父

親掛在牆上的復員照片,已經被撕成兩半,踩得污濁不堪。旁邊是碎裂成幾截的拐杖,那是謝有盼兄弟二人用棗木親手為他做的。

謝有盼摸著拐杖頭松軟的襯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驟然襲來,令他打了幾個冷顫。
  “這是怎麼了?父親又被打倒了?運動這麼快就到了農村?組織上不是接受了他的彙報,讓他留黨查看麼?公社黨委不是否定

了大隊黨委給父親安的‘反動軍閥’帽子麼?他不是說自己的政治和思想問題、包括歷史問題都已經‘清’了麼?怎麼還是被打倒

了?‘破四舊’難道這麼快就已經破到了鄉村?母親呢?她怎麼會定成了惡霸?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謝有盼扔下包袱,也顧不上可憐的五根子了,他發瘋般地衝出門外,尋著地上凌亂的腳印,向著村西頭的水利工地跑去。跑了

三裡地的樣子,他就聽到那邊人山人海的響動。繞過一個高坡,在水利工地那一片盆地般的空地上,他看到紅旗招展,人聲鼎沸,

足有上萬人堆在一處,圍著一個高台,他們動作整齊地揮舞著胳膊,呼聲震天。
  “打倒反動軍閥老旦!”
  “打倒資產階級的走狗老旦!”
  “向反革命分子老旦討還血債!”
  高台上十幾個人都跪在前面,五花大綁,脖子上掛了不知是什麼物件,使他們的頭不得不低下來。後面是一排持槍的民兵,殺

氣騰騰地把槍口指向這十幾個人。謝有盼把眼睛眯成一條小線,在那十幾個人裡尋找著父親的身影。那個矮個子的是鱉怪,那個瘦

骨嶙峋的好像是老富農謝三叔叔,那個頭發稀少的是郭平原書記……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緊挨著,父親的右臂和母親的

左臂捆在一起,一塊巨大的木牌子掛在二人的脖頸上,即便這麼遠,謝有盼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大字:低頭認罪!
  謝有盼看著這噩夢般的場景,一時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麼辦?”
  謝有盼幾乎要窒息了。躲在這裡看著父母挨整?衝過去扶起父母來一起挨整?還是衝上前去阻止對父親的批鬥?好像哪一種方

式都不合適。看這個架勢,公社是要把父親徹底往階級敵人的角色上去整,自己如何能夠抗衡這股巨大的力量?大學剛上了兩年,

辛辛苦苦成就的地位已經被新的浪潮衝垮,怎麼能夠影響到這瘋狂的家鄉?保全自己的榮譽已經不用想了,如何才能保全父母的生

命安全?謝有盼坐在地上,兩只手死死地抓著身下的冰雪,終於冷靜了下來。
  “……對待敵人,要有靈活的策略和章法……針鋒相對並非唯一的辦法……”
  他突然想起了高中班主任白希的話,一些火花在他的腦海中燃燒起來。他騰地站起身來,在身上摸來摸去,摸出了塑料皮包著

的學生證和毛主席語錄。他注視著這兩個小本子,仿佛看見了自己蘊含的力量,他堅定的目光又轉向下面那片瘋狂的地方,嘴角露

出一絲輕蔑的微笑。
  “設計刺殺!”謝有盼喃喃地說。
  他朝人群跑去,步子像練操一樣正規,沒多久就跑到了。外圍的民兵警覺地看著他,幾個端著槍的走了過來。謝有盼一邊跑,

一邊舉起兩個紅本子,左手是毛主席語錄,右手是北京法律學院學生證。他對著人群大喊道:
  “讓路!給堅定的無產階級新青年、毛主席忠實的大學生謝有盼讓路,我是專程來參加批判大會的!”
  謝有盼的義正詞嚴將革命群眾們怔住了。溜邊兒走的有板子村的鄉親,拿著小旗在那裡瞎糊弄,看見這後生毫不畏懼地走過來

,驚訝之余,人們不禁感慨了:龍生龍種,這孩子不比他爹差,要論心膽,可能還在老旦之上哩!
  “謝有盼?原來是你!太好了,帶他上來!讓他們一家三口大反動派,大走資派,在咱們三社十村的革命群眾面前,一起低頭

認罪,交代他們的反革命歷史罪行,交代他們的通敵頭尾,帶上來,把他們捆在一起!讓他們對無產階級革命者們徹底坦白!”
  謝有盼抬頭望向高台,這個聲音好熟悉,陽光剛好從高台上面壓下來,晃得他只能看見幾個人影。幾個民兵過來要押他,謝有

盼奮力掙開了,他對著這些人舉起了毛主席語錄和學生證。兩個嶄新的紅本子著實讓人們感到驚慌,毛主席語錄大家都認得,但鄉

親們手中的都是最普通的那種,從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那冊子燙金的塑料發出亮紅的光芒,周圍的紙邊兒也燙著金,它舉在謝有盼

堅定的手裡,仿佛就是一個力量的像征,令這些熱血沸騰的革命者們不由得後退了。謝有盼右手的本子誰都沒見過,認識字的也不

知道這個北京法律學院是個啥衙門兒,不會是首都的革命組織吧?
  謝有盼在兩個本子的威力下,慢慢登上了高台。台上坐著的和跪著的人都目瞪口呆,整個會場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瞪大眼

睛望著這個威風凜凜的年輕人,舉著兩個小本子,用超乎尋常的穩重步伐走上高台,站在了萬人面前。老旦和翠兒吃驚地看著自己

的兒子在人群裡鑽將進來,心簡直揪成了一團。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個傻小子!你還要不要命了?老旦撐了一上午的悍氣驟然消

散,眼淚不爭氣地上來了。翠兒早已無法承受眼前的驚嚇,看見兒子來了,竟然放聲大哭了。在他們身邊跪著的是郭平原,半邊臉

腫得像是個大茄子。沉重的木牌把他的頭深深地拉向台面,上面寫著“走資產階級路線的當權派!”他原本沒有幾根毛的頭頂像是

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焦黑透亮,連眉毛都捎帶了進去。鱉怪等人排在老旦的另一邊,牌子上寫著不同的字。謝有盼只看了父母一

眼,就轉身向著台下人們大喊道:
  “革命群眾們!請聽我說!我!謝有盼!原本是反動軍閥、反革命分子老旦的兒子。自打出生在這個家庭,我就生活在他的反

動陰影之下,終日不得翻身!可我沒有屈服,沒有怯懦,天天想著與這個反動家庭決裂,天天想著脫胎換骨,到毛主席身邊去鍛煉

翅膀!那個時候反革命分子老旦既是反動軍閥,又是當權派!我忍氣吞聲,度日如年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伺機逃離苦海。黨和毛

主席給我指引著方向,四年前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謝有盼頭懸梁、錐刺骨,聞雞起舞,臥薪嘗膽,終於去到了北

京,見到了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眾多革命前輩們,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領導們。他們指示我要堅決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做最

為徹底的鬥爭,並指派我回來,讓反革命分子老旦知道,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青年,是可以大義滅親的!”
  謝有盼一口字正腔圓、咬文嚼字的普通話,大大鎮住了在場的人們。當聽到他見到了不少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革命前輩

時,台上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嘩啦一聲全站了起來。謝有盼儼然像一個毛主席派回來的革命青年,在高台上抑揚頓挫地列舉著他

父親的種種罪狀,話語中還仿佛帶來了北京的某些革命組織的指示。台上的公社領導和大隊領導們面面相覷,拿不准謝有盼的做派

是真是假,但是從台下人信服的眼神看,他們已經被這個後生子徹底打動了。
  “我們的首都北京已經掀起了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革命的熱潮即將席卷整個中華大地!毛主席號召我們進行全國大串聯,我

們這些毛主席身邊的好學生,肩負著他老人家的重托,把革命的火炬傳向中國每一個角落。我們公社也不例外!打倒反革命老旦和

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郭平原等人,只是我們革命工作的第一步,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沒有人敢不喊這句話。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我爹!”
  “打倒我爹!”
  幾乎所有人都跟著謝有盼高呼了。公社領導聽著謝有盼傳遞的北京來的革命指示,竟有點膽戰心驚了。剛才怒斥謝有盼的奪權

者謝國崖,已經蔫蔫地躲在了一邊,跟著謝有盼的口號高呼著。老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自己

的兒子麼?這是那個帶著自己全部的希望,到北京城去念大學的兒子麼?這還是那個拿到通知書後從車站奔跑十幾裡地回家報喜的

有盼兒麼?上蒼啊,這是怎麼回事啊?驚愕、憤怒、恐懼交織在一起,老旦感到一陣被抽干鮮血般的寒冷。
  “低頭認罪!向全體公社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謝有盼號叫著,猛地把老旦的頭按將下去,狠狠地撞在了木板上,再踏上一只腳上去。四周突然鴉雀無聲了,人們驚訝地看著

這個革命青年用如此的方式批鬥自己的父親,後背都一陣發麻。
  “你說,你殺害了多少解放軍戰士……”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的臉就是一記耳光。
  “畜生!”老旦勃然大怒,一口帶血的吐沫吐向了兒子。
  “你還敢罵人?”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又是一記耳光。
  因為謝有盼的大義滅親,公社的革命委員會決定讓他把老旦夫婦帶回家去,日夜對他們進行嚴厲的聲討,讓他在革命的兒子面

前交待罪行。謝有盼揪著父母,帶著幾百人一路高呼地回了家。
  眾人終於離去了,不少村民用鄙視的眼光看著謝有盼。謝有盼不為所動,狠狠地關上了門。
  一進到屋裡,謝有盼立刻把跪在地上的父母攙起來松了綁,剛把昏過去的母親放在炕上,老旦的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重重地

打在他的臉上,把謝有盼打得撲倒在地,臉上像是挨了一記鐵錘。
  “日你媽的!俺怎麼樣養下你這麼個畜生!早知道今天,老子當年就不會做下你,即便做了,回來的時候也一把掐死你……”

老旦吐出一口鮮血,惡狠狠道。
  “爹!”謝有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爹!兒子不孝,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保全你們,他們會把你們整死的,兒子動手打了你,可我不打你,別人下手會更狠。我動

了手,別人本來就忌諱我從北京回來的,就不敢再拿你們怎麼樣!兒子每打你一下,心都跟刀割似的,爹,兒子不孝,沒有更好的

辦法,你打俺吧……俺打你多重,你就加倍還回來,兒子都受著……兒子一定要讓你們活下去,看著俺有能力來保護你們,兒子心

裡發著毒誓,除非俺死了,否則一定要讓你們度過這場劫難!”
  老旦高舉著右手驚呆了。兒子竟然是在給全體造反派演了一出冤打黃蓋!那發狠的勁頭連自己都蒙了過去,真是今非昔比了!

