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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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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三章 舞曲

宴席上戲子的表演仍在繼續。封疆大吏指著前方眼睛一亮:「圍城有個缺口,我要快突圍!」

他急忙跨上一隻草扎的馬,身體上下聳_動起來:「快跑,快跑啊!」旁邊有人用鐵板敲擊石塊,發出「噠噠噠……」有節奏的聲音。

片刻後,封疆大吏一拍腦門:「糟了!我的女兒沒來得及救走。不過現在保命要緊,顧不上啦!」

他從草馬背上離開時,一個小孩戲子把那頂插著高高羽毛的毛皮帽子戴上。封疆大吏上去扶住小孩的手臂,把他按在了虎皮椅子上,單膝跪倒道:「大馬汗國有新的大汗啦,大汗英明神武!」

別的戲子也都拜道:「大汗英明神武!」

封疆大吏轉過身來,對觀眾說道:「我丟下的女兒年輕貌美,新大汗早已看上;我本打算讓女兒做國後,就更能控制新大汗……可惜,事情不太順心。」

說完,所有戲子都站成一排,向上位鞠躬執禮。郭紹撫掌讚許,接著廳堂上的大許官吏便撫掌叫道:「好!好!」

坐在席位上的蕭思溫等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已是十分難看。

一幫戲子就如小丑一樣上躥下跳,指_桑罵槐歪_曲事實,蕭思溫恨不得把他們全都殺光!他終於硬生生嚥下了恨意,這時候自己一跳出來,就是把自己往浪尖推,一點好處都沒有……與戲子當眾爭執?何況能爭出個什麼輸贏,戲子表演的是「大馬汗國」,有很多藉口狡辯。

誅心的戲,蕭思溫真切地感覺到胸口上的冰冷,彷彿被一把利刃插在心口。

……演戲的戲子們搬起道具退下。這時宦官王忠轉頭看向上位,坐在旁邊的符金盞也投去了目光。郭紹稍作猶豫,與王忠對視一眼。王忠微微一愣,便擊掌兩聲。

一群身作舞衣的嬌_娘在琴聲中邁著輕快的步子上場來了。

站前面領舞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周憲。她的身段婀娜美妙,美貌豔冠群芳,廳堂中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從在她身上;她偶然一瞥,看的人只有郭紹。

不過其中有一個賓客蕭思溫,注意的卻是另一個小娘,因為她是蕭燕燕。蕭燕燕不再是禿頂髮式,打扮已與中原女子無異,只不過面貌變化不大。

蕭思溫端坐在那裡,依舊一言不發。即使如坐針氈,他似乎也沒別的辦法。蕭燕燕在轉動舞姿時,也在看蕭思溫,她分心之下明顯跟不上別人的節奏。

郭紹坐在上位,若無其事津津有味地觀賞著舞蹈。舞台上縱有百般悲歡離合、縱有感情交織,他並無必要感同身受。

清脆的琴聲、起伏的旋律,輕快的舞姿隨之揮灑。郭紹不懂音律符號,但聽出了這幽美的絲竹聲雖然清脆,卻既不悠揚又不恢弘,它的節奏很快,變化多端又一氣呵成,彷彿有種神秘而緊張的氣息蘊藏其中,且演繹得十分優雅。

這首曲子是郭紹第一次聽到,心裡猜測是否出自周憲之手。

郭紹不禁好奇,難道周憲已看出此番議盟暗藏的凶險、恩怨,以及背地裡那些操_縱?所以此曲竟顯得如此契合氣氛。

他一邊猜測那微小的心思,一邊注意著周憲,就好像平靜水面的一圈圈小小漣漪,稍縱即逝。

就算郭紹是個外行,也能看出周憲的舞姿與一般舞姬全然不同,她並不靠不斷凸出美貌和身材來增加觀賞性。相反她的動作和韻味渾然一體,表現的不是胸和腰身,卻是意境。

郭紹興致盎然,希望從這個時代最高超的舞蹈藝術中看出一點門道。他有自己的方法,那便是拿周憲和她旁邊的舞姬對比。

氣質和姿態差別很大,還有表情,她不僅在用舞蹈動作表現,那目光也隨之變幻。身心的投入讓周憲的舞很有靈魂。

郭紹還喜歡她眼睛裡不經意流露出的感染力、身體裡蘊含的力氣。別看她的裙襬如此飄逸、身體如此輕盈,這樣的快舞運動量非常之大,更需要力量和速度讓動作不會軟綿綿……顯然相比那些淺薄的小娘,郭紹更欣賞周憲的豐富和敏感。

難怪無論今古,人們常會沉迷於聲、色,確實有其讓人著迷的地方。

一曲舞罷,郭紹彷彿覺得自己的身心都被彈過一遍,十分受用。周憲帶著一排舞姬款款上前,屈膝向郭紹和金盞行禮,周憲的氣息有點沉_重,與剛才在舞台中表現的輕盈輕鬆有些不同,她款款道,「妾身等獻醜了。」

郭紹隨口道:「曲子和舞都十分應景。」

周憲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投來一個眼神。

這時宦官王忠站到前面來,說道:「多謝周夫人與蕭娘子親自獻舞,讓大夥兒大飽眼福。」他指著一排舞姬裡的一個小娘道,「這位便是遼國使節蕭使君之女,蕭綽。」

廳堂上頓時嘩然,議論聲隨之充斥此間。人們原來關注著豔絕群芳的周憲,一下子目光幾乎都投向了蕭燕燕,因為她的身份在此時實在非常有意思。

蕭燕燕的臉「唰」地紅了,垂下頭時耳_根也緋紅,一副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的模樣。而蕭思溫之前的羞憤已淡去,好一會兒眼睛裡只有死灰,顯得比較呆滯。

酒過數巡、兩個節目演完,郭紹與符金盞便起身離席。郭紹御賜宴會常常如此,這樣有個好處,皇帝暫時離席能讓賓客們隨意一些,想大吃大喝、想如廁、想休息的顧及都少了。

郭紹與金盞一起從堂後出來,沿著走廊進了一道月洞門。金盞便屏退了左右。

她雙手握在身體前面,緩緩走著,依舊用舒緩的聲音說道:「每次看了周娥皇的歌舞,我就會照照鏡子,覺得她的美貌並不比我強多少。不過她有個我沒有的長處,就是能歌善舞。」

「金盞乃皇后,何必與人比能歌善舞?」郭紹道。

金盞的眼睛似笑非笑,用半開玩笑的口氣道:「我不是自貶身份,不過在有些時候,身份是最不能自持的長處。」

「什麼時候?」郭紹小心問道。

金盞把玉白的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指著郭紹的胸口,「讓你動心的時候。」

哪怕是一些最微小的動靜,也不能瞞過最關心自己的人。郭紹從金盞如月光般的目光裡,感受到了醋意。

郭紹一面走,一面琢磨;雖然金盞說得那麼輕鬆,好像午後的一次玩笑,但郭紹不敢大意,他太瞭解金盞了,這是她表達心跡的方式,總是那麼潤物細無聲。

他很快打了個腹稿,諸如朕的一切都是彼此共同努力而來的,沒有人能與金盞相提並論。但他馬上否決了這句話。

他沉吟道:「有些心動,並不一定要用歌舞表現。我喜歡聽金盞說話,勝過欣賞歌舞。」

果然符金盞的笑意更明顯了些,她饒有興致地問道:「我說話很有意思?」

郭紹稍停腳步,轉身看著她的臉道:「不是說了什麼話,而是說話的聲音本身就有一種魅力。音色美妙,語氣抑揚頓挫,節奏舒緩,富有味兒,就好像在聽一首動聽的豔_詩。」

金盞輕掩朱唇,笑道:「這麼多年了,紹哥兒對付女子倒一點都沒變。」

郭紹一本正經道:「朕只是實話實說。」

這時他察覺斑駁的樹蔭下似有一個影子晃過,他便回頭看了一眼,見宦官王忠正在後面觀望。郭紹便向王忠揮了一下手。

王忠躬身快步走過來,拜道:「蕭燕燕想見她爹一面,奴婢本來拒絕了,但她又求奴婢來問官家。」

郭紹正稍加思索,金盞便先開口道:「讓她見罷。」

王忠頓了一下,似乎確定郭紹不準備開口了,才抱拳道:「奴婢謹遵懿旨。」

王忠先倒退著走了好幾步,這才彎著腰轉身離去。

郭紹轉頭道:「想起朕當初的凶險,金盞的傷心擔憂,還有在動盪中失去的兄弟,朕的怒火一直找不到出口。於是今日復仇之時,朕絲毫沒有心軟和憐憫。」

符金盞道:「蕭思溫徹底完了,不過他也是咎由自取。」

郭紹仰起頭呼出一口氣:「為身邊的人、為自己出一口惡氣,感覺還是很痛快的!」

那些在冊子上潦草的謀劃,時至今日辦得差不多了,郭紹漸漸放鬆下來。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座園林的亭台、草木、假山,一座彎彎的石橋架在池塘之上,建造得頗為美麗。

不過這些建築,比皇宮還是差了點氣勢。

郭紹忽然開口道:「我覺得最好的宅子,並不是皇宮。金盞可知是哪棟?」

符金盞似乎沒怎麼想,就笑道:「當年我送你的那座別院?」

「正是。」郭紹讚道,「並非懷舊,我現在對原來自己攢錢買的鐵匠鋪面就完全不念想。」

他說罷伸手從符金盞的袍袖裡找到了她柔軟的手,握在手裡。符金盞的臉上微微一紅,側目看了一眼周圍的光景。賓客在前院,這裡並無閒雜人等。她在人前確是一個十分端莊守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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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 從沒覺得對

