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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章書還在

自從早晨吃過一點食物,東海王再沒有任何進食,不是他不想,而是沒人送。整整一天過去了,帳篷裡冰寒如鐵,他僵硬得似乎連血液都不流動,甚至對大戰的結果都失去了興趣。

“肯定是把我給忘了。”東海王喃喃道,緊了緊身上的毯子,分外懷念王府中的生活。

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東海王一喜,以為終於有人想到給他送飯了。

帳簾掀開,進來一個人,手持蠟燭,另一隻手卻是空的,沒有食物。

東海王立即拋開毯子,挺身站起,冷冷地打量來者,不肯做出屈服的動作。

丘洪同樣面無表情,緩慢掃視,目光最後落在那堆毯子上。

“沒打贏吧?”東海王想要冷笑一聲,結果臉上的肌肉卻不聽使喚,“你沒來炫耀,我就猜到了結果。”

丘洪哼了一聲,讓開位置,帳外又進來兩名士兵,手持長槍。

東海王心中一驚,那兩人挺槍對準的卻不是他,而是床上的毯子,戳了兩下,又在別的地方或捅或刺,發現沒有異常,退了出去。

丘洪也要走,東海王叫道:“慢著,你在找什麼?”

丘洪不回答,也不停留,徑直走了。

“他們這一戰輸得肯定很慘,真納悶,陛下從哪又找出一支軍隊?”東海王心裡稍微溫暖了一些,乾脆就在地上練起拳來,空間狹小,又沒有燈光,他不敢大展拳腳,只是伸伸胳膊和腿,肚子因此更餓,但是沒那麼冷了。

噗,東海王的一拳竟然擊中了什麼東西,更讓他汗毛倒豎的是,自己的拳頭被咬住了!

異族軍營、冰寒之夜、伸手不見五指……隨意伸出的手卻被一口咬住,東海王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地張嘴就要尖叫。

胳膊一彎,咬手者靠近,又有東西堵住嘴巴,隨後是一個低低的聲音:“別叫。”

原來“咬”住拳頭的不是血盆大口,而是另一隻手。

東海王還是驚恐萬分,但對方既然是人,會說楚語,他放心許多,點點頭。

“我是楚人。”

東海王又點點頭。

“是來刺殺敵酋的。”

東海王終於緩過勁兒來,用力點點頭,那人鬆手。

“神鬼大單于不在這裡。”東海王極小聲地說,“他很小心,除了極少數人,沒人知道他住在哪頂帳篷裡。”

“我就是那極少數人。”對面說。

“原來丘洪要找的人是你。”

“嗯,我故意讓他們有所察覺,從而暴露敵酋所在。”

“聰明。”東海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新的希望,“你能把我救走?”

“不能。”對面的回答乾淨利索。

東海王大失所望,“找我幹嘛?刺殺的話,我可幫不了你。”

“以後你有機會返回楚軍。”

“你知道什麼?被殺死已經是我最好的結果,更慘的是被敵人帶到極西方去,我……唉。”對方不能救他脫離苦海,東海王言語間也不那麼客氣了。

對面的人卻不聽他的抱怨,繼續道:“告訴皇帝,那本書還在。”

“什麼書?”東海王莫名其妙。

“記住這句話,它對皇帝很重要。”

“你究竟是誰?”

握著拳頭的手一鬆,東海王退後一步,稍稍提高聲音,“你不表明身份,我可不會替你傳話。”

無人回答,東海王慢慢伸出手臂,到處摸索,帳篷裡除了他以外,再無別人。東海王心慌意亂,使勁兒揉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夢。

身上還是那麼冷,肚子裡也還是那麼餓,東海王重新裹起毯子,毫無睡意。

外面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許多人在大喊大叫,像是在下命令。

東海王精神一振,如果那人真能刺殺神鬼大單于,敵軍必潰,楚軍必勝,至於楚使必……他不敢想下去了。

叫喊聲持續了很長時間,隱隱還有兵器相撞的聲音,東海王走到帳邊側耳傾聽,心中患得患失。

丘洪又闖進來,一手握著蠟燭,另一手提著彎刀,看向東海王,“你在做什麼?”

東海王挺直身子,“聽聽你們在做什麼,楚軍攻進來了?”

“嘿,幾名大膽的刺客而已,楚軍無能,自知必敗,連這種招數都用上了。”

東海王心裡一顫,臉上卻能擠出一點微笑了,“你的樣子不夠悲傷,想必神鬼大單于還活著。”

“小小刺客,連正天子的邊兒都碰不著,他們都被殺死了。”

東海王搖頭,“不對,你的樣子也不夠得意,所以刺客跑了,你們沒抓住。小心,沒準刺客還會回來。”

丘洪上前兩步,舉刀對著東海王,“小心說話,我們可以選擇任何人當降軍的皇帝,不一定非得是你。”

“看眼下的趨勢,投降的是你們吧?我倒是能為你們傳話,大楚天子一向寬宏大量,或許會饒你們不死。”

丘洪手中的刀架在東海王脖子上,刀身冰冷,東海王打了一個寒顫,卻沒有躲避,反而露出更多笑容,但不敢再做更多挑釁。

丘洪盯著東海王,最終沒有動手,“楚國皇帝無恥,竟然招降正天子麾下僕從之軍與我們作戰,可這一招注定……”

東海王大笑,放聲大笑,連脖子上的刀都不在意了,丘洪反而要將刀稍稍挪開,一臉的不明所以。

“陛下果然擅出奇招!竟然以敵之兵攻敵不備,哈哈!你們今天沒能打贏,就意味著降軍很賣力。”東海王一下子明白許多事情,又忍不住笑了幾聲,身體由裡到外都燙了起來,“大楚天子就是有這個本事,神鬼大單于丟掉的士兵,大楚天子卻能拿去為其所用,而且還很應手,哈哈!”

丘洪臉色難看,“別高興,明天正天子一聲令下……”

“一聲令下?丘洪,你心裡也不信吧,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們的勝算可是越來越少了,僕從國士兵因為懼怕才替神鬼大單于賣命,今日一戰,他們發現你們沒有那麼厲害,還會再聽神鬼大單于的\'一聲令下\'?等到下一戰,他們必定士氣大振。”

丘洪大怒,“你以為正天子第一次遇到反叛嗎?叛軍必敗、楚軍必敗。”

“不同不同,從前有哪支叛軍與能神鬼大單于的軍隊正面抗衡?想必沒有,丘洪,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你們的士兵大不如從前?哦,對手不一樣了,你們現在的對手是大楚天子,你們以為他會退卻,他卻迎戰;你們以為他會驚恐,他卻無畏;你們以為他麾下無兵,他卻派出一支大軍,你們以為……”

丘洪手上用力,刀刃入膚,東海王不敢再說了,心情卻是越來越好。

“刺客假意刺殺,其實是來救你吧?”丘洪問。

東海王這才明白丘洪為何半夜跑到自己這邊來,本想否認,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或許吧,以眼下的形勢,楚軍沒必要派出刺客,在戰場上就能將你們打敗,可大楚天子很在意我這個弟弟……”

丘洪舉起彎刀,“那我們就用你的人頭向楚軍示威。”

“好啊,這樣一來,大楚天子就不必對你們再存寬容之心了。”東海王心中忐忑,卻揚起脖子,露出一副無懼神情。

丘洪沒有動手,停頓片刻,收起彎刀,“刺客敢來,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東海王不屑地撇撇嘴,心裡卻有一點失望,刺客神出鬼沒的,可還是沒能殺死神鬼大單于。

丘洪做勢要走,卻又轉回身,將彎刀收起,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東海王湊近些,藉著燭光看了一眼,“\'淳于子曰:強者因強而弱,弱者因弱而強,皇帝至強,一朝隕落,家國難繼,皇帝至弱,或生或死,與國無礙……\'這是書中一頁,淳于子,淳于梟……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這是什麼書?”

“是……算命的書。”東海王道,心裡明白,這是刺客留下來的,卻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丘洪一臉困惑,不相信,卻沒有再問,轉身向外走去。

“你在哪發現的?肯定是神鬼大單于的床頭,刺客用這種方式告訴你們,他能殺死神鬼大單于,可大楚不需要……”

“它放在了我的床頭。”丘洪大步離去,帳篷裡又是一片黑暗。

東海王心中喜悅,看樣子楚軍還有勝算,而且是很大的勝算。至於那頁書,則是刺客留下的,可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呢?丘洪疑惑,東海王同樣疑惑。

“那本書還在。”東海王小聲重複刺客的話,原本沒太當回事,現在卻決定,若是真有機會,一定要向皇帝傳達,只有皇帝能明白其中的確切含義。

這一夜,東海王一會睡一會醒,次日天還沒亮,終於有士兵送來一盤冷肉和一壺涼奶,東海王狼吞虎咽吞下去,肚中有食,人也變得耳聰目明,聽到外面鑼聲、號聲不斷,知道又要開戰了。

丘洪又來了,臉上沒有半點疑惑,恢復了從前的得意洋洋,“吃飽了嗎?可願意隨我觀戰嗎?”

東海王當然願意,總比在帳篷裡一無所知強,“這種食物真不知道你們怎麼吃得慣。”

“那是你不懂美味。”

“你這麼高興,是因為神鬼大單于沒在一怒之下砍掉你的腦袋吧。”

“不用套我的話,東海王,今天你將看到什麼叫作\'臨陣倒戈\',好好見識一下正天子和楚國皇帝誰才是那些僕從軍隊的真正主人。”

東海王不喜歡丘洪的得意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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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一章皇帝來了

太陽逐漸升高,雙方軍隊嚴陣以待,卻都沒有發起進攻。

一名軍官騎馬匆匆回到迎風寨內,向皇帝報告一個意外的消息,“敵軍押出西方七王,聲稱將在陣前祭軍,以此要挾百家軍反戈。”

望樓之上眾人大驚,崔騰第一個跳起來,“我就知道異族人不可信,反覆無常,又要陣前倒戈。”

楚人看向樓上僅有的兩名百家軍將領,兩人惶惑,聽通譯說完,立刻跪下,激動地解釋了一通。

幾名通譯互相確認了一下,其中一人上前道:“陛下,這兩人說事已至此,百家軍絕不會再度投降神鬼大單于,請陛下允許他們去往前線,督促諸軍發起進攻。”

“陛下別信他們,這兩人分明是想與百家軍匯合,一同倒戈。”崔騰大聲提醒。

韓孺子擺下手,示意崔騰閉嘴,然後道:“問問他們,七王是怎麼回事?”

通譯詢問,兩將回答,說得頗多,通譯再向皇帝傳達時卻比較簡單:“極西方國家眾多,但是各家王族皆有親緣關係,所謂七王,是他們共認的嫡系王族,類似於咱們大楚的長房,備受尊崇。自從戰敗之後,就被神鬼大單于留在身邊。其中一王,就是這位拉赫斯將軍的父親。”

拉赫斯大概聽懂了自己的名字,再次向皇帝磕頭,急促地說了幾句。

通譯道:“他說自己了解神鬼大單于,就算全軍投降,七王也未必能得到寬赦,一鼓作氣將神鬼大單于擊敗,反而可能救下七王,就算不能,也無遺憾。為此,他願意去前線勸說諸軍。”

崔騰一個勁兒向皇帝搖頭,其他人也都覺得不可放人,但是沒有任何人開口勸說,他們已經習慣了在這種時刻由皇帝拿主意。

韓孺子思忖片刻,“讓他們去。”

不等通譯開口,崔騰急道:“陛下……派一個人去,留一個也好,就留這個拉什麼斯。”

“不必。崔騰,你不是想參戰為父報仇嗎?今日許你參戰。”

崔騰渴望參戰,卻不是這個時候,聞令不由得一愣,“陛下……”

韓孺子指著望樓邊上一字排開的十餘顆頭顱,“讓百家軍明白,敗給神鬼大單于,只有這樣的下場。”

崔騰終於醒悟,再不多言,只是緊緊束帶,“遵旨,陛下。”

通譯也已說給兩名百家軍將領,兩人又磕數下頭,起身下樓。

崔騰也要下去,忽然止步,對皇帝說:“我能帶著父親嗎?我要他親眼看到我打一場勝仗。”

韓孺子點頭,對王赫說:“讓帶全部衛兵跟去。 ”

皇帝的衛兵一半跟隨樊撞山,剩下的一半臨時賜給崔騰。

王赫躬身領命,崔騰親手將父親的頭顱裝入木匣內,雙手捧起,與衛兵一塊下樓。

望樓上的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韓孺子在椅子上微微斜坐,似乎在思考什麼,不久之後他向兵部官員下令:“全軍戒備。”

“遵旨,陛下。”兵部官員早已對撲朔的戰況驚慌失措,就等著皇帝傳旨。他們立刻下樓,很快,迎風寨內外響起了稀疏的鑼鼓聲。

韓孺子看向小將謝存,問道:“你以為如何?”

“百家軍不會倒戈,敵軍今日不會發起進攻。”

“為何?”韓孺子問,其實是替諸人說出疑惑。

謝存上前躬身行禮,“神鬼大單于晚了一步。他若是昨日招降,餘威尚在,百家軍驚恐之餘,或許有人願意屈服;可是經過一戰之後,百家軍懼心已去,願意倒戈的人不會很多。”

“可他們卻還在猶豫,沒有按計劃進攻。”

“百家軍群龍無首,各王族雖有血親,彼此間的猜疑卻是只多不少,猶豫乃是因為無人肯出頭,只要拉赫斯將軍出面,想必能說服他們聽令。”

韓孺子點頭,又道:“你剛才還說敵軍今日不會進攻。”

“敵軍拿七王當作人質,已露怯意,神鬼大單于今日必無戰意。”

韓孺子又點點頭,向眾人笑道:“軍心即人心,猜軍不如猜人。朕也以為百家軍必不至倒戈,但是朕猜測神鬼大單于必會進攻:此人知難而進,今日越是不宜開戰,他越要逆勢而行。”稍頓一下,他又道:“待會開戰之後,命楚軍列隊前移,至於是否參戰,等朕的命令。”

另一名兵部官吏領旨,帶人走到望樓一角,這裡放著一面蚩尤大旗,ㄧ豎起來就是楚軍前行的意思,再豎則意味著參戰。遠方有專人盯著,看到旗幟就會傳令下去。

楚軍大部分士兵都將是第一次參戰,許多人甚至沒學會騎馬,只能充當步兵。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越升越高,這仍然是一個好天,眾人心中急躁,比昨日戰事正酣時更覺煎熬。

每當有人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時候,就扭頭悄悄看一眼皇帝,心裡又能踏實一會。

皇帝坐在椅子上,雙眼微閉,心事似乎根本就不在戰場上。

遠方鼓聲驟急,立刻有觀戰將領轉身道:“前方似乎開戰了,應該是樊、崔兩位將軍衝鋒。”

“嗯。”皇帝仍不肯多看一眼。

“百家軍未有動作。”將領加上一句。

謝存再度開口,“陛下,臣請去向百家軍傳令。”

“不必,按規矩傳令。”

兵部官員下樓傳令,立刻有士兵一聲聲傳出去,“前軍參戰!”

前軍共有四支軍隊,兩支昨日參加過戰鬥,另位兩支則是第一次進入戰場。

樓邊的幾名官吏與將領望眼欲穿,一人突然道:“百家軍未動,敵軍先出動了。”

眾人都是一驚,唯有謝存向皇帝道:“陛下言中,微臣自嘆不如,百家軍看來很快也會參戰了。”

韓孺子笑了一下,沒有開口。

樓上的觀戰者可沒有這麼鎮定,無不踮腳翹首,好一會之後,終於有人喊道:“百家軍參戰了!”

一直顯得很悠閒的皇帝突然挺身道:“豎旗。”

沒人再對皇帝的命令產生疑問,早已準備多時的兵部官員與幾名士兵一同豎起蚩尤旗,這意味著第一批後備楚軍開始接近戰場,進入待戰區域之後停下,等候第二次豎旗。

韓孺子隨即下達一連串命令,百家軍的各支軍隊無一例外的都接到了命令,或進攻、或輔戰、或防守、或繞行……誰都不能閒著,接下來是楚軍,將近一半接到前移命令,剩下的一半也都進入備戰狀態。

幾名兵部官員忙得手忙腳亂,有人記錄,有人下樓傳令、上樓回覆,累得氣喘籲籲。

皇帝終於部署完畢,又斜靠在椅子閉目養神。

他的命令其實都很簡單,也對正在進行的戰鬥沒有直接影響,但無論是傳令的官員,還是領旨的各支軍隊,都以為皇帝胸有成竹,對戰場形勢了若指掌,許多將士甚至以為皇帝本人已親臨前線。

又是一場大戰,負責記錄賭約的官吏忙碌起來,輸者越來越多,好在銀子都不多,大家更在乎最後的結果。

觀戰的將領不停轉身報告情況,今天這一戰開始得比較晚,規模卻更大,一多半百家軍參戰,楚軍也是步步緊逼,只等皇帝最後一聲令下。

韓孺子遲遲沒有下令。事實上他心裡很清楚,以新兵為主的後備楚軍無論如何不能投入戰場,那會暴露楚軍的最大軟肋,不僅會令敵軍士氣倍增,還會讓百家軍徹底失去鬥志。

他的心裡遠沒有外表那麼鎮定,他比誰都急,急於聽到戰事進展有利於楚軍,再這樣僵持下去,後備軍遲遲不加入戰事就會顯得很奇怪。

眾人當中,只有年輕的謝存大致明白皇帝的心事,趁別人都在觀戰,他走過來,小聲道:“請陛下給我一支軍隊,前去救急。”

韓孺子想了一會,“左軍第九營兩千人當中多為老兵,你帶他們參戰,馳騁往返,盡量避免纏鬥、混戰。”

“是,陛下,微臣明白。”

韓孺子叫來兵部官員,傳旨、發令牌,謝存下樓去接管軍隊。

觀戰將領習慣報喜不報憂,只說楚軍、百家軍進展如何,很少提及敵軍狀況。韓孺子眼雖不看,心裡卻明白得很,像這種戰鬥,一旦開始很快就會變成混戰,必須持續不斷地投入軍隊,反而是隨後參戰的行伍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們的士氣直接影響那些混戰已久的人。

謝存帶一支楚軍參戰,最大的作用不是擊敗敵人,而是給百家軍一個印象:楚軍果然能打硬仗。

戰場比較遠,等了小半個時辰,才有將領回報說左軍一部分將士參戰。

通報聲越來越少,因為戰場上的形勢實在太亂,站在望樓之上,根本分不清敵我,更無從判斷勝負。

雙方都知道今天這一戰有多麼重要,如果說昨天是試探,今天就是真正的交手:敵軍再打不贏,士氣將更加受挫;彈百家軍若是明顯戰敗,好不容易激起的鬥志很可能就這麼消失殆盡。

一名兵部官員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來到皇帝面前,“陛下,讓楚軍參戰吧,雖然新兵居多,總比沒有強。”

“再等等。”韓孺子仍不想走到這一步。

斜陽西傾,又有幾名將領提議派出後備軍,皇帝終於起身,來到樓邊向戰場的方向望了一眼,說:“隨朕去前線。”

眾人一驚,可是沒人相勸,此時此刻,皇帝只要開口,他們就會執行,哪怕是下令從樓上跳下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韓孺子扭頭看了一眼楚將頭顱,目光停在南直勁臉上,低聲道:“你為大楚而亡,朕亦為大楚而戰。”

韓孺子下樓上馬,命人舉起皇帝大纛,前方開道,一路吆喝著穿過備戰的楚軍,宣布皇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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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二章第三日