老旦遲疑片刻,低下頭去,托起謝有盼的臉,撫摸著那張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心中翻江倒海。良久,他猛地用單臂緊緊抱住兒子

的頭,放聲大哭。
  “有盼兒啊……爹委屈你了……可爹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啊……爹都不想活了……爹打了半輩子仗……就想過個安生……你哥已

經沒了……要不是惦記著你,要不是護著你娘,俺早就不想活了……他們天天往死裡整俺們啊……”
  “爹啊,你不能啊……你槍林彈雨都過來了,還怕這些王八蛋的唾沫麼?還怕他們這點子豬狗手段麼?兒子打你,你就記著俺

是在打自己,就像俺小時候拿小棍兒打你玩,你別往心裡去……不管怎麼樣,俺永遠是你和娘的兒子,哥哥不在了,還有俺……你

永遠是俺的英雄爹……”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著,卻又怕鄰居聽見而不敢放聲。翠兒這時悠悠地醒來了,看見父子二人在那裡抱著哭,覺得是在做夢一樣

,竟坐在炕沿兒上發呆了。
  以板子村大隊革命小組組長謝國崖為首的造反派們,隔三差五地就來揪鬥老旦夫婦。每一次前來都發現謝有盼在對他們高聲訓

斥,有時甚至對老旦拳打腳踢,造反派們就覺得沒啥必要天天來了。那個郭平原還是白白胖胖,應該騰出手來好好整整這家伙了。

謝國崖高度贊揚了謝有盼的革命精神,邀他一同去鬥郭平原等十幾個各大隊當權派,謝有盼以不能對反動派父親掉以輕心為由而婉

言謝絕,甚至對謝國崖的粗陋講話提出了一些嚴厲意見,謝國崖心中不服,面兒上卻也應承了。
  隨後的一個月裡,周圍的鄰居們聽到,老旦家裡每隔一兩天就會傳出謝有盼對他父母的厲聲訓斥,時而夾雜著劈劈啪啪的耳光

聲音,其實那不過是謝有盼在拿鞋底抽著門框。鄉親們咬牙切齒,說老旦真是養了個出息兒子,對親爹娘都能這麼狠,真看不出這

畜生!以後這人可是了不得,他從北京城回來,眼下更不能招惹,真得離這畜生遠點兒。
  板子村大隊一共被揪出來二十多人,有幾個熬不住無休無止的打擊,害病就去了。鱉怪死在一個月黑之夜,那天三更時分,從

他家裡飄出了一曲板子村人從未聽過的喇叭調子。那調子高得嚇人,低得恐怖,像被活剝皮的狐狸的尖叫,又像落入陷阱的夜貓子

的哭嚎。這調子在半夜吹將起來,直聽得全村人頭皮發麻,心驚肉跳。活人哪有這麼撕心裂肺的氣力?村民們就都說這是鱉怪的鬼

魂吹的。造反派們趕到時,鱉怪已經坐在炕頭死去了,嘴裡還叼著喇叭嘴兒,喇叭腔裡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矮小的身子,在炕席上窪

成一團醬紫的血餅。他的婆娘在屋子裡的房梁上吊著,想必蹬腿兒不久,還在那裡咿咿呀呀地蕩著,像個巨大的鐘擺……
  “爹,娘,我看最緊的風頭過去了,我已經和謝國崖他們商量好,我要回北京去,接受中央文革領導的新指示,帶紅衛兵們下

來。你們要關在家裡,由民兵看著,但是我強調不許動你們,我很快又會回來,要把你們親自押到農場去改造……我回北京去,一

定要混成個頭頭出來,我要帶著一幫好同學串連下來,革了謝國崖他們的命!”
  “有盼兒你去吧,你爹和你娘想開了,你有出息了,俺們就有指望了,你能有個好出息,俺們這點子委屈算個啥?回北京去,

好好混出個樣兒來,你爹你娘心裡就踏實了,這陣子風兒早晚刮過去,斷不會沒完沒了的……”
  翠兒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這些天和兒子朝夕相處,驚嚇和憤怒慢慢地消散了。他爹的英雄時代過去了,可兒子眼看著就要接

上,這場沒頭沒腦疾風驟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分明就是兒子的戰場。她的兒子都和他的男人一樣勇敢,一樣顧家,這個家仍然是完

完滿滿的,還有個啥希圖?苦日子熬了那麼久,不就是盼個今日麼?無非是眼前被人折騰幾下,臊幾下臉罷了。有盼兒啊,給你起

了這樣的名字,你就是俺們的盼兒啊,這是天意哩!
  “你打俺的時候,下手還是太軟,下次回來還可以打得重一點。俺這麼多年戎馬生涯,和鬼子拼刺刀都弄死不知多少,你這巴

掌比起當年的高團長扇的,簡直就是撓癢癢……唉!你爹見識雖不少,可就是大事兒端不起來,也做不了官兒……兒子你記著,你

有這份精靈,能做大事,但是做大事就不能心軟……當年俺的楊鐵筠連長,眼皮都不眨就把十幾個鬼子俘虜斃了……你要真的能成

就出來,回來能給你爹正個名分,你爹我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願意的!你去吧,謝國崖他們不會把老子咋樣,老子和你娘就裝聾

作啞,他麼愛咋著都行,有你在北京,他們不敢弄死俺!”
  老旦在黑暗裡幽幽地說著。屋裡不敢點燈,三人悄悄地圍在一處,手拉著手,呼吸連著呼吸,三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慢慢地變

成了一個節奏。屋裡雖然凍得像冰窖一般,可是這一家三口竟覺得像在天堂般的溫暖了。
  回學校的路異常辛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坐滿了串聯去北京的人。工人、學生和農民擠滿了火車和汽車,車頂上都坐滿了人。

上車不要票,只讓背幾句毛主席語錄就可以上去。一路上甚至吃飯都不用花錢,道路兩邊有不少糧食推車,饅頭摞得像小山一樣。
  謝有盼殺回來了!
  這個消息迅速在學院裡傳開了。原來的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已經被新的“政法革命先鋒隊”全面代替,是清一色的“左派”力

量。學院已經全面停課,學院領導和教師們被分割成無數個小組,在北京各院校裡周游批鬥。謝有盼回來之後,還是有不少被定了

壞成分的學生簇擁過來,詢問他有何辦法面對政革先鋒隊的進攻。已經有兩個出身惡霸的學生被他們打死了。令謝有盼驚訝的是,

第二批進駐的工作組竟也被政革先鋒隊奪了權,全北京市各高校的不少造反組織聯合起來,成立了“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革命造反

總司令部”,簡稱“三司”,因為前面還成立了兩個“司令部”,分別稱為“一司”和“二司”。三司造工作組的反,造領導機關

和領導干部的反。他們開始衝出學校,進攻國家機關和團委等機構,要求揪出“藏在黨內的走資派”。三個“司”有明顯的矛盾,

一時還看不清中央文革小組支持哪一個。
  謝有盼向前來挑釁的政法革命先鋒隊隊員出示了公社開具的革命證明,證明自己已經在板子村大隊的批判大會上帶頭打倒了自

己的反動派父親,已經堅定地站在了無產階級立場上。政革先鋒隊的首領是他以前在支革公社的隊員,對他還是有三分敬畏的,看

了證明後就沒有再當面追究。
  幾天之間,謝有盼觀察到,雖然北京三司的名氣越來越大,但是保護工作組,保護領導干部的組織仍然是多數,二者仍然是少

數派和多數派的關系。就是在法律學院內部,支持工作組,希望保衛學院黨委的人還是占大多數的,只不過政革先鋒隊粘了三司的

光,聲勢有些嚇人罷了。
  “江南雨在哪裡?”
  見了老四王齊富,謝有盼立刻問道。
  “她被政革先鋒隊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動派敵特分子’,關在教學樓裡……已經半個月了……”
  “你們也不救她?”謝有盼氣憤地說。
  “老二啊,怎麼救?她的成分是鐵板釘釘的,別說三司和政革先鋒隊,就是靠著一司和二司的組織都會揪她,誰敢保她?老大

和老六也在裡面,我們都救不出來。謝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著你的革命態度才聚攏過來的,你要是還和她扯到一起,大家

立刻就作鳥獸散!弄不好連你一起批了!”
  謝有盼死死盯著老四,一腔怒火無從發作。老四說得一點不錯,這個立場問題事關重大,把握不當,沒准就是滅頂之災。
  謝有盼和自己的一眾伙伴,通過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溝通,成立了旨在揪鬥“牛鬼蛇神”和“資產階級反動派”,保衛工作

組和領導干部的“紅色戰鬥軍”。在隊員們的努力下,他們和13所北京高校的多數派在圓明園召開了聯合誓師大會,呼吁聯合起來

,堅決保護和支持各校黨委,保衛領導干部中的“左派”,保衛市委團委的領導。大會聚集了十幾萬人,發布了聯合公報,一時聲

勢浩大。
  紅色戰鬥軍迅速在校內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勢頭之猛讓政革先鋒隊吃了一驚,幾天之內竟沒有做出應對。紅色戰鬥軍