「嘎吱!」木板門被蕭綽掀開,她一面掏出一塊手巾摀住頭髮,一面走進了門口。

坐在茶几旁的蒲團上的蕭思溫立刻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她。

「爹!」蕭綽用契丹話喚了一聲,臉上表情複雜,幾乎要哭出來,「他們逼我上台跳舞……頭髮也不是我自願弄成這樣。我在許國無時無刻不想回家……」

「為父明白,明白。」蕭思溫一臉惆悵道,上前拉住蕭綽的手臂,「沒工夫述說那些,坐下,為父有話與你說。」

蕭綽似乎猜到了什麼,問道:「女兒能為爹做什麼?」

蕭思溫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低聲問道:「郭紹對你如何?」

「他沒有為難我,白姨娘和陸姐姐很照顧我。」蕭綽道。

蕭思溫皺眉道:「為父不是說的這個,郭紹可曾……讓你侍寢?」

蕭綽立刻搖頭,接著便道:「不過許國皇帝對我還好,我去求他,放爹一馬!」

「晚了!」蕭思溫馬上搖頭道,「現在做什麼都晚了。為父不是要他放,而是……」他很難以啟齒的樣子,「為父想與燕燕一起留在許國。」

蕭綽愣在那裡,一時沒回過神來。

蕭思溫沉聲道:「為父回國死裡一條,只有留在東京讓許國皇帝庇護,尚有一線生機。」

「爹要投降許國?」蕭綽道。

蕭思溫臉上漲_紅,眼睛也佈滿了血絲,「燕燕,無論你身在何處,只有父母才是你的依靠,你不能看著爹死!」

蕭綽聽罷忙道:「女兒馬上去求許國皇帝。」

……宦官王忠走到湖邊的水榭,拜道:「稟官家,蕭綽在月洞門外求見,奴婢不通報她就不走。」

這時符金盞已回去整理儀容去了,郭紹還留在湖邊看風景休息。他隨口問王忠:「見朕作甚?」

王忠躬身道:「回官家,蕭綽沒說,奴婢不知。」

「這時候一定為她爹來的。」郭紹站起來,沉吟道,「現在朕還能怎樣幫上蕭思溫……難道蕭思溫要認輸投降?」

郭紹轉過頭:「把蕭綽帶到這裡見朕。」

沒多久,王忠將蕭綽帶進來,抱拳一拜便退出去了。蕭綽眼巴巴地看著郭紹,還不忘向下一蹲,喚道,「陛下……」

郭紹的語氣變得溫和,十分有誠意地說道,「宴席上發生的事,朕向你道歉。無論蕭思溫與朕有何恩怨,朕也不該怪罪到無辜的人身上。」

蕭綽想了想,「周夫人也在場,她能獻舞,我為大家跳舞也不算過分。」

郭紹這樣說,並非高尚博愛,僅僅因為蕭綽是個美女。她的肌膚白淨緊致,雖然身體還沒長開,臉也帶著幾分稚氣,但郭紹認為她是個漂亮的小娘,如同含苞待放的花_蕾,散發著清香。

他用細緻的目光打量著蕭綽的身體,對自己的念頭絲毫不掩飾。

自古在權力和財富集中的地方,從來不乏美女,郭紹此時並沒有多少欲_望,但他依舊保持著憐香惜玉之心。就好像一個從忍饑挨餓中走出來的人,哪怕每天都有大魚大肉,看到倒掉食物時依舊會覺得可惜。

郭紹沉吟片刻,看著蕭綽直截了當問道:「你想要什麼?」

蕭綽沉默片刻,說道:「家父想留在東京,請陛下開恩。」

「哦……」郭紹恍然,果然如同自己猜測的一樣,蕭思溫無法給他驚豔的意外。

郭紹道:「燕燕,朕不能那麼做。」

「為何?」蕭綽一臉哀求之色,臉上一紅,眼睛依舊大膽地看著郭紹不迴避,「只要陛下答應這件事,燕燕願意答應陛下的要求……任何要求!」

一個十幾歲的小娘能拿什麼什麼交換?郭紹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甚至這種時候可以更放縱一點,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諸各種荒_淫的物什,甚至想像眼前純潔帶著稚_嫩的小娘表現出各種各樣的與外貌反差的事。

郭紹的眼睛沒從她身上移開,手卻下意識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打濕燥_熱的嘴唇和口舌。

他很快意識到金盞在同一個院子裡,思緒略有些混亂。他想起自己的山盟海誓,從來沒覺得眼前的想法是對的……只是誠摯的感情,也不能完全壓制那些面對誘惑時的本能欲_望。

「燕燕。」郭紹的聲音很輕,「朕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單憑個人喜好來左右國家大事。」

他無須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娘解釋其中關節。

蕭綽一臉失望,又道:「那……陛下還能見家父一面麼?」

郭紹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道:「這個要求對朕不難,可以。你出去時見到隨便一個宦官,便說是朕的意思。」

蕭綽聽罷屈膝告退。

郭紹沒挪地方,在水榭裡等著。果然沒等多久,便聽見開門的聲音,郭紹把目光從湖面上收回來,轉過身,見蕭思溫和宦官王忠站在門口。郭紹揮了一下手,王忠退出了房間。

郭紹不動聲色,看著蕭思溫反手把木門掩上。

忽然蕭思溫「撲通」一聲跪倒在前面,「蕭某對以前的所作所為追悔莫及,求皇帝陛下留一條生路!」

蕭思溫這麼痛快,完全出乎郭紹的意料。因為在郭紹的印象裡,蕭思溫是個很在意臉面尊嚴的人。

看著對手羞愧的紅_臉,彷彿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郭紹忽然覺得胸中一口氣豁然了,他久久未語,彷彿在品味著此時的徹底勝利、至少是對一個特定的人的勝利。

「蕭使君,朕怎樣放你一條生路?」郭紹緩緩道。

蕭思溫道:「以前契丹人投效中原王朝者不少。罪臣悔不該與陛下作對,現在敗得心服口服,已然走投無路,懇求皇帝陛下不計前嫌,留罪臣以效犬馬之勞!」

郭紹直著身體站在窗前,眼睛小瞟,俯視著跪在腳下的人,面無表情地說道:「蕭使君乃遼國使臣,與我國簽訂盟約。如果現在你背叛遼國,留在東京變成大許之臣,那合約……同左手與右手相互簽約何異?」

蕭思溫抬起頭,神情複雜道:「陛下此舉,難道不是為了設計讓罪臣背黑鍋,真為了兩國議和?」

郭紹嘆道:「蕭使君,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頓了頓又口齒清楚道,「與遼國的和平,符合我朝的好處;議盟首先是國家戰略,順帶回應蕭使君以前的下作作為!就算不考慮這些,蕭使君一旦叛_逃,就不再是遼國北院大王,朕留你有何用處?」

蕭思溫聽罷羞_辱不已,他的牙齒都快咬出血來,胸襟一陣起伏,雙手緊緊握成拳頭;郭紹只是冷眼看著。屋子裡冷場了好一會兒,蕭思溫低聲道:「陛下對罪臣手下留情,燕燕至少不會怨陛下……」

郭紹笑而不語。

蕭思溫的臉色已變得如同豬肝一樣,又道,「如果放我回去,我並不會馬上就死。我在大遼仍有人脈,陛下不怕我設法破壞盟約?」

郭紹作思慮狀稍許,接著便道:「今天早上,朕就與蕭使君說了,很期待你的應對之策。蕭使君不如回去,讓朕等著刮目相看如何?要是還有什麼起伏浪子,一定十分有趣。」

蕭思溫聽到這裡抬起頭來,神色簡直豐富複雜得如變幻的雲彩。他「騰」地站了起來,但郭紹依舊站著一動不動,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蕭思溫站了片刻,以手按胸鞠躬道:「大遼使節告退。」

郭紹揮了一下手:「免禮,送客。」

……蕭思溫回到禮館,見剩下的兩個副使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次日離開澶州。

一個副使見到蕭思溫,完全沒有了尊敬的表現,冷眼相看,嘴裡「哼」了一聲。蕭思溫手腳發涼,已顧不上在意副使的態度。

這時楊袞卻上前見禮招呼,開口道,「許國君臣沒什麼誠意,不過是設計羞辱大遼使節。」

剛才的副使忍不住說道:「楊副使,他已是大遼罪人,難道你還不明白?」

楊袞道:「宴席上羞辱蕭公的事,有何憑據?」

副使冷冷道:「過不了多久事兒就會傳開,還用什麼憑據?」

蕭思溫聽到這裡,忍不住用感激的口氣道:「不想到頭來,唯有楊將軍是知己。」

楊袞嘆道:「蕭公救命之恩,下官沒齒難忘。況下官與蕭公認識那麼久,還不瞭解蕭公的忠心麼?」

行館裡安靜下來,楊袞等兩個副使不開口了,蕭思溫也無言以對。這座古樸的建築裡,好像一下子就陷入了死寂……

之前蕭思溫獲知自己被迫要出使許國,心裡已明白十分糟糕,充滿了各種恐懼和絕望,感覺十分恐慌……可是真正的死_期可以預見了,反而有點麻木了。

他此時居然沒什麼強烈感受,只是不知身在何處,彷彿看到了前面深不見底的深淵,黑暗得沒有一絲光,仿若永不會天亮的長夜。

真正的絕望大概就是這樣,並不是害怕得拚命掙扎,而是屏住呼吸,等著那一刀降臨,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都在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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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五章 無聲的掙扎

「王樞密使、遼國使節到!」

「唰!」一個青壯武將拔出劍抬起手臂,三列整齊的甲兵一齊提起櫻槍,軍容十分整肅。

王朴便與蕭思溫並肩走在前頭,後面是楊袞、盧多遜等人。一行人走到門前,便聞得橫吹、鼓聲奏起了許軍的軍樂。

一行人越過方陣隊伍,見一大隊披堅執銳的鐵騎護著一頂馬車等在街道中間。禁軍武將杜成貴從馬背上翻下來,抱拳道:「末將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奉旨護送遼國使節回國。」

王朴道:「杜將軍決不能大意。」

「得令!」杜成貴道。

一個許軍武夫拉開大馬車側面的木門,道:「請遼國使節、副使上車。」

蕭思溫一言不,昂上了馬車。沒多久,便聽到外面喊道:「啟程!」

在此之前,行館內外增加了守備,無數層侍衛守衛,整個澶州城更是防守得如鐵桶一般,因為許國皇帝在澶州。而現在蕭思溫挑開車簾一角,馬車周圍全是鐵騎。

蕭思溫不覺得在許國自己還有絲毫折騰的機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許國官吏的安排按部就班,實際上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人馬過了黃河浮橋,蕭思溫觀太陽方向和行進的路線,認為馬隊會先穿過河北、遼西走廊,從遼西地區進入大遼邊境。

一路上天黑就住驛館。許國境內的主要道路,幾乎全都由驛道和驛館連接,據說這是保障朝廷控制整個國家重要橋樑。

有一晚大夥兒在驛館住下,另一個副使去如廁,客房內只剩蕭思溫和楊袞。

蕭思溫便小聲問:「楊將軍上次從高麗國去曰本國,後從石見戰場獨身逃跑,竟想辦法回到了大遼。我還沒問過楊將軍具體是怎麼做到的。」

楊袞愣了愣,沉聲勸道:「蕭公還不到那一步。許國用戲子羞辱誣陷蕭公,並不能成為諸部貴族在朝堂上指責蕭公的憑據……下官本想,蕭公一定有了應對之策。」

蕭思溫一本正經點頭道:「老夫確實也有計較,不過人多想想最壞的打算,總不是壞事。現在老夫真正能相信的人,也只有楊將軍了。」

楊袞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不堪回事的神情,「簡直是九死一生,生不如死……不過下官還好,無論多艱難,總是心存念想,那便是苦日子只是暫時的,只要回到大遼就能從水深火熱中脫身……」