大楚皇帝親自來到陣前,旗纛飄揚,身後只有數十名官吏與將領,沒有帶上任何衛兵,此刻楚軍士氣大振,同時振臂高呼萬歲,響徹雲霄。

韓孺子派出最後一支百家軍,待此軍進入戰場之後,他下令擂鼓,率領前軍近萬名將士緩緩前移,後方的大軍也都緊握兵器,開始原地踏步。

楚軍大都是步兵,韓孺子派出大批將官騎馬在隊前馳騁,維持隊形不亂,事實上,第一線基本都是老兵。

戰場看上去很近,只憑雙腳卻要走一會。韓孺子勒住韁繩,盡量走慢一些,扭過頭,望見殘陽如血,天又要黑了,他不想再打夜戰,但是更不想在敵軍之前退卻。

這是一場士氣之爭,一口氣沒提上來,接下來就會再竭、三衰。

他沒有回頭,在來前線的路上,他已經見過眾多驚慌茫然的目光,太多新兵了。許多人連握兵器的姿勢都不對,在寒風中站得久了,凍得臉色發青,從未靠近過戰場的他們,面對強敵,不可能不心生懼意。

能夠堅守位置不退,就是他們最大的士氣。

距離戰場一箭之地,韓孺子停下,身後的大軍也停下。

絕不能讓這些新兵進入戰場,韓孺子再一次提醒自己,向旁邊的將領小聲交待幾句,將領親自去傳令。

他只能派出第一線的老兵,數百人而已。

太陽落山,光線迅速減弱,戰場突然變得既遙遠又迫近,遠到看不清面目,只見人影幢幢,近到殺喊聲就在耳邊,似乎下一刻就有刀槍刺來。

對面的號角聲突然變得急迫,像是在督促己方軍隊奮力戰鬥,韓孺子再不猶豫,立刻派出一線老兵,同時下令剩下的士兵擺出防守陣勢。

陣勢很簡單,前排士兵握持長盾短刀連成一片,後幾排士兵伸出長槍,更後面的士兵暫時放下兵器,只有一個任務,待會用肩膀抵住前面的人,保證大軍不退。

敵軍的強硬只是曇花一現,不等少量楚軍加入戰鬥,對面的號角聲一變,敵軍士兵開始退卻。

但這不是無序的潰退,而是穩紮穩打,士兵們互相尋找,盡量聚在一起,湊夠一定數量之後一起後退,與更多士兵匯合。

皇帝身邊的將領大喜,“敵軍退了,我軍可趁勝追擊。”

最愛冒險的皇帝卻變得異常謹慎,等了一會,在看到敵軍確實在後退,而太陽也即將完全落到山後時,下令:“收兵。”

將領很意外,但還是立即執行旨意,傳令鳴鑼收兵。

退卻通常比前進更難,即便是收兵,也要花很長時間。奮戰中的將士很可能忽略掉後方的聲音,非得受到身邊其他人提醒,才能反應過來。

好在敵軍先撤,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糾纏,夜色漸深,韓孺子親自監督一批批士兵退下來。

一整天戰鬥下來,很難說誰勝誰負,但無論是百家軍,還是少量楚軍,都以昂然的姿態返回己方陣營,只在經過皇帝時低頭致意。

連續兩天的戰鬥,已經讓將士們越來越自信,尤其是那些百家軍,恍然發現之前被視為天兵天將的神鬼大單于將士,也沒有想像得那麼厲害,完全能夠被戰勝。

後方楚軍讓出幾條通道,但是仍保持防守陣勢。

韓孺子駐馬觀望,心中漸漸不安,許多將領都回來了,聚在皇帝身邊,樊撞山和崔騰卻一直不見蹤影,也沒人聲稱見過他們。

韓孺子派出一名使者,帶著三名通譯前往敵軍陣前,提議共同收拾戰場、抬走各自的傷員,以便明日再戰。

敵軍爽快地同意了,這讓韓孺子倒有幾分意外,但是沒有多想,撤回迎風寨,按照約定,只留一千名士兵收拾戰場,特意傳令,找到樊撞山與崔騰之後,立刻送到寨子裡。

軍隊撤回各自營內時,已是後半夜,韓孺子召見數十名百家軍將領,表示自己看到了他們的勇猛表現,簡單地鼓勵幾句,暗示明日即是最後決戰,楚軍將在戰鬥中途全部參戰。

面對這些異族人,韓孺子不能表現得太親切,相反,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身前身後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長戟的楚軍衛士,百家軍將領則一律伏地回話。

皇帝沒有因為百家軍早晨的猶豫不決而發怒,他們已經很高興。

異族將領退下,只留下兩人參與御前會議。

全線進攻的計劃早已制定完畢,這時拿出來連夜修改,百家軍頗有傷亡,楚軍也有變動。

韓孺子時不時抬頭看向大廳門口,經常有人進來通報情況,卻一直沒有樊、崔兩人的消息。皇帝的衛兵只回來寥寥七八人,很早之前就與這兩人失散,說不出他們的下落。

小將謝存安全返回,累得不輕,衝鋒陷陣的確不是他的優勢,休息了一會才來參與會議,一來就提出諸多建議,“明日一戰必分勝負,楚軍不能只想著如何打敗敵軍,還要準備好追擊與包圍。既然必勝,就要大勝,不能讓敵軍逃回神雄關,與塞外軍隊匯合。”

塞外還有一支大軍,正與柴悅率領的楚軍主力對峙。

百家軍將領聽通譯說完,表現得很激動,大聲說了許多話,通譯道:“他們說塞外之軍大都也來自西方諸國,不足為慮,這邊打勝之後,他們就去勸降,十拿九穩。”

通譯加了一些修飾,但意思不變。

神鬼大單于百戰百勝,正因為如此,一次慘敗,就能令從前的僕從軍對他產生巨大懷疑。

韓孺子接納了謝存的建議,諸將官當中,唯有謝存最了解皇帝的用意,御前會議一方面是真的排兵布陣,另一方面更是給百家軍豎立信心。

楚軍總是不參戰,畢竟會引發一些懷疑,皇帝因此希望第三日就能結束戰鬥。

計劃制定得差不多了,眾人告退,他們還來得及睡上一兩個時辰。

韓孺子沒睡,坐在大廳裡閱覽後方送來的公文,同時也在等候前方收拾戰場的消息,兩名太監陪伴皇帝,不停地修剪燭芯、更換火把與炭盆。

大廳空蕩,寒意還是越來越明顯。

廳外腳步雜沓,韓孺子抬頭,看見王赫匆匆跑進來,知道事情總算有了著落。

王赫一身血污,剛要下跪,就被皇帝阻止,“王都尉平身。”

王赫拱手道:“樊、崔兩位將軍受了重傷,正在回來的路上,臣先回一步向陛下報信,臣等失職,未能保得兩位將軍安全,請陛下降罪。”

韓孺子大大地鬆了口氣,起身來到王赫面前,拱手道:“侍衛並非衝鋒陷陣的士兵,朕早知如此,卻派卿等上戰場保護樊、崔兩將,實是強人所難,王都尉有功無過。”

對異族百家軍將領保持威嚴,對自己身邊的人卻不必虛張聲勢。

見皇帝拱手,王赫吃了一驚,聽皇帝說完,更是驚訝,又要跪下,卻被皇帝扶住,“不必多禮,還有多少侍衛回來?”

“大概三十多人,另有宿衛士兵五十餘人。”王赫回道,皇帝的衛兵損失慘重,傷亡過半。

韓孺子輕嘆一聲,“王都尉快去休息吧。”

王赫退下,心中感激。

韓孺子在大廳裡來回踱步,又過了兩刻鐘,士兵們終於抬回了樊撞山與崔騰。

樊撞山受傷最重,人還在昏迷中,立刻送到營房中,由御醫看護;崔騰好些,但是傷了一條腿,站不起來,只能坐著,雙手仍然抱著木匣,匣子繫著粗繩,掛在脖子上。

“陛下為什麼撤軍?再打下去,今晚就能活捉神鬼大單于啦。”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只知進攻,不懂自保,你可沒有大將之風。”

“我早就不想當大將了,而且我得向陛下說實話,我一名敵軍也沒殺死,只顧騎馬跟著樊將軍衝鋒了。”

崔騰武藝平常,雙手又要抱著木匣,除了亂衝之外,實在也做不了什麼,他的腿也是掉下馬時被壓傷的。倒是樊撞山,不愧猛將之稱,橫衝直撞,殺敵無數,自己也多處受傷,全靠著皇帝的衛兵拼死保護,才沒有落入敵手。

韓孺子讓崔騰去休息,自己去看望樊撞山,御醫剛剛包紮好傷口,向皇帝小聲道:“樊將軍受傷太多、太重,或許能活下來,但是再想上戰場就難了。”

韓孺子嘆息,楚軍空虛,不得不過度使用樊撞山,“別管戰場,救活樊將軍,就是你最大的功勞。”

“是,陛下,微臣必盡全力。”

韓孺子一夜未睡。

第三天的戰鬥開始得比較晚,原因不在百家軍,而是敵軍不肯出陣,採取了明顯的守勢。

等了一個多時辰,百家軍前進,雙方隔著很遠互相射箭,誰也不肯冒著大量傷亡的危險直接衝鋒。

將近午時,楚軍開始按照原定計劃向敵軍側後方繞行。

午時過後不久,楚軍尚未抵達位置,敵軍開始撤退,最初有條不紊,可是沒過多久就顯出混亂跡象。

前方將領來不及向皇帝報告,立刻下令追擊。

韓孺子在望樓上看到了前線的變化,稍感困惑後突然醒悟,脫口道:“神鬼大單于已經逃走了!”

韓孺子深深感到後悔莫及,神鬼大單于若是逃走,這一戰不知又要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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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三章獻城

比迎風寨之戰還要稍早幾天,塞外早已經開始交鋒,規模更大,戰線綿延數百里,彼此犬牙交錯,勝利與失敗的消息交替傳來,個別軍隊甚至就此失去了行蹤,消失在風雪交加的草原上。

柴悅統領全大楚一半多的軍隊,面對更加龐大數量的敵軍仍然顯得捉襟見肘,但他充滿信心,經常對麾下的將士說:“敵軍糧草很快就將耗盡,只要堅持下去,大楚必勝。陛下率區區萬餘人保衛京城以吸引敵酋,為塞外創造大好戰機,你我唯有拼死一戰。”

敵軍攻破神雄關之後,從關中蒐集到一些糧草,柴悅估計他們堅持不過這個冬天,如果連番交戰的話,消耗得更快,因此不停派兵施加壓力。

這天下午,柴悅迎來一位特殊的信使。

南軍將領劉黑熊曾追隨當時還是倦侯的韓孺子征戰,後來又調回南軍,此次征戰歸屬左軍某營,數日前奉命前往百里以外伏擊一支敵軍,一直沒有消息,突然隻身回營,聲稱自己帶來重要消息,要立即面見大司馬柴悅。

劉黑熊一進中軍帳就向柴悅跪下請罪,“末將無能,所帶將士盡已陷沒。”

“你是怎麼回來的?”柴悅問,劉黑熊的確有罪,但是不必立刻給予懲處,可以等戰後再論。

“末將為敵軍所俘,前日獲釋,受託帶回一條消息。”

中軍帳裡還有十幾名將領,聽到這句話都沉下臉來,兵敗被俘就算了,受敵所托卻是重罪。

“什麼消息?”柴悅也有幾分不滿。

“希望楚軍立刻進攻碎鐵城,他們願意獻城納降。”

眾將大吃一驚,七嘴八舌地詢問、質疑,柴悅拍拍桌案,命眾人噤聲,然後問道:“是誰要獻城納降?為何要降?從頭到尾細說一遍。”

劉黑熊沒敢起身,跪在地上講述自己的經歷。

他帶兵伏擊,結果敵軍數量龐大,且有後備軍,反而將楚軍包圍,一番苦戰之後,楚軍死傷眾多,剩下的將士全被活捉。

劉黑熊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前日夜間,一名敵軍將領帶著通譯突然造訪,聲稱神鬼大單于在南方遲遲未能攻下京城、不僅遲遲無法擊敗大楚皇帝,反而損失巨大,以至軍心不穩,大家都想快些結束戰鬥,返回家鄉,因此願意獻城納降,只要楚軍進攻,碎鐵城裡就會有人打開城門。

劉黑熊絕處逢生,沒想太多,立刻應承下來,連夜離開敵方軍營,騎馬回來報信。

他當時沒問太多,楚軍將領的疑問卻是一個接一個。

“對你說話的將領是誰?在敵軍中是什麼身份、地位?”

“誰要獻城,是他自己,還是有同夥?”

“他為什麼不直接率兵起義,非要借助楚軍? ”

“你肯定這不是陷阱?”

……

劉黑熊面紅耳赤,一條也回答不出來,“那是一名異族人,長相古怪,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老將軍狄開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司馬,劉黑熊明顯是被敵軍欺騙,他不自知也就罷了,還來勸楚軍入彀,其心可誅,請大司馬速速將他斬首示眾,以安軍心。”

劉黑熊臉色更紅,他回來的急,一路上沒怎麼細想,這時被眾人逼問,自己也覺得事情怎麼也不對勁兒,只能一個勁兒地請罪。

柴悅擅長提前制定計劃,幾十萬的軍隊也能安排得妥妥當當,絲毫不露破綻,卻缺少一點當機立斷的能力,揮手制止眾將喧嘩,開口說:“不管怎樣,劉將軍安全返回總是好事,就算敵人設下陷阱,也與劉將軍無關。先這樣吧,楚軍還是穩紮穩打,派斥候去碎鐵城查看情況。”

眾將消停下來,劉黑熊再次請罪,告退之後心中困惑不解,自己怎麼會如此糊塗,竟然不問清楚就替敵軍傳信?到了帳中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貪生怕死,當時太害怕了,只想著離開,根本沒關注對方說什麼。

來了三名軍吏,詳細詢問兵敗、被俘以獲釋的過程,劉黑熊一一細說,期間免不了要回答一些疑問,比如為什麼敵軍將領非選中他傳信,既然要獻城納降,為何不肯透露真實身份,等等。

劉黑熊越回答越憋悶,覺得自己像是犯人般被審問,同時也感到惶恐,戰爭還沒結束,自己就連犯過失,如今麾下已無一兵一卒,連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都沒有。

“像我這樣,回去之後會受到什麼懲罰?”劉黑熊小心地問。

一名軍吏將筆送到劉黑熊手中,讓他簽字,另一名軍吏笑道:“我們只是例行公事,不管其它。劉將軍無需擔心,兵部自會公平對待所有人。”

劉黑熊茫然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越是努力,寫出的字越是歪歪扭扭,剛寫完最後一筆,軍吏立刻收走筆紙,似乎生怕他再多看一眼。

三名軍吏告辭,劉黑熊長嘆一聲,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該老老實實當教頭,幹嘛非要領兵打仗,我根本不是這塊料兒啊。”

劉黑熊垂頭喪氣,除了送飯的士兵,一連幾個時辰沒人來找,他也不管了,吃喝一頓,倒下睡覺,心想自己只是傳信,並未送楚軍進入陷阱,應該不至於是死罪,只要能活著,比什麼都強。

他是被人推醒的,翻身坐起,發現天已經黑了,有人正舉著蠟燭站在床邊。

“這麼快?”劉黑熊吃了一驚,以為這就要處置自己。

“必須得快,要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那人道。

劉黑熊晃晃頭,覺得兩人說的不是同一件事,“閣下是……”

到訪者將蠟燭送到面前,照出一張如畫中惡魔般的臉孔。

劉黑熊又是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叫出聲來,但是馬上認出此人的身份,“你......洛陽醜王?”

“是我。”王堅火稍稍放下蠟燭,“劉將軍睡得倒是踏實。 ”

“沒別的事情……呃,閣下有事?”劉黑熊站起身,拱手致意,他與醜王先前從無來往,但也與其他人一樣,十分敬重這位豪俠的名聲。

“聽說你給敵軍將領帶信,說有人要獻出碎鐵城?”

劉黑熊臉上一紅,“大家都覺得這是陷阱,仔細一想,我也覺得有問題,當初就不該應承下來。”

“嗯。”王堅火尋思片刻,“劉將軍以後打算怎麼辦?”

“以後?”

“戰爭結束之後。”

劉黑熊悵然一嘆,“敗軍之將,除了領罪,還能怎麼辦? ”

“劉將軍就沒想過將功補過?”

“怎麼補?我現在沒有一兵一卒,大司馬也不會再給我兵 ——”劉黑熊突然反應過來,抱拳道:“醜王以扶危濟困名滿天下,劉某如今就在危困之中,萬望出手搭救,我不在乎一己存亡,只是愧對陛下與朝廷的信任,更無顏回見家中老小。”

王堅火示意劉黑熊坐下,滴些蠟油,將蠟燭豎在旁邊的小凳上,“我只是軍中一囚徒,救不了任何人,倒是能給劉將軍出個主意,讓劉將軍自救。”

“但求醜王點醒。 ”

“敵軍要獻出碎鐵城,眾將都不相信,劉將軍何不自去收城?”

“可那是陷阱。”

“若是陷阱,劉將軍為國捐軀,前過盡免;但萬一不是陷阱呢?則劉將軍將立下不世奇功,何止將功補過,甚至功蓋眾將,封侯不在話下。”

劉黑熊呆住了,尋思半晌,“這是在拿命冒險啊。”

王堅火輕輕一笑,“劉將軍若是惜命,就當我從沒來過。”

王堅火拿起蠟燭,轉身向帳外走去。

“醜王稍等。”劉黑熊狠狠心,起身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敵軍將領說是要楚軍攻城,城內才有人開門,我隻身前往,他們不會當回事。 ”

“劉將軍不愛己軀,軍中自有敢死之士願意追隨,只是此事宜早不宜遲,戰事瞬息萬變,再過幾天,誰也不知道敵軍會不會生出變故。”

“好,我去,可是找兵這件事……”

“劉將軍自去向大司馬求兵吧。”

醜王帶著唯一的火光離去,帳篷裡重新陷入黑暗,劉黑熊獨自站了一會,也走出帳篷,向外面把守的士兵說:“幫我通報一聲,我要見大司馬。”

柴悅很快召見了劉黑熊,聽完他的計劃,沉吟良久,最後道:“戰事緊張,我不能分出太多士兵給你。”

“三千足矣。”

“三千楚兵若是陷在碎鐵城,也是一大損失,最多五百人。”

五百人實在少,甚至都擺不出像樣的陣勢,劉黑熊一咬牙,“五百就五百,我就說自己帶來的是前鋒,大批軍隊就在後面。”

“嗯,我可以命楚軍緩緩前移,給劉將軍造勢。”

劉黑熊謝過,也不睡了,請求立刻帶兵出發。

自從馬邑城大勝之後,楚軍西進,中軍距離碎鐵不算太遠。

五百士兵也不好找,如果碎鐵城是陷阱,這五百人可一點回來的機會都沒有,柴悅許以重賞,總算在天亮前湊齊五百人。

劉黑熊率兵出發,只帶少量馬匹,翻越山路繞過正對面的敵軍大營,直到後半夜才趕到碎鐵城。

碎鐵城被敵軍佔領之後,重新得到加固,城外哨所眾多,楚軍剛下山就遇到一個,劉黑熊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當先大喊一聲:“楚軍攻城,還不速速投降?”

哨所裡敵兵不多,聽到喊聲轉身就跑,根本不做抵抗。

劉黑熊命士兵全點起火把,故意拉長隊形以顯人多,親自領人衝鋒直奔碎鐵城下,沿途幾個哨所裡的敵軍全都聞風而逃。

終於到了城門下,上面沒有箭矢射擊,但也沒有開門,劉黑熊又大聲道:“楚軍來了,快快開門。”

上面沒有回應,良久之後,城門打開,有人用楚語說:“真是楚軍?”