的一支隊伍在謝有盼的授意下,強行闖入了教學樓,揪出了被政革先鋒隊關押的十五名成分極壞的“牛鬼蛇神”學生,說你們政革

先鋒隊把他們藏起來批鬥,不搞公開化,有違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指示,要求對之公開批鬥。
  當江南雨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時,謝有盼的心簡直揪成了一團。她曾經美麗的秀發如今已經干枯得如同冬天

的垛草,還被人用剪刀剪了個前後陰陽頭,後腦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寫了字。她身上的學生裝已經被撕扯出了裡襯,一只袖管不

見了,露出裡面肮髒的秋衣。她走路的時候夾著腿,褲子顯然也被撕破了,兩腿中間黑紅一片,不知道是什麼污漬。謝有盼幾乎要

把牙咬碎了,那張雪白的如同梨一樣的臉龐,如今青腫得像是受了凍的柿子,她腫脹的顴骨高高拱起,將她的大眼睛擠成了一條線


  什麼人會對這樣美麗的姑娘下這樣的毒手?謝有盼心裡簡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撲過去抱住她,輕輕撫摸她腫脹的臉龐,用手指

撥開她的眼皮,再看看那雙痴情的眼睛。可此時謝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間,威風凜凜地扎著腰帶,戴著軍帽,圍著紅衛兵的袖章,是

今天批鬥大會總指揮。謝有盼強忍住洶湧的淚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惡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鬥大會下來,會後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頓酒,謝有盼竟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當老四

告訴他,他把江南雨一腳踹倒在台子邊上,上萬人發出了勝利的高呼時,謝有盼像狼一樣地放聲哭號了。他抓起一個酒瓶子,用盡

全身力氣砸向頭頂,鋒利的玻璃渣在他頭上劃出無數個傷口,血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和眼淚鼻涕一起流進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後,中央文革發出了明確的指示:支持少數派!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消息傳來,政革先鋒隊歡呼雀躍,紅色戰

鬥軍心灰意冷。謝有盼氣得一把撤掉了頭上的繃帶,暗自懊悔,怎麼又他媽的站錯了隊?怎麼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這個世界到底

是怎麼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幫助下,江南雨被轉移到教學樓西邊一個單間關了起來,有人悄悄地給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還給她偷偷送

去了幾桶水。老四告訴謝有盼,江南雨就像是痴呆了一樣,不吃不喝,眼神發散。謝有盼一邊聽一邊揪著手中的皮帶,用它狠狠抽

著書桌,尖利的脆響在教室裡回蕩著,每一下都像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謝有盼來到了關押江南雨的門口,守衛這裡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調過來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閉上眼裝做沒看見。謝有盼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站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蜷縮在牆角的江南雨。他反手關了門,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幾盒

火柴、幾包蠟燭和一條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後朝她走了過去。
  “南雨……是我……”
  她像個死人一樣蜷縮在房間一角。謝有盼蹲下來,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隨即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資產階級敵特分子,我認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謝有盼的淚再也止不住,他摸著黑追逐著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牆角,一把將她死死地抱在了懷裡。江南雨奮力掙扎著,直

到謝有盼貼上了她的臉,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真的是你麼?我的有盼?我們這是在做夢麼……那天踹我的人是你麼?不!肯定不是你……你怎麼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愛

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麼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頭發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誰

呢?你怎麼來抱我了……是我在做夢嗎?呵呵,你不是謝有盼,謝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親了……不對啊,那你是誰呢?你怎

麼說你是謝有盼呢……你怎麼能來抱我呢?只有他抱過我……”
  “我是有盼!你摸摸我,我就是你的有盼啊……打你的人不是我,踹你的人,罵你的人也不是我,那不是我,那是一個畜生,

一個走投無路的畜生啊……”謝有盼低聲哭泣著,死死地把臉貼在她的臉上,那曾經光滑無比的肌膚,如今竟然如同草紙一般的粗

糙了。
  “你說你愛我,我就知道你是有盼了……有盼是愛我的,他說會保護我的。我爸爸自殺了,媽媽也自殺了,弟弟好像也去串聯

了,他們都不在了,這裡只剩下我了……謝有盼會回來的,他們撕我的褲子,想欺負我,可我和他們打,抓破他們的臉,我的身子

誰也不給……不對!我的身子是留給謝有盼的,那個河南來的小伙子,我的身子只留給他,誰都拿不走……”
  “我愛你南雨!我愛你!你聽見了麼?你別嚇我了……運動快過去了……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再撐一陣,這陣子過了我就帶你

走……全國亂了,全亂了套也就快收斂了,我會帶你走,帶你回家……”
  說著,謝有盼抓起江南雨的手,把它們塞進自己的衣服下面,冰冷的刺激讓他打了一個冷戰,他閉上眼,輕撫著她同樣冰涼的

後腦勺。窗戶外面星光燦爛,把這對黑暗裡擁抱的戀人微微照亮了。
  “真的是你麼?有盼,我親愛的有盼,這是你的身子,我記得這是你的身子!你就是謝有盼!你回來是找我的麼?你會帶我走

麼?”
  謝有盼熱烈地吻捉著她的嘴唇,他輕輕托著她的頭,又輕輕摸著她的臉,他的眼淚和她的混在一起,同樣滾燙。謝有盼終於抱

住了她,心如刀絞。
  突然有人敲門。
  “誰?”謝有盼一驚,忙放開江南雨站起身來。
  “我是老四,政革先鋒隊帶著三司的人過來了,他們要連夜奪權揪鬥,人快到廣場了。”
  謝有盼輕輕把江南雨靠在牆上,正欲走出門去,江南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要走!有盼你不要走啊……他們折磨我,你走了他們會來打我,會來侮辱我,你不能走,你不要走……”
  幾個人走了進來,裡面有老四王齊富。他們把江南雨攙扶起來放在牆角,老四的眼神告訴謝有盼時間緊迫。謝有盼在燭光裡回

頭看了她一眼,就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門。
  “召集咱們的人,保衛教學樓!保衛校黨委!他們多少人?”
  “不光是政革先鋒隊的人,還有別的學校以及三司的人,黑壓壓一片,估計有5000人……”
  “5000人?有那麼多?”謝有盼大驚道。
  “可能還不止!肯定是衝著咱們來的,咱們其他學校的聯合組織,今天有不少都已經被他們衝垮了。”王齊富憂心忡忡,夜色

下的臉焦黃黯淡,和他血紅的眼睛對照鮮明。
  “我們的聲援力量呢?”謝有盼一邊扎武裝帶一邊問道。
  “聯系不上了……”
  謝有盼等人一出教學樓大門,就被眼前的景像驚呆了,數不清的火把正在密密麻麻地擠進校園,幾百展旗子在夜風裡招展著,

下面是瘋狂的人潮。他們高喊著,聲嘶力竭地揮舞著拳頭。
  “堅決消滅反革命組織紅色戰鬥軍,揪出反革命分子謝有盼,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後代謝有盼!”
  一道紅色的人牆朝謝有盼等人壓將過來,紅色戰鬥軍得知三司前來衝擊,已經集合起了五百多人前來保衛教學樓。大家拿來了

一切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鐵棍,啞鈴,凳子腿兒,甚至拆了半座磚牆,拆下來幾百塊磚頭嚴陣以待。望著漸漸逼近的造反大軍,不

少人面露恐懼。謝有盼看著下面這道可怕的人流,突然間感受到了父親當年在戰場上的豪壯,當年他面對敵人的炮火和刺刀,是否

也像自己這樣豪氣衝天呢?謝有盼堅定地向前跨出兩步,大聲喊道:
  “誓死保衛學院黨委!反對白色恐怖!”
  五百多名學生跟著他齊聲高喊著,可立刻被那幾千人的吼聲蓋了下去。
  “起來,飢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謝有盼迎著眼前的無數枝火把,突然高唱起了《國際歌》。兩邊的人都是一怔,往前湧的人停住了,這是怎麼了?怎麼敵人也

唱起了《國際歌》?可沒人敢讓他住嘴,慢慢地,兩邊的人都跟著他唱了起來,雙方的人都在用心唱著,沒有輕舉妄動,這奇怪的

場景讓樓上的走資派們覺得外邊是在友好集會,而不是劍拔弩張的戰場。
  這是最後的吼聲,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
  就一定要實現……
  幾千人震天動地的歌聲嘎然而止。
  教學樓前變得一片寂靜,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爆裂和旗子呼啦啦的聲響。進攻的造反派們看到,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教學樓台

階前面,他迎風而立,單拳緊握,目光如炬,穩若磐石,手中一杆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真的是無比的英姿颯爽。
  “父親,兒子沒讓你失望,我一樣也可以成為你的英雄!”
  謝有盼喃喃自語,他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同伴們,一個個俱都大義凜然了。下面的人又慢慢開始向前湧來。
  “毛主席萬歲!衝啊!”
  謝有盼振臂一呼,紅旗一卷,一馬當先就向著下面的火把群衝了下去,五百多名紅色戰鬥軍隊員緊隨其後,潮水一般衝向造反

派們。敵人被他們的壯舉驚呆了,500人打5000人,他們瘋了麼?兩邊立刻瘋打在一起,棍棒打斷了,磚頭打碎了,鐵棍打彎了,

直打到滿地的鮮血,在人們腳下粘呼呼地滑腳。500人的紅色戰鬥軍顯然寡不敵眾,但是來人卻沒有他們那視死如歸的勁頭,一時

竟打了個平手。
  在亂戰中,衝在前面的三司造反派們突然把手中的火把投向了教學樓,幾百根火把帶著風聲飛向教學樓的窗戶,有的砸在牆上

掉下來,有的直接砸碎玻璃進了屋子。謝有盼掄著紅旗拼殺著,身上已經被各種兵器劃得皮開肉綻,頭上也被一根棍子掃了一下,

父親給的軍帽也已經被打飛了。無數人朝他衝過來,又被他擊退。地上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了,在人們的腳下踩著,翻滾著。
  “教學樓著火了!”
  一個聲音尖叫著。謝有盼猛地回頭,看見教學樓的三樓正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天空,也映紅了下面的戰場。
  “南雨——”
  謝有盼聲嘶力竭地干號一聲,猛地掉頭衝向教學樓。手中的紅旗已經被燒得只剩一根棍子,他見人就打,居然在密密麻麻的人