蕭思溫聽到這裡,臉頰上的肌肉微微一陣抽搐,但依舊毫不猶豫道,「楊將軍有機會多說一些經歷。」

……一路在驛站歇腳,另外那個副使如廁、沐浴等時候,蕭思溫便問楊袞逃亡的經驗和路線。

許國武將杜成貴把一干遼國人帶到大凌河,已有遼國人馬等在那裡迎接。杜成貴順利把遼國使者交接,然後返回。

這時楊袞等才得知,王帳軍隊已輕易地平定了宋王、越王二人的叛亂,回到上京了。現在大夥兒的目的地就是上京。

所有人騎馬返回上京,沒過幾天就到達了那座熟悉的都城。

上京的氣息十分詭異,一時間居然沒人理會楊袞,皇宮大殿似乎在忙著處理叛亂……上京的叛亂以及生女真的叛亂。

楊袞當天旁晚找到了一個特別的人在北城的帳篷:蕭阿不底。

阿不底乃蕭思溫心腹,以前同在蕭思溫賬下謀事時,楊袞與他認識,但關係並不算親密無間。所以阿不底對楊袞今晚的到訪有些意外。

「喀!」伴隨著天空一亮,雨中傳來一聲響雷,夏季是草原上降雨量最多的季節。楊袞取下頭上的草帽,彎著腰走進一頂帳篷。雨水打在帳篷上的聲音離得很近,周圍一片「嘩嘩」的聲音。

「楊府事。」阿不底疑惑地打量著楊袞。

楊袞以手按胸鞠躬,沒有出聲。

片刻後,楊袞直起腰上前兩步,沉聲道:「我今天來,是想告訴阿不底將軍,高勳等人正在密謀刺殺蕭公。」

「啊?」阿不底的眼睛大了幾分,站在那裡還有點懵。

楊袞道:「蕭公在許國被羞辱之事,你聽說了麼?」

阿不底生硬地點點頭,俄而又沉吟道:「先帝(耶律璟)遇刺後,高勳等與蕭公內外呼應,原是自己人,這時候……」

楊袞冷笑道:「正因他曾是蕭公的人,現在才迫不及待。」

「為何?」阿不底脫口問道。

楊袞道:「好與蕭公劃清關係!蕭公現在的處境與國賊無異,此時殺他幾乎毫無風險。蕭公自身難保,無法反擊,朝中更無人為了一個國賊出頭。」

楊袞忽然伸手在阿不底潮濕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讓阿不底一不留神顫了一下。楊袞又靠近他的耳朵小聲道,「蕭公一倒,他的人是什麼下場?高勳這招是唯一出路,所以他很急。阿不底將軍再想想。」

說罷,楊袞轉身欲走。阿不底沉聲道:「楊將軍為何告訴我這些?」

楊袞回頭道:「阿不底將軍恐怕是蕭公身邊唯一信得過的人了,而蕭公現在仍蒙在鼓裡……我的話只能到此為止。」

……晚上大雨滂沱。蕭思溫的次女冒雨趕來了蕭府。

蕭思溫見女兒渾身都濕透了,忙道:「怎地這麼晚還出門,快去換身衣服。」

蕭氏卻不願意,迫不及待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喜隱(她的丈夫)是被人慫恿矇蔽才做下錯事,特別是那太宗的兒子越王(耶律必攝),因為自身難保,實力又不夠,便在喜隱跟前讒言,非要拉夫君下水……」

蕭思溫聽到這裡,已是心煩不已,頗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謀反便罷了,可是敗了!事到如今為父還有什麼辦法?」

女兒梨花帶雨地哀求道:「現在大汗什麼都聽耶律斜軫的。父親與耶律斜軫關係甚篤,請父親去求求耶律斜軫,看在宗室的份上,讓大汗網開一面。」

蕭思溫聽到這裡差點吐出血來。

這時又見女兒「撲通」跪在地上,十分悲慘哀傷的樣子:「如果父親不答應,女兒就跪死在這裡!」

蕭思溫兩道眉毛都快皺到了一起,但聽到耶律斜軫,他的眉頭漸漸舒展了稍許,在堂中出神地踱來踱去。

「為父答應你去見耶律斜軫。」蕭思溫忽然痛快地說道。

「真的?」女兒立刻擦了一把眼淚。

蕭思溫急道:「為父今夜就去。」

蕭氏從地上爬起來,跟著蕭思溫追了出去。蕭思溫叫人準備了一輛馬車,攔不住女兒,只得同車出門。

他們乘坐馬車冒雨來到耶律斜軫府前,蕭思溫道:「你渾身濕透,這樣見人怎麼像話,在這裡等著,親眼見著為父去見耶律斜軫,還有啥不放心?」

蕭氏道:「父親一定要說服他。」

蕭思溫遂叫奴僕上前敲門,雨聲中,門口依稀傳來要通報的回答。

等了許久,角門打開了,裡面的人道:「有請蕭公。」

蕭思溫父女都露出了些許欣慰。

蕭思溫獨自進門,由府上的奴僕帶到一間客廳裡,見耶律斜軫坐在裡面等著。現在耶律斜軫連出個房門迎接的禮節都沒了,不過願意見蕭思溫,已是很給面子、念了舊誼。

「唉!蕭公……」耶律斜軫嘆了一口氣,又連續搖頭。

蕭思溫上前鞠躬,沉聲道:「許國不過是為了報復!毫無議和誠意。」

耶律斜軫繼續搖頭,說道:「蕭公說對了一半,郭鐵匠此舉確是在報復,但他依舊想議和。」

「何以見得?既然看重議盟,怎會當眾羞辱誣陷遼使?」蕭思溫強調那些戲子是在誣陷。他根本不敢拿耶律斜軫也參與了一些陰謀來威脅,此時讓耶律斜軫感受到威脅、是極其不明智的作為!

耶律斜軫道:「副使送盟約回國時,並不知蕭公被羞辱之事;這便說明,郭鐵匠先完成議盟,再行報復,先後輕重十分明顯。另外,我替郭鐵匠想過很多遍,許國與大遼繼續打下去,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當然,大遼也沒啥好處。」

蕭思溫沉吟片刻,說道:「公擔憂者,東西兩面同時與許國、高麗作戰。遼軍只要在東面平定生女真叛亂,擊敗高麗軍,完全可以撕毀盟約……因許國羞辱大遼使節在先!」

耶律斜軫立刻搖頭,正色盯著蕭思溫的眼睛道:「我早就主張與許國和睦共存的國策,至今仍無意改變這一主張。此略與個人得失絲毫無關,是為大遼國運謀!我太不願看到有一天,契丹人要拋棄太祖建立的基業,往漠北流竄,變成只能遊牧的部落!」

蕭思溫剛要開口,耶律斜軫立刻又語氣強硬地說道:「此番議盟雖有不高興的地方,但終究是走出了實質的一步。蕭公,以前我敬你對大遼之忠心,目光長遠深謀遠慮。但現在你竟為個人得失,完全不顧國家利弊,我感到甚是失望。」

蕭思溫聽到這裡已說不出話來,腳下幾乎無力站立。更有一肚子憤怒:你娘的!哪一天你性命難保、走投無路時,但願還能用如此大公無私深謀遠慮的口氣說話!

至於女兒要求的事,蕭思溫並沒忘記,也沒提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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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六章 恐懼

回到府邸後,只有蕭氏去沐浴更衣的短暫時間,蕭思溫得到了片刻的安寧。除此之外,他的耳邊都是女人的哭訴。

終於蕭思溫做下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承諾,答應明天繼續為耶律喜隱想辦法,這才讓女兒去睡了。

世間好不容易清淨下來了,他回到臥房,唯剩雨聲。

蕭思溫一路回來身心十分疲憊,心慌無力,偏偏又睡不著,腦袋也開始發痛,十分難受。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可精力不濟,沒有多少精神去品味死亡的感覺。

契丹人信佛,也信薩滿教,無論哪種信仰,都認為人死後有靈魂。但真正對這些深信不疑的人都是目不識丁的牧民,越到高位、越思考得多人的人,如蕭思溫,反而不怎麼相信。

有時蕭思溫想像中一種黑暗中的混沌和神秘,仿若看到黑暗中湧動的岩漿。有時他又仿若聞到泥土裡的腐爛氣息,覺得自己正化為塵埃,然後無影無蹤……將來無論過去百年、還是千年,他都不會再出現,得到的只有這好像短暫的一場夢的一生。

雨夜中他簌簌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巨大的恐懼。他恐懼死亡,但具體是在怕什麼,卻無所適從……他都不知道死亡是什麼,又如何想像?

但人最怕的不是鬼怪,反而是未知之物。

不知不覺中,外面已泛白。蕭思溫覺得自己好像一整夜沒睡著,又覺得或許迷迷糊糊打過幾次盹兒。

他是被女兒的哭鬧吵起來的,聽到哭聲和吵鬧,蕭思溫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完全沒聽明白女兒究竟在哭訴什麼,只有時不時的一兩句有點印象,什麼「喜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活了」之類的話。

蕭思溫穿好衣裳走出臥房,收拾得十分凌亂。平素他十分在乎儀表,但今天心情實在太糟糕了,沒有心思。

這時奴僕稟報,蕭‧阿不底在門外求見。

蕭思溫毫不猶豫地急忙道:「快請他到大堂,立刻!」

他一拍腦門,這才意識到,昨晚整整一夜竟然都在無用的傷春悲秋中虛耗,為何沒好好想想逃亡的謀劃?真要走上那條不歸路,也需要一些準備,阿不底這樣的忠實部下還能幫上最後一點忙。

「別哭了!」蕭思溫大怒,馬上語氣又稍緩,「為父先去見阿不底,一會再說喜隱的事。」

不料女兒一聽,說道:「女兒也要一起見阿不底叔叔。」

蕭思溫無奈,父女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大堂,見阿不底已在堂上站著等候,只有他一個人。現在蕭思溫的情況,府上幾乎沒有賓客了。

阿不底以手按胸,向蕭思溫行啞禮。

蕭思溫在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說道:「都是兄弟,不必多禮了。」

阿不底長得五大三粗,一口黃牙,臉黑膚糙,一副沒什麼大見識的武夫憨樣。恐怕也只有這樣忠厚的武夫,這時候還願意來見舊主。蕭思溫頗有些感慨道:「以前本公嫌你魯_莽,現在回想起來,至始至終還願跟著我,也只有你們這些老兄弟了。」