“我乃大楚前鋒將軍劉黑熊,受約領城。”

城門又打開一些,有人走出來,“總算來了,碎鐵城是你們的了,正天子剛剛逃跑,你們要不要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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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四章雪中追敵

戰事尚未完全分出勝負,敵軍數量依然龐大,而神鬼大單于居然在這種時候選擇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韓孺子本人。

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揣摩神鬼大單于的心事,已經越來越得心應手,卻在最後一刻失效。

韓孺子深深自責,與此同時也抓住機會,揮師北上,掃除關內的殘餘敵軍。

神鬼大單于是這支軍隊最大的凝聚力,逃亡的消息傳開之後,敵軍爭先恐後地投降,就連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將士也不例外。

在神雄關,楚兵送來一名特殊的俘虜,據說此人是神鬼大單于身邊的近臣,會說楚語,而且只有他在事先就已經知道主人將要逃回西方。

俘虜名叫丘洪,長著一張楚人的面孔,身上的華服已經破破爛爛,臉上盡是塵土與血污,這不是戰鬥時留下的,大軍潰敗之後,他沒命逃亡,中途迷路,馬也累死了,若不是落入楚兵之手,他很可能就死在冰天雪地裡。

此前的諸多俘虜都指稱丘洪最了解神鬼大單于,因此他是皇帝指名要活捉的人之一。

丘洪被士兵拖進廳內,士兵一鬆手,他就癱在地上,很快反應過來,不停地磕頭、親吻地面,“大楚天子光照四方,最為卑賤的灰土也無所遁形…… ”

此人的楚語倒還流利,韓孺子揮下手,一名士兵飛快地踢出一腳,丘洪全身一抖,立刻閉嘴。

“抬起頭來。”韓孺子道。

丘洪又磕幾次頭,才抬起頭來,雙手卻不敢離開地面,只能仰起脖子,目光低垂,動作很是古怪。

“據說你與大楚使者接觸很多。”

“是,小人曾奉命服侍大楚使者,盡心竭力,未敢怠慢。”

“使者人呢?”

“被神鬼大單于帶走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扣留人質以作要挾。”

“神鬼大單于要用東海王要挾朕?”

“可能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派往西方的軍隊。”

韓孺子心中一動,臉上卻沒有變化,“如此說來,神鬼大單于也知道西方楚軍未被擊敗。”

“當然知道,神鬼大單于早就得到消息,但他口風極嚴,其他人都不了解真相,還以為兩路楚軍皆被消滅,其實正好相反,由虎踞城出發的楚軍接連得勝,所過諸城紛紛投降。神鬼大單于因此急於結束這邊的戰爭,一旦遇挫,就逃了回去,卻將我們留下替他賣命,讓我們堅持到春天,等他帶兵回來,這怎麼可能?”

“海上的楚軍呢?”

“實不相瞞,海上楚軍真的沒有消息,神鬼大單于不願看到臣民出海,毀掉了沿岸的碼頭與船隻,與海外隔絕。”

韓孺子知道得夠多了,他動了一下桌上的手指,太監點頭,士兵拽起丘洪,向外面拖去。

丘洪大呼:“陛下饒命!我什麼都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神鬼……”

士兵將丘洪拖了出去,韓孺子覺得自己對神鬼大單于的了解已經夠多,他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徹底贏得這場戰爭。

一名將官進來,“陛下,百家軍拉赫斯將軍求見。”

“嗯。”

拉赫斯與通譯一塊進來,跪地磕頭,十分恭謹,隨後用懇請的語氣說話,通譯代傳道:“陛下,他說百家軍已經實現諾言,希望大楚也能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他們回家鄉。”

“問他,回家鄉之後要怎麼辦?”

拉赫斯的語氣變得激昂慷慨。

“他說神鬼大單于已經顯露出虛弱,他們不會再屈服為奴,回家之後立刻就會號召諸國自立。可神鬼大單于帶走了七王,還有一支精銳的親信軍隊,如今西方各城空虛,只有老弱婦孺,全是百家軍的親眷,一旦為神鬼大單于所控制,將會束縛許多人的手腳。”

“告訴他,朕明日給他回覆。 ”

拉赫斯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起身向外退去,突然大聲道:“皇帝,我們……戰鬥過。”

拉赫斯的楚語很生硬,韓孺子卻聽懂了,他在提醒皇帝,百家軍曾為皇帝而戰,該是皇帝遵守約定放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韓孺子召見群臣與眾將,多數人都反對立刻放走百家軍。

“西方之人反覆無常,神鬼大單于已經先逃一步,回國之後必佔地利,百家軍很可能會再度投降,旋後反戈ㄧ擊,不如留之半年一載,待神鬼大單于殺死人質、引發眾怒之後,再放他們回去報仇。”

謝存又是持不同意見的少數人,在迎風寨的賭局中,他押的時間最為接近,贏得不少銀兩,但他全捐出來犒賞軍隊,頗受皇帝賞識,因此敢於說話。

“此言差矣。百家軍思鄉心切,留之無益,反生禍患。西方之人反覆無常,乃是因為神鬼大單于反覆無常,大楚怎可步其後塵?天子無戲言,既然早有約定,就該及時放百家軍歸鄉,趁神鬼大單于威名掃地之時,收復各國,永絕後患。”

另一名官員上前道:“百家軍放回去,神鬼大單于的本族軍隊怎麼辦?塞外投降的大批士兵怎麼辦?”

“塞外降軍與百家軍一樣,來自西方諸國,若願臣服大楚,也可以放回去,至於神鬼大單於的本族將士,交給百家軍處置。”

“哈,百家軍不過替大楚打過一仗,就有這種優待?”崔騰瘸腿走出來,“那我們這些浴血奮戰過的大楚將士,該得什麼好處?”

謝存客氣地拱手,“這不是優待,而是觀其行,百家軍若是殺死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士兵,則意味著決裂,正可放其回鄉,若是不肯動手,再另做決定。”

崔騰沒話說了,扭頭看向皇帝。

“照此辦理。”

神鬼大單于麾下數萬同族將士的命運就這麼被決定了。

韓孺子在神雄關只停留一天,次日出發前往碎鐵城,在這裡與柴悅的大軍匯合,並且接受大批異族王公的投降與效忠。

柴悅已經派出數支軍隊循蹤追擊神鬼大單于,迄今尚無回信。

皇帝仍不久駐,從柴悅軍中分走五千南軍將士,親自去追趕神鬼大單于。

韓孺子心有不甘,覺得還有機會追上。

皇帝的旨意如今令行禁止,再也沒有任何人敢於提出反對,柴悅派出精兵強將,悄悄將五千人增至七千,多備馬匹與糧草,將皇帝送出百里以外。

冬季不利行軍,但也會留下明顯的足跡,楚軍因此循跡緊追不捨。

數日之後,韓孺子追上一支楚軍,留他們在背風之處紮營,同時派人原路返回,再徵調一些糧草。

皇帝軍中的糧草最多堅持一個月,算上返程,只能追擊十五天,韓孺子打算沿途留下營地,這樣的話可以多追幾天,不用太擔心返程時的供應。

經過二十餘天的奔波,韓孺子追上了最早一撥出發追擊敵酋的劉黑熊。

神鬼大單于已如喪家之犬,一路奔逃,拋下大量輜重、馬匹與人員,楚軍俘獲甚多,一度接近目標,卻被一隊敵軍牽制,沒能將其包圍。

劉黑熊率兵三千,估計神鬼大單于就在前方一日路程之內,身邊的士兵只剩四五百。

劉黑熊率領的士兵已經疲憊不堪,韓孺子命其擇地紮營,將自己的軍隊也留下一部分,只帶兩千人輕裝追擊。

劉黑熊沒料到皇帝會親自追敵,不敢反對,但是提醒道:“軍中斥候曾在北邊見過匈奴人,他們似乎也在追擊敵酋,數量不知,陛下千萬小心。”

在這場戰爭中,匈奴人一直態度曖昧,除了派出一小支軍隊參與偷襲糧道,再沒有參戰,劉黑熊因此十分警惕。

韓孺子還是選擇追擊,哪怕身邊將士不足一千,他也要追,這已經成了他的一份執念,非完成不可。

又是五天過去,逃兵足跡越來越清晰,路邊常有倒斃的人馬,韓孺子知道,他離目標已經非常近。

這天中午,軍隊停下小憩,斥候前探,很快返回,他們在高處望見前方有一處營地,很可能是敵軍隊伍。

敵人也不能一路逃亡,必須停下休息,韓孺子立刻下令上馬,一千人前行,一千人隨後。

駛過一處山坡,韓孺子看到了一小片營地,雖無旗幟飄揚,但是足跡相通,必是神鬼大單于的隊伍。

一路緊追不捨,在最後一刻,韓孺子恢復了幾分謹慎,傳令士兵散開,分為三隊,一隊進攻,一隊繞行截擊,一隊備用。

神鬼大單于有可能隻身逃亡,留下軍隊斷後,韓孺子得留下人手,一旦發現營中沒有目標,立刻派人繼續追趕。

他又等了一會,正要下令進攻,一名將官提醒皇帝望向遠方。

遠處的高地上多出一支軍隊,看上去不多,人數卻在迅速增加。

“匈奴人。”將官小聲道,略顯驚慌,這裡是塞外,不屬於大楚疆界,而是匈奴人的地盤。

神鬼大單于的營地被兩軍夾擊,更顯渺小軟弱。

“以將軍劉黑熊的名義去慰問匈奴人,告訴他們,大楚只要神鬼大單于。”

將官領旨,帶著幾名士兵,繞過營地,馳往對面。

營地裡毫無反應,沒人出來迎戰,也沒人逃跑,像是已經認命,準備向強者投降。

韓孺子又指派一名將官,帶領數十騎同樣繞過營地,繼續向西查看,如果有足跡離去,就一直追趕,並派人回來報信。

第二名將官先送回信,營地以西並無逃跑足跡,他會繼續查看。

第一名將官回來得比較晚,還帶來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是名女子,遠遠望見皇帝,笑道:“小姐猜得沒準,果然是皇帝。”

對面軍隊竟然是金垂朵率領的,韓孺子大大地鬆了口氣,向金垂朵的侍女蜻蜓問道:“你們也是來追趕神鬼大單于的?”

蜻蜓騎馬來到近前,“咱們都來晚一步了,兩個大單于正在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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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五章先下手為強

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韓孺子坐在帳篷裡,臉上不由得浮現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絲燥熱。

“陛下。”外面有人道。

“進來。”韓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現在的處境可不太有利,只帶兩千人孤軍深入,遠遠少於對面的匈奴人。一直沒有直接參戰的匈奴大單于,一下子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人物。

金純忠原本留在柴悅軍中,在碎鐵城與皇帝匯合,隨駕追敵,正好充當使者,去與匈奴人談判。

天已經黑了,楚軍在避風處紮營,糧草只夠三日使用,最近的援軍也在百里之外,他們得省著用,就連皇帝本人,也只能就著融化的雪水,啃幾塊乾糧。

金純忠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凍的,韓孺子借助燭光看著他,“你喝酒了。”

金純忠臉色更紅,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幾杯,她那裡沒有別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禦寒,楚軍出兵塞外也都帶著酒囊,只是幾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韓孺子笑了笑,當然不會在意這種事,“情況如何?”

金純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單于統兵數萬,今天上午將神鬼大單于接到營中,談了很長時間。我妹妹說她會盡量促成一次談判,讓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單于,不過陛下得想好條件。”

“嘿,匈奴人險些亡於神鬼大單于手中,如今卻要庇護他嗎?”

金純忠拱手道:“我妹妹說,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單于,但是現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韓孺子很意外。

金純忠點頭,“陛下以少敵多,仍然擊敗了西方人人恐懼的神鬼大單于,名震萬里,挾此餘威,滅匈奴只在彈指之間,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韓孺子更覺奇怪,本要辯解,想想又算了,金純忠只是轉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麼條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慣例,冊封匈奴大單于,賜印,約定通關。”

韓孺子點點頭,“只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單于,朕可以接受這樣的條件。朕只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見到人。”

金純忠上前一步,小聲道:“匈奴兵多,而大單于年輕氣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剛剛說過,朕威名遠揚,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給出期限,匈奴人還以為朕怕他們呢。”

金純忠恍然,楚軍人少勢弱,必須表現得寸步不讓,向匈奴人營造不惜一戰的假象。

“我這就再去見妹妹,務必將事情談成。”

韓孺子點點頭,見金純忠要退出帳篷,忍不住問道:“金貴妃能來見朕一面嗎?”

金純忠尷尬地躬身回道:“只怕有些困難,匈奴人那邊……”

韓孺子揮揮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純忠退出,連夜又去匈奴人營中。

韓孺子太累了,沒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夢中盡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純忠次日早晨才回來,他見到了妹妹,還見到了匈奴大單于本人。

“大單于希望能與陛下當面談判,由我妹妹擔當通譯,雙方交換人質……”

“交換人質就算了,盡快安排談判。”

金純忠領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邊傳信,來回傳話,終於將一切安排妥當。

當天下午,韓孺子帶一小隊護衛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與各處營地的距離差不多,視野開闊,不至於受到伏擊。

楚軍士兵臨時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帳篷,雙方衛兵守在外面,只有皇帝、大單于與金垂朵入內。

韓孺子與金垂朵很久沒見過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樣稍有變化,美麗之外多了一些風霜與嚴厲,比從前更顯得難以接近,見到皇帝只是稍點下頭,除了轉譯雙方的話,一個字也沒多說。

大單于很客氣,在帳外當著雙方將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禮,進入帳篷之後,他讓金垂朵對皇帝說:“匈奴與大楚乃是兄弟之國,我的閼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貴妃則是匈奴貴女,關係更加親密。”

即使在說到自己的時候,金垂朵也沒有特殊的表示。

韓孺子不是來套交情的,寒暄幾句,直接問道:“匈奴什麼時候交出神鬼大單于?”

匈奴大單于說了許多,金垂朵微皺眉頭,似乎爭論了幾句,但還是忠實地轉譯,“大單于說,帝王之爭,有勝有敗,不宜斬盡殺絕,神鬼大單于兵敗如山倒,很難東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馬?”

韓孺子也微微皺眉,盯著大單于道:“這不是今天談判的內容,朕親自率軍千里奔襲,不是為了放敵酋一馬,而是要永除後患。匈奴人不記得當初的滅種之難了嗎?老單于念念不忘的大敵,今單于這麼輕易就忘在了腦後?”

金垂朵顯然沒對這些話加以掩飾,大單于聽完之後臉色稍變。

“大單于說,蒼天眷顧,匈奴未亡,當初的仇恨不提也罷,如果此刻遇難的是大楚皇帝,他也會居中說和。”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蒼天眷顧?大單于真以為匈奴未亡是因為蒼天幫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單于不會當面感謝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謝,而是神鬼大單于。”

金垂朵轉譯,大單于搖頭。

“他說神鬼大單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殺,也該由匈奴人動手,以慰老單于在天之靈。”

韓孺子想了一會,“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頭。還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單于手中,必須活著交還大楚。”

匈奴大單于點頭,說了幾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會將神鬼大單于當眾斬首,午時之前將人頭轉送給楚軍,至於陛下的弟弟,一同送還。”

談判比預想得要順利,韓孺子起身,盯著匈奴大單于,卻向金垂朵說話,“他可信嗎?”

金垂朵不動聲色,向匈奴大單于說了一句,然後向皇帝回道:“我會儘自己所能確保大單于遵守諾言,也請陛下多做準備,預留一手。”

雙方各自離開,一回到楚軍營地,韓孺子立即下令進攻神鬼大單于的營地。

營地裡只剩下百餘人,見到楚軍立即跪下投降,士兵們搜索營地,沒見到東海王,只找到了趙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殺死了,趙若素也是極度虛弱,被楚兵抬回營中,吃了一點東西,總算稍微好些。

“東海王被神鬼大單于帶走了。”趙若素能起身說話之後,立刻來見皇帝。

“辛苦你了。”

趙若素擠出一絲微笑,“罪上加罪,本應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過,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嗎?”

韓孺子一愣,隨後笑道:“你還有話要說?”

趙若素點頭,“微臣有話要說,可能有點太早,但是也只有此時此刻,微臣還能向陛下暢所欲言。”

“好吧,朕賜你\'有罪\',說吧。”

“經此一戰,陛下帝位之穩,已經完全超越武帝與太祖,從此再不會有大臣敢與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雖在萬里之外也無人敢於反抗。”

“嘿,朕不求萬里之外,只要對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單于的頭顱。”

“匈奴人猖狂一時,不足為懼,倒是陛下,想好該怎麼當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續一段時間吧。你見過神鬼大單于本人嗎?”

“神鬼大單于不喜露面,雖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臉,微臣沒見過他的容貌,只聽過他的聲音,微臣猜測,神鬼大單于臉上必有顯疾。”

“匈奴人聲稱明天一早會將神鬼大單于斬首,朕有點擔心。”

趙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確應該擔心。”

“嗯?”

“據微臣所知,神鬼大單于並非被匈奴人所虜,而是主動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說服匈奴大單于的辦法。”

“匈奴大單于不會愚蠢到相信他的話吧? ”

趙若素道:“有一樣東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單于能給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王號。”韓孺子站起身,明白趙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單於要將自己的名號獻給匈奴人,憑此名號,匈奴人將能統領西方諸國。”

“想必如此,這是神鬼大單于手中唯一能打動匈奴人的東西了。”

韓孺子來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說來,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約,楚軍要先下手為強,無論如何也要殺死神鬼大單于。”

趙若素沒吱聲,說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韓孺子也不問他,走到帳邊,命令衛兵去傳軍中的主要將領,他要安排一次夜襲,楚軍雖然兵少,但是氣勢正盛,趁匈奴人不備,或許可以取勝。

將領們還沒到,金純忠匆匆趕來,他小睡了一會,又去匈奴人營中查看情況,剛剛回來,騎馬直馳至皇帝帳前,也不讓衛兵通報,直接闖了進來。

“陛下,大事不……”金純忠看到趙若素,急忙閉嘴。

“說吧,沒關係。”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會送來神鬼大單于的頭顱,而是要進攻楚軍。”

“果然如此,金貴妃是怎麼發現的? ”

“大單于身邊有我妹妹的眼線,說神鬼大單于昨天就已離開營地,在匈奴人的護送下西去。匈奴大單于本想拖延時間,楚軍剛才進攻神鬼大單於營地,令他惱怒,決意明日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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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六章返程

神鬼大單于竟然就這樣逃走了,韓孺子大怒,他無意逃走,堅持夜襲,雖然人數遠遠少於匈奴人,但他仍然不懼。

“首惡是匈奴大單于,他放走了敵酋,就由他接受懲罰。金純忠,你立即再去匈奴人營地,就說朕懷念弟弟,今晚要親自前去探望。”

“可東海王已經被帶走了,不在營地裡。”金純忠沒有反應過來。

韓孺子冷笑一聲,“當然,所以大單于驚慌之餘會親自向朕做出解釋,朕要的就是這一刻。”

金純忠驚得呆住了,看了一眼角落裡的趙若素,茫然道:“陛下……陛下是要……”

“朕也當一回刺客。”

金純忠極少向皇帝表示反對,這時卻使勁搖頭,“萬萬不可,陛下,匈奴人已有攻營之心,陛下此去,豈非自投羅網?”