群中殺出一條路來。他看見老四王齊富和老大鄔明章滿臉是血,靠在教學樓大門口一動不動不知死活,他看見十幾個同學正堵在門

口,拼命往外扔著磚頭。謝有盼木棍點地,一下子就從他們中間鑽了過去。他毫不猶豫地奔向三樓,一路上幾十個“牛鬼蛇神”和

“走資派”正捂著鼻子往下跑。謝有盼頂著濃煙,在火光中左躲右閃。火已經燒到了房頂,把天花板燒得快掉落下來。謝有盼終於

跑到了關押江南雨的門前,那門已經燒得變形了。他猛地一腳踹開門跳了進去。
  剎那間,他忘記了身邊的烈焰,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畫面。
  在十幾根蠟燭的光暈裡,江南雨側向著他,一絲不掛,正在用毛巾慢慢地擦著身體。她前額的頭發打著綹兒,後腦勺的字跡也

被擦掉了。她光潔的身體是如此美麗,在火光中正發著聖潔的光芒。謝有盼的闖入絲毫沒有影響她的舉動,她只是轉過身來,略帶

驚訝地看著他。她豐滿的胸脯帶著水珠,像春天的露水一般圓潤;她腰下的部分雲遮霧罩,充滿神秘,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昨天我做夢就夢見你了,你抱著我,還讓我摸你的胸脯呢!我說你的身體是我的,那麼我的身體也

是你的,我要把它洗得干干淨淨,讓你把我干干淨淨地帶走……我還沒准備完……你怎麼來得這麼快啊!”
  謝有盼呆呆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她的眼前,江南雨的兩條臂膀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脖頸,火熱的身體驟然入懷。謝有盼

抱著她溫潤的身體,手落之處柔軟滑膩,令他渾身顫抖。和眼前的情形相比,剛剛在下面經歷的生死拼殺簡直像地獄一樣可怕了。
  火焰竄上了門框,一串火星啪地爆了過來,猛地驚醒了沉醉在她懷抱中的謝有盼。他立刻衝向門口,用腳去踹著火的部分,趁

著火苗下去了,他伸頭去看看外邊的火勢,走廊天花板的一塊半米見方的石灰突然墜落,正砸在他的頭上。謝有盼覺得天旋地轉,

頭痛欲裂,只往回走了兩步,就一頭撲倒在地上了。
  “火!全是火!瘋狂的火……”
  不知過了多久,謝有盼慢慢地掙開雙眼,覺得呼吸困難,烈焰灼人,眼前濃煙密布,火苗已經掠上了房頂。扭頭一看,整個走

廊已經被大火團團湧滿,窗外也是烈火熊熊,玻璃被燒得嘎嘎作響,整個大樓開始轟隆隆地震動。江南雨跪在他的身邊,用手輕輕

地撫摸著他的頭,她赤裸的身上大汗淋漓,臉上卻仍是鎮定而甜美的微笑,那雙夢一般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看她自己的孩子。
  謝有盼掙扎著站起來,冒著湧進的火苗衝到門口,整個樓道已經燒成了通紅一片,腳下的地板已經滾燙,隨著大樓微微地顫動

著。
  “完了……”謝有盼痛苦地低下了頭。
  “有盼,我們哪也不去了,我們就在這裡好麼?”
  她的雙手柔柔地從背後抱住了他。謝有盼看著周圍逼近的火,慢慢地退了回來,他的絕望如同身邊的火苗一樣在周身蔓延著,

翻滾著。片刻,他靜靜地轉過身來,她的身體像燃燒的火炬,比周圍的烈焰還要燒得猛烈,那光芒拂去了他的憂傷,卻在點燃他心

中的火焰,一股無法抵擋的力量衝了下去,將自己的身體燃燒起來。他猛地抱住她,如狼一樣吻著她的臉她的嘴她的胸脯她的肩膀

。他的衣服閃電般地除去了,在絕望和希望裡,他奮力找尋著自己的目標。天花板掉落的火星落在他赤裸的身上,使他更加緊張和

衝動。他一把將江南雨抱起來,無比輕柔地放在那寬大的桌子上,然後慢慢地爬上她的身體,緊緊地壓住了。火光下,她的臉龐是

那麼美。她微閉著眼睛,靜靜地讓謝有盼在她的身下搜索著,當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從下面傳來時,江南雨猛地睜開雙眼,在尖叫

聲中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和他緊緊地融為一體。
  “你愛我麼?”
  “當然……”
  “我要你說……”
  “我愛你,親愛的南雨……”
  “我說過我是你的,以後永遠都是你的了……”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南雨,我們要死了,你怕麼?”
  “我們不會死的,醒來之後,我們是兩只快樂的蝴蝶……”
  烈火中,謝有盼用全部的愛在她身上耕耘著,澆灌著,撞擊著,仿佛童年時在芬芳的田野上盡情奔跑,在如詩的麥浪裡縱聲歡

笑,在長滿鮮花的河邊享受陽光,在村口的大楊樹上蕩起秋千。他的動作雖然生疏,卻是如此的猛烈,以至於桌子都要塌裂了。他

覺得自己像一只在浪尖的小船,在汪洋的大海之中發瘋般的上下顛簸,每一次前進都波浪翻滾,每一次後退都驚心動魄。他又覺得

自己像一只堅硬的、燒得通紅的鐵钎,正在一個同樣通紅的高爐裡搗攪著火熱的鋼水,每一次攪動都火花四濺,每一次噴發都烈焰

升騰。他的猛烈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謝有盼知道自己被烤焦了,燒裂了,露出了森森白骨,可他並沒有停

下最後的掙扎,當他把最後的愛和絕望全部注入她的體內時,謝有盼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他們的大地和天空在這一瞬間驟然

崩裂……宇宙無邊,星光無限……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深情地對視著,交纏在彼此的懷抱裡,在天旋地轉中墮入了無邊的黑暗……
  幾天後,在中央文革小組簡報上登了一條內容:11月8日,北京法律學院的反革命堡壘紅色戰鬥軍被我革命組織首都大專院校

紅衛兵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三司)徹底擊垮,揪出了藏在北京法律學院的一眾“牛鬼蛇神”和頑固的當權派。紅色戰鬥軍被徹

底取締,其反革命頭子、國民黨反動派在我革命陣營中安插的奸細謝有盼,拒不投降,在教學樓中負隅頑抗,終至葬身火海……
  當老四王齊富瘸著腿來到板子村時,正值腊月初八。他給老旦和翠兒帶來了這個噩耗,也帶回了謝有盼帶血的軍帽。只說了幾

句,他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村口了。
  有盼兒死了?
  那人走了好一陣,老旦和翠兒都沒醒過來。這怎麼可能?兒子已經把自己打倒了,回到北京應該是風風光光地闖蕩出來了,怎

麼會被別的造反派衝垮了呢?為了救一個女子被砸死在大樓裡了?有盼兒怎麼會這樣做呢?沒聽說他提過一個女子啊。諸多可怕的

疑問在夫妻倆的腦子裡攪和著……
  這比噩夢還要恐怖的事實徹底擊垮了他們,老旦和翠兒在冰天雪地裡抱頭痛哭了。他們從未這樣痛苦和絕望過,仿佛天地之間

已經沒有一寸的容身之地!老旦攙著已經站不住的女人,慢慢地蹩回了自己的院子。女人進了屋之後,除了哭泣和神經質的抽搐,

再沒有說一句話。
  還沒等他們從悲傷中喘一口氣,公社的造反派們又來了。上面指示,全面奪權的時代來了,全面內戰的高潮來了,於是兩鄉三

社的造反派們也來了。老旦和翠兒在麻木中又一次被拎上高台,反剪雙手跪在地上戴起了高帽。上萬人在台下高呼著,輪流批判著

台上二十多個反動派和“走資派”。郭平原和他的婆娘也在台上,二人都哭喪著臉,鼻涕橫流。在幾個造反派把郭平原架起飛機時

,郭平原竟然屎尿都流下來了。
  老旦和他的女人面容呆滯,任憑造反派們如何打罵,毫無表情,一聲不響。以謝國崖為首的公社造反派們很不滿意,飛機式,

抽嘴巴,頭撞地都試過了,這個老旦就是不哼不哈,如今竟然連使勁抵抗都不願意了。這簡直是對革命者的蔑視!謝國崖發了狠,

讓人把老旦直直地立挺了起來,衝著台下大聲喊道:
  “反革命的人不會說話,看看他反革命的蛋會不會說話?他敢叫老旦,而且一叫就是幾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動派的名,也改不

了你反動派的蛋!交待!你和你在台灣的大兒子是怎麼串通的?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我看看他這個反革命敵特的黑蛋到底有多黑,

到底有多長……”
  台下的人高聲叫好。幾個人上來就扒老旦的褲子,老旦撐不住了,呼啦一下跪了下來。
  “俺交待,俺交待,別擼俺的褲子……”
  “不行,給他扒下來……”謝國崖狂叫著。
  就在老旦的棉褲要被解下來時,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地撞向那幾個人。老旦看到,那竟是再沒有說話的翠兒。一個造反派被翠

兒硬生生撞下了高台,可她也收不住勢,一起摔了下去。老旦猛地跪在台邊,伸頭向下看去。女人的身體直直地臥在下面,臉衝著

地,兩臂張開,一動不動,像一只在風中滑翔的鳥。旁邊的造反派摔得大口地吐血,眼白都翻了出來。
  “翠兒啊……謝國崖!我日你媽……”
  老旦向謝國崖撲去,可身體被人拉住了,一頓劇烈的拳打腳踢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之後,老旦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院子裡,翠兒的屍體蓋了棉被,放在院子正中。老旦掙扎著起來,過去摸了摸翠