「阿不底叔叔……」蕭氏跑到阿不底跟前,哭_腔中帶著幾分嗲聲。

阿不底摸了一下腦門,看了一眼蕭氏,說道:「俺有話與蕭公說。」

蕭氏卻道:「阿不底叔叔,你也想想辦法救救喜隱罷……」

阿不底不予理會,任蕭氏在旁邊哭訴,徑直往蕭思溫座位上走去。蕭思溫偏過頭,做出要傾聽的準備。

忽然,阿不底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劍來!蕭思溫感到眼前寒光一閃,下意識覺得不妙,馬上想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是阿不底的動作太快,太出乎意料!蕭思溫感覺肩膀上被按了一掌,胸口便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阿不底把左手從蕭思溫肩膀上挪開,轉而按住蕭思溫剛剛張開的嘴。「噗_嗤!噗_嗤……」他手上片刻也停,用盡全身力氣不斷在蕭思溫胸膛上連續捅了十幾刀。

蕭思溫瞪圓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阿不底,瞳孔漸漸放大,手腳在血珀中亂蹬亂抓。

阿不底滿臉和整個胸襟全是血,又捅_了兩下,這才喘息幾口氣,把左手從蕭思溫嘴上拿開。蕭思溫仰在椅子上,全身是血,瞪著眼睛張著嘴不動了。

「鐺!」阿不底把鐵劍丟在牆角去,轉身離開。

他轉頭一看,蕭氏已停止了哭訴,臉上帶著淚痕,全身僵直地站在那裡,盯著渾身是血蕭思溫驚呆了。

阿不底又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脫下血衣在臉上擦了幾下丟在地上,快步離開大堂。

剛出大堂門沒多遠,就遇到了一個奴僕正往大堂快步走。奴僕打量了一番阿不底道:「發生了何事?」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阿不底道。

奴僕忙向大堂跑。阿不底也撒腿就跑,蕭府已沒剩幾個人,大門口看門的很驚訝,卻竟然沒阻攔。於是阿不底急忙奔出了蕭府。

……耶律斜軫正在幾個部下的幫忙下披甲,便有人進來稟報:「主公,北院大王蕭思溫被其同族部下蕭阿不底刺_死。」

耶律斜軫手上微微一停,片刻後才問:「殺蕭思溫的人怎麼會是阿不底?」

來人道:「阿不底被審訊,稱以前被蕭思溫矇騙,沒看出蕭思溫是大奸若忠之人,十分惱羞,殺之洩_憤。」

旁邊的部將不動聲色道:「末將看他是不想被蕭思溫牽連,取首邀功。」

耶律斜軫「嘶」地吸口氣,作回憶狀,「阿不底這個人,我與他認識,以前真沒看出,他還有這樣的頭腦。」

他搖搖頭,也懶得管了。

耶律斜軫換盔甲時身邊的人不多,但都是他的新圈子裡的干將!身邊的部將有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耶律虎兒,耶律虎兒旁邊站著的是楊袞。

剛才說起蕭思溫之死,楊袞沒吭聲,這時他才開口道:「大帥出征後,若是大汗問起宋王和越王如何處置,下官等該如何主張?」

耶律斜軫側目看著楊袞:「楊府事有何主張?」

他這句話似乎在試探楊袞,畢竟楊袞以前和蕭思溫恩怨交織、走得比較近。

楊袞面不改色道:「越王既無實力又無勇武,倒像個文人,倒是可以為他求情網開一面。但宋王(喜隱)生性暴_躁膽大,不是第一次謀_反……」

耶律斜軫問道,「楊府事的意思,殺掉喜隱?」

楊袞沉聲道:「喜隱所仗者,其父乃太祖嫡子(耶律李胡),業已離世;其祖母淳欽皇后(述律平),也已去世。喜隱之妻蕭氏,乃蕭思溫之次女,可是蕭思溫徹底倒了……現在實在想不出寬恕喜隱的理由,留著卻是個引禍的隱患,實在有弊無益。」

耶律斜軫聽罷用十分細微的動作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

楊袞又躬身道:「大帥此番只要施展手腳,在東面建立軍功威望,統攝諸部無人不服也!」

耶律斜軫問道:「高麗軍已過鴨綠江,生女真也在鴨綠江大王府作亂,大遼鐵騎應先定哪一方?」

一個部將搶著表現道:「今許國剛與大遼盟約,應抓住機會先擊高麗,一來謹防高麗重新與許國修復關係,二來只要敗高麗,生女真野人可不戰而定。」

楊袞等那部將說完,才不緊不慢道:「在下不敢苟同。高麗軍有一國之力為後盾,較難馬上就取得效果;相比之下,生女真野人不過一群凶狠一些的烏合之眾,大軍一到即可立竿見影!況生女真部落辱我大遼公主,燒殺淫_掠無惡不作,皇室與諸貴族無不恨之,大帥先為大遼雪恥,聲威可震!」

耶律斜軫聽罷,用十分欣賞的目光打量著楊袞:「蕭思溫以前非得保楊府事的性命,認為你是個人才。這一點看法上,我與蕭思溫甚同,楊府事不僅精於兵法戰陣,謀略也頗有眼光。」

這句話楊袞聽得出來,既是表示愛才,又是敲打,告訴楊袞有污_點,必須要抱大腿才能安生。

楊袞忙鞠躬道:「多謝大帥美言,只要大帥看得起,下官敢不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耶律斜軫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楊袞的肩膀,提起鐵劍,舉止果斷地轉身走出大帳。大帳外面,雨後初晴空中十分清晰乾淨,綠色的草原上成片的帳篷,一大股宮帳軍已聚集在眼前,刀槍如林,旌旗如雲。

耶律斜軫翻身上馬,提劍大喊:「背叛大遼的賊人,必將在大遼勇士的鐵騎下顫抖求饒!」

無數騎士頓時高聲吶喊,草原上頓時又被粗獷而浩大的氣勢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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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七章 紫丁香

從澶州到東京並不遠,向西南面行進,只要經過一處很普通的驛站「陳橋驛」,很快就能到京城。

郭紹不知蕭燕燕得知她爹被刺_死後是何感受,更不知她會不會把蕭思溫之死怪到自己頭上,不過事已至此沒法子了。他一回京就參加慶功宴,為北伐遼西的將士和官員慶功。

宴席上,郭紹照樣中途就離席。而滑稽的參軍戲和歌舞仍在杯盞交錯中繼續,皇帝皇后一離開,諸文武就更加隨意了。

大殿上充斥著相互祝賀恭維的話,還有大笑,鬧哄哄一片。一些人拿著酒杯到別桌敬酒,借此熱鬧開懷的場景,也是拉近大夥兒關係的契機。

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武將和文官很少能摻和到一起,性子和興趣都不同,很難說到一起,就算沒話找話也累得慌。

這邊內閣幾個輔政喝得十分高興,黃炳廉喝酒上臉,一臉紅彤彤地說道:「聽說澶淵之盟有諸國簽押見證,高麗使者卻拒絕簽名?」

盧多遜道:「當時在下就在澶州。事兒是這樣的,高麗軍聞大許軍北伐,便聯手女真部落攻遼國腹背,興許是急於想與我國分『東丹國』,高麗人並未遣使告訴我國,故談不上與我國聯軍攻遼國;既然大許、高麗無聯兵之盟,於是咱們與遼國議盟、也就稱不上背叛。」

黃炳廉搖晃著腦袋道:「高麗人顯然不這麼認為,其使節當眾不滿,便可知也。若官家問起此事,你們打算怎麼對答?」

這時左攸淡定道:「官家早就有數了。高麗使節此番憤慨,但很快就會派人入朝與咱們修復關係;不然他們既與遼國結怨,再與大許生隙,豈有能耐同時與兩大國為敵?諸公勿慮也。」

幾個人一聽不斷附和,深以為然。

其中唯一有點走神、沒有表現自己見識的人是昝居潤。這次北伐、議盟他都沒參與,不過當人們的目光都在遼國和高麗時,昝居潤注意到了澶州議盟時交趾郡缺席的事兒……並非因為山高路遠,大理國不必交趾郡遠太多,段家也派人來了。

昝居潤尋思,官家很早以前就提出重視海路、從馬六甲海峽開始圈勢力範圍的國策,只是最近兩年要對付遼國,一直擱置。現在北方暫定,說不定會提起南海的事……交趾郡與中原幾乎沒什麼來往,比較容易受忽視,如果突然問起,沒有準備的大臣很難答得上來。

另外,昝居潤還注意到了一件朝廷忽視的事:皇帝病臥(中毒)期間,司天監高守貞製作出了一種名曰「觀星儀」的儀器,能借助工具,讓觀測星辰高度估算定位變得更容易;而在此之前,高守貞就通過淵博的天象學識來計算地面位置,但是一般司天監官吏根本沒這個本事,因為航海的需要,高守貞便想出了借助儀器的法子。

昝居潤如果在恰當的時候,把對交趾郡的瞭解和觀星儀一起進獻,一定能得到皇帝的額外青睞。

他這陣子一直在計畫這件事。

內閣四輔政,以前最可能脫穎而出成大器的是左攸,因為左攸是皇帝的患難之交,關係匪淺;但左攸在李處耘的事上棋差一步。還有黃炳廉也與皇帝認識很久,頗善律令;盧多遜深入河西,交結黨項等事上很有建樹……昝居潤要想與他們比較,必得有所作為!

……

慶功宴上的絲竹管弦之音,就彷彿是處理與遼國關係的尾聲。

郭紹從金祥殿北面走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回頭看了一眼那古樸宏偉的建築群,就彷彿在回顧發生過的那些事。

中原王朝與遼國契丹的宿怨極深,現在開國武力強盛,皇帝卻選擇在強盛之時與遼國議和!顯然有很多人並不支持這個國策,最極端的反應是當時郭紹還在澶州,就發生了將士密_謀刺_殺遼國使節的事。

但郭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大許以武立國,開國之後依然連年戰爭,通過武力結束諸國多年混戰,對外南征北戰,甚至打到了遙遠的曰本國……但郭紹心裡非常清楚,無數次南征北戰,或者得到的利益遠大於付出,如滅南唐、蜀國、南漢之戰;或者速戰速決,戰爭的勝利反而增加了大許朝廷的威信。

但若陷入與遼國這樣的草原大國的消耗,恐怕人們會發現,大許並非想像中那麼堅_挺。當年不計代價兩次北伐幽州,幾乎打空了國庫,郭紹印象很深。

相比之下,通過別的手段來影響控制遼國的國策,代價要小得多……如設法支持耶律斜軫這樣政見的人,再收買控制一些如楊袞這樣的人。

不過大許的戰爭遠沒有結束,郭紹覺得自己還得背多年的「窮兵黷武」的名聲。

郭紹踱了幾步,下意識捂著腮幫,「嘶」地吸了一口氣。

宦官王忠忙問:「陛下何處不適?」

郭紹道:「接連赴宴大魚大肉,估計有點上火。」

王忠道:「陛下且進去歇著,奴婢去傳御醫。」

郭紹臉上恍然,道:「朕不如去見陸娘子。」

王忠備了車駕送郭紹前去。及至那座種滿了各種植物草原的院子,郭紹被陸娘子和白氏迎入廳堂,卻沒見蕭燕燕……蕭燕燕平素也住在這裡,郭紹也不便多問。

「陸娘子這裡的花花草草,有治牙痛的?」郭紹見了陸嵐便徑直問道。

陸嵐道:「陛下稍等。」說罷轉身離開了。

郭紹從她的側面看去,目光注意到她的側胸,覺得她這陣子愈發豐腴。卻不知是本身懂得調養的關係,還是天生的身材。

果然沒等多久,陸嵐便端著一隻琉璃杯泡的綠葉水出來了,左手伸出來。郭紹見狀伸出手掌接住,見是一些橢圓的果子。陸嵐道:「喝完了茶,有空就口含一粒這些東西,疼痛應會緩解。」