“匈奴大單于的反應沒有這麼快,此人意志不堅,做事瞻前顧後,易被他人左右。朕突然造訪,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做不到當機立斷,肯定會與我見面,想以言辭將我打發走。”

金純忠認可皇帝對匈奴大單于性格的判斷,卻斷然不能同意皇帝的冒險計劃,正要開口勸諫,皇帝道:“金純忠,執行命令。”

金純忠心中一凜,再不敢多嘴,躬身道:“是,陛下,我、我這就去。”

“稍等,營中將領馬上就到,待朕安排一下,帶侍衛隨你一同前往匈奴人營地。”

話音剛落,帳外衛兵傳道:“陛下,將軍們到了。”

趙若素上前幾步,搶在皇帝之前對外面說道:“請幾位將軍稍等。”

敢在皇帝之前擅自做出決定,即使是在皇帝位置不算太穩的時候,也是難以想像的僭越與大膽之舉,金純忠驚訝至極,瞪眼看著趙若素。

趙若素ㄧ點不怕,轉身向皇帝道:“陛下何時才能停止使用奇招?”

“奇招不好嗎?”韓孺子反而不那麼意外,也沒有發怒。

“好,但不可持久,除非是沒有更好選擇的時候,決計不可常用。此次與西方之戰,陛下在關中大勝,乃是奇招;鄧將軍深入西方,更是奇招;但是真正打敗敵軍的,還是塞外楚軍,沒有他們的牽制,則所謂奇招無用武之地。”

“朕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正是沒有更好選擇的時候,匈奴人放走敵酋,此乃大不敬,楚軍怎能忍受如此羞辱?況且朕之計策看似冒險,其實十拿九穩,匈奴人一旦失去大單于,立刻就會陷入混亂,不戰自敗。”

“問題就在十拿九穩上,若是尋常人,只看\'九穩\',陛下偏偏是皇帝,要看那\'一失\',陛下若有\'一失\',能抵得上此前的\'九穩\'嗎?大楚好不容易穩定,陛下年富春秋,數十年內不會再有反抗者,此前的諸多難題皆將迎刃而解,大楚復興,指日可待。陛下若在這冰天雪地裡發生\'一失\',皇子年幼,太后、皇后不和,眼看著又是一番明爭暗鬥,群臣無措,復興無望。”

金純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若素本是有罪之身,剛剛由敵軍營地裡被救出來,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對皇帝一口一個“一失”,天下人皆稱皇帝為“萬歲”,他卻實打實地只給“數十年”。

更讓金純忠難以置信的是,說一不二的皇帝,竟然仍未惱怒,反而低頭沉思。

趙若素不肯見好就收,又道:“所謂奇招還有一個問題,一切皆由陛下決定,反倒是群臣拱手而治,長此以往,陛下就得憑一己之力治理天下了。所以,微臣還要再問一次,陛下想好該怎麼當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嗎?”

韓孺子又沉吟片刻,開口道:“讓將軍們進來。”

金純忠可不敢對皇帝有半點違逆,急忙去門口傳喚。

五位將領陸續進帳,恭敬地向皇帝行禮,並不知道之前發生的爭論。

韓孺子將眼前的形勢說了一遍,沒提要去刺殺匈奴大單于的計劃,而是向眾將徵求意見。

五將互相看了一眼,陸續開口,全都建議趁夜退兵。

韓孺子又問該如何退兵,“匈奴人一旦發現楚軍退卻,必然追擊,楚軍本就人少,退卻途中更難抵抗匈奴騎兵。”

五將倒是不慌,紛紛提出建議:營地多樹火把,迷惑匈奴人,起碼保證天亮前不被發覺;兵分兩隊,皇帝帶少數人輕騎在前,盡快與百里外的楚軍取得聯繫,由於之前的安排,返程途中有多個楚軍營地,營營相護,不怕匈奴人的進攻。

金純忠膽子也大起來,開口道:“我去匈奴人營地,盡量拖延大單于。”

大家說完了,韓孺子仔細權衡,他曾經依靠過朝廷,放手讓宰相等人管事,結果不是十分令人滿意,難道大勝之後,反而又要重蹈舊轍?

韓孺子看了一眼趙若素,扭頭向眾將道:“就按諸位的計劃行事,立刻傳令,盡快出發。金純忠,你不必去匈奴人營地,太危險,而且無濟於事。”

“有我妹妹在,不會有危險。正如陛下所言,匈奴大單于為人猶豫,聽說陛下已經離開,沒準會放棄追擊,以免與大楚決裂。”

韓孺子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拖泥帶水,“好,你去一趟,替朕問候匈奴大單于,就說朕有急事不得不走,大楚與匈奴聯手擊敗強敵,兄弟之情越發深厚,望有朝一日能開懷暢飲。倉促相會,無以為禮,楚軍營中諸物,權當薄禮,請大單于收納。”

“是,陛下。”

僅僅兩刻鐘之後,楚軍士兵牽馬悄悄出營,將帳篷、火把等物都留在原地,走出數里,上馬疾馳。

韓孺子沒有離隊,只派出少量斥候前驅,他本人仍與大軍待在一起,絕不讓隊伍發生一點混亂。

第三日下午,北方出現了匈奴人的身影,數量不是很多,看樣子應該是來打探情況的斥候。

軍中將領徵得皇帝的同意之後,命令全軍士兵下馬步行,弓弩滿弦對外,保持警惕。

匈奴人越來越多,數量已經超過楚軍,卻一直沒有發起進攻。

第五日,楚軍被迫以戰馬為食,終於迎來後方的楚軍,兩軍匯合,兵力超過四千,數量仍處弱勢,匈奴人卻為之一退,不敢步步緊逼。

將士們仍感到緊張,韓孺子卻已放下心來,匈奴大單于一怒之下曾想殺死大楚皇帝,失去良機之後又變得猶豫不決,顯然是想在大楚與西方諸國之間左右逢源。

金純忠的口才看來不錯。

又一撥楚軍過來迎駕,匈奴人徹底退卻了,走之前派使者過來,聲稱他們是奉大單于之命護送皇帝,見皇帝已無危險,他們就不繼續送了,大單于感謝皇帝留下的禮物,還贈一批酒肉奶酪之類的食物。

這些食物送得很及時,韓孺子當然收下,派人向匈奴使者表示感謝,隻字不提神鬼大單于。

大楚與匈奴終於沒有公開決裂。

韓孺子明白,大楚與匈奴終歸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千年之戰還將延續下去。

回程比較慢,又過數日,楚軍迎上了第一批返鄉的西方軍隊。

與匈奴人不同,西方將士對大楚皇帝只有感激,沒有異心,遠遠停下,諸將領親來楚軍營中拜見皇帝,謙卑如奴隸。

楚軍停留數日,休息一下,順便補充給養。

韓孺子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附近的一座山頂上,他以大楚的禮儀祭天,西方諸將也紛紛以本族的方式祭神,再向皇帝朝拜,正式稱臣。

西方軍隊一批批經過,韓孺子接連分封七十多位王公,共同立誓,必將神鬼大單于餘孽掃除蕩盡,任何人取得神鬼大單于頭顱之後,即使是在萬里之外,也要傳送給大楚,再有降敵者,為天下諸國之共仇。

誓言中沒有提及匈奴。

大單于或許是感到了恐慌,派親叔叔過來告罪,聲稱神鬼大單于趁匈奴人不備,已經逃走,匈奴人正在追擊云云,希望也能參與立誓。

韓孺子同意,讓匈奴使者代表大單于在山頂立誓,他明白,戰爭不是一時之事,現在還不是與匈奴人翻臉的時候。

韓孺子回到碎鐵城時已是年後,會見眾將,論功行賞,同時將大批軍隊調回關內。

北方仍然寒冷,京城卻已開始化凍,宮中、朝廷與百姓都已返城,回顧之前的危機,恍如隔世。

皇帝駕臨,受到前所未有的盛大歡迎,宰相親率百官到迎風寨接駕,跪在塵土中,無人敢於仰視。

在白橋鎮,群臣再度恭賀,百姓幾乎傾城而出,跪立道路兩邊,萬歲之聲持續不絕。

回至京城,又是一番論功行賞,與此同時還要製定反擊神鬼大單于的計劃,韓孺子已向西方諸軍承諾,三年之內,必向西方派出一支大軍。

一切事情忙完之後,韓孺子病倒了,並不嚴重,只是胸前傷勢未癒,需要靜養調理,他現在最關心鄧粹與黃普公。

萬里之外,一支孤獨的楚軍正在踽踽而行,猶豫著是繼續前進,還是返回故國。

茫茫大海之上,另一支楚軍已經望見了陸地,卻沒有決定是否要登岸。

塞外染綠,在匈奴人軍中滯留多時的金純忠終於踏上返程,帶著匈奴大單于的虛情假意、妹妹金垂朵的一封書信……

還有一個年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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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七章非常人也

鄧粹的作戰風格就是一個字 —— 快,根本沒有事先的排兵布陣,也不派斥候去前方打探情況,由他帶頭,說去哪就去哪。

所謂兵貴神速,他的確做到了。進攻第一座城池的時候,對方甚至沒來得及關閉城門,士兵與百姓眼睜睜地看著一支陌生的軍隊闖進來,二話沒說,立刻投降。

神鬼大單于不信任外族人,每攻下一城,必然殺死或徵調大部分壯年男子,然後派本族人帶領其他地方的士兵把守。

遠離家鄉至少千餘里,語言、風俗都不相通,守城士兵總是緊張不安,對當地土著充滿警惕,基本不會互相勾結,但是數量太少,鬥志全無,用來對付百姓綽綽有餘,一見到大軍,立刻放下兵器。

鄧粹在一座城中從不長久停留,多則三日,少則一日,通常會立刻殺死神鬼大單于任命的守城官,另外委任當地貴族,然後徵集一些糧草、馬匹,帶上守城士兵,聲稱要送他們回家,實際上是編入軍中。

出城之後,鄧粹說是要繼續西進,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改變方向,進攻下一座毫無防範的城池。

將軍關頌很早就認識鄧粹,卻從來沒接受過他的指揮,第一次追隨就深入敵區,越走越遠,不由得心驚膽戰,軍中的楚兵也都惶恐,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連回家的路都不認得,只能跟著鄧粹一通亂闖。

鄧粹認路,早在戰前他就在這一帶遊歷過,第一次出征時曾到過不少地方,蒐集到大量地圖,但他一張也不保留,所有方向與位置都藏在心裡。

大概一個月後,楚軍攻下神葉城,也是第一座大城,對方早有準備,關閉城門,準備死守,並且調集周圍各城的士兵,要與楚軍決戰。

鄧粹從不決戰,認為那會浪費麾下不多的兵力,圍了半日,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隨後派出一小隊之前投降的士兵,冒充援兵進入神葉城,子夜時分動手刺殺守門將士,為去而復返的楚軍打開城門。

奪城之後,鄧粹立刻半閉城門,不准任何人外出,接連三天,親手迎入一批批敵方援軍,全都扣下,然後當眾斬殺數十名神鬼大單于的同族人,將人頭懸掛在各處城門,宣告此城已為大楚所有,新的守城官要稱郡守。

在神葉城,楚軍意外地救出幾名楚人。

皇親韓息數年前出使極西方,被囚在神葉城,之所以沒被殺死,只是因為神鬼大單于忙於征戰,一時沒想到這幾個人。

雖說是被囚,韓息的生活不算太差,擁有獨立的住處,有僕人服侍,甚至娶了一位當地的妻子。

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見到鄧粹之後,立刻問道:“將軍有何計劃?”

“嗯,去海邊看看。”

韓息又聊了一會,終於明白鄧粹根本沒有清晰的計劃,再往西,鄧粹也不認路了,打算一直向南方進發,以為總能到達海邊。

於是韓息提供了一份計劃,“神鬼大單于有三座都城,一座在西北,是他的老家,重兵把守,將軍兵少,去那裡討不到好處,而且那裡位置偏僻,占之無益。第二座位於正西方,距此三千餘里,是座千年名城,神鬼大單于的霸業就是在那裡奠定,如被攻占,必將震動四方。第三座位於西南,靠海,原是一座大港,神鬼大單于下令毀船,那裡成為一座據點,駐兵也不少。”

“往西南去。”鄧粹一聽說靠海就來了興趣。

“去那裡道路最遠,即使僥倖奪佔,也無法動搖神鬼大單于的根基。”

“你玩過踹樹的遊戲嗎?”

韓息一愣,“將軍何意?”

“就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看到有人站在樹下,你悄悄跑過去踹上一腳,將那人嚇上一跳,挺好玩兒的。”

韓息張口結舌,完全沒有明白鄧粹是什麼意思。

鄧粹也不多做解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認路,跟我走吧,咱們路上詳聊。”

鄧粹率軍繼續左衝右突,一會奔西,一會去南,讓敵我雙方都猜不透他的最終目標,只知道非西即南。

西方震動,敵方終於湊出一支數萬人的大軍,號稱二十萬,在往西、往南的必經之路上堵截楚軍,要決一死戰。

鄧粹麾下這時也已聚集上萬將士,號稱十萬,做出決戰的架勢,卻在最後一刻調轉方向,遠途奔襲神鬼大單于的家鄉。

半路上,鄧粹向韓息解釋自己的計劃,“我軍兵少而散亂,一敗必潰,所以不能戰。你說神鬼大單于家鄉有重兵把守,我猜這支重兵必然已經南下支援其它城池,咱們繞過去,正好能打個空虛。”

“將軍猜?”

“打仗這種事,不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嗎?兵不厭詐,猜準者獲勝,猜錯者完蛋。數千楚軍深入敵國領土,除了踹下一些雨水、雪花,還能做什麼?要做就做狠一點,非要嚇得神鬼大單于魂飛魄散不可,然後咱們就可以回大楚向陛下邀功了。”

在鄧粹面前,韓息等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

“唉,也不知道我妹妹生下皇子沒有,我還指望外甥以後能當皇帝呢。”

將士們惴惴不安,但是除了跟隨鄧將軍疾馳,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真讓鄧粹猜對了。

楚軍一直以來慣用聲東擊西之計,敵軍早就習以為常,發現楚軍北上,仍以為是誘敵之計,因此沒有全力追趕,神鬼大單于留在家鄉的重兵也按原計劃南下,準備包圍楚軍,然後奪回失地。

北上、南下的兩支軍隊擦肩而過,最近的時候相隔只有幾十里,彼此卻不知道,鄧粹仍然不派斥候提前打探消息,只相信自己的“猜測”。

“諸城震動,正常人都會派出重兵鎮壓,咱們就以不正常之道應之。”鄧粹偶爾也會多做幾句解釋,卻沒辦法讓麾下將士心安。

最後讓大家對鄧粹心悅誠服的是一場大勝。

楚軍攻占了神鬼大單于的家鄉,放火燒光了一切能燒的東西,軍中的各國士兵受欺壓已久,恨意極深,得到楚軍的默許之後,進行了多次屠殺,將神鬼大單于留在後方的族人殺傷殆盡。

只有極少數人得以活命。

鄧粹留下一位美姬,此女雖無高貴的名號,據傳卻是神鬼大單于最愛之人,因為偶染風寒,沒有隨軍前往東方,結果落入楚將手中。

將美姬接到軍中的那一天,韓息專程趕來勸說。

鄧粹笑道:“入鄉隨俗,神鬼大單于每奪一城,必娶當地貴人之女,所以此女並非當地人,也是被奪來的可憐人。而且韓大人不也娶過一位當地女子?城裡你看中誰了,都可以要走。”

韓息勸不動鄧粹,但是沒要任何美女,督促楚軍不得參與屠殺與搶人,至於其它國家的士兵,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軍隊雖然沒打硬仗,收穫卻極豐,對西方諸城的影響更是無以復加,叛亂此起彼伏,紛紛驅逐外人,響應楚軍。

鄧粹再次率軍南下,在一條名字極長的大河邊,與一支敵軍相遇,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差無幾,他沒再避戰,讓關頌排兵布陣,真要打一場硬仗。

到了正面戰場上,鄧粹並無出奇之處,全靠麾下將士自己的本事,楚軍自不必說,此戰若敗,他們連逃的地方都沒有;別國將士剛剛屠殺過神鬼大單于的族人,搶獲大量美女與珍寶,同樣無路可退。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個白天,入夜時敵軍潰敗。

鄧粹甚至沒有臨陣督戰,躲在帳篷裡向美姬學習她的本族語言,勝利消息傳來,他只回一句“知道了”,仍不肯出來與眾將見面。

鄧粹就是這樣一個人,麾下將士都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卻又心存敬畏,覺得他是天之驕子,別人費盡心機、辛苦努力得到的東西,他彎腰就能撿到,有時候還懶得撿。

可“天之驕子”的好運也有用完的時候。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件謎案,多年之後仍是許多人念念不忘的怪事。

將軍鄧粹遭到刺殺。

沒人知道為什麼,美姬被奪來的時候,並沒有顯出拒絕或是反感,似乎還有一點高興,一路上與鄧粹如膠似漆,卻在大勝的當天晚上,殺死了枕邊人。

也沒人知道經過,次日一早,將士們來請鄧粹,幾次沒有得到回應,終於覺得不對,闖入帳內,只見鄧粹躺在血泊之中,全身赤裸,皆被染紅。

美姬握著匕首,在一邊瑟瑟發抖。

憤怒的將士們當場將美姬砍為肉泥,仍不放心,將營中擄掠而來的女子全都殺死,一個不留。

發洩過後才有人提出疑問,殺死鄧將軍的人到底是不是美姬?沒準她只是嚇壞了,兇手另有他人。

軍中士兵立刻互相懷疑起來。

大好形勢一瞬間說沒就沒了,韓息是皇親,成為楚軍統帥,斟酌再三,他覺得自己沒本事統領所有人,更沒本事一路南下,與楚軍將士商議之後,決定向大楚退卻,對外則宣稱是要東征。

諸國將士分裂為多支軍隊,各有主意,但是無一例外都打著大楚與鄧粹的旗號。

鄧粹的心被取出來,由楚軍帶走,軀體則交給一支異族軍隊,他們要一路南下,完成鄧將軍看海的心願。

韓息是文人,途中遇事必記,打算回國之後呈獻給皇帝,可是說到將軍鄧粹,他無法形容,幾次提筆,幾次放下,直到進入虎踞城之後,稍得安寧之後,他終於寫下幾個字:

鄧將軍,非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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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八章真假皇帝

海面平靜,顯露出溫柔可親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兇猛的野獸,即使是在搖尾求撓的時候,也令人警惕。

黃普公早已習慣與這頭野獸相處,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過海面,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山脈。

“前方就是敵國領土了。”

黃普公只是自言自語,忘了身後跟著一個人。

欒凱臉色蒼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厭惡這無盡的顛簸,即使是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還等什麼?打過去啊。”欒凱有氣無力地說,似乎隨便一個人吹口氣,就能將他撞倒。

黃普公搖搖頭,“咱們人太少,打不過。”

“打不過也打。”欒凱抓住船舷,向外面乾嘔幾聲,“起碼能死在岸上。”

黃普公笑了笑,“別急,咱們很快就會靠岸,看見那座小島了嗎?那就是咱們的暫息之地,等海上諸國的援軍趕到之後,或可一戰。”

“嗯,他們會來嗎?咱們這位皇帝,可比家裡那位差遠啦。”

黃普通嚴肅地糾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是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就在大楚京城。”

欒凱不在意這些區別,“跟我說沒用,跟他說。”

欒凱抬手指去。

英王從船艙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他倒是很適應海上生活,能吃能睡,從前給黃普公當親兵,現在獨占一屋,什麼活兒都不用幹,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著一件黃色“龍袍”,上面的龍不是繡上去的,而是出自畫筆,筆法拙劣,那些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驚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長蟲。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麼?”英王走到黃普公身邊,也向遠處望去,過了一會突然露出驚喜的笑容,“看見了嗎?陸地!前方就是陸地!咱們終於快要到了。”

船上聽到這些話的人都在暗笑。

黃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說:“咱們今晚先在島上休息,等諸國援軍到達之後,再做打算。”

“又是島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過往漁民、商旅留下的一些東西。”

“沒意思,都見過了。援軍快來吧,我要登岸,都說西方大城的繁華不輸給京城,我要挨個逛過去。”英王興奮至極。

英王扭頭掃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大小船隻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從大楚帶出來的,“援兵會來吧?我是皇帝,他們都得聽我的旨意,對不對?”