兒的臉,仿佛摸到了一塊厚厚的冰。
  “還是有好人哩,把俺們送回來了,這是讓俺能埋了你……埋完了你,他們就會來整俺了。”
  化雪後的豫北干冷難挨,大地凍得像鋼鐵,一鋤頭下去火星四濺。遍體鱗傷的老旦用了一整夜,用一只胳膊從半夜挖到黎明,

總算挖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坑。在天邊出現一線光明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血跡斑斑。凍裂的手掌因為劇烈的摩擦震蕩,

變得血肉模糊。那血是凍在上面了,可老旦沒有感到疼痛,他把手伸給五根子舔著,它溫暖的舌頭讓自己有了一些暖意。在一邊的

草席上,翠兒的屍體已經硬得像磨盤,還仍然保持著死去的姿勢。老旦累極了,他坐在女人的面前,拿出煙鍋,費了半天的勁才點

起來。忽明忽暗的光亮,可以讓他看見翠兒煞白的臉,看到上面仿佛還有的一絲紅暈。
  “翠兒,你看,俺給你挖好坑了,方方正正的,比咱在公社深挖土地的時候還要深。俺得爬著梯子才能上來哩!俺埋過那麼多

人,有俺國軍的弟兄,有俺解放軍的同志,還有日本鬼子哩!可俺從來沒有挖過這麼講究的坑哩!嘿嘿也是,那是啥時候呦?埋完

了人還得打仗,可不得抓緊?所以啊,你就別挑俺嘍,這裡面管保比外邊暖和哩。”
  老旦抽完了這鍋煙,輕輕把它在地上磕了,放在一邊,然後站起身來,用手去拉女人身下的被角。他單臂使足了勁才能拉動一

些,五根子很是懂事,湊到另一個角叼住往後退,一人一狗就可以拉得動了。他們就一點一點地往後拉著,直到自己的雙腿快到坑

邊了,老旦突然意識到,這樣拉下去,必然是翠兒的頭先著地,這可不行!於是他又掉了個頭,把五根子也掉過來,讓女人的頭轉

向自己的雙手這邊,繼續往後退著拉。他用盡全部力氣支撐著女人的重量,女人的身體一點一點懸空了,就在老旦快要失力的時候

,女人的腳離開了坑邊,她一下子就掉了下去,老旦還想抓住她的頭慢點放,可哪裡抓得住?五根子竟被拖進了坑裡,和女人的身

體一起重重地砸在坑裡,砸得老旦心裡一陣疼痛,可他看到女人還是那個姿勢,五根子臥在她的身邊,一下下地舔著翠兒的臉,老

旦就笑了。
  “還當你會喊疼哩!原來睡得這麼香,五根子都舔不醒你……”
  老旦蹲在坑邊看著翠兒,腦子裡空白一片。這個和自己廝守一生,為自己牽腸掛肚二十年,沒過幾天好日子的女人,終於先自

己而去了。她走得那麼堅決,那麼突然,她讓那些個造反派都目瞪口呆了。比起郭平原和他婆娘那稀松軟蛋屎尿崩流的樣兒,翠兒

的表現簡直就是革命烈士的英勇就義哩!這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才有的風範哪!老旦自愧沒有翠兒這種義無反顧的風骨。直到翠

兒衝上來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向造反派屈膝投降了。想當年錚錚鐵骨的老旦,視死如歸的老旦,竟然想向那些乍乍呼呼的

造反派們低頭認罪,這太給女人丟臉了,太給列祖列宗抹灰了,太對不起當年死去的弟兄和提拔自己的那些個長官了!
  “翠兒啊,娶了你,是俺的造化啊!俺現在唯一能報答你的,只有給你把土蓋嚴實了。你在下面等著俺,沒多少工夫,俺就來

尋你了……你放心,沒個啥怕的,俺在下面曾經見過閻王哩,他不敢對你咋著,要不然俺還像以前那樣罵個球的,要是他還是不依

不饒的,俺就帶著陰間的弟兄們造了他的反……下面比這裡暖和多了……
  “翠兒啊,咱的有根兒肯定沒死,郭平原說了沒死,那就是沒死!他到了台灣,肯定不會死!咱兒子身子骨結實著哩,他也想

著咱們哩……俺的老首長楊鐵筠就在台灣,當年俺和他咋說,他都不投降解放軍,後來找不到他了,戰俘營裡也沒有,他在台灣現

在該成大將軍了。俺和他說過俺兒子叫謝有根,他要知道俺兒子在台灣的話,指定會把他護起來的!所以啊,咱倆就放心吧,咱還

有兒子哩!咱兒子還在哩……可是你不等他了,俺也就不等他了!俺這就給你蓋上土,天馬上就亮了,別讓人瞅見了……
  “對了翠兒,俺還瞞了你兩件事。你以前老問俺,那些年有沒有招過別的女人,俺說沒有,你說你就知道俺沒有,你信了俺,

可俺竟騙了你……俺和一個叫阿鳳的好過,就一宿,那也算好過!那是在炸了鬼子機場後躲進山裡認識的妹子,俺對她有情,她對

俺卻無意哩。她後來當了解放軍,嫁給了陳師長,現在也不知道咋樣了。還有一個是徐玉蘭妹子,是俺在黃家衝娶下的湖南妹子,

是個寡婦,也不知道咋回事兒俺就和她上了床,俺原本不情願的,可後來就不是了,俺真心稀罕這個妹子。她也有了俺的孩子,可

她被鬼子飛機嚇著了,孩子死在肚子裡,她也緊跟著孩子去了!還有就是在重慶,唉……那時候就當自己是死人了,一點子奔頭都

看不見,就去了窯子,後來接著打仗,俺覺得不可能活著回家了,就和弟兄們也去過幾次。翠兒啊,俺沒和你說這些,一是不敢,

怕你傷心難過,大嘴巴抽俺;二是不想,提起來就撕心裂肺啊……到了下面,你就抽俺大嘴巴子,俺都受著,你怎麼抽都行,俺肯

定不躲哩……”
  老旦掙起身子,把五根子叫上來,開始用鐵锨往坑裡填土,可是五根子不讓,一邊嗚咽著一邊咬住他的鐵鍬不松嘴,老旦掙不

過這畜生,竟被它把鐵鍬奪了,滴溜溜地跑去一邊。老旦坐在坑邊無可奈何,又心生感動,呆呆地看著這個忠實的畜生。
  “好了,俺知道你不舍得翠兒,俺也不舍得,俺們都走了,你也活不成啊,還不得叫謝國崖那幫人把你吃了?”
  老旦喃喃地說著,憐愛地朝五根子招招手,畜生就丟下鐵鍬過來了。老旦愛惜地撫摸著它的頭,它的眼,它的光滑的皮毛。
  “五根子,你受委屈了!你跟著俺們沒過幾天好日子,擔驚受怕忍飢挨餓的!現在這日子到頭了,俺得送你一程啊!沒准咱們

到下面還能見面呢?”
  老旦把五根子的頭抱在懷裡,用頭去蹭五根子的頭。那畜生也乖巧地回頭,輕輕地舔著他的臉。老旦只享受了片刻這最後的溫

馨,就用唯一的臂膀猛地鉗住了它的脖頸。他用盡全身力氣收緊肘彎,雙腿死死扣住它的身體。五根子驟然發出一陣恐懼的嗚咽,

四足發瘋般地亂蹬起來,把老旦的棉衣棉褲蹬得碎絮亂飛。它一雙大眼絕望而怨恨地看著主人,發瘋般地掙扎著,但無濟於事。很

快,它的嘴角吐出了一串白沫,眼角流出了鮮血,屎尿瀉了老旦一身。老旦緊閉雙眼,眼淚下雨般打在它的頭上身上。五根子終於

停止了掙扎,老旦過了好一陣才放開它,胳膊感到一陣酸麻和劇痛。他摸索著找到五根子流血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再把自己的

臉貼在它的頭上,等著自己翻騰的血液慢慢平緩,等著自己的淚水和這個忠實的伙伴一同慢慢冷去……
  翠兒和五根子都靜靜地躺在坑裡了。老旦開始填土,轉著圈兒地填,一邊填一邊用腳踩實了。這倒沒用多少工夫,很快那坑就

平了。可地上還多出來不少土,老旦尋思這可不成啊,這不就讓造反派發現了麼?他就把剩下的土一鍬一鍬地鏟進雞窩裡,灑得均

均勻勻的,然後拿過一把大笤帚,把女人的坑上掃平了,再把院子也掃了,站在門口往院子裡看去,已經看不出剛才那個坑在哪裡

了。老旦這才滿意地把笤帚扔在一邊,在門階上坐下,開始踏踏實實地喘氣了。
  村外遠處傳來一聲狗叫,老旦猛地發現自己已經呆了不少時候。都啥時候了還在這裡發呆?他趕緊鑽進房去,點起油燈,往炕

洞裡掏去,掏了半天才掏出那黑黑的藍布包。掀開一層又一層的油布,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藍色的包兒,把那幾十個軍功章抖

落在了桌子上。大躍進的時候翠兒把它們藏起來後,自己就再沒有翻騰過這些漂漂亮亮的鐵牌子了。如今他被這壯觀的桌面驚呆了

,原來竟然有這麼多!
  他仔細地把這些章按國軍時期的和起義之後的分成兩撥,數量竟然差不多!他順手拿起國軍這邊一塊紅黃相間的,這是在武漢

獲得的國光勛章。那塊挨過子彈的,是麻子團長高譽給自己佩戴的國光勛章;又一塊青面獠牙的,是在鬥方山歸來後榮獲的鋼鐵騎

士勛章;那一塊缺了角的銀章,是在常德戰役後獲得的青天白日勛章,這是想當年最令自己硬氣和沮喪的勛章了,虎賁八千壯士,

生還者不過百人,榮譽雖高,卻無興奮。他當時不明白,為何他以上尉的軍銜竟可獲此榮耀?沒有人告訴他,估計是57師的首長們

特殊照顧吧。其它的救國犧牲紀念章,抗戰勝利紀念章,光復武漢紀念章,光復南京紀念章等等,就不甚顯眼了,但是老旦從不舍

得丟,那每一塊章都記憶著無數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邊這一堆兒,因為新的緣故,成色比左邊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比較粗糙。那個有點變形的是淮海戰役紀念章;那個