郭紹十分喜歡陸嵐這裡,滿屋子的植物和清香,說的也不是如何爭權奪利和殺伐掠_奪,至少有片刻的抽身。

他端起琉璃杯喝了一口,頓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手也端著杯子停在半空,怔在那裡冥想,沉吟:「這味兒很熟悉,是一種花樹,叫……叫什麼來著?」他又伸手撓了一下腦門。

陸嵐見他的樣子掩嘴笑道:「紫丁香。」

「丁香!」郭紹恍然,「就是丁香花,以前我老家種過,難怪這麼熟悉。」

陸嵐目光流轉,輕笑道:「陛下成日想的都是軍國大事、億兆黎民,哪還有心思想這些小花、小草的?」

郭紹聽著有點別的意思,指著陸嵐做了個動作欲言又止,過得一會兒才苦笑道:「你不提醒,朕也想得起來。」

他沉吟片刻,又說道:「這種花有花語。」

「花語?」陸嵐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一手撐著下巴,手肘放在桌子上。

郭紹道:「花語之意便是一種花的寓意,便好像杜鵑常讓人想起傷心,烏鴉是倒霉,喜鵲是報喜……朕種過丁香,所以記得這一種。丁香的花語是回憶……」

在寥寥的白汽中,郭紹聞著空氣中似有似無的獨特香味,嘗著回憶的滋味。他彷彿想起了多年前在河北的初見,巫山的重逢。那些原以為無關緊要轉眼即往的依稀片段,卻至今未能忘卻。以及眼前這個身材較小的普通小娘,在戰爭中顛沛流離後,一絲絲的改變。

無數的碎片湧上心頭,除了有關陸嵐的記憶,在剎那間湧入心頭的,竟然還有符家那座別院……以前的郭府。或許那座院子也是和陸嵐相干的,她最初來到東京,住的就是那裡。

陸嵐的聲音把出神的郭紹拉了回來,「我倒沒想到,陛下也對種花有興致。」

不料郭紹搖搖頭道:「朕一向不喜照料草木,更無心思琢磨,不過偶爾有興趣觀賞罷了。」

陸嵐「哦」了一聲道:「那也是……照料這些東西,須得寧靜的心境,無慾無求耐得住淡泊。」

郭紹道:「正是如此。朕完全沒有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之境界,朕喜目標明確、立竿見影之物。」

……此時門裡的蕭綽也在聽外面的說話聲。她對郭紹的感受十分複雜,但那句沒有寧靜淡泊的境界,她也很認同。

蕭綽根本不喜歡陸嵐這裡的花花草草,她只想騎著駿馬在廣闊的天地裡奔跑,只想有更豐富精彩的日子。但是,殘酷的處境讓她漸漸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在這座偌大的監牢裡終老!

蕭思溫的死訊傳來,蕭綽最多的不是恨意和傷心,卻是覺得失去了大靠山的惶恐……兩個姐姐也變成了寡_婦。現在誰還會管她身陷許國皇宮?

這許國皇宮的女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蕭綽暗思,自己將如同她們一樣老死在此?富貴堂皇的皇宮,人們錦衣玉食,有很多人羨慕這裡的日子,但蕭綽這樣從小從沒挨餓受凍的小娘,在乎的並非衣食。

她坐在凳子上,表情呆滯,久久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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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八章 萬勝王

東京清晨大霧瀰漫,天上灰濛蒙一片。夏季日長,此時仍不見朝陽,則雲層很厚。

郭紹穿著紫色的官服、頭戴烏紗幞頭,來到了議政殿,面對的仍是那二十幾張熟悉的面孔。朝拜罷,眾人都有短暫的安靜,看看皇帝是否有話要先說。

果然郭紹徑直問道:「交趾那個大瞿越國是怎麼回事?」

眾文官面面相覷,然後把目光聚在王朴臉上,因為大夥兒都知道王朴見多識廣,最愛收集各種消息。王朴抱拳道:「大許立國後忙著一統諸國,彼時交趾郡也正處『十二使君』的軍閥混戰,而最近其中一個軍閥名丁部領者,攻滅諸部,一統交趾,建國號『大瞿越』。」

郭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聽說此前吳氏在交趾稱王,朕想聽聽其中的具體來龍去脈。」

王朴捋了一下下巴的山羊鬍,沉吟道:「交趾遠離中原,形勢混亂,除原南漢國外,無人理會。老臣一時間不能說得清楚,陛下不如等老臣整理一番,寫成卷宗上奏。」

郭紹聽到這裡以為然,不料又有一個聲音道:「交趾先是南漢國之地,設靜海節度使……」

說話的人是昝居潤,郭紹馬上轉頭看向昝居潤,見昝居潤泰然自若的樣子。片刻後他下意識猜到王朴可能不高興,便微微側目,果見王朴面有不悅。

昝居潤道:「後靜海鎮然後被楊廷藝攻陷,南漢國被迫承認楊廷藝為靜海軍節度使;此時交趾已幾乎不受南漢國節制。

不久,牙將矯公羨殺楊廷藝,並向南漢國求救。未及援兵至,矯公羨被楊廷藝部將吳權所殺。此吳權便是陛下所問之人。

吳權擊敗南漢國援軍,稱王、封官、定禮儀制度,自立之勢已成。」

昝居潤侃侃而談:「吳氏後發生外戚之亂,威望實力衰微,接著就是『十二使君』割據混戰。近年丁部領攻滅十二使君,建國,定國號『大瞿越』。」

昝居潤頓了頓又道:「交趾郡數十年來,經過一個過程。從南漢國一個方鎮,到稱王設官,然後建國號。此乃日漸脫離中原,自成一國的形勢。」

郭紹聽到這裡,讚道:「昝侍郎論析得十分明了。」

郭紹十分有興趣,偏偏此時別的大臣對交趾瞭解不多、無從說起,於是郭紹和昝居潤二人談得十分火熱。郭紹又問:「丁部領是怎樣的人?」

昝居潤道:「此人乃交趾土人,本來勢力很小,後投靠了一個沒有子嗣的軍閥為養子,繼承其勢力後,實力大漲,其人作戰也頗有本事,有『萬勝王』之稱,據說攻伐諸部時無一敗績。」

郭紹聽到這裡,只覺天下形勢有某種微妙的相似。中原這個時期由戰亂走向一統,交趾也是如此;而丁部領這個一統交趾諸部的「萬勝王」,與自己何其相似!郭紹要不是在戰場上常勝,根本無法這麼快促成現在的大勢。

就在這時,昝居潤提及了高守貞的「觀星儀」,建議若要攻交趾,可倣傚東島方略,從海上出擊。

今日昝居潤大出風頭,郭紹也客觀地對其大加賞識。但郭紹不願意急著繼續談論,此事僅僅昝居潤支持,撐不起大略。郭紹打算先穩一陣,待大臣們準備,自然會陸續表明各自的主張。

「改日再議,若無它事,先散了。」郭紹下旨道。

眾人遂起身執禮告退。

……一群人出得議政殿,在走廊上時,王朴便直言不諱對身邊的人道:「居廟堂之高,不應只為逢迎上意,最重要還是要從國家大局上著眼。」

昝居潤就在後面,聽到這裡臉上十分尷尬,只能佯作聽不懂。

這座宏偉的建築,是天下幾百個州的中心,在此地的人言行都很慎重。王朴就可以這樣說話,地位高的人在大夥兒面前說幾句重話不算什麼。但昝居潤並不敢公然與王朴抬槓……因王朴並沒有說錯,昝居潤一開始確實就是抱著逢迎聖意,想脫穎而出的心思。

王朴並不是個謙遜圓滑的人,沒打算點到為止,接著又道:「澶淵之盟,官家第一次邀請四方邦國部族聚盟,唯獨交趾郡的人不理不問、連表面的恭敬都沒有,官家難免對交趾郡丁部領格外不滿。有些人別的才智稀疏平常,揣摩心思卻是十分獨到,大夥兒都沒想到的,他想到了,哼哼!」

昝居潤依舊裝聾作啞。

魏仁浦不動聲色地問:「王使君可否主張對交趾用兵?」

王朴道:「此事要從長計議,無論官家是否決定用兵,臣等都要憑公心進言,看明對國家朝廷之利弊。」

魏仁浦附和道:「王使君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一聲冷笑傳來,「萬勝王?那老子乾脆自號『萬勝爺』!」

大夥兒不用看,聽得出來是史彥超的聲音,一個個面面相覷,並不搭腔。

……等大臣們各回衙門,宦官楊士良便來到了養德殿,俯首在郭紹耳邊小聲說了起來。

郭紹聽罷道:「朕知道了。」

楊士良道:「奴婢正巧要出去,大臣們當眾嚷嚷的話,也沒想著瞞著誰。那昝侍郎一直沒吭聲,顯是被王使君說中了,支持南伐交趾不過是為了逢迎官家。」

郭紹道:「朕起初就明白。昝居潤的見識眼光,根本比不上王朴和魏仁浦,見解豈能比他們高明?」

楊士良忙躬身道:「官家英明,文武大略豈是大臣能知?」

郭紹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怪王朴等人。在他們看來,除了交趾,大理國、西南山區土司、吐蕃諸部、河西西域諸國都不受朝廷節制,沒一個地方比不上交趾重要;交趾雖不與朝廷往來,相比之下至少沒有威脅。他們不主張先攻交趾,有其道理。」

如果郭紹不是站在後世通觀歷史全局的角度,恐怕也和大夥兒一樣的看法。因為僅在此時,根本看不出交趾與諸多土著的割據政權有什麼區別,現在除了建國號的地方,連稱帝的都還有。

但是,郭紹明白交趾與其它地方的區別。此時是一個獨立民族形成的關鍵時期,建國後,他們會逐漸形成習俗、文化和認同感……如果錯失時機,中原王朝在百姓心裡就是侵略者,等以後想再收復,那裡會變成「帝國墳場」。