黃普公咳了一聲,“這個……靠岸休息時再說。”

小島是座臨時避風港,楚軍船隻無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雖說敵軍自毀船隻,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腳踏實地,欒凱迅速恢復正常,再看海也不頭暈了,甚至能跟著英王一塊去岸邊釣魚、捉蝦。

新鮮的烤魚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滿意,吃飽之後對欒凱說:“你給我當太監吧,我封你做中司監,最大的官兒。”

欒凱使勁兒搖頭,“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當。”

英王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書,上面蓋著大楚寶璽之印,你還要再看一遍?”

欒凱還是搖頭,笑道:“我哪認得那玩意兒?黃普公說什麼我信什麼,我聽他的。”

黃普公就坐在英王對面,一聲不吭地吃飯。

“黃普公,你不相信我嗎?在爪哇國的時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國,黃普公急需一個人物讓岸上的國王相信這是一支真正的楚軍,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兒子。

對於許多島國來說,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詞,而且許多國王曾派人入貢,認得大楚寶璽,於是接納了楚軍,提供補給。

英王的野心卻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義寫下詔書,命令海上諸國派兵支援楚軍,一同進攻神鬼大單于。

楚軍已經趕到約定地點,援兵卻沒有影子。

黃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魚,說:“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當我是皇帝嗎?我是武帝幼子,當初奪位的時候,冠軍侯死了,倦侯、東海王違規,失去了資格,只剩下我,就該是我當皇帝。”英王站起身,雙手按著桌面,緊緊盯住黃普公。

欒凱笑呵呵地看著,總算覺得這次出海有點意思。

黃普公面不改色,“這不重要,前方的敵軍才是大麻煩。據說神鬼大單于逃回來之後,平定了大部分叛亂,又集結起一支大軍。唉,可惜咱們來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與陸上的楚軍匯合……”

“黃普公,你別打岔,我就問你……朕問你一句話,你承不承認我是皇帝?”英王仍盯著不放。

黃普公沉默一會,“我是大楚天子親封的遠征將軍。”

“我封你當大將軍、當宰相。”

黃普公笑了一聲,“你為何這麼想當皇帝?”

“因為我贏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著黃普公,不明白他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認為是皇帝,為何不肯回宮?”

英王也沉默一會,隨後坐下,氣哼哼地說:“倦侯和東海王說是要帶我出來玩兒,結果早把我忘了。我幹嘛要回皇宮?我要自己出來玩兒,用不著他們兩個帶我。”

“陛下沒有忘記英王,一直派人尋找你的下落。”黃普公緩和語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卻的確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會讓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麼從雲夢澤逃出來的?”黃普公一直感到好奇,問過幾次,英王都不肯說。

“趁看守不備,就逃了出來。”英王含糊其辭。

“雲夢澤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武帝手書?”黃普公又問道。

“我藏得好,沒讓他們發現。”英王還是不肯透露細節。

黃普公絕不相信英王能瞞過雲夢澤的強盜,但是沒有追問下去,“皇帝不是打賭贏來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別人的承認,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對,皇帝是我們韓家的,太祖將帝位留給子孫,用不著別人承認。”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承認現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這樣,你覺得倦侯作弊,別人也覺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認大楚天子,許多人也不承認你。帝位是你們韓家的,但韓家子孫眾多,誰當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當上皇帝,也未必能擁有全部權力,當今天子不也當過一段時間傀儡嗎?”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氣者將我放出來的,這份手書 ——”英王又取出來,“也是他給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黃普公看過手書,上面以武帝的語氣寫給妃子,讓她好好照顧皇帝幼子,未來光大宗室。

“望氣者叫什麼?”

“淳于梟。”

黃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讓你隨楚軍出海?”

“嗯,他說倦侯勢力太大,爪牙眾多,我得避其鋒頭,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後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時候一呼百應,肯定能奪回帝位。”

望氣者很清楚,那份手書只能騙海外諸國,瞞不過大楚官員。

黃普公早有懷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給這支楚軍帶來好處,稍微出點格也沒關係。

“望氣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黃普公問道,絕不允許軍中有這種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閃,“誰知道,我上船之後就沒再見過他。”

“英王,望氣者不懷好意,\'淳于梟\'是他們常用的假名,此人絕不可留,必須盡快除掉,否則的話,以後必成大患。”

英王如釋重負,“原來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煩了,他已經死了。”頓了一下,他繼續說,

“被我殺死了。”

黃普公吃了一驚,欒凱更是呵呵笑個不停,“你能殺人?你連提筆都費力,釣上來的魚自己不敢收拾,還得是我動手開膛破肚。”

英王臉色微紅,“殺魚和殺人是兩碼事,必要時殺人和沒事殺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麼都能做。你覺得我提筆費力,望氣者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對我毫無防範,我將匕首刺進去的時候,他睡得正香,連眼睛都沒睜開。”

欒凱開始笑不出來了,“沒有力氣,卻有膽子,你這種人……在雲夢澤死得會很快。”

“可我活下來了。”

欒凱無言以對,黃普公則對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將望氣者殺死的?”

“嗯,我當時無處可去,又不想回京城,於是就按照望氣者制定的計劃,拿著他準備好的東西報名參加水軍。”

黃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樣,你才肯承認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認,我就承認。”

“天下人那麼多……”

不等英王說完,黃普公已經走了,英王又看向欒凱,欒凱笑道:“黃普公承認,我就承認。”

英王氣惱地推倒桌上的盤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闖進黃普公的帳篷,大笑大叫,“援兵來了,好多船隻,你還說沒人承認我?”

黃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確來了,百餘艘船,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幟。

各國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願與楚軍並肩作戰。

海上諸國對神鬼大單于十分恐懼,但是神鬼大單于封閉港口、毀掉船隻,等於終結了東西交通,海上再無商旅往來,時間一長,各島國承受不住了,沒有商旅往來,他們很快就變得貧窮。

聽說神鬼大單于在大楚慘敗而歸,諸國有了追隨楚軍的信心。

英王的高興勁兒很快消失,因為所有使者,無論是在口頭,還是在書面上,只稱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絕稱“皇帝”與“陛下”。

“等我打敗神鬼大單于,總有人承認我了吧。”英王仍舊沒有完全洩氣,“我看過那本書,也懂帝王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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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四十九章認輸

與鄧粹的飄忽風格截然不同,黃普公總是提前制定詳細的計劃,甚至細緻到規劃一支十人小隊該做什麼。但是與擅長調動龐大軍隊的柴悅也不同,黃普公每次都會親臨戰場,甚至親自衝鋒,身邊永遠跟著一群勇猛無畏的部下,趁著戰場亂像初顯,直取敵軍首腦。

登陸之後的第一戰輕易獲勝,黃普公率兵衝鋒在前,手斬敵將,諸國將士無不驚駭,再不敢自認為與楚軍平等,慶功時,乖乖地行部屬之禮。

但這些人有一條底線,無論是黃普公還是英王,都很難打破。

海上諸國拒絕進攻內陸,堅持沿海岸線前進,水陸並進,以攻占各大港口為第一要務。

他們只想恢復商旅線路,無意與神鬼大單于決戰。

黃普公也不著急,決定先打幾仗立威,等聚集的士兵更多之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只有英王心急,第一座城市很小,人口不過數千,除了服飾奇特一點,再無其它異處,令他很是失望。

第二戰、第三戰,楚軍接連獲勝,黃普公就像一把尖刀,一刺到底,從不拖泥帶水,開戰頂多半個時辰之後,必起衝鋒,他的眼力極準,總能選中敵軍最弱的一面,一舉突破,撲向敵方大將。

就像是一群孩子爬樹,最輕巧、最具威信的那一個總要摘下最高處的果子,黃普公每戰必要親手斬將斷旗,滅敵軍威風、長我軍士氣。

到了這時候,諸國軍隊對黃普公已是敬若神明,他若說進攻內陸,再不會有人反對。

但黃普公仍不著急,繼續沿海岸前進,他在等待更好的時機。

登陸一個月之後,趕來一支軍隊,不是來挑戰,而是求聯合的。

對方將領自稱拉赫斯王,竟然拿出了大楚天子的冊封文書與王印,立即取得了黃普公的信任。

西方諸國軍隊早已回國,在雪山上接受皇帝分封時,承諾得很好,說是要共同抗擊神鬼大單于,一進入各國疆界,立刻分崩離析,新仇舊怨又都顯露出來,各回各國,就為過界與供給問題,甚至打了幾仗。

諸國有的閉城自守,有的向神鬼大單于暗通款曲,只有少數國家能夠保持聯合,敢於公開反對從前的主人。

拉赫斯王是這些國家推出的首領。

他一點也不隱瞞當前的形勢,借助通譯說:“我們這裡向來如此,分分合合,偶爾有人統一,很快又會分裂,明明危在旦夕,還不忘彼此爭鬥。從前有七王做主,還算好些,如今七王遇害,為了爭奪他們的名號,大家打得更厲害了。西方本是富庶之地,名城遍地,卻被異族人所統治,並非沒有理由。”

黃普公不關心這些事情,只問拉赫斯王帶來多少士兵。

“三萬人,如果將軍北上,以大楚皇帝的名義,還能招來更多士兵。”

英王插話道:“大楚天子在這裡呢,我就是。”

通譯看了一眼英王,沒有傳達這句話,英王不滿地說:“告訴拉赫斯王,我乃武帝最小的兒子,也是真正的大楚皇帝。”

通譯看向黃普公。

“英王的確是武帝幼子。”

通譯說了幾句,英王傾聽,一個字也不懂,追問道:“說我是皇帝了嗎?”

通譯道:“拉赫斯王說了,西方諸國不知道武帝是誰,他們只認一位皇帝,就是在雪山上分封諸王的那個人。”通譯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帶有幾分敬畏,

“他們稱為\'孺子帝\'。”

英王愣了一下,隨後大笑,“大楚哪有\'孺子帝\'這種稱呼?孺子是倦侯小名,怎麼能當作帝號?就算是諡號,也要等死後才有。”

通譯直接回道:“我們不懂大楚的這些規矩,只知道大楚天子是\'孺子帝\'。我們聽說海上來了一支楚軍,才趕來投奔,希望一同抗擊神鬼大單于,如果你們不是孺子帝的軍隊,那我們是找錯人了,馬上就走。”

英王面紅耳赤,“你只是通譯,做不得主。”

通譯向拉赫斯王說了幾句,拉赫斯王站起身,激昂慷慨地說了幾句,通譯道:“王說,既然如此,我們告辭了,以後大家戰場上相見。”

黃普公急忙起身,笑道:“別急,我們的確是大楚軍隊,有皇帝的聖旨。英王也的確是武帝之子,年紀小,說話不得體,勿怪。”

英王臉更紅了,可對方表現激烈,他也不敢再說什麼,坐在那裡低頭小聲嘀咕。

兩軍聯合,黃普公有了足夠兵力,決定向內陸深入,只留少數人守船。

在一座大城外面,楚軍與大批敵軍遭遇,雙方各佔有利位置,相隔數十里。

黃普公兵少,並不急於開戰,深挖壕溝,築壁固守,讓拉赫斯王派人前往四方諸國,以大楚將軍的名義,命令各國派兵參戰。

敵軍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派使者送來一封信,聲稱他們手裡有重要人質,命令楚軍立即投降。

“東海王?”聽通譯念完信,英王大吃一驚,“他竟然也在這裡!真是……我還以為只有我能跑這麼遠呢。”

拉赫斯王稍稍了解一些內情,“大楚皇帝倒是說過,西方諸國若是生得東海王,必須以待相待,盡快送歸大楚。”

英王沒說什麼,等客人都走了,他對黃普公道:“倦侯分明是要東海王送死,只是不好明說而已。這可麻煩了,咱們若是不救東海王,遂了倦侯的意,若是救他 —— 咱們不可能投降啊。”

黃普公只將英王當成一個孩子、一個名號,不太在意他的意見,“沒什麼麻煩的,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怎麼做?”英王好奇地問。

黃普公沒有回答,一個時辰之後,他召集諸國將領,派出使者去見敵軍大將,當眾宣布自己的回信:“東海王乃大楚天子的弟弟,地位尊貴,戰後,他若活著,楚軍赦免敵軍百名將領的性命;他若遇害,則以百名敵將、萬名士兵殉葬。別外它話,五日後上午,決戰。”

黃普公以斬將聞名,他的威脅很有份量。

各國軍隊陸續趕到,人數或多或少,全都遠遠地觀戰,暗中同時與雙方將領通信,做好腳踩兩隻船的準備。

這是一場真正的大戰,敵軍雖非神鬼大單于的主力,但是兵力佔優,又有城池為後盾,勝算較大,聯軍一方則全依仗數千楚軍,尤其是黃普公本人的本事。

大戰如期開始,黃普公派出幾乎所有軍隊,只留千餘騎兵,他這回等的時候稍長一些,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開始他標誌性地衝鋒,由一角斜入戰場,中途突然改變方向,直撲敵方中軍位置。

戰前,黃普公曾給觀戰的諸國軍隊下達命令,午時入場,後至者斬,離午時已不到半個時辰,還沒有任何軍隊參戰。

黃普公的打法並不稀奇,敵軍早有耳聞,做好了準備,諸多士兵層層疊疊地保護著己方將領。

可他們還是低估了黃普公以及他麾下那群海盜士兵的凶悍,他們像是水中的鯊魚,在魚群中間穿插往來,將魚群分隔開來,一口口吞掉。

敵兵採取守勢,正中黃普公下懷,他總是斜線衝鋒,衝突一角之後,反身包圍人數較少的那一角,迅速將其殲滅。

一般將領不敢這麼做,因為這意味著將後背暴露給敵方大軍,黃普公敢,而且以此聞名,他越是大膽,敵軍越是謹慎,收縮陣腳以求自保。

黃普公骨子裡仍是一名強盜,通過幾次書信往來,以及敵軍的種種表現,他看出了對方的膽怯,因此敢於放手一搏。

午時前後,觀戰的諸國軍隊終於進入戰場,毫無例外,都站在楚軍一邊。

這一戰持續到傍晚,敵軍大潰,連城都不要了,紛紛逃亡。

黃普公實現諾言,將百名敵將列於城下,聲稱一個時辰之內看不到東海王,先斬敵將,再坑殺萬名士兵。

只過了半個時辰,城門大開,東海王被送出來了。

東海王絕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而且是被黃普公所救,更沒料到會在楚軍帳篷裡看到英王。

英王長高、長大不少,可模樣還能認得出來,東海王驚訝得閉不上嘴,“你、你真是英王?”

“可不就是我?”英王很開心,“當初你說過會帶我出來玩,現在不用了,我自己就能玩遍天下。還有,爭奪帝位你輸了吧?”

“輸了。”

“那你承認我是皇帝吧?”

東海王搖頭,“皇帝只有一位,不是你,不是我。”

英王大怒,“你們為什麼都不承認呢?願賭服輸啊。”

東海王笑道:“你被強盜擄走,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

“反正是逃出來了。”英王不願細說。

“咱們都當過俘虜,你逃出來了,我是被救出來的,皇帝也陷入過類似的險境,可他還是成為皇帝,無需指定,無需承認。咱們都有機會成為皇帝,但是成功者只有一位,失敗者理應認命,不為別的,只因為咱們都姓韓,皆為太祖子孫。”

英王洩了氣,“你們是我的侄兒,卻欺負我年紀小。”

黃普公大勝,但是軍隊不肯跟著他繼續前進了,海上諸國覺得再打下去對自己無益,西方諸國仍然各懷異心,楚軍士兵多是海盜,一路上搶到不少戰利品,也有思歸之心。

黃普公明白,只憑自己的軍隊,最終還是無法與神鬼大單于抗衡,據說大楚以後會派來大軍,他決定撤退,先佔據海岸,到時候與楚軍聯合作戰。

東海王也要回大楚,但是陸路不通,只好跟隨大軍南下。

黃普公率領海上諸國繼續攻占沿海諸城,連成一片,建造大量船隻,可攻可退。

有一座港口自願投降,它的名字很怪,譯成楚語是“無心之城”的意思,城內供著一尊神像,以多種文字記載其事蹟。

楚將鄧粹的軀體被送到這裡,塑成金身,成為面朝大海的神像。

在一小段楚國文字裡,稱他是“大楚孺子帝帳下最偉大的將軍”。

就是在看過這段文字之後,英王終於放棄稱帝的野心,嘆息道:“我以為自己走得夠遠,倦侯的名聲卻已先到一步,好吧,他贏了。”

東海王被送上一艘大船,向著家鄉緩緩行駛,他有很多事情要對皇帝說。

卻也有許多事情永遠不想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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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五十章朕一人定奪

每到夜裡,韓孺子從書案上抬起頭稍稍休息一下的時候,眼中總會有東西一閃,似乎看到角落裡默默地站著什麼人。

他想起那個叫孟娥的宮女,心中微微發痛,不知是因為過於困惑,還是只不過舊傷發作。

他現在批閱奏章非常快,大多是掃一眼,朱筆寫下“閱”字,交給勤政殿處理,更多的時候,他伏案細讀的是一部部史書。

今天擺在桌上的書有些特別,是半部實錄,記載著他登基以來的事蹟。

按慣例,皇帝不能看本人的實錄,但這只是慣例,而不是明文律法,韓孺子現在可以做任何事情,史官們只是不出聲地猶豫了兩天,在第三天將尚未裝訂成冊的實錄乖乖送來。

韓孺子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最近聽到的一些傳言,讓他十分好奇。

幾年前的冬天,大楚定鼎以來最為強大的一股敵人闖進關內,直逼京城,皇帝親率將士迎敵,湧現諸多大將、名將、猛將,殉難者眾多,可皇帝本人贏得的名聲遠遠超出眾人,甚至誕生了許多神奇的說法。

崔騰的一條腿瘸了,神醫也治不好。他在戰場上曾經親口承認,自己沒殺過人,雙手抱著裝有父親頭顱的木匣,跟著樊撞山一路衝鋒,戰事平定幾個月之後,他卻改了說辭,聲稱自己手刃若干敵將,如何在屍體堆中救了樊將軍一命。

樊撞山當時暈過去了,又的確看到過崔騰緊隨自己身後,因此信以為真,對崔騰極為感激,兩人現在是至交,經常一塊喝酒。

就在十來天之前,韓孺子帶著皇后回倦侯府小住,崔騰突然神秘兮兮地問皇帝:“京城夜戰的時候,陛下挺高興吧?”

夜戰時崔騰被留在了函谷關,沒有參戰,因此與普通人一樣,對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偏又極感興趣。

韓孺子奇怪地說:“打仗而已,四下黑黢黢一片,有什麼可高興的?”

“呵呵,別人黑黢黢一片,陛下眼前卻是光明一片。我對天發誓,絕不洩露天機,陛下跟我說說,天兵天將長什麼模樣?是穿金盔金甲嗎?”