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時西南軍分區頒發的紀念章。那個干脆就是一塊鐵片的是渡江戰役紀念章。這類紀念章有一大堆,幾乎

每戰必發。從淮海到西南,從東北到朝鮮,幾乎十幾塊。再拿起朝鮮歸來時的幾個勛章,一個朝鮮國旗勛章,一個自由獨立勛章,

做得還是沉甸甸的。老旦終於找到了最讓自己自豪的那一塊:1955年授勛時頒發的三級解放勛章,這塊章在眾多軍功章中最為鮮亮

,做工也最為考究。老旦想起來了,那年和女人在炕頭上反復地看著這塊鐵牌子,怎麼也合不上眼,那是自己多麼夢寐以求的榮譽

啊……
  開始干活了。
  老旦脫去棉衣,穿上從部隊寄來的那身“五五”軍銜裝。衣服雖然已經在批鬥中破舊了,當時沾滿了血和泥土,卻已被翠兒洗

得非常干淨。他把那些章認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時代的,下面三排是國軍時代的。他按照時間的先後開始在身上佩戴

它們。他想把起義後頒發的都戴在左邊——那邊離心離黨要近哩!於是他先把國民政府頒發的都戴在右邊。戴那一枚國光勛章的時

候,那鈍鈍的針頭刺進了他的皮肉,老旦疼得一激靈,剛要把它摘下來,可此時心中竟然浮起一股衝動。這感覺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仿佛是昨天的傷口剛剛愈合又被輕輕撕開。他冰冷的身軀躁動起一股興奮的暖流,血流都為之加速了。他盯著那枚國光勛章,再

看看身上的解放軍軍官服,腦海中回憶著當年那個激動、惶恐又羞澀的時刻。不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慢慢地把軍裝脫去。
  當別針再次扎進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對老旦來說,已經是一種久違的幸福了!他認認真真地把這枚勛章別在赤裸的胸前

,別在曾經的一處傷疤上。他很奇怪竟然沒有流血,那枚章冰涼地貼在身上,如同長在身上的一粒紐扣,隨著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動

著。
  第二個……第三個……身上原來有這麼多的傷疤,每一處傷疤都可以別一個。他干脆連褲子也脫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處

是可以陳列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動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別了個五顏六色,彎腰俯仰間,它們都可以互相叮叮當當地碰著了…

…於是桌面上只剩下了兩個章,一個是青天白日勛章,一個是解放勛章。
  老旦對著兩個章肅然起敬,可要把他們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他拿起青天白日勛章,開始在身上找地方,可能看得見的傷疤都

被形形色色的章蓋滿,無從下手了。這可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幾乎要磨成尺子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頭上

梳著那稀疏的毛,猶豫不決。
  “老旦!開門!你的反動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眾的聲討吧!開門!”
  外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怒吼,老旦認得那是已成豪傑的謝國崖的聲音。他抬頭向窗外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天色早已大亮,

太陽都鑽了進來,難怪覺得有些暖意哩。謝國崖到了,兩鄉三社的反動派大軍應該也到了,按照軍隊編制應該有三個旅的兵力。呵

呵,他們可真夠抬舉俺的,花這麼大人力物力,花這麼多時間來折騰俺!他想像著門外那鼎沸的人群,想像著幾天前那人山人海的

批鬥,再看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竟然嫣嫣地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使勁一腳就把它踩成了碎片,再小心地用腳把那碎片撥拉

到爐灶裡,就回頭把解放勛章拿在手裡了,順手掂量了一下,好像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勛章差不多麼……
  謝國崖上周已經實現了多年前的諾言,終有這一天將耀武揚威的老旦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還踏上了一只無產階級的腳。

老旦的沉默讓他不滿,老旦女人的剛烈令他驚訝。十幾萬人浩浩蕩蕩的聲討,十幾種苦心琢磨的批鬥戰術,竟然撬不開這老家伙的

嘴。這讓他這個革命小組長顏面盡失。如今,他不能再放過這個最後一擊的機會。方圓百裡之內最為囂張的反動派,最有可能交代

出和台灣兒子特務串通的反動派,就要被自己號召而來的革命大軍徹底消滅,這是一種怎樣的榮耀啊!拔高自己的權威還有比這更

好的機會麼?縣區一級的造反派頭目們,必然會對自己堅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夠對自己義無反顧的革命熱情報以掌聲

了。謝國崖帶著兩鄉三社幾百名興奮的革命干將,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殺奔老旦的家。他時不時地要緊跑兩步,前後招呼著,為

的是向眾人突出自己的領導者身份。他甚至已經在腦海裡幻想出了劈門而入、勇擒老旦的威風場面!這個老殘廢,老子不信你的腰

杆還那麼硬!
  謝國崖真的去劈那房門了。他闖進院子來,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貼滿大字報的房門了。那房門經不起他這蓄謀已久的一

刀,嘩啦一聲就裂成了兩半。謝國崖竟為自己這樣的壯舉所征服了,一時熱血上湧,鬥志升騰。他忖道,後邊千員干將在注視著自

己的一舉一動,這次不可再有任何閃失,這裡所有的人都必須唯他謝國崖馬首是瞻!於是,熱血又一陣湧上了他那張猙獰的臉。
  “老旦!向革命者低頭認罪,交待問題,束手就擒!”
  謝國崖大喝一聲,忽地跳進了那間黑糊糊的房子。房裡面太黑,以至於他無法看清面前那個人。此人是不是老旦?可還能有誰

呢?他派來的崗哨說,三天兩夜裡,這裡沒人出也沒人進。謝國崖此刻已經是一個紅眼的戰士,本能地把那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

人竟然輕輕一晃就躲開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一張破爛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進了桌面子。謝國崖急忙抽刀。那人又是

輕輕一晃,竟到了眼前。謝國崖終於看清了,面前此人正是老旦,卻不是當年威風八面的老旦,也不是上周低頭沉默的老旦,而是

一個滿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只是這個單臂獨眼兒的瘟神好像光著腚。他正無比驚訝,老旦卻已繞到了他的身後。老旦的動作

快得簡直如同鬼魅!謝國崖既想回頭,又想拔刀,只這猶豫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抵擋的劇痛從下身襲來。這股疼痛前所未

有,但是無堅不摧,它閃電般地散布到了身上每一處地方。他疼得彎下了腰,疼得撒開了手,疼得閉上了眼,疼得直要暈撅過去。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是被一只牽了繩子的風箏,竟然倒退著飛了出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隔著棉褲抓住了自己的命根,用一股強大

的力量將自己倒著拎將起來,直直地摔向門外……謝國崖感覺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裡,被攥出了血,擰出了漿。他

所有的驕傲和尊嚴,都被這只凶惡的手擰得粉碎了……
  謝國崖摔在地上的時候臉是朝上的,於是在昏過去之前,他隱約看到了老旦腰下那根雄根,那東西已然勃然大怒了,直愣愣的

像是大楊樹烏黑的樹杈。那上面掛著兩個奇怪的牌子,嘩啦啦地晃著,折射的陽光刺進了他的眼,左邊那個上面好像是紅五角星,

右邊那個像是青天白日……
  老旦也不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謝國崖,回頭拔下了那把柴刀,慢慢地踱出了房門。兩鄉三社的革命干將們如臨大敵,紛紛持械待

戰。他們驚訝地看到勇猛無畏、身先士卒的謝國崖同志衝進敵人的巢穴,更驚訝地看到這個排頭兵莫名其妙地倒飛出來,捂著自己

的下身抽搐不已。但是這也還不算什麼,當赤身裸體、獨臂殘軀的獨眼兒反動派老旦拎著柴刀,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門時,革命干將

們就只有目瞪口呆了。面前這個上周在台上還低頭不語、抖若篩糠的老廢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軍功章在朝

陽下璀璨奪目,讓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們瞠目結舌。更離奇的是,老頭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掛了兩個勛章,看上去

竟然頗為精致,一陣風吹來,竟然叮叮當當碰撞作響了。
  院子裡鴉雀無聲。
  老旦平靜地看著湧進院子裡的百十號人,又看看大門外那更多試圖湧進來的人,輕輕地把刀垂在身側,慢慢地走下了門階。這

腊月清晨的寒風也不能讓他感到寒冷,他的腳步那樣堅定,那樣從容。面前晃動的刀光反而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他慢慢地走

向他們。他的刀只隨意地垂著,刀在地上劃出了痕,發出噌噌的響兒,仿佛那不是刀,而是翻地的犁。造反派們憤怒又驚恐地看著

他,卻無人敢上前來一試身手。
  女人的葬身之地已經被眾人踩得和別處毫無二致了,老旦終於松了口氣。上面站著幾個革命小將,老旦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

他的眼前已是光芒萬丈。那幾個革命小將雖然孔武,卻稚氣未脫,局促的動作很讓他熟悉和親切,他們就像當年部隊中的新兵。左

邊那個身高馬大,個頭兒很像有根兒,右邊那個弱不禁風,動作很像有盼兒。他們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下爍爍放光,他們的耳朵在

寒風裡凍得通紅……看著看著,老旦竟然已經痴醉在這幸福的想像中了。
  當啷一聲,老旦手中的刀掉了。
  臉盆大的太陽已經騰躍而起,溫熱的陽光驟然灑滿了這個擁擠而破敗的院落,院子角落有一方未曾融化的白雪,瞬間被映得通