「天下最難得到的是人心。」郭紹沉吟道。

等他回過神時,見楊士良正用十分敬畏的眼神偷偷看自己。或許楊士良以為郭紹在想什麼非常深奧玄虛的東西,一個宦官無法理解的事物。

但郭紹想的很簡單,就是當地人的認同感。

他不想和一個宦官繼續談論治國,起身離開養德殿,來到書房開始處理一天的奏章。

一整天皇城裡辦公的大臣無人上書談交趾之事。郭紹認為他們需要時間來清理自己的主張……但可以預料大臣們對此事並不會積極促進。

郭紹又尋思,自己下定決心後,激烈反對的人也會很少。因為這種事不僅在於道理的說服力,還有威望和權力的牽扯;現在郭紹只要決策一件事,一般都能靠威信壓服群臣,而不需要說服和博弈。

雖然有信心能辦成,但郭紹忽然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感受。

明明是在辦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卻沒有人歌頌,甚至沒人理解它的意義……這和當初力戰為了收復幽雲的心情完全不同。

郭紹漸漸覺得有點失落。

酉時的鐘聲敲響了,郭紹這才注意到,陰了一整天的天空,這時候終於下起了下雨,滴滴答答的雨點慢慢變成「沙沙沙……」的一片。

郭紹通過後殿的走廊,走到門檻前看雨景。見車駕儀仗在台階下面等著,一個宦官拿著一把傘正急步向上面跑來。

天地間被雨幕籠罩,景物變得朦朧。郭紹出行的時候很厭惡雨天,因為此時的道路普遍不好,雨天意味著泥濘;但若宅在家裡時,卻並不反感雨天。晴天有其明媚豁然的好處,但雨天很涼快,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屋子裡,心也變得閒適寧靜安穩。

王忠已經跑上來了,十分高興地給郭紹撐起雨傘。郭紹注意到,大夥兒要等著他上來幹這活,似乎為皇帝打傘是一種親近寵信的表現。

王忠靠近走在後面,無論郭紹走得快慢,總是淋不到雨。

「陛下想去哪?」王忠問道。

郭紹隨口道:「照規矩,朕應該去哪?」

王忠道:「回陛下,今天該去周夫人那邊。」

郭紹吭了一聲,便不多說了。

後宮有規矩,雖然郭紹並不完全遵守,但為了減少女人間的矛盾,有一個輪流侍寢雨露均霑的規矩……宮廷那麼多嬪妃,只有一個皇帝,矛盾是客觀存在的,如果完全隨意,便會更加混亂。

能在規則中得到關心的人,也只有二皇后、四夫人,以及周憲和花蕊夫人兩個進宮前就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別的在宮裡沒什麼地位的女官,照周天子的禮制,有時候很多人一起服侍天子,不然一個個真的輪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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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如若是真

周憲冒雨在宮門口迎接車駕,郭紹下來後順手就接過王忠手裡的傘,先遮在她的頭頂,然後才叫她扶起來。

雖是不經意的小事,周憲卻頓時有些動容。當週端獲大罪、她也並沒能取賢妃之位而代之後,宮中有人議論她日漸失寵,不過周憲還是常能感覺到關心。

「王忠,你回去罷。」郭紹道。

他說完便默默與周憲進屋,沒有再說多餘的話,表情但是如常。郭紹不算個健談之人,不過周憲知道他也不是很古板,今天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

等郭紹在廳中坐下來,周憲便把泡好的茶倒一盞上來,遞給郭紹,柔聲道:「妾身不敢幹涉朝政,更不能全懂。不過妾身既服侍陛下,若是能讓陛下好受一點,也是盡了本分。」

「哦?」郭紹有些期待地看著她,片刻後便徑直道,「朕想幹一件大事,及時阻止交趾自立,本以為是功在千秋之事,但似乎沒人認同,不過以為朕意氣用事,驕狂貪功。」

他又勉強地笑道,「想想也沒甚要緊,反正辦成就是了。朕既然為了國家長遠之利,又何必一定要人明白?」

周憲一開始和郭紹後面那句話一樣的心思。不過看他這樣坐在那裡,在雨聲的映襯下仿若孤家寡人一般,周憲心有不忍……眼前這個大漢,並非清心寡慾淡泊名利的人,偏偏又曲高和寡;周憲忽然想到曾經自己那種無人欣賞的失落。

她抿了一下朱唇,便開口道:「若是尋常人做了一件好事,鄰里鄉民都不解,多半也就被人忘了;但陛下卻不同,您是大許開國皇帝,定江山於一統,收復幽雲,以武力逼遼國割地求和、結敵國兄弟之盟,注定在青史上會濃墨重彩!

這便意味著很多人會知道陛下做了什麼,就算當今世上連一個人都不明白陛下的長遠大功,難道上下數千年無一人能明了?

萬代有識之人極多,陛下良苦用心必有人稱頌……如若真是大功業。」

……郭紹愣了一下,不禁撫掌笑道:「說得好,好一個『如若真是大功業』!」

郭紹十分贊同這番話,若是要名要人稱頌,十世、百世的後人豈不是要比當世要多,記得更久?周憲的話裡有刺,柔裡帶剛,頗有挑釁的味兒。不過郭紹就喜歡她的這種感覺,並不是一個千依百順唯唯諾諾之人,一顆刺反而將她的見識提到了同等的地方。

郭紹並不責怪,倒被激起了興致,端起那盞已溫熱的茶喝了一口。

周憲起身取下琵琶,款款一禮道:「妾身為陛下彈唱一曲,以慰辛勞。」

這時郭紹不禁想到李煜是千古有名的才子、更知音,而自己十分低_俗只懂佳人的身體,便脫口嘆道:「可惜朕一介武夫,對音律一竅不通,只能聽個大概。」

周憲笑道:「妾身倒以為陛下雖不懂格律皮毛,卻很會欣賞。小女子與陛下不同,陛下要得是萬民稱頌,女子只要一人知道她的好……」

郭紹一聽自己居然會欣賞高雅音樂,這可是當今世上最高造詣的藝術家說的話。他愈發高興,心下尋思若是一篇上好的文言文,不識字的人肯定完全一頭霧水;但音樂和舞蹈不同,不管怎樣總能感受到一些東西。

他能做的只有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拋卻雜念,認真欣賞周憲的表演。

周憲撥弄了一下琵琶,眼睛瞧了一眼專注認真的郭紹,隨即開始彈奏演唱。郭紹連詞兒都沒聽太明白,是一首隨性的淺唱小曲。

不過一首小曲在周憲唱來,江南口音別有一番溫柔,且字正腔圓,絲毫沒有軟綿綿的無力感。加上那恰到好處的姿態和表情,目光隨旋律流轉,白淨貌美的模樣兒與多情婉轉的歌聲渾然一體。

饒是郭紹不懂門道,但能把隨便一首小曲唱成這樣,足見工夫,根本與一般酒席間或尋常宮廷宴會上的歌舞不可同日而語。

一曲罷,郭紹馬上撫掌讚歎,他並沒叫好,當下便道:「要是那很難的,聲調太高、變化刁鑽、或吐氣太長的曲子,很容易顯唱功;還有宮廷上的一些大舞,身法動作非常人能及,也是一眼就知厲害。但朕以為,能在隨意處、抬手間就能叫人痴迷的,露的才是真本事。」

他一本正經道:「就是『大音希聲』、『大道無形』……」

「咯咯……」周憲不等郭紹說完,已笑得嬌_軀亂顫,喘不過氣兒來似的,「陛下一口一個朕本武夫,卻是張口就來,誇得人都找不著北哩。」

郭紹卻一點都沒笑,他有點發呆。心道歌舞著實能增加女子的魅力,想當年在學校看女生們唱歌跳舞時,腦子胡思亂想得最多。又想古代的皇帝,真正精通文墨音律的不一定有多好色,反倒是那些啥都不會的昏_君,最喜歡看歌舞,聲色無度;可見這玩意除了藝術價值,本身就是一種誘_惑。

郭紹欠了一下身,把長臂伸過去,輕輕拽住周憲的手腕拉回來,自己的手掌已是滾_燙,他厚著臉皮說道:「朕聽完了陽春白雪,想的卻是低級趣味,不過最本能的快活才最直接……」

不料周憲身子靈活滑_溜,郭紹也沒捨得用力,她輕輕一轉身便溜開了兩步,紅著臉輕笑道:「妾身一整天都沒得到信兒,以為陛下今晚不來了。今天又下雨,就沒沐浴。咱們就算顧不上先吃晚飯,您也且先等等,妾身先去沐浴。」

郭紹愕然道:「朕覺得不必……」

周憲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她一向都是如此,反正不是很聽話。郭紹無奈,只得賴著性子等一會兒。

就在這時,郭紹又叫住周憲:「稍等,朕想到一件事先和你說說。」

「陛下何事要說?」周憲轉過身來,往回走了過來。

郭紹沉吟道:「宮中有幾個人,朕一直想封個名位。但皇后以下四夫人都沒名額了,給低了,朕又於心不忍,所以一直拖延了下去。」

周憲靜靜地聽著,並不開口說話。

郭紹頓了頓道:「最近朕又重新尋思了一番。朝廷中得讓有才能的人有上進的途徑,才能保持國家運行的活力,適當的競爭有益無弊;但宮中不比朝廷,若是朕縱容嬪妃為名利爭鬥,絕不是什麼好事。

朕雖喜歡娥皇,卻不能因為寵愛就讓你惹一身是非,徒增嫉恨煩惱……故朕決定封娥皇為昭儀,花_蕊為昭媛,陸嵐為婉儀,以便有名正言順的名分。娥皇以為何如?」

周憲聽罷屈膝執禮,面帶喜色道:「謝陛下恩封。」

郭紹做了個手勢,讓她平身。周憲站起來柔聲道:「那我先去洗澡了。」

等她離開廳堂,郭紹便打開木門透一口氣,讓雨中的涼風吹一陣。

周憲這裡是一處單獨的宮闈,配有宮女宦官專門服侍,原來她沒有名位,卻待遇很高。夏日花草繁茂,此宮蔥蔥鬱郁,更有亭台廊蕪錯落佈局,環境倒是挺好。

郭紹站在門口,視線越過一道走廊,見走廊盡頭的亭子底下站著一個美貌小娘。郭紹瞧了一會兒,這才認出來,那不是周憲的二妹周嘉敏麼?難怪乍看就覺得與周憲有幾分相像。

郭紹幾乎都把小周給忘了。以至於再度見著,覺得她長得好快,好像沒多久就長成了個大姑娘。

此時的小周確實很容易被人遺忘,她的身份不過是一個曾經顯赫高門周家的次女,已經滅亡的南唐的國後的妹妹,與有名的人隔了兩層關係。

她恐怕再也不會有多大的名氣了。不過郭紹覺得,或許對於她來說,安安靜靜的過,卻比原來應該有的那種名氣要好……

周嘉敏似乎也發現了站在門口的郭紹,但隔了道走廊,她依舊沒動彈,手臂撐在欄杆上沒精打采地趴在那裡,好像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郭紹忍不住走出門來,沿著走廊向那座亭子走去。