韓孺子這才明白,那一戰已經被神化,連天兵天將都出來了,於是他命史官送來實錄,倒要看看史書中會如何記載。

“帝乃率萬騎夜襲敵營,彼時浮雲遮月,目不見物,眾將士皆失所在,唯帝如在白晝,領百騎縱馬馳騁,所指必有敵軍,時不逾刻,敵軍必亂,往往如有神助。”

實錄還算嚴謹,沒提天兵天將,用了“如有神助”四個字,可是與事實仍大相徑庭:那晚很黑,但還沒黑到“目不見物”的地步;韓孺子身邊只跟著孟娥一個人,而兩人也盡量避開混戰以求自保,根本沒有率領百騎衝向敵軍。

韓孺子清晰記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從未改變。

韓孺子餘光瞥見一道身影,這回是真的,並非眼花,“有事?”

張有才恭敬地說:“陛下,趙若素到了,還要見嗎?”

天已經晚了,韓孺子幾乎忘了白天時曾經召見此人,“他又出城了?”

“嗯,說是踏青去了。”張有才有些不滿。

“嘿,他倒逍遙自在,傳進來。”韓孺子倒不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羨慕的微笑。

趙若素“罪上加罪”的身份已被免除,但皇帝不封他官職,他也不願意再入朝廷,心甘情願留在倦侯府當一名小吏,閒暇無事,就去賞景弄詩,竟然有了幾分文人的雅意。

趙若素很快進來,頷下留著長長的鬍子,向皇帝拱手行禮,而不是磕頭。

張有才更加不滿,但是不敢說什麼,搬來一張凳子,退出房間。他是中掌璽,宮中地位最高的太監之一,就連宰相也對他客客氣氣,只有這個趙若素的態度還跟從前一樣不冷不淡,點下頭就算表示感謝了。

“陛下傳我有事?”趙若素問,雖然客氣,卻不卑微。

“今年大比可謂英雄輩出。”

“這是好事,大楚需要他們。”

“當然,可是有幾位\'英雄\'令朕略有不解,望你解惑。”

“讀書人的事情,不如問瞿御史。”

韓孺子笑著搖頭,“必須是你。”

“陛下請說。”

“申大形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這是前宰相申明志的小兒子。”

韓孺子欣賞趙若素的就是這一點,此人不會對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加以掩飾,省去許多麻煩。

“南冠美呢?你肯定更了解。”

“這是南直勁的孫子,小時候就是有名的才子。”

還有一個名字,韓孺子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問出來。

“這兩人是今年的狀元人選,朕看過他們的卷子,確實出類拔萃。”

趙若素嗯了一聲,知道皇帝的疑惑不在這裡。

韓孺子停頓片刻,繼續道:“朕納悶這兩人為何會在今年參加大比。”

“三年一選,應該是趕上了吧?”

韓孺子搖頭,“你熟悉朝廷的那套做法,朕有所感覺,朝中官員明顯分為兩派,各自支持一人成為狀元。申明志致仕、南直勁殉國,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朝廷還記得他們,這是好事,可是熱情得像是在還債,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韓孺子極少直接參與朝廷事務,冷眼旁觀,看得卻更準。

趙若素想了一會,“我與朝廷久已沒有往來,只能憑空猜測,陛下要聽嗎?”

“召你來,就是要聽你的\'憑空猜測\'。”

“當年申明志致仕,進行得非常順利,南直勁插手其中,這個我是知道的。我猜申明志之所以自願交出相印,想必是從南直勁那裡得到過承諾。”

“給申家一個狀元?”

“申大形可有狀元之才?”

韓孺子尋思一會才道:“有。”

“那就是了,南直勁不會隨便許諾,必是了解其為人之後,才許以狀元。”

“既有此才,何必求托?”韓孺子問完之後笑著擺下手,表示不必回答。

有狀元之才的人不只一位,誰當狀元都有可能,而且申明志要的大概也不只是狀元,而是要讓兒子進入朝廷之後能夠一路順風。

“南直勁曾想一人承擔所有罪過,也是為了給孫子要一份前程?”

“還是那句話,南冠美若無狀元之才,南直勁絕不會強人所難。陛下覺得群臣各有支持,或許不是還債,而是拉攏,有因此大家隱約都能猜到,這兩人以後必定飛黃騰達。”

韓孺子覺得趙若素說得有道理,“那就怪了,申明志從南直勁那裡得到承諾,如今兩人的子孫卻同台競技,必有一人失敗,幕後人是怎麼策劃的?”

“或許這恰恰說明沒有所謂的幕後人,兩子各憑實力參考,只是相關傳言比較多,使得朝中大臣參與進來。”

韓孺子笑了一聲,“如此說來,朕不必調查,更不必干涉?”

“我只是給出一點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一切仍由陛下定奪。”

韓孺子大笑,“不愧是趙若素。城外的景緻可好?”

“極佳,可是百姓無心觀賞,母子洒淚相別,令人傷感。”

韓孺子臉色一沉,“你剛說過一切由朕定奪,不必再勸,朕心意已決。”

“是,陛下。”趙若素沒再說下去。

韓孺子卻要辯解幾句,“神鬼大單于的勢力雖然一直在衰落,但他還活著,此仇不報,大楚何以立威?還有塞北匈奴,一直三心二意,常派小股騎兵侵邊,必須加以嚴懲。大楚如今已經緩過來了,先破匈奴,再滅神鬼,從此一勞永逸。”

“陛下所言極是,只是我記得陛下的初心並非如此。”

剛剛當上真皇帝的時候,韓孺子盡量避免開戰,以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機會。

“此一時彼一時,大楚既有餘力,就不能再讓外敵看輕。”

“陛下說得對。”趙若素顯出幾份唯唯諾諾。

“很晚了,你還是快些回家吧。”韓孺子意興闌珊,發出逐客令。

趙若素走後,韓孺子獨自坐了一些,相信遠征勢在必行,朝廷準備得非常充分,西方諸國也都在翹首以待,以此為名,半路上突襲匈奴,兩大強敵將能一塊解決。

“只需幾個月。”韓孺子喃喃道,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之前寫下的三個名字,申大形、南冠美,還有一個羅世浮。

楊奉的兒子也參加了今年的大考,文章極佳,是韓孺子心目中的狀元,卻不得大臣的喜愛,試官將他列為二甲進士。

韓孺子將紙點燃燒掉,隨後下樓迴轉內宮。

慈寧太后不喜歡太多的規矩,皇帝三日一請即可,韓孺子今晚不用去請安,徑去皇后的秋信宮安歇。

淑妃鄧芸正在秋信宮裡等皇帝,她要告一狀,“陛下得管管北皇子,他今天又將幾個弟弟給打了。”

韓孺子忍不住想笑,勉強忍住,正色道:“朕會管教他。”

“得真的管教,不是隨便說幾句,他已經不小了,該學些宮裡的規矩。”

“當然,朕正準備給他選一位嚴厲的師傅。”

鄧芸無話可說,向皇帝、皇后請安,告辭離去。

“他人呢?”韓孺子問。

“在另一間屋裡,躲著不肯出來。”崔小君含笑道。

韓孺子穿過客廳,推門進入另一間屋,屋子裡很黑,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床邊。

“你又打架了?”韓孺子嚴厲地問。

小孩子卻不怕,生硬地問:“母親為什麼要將我送來?她自己都不喜歡皇宮,卻把我困在這裡。”

韓孺子走到床前,在兒子身邊坐下,卻發現有些事情比選擇狀元和大軍遠征還要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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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五十一章小孩子

幾年前,金純忠由塞外帶回來一位皇子,打亂了宮中的諸多安排。

他是從北邊來的,因此被稱為“北皇子”,慈寧太后聽說後極不高興,因為她曾經多次或派人或寫信向金垂朵詢問是否有子嗣,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就在她屬意於慶皇子,也已經視其為太子的時候,卻突然冒出來一位皇長子。

慈寧太后覺得這是有意為之,沒準是匈奴人的陰謀,可是在仔細看過北皇子之後,她嘆息一聲,“他和孺子小時候長得幾乎一樣。”

慈寧太后接納了北皇子,一開始養在身邊,很快就向皇帝抱怨:“我終於明白金貴妃的用意了,她故意將皇子留在塞外,先將他變成匈奴人,再送回大楚,等他長大,必然心向匈奴。瞧瞧他,除了容貌相似,哪裡還像是皇室子孫?頓頓要吃肉,才幾歲,就偷著喝酒,甚至爬上慈寧宮房頂,說是宮裡太憋悶,他要到高處放鬆一下,這是小孩子能做出的事情、說出的話嗎?”

韓孺子微笑以對,勸母親將北皇子交給皇后撫養。

皇后很有耐心,看得也很緊,她不得不如此,孺君公主就是個淘氣的主兒,來了一位更淘氣的哥哥,互相鼓勵,更加無法無天。

后宮嬪妃又為皇帝生下幾個兒女,年紀尚幼,只有惠貴妃生下的慶皇子和淑妃生下的鄧皇子,年齡稍長,成為受欺負的主要對象,偏偏他們總來找北皇子和孺君公主玩耍,挨打了就向祖母和母親哭訴。

皇后頭痛不已,經常為一對兒女道歉,有時候她出面也沒用,就只能將麻煩交給皇帝。

“母親為什麼要將我送回來?”北皇子生硬地問。

韓孺子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頂,“你也不算小了,應該能明白一些道理,告訴你也無妨。你母親將你送回來,是因為覺得匈奴那邊不安全。”

北皇子扭頭看向黑暗中的父親,“大單于和大閼氏最喜歡我了,在那邊沒人敢多說我一句,怎麼會不安全呢?”

六七歲的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時候,韓孺子發現很難用幾句話將事情解釋清楚,本想敷衍過去,以後再說,可是北皇子語氣中的不信任,讓他改變了主意。

“等等,朕讓人掌燈,詳細對你說。”

“嗯。”

一名宮女進屋點燃蠟燭,韓孺子親自鋪紙研墨,正要動筆,扭頭看到門口露出一顆小腦袋,“進來。”

孺君公主蹦蹦跳跳地撲向父親,抱住他的一條腿,“不怪大哥哥,是慶皇子和鄧皇子先搗亂。”

韓孺子微笑道:“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朕希望你們聽道理。”

兄妹二人同時點頭。

韓孺子在紙畫了一條橫線,“這是長城,當然啦,真正的長城沒這麼直,就……就意思一下吧。北邊是匈奴,南邊是大楚,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打仗,持續了上千年。”

“為什麼要打仗呢?肯定是匈奴先搗亂。”孺君公主道。

北皇子很喜歡這個妹妹,在這件事卻有不同想法,“匈奴人不會搗亂,他們只在受欺負的時候才反抗。”

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韓孺子沒有斥責,說道:“打仗的原因已經不重要,既然開打,每一方都想打贏,對不對?”

兄妹二人又同時點頭,孺君公主向北皇子悄悄做個鬼怪,表示不服氣。

韓孺子在橫線左端又畫一條豎線,說:“西方是神鬼大單于。”

“他是壞蛋。”北皇子馬上道。

“最大的壞蛋。”孺君公主補充道。

兩人年紀雖小,卻都對神鬼大單于入侵大楚一事印象深刻。

“嗯,他是壞蛋,最終還是被打敗了。”

“被父皇帶兵打敗的。”孺君公主搶著說。

“父皇見過神鬼大單于嗎?”北皇子問。

“差一點就見著了。”韓孺子在豎線頂端畫了一個小圓圈,“神鬼大單于戰敗逃亡,朕在這裡追上他,正要動手將他除掉的時候,匈奴人出現,將他保護起來,然後放走了。”

“匈奴人真壞。”孺君公主惱怒地說。

北皇子瞪了妹妹一眼,問道:“我在匈奴的時候,大家都說神鬼大單于如何如何壞,幹嘛要將他放走?”

“因為匈奴人更害怕大楚,他們擔心只剩下自己以後,更不是大楚的對手,於是放走神鬼大單于,給大楚增加一個敵人。”

“匈奴人果然壞。”孺君公主盯著北皇子說,他們兩人玩得很好,卻也經常吵架。

北皇子皺眉嘟嘴,似乎不太相信父皇的話。

“有話就說。”韓孺子道。

“匈奴人都說,大楚害怕匈奴。”

韓孺子笑了一聲,“你從北邊來,路上也見過一些城鎮,你說說,是匈奴人多,還是大楚人多。”

“……大楚人多。”北皇子不得不承認,隨舅舅一路南下路過諸城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多人擠在一起。

“匈奴繁華,還是大楚繁華?”

“也是大楚。”北皇子喃喃道。

孺君公主又搶道:“大楚強盛,才能佔據好地方,匈奴不強,只能待在塞外,所以匈奴害怕大楚。”

北皇子無言以對,眉頭皺得更緊。

所謂強弱當然沒有這麼簡單,韓孺子卻不想對孩子說得太細,“楚強,匈奴弱,所以匈奴需要幫手,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放走神鬼大單于。”

“匈奴與大楚不能和好嗎?”北皇子問道,語氣軟了下來。

“這正是你母親的想法。匈奴人放走神鬼大單于,她不同意,與匈奴大單于發生了爭執,這些年來,她一直不去龍庭參拜大單于,帶著一部分匈奴人獨自生存。”韓孺子輕嘆一聲,難以想像金垂朵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北皇子道:“我明白了,母親擔心我被大單于當成人質,所以將我送回父皇這裡。大單于那裡有不少人質,經常受欺負。”

韓孺子放下筆,輕輕拍了一下兒子的頭,“正是如此。”

北皇子昂然道:“等我長大,一定要接母親回來,還要打敗大單于,讓他老老實實地聽話,不准再與大楚作對。”

韓孺子大笑幾聲,吩咐道:“天晚了,睡覺去吧。”

北皇子點頭,孺君公主卻纏著父皇講故事,韓孺子無奈,講了一段太祖的事蹟,兄妹二人都不滿意,要聽父皇打敗神鬼大單于的經歷。

韓孺子卻沒什麼可講的,“真正打敗神鬼大單于的人是鄧粹,他是鄧皇子的舅舅,率孤軍深入敵後,為大楚樹立威名。也就因為他,西方諸國發起反叛,逼得神鬼大單于不得不從大楚逃走。就是現在,他的威名仍在西方流傳,諸國輕易不肯再向神鬼大單于屈服,每到開戰的時候,還打著他的旗號。”

“鄧皇子的舅舅這麼厲害?”北皇子和妹妹互視一眼,都不相信。

“過幾天,朕會請一位師傅,專門給你講故事,等你認的字再多一些,就能自己看故事了。”

“哦。”北皇子不太喜歡讀書。

孺君公主興奮地說:“我也要聽故事!我也要師傅!”

韓孺子本來沒有這個想法,這時卻覺得也無不可,笑道:“你和哥哥用一個師傅吧。”說罷將兩人向門口推去。

宮女迎上來,抱起兄妹二人,分別送回自己的住處。

韓孺子鬆了口氣,回到臥房,皇后還沒睡下,輕輕搖頭,“陛下這樣輕描淡寫的懲處,淑妃是不會滿意的。”

“小孩子打架而已,無需大驚小怪,淑妃太在意了。真是奇怪,淑妃與惠貴妃關係一般,怎麼兩人的孩子卻常在一塊玩耍?”

皇后自從生下公主之後,就再也沒有懷孕,選立太子之事因此變得撲朔迷離,淑妃鄧芸頗有野心,對鄧皇子寄予厚望,而且也不加以掩飾,為此與慈寧太后發生過幾次衝突。

慶皇子與鄧皇子本該是對頭,關係卻很親密,韓孺子有點意外。

崔小君微微一笑,“小孩子,哪懂那麼多?”

“小孩子不懂,大人懂。”

“弱弱聯合,陛下剛才不是說得頭頭是道嗎?”

韓孺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你聽到了。”

“又不是國家機密,不算過分吧?”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隨後道:“宮裡人是不是都覺得朕會立北皇子為太子?”

“北皇子是長子,又是金貴妃所生,宮中有傳言也是正常的。”

“皇后怎麼想?”

“這種事可輪不到我開口,陛下若是寵愛孺君公主,就讓我們娘倆兒置身事外吧。”

韓孺子默然,這是一個難題,比擊敗匈奴和神鬼大單于還難,他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

“譚王妃又派人送信給我,打聽東海王的下落。”

“這還真是一件怪事,據說東海王三年前就已登船,卻在中途失去了消息,海上風急浪大……唉,大家肯定以為這是朕的授意。”

“悠悠眾口,誰也堵不住,陛下不必過於在意,譚王妃倒沒想太多,只希望若有消息能第一個通知她。”

“當然。”韓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輕聲道:“咱們努力吧,你若生下兒子,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崔小君羞紅了臉,輕輕推開皇帝,小聲道:“接下來幾個月不用\'努力\'啦,就是不知道問題能不能解決。”

韓孺子一愣,旋即大喜,輕按皇后的小腹,“大楚的安寧就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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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五十二章狀元之選

從遙遠的西方送來一封信,令韓孺子十分惱怒,連皇后再度懷孕所帶來的喜悅都少了一大半。

信是黃普公寫來的,措辭委婉而謙卑,一多半內容是在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隨後說到了正題:他要撤軍,而且不回大楚,將留在海上,“遙望故土,感念聖恩,垂涕不已”。

然後他找了一堆理由,海上諸國厭倦戰爭,都想回歸本國;西方諸國彼此矛盾太深,互相猜忌,稍有矛盾就會投降敵軍,反覆無常,總之沒辦法凝聚成為一支大軍。

另外,神鬼大單于已經衰落,龜縮西北一隅,已不值得楚軍大動干戈。

最後,他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皇帝正式冊封英王,許他在海外建國,永世向大楚稱臣。

韓孺子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麼憤怒了,在桌上重重一拍,“別人也就算了,黃普公乃朕一手提拔,竟然也會忘恩負義!”

凌雲閣裡顧問甚多,敢在皇帝發怒時開口說話的人只有一個,崔騰問道:“黃普公做出什麼事讓陛下如此生氣?”

韓孺子揮下手,崔騰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拿起信看了一遍,也是大怒,“這個混蛋,沒有陛下,他現在還是人家的奴僕呢,得到一點權力就忘乎所以。大楚正集結軍隊準備西征,他竟然要撤軍,這不是與朝廷唱對台戲嘛。而且還不肯回大楚,要在海外輔佐英王!誰知道那個英王是真是假,沒準就是黃普公自己冒充的。”

崔騰一怒,韓孺子反而平靜下來,看向房間裡垂手肅立的十幾名顧問,緩和語氣道:“黃普公說神鬼大單于龜縮一隅,已不值得大動干戈,諸位怎麼看?”

眾人都鬆了口氣,崔騰搶先發言,“這和龜不龜縮沒關係,神鬼大單于膽敢入侵大楚,雖在萬里之外,也必須受到懲罰,就算他生病死了,也要派楚軍去將他的屍體拖回來。”

顧問們挨個發表見解,意思都與崔騰差不多,但是一個比一個激昂慷慨,找出更多的證據,比如有匈奴支持,神鬼大單于早晚還會東山再起,絕不能養虎為患,必須一勞永逸地剷除。

韓孺子甚覺無聊,除了趙若素,很少再有其他人敢在他面前暢所欲言,而他需要的恰恰是真話。

“事情往往如此,”韓孺子忍不住出神思考,帝位不穩的時候,他常常能聽到真話,刺耳,但是有益處;如今帝位穩固,耳中所聞都卻都是奉承與贊同。

趙若素不懂軍事,問之無益,韓孺子正在發呆,被崔騰喚醒。

“陛下,還等什麼,楚軍已經準備妥當,盡快出發吧。少則三月,多則一年,必能凱旋回京。”

“原計劃是夏末出軍,不必著急。”

“我就是氣不過黃普公的背叛,楚軍一到,看他還敢不敢提條件。”

“神鬼大單于龜縮西北,黃普公駐軍南方海港,相隔數千里……”韓孺子搖搖頭,甚感失望。

崔騰心生一計,話到嘴邊卻沒說。

皇帝明顯露出倦意,眾人告退,崔騰磨磨蹭蹭等到最後,只剩他一人時,上前小聲道:“陛下,黃普公還有家眷留在京城呢。”

黃普公臨出征前娶了一位妻子,留在大楚沒有帶走,韓孺子記得此事,每到節日,必給重賞。

“嗯?”