紅……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1:02:46

連載完,下面再轉發幾個書評


無酒無詩:評《無家》
更新時間2007-6-30 16:48:00  字數:0

 
  第一次知道無家這部小說,大概是兩年多前,當時翻看起點的“天地人榜”,發現這部從未聽說過的小說竟然躋身天榜。驚訝

之余,看了看點擊率,卻是觀者廖廖,一如我極力推崇的《悟空傳》、《尋找人類》之流。按照一般規律,這意味著這是部有著相

當深度的作品,所以不合起點上眾多痴迷YY讀者之口味。再看寫作狀態,顯示為連載,本著不看非全本作品免受相思之苦的優良傳

統,加入收藏後束之高閣。
  數月前找書時,發現它竟然全本了。區區25章50萬字竟然寫了3年,以網絡寫手的速度可謂是慢的驚天動地了。記起這是本講

述農民兄弟深重苦難的書,考慮到我工作之余看書無非是為了輕松傻笑一番,實在是沒勇氣拿這種深刻卻沉痛的東西來折磨自己本

不堅強的靈魂,於是下載後再次靜靜地藏之角落。前天看完《黑客傳說》後,突然對仙俠奇幻失去了興趣,迫切想要換換口味。一

如大魚大肉慣了,倒了胃口,需要喝點小米粥一般。在眾多待看書籍中選了又選,終於拿起這部《無家》,開了頭便無法釋卷,直

至一氣看完。
  縱觀全書,當得“厚重”二字。粗言俗語雖多,但處處透著真實。主人公老旦本是一老實巴交的農民,抗戰之初被國軍抓了壯

丁,從武漢會戰到常德浴血,再到淮海戰役加入解放軍。解放後復員未滿數月,再次應征奔赴朝鮮,兩年後拖殘疾之軀返鄉。刀光

劍影裡,多少七尺男兒為國為民為義慷慨赴死,存者百不余一。老旦從一新兵戰至團長,起初的100多同袍除了生死不明的連長,

竟然個個埋骨異鄉甚或骨肉無存。轉戰萬裡,為的不過是鄉親的安居樂業。而不出數載,反右風起。為國為民奮戰10余載,渾身無

處不傷的老旦竟然因為反對村裡拿槍逼著鄉親三九天裡刨凍土,嘔血修那比河還高無水可引的水渠而被劃成右派。大躍進、飢荒、

四清、文革,於我輩而言只是歷史書中輕描淡寫的廖廖數語,於億兆黎民而言卻是那一去無回的一條條鮮活生命!雖已深知這段歷

史,但每次讀來仍是出離憤怒,痛感切膚。時間磕磕絆絆地走入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老旦一家終未能逃脫那芸芸眾生之噩運,

大兒子朝鮮戰場被俘,生死不明;二兒子奮發讀書,考上北京法律學院,又憑努力從一初入城市的鄉下青年成為學生領袖,卻終因

保護校中一眾“牛鬼蛇神”與出身右派家庭的女友而葬身火海;辛苦一生的老伴翠兒為維護老旦最後的尊嚴,舍身將一造反派撞下

高台,悲壯身死;而老旦,則埋葬了妻子,在升騰的朝陽中,身被勛章,手扶柴刀,走向那兩鄉三社彙聚而來的數萬批鬥大軍。
  掩卷長嘆,驚百萬將士舍身忘死之壯烈,悲無數英靈魂魄無家之凄涼,恨三兩“領袖”貪權尋釁之無恥!數十年之腥風血雨、

千百夜之凄風冷雨,千村萬落未余下寡婦孤兒,壯麗山河只落得血跡斑斑,究其根本,不得不再論人性:人性有善。多少如老旦般

不識大字,不懂大勢之平民百姓,為國家抵御外侮,為妻兒吃飽穿暖,為兄弟掙扎求存,而迎彈被刀,義無反顧。到頭來卻因陣營

不同,不著史筆,甚至被貼上貪生怕死、腐敗無能之標簽。那些衣衫襤縷,默對苦難的底層民眾,卻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不折之脊梁

!人性有惡,那些所謂的偉大領袖、革命家、黨國的卓越領導人,為了一己之私,貪權爭利,視萬千蒼生如螻蟻,打著某某主義、

某某思想的大旗,今天一運動,明日一糾風,為打倒昔日手足,用千萬人鮮血,書寫自己的“政治正確”!此等人偏偏名傳青史,

百般頌揚。善惡如此,如何不叫人扼腕衝冠!
  輾轉難眠,披衣復起,謹以一首《滿江紅》,悼華夏先烈之無數英魂。
  極目山河,千萬裡,多少繁華。
  憶當年,狼煙處處,金鼓交加。
  武漢城外刀似電,三所裡前血如花。
  十五年,縱橫天涯遠,任豪俠。
  胡虜盡,斂征伐。願歸鄉,種桑麻。
  眼望盡,廖落孤墳棲鴉。
  泉路英魂猶未遠,鬩牆屠刀已出匣。
  孤燈裡,白發獨拾酒,何處家?
  無酒無詩
  




白燁:有意味.見膽識——評雪夜冰河的長篇小說《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0 16:05:00  字數:0

 有意味見膽識
  ——評雪夜冰河的長篇小說《無家》
  -
  未讀長篇小說《無家》(陝西師大出版社2007年7月版)之前,對作者雪夜冰河不甚了了;讀了長篇小說《無家》之後,對雪

夜冰河其人頓生敬畏。這個並怎麼不知名的年輕作者好生了得,繁復而厚重的內蘊,他表現得舉重若輕,以小見大的技法,他運用

得駕輕就熟。雖然作品在主人公的命名和一些具體描寫上,不無粗野與粗俗之處,但卻掩蓋不住作品奪人眼目的異樣光彩。
  《無家》洋洋五十萬言,只寫了沒有大名只有渾名的老旦;遑遑25章,也主要是寫老旦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的戰場。但就是這樣

一個並不起眼的人物,這樣一些並不奇崛的故事,作者串結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反右傾”、“大躍進”、“文

革”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繁復事變,側面地又是濃重地勾勒了現代中國深重的苦難與艱難的演變,並探詢了歷史與個人、農民與土

地等諸多重要人生話題。
  《無家》給我印像最為突出的,還主要是這樣兩個方面:其一,通過老旦和他的戰友的殊死拼搏,正面而又充分地表現了國軍

的英勇抗戰;其二,經由老旦這個人物的種種遭際,形像而深刻地揭悉了中國農民在一個時期難以自主的悲劇命運。
  這些年有關抗戰題材的寫作中,描寫國軍抗戰的作品開始出現,但多限於紀實類作品,在小說作品中並不多見。《無家》在這

一方面,雖非空谷足音,卻可謂披堅執銳。剛剛成家的老旦稀裡糊塗地參加了國軍,懵裡懵懂地上了戰場,而每場戰鬥都是生死劫

、鬼門關,這讓這個單純又實在的青年農民,漸漸地增長了經驗,更煥發出鬥志。他抱著“平安回家”的願望,喊著“跟我宰日本

豬”的口號,衝殺在一個個戰場上,從松石嶺“置之死地而後生”,到戰常德,虎賁雄師逞英豪,老旦從不把生死當回事,他和他

的戰友們也以血拼到底的氣概,在抗日戰場上顯現了中國軍人應有的風采。作品以濃墨重彩的筆觸描述的常德保衛戰,寫出了身為

連長的老旦的殺鬼子的奮不顧身,救戰友的義無返顧,寫出了國民革命軍第57師官兵頑強抗擊日寇,戰鬥到彈盡糧絕,直至全軍幾

乎覆沒的舉世壯舉。這樣的悲愴場面,殘酷得驚人,也真實得感人。人們從中看到了面對日寇鐵蹄的踐踏,由國軍將士表現出來的

作為中國人和中國軍人的同仇敵愾和英勇無畏。應該說,這不僅是當時中國抗戰的一個主要部分,也是戰時民族精神的一個重要構

成。把這一部分和我們所熟知的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戰組合起來,才是一幅全景的中國軍民抗擊日寇並贏得勝利的完整畫卷。
  《無家》還讓人感佩不已的,是由老旦這個人物的人生輾轉,揭示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及其中國農民在這種變動的命運悲劇

。從沒有下過戰場的老旦,一開始並非自覺,後來也談不上怎麼清醒。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青年軍人和許多普通農民一樣,對於人

生的理解與向往簡單而切實,“打完了仗回家種地”,“回家”是他最為基本的念想。但這樣一個極其本分的願望也是那麼渺茫:

打走了日本鬼子,他成了共軍的俘虜;經過改造之後,他成了馳騁在解放戰場上的解放戰士;等到了解放之後復了員,朝鮮戰場重

燃戰火,他又被征招入伍,編入了38軍拼殺於抗美援朝戰場。他常常會為一次次的人生轉折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轉投解放軍,他

想起了孫中山說過的“順應潮流”;重上朝鮮戰場,他的想法是“俺本來想回家種地,可部隊需要俺去打美國兵,俺就來了。”身

任志願軍偵察營長的老旦,帶領戰士們保住了陣地,拖垮了敵人,自己也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臂,昏迷中的老旦喃喃念叨:“可

以回家了”,但回家之後的老旦,雖然擔任了書記兼村長,但遇上“反右傾”、“大躍進”,仍然是雲裡霧裡,被動應對,先被打

成“右傾”,後又遭到批判,最後落得妻兒暴死,家破人亡。想家,為家,回家;結果禍家,毀家,無家;老旦終究沒有實現他那

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個人意願,“家”對他而言,仍然是那樣的可望不可及。從這一點上說,他的努力可說是慘淡的,而他的人生

顯然又是失敗的。
  可以說,在老旦個人的命運演進上,其結局的蒼涼與其過程的輝煌,構成了絕大的反差,也使作品在這種反襯之中具有了一種

奇特的張力,那就是面對國破人亡的危難,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一個尋常百姓如何激發出個人的血性,迸發出民族的精神,成長為