周嘉敏先轉頭瞧了郭紹一會兒,便站直了身體,向下輕輕一蹲,雙手抱在一起向郭紹行禮。

「陛下。」

郭紹走到了那亭子下面,一面招了一下手,一面看她的臉,「誰欺負你了?」

周嘉敏站起身來,又靠在那欄杆上,和郭紹在宮中見過的任何人相比,她的樣子顯得極不認真,這讓郭紹想到一個還有點叛逆的少女。她搖搖頭道:「沒什麼事,反正大家都會笑我無病呻吟,不懂事。」

她說起話很嬌氣,和她姐姐的聲音一樣好聽,嗓音更細膩一點,臉長得一塵不染十分清純,身體已發育得有了模樣。郭紹聞到一股似有似無的氣息,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幽香?他倒覺得可能是小娘在發育中散發的一種激素氣味。

郭紹頓時完全不覺得她幼稚,當下便跟著趴在欄杆上,認真地說:「朕倒不那麼認為。或許那些自詡懂事了的人,便失去能體察萬物的敏感,反倒把什麼都想得簡單俗氣了。」

周嘉敏聽罷有些驚訝地看著郭紹。郭紹完全不動聲色,依舊很認真的樣子,心下卻想和不知人事的小娘交好還是很容易的,只要放下古板的架子就行。

就在這時,周嘉敏忽然說道:「我大姐出來了,陛下快過去罷。」

郭紹回頭,只見門口一片淺紅的絲料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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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羊全席

數日之後,樞密使王朴獻平交趾的步驟方略,郭紹大喜。

郭紹忘記在哪裡瞧過片言隻語,言政治是妥協的藝術。他原以為此時對付交趾政權應該不費什麼事,但王朴的方略看起來可能很慢……權衡再三,他認為儘量與大臣們達成一致有好處,同意了王朴的建議。

宰相李谷隨即舉薦曹彬領「南面都部署」的差遣,郭紹以為然。印象裡曹彬對付南方步兵頗有心得,南漢國就是他拿下的。

問曹彬在何處,卻不在京,正在遼西走廊忙著建「衛軍」衙門諸事。

郭紹立刻傳旨,讓曹彬擱置手裡的事,立刻到東京報導。

……曹彬在遼西領旨後,忙收拾了東西,準備快馬回京。

數日至河北,旁晚時在驛道上遇見了一個迎接他的人,曹彬詢問之下,又觀面相,這才確認原來是馮繼業。路過的這地方正是馮繼業的老家。

馮繼業的面相看著就不面善,曹彬當然知道他是什麼鳥,但這人在西北捉了李彝殷,竟封開國侯,曹彬也便不能不給點面子。

馮繼業在曹彬面前說話卻是客氣,打躬作揖道:「在下知曹公有要事在身,不過天色見晚,曹公本也要找地方投宿。如曹公不嫌,便到寒舍將就一宿,也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明早在下也不強留。」

曹彬自號儒將,比較看重禮數,聽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便不再拒絕,當即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多有叨嘮了。」

馮繼業撫掌喜道:「曹公畢竟是武將,痛快!請!」

及至馮家,曹彬見一座新莊院周圍的良田全變成了草場,問之馮繼業竟在河北牧羊。

曹彬一面跟著進莊院,一面道:「馮將軍好興致,不愛功名愛牧羊。」

「唉唉!」馮繼業嘆道,「實不相瞞,在下雖有了爵位,領上了豐厚的俸祿,仍然沒任何差遣,不養羊能幹啥?」

曹彬故作詫異:「馮將軍之前不是在西北任職?」

馮繼業道:「西北是折德扆說了算,他沒給俺留位置,俺也無法。」

曹彬笑著應付了一句,不做評論。

他們到了客廳,一群人又上來寒暄,馮繼業一一引薦,有當地的縣丞、燕地名士等人士,曹彬反正也不感興趣,笑呵呵應酬了事,也記不住是些什麼人。

奴婢弄洗臉水上來,讓曹彬去去汗。時辰已然不早,很快就擺上酒菜來。

一整壇的黃酒,接著是烤羊腿,羊雜湯,炒羊肉,還有一大盤餃子。等開動筷子後,曹彬夾開一隻餃子,見是羊肉餡。曹彬不禁笑道:「馮將軍今日做的是『』哩!」

馮繼業道:「在下自家養的,來嘗嘗。這天氣吃羊肉有點上火,不過這玩意壯陽滋補,夜裡大夥兒找個小娘就能祛火!」

眾人哈哈大笑。

曹彬笑而不語,他是客,無論主人做什麼菜,嫌東嫌西總是不好。

席上一幫所謂名士究竟

(本章未完,請翻頁)有啥才能,曹彬完全不知道,但很快知道這些人的酒量一個比一個大,說起勸酒詞兒來張口就來。曹彬有感燕地多悲壯慷慨之士,但今日也見識了不乏酗酒之人。

曹彬喝得大醉。

他迷迷糊糊地被弄進了臥房休息,連走路都看不清地面了,是被人扶進去的。他倒在床上就睡,壓根不知自己睡的是哪裡,只隱約聞到一股熏蚊蟲的香味兒,看到床帳綾羅上的刺繡。

這時曹彬感到身上觸及細膩冰滑的東西,睜開眼睛時,看見有一小娘在他身邊耳鬢廝磨。曹彬稍稍掙扎拒絕了一番,也沒聽明白那小娘說了些什麼。此時高門大戶用家妓款待賓客十分普遍,唐朝的官府都養著官妓,用來款待往來的同僚。曹彬也沒覺得是多嚴重的事兒,便從了。

……及至次日日上三竿曹彬才醒來,他睜開眼睛發現窗外陽光明媚,馬上一拍腦袋:「遭了!耽誤了行程!」

然後才發現一個頭髮凌亂的小娘子睡在自己身邊,曹彬愣了一會兒,這才隱約想起昨晚的事,也沒多作理會,在床上床下找自己的衣物穿戴。小娘子也醒了,眼睛紅紅的十分羞臊的樣子拉薄被遮掩自己。

這時曹彬忽然發現一些落紅,頓時微微詫異,「你……」

小娘子十分從容,口齒清楚地說道:「妾身是阿郎的妹妹,久仰曹公英雄氣概,妾身不怪曹公。」

這下曹彬的眼睛馬上瞪圓了,差點沒跳起來!阿郎便是家主、男主人的暱稱,這馮家的「阿郎」不是開國侯馮繼業是誰?!

「馮將軍的親妹?」曹彬表情誇張地問。

小娘子輕輕點頭。

曹彬頓時坐立不安,心說那馮繼業不管是什麼鳥,起碼是皇帝親封的開國侯,位居軍功功臣貴族之列……但這廝也是干得出來如此荒謬之事,竟拿自己未出嫁的親妹服侍賓客?

昨晚曹彬喝得大醉,如何知道這娘們是誰!但事已至此,曹彬也不好責怪這小娘。

他便皺眉道:「馮娘子冰清玉潔,高門千金,可曹某早已娶妻生子,這下豈不要辜負娘子?」

小娘道:「妾身並不難為曹公,曹公若是不嫌,妾身願在曹公身邊作個小妾為您鋪床疊被。若是嫌棄,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罷,反正昨夜妾身心甘情願。」

曹彬踱了兩步,只覺得馮家的事是馮繼業說了算,趕緊穿戴好衣服,出門找馮繼業去了。

及至客廳等馮繼業,曹彬尋思著這廝會不會以此事來要挾,找自己麻煩?曹彬心裡十分不爽,他是個很要名聲的人。

不多時,馮繼業一臉笑容進來了,抱拳道:「曹公昨日喝多了,今早俺便沒叫人叫醒您。不過耽誤兩三個時辰,也誤不了事。俺這就叫人弄些早膳來。」

這廝竟然絲毫不提他妹妹的事兒。

曹彬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實在開不了口,也不知開口之後要與他說什麼!曹彬尋思片刻,只得說道:「馮將軍且慢,早膳便不吃了。我此番進京是受官家召見,不便磨磨蹭蹭。不然萬一有什麼吃飽飯的官兒一本奏章上去,我在馮將軍這

(本章未完,請翻頁)裡吃喝逗留,總歸不好。」

馮繼業聽罷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曹公言之有理,俺備了些干糧,曹公在路上吃。」

曹彬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馮繼業也起來道別。

這時曹彬不動聲色道:「馮將軍如此勇猛善戰,閒在家終究是朝廷損失,不知可有心思出山任職?」

馮繼業大喜,馬上說道:「當然有!老……在下都快閒出病來!聽說曹公要南下用兵,若不棄,在下願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曹彬道:「你聽說的事兒不錯,不過南邊乃蠻荒瘴氣之地,馮將軍果真要去?」

馮繼業道:「若要舒坦,俺這新建的莊院,伸手錦衣玉食,豈不舒坦?」

曹彬笑了笑,又語重心長看著馮繼業道:「我方才之言非恭維之言,馮將軍有勇有謀殺伐果斷,但所不足者,戾氣太重。你聽我一言,今已非五朝戰亂之世,馮將軍的脾氣得改改!」

馮繼業忙一本正經地抱拳鞠躬:「曹公教訓得是。」

曹彬見狀,點點頭道:「你若在戰陣上願聽我的號令,不再濫殺無辜,我進京後便保舉你作副帥。」

馮繼業大喜,忙拜道:「多謝曹公美言!」

曹彬抱拳回禮道:「馮將軍,後會有期。」

曹彬的隨從已準備妥當,一行人便出得莊子,馮繼業率眾送到大門之外。

大夥兒沿驛道南下,曹彬身邊有一年輕人千牛備身協助公務,名呂端。多次交結下來,曹彬覺得此人常犯糊塗,但在要緊的事兒上總能見解獨到,不會人云亦云,十分喜愛。

曹彬便招呼呂端趕上來,在馬背上說道:「呂千牛覺得馮繼業此人如何?」

呂端毫不猶豫道:「鎮國公(史彥)超性情暴躁嗜殺,斜目對人不修禮儀,卻為人直率有忠義之心。開國侯(馮繼)業暴戾喜殺,卻喜鑽營。」

曹彬皺眉道:「何以見得?」

呂端直言不諱道:「支持整個西北邊事的折公沒抓到李彝殷,他反抓到了,豈不是能耐?」

曹彬顧著驅馬,沉默良久,又問:「人總有改過之時。」

呂端竟口出粗言:「狗改不了吃屎。」

曹彬愕然,不再詢問,「駕!」他吆喝一聲,加快了戰馬的步伐。

曹彬十分為難,他也不喜馮繼業這種人。昨夜睡了馮家的親妹妹,雖然馮繼業沒有借此要挾,但曹彬如此拍拍屁股就走人,總覺得過意不去。

他久在戰陣,情知戰陣上勇猛堪用之人難得,但越是這種人越有毛病,正道是人無完人。曹彬一路權衡再三,認為自己把馮繼業帶在身邊善加調教,應該能見些效果。

如若能為朝廷教出一個能征善戰的良將,也是利國利民之善。

兩天後,曹彬等過黃河,宿陳橋驛。曹彬又問呂端要什麼人,呂端舉薦張建奎。於是曹彬還沒到京,於人事已心中有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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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一章 知人善用