“黃普公敢背叛陛下,陛下沒必要再對他講仁義,先將他的夫人下獄,然後命她寫信,看黃普公什麼反應,如果……”

“去!亂出主意,堂堂大楚,容不下一位將軍夫人?黃普公就算真的背叛,朕也不會動他夫人一根汗毛。”

崔騰訕訕地說:“我不是想為陛下出氣嘛。”

“這種事不用你操心,另有一件事要交待給你,皇后有喜……”

崔騰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後唉喲一聲,揉著受傷的腿,臉上卻滿是笑意,“真的?”

“禦醫昨天確診。從今天開始,你要老實些,少喝酒,最好別喝酒,更不要惹事生非,免得讓皇后和你母親擔心,明白嗎?”

崔騰臉上一紅,“陛下聽說了?”

“就為了一個女人,竟然與人當街打架,早傳得沸沸揚揚,朕怎麼可能沒聽說?”

“不是為了女子,是為了爭一口氣……”

“你是朕的近臣,宿衛軍將軍,身為列侯,子侄也都是侯爵加身,天下的氣都讓你們崔家爭去了,還有什麼可爭的?”

崔騰嘿嘿地笑,不敢爭辯,但是又不服氣,最後還是道:“陛下,不是我多嘴,柴家的氣焰最近可是非常囂張啊,他們家也是一門數侯,而且柴悅在塞外統領精兵數十萬,嘖嘖,哪像我這個將軍,宿衛八營一個也不歸我管。”

“放肆,說完黃普公,又要編排柴悅了?”

“黃普公是陛下……”崔騰急忙收斂,“我還是走吧,快點回家告訴母親好消息,給皇后準備一下。”

看著崔騰出門,韓孺子無奈搖頭,崔騰實在太不成器,否則的話絕不會只是當一名近臣。

等屋內再無外人,張有才進來,雙手呈上一份奏章,“勤政殿送來的。”

這是一道宰相與禮部聯名送上的奏章,提醒皇帝,殿試已經結束三天,該定出三甲人選,發榜公佈了。

狀元也是一件麻煩事,禮部尚書等幾位試官看中了南冠美;宰相等大臣則在權限範圍內力荐申大形,爭執不下,只能交由皇帝決定。

韓孺子心中卻另有一人,他之前見過羅世浮,印象中那是一名有點害羞的年輕人,與楊奉不像同一種人,幾日前的殿試再見面,他已經是一名沉穩有度的讀書人。

韓孺子寫下一份回覆,交給張有才,讓他送達勤政殿。

皇帝提出一個不同尋常的要求,要在凌雲閣召見十名成績最佳的考生,當面問策,以定狀元之選,宰相與禮部試官受邀旁聽。

殿試之外又來一次“閣試”,放在從前,宰相和禮部都會堅決反對,如今卻是立即籌備,當天下午就將十名考生送到凌雲閣。

宰相還是卓如鶴,禮部尚書換了新人,十餘名大臣旁聽這次問策,再加上十名考生、十幾名太監,房間裡顯得很擁擠,卻也熱鬧。

見禮畢,皇帝賜眾人平身,太監們將已經寫好的問策書交給考生,兩刻鐘之內寫一份簡答,然後再由皇帝提問。

問題很簡單,卻與經典無關,而是詢問他們如何看待西方形勢和大楚的備戰。

有幾名考生立刻皺起眉頭,他們寒窗苦讀十幾年,聖賢之書背得滾瓜爛熟,除此之外,兩耳不聞窗外事,根本不了解西方的形勢。

但所有人都伏案疾寫,起碼要給皇帝一個好印象。

時間很快到了,太監們收回試卷,放在桌上,宰相等人不自覺地窺視,都想看看自己支持的狀元回答得怎麼樣。

韓孺子當場閱卷,無論看到什麼,臉上都不動聲色,可是有一份回答實在讓他忍俊不禁,推給宰相。

卓如鶴掃了一遍,禮部尚書是主試官,也湊過來看了一眼,扭頭向一名考生道:“劉檢,陛下問的是西方形勢,如何應對神鬼大單于,你怎麼盡寫西域的事?”

考生臉色蒼白,撲通跪下,“小生……我……”

中司監劉介從皇帝那裡得到示意,上前道:“別急,你知道神鬼大單于是誰嗎?”

“聽、聽說過。”考生費力地說。

“對西方諸國,你了解多少?”

“啊?”

劉介看了一眼皇帝,對劉檢說:“站到一邊,聽別人怎麼說。”

劉檢退到門口,全身發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韓孺子又撿出四分平庸的答卷,劉介讓這四名考生也站到門口去,只剩五人等待皇帝提問,南冠美和申大形都在其中,宰相等人互視一眼,感到滿意,起碼他們推薦的狀元人選沒有露怯。

考生之中,南冠美最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皇帝先問他,“南冠美,你說大楚不宜勞師遠征,可以敵制敵,作何解釋?”

南冠美拱手行禮,回道:“楚軍遠征,國內空虛,會給匈奴可趁之機,近患不除,怎可遠征?不如以西方諸國制西方之敵。”

禮部尚書輕輕搖頭,他支持南冠美,可此子的回答卻錯了,大楚遠征的目的之一就是中途進攻匈奴,先除近患,再滅遠敵。

這不怪南冠美,楚軍的策略還是秘密,連朝中都只有少數人知曉。

韓孺子又問了幾句,換下一人,第三人是羅世浮,他建議不必急於出兵,可以再等等,若西方諸國能夠擊敗神鬼大單于,大楚可以省下一筆浩大的軍費。

第四人是申大形,回答最為巧妙,先將西方形勢說了一遍,以示自己很了解時事,最後卻道:“國之大事,執政者為之,陛下決之;臣等不在其位,難謀其事,大楚或出兵,或不出兵,皆有道理。”

卓如鶴也忍不住輕輕ㄧ嘆,他了解皇帝,知道這樣的兩面討巧對皇帝無效。

韓孺子不做判斷,最後問到一位名叫曾盪雲的考生,“你說大楚遠征必敗,為何?”

此言一出,眾人側目,連門口站立的五名考生也吃驚地看了一眼,大楚備戰數年,大軍集於塞外,尚未出征,此人竟斷言必敗,著實大膽。

韓孺子很意外,卻也最想聽到曾盪雲的解釋。

曾盪雲躬身行禮,開口就叫韓孺子忍不住心中一驚,他好久沒聽到這四個字了。

“大楚應順勢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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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狀元之名

  韓孺子的本意是要從南冠美、申大形、羅世浮三人當中選出一位狀元,全未料到會突然聽見「順勢而為」四字。

  可這四個字並非望氣者獨有的口號,偶爾冒出來說明不了甚麼,韓孺子不動聲色,問道:「怎麼個順勢而為法?」

  曾蕩雲二十多歲,個子很高,看上去卻很虛弱,總像是在往左邊微微歪斜,即使是躬身行禮的時候也不例外。

  「神鬼大單于大勢已去,楚軍若是遠征,必然大勝。」

  「你剛剛還說楚軍必敗無疑。」宰相卓如鶴忍不住開口,覺得這個人是在譁眾取寵。

  「並不矛盾,楚軍必然擊敗神鬼大單于,卻會敗給西方諸國。」

  卓如鶴忍不住笑了,周圍的官員以及來面聖的考生也都發出笑聲。

  「這話可就怪了。」卓如鶴當宰相久了,知道甚麼時候該由自己開口,像這種質疑的話,皇帝輕易不能當著眾人的面提出來,以免遭遇尷尬,只能由他人代勞,「楚軍西征是要幫助諸國,皆是盟友,何來勝敗之說?」

  曾蕩雲不笑,正色道:「數十萬楚軍,耗費巨億,只為取一顆人頭?擊敗神鬼大單于之後必然要留下一部分吧?」

  「當然。」朝廷對此制定計過劃,卓如鶴看了一眼皇帝,決定稍稍透露幾句,「可以效仿西域之例,派置都護官以及少量楚軍,羈縻而已。」

  「據我所知,西方諸國矛盾重重,否則的話,也不至於為神鬼大單于所制,這些矛盾存在已久,有如長城南北的千年爭戰,有共同敵人時還好些,神鬼大單于一亡,必然恢復明爭暗鬥。到時各國都向大楚求裁,信使一來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大楚不管,則威名掃地,大楚干涉,則少量楚軍必然不夠,只好再度增派軍隊,長此以往,對西方諸國來說,大楚就是新的神鬼大單于,必生反心。」

  「放肆!大楚從未想過將西方諸國納入大楚疆界,怎麼會被當成神鬼大單于?」卓如鶴厲聲呵斥。

  曾蕩雲行禮,「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楚的一舉一動,在西方諸國眼中怕是別有含義,到時候非由大楚所能決定。」

  卓如鶴又要開口駁斥,韓孺子衝他擺下手,向另外幾名考生道:「你們有何看法?」

  眾人都明白,這是皇帝的另一論測試,申大形搶先開口,向曾蕩雲道:「羈縻之策在西域曾行之有效,為何不能在更遠的地倣傚?」

  曾蕩雲拱手還禮,「西域與大楚相隔遙遠,難以納入版圖,因此施行羈縻之策。古人云五服,由近及遠有甸服、侯服、賓服、要服、荒服,以此觀之,道路的遠近、難易極為重要,羈縻在西域有效,放在更遠的地方卻未可知。此乃大勢,人力難以逆之,或有一日,器械之利達於極致,日行數千里,大軍朝發夕至,屆時西域為郡縣,極西可羈縻之。」

  眾人又大笑,南冠美站出來道:「此言差矣,大楚非要統治西方之地,乃是懲惡誅凶,諸國矛盾重重,正可利用之,扶弱除強,不必非由大楚出兵。」

  「兵者,凶器也,數十萬楚軍遠征西方,按最好的可能估算,損失也有一兩萬,至於馬匹、糧草更是不計其數,聲勢之大、耗費之多,亙古未有,卻只為懲惡誅凶?」

  韓孺子向羅世浮看了一眼,微點下頭,羅世浮得到鼓勵,也開口道:「所謂懲前毖後,楚軍遠征,耗費雖多,卻示天下以威,此後千百年不受西方之亂,一勞而永逸,很是划算。」

  曾蕩雲微微一笑,「今人休言千年事,一勞永逸只是一廂情願,神鬼大單于忽然而興,莫說千年前,便是百年前、十年前有誰能料到?敵變,我亦變,怎可存一勞永逸的想法?勢者如水,需與之沉浮,方得自由,君名『世浮』,大概也是此意吧?」

  羅世浮臉上微紅,「按你的意思,大楚備戰數年,大兵陳於塞外,卻要虎頭蛇尾?」

  「非也,聖人不逆勢,卻可順勢、造勢、助勢、借勢,大楚備戰數年,西方諸國盡皆知之,也正因此而敢於反抗神鬼大單于。在下不才,獻一愚計:塞外繼續陳兵,與此同時多向西方派遣使者,與諸國約定開戰之機,並許下諾言,先破敵酋者、斬送頭顱者,封以大王,位在諸王之上。西方諸王必爭此位,不待楚軍移師,而敵酋之頭已懸於京城北闕。」

  眾人一時無話,韓孺子看向門口的五名考生,問道:「你們也說說。」

  五人以為自己早已出局,突然聽到皇帝親口發問,嚇了一跳,一人跪下,其餘四人急忙也跪下。

  太監讓他們起身,五人互相看看,名叫劉檢的考生顫聲回道:「這個所謂的『大王』不就是新的神鬼大單于嗎?他日後若是生出野心,大楚就是親手扶植了一名敵人,還不如大楚代替之。」

  眾人又都看向曾蕩雲,覺得這句話問得有道理。

  曾蕩雲低頭略作思考,開口道:「或有這種可能,唯一的應對之計就是楚強。楚強則敵不敢侵,無人敢生野心,楚弱則人人覬覦,好比神鬼大單于,若不是有匈奴入侵在先,他也不至於傾巢而至。」

  申大形已經察覺到自己之前的應對過於油滑,難得皇帝歡心,這時搶著說道:「兜了一圈,曾兄等於甚麼都沒說,何謂楚強?必是遠征萬里之外,探取敵酋之頭,楚軍若是不動,豈非示弱?」

  曾蕩雲有點招架不住,低頭思考得更久一些,「示強而不用強,事半而功倍。」

  申大形抓住軟肋,趁勝追擊,「示強而不用,若敵人反擊,反而事倍而功半。」

  曾蕩雲正要開口,劉介已經得到皇帝示意,開口道:「可以了,今日之辯結束,諸生退下。」

  十名考生向皇帝跪拜,被太監們送出皇宮,大臣們留下,他們要等皇帝選出狀元。

  韓孺子感覺不錯,諸生爭辯讓他又有了初掌皇權時的熱情,這種場景很長時間沒出現過了。

  「陛下可有中意者?」卓如鶴上前問道。

  韓孺子對誰是狀元卻已不在意,只憑一張考卷、一場辯論分不出誰優誰劣,也沒必要非得立刻排出名次,「勤政殿擬名次吧,今年的考生都不錯,無論誰當狀元,朕都滿意。」

  韓孺子將權力交還回去,大臣都很高興,同時也都暗地裡摩拳擦掌,要為自己支持的對象爭得狀元之位。

  大臣告退,回勤政殿自有一番激烈的爭鬥,韓孺子靜待結果。

  房間裡終於空下來,張有才帶幾個人收拾東西,差不多了,其他人退下,張有才說:「陛下對那個曾蕩雲很感興趣吧?」

  「你又看出來了?」

  「呵呵,陛下別怪我,聽到『順勢而為』四個字,我也嚇了一跳,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意。」張有才常在皇帝身邊,所見所聞甚多,記得望氣者的這句口頭禪。

  「嗯。」

  「要不要叫來問問?」

  「先不著急,等榜單下來之後,調他進翰林院再說。」韓孺子深知皇帝的一言一行有多受關注,若是現在就召見曾蕩雲,沒準會給大臣們一個錯誤訊號,反而壞事。

  「是,要不要我找人私下裡調查一下?」

  「你?」韓孔夫子有些驚訝,景耀已退,金純忠進入大理寺任職,韓孺子身邊再沒有可做私下調查的人。

  「不是我,是晁鯨,我瞧他最近閒得慌,天天和老鄉喝酒閒逛,也不急著成家立業,不如給他找點事情做。」

  經歷幾次戰爭,晁家漁村的人死亡多半,倖存者不多,韓孺子已經決定再不派他們參戰,反而讓他無所事事。

  「好吧,對晁鯨說清楚,不可引起注意,不可惹是生非。」

  「是,陛下。」張有才沒動,繼續道:「我可不敢口頭傳旨,陛下是不是給我寫點甚麼?」

  張有才還記得規矩,韓孺子笑了笑,提筆寫了一封手書,命張有才找晁鯨辦事,不提具體內容,而且註明一次有效。

  張有才小心地收起紙條,轉身要走,又忍不住問道:「陛下覺得誰會是狀元?」

  「讓大臣決定,半天也等不了嗎?」

  張有才笑著退下,向其他太監交待幾句,自去找晁鯨。

  皇帝喜歡一個人獨處,太監們都留在外面聽宣。

  韓孺子坐了一會,又拿起黃普公的信,心中已不像一開始那麼憤怒,而是更冷靜地看待整件事情。

  他抬起頭,看向角落,好像那裡站著一個人,小聲道:「遠隔萬里,自給自足,無念於大楚,無求於皇帝,即便是忠臣也有自立之意,黃普公未能免俗,與其空懷憤怒,不如因勢利導。」

  韓孺子歎息一聲,又想起楊奉的那句話,皇權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他現在的確感受到千里之外的無力。

  羅世浮顯然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韓孺子略感失望。

  入夜之前,勤政殿送來名單,正如韓孺子所料,宰相獲勝,申大形成為新科狀元,南冠美榜眼,羅世浮探花,二甲若干人,應對失策的劉檢,被歸入三甲,舌戰諸生的曾蕩雲也落入三甲。

  大臣們顯然不喜歡這個人。

  韓孺子沒有猶豫,朱批「閱」字,派人送回勤政殿,明早一早,禮部就將張榜公佈名單,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次日一早,韓孺子起床洗漱,張有才過來侍候,等皇帝穿戴整齊,趁周圍無人,他說:「陛下,晁鯨有消息了。」

  「這麼快?」韓孺子十分意外。

  「人家根本沒躲沒藏,曾蕩雲帶著教書先生一塊進京,這位先生陛下認得。」

  「林坤山。」

  張有才點頭,「要抓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望氣者林坤山這是主動送上門來,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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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一走一回

  林坤山戰時立功,獲得了自由,從此遠遁它鄉,以教書為生,慢慢地,他的心又活泛起來,彷彿一身絕技的劍客,歸隱之後,時時慨歎寶劍歸匣,沒了用武之地,望著通向遠方的道路,仍會怦然心動。

  林坤山不只心動,還要行動,他在學生當中選擇了曾蕩雲,決心培養出一位狀元來。

  他沒能如願,曾蕩雲只進入三甲,如果沒在凌雲閣得罪大臣,也只能位列二甲,離狀元差著一大截。

  但他並不失望,曾蕩雲畢竟見到了皇帝,並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這就夠了。」他對弟子說,「你我二人前途無量。」