一個威武雄強的鐵血男兒;這種“逼上梁山”,上了“梁山”便是“好漢”一個,這種心系家園,為了家園拼死作戰的平民,可以

說熔淳樸、剛烈與堅韌於一爐,集犧牲、忘我與奉獻於一身,都以最為典型的性格代表了最為廣大的農民的形像。但反思老旦的命

運,回望老旦的一生,卻讓人覺著他始終被一個又一個的潮流裹挾著,他“回家”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地被阻礙和打斷,乃至在和平

年代沒有硝煙的戰場上疲於應對,最終無可挽回地走向家破人亡,人們不僅為之唏噓,為之扼腕,當然更會揣摩和思忖這樣的問題

:歷史如何善待參與歷史書寫的人們,社會如何善待推進著社會發展的平民?這些問題看來都屬“天問”,但卻自居其意味,不無

其意義。一個普普通通的老旦,既折射出一部雄渾多變的現代軍史與國史,又引伸出如許偌大的問題讓人思索不已,這便是《無家

》這部作品不可小視的價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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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燁先生簡介: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代表作:《文學觀念的新變》、

《文學新潮與文學新人》、《批評的風采》、《文學論爭20年》、《賞雅鑒俗集》、《觀潮手記》等。
  





解璽璋:奏一曲悲歌唱到老——讀長篇小說《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0 16:08:00  字數:0

 奏一曲悲歌唱到老
  ——讀長篇小說《無家》
  解璽璋2007/09/30
  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在這部長達數十萬字的小說中,老旦最終被塑造成了一個歷史的見證人。他用自己卑微的生命見證了中國

上個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所經歷的苦難。
  老旦是個農民,他的理想是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但日本人打來了,他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當兵,第一天就上了前線。日本人的

炮彈使他認識了戰爭的殘酷性,也使他迅速成長為一個無畏的戰士。他經歷了徐州會戰、武漢會戰、長沙會戰、常德會戰,打了許

多大仗、惡仗,多少兄弟、戰友在他身邊死去,他也無數次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終於看到了日本人投降,他在夢中思念著老婆孩

子,以為可以回家過安生日子了。同樣的心思,我們在電影《董存瑞》中就見過的,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想。但戰爭並沒有結束

,而是變得更加慘烈,更加淪喪得失去了理性和人性。老旦的刀法在抗日戰場上威風八面,所向披靡,但是,當對面的兄弟吶喊著

衝過來的時候,老旦手裡的刀則變得異常沉重,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了。在這裡,一旦越過政治的層面,我們就會看到,固有的關

於那場戰爭的歷史想像,還有另外一種面貌。老旦當了俘虜。而命運的殘酷和吊詭之處,就在於他必須馬上掉轉槍口,使自己脫胎

換骨,於是,老旦也就變成了老解放。
  新中國的建立只讓老旦享受了短暫的回家的快樂。很快,美國人打到鴨綠江邊,老旦再次應征入伍。這一次他可沒有那麼幸運

,再次歸來的時候,他把一只胳膊和一個眼球留在了朝鮮。更讓人傷心不已的是,回家以後的老旦並沒有過上安生的日子。肅反、

大躍進、反右傾、三年經濟困難,直到“文革”,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把老旦從人變成了鬼,他的兩個兒子,有根和有盼,一個死

在朝鮮戰場,一個死在“文革”的火海中,而他的妻子翠兒,摔死在批鬥他們的高台下。他掩埋了妻子,然後,懷著赴死的莊嚴,

把一生珍藏的幾十枚勛章一個一個別在累累傷痕的身上。當他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門的時候,守在門外的革命小將們都驚得目瞪口呆

,作者這樣寫道:“面前這個上周在台上還低頭不語、抖若篩糠的老廢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軍功章在朝陽

下璀璨奪目,讓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們瞠目結舌。更離奇的是,老旦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掛了兩個勛章,看上去竟

然頗為精致,一陣風吹來,竟然叮叮當當碰撞作響了。”老旦在臨死前以這種方式恢復了自己作為人的尊嚴。
  這是一個充滿了傳奇和異端色彩的故事。作者明顯地想要區別於以往我們所熟悉的關於戰爭的敘述。在他放大了的描述中,傳

統戰爭敘事中的浪漫和抒情完全不見了,而代之以血淋淋的殘酷和冰冷徹骨的傷痛。小說這樣描述老旦頭一天參軍路上所遇到的情

景:“一顆炮彈在老旦前面10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幾個人像是鬧鬼似的忽地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一場血雨從天

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般地搭在了他肩上,還帶著熱乎乎的體溫。”這很有點類似於現在電影大片中為表現戰爭場面而制造的音響

和影像效果,誇張而又逼真。閱讀之後,我們同時感到了非常強烈的感官刺激和心靈震撼,它把戰爭可能喚起的英雄氣概撕得粉碎

,揭露了戰爭背後魔鬼般的猙獰面目。戰爭可以使人豪邁,也讓人恐懼、傷痛、辛酸和墮落,使得我們這些讀者從心底湧起一股悲

涼之氣。
  作者關於戰爭的描寫真是別開生面,而戰爭場面,說到底還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在這部小說裡,真正讓我們心動和心痛的,倒

是戰爭以及社會動蕩中老旦同這些普通士兵的悲慘命運。書裡寫了很多人,他們有的有名字,有的連名字都沒有,稀裡糊塗地就把

自己的生命丟在了戰場上,或某個政治運動中。他們也有自己的夢想和希望,但他們從來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像一件東西似

的被高高在上的權力和勢力拋來拋去。而傳統的歷史敘事卻總是盛贊犧牲和奉獻,這種刻意塑造的英雄形像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巨大

的壓力,即使老旦這樣的普通農民也擺脫不了這種壓力,這種被意識形態扭曲的價值觀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生命無關緊要,進而

覺得所有的生命都無關緊要。這是很可怕的,是悲劇中的悲劇。以前我們經常慨嘆,中國的戰爭文學一直達不到前蘇聯戰爭文學所

攀升的思想高度,以及他們所開掘的人性的深度,我們一直沒有《靜靜的頓河》、《第四十一個》這樣的作品。讀了《無家》,我

們可以輕輕地舒一口氣了,這部作品或許還有不夠成熟的缺陷,比如它的結構安排,就明顯地是個半截子工程,沒有最終完成。但

它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歷史的復雜性和殘酷性,甚至超過了前蘇聯的一些作品。這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在現實和歷史兩個方面都

顯示出與前蘇聯的巨大差異,而所有這一切就集中體現在老旦悲劇性的人生經歷中。
  






高昱:我們依然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1 9:32:00  字數:0

 文/《商務周刊》主編高昱
  多有論者指出,中華自漢唐之後少有尚武精神,總是到了亡國滅種的最危險時刻,每個人才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居安而不思危,忘記以武止戈的樸素哲理,用這個原因來概括中華民族的歷史悲劇,大抵不算是錯。但河南農民老旦不會去想

這些問題。日本人入侵中國,他是被國軍拉了壯丁才走上保家衛國的道路,從抗日戰爭、內戰到朝鮮戰爭,他對戰爭的目的只有一

個理解貫穿始終:早點打完仗,回老家好好跟翠兒過日子。
  沒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有的只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哀慟,沒有收拾舊山河

的壯志,有的只是身比鴻毛輕的迷茫。在一個戰亂的時代,老旦不得不時時把槍指向敵人;等他終於拖著殘軀回歸鄉裡,命運卻又

把槍指向了這位百戰英雄。
  不求萬戶侯,不言千金裘,只想一個安穩的家,這是多麼卑微的人生希望。但戰場上不死的老兵,拿著柴刀在公社造反派面前

轟然倒下,他倒在了翠兒的葬身之處。英雄家破人忘。
  這樣的歷史悲劇又該以怎樣的哲理來概括解釋?
  自從10多年前看過余華的《活著》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我始終不敢再看第二遍。在這個叢林世界裡,一地雞毛的小人物

本來就是卑微的,但我們居然還有這樣的時代,連最卑微的尊嚴都遭到反復踐踏,直至讓人將心中的惡赤裸裸展露出來,只是為了

活著。每個人都有醜陋的一面,這是事實,但每個人又都有溫暖的一面,如果我們只沉浸於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的痛感,我

不相信人吃人的悲劇會因此得以避免。相反,我以為,正是因為對他人的不信任,無休止的尋找敵人和繼續革命,可恥地奪去了老

旦們魂魄歸依的家。
  《無家》我讀了兩遍,第一遍是在網絡上隨著作者的每次更新,作為戰爭小說來讀,第二遍是捧著完整的打印稿,作為傷痕小

說來讀。第一遍我為大風疾笑,第二遍我為無家黯傷,然而,真到了受命做評的時候,我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該說的早就有人說

過了。
  如果不是山西黑窯奴工的醜惡再次在暗夜點燃了我,我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成為理性的中產階級的一員。我再次想起6年前在山

西小煤窯爆炸現場親見的那20多張無法瞑目的臉,我的心底再次聽到了受難者的呼喊:“救救我們。”現在我知道,這些聲音仍在

呼喊,對著所有人呼喊,它們仍不計其數。
  這是“記憶對抗遺忘的鬥爭”。不是與壞人鬥爭,而是與自己鬥爭。人人都是醜惡的始作俑者。在讓老旦家破人亡、夢想破碎

的時代,人們相互揭發,殘酷鬥爭,與其說是奉領袖指示為真理,不如說是以政治表現來爭奪權力這種稀缺資源的趨利選擇;在不

斷吞噬礦工和奴役童工的今天,礦主和包工頭喪盡天良、草芥人命,同樣是以榨取廉價勞力來爭奪血汗暴利的趨利選擇。在這些故

事發生的當口,我們沉默縱容,任鮮血化為無關緊要的數字淡淡褪去。
  身夢無家兮,魂魄何依?英靈在天,倘未遠走,當知塗炭家園夢想的邪惡和憎恨今天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看到了老旦的

面容,含憤,嗔目,怒發上指冠,手執柴刀向我這個河南不肖子弟喝到:“救救他們,救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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