  「我本該是二甲進士,卻跟劉檢一塊落到三甲,唉。」曾蕩雲唉聲歎氣,自覺比只會讀書的劉檢要強得多,「陛下明明很欣賞我的口才,為甚麼……」

  「因為他要重用你,所以不想讓你過早惹人注意。」林坤山笑道。

  曾蕩雲一向佩服自己的老師,這時候卻有些摸不著頭腦。

  放榜數日之後,熱鬧過去,眾人各奔前程,師生二人卻仍然住在客棧裡,曾蕩雲每次想要回家報喜,林坤山都說:「再等等。」

  這天傍晚,林坤山終於等到了。

  一名客人前來拜訪,也不打聽,向夥計說了聲「找人」,逕入後院,敲響了林坤山的房門。

  「好久不見,大人可是發福了。」林坤山拱手笑道。

  晁鯨的確胖了許多,脾氣也跟著漲,伸手將林坤山推進去,邁步進門,隨手關上,「你好大膽啊。」

  曾蕩雲正坐在屋子裡看書,這時放下書,有些驚慌地看著身穿軍服的客人。

  「你去別的地方看書吧,這裡的事情跟你關係不大。」晁鯨命令道。

  曾蕩雲看了一眼老師,抱著書,匆匆出門,回隔壁自己的房間,心中惴惴不安,貼牆偷聽,卻只能聽到單獨的幾個字眼。

  林坤山目送弟子出門,笑道:「我的膽子還是不夠大。」

  「你還想怎樣?」晁鯨四處打量。

  「呵呵,不說這些,先說你的目的吧,我等很久了。」

  晁鯨不客氣地找椅子坐下,「陛下說,你想出使西方?」

  「陛下果然聰明,一點就透,不一定非得是我,我只是出個主意而已,當然,如果陛下傳旨,我絕不會推脫,能為陛下和大楚效力,是我的職責,也是榮幸。」

  「在我面前拍皇帝的馬屁有甚麼用?我又不會替你傳達。」

  「由衷而發,非是奉承。」

  「陛下說,你可以出使西方。」

  「嗯。」林坤山看著晁鯨,若有所待。

  「幹嘛?」

  「聖旨,沒有聖旨,林坤山只是一介匹夫,有了聖旨,才是大楚使者。」

  「你看我像是傳聖旨的人嗎?」

  林坤山笑得有些尷尬,「有話就明說吧,別繞來繞去的。」

  晁鯨咳了兩聲,「明天,朝廷會降旨招募使者,你報名吧。」

  林坤山抱拳道:「等的就是這個,請轉告陛下……」

  晁鯨起身擺手,「我難得見皇帝一面,哪有工夫替你傳話?」

  晁鯨離去,林坤山鬆了口氣,甚至覺得應該要點酒肉慶祝一下。

  韓孺子決定接受曾蕩雲的一部分建議,向西方派遣使者,宣佈楚軍將至,鼓動諸國向神鬼大單于發起進攻,如果真能提前獲勝,當然是好事,如果不能,也不耽誤楚軍遠征。

  聖旨一下,應募者不少,數十萬楚軍陳於塞外,西征必勝,人人都想趁機立功,卻不是人人都能上戰場,充當使者因此成另一種選擇。

  僅僅十天之內,京城內外就有近五百人報名,兵部與禮部共同篩選出一百人,附上簡介,供皇帝選用。

  韓孺子仔細看了一遍,林坤山名列其中,簡介裡沒提望氣者三個字,只說是某郡某鄉的百姓,以教書為生。

  韓孺子笑了一聲,先將林坤山的名字圈上,繼續往下看,突然看到「劉檢」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劉檢是今年的考生,考試時成績不錯,被推薦到凌雲閣內接受策問,結果他連「西方」所指是哪都不知道,寫了一段關於西域的應答,當眾丟臉,本應是二甲的名次,最後卻落入三甲。

  韓孺子猶豫片刻,在劉檢兩字的右上方畫個小三角,全部看完之後,命人傳召劉檢。

  再度見駕,而且是單獨一人,劉檢顫抖得更嚴重,身邊的太監不得不伸手扶他起來。

  明明不瞭解西方,為何卻要報名充當使者?劉檢早想好了答案,說的時候仍有些結巴,慢慢才好起來,「讀書人本應……心懷天下,微臣、微臣卻只知死讀書、讀死書,以至……以至在陛下面前出乖露醜,微臣羞愧難當,想起俗語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微臣讀過萬卷書,該行萬里路了。」

  「可你並不瞭解西方。」

  「微臣這些天裡逢人便問,對西方和神鬼大單于多些瞭解,而且微臣以為,聽得再多,也不如親往查看。微臣此去,不求建功立業,不求博達顯赫,只為一探究竟,觀察風土人情,看看這個被微臣忽略多年的廣大區域究竟是甚麼樣子。」

  韓孺子越發覺得,所謂狀元只是一時之稱號,選拔人才還是得多做觀察,「好,朕就讓你去西方一探究竟,除了完成使節任務,回來之後給朕寫一本遊記,將你的所見、所聞、所感都記下來。」

  劉檢跪下磕頭,「遵旨,陛下。」

  韓孺子選中了三十五名使節,分為五路,每路人數不等,配以雜役若干,分赴不同國家,傳達大楚皇帝的旨意:楚軍將至,先得神鬼大單于人頭者,封為大王。

  正使是禮部的一名官員,每路再有一名副使,劉檢沒有職位,只是普通使節。

  其中一路只有一名使節,大部分人都不願當,因為他要親自去見神鬼大單于,數罪問責,這簡直就是羊入虎口。

  林坤山願意,甚至有點急迫,似乎生怕這份「好差事」落入他人之手。

  暮春時節,使節出發,經由西域,由各國接力護送,在虎踞城,他們將分赴不同方向。

  劉檢所在的這一路使節路途最遠,將穿過西方,直抵南方海港,向英王和黃普公傳達聖旨。

  英王得到了正式冊封,名號中加一個海字,成為「海英王」,允許他自立官署,十年一朝請,黃普公則被封為王相,至於退兵,皇帝命令他們再等一年,此後進退自由。

  這一箭射出去了,要等許久才會得到回應,韓孺子只能耐心等待,在此期間,繼續督促楚軍備戰。

  使節出發之後不久,東海國傳來急信,東海王從海外回來了。

  雖然之前常常爭寵、吵架,崔騰卻十分懷念這個表弟,得到皇帝許可之後,親往迎接,在洛陽見到了東海王,款待一番,帶他返回京城,在家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就來見駕。

  韓孺子站在樓上窗邊,遠遠地望見了東海王和崔騰,向兩人招手,東海王抬頭看見,立刻下跪,被崔騰拽起來,加快腳步趕往凌雲閣。

  到了樓上,東海王又要下跪,韓孺子上前扶起,左右打量,笑道:「你總算回來了。」

  東海王帶著哭腔說:「陛下,差一點兒我就葬身魚腹,再也見不著陛下了。」

  崔騰笑道:「你還好,起碼身體完整,好像還胖了一些,不像我,瘸了一條腿。」

  三人唏噓良久,韓孺子問道:「快說說,你為甚麼在海上耽誤這麼久?」

  「唉,一言難盡。」東海王講述自己的經歷,原來他在海上突遇大風,船毀人溺,他僥倖被路過船隻救起,帶到一座島上,被困許久,才弄清返回大楚的航線,於是搭船輾轉多國,期間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踏上大楚國土,才去找東海國的譚家人,得以上報官府。

  崔騰已經聽過一次,這時仍然邊聽邊歎息,經常替東海王補充一點細節,好像自己也跟著漂洋過海似的。

  韓孺子也時時歎息,卻不會打岔,最後忍不住道:「崔騰,你去讓太監準備一點佳餚,中午留東海王用膳,然後你就不用上來了。」

  崔騰笑道:「是我多嘴了,行,我等用膳的時候再來,說來真是很久沒跟陛下一塊喝酒了。」

  崔騰告退,東海王說得也差不多了,「就是這樣,我真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陛下。」

  「王妃很高興吧,她非常關心你,到處求人打聽你的消息。」

  「當然高興,昨晚哭了半夜,說是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

  韓孺子笑了笑,盯著東海王又打量一番。

  「怎麼了?陛下。」東海王摸摸自己的臉。

  「你在海上漂泊這麼久,也不見黑,反而白了一些。」

  「是,我一直躲在船艙裡。」

  「渡海而來,船隻不停在南方,卻到東海國靠岸,東海王,你乘的是甚麼船?」

  東海王撲通跪下了,哭著道:「陛下看出來了,其實我早就回來了,一直不敢進京見駕。」

  「『不敢』是甚麼意思?」

  「神鬼大單于有意放我歸國,讓我刺殺陛下。」

  「你不做就是,有甚麼害怕的?」

  「神鬼大單于對我下毒,說是兩年之內刺殺成功,才會給我解藥。」

  「兩年早過去了,你不是沒事?」

  「是孟娥將我救了。」

  韓孺子大驚,「孟娥?」

  「是,她還有一封信寫給陛下,我本想找別的機會……既然陛下已經看穿……」東海王從懷裡取出信,雙手捧著遞給皇帝。

  韓孺子伸手去接,心中突然一動,問道:「你又見過林坤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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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最好的師傅

  韓孺子突然想起了林坤山,覺得自己又看到了望氣者的慣用伎倆。

  聽到這三個字,東海王痛哭流涕。

  韓孺子收回手臂,退到桌後坐下,看著自己的弟弟,漸漸明白了一切,「林坤山一個人去不了西方,所以要借助朕的力量,嗯,這的確是『順勢而為』,他要去向神鬼大單于邀功,可你怎麼辦呢?留下等死嗎?」

  東海王止住哭泣,雙手仍然捧著那封信,「按照原計劃,信上的毒不會立刻發作,大家一時半會懷疑不到我,等神鬼大單于再次東征,朝廷急需新主,更不會計較誰是下毒者。」

  「你還沒死心?」韓孺子既惱怒又心痛。

  「我早就死心了,這封信上沒有毒藥。」怕皇帝不信,東海王伸舌頭在信封上舔了幾下。

  韓孺子一愣,剛剛想明白的事情又變得模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東海王又講了另一個故事。

  在西方港口上船的時候,東海王並非孤身一人,還有幾名奴僕,其中一人是神鬼大單于的親信,他帶著解藥,每隔三個月讓東海王服一次,延緩毒性,只有等大楚皇帝死後,他才會交出治本之藥。

  東海王早就回到了大楚,卻不想向皇帝下手,於是假稱要找更好的機會,隱藏在東海國譚家,對妻兄聲稱自己怕見皇帝,要躲一陣,期間若干次試著要騙取解藥,都沒成功。

  一年前,譚家人不小心說漏嘴,沒過幾天,同在東海國隱居的林坤山找上門來,見到了東海王與那名僕人,沒幾天就弄清了前因後果。

  在取得僕人的信任之後,林坤山出了一個主意。

  在信上塗毒是老手段了,尋找合適的毒藥卻很麻煩,林坤山一力承擔,造出一封毒信,然後他先出發去見神鬼大單于,通報消息,準備趁大楚內亂再度發起東征。

  可東海王將信調包了,毒信留在家中,此時雙手捧著的是一封普通信件。

  「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謀害陛下,我只是……只是……」

  「想要騙取僕人的解藥?」

  東海王點點頭。

  「僕人呢?」

  「在我家裡。」

  「他真有解藥?」

  「他只有三個月一次的解藥,治本解藥要重新配製。」東海王全身虛脫,跪在地上站不起來。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並沒有見過孟娥,是吧?」

  「見過,否則的話我也想不到用她來蒙騙陛下,這封信雖然不是原件,內容卻是一模一樣,我抄下來的。」

  韓孺子又猶豫一會,「拿來我看。」

  東海王膝行向前,將信封拆開,拿出信,又舔幾下,表示無毒,然後將信放在桌上攤開。

  信的內容很簡單:陛下無恙。聽聞楚軍大勝,甚喜。自此之後,陛下當無大憂,我亦無事可做,乃去海外尋兄。追隨陛下多年,獲益良多,不勝感激,心中卻有所悟,帝王之術者,學之有益,不學亦可,終是小道。陛下破強敵、保大楚,帝位穩固,無需帝王之術也可治國平天下。再三思之,我非帝王之才,勉強為之終是害人害己,莫如泛舟海上,怡心養性。陛下保重。蛾手書,某年月日。

  韓孔夫子仔細看過一遍,問道:「如果這是毒信,怎麼會令朕中毒?」

  「林坤山說陛下心細,拿到此信後必然反覆閱讀,毒藥沾手……」

  「嘿,他倒是還跟從前一樣聰明。把信留下,中午吃完飯回家吧。」

  東海王一愣,「陛下……不怪我?」

  「朕怪你,怪你早沒回來。你回家之後穩住僕人——這種毒藥幾時發作?」

  「要看接觸的時間長短,據說是十到二十日,再久的話,毒藥就失效了。」

  「到時候朕會養病,你按自己的計劃行事。」

  東海王更加不敢相信,「陛下真的不怪我?」

  「楚軍遠征,勞民傷財,所獲卻沒有多少,神鬼大單于肯再次東征,那就是自己送上門來,朕求之不可,當然要利用一下。順勢而為。」韓孺子沖東海王眨下眼睛。

  東海王大大地鬆了口氣,「我發誓,我雖然想過要欺騙陛下,卻沒有半點謀害之意。」

  「朕相信你,起來吧。」

  東海王起身,拿起桌上的信,「我把它燒掉吧,無論是原件,還是這封,都不該保留。」

  「不用,留下吧。」

  東海王放下信,韓孺子拿鎮紙壓住,起身道:「走吧,先去逛逛,然後用膳。」

  到了樓下,崔騰又湊上來,看著東海王嘲弄道:「你竟然哭了?哈哈。」

  用膳之後,東海王告辭回家,韓孺子回到樓上,挪開桌上的鎮紙,將信重新看了一遍,走到門口,讓太監將將桌上的信帶走,找地方燒掉。

  如果這真是孟娥的信,那她走得一定非常決絕,文字中甚麼也沒透露。

  「泛舟海上。」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

  第二天下午,東海王又來見駕,沒有外人時,他說:「僕人應該是信了,但是要等陛下發作之後,才肯配製解藥。」

  「嗯,別急,他想利用你操縱朝廷,必然會給你解藥。」

  「我真希望自己當初死在戰場上。」東海王惱恨地說。

  「是朕派你當使者的,怪不得你。」

  「還有一件事,昨天就要說,一時卻給忘了。」

  「甚麼事?」

  「楚軍與敵軍交戰的時候,曾經有人夜入營中刺殺神鬼大單于,沒有成功,刺客來見我,讓我給陛下傳一句口信,說是『那本書還在』。」

  韓孺子一愣,「刺客是誰?不要命嗎?他的確說過要去刺殺,卻一直沒有消息,戰後也沒了蹤影。」

  「不知道是誰,肯定是男子。」

  「『那本書還在』——是說《淳於子》吧。」

  「想必是,他沒有解釋,很快就走了,我猜他是在故弄玄虛,還說我會被放走,結果等了這麼久。其實書還在又能怎麼樣?」

  「或許他說的並不是書,而是望氣者,林坤山這不是又重出江湖了嗎?」

  「望氣者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林坤山還想怎樣?」

  「《淳於子》是造反之書,也是帝王之書,所以『順勢而為』既是望氣者的手段,也是帝王之術。」韓孺子極輕地歎息一聲,更希望將這些話說給孟娥聽,很快將她從心中拋去,「朕這不是也用上了?」

  東海王面露驚訝,「陛下說自己也是望氣者?」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你先回去吧,這幾天不用再過來,朕養病的消息自會傳出去,你想辦法弄到解藥,這比甚麼都重要。」

  東海王又要哭,強行忍住,告退離去。

  韓孺子回後宮比較早,今天該是給太后請安的日子。

  慈寧太后正在哄幾個孫子,北皇子站得最遠,一臉的不情願,慶皇子、鄧皇子卻賴在祖母懷裡不肯稍離。

  見到皇帝,慈寧太后命宮女將孩子帶走,接受請安之後,說:「東海王回來了?」

  「是。」

  「他不該回來。」

  「東海王為國效力,能活著回來是一件大好事。」

  「陛下心太善,我卻不相信他。在外面飄蕩好幾年,誰知道他是不是變得更壞、更陰險了。」

  韓孺子笑了笑,「太后不必擔心,幾個月之後,朕會將他送回東海國。」

  「真的?」慈寧太后有些意外。

  「諸侯理應就國,這是祖上的規矩,東海王老大不小,不能總留在京城。」

  「陛下總算想通了。」慈寧太后露出微笑。

  韓孺子不會再將東海王留在身邊。

  「我還聽說英王要在海外自立,陛下竟然同意了,這是為何?」

  「相隔遙遠,大楚無力制約英王,不如遂其心意,先一同擊敗神鬼大單于。朕向英王軍中派出使者,除了冊封之外,還會向海上諸國承諾,戰時立功、戰後來大楚朝貢者,將獲重賞。屆時朕將親封幾位重要的王公,用來制約英王,這比空口威脅要有效。」

  慈寧太后看著皇帝,發現自己竟然提不出任何建議,輕歎一聲,「國事解決了,家事也得考慮。」

  「皇后已經再度有喜。」

  「當然,皇后若是生下嫡子,我沒話說,如果還是女兒呢?陛下有準備嗎?」

  「朕給三位皇子各選一位師傅。北皇子急躁,朕給他安排一位老成持重的人,叫羅世浮。慶皇子軟弱,朕安排一位意志堅定的人,叫南冠美。鄧皇子機靈,朕安排一位出言謹慎的人,叫申大形。五年之後,朕擇優而立。」

  慈寧太后沉默了一會,「陛下這是讓自己的兒子從小相爭。」

  「非得是爭來的皇位,才知道珍惜,即便是皇后生下嫡子,朕也不會馬上立為太子,而是要觀察幾年再說。」

  慈寧太后再歎一聲,「陛下是皇帝,一切由陛下做主吧,趁著皇子們還小,我再多享之幾年祖孫之樂。」

  「太后滿意嗎?」

  「對皇帝,任何人都得滿意。不過,我覺得三位師傅是誰不重要,皇子們最好的師傅就是陛下本人。」

  韓孺子笑笑,告退離去,走在半路上,突然停下,太監們不明所以,也都停下。

  韓孺子忽有所悟,母親說得沒錯,自己就是最好的師傅,他總想再找一位楊奉式的人物,卻沒想過,自己就是楊奉的繼承者,當年的學生已經變成先生,可以教導下一代了。

  望氣者死灰復燃,楊奉為甚麼不能呢?

  韓孺子沒去秋信宮,而是回泰安宮,派人將三位皇子帶來。

  三個兒子站成一排,韓孺子坐在榻上,離他們十步之外。

  「記住這句話,皇帝是孤家寡人,你們不用理解,記住就好。」韓孺子開口,不再關心消失不見的那些人,不再關心正在府中忐忑不安的東海王,不再關心萬里之外的神鬼大單于和英王。

  三位皇子同時點頭。

  「皇帝最強大,也最脆弱,朕要向你們講一講皇帝的脆弱。」

  韓孺子想起楊奉,想起楊奉留下的三頁書,想起東海王傳達的口信,他要教給兒子們的第一課,就是心存敬畏。

  「這世上有一個神秘組織,暗中操縱朝政,甚至能策劃刺駕,朕一直在尋找他們的下落,等你們張大了,要繼續尋找。」

  三位皇子瞪大眼睛,既惶恐又興奮。

  (本書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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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感言

  這是一本講述孺子如何成為皇帝的,該在這裡結束。

  正如孟娥所說,孺子大勝之後,已是毫無爭議的皇帝,她先行一步離開,作為作者,我與讀者們多等了幾章。

  這不是總結性的結尾,許多事情仍在進行中,神鬼大單于未滅、匈奴還是北方的威脅、東海王的話真假難辨、英王與黃普公意向未知、孟娥究竟有沒有留下信……但事情就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漢武帝直到臨死前才冊立太子,眼中所見,只怕仍是一團亂麻。

  可韓孺子的帝位不會再受威脅了,在我的想像中,他還會面臨許多麻煩,卻不用再擔心自己的位置。

  他沒能改變皇帝的走向,沒能建立全新的制度,沒能開發神奇的器械,因為這不是那一類。

  這部講的是生存,即便是皇帝也面臨著生存困境,需要努力掙扎,需要不停改變。

  掙扎與改變就是生活本身,當我們羨慕某人的時候,往往忽略了此人所處的困境。

  不是為生活中的種種不合理現象辯解,只是想說:不必為自己的掙扎感到為難與痛苦,人人如此,掙扎得久了,你會感受到其中的快樂。

  毫無掙扎、從未掙扎的人,並沒有真的活著。

  以上為無用的廢話,接下來是實在的感謝。

  首先還是要感謝版主「木子jen」,他對本書貢獻良多。

  感謝「海藍珠」,同樣是一位老讀者,幫我管理微信群,沒有她,我甚至想不到要建微信號。

  感謝「左流英」,本書的白銀大盟,如此厚愛,令我感動。

  感謝每一位讀者,推動本書的成績一點點上漲,你們的支持是我寫書的最大動力。

  最後說說接下來的安排:

  1月15(週日)下午3時,我在月票群期待大家的到來,一起聊聊完本的書和將要開的新書。

  書寫完了,稍微休息幾天,下周恢復微博和微信的更新,敬請關注。

  似乎說完了,似乎又有許多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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