風塵僕僕的曹彬牽著馬站在巍峨的宣德門前,仰頭觀賞著城樓。

這時一個身材細瘦的宦官從旁邊的門裡走出來,將拂塵抱在手裡鞠躬道:「官家已等候多時了,曹大帥隨雜家進宮罷。」

曹彬客氣地回禮道:「有勞曹公公。」

他把韁繩遞給隨從,便跟著曹泰進宣德門。

這座宏偉的皇城,一派整肅莊嚴。外廷文武能進皇城本身就是一種榮耀、是一種能靠近權力中樞的表現。但曹彬每次進來也能感覺到壓抑,哪怕今日陽光明媚也不例外,大概是一舉一動都要額外小心的緣故。

沿著筆直的寬闊大道,不多時又一道城門出現在眼前,裡面就是金祥殿所在的位置。

曹彬故作輕鬆地與宦官交談:「咱們在哪裡面聖?」

宦官慢走幾步,回頭道:「雜家出來的時候,官家在養德殿。」

沉默稍許,宦官曹泰又用很平和隨意的口氣道:「官家在東殿批閱奏章時,東殿本來有一間專門接見大臣的屋子;養德殿則是官家休息靜養之地。後來官家覺得,養德殿沒有高高的寶座,與大臣見面更隨和一些,那客廳便廢棄不用了。」

宦官彷彿在說一些不起眼的小事。

但曹彬馬上就附和道:「官家御下仁德厚恩,實乃本朝臣子之幸。」

宦官聽罷一臉高興道:「可不是。今早在養德殿當值的宮女粗心大意,竟用沸水泡春季摘采的嫩茶,雜家教她,她竟頂嘴……」

曹彬順著宦官的意思,故作很有興致的模樣道:「那可不行,得等沸水稍涼才行。」

宦官點頭道:「對!官家什麼沒喝過,這能瞞過他?雜家氣不打一處來,正要教訓那宮女。這時候官家走到養德殿,聽到聲音便問,雜家便如實說了。你猜官家怎麼說?

官家說朕所求者、非此細枝末節的享受。遂下旨饒恕那宮女。」

曹彬不動聲色地回應道:「沒料到官家對一個奴婢也如此寬厚。」

宦官曹泰道:「曹大帥所言極是。正因如此,連前朝的嬪妃都得到了善待。咦?曹大帥的姨娘是張太妃,本來要在萬福宮呆到老,現在在大皇后身邊就過得很好。」

曹彬聽到這裡頓時恍然,當下便向前面高高台基上的宮殿鞠躬一拜,「皇室隆恩,臣九死不能報萬一!」

二人上台基,穿過內閣書房,進了養德殿。見屋子裡不止郭紹,還有樞密院二使王朴和魏仁浦。曹彬忙上前行禮稱頌。

今日不是大朝的日子,郭紹穿著紫色的圓領袍服,果然很隨和地指著棋案旁邊的塌,賜曹彬入座。

郭紹轉頭看曹彬:「朕與二位使君正說西北的事,事兒不能做一半就棄,朕打算再派一員大將,把李處耘的事辦完。」

曹彬忙道:「陛下所言極是。」

他不會多嘴去問,慎言是必要的,如果皇帝願意說,自然會說。

果然郭紹馬上就道:「宰相王溥上書舉薦向拱。但朕與樞密二使商量,覺得楊業更好。楊業雖是外將,但確是將才,朕再派禁軍武將董遵誨為前鋒,則可讓禁軍受命楊業部署。」

曹彬沉吟片刻,道:「陛下所慮甚是周全。史國公雖勇猛,但聽說與楊業不和,董將軍則更合適。」

郭紹笑道:「曹將軍與朕所想者甚合。」

魏仁浦開口道:「楊業與折德扆是姻親,用楊業,還能得到折德扆的盡力協同。」

曹彬只附和,並不怎麼理會西北的事。他馬上要出任南面都部署,經略交趾的成敗與他的個人得失休戚相關,哪有心思管那麼寬?

但皇帝為啥在召見他時,提這事?

曹彬心裡馬上想到了一個很多武將都盯著的東西:護國公的爵位!

去年死了倆國公,不過只空出了一個位置……李處耘的開國公爵位由長子繼承,羅延環則因涉謀逆案,羅家被削了幾級爵。羅家的子孫想重新拿回國公的位置,幾乎不可能了,那麼這個空缺由誰來填補?

不止一個人想!

大許的六國公非同小可,世襲罔替俸祿豐厚,與天子同享天下的人。以現在大許朝的局面,高級武將再想和五朝一般江山輪流坐、可能性很小了,因為沒有人再能掌握禁軍兵權;所為衛軍,在曹彬看來類似府兵,從沒聽說過有靠府兵能篡位的武將!

所以國公是大將們追逐的最高利益和地位。

曹彬不禁琢磨,自己若能在交趾立下軍功,完全有資格獲得國公的殊榮……但楊業若定西北,難道沒有機會嗎?

還有向拱,這武將和楊業一樣不在禁軍,但據說在皇帝微末之時,就多次幫扶。而今上又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甚至年輕的董遵誨也不能完全排除,此後生屢立奇功,深受今上賞識……而且江湖有流言,說董遵誨之母高夫人與今上有私情。封董遵誨,更能借此寬慰他的舅舅高懷德之心。

曹彬心裡嘀咕,嘴上卻道:「陛下知人善用,臣等定鞠躬盡瘁,不負重任!」

郭紹向老臣王朴遞了個眼色,下巴微微一揚。

王朴遂拿出一份卷宗來,遞給曹彬,說道:「朝廷花錢容易,稅收緩慢,咱們不能同時陷入兩場消耗國庫太大的戰事中。曹大帥此次南下,具體部署可臨機決斷,但大略要依照朝廷的方略。」

曹彬接過來,抱拳道:「謹遵樞密院之意。」

王朴繼續道:「南面緩圖之,不必急功近利。可先試探、博弈,打探敵情,知己知彼;然後再拉攏當地反對丁部領的人,共謀大計。

為節省軍費,避免將士遠道行軍。此番曹將軍得靠就近的南漢國故地聚集衛軍;朝廷也會派一部禁軍,蛟龍軍協助曹將軍。」

王朴說罷,郭紹便道:「曹將軍南下後,必要時再聚集南方衛軍,朕派人給你運衛軍的甲冑火器、安家費和賞銀,昝居潤會負責此事。大理國段氏派密使答應,願與大許結君臣之禮,接受大許朝廷冊封;等時機成熟,除了南漢故地的衛軍,大理國也會調人馬助曹將軍一臂之力。

朕現在就是盡力給大許將士提供支持,曹將軍還有什麼需要?」

曹彬拜道:「臣要三個人。」

郭紹聽罷大喜……曹彬心下瞭然:不是要錢、只是要人,而且提要求就表示願意盡力去幹了。

郭紹一拍大腿,痛快地說道:「要誰?」

曹彬道:「開國侯張建奎、千牛備身呂端,開國侯馮繼業。」

郭紹聽罷神色有些詫異。王朴馬上說道:「馮繼業暴戾嗜殺,曹將軍得照朝廷方略來經營此事,如此朝廷才會給你算功。」

曹彬道:「馮繼業在靈州時胡作非為,名聲不好,不過我能約束他。我需一猛將,大名鼎鼎的史國公雖是大許第一猛將,我號令不住,馮繼業可用矣。」

「成!」郭紹片刻後又沉吟道,「千牛備身與開國侯並列?呂端這個名字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

曹彬道:「只需此人在前營軍府,關鍵的決策時,臣可以問他的見解。」

郭紹點點頭,說道:「曹將軍回去準備,出前還有什麼事兒的話,徑直到金祥殿覲見,當面與朕說。」他又轉頭看向宦官曹泰,「吩咐下去,這陣子曹將軍進宮,立刻通報。」

曹泰道:「奴婢遵旨。」

曹彬聽罷,起身抱拳拜道:「臣定盡心盡力,不負陛下之厚望,告退。」

宦官將曹彬送出金祥殿,曹彬站在台基上駐足,說道:「曹公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宦官曹泰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雜家還能幫上曹大帥?您說來聽聽。」

「先妣彌留之時,最放不下心的是入宮的姨娘。可姨娘居深宮之中,我平常又忙於軍務,無暇噓寒問暖。今又遠行,不知歸期何時。臨行之際,我想見見姨娘。」曹彬道。

「雜家不過一個內侍奴婢……」曹泰道,「不過雜家稟報大皇后,興許能得恩准。」

曹彬早知這宦官是符後的心腹,不然也不會開口,當下拜謝。

「大殿旁邊有個偏殿,是大臣們等候上朝的地方,曹將軍且在那裡稍候。雜家這就叫人去稟報。」曹泰道。

曹彬一聽高興道:「多謝曹公公。」心說這廝辦事挺上心,難道是本家的緣故?

曹彬當然知道偏殿那地方,他在京城的時候,每逢大朝都來上朝,早走熟了。於是他便到那地方坐著等,一進去,還有當值的宦官給端茶送水。

等了許久,宦官曹泰又來了,說道:「太貴妃娘娘去西殿了,曹將軍請罷。」

曹彬從袖袋裡摸出一隻裝銀幣的袋子,看了一眼門外背對著屋子站的衛士,一把塞在宦官手裡。宦官忙低聲道:「使不得,現在不興這個。」

曹彬道:「沒別的意思,我姨娘若有什麼事兒,煩公公稍稍照看。我就是盡個孝心罷了。」

「這……」宦官苦笑道,「雜家不接,得陷曹將軍於不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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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二章 眾望所歸

曹彬與張氏見面時,隔著一道簾子看不太清楚,一問一答的噓寒問暖中,張氏的聲音有些哽咽。

初時曹彬以為是親人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動容。但轉念一想,張太貴妃雖是他母親的親妹,但以前很少見面,實在談不上有多深的親情;她更無長輩的慈愛關懷,因為張氏比曹彬年齡還小!

那她的傷心,或許源於宮廷生活的感傷。深宮大內之中,縱是錦衣玉食,又豈是那般容易快活?

曹彬心下同情,但也於事無補。於是他便節省時間考慮自己的事,勸道:「前朝已去,當今天子有厚恩於咱們家,皇后善待姨娘,姨娘勿負了皇后一番好意。」

在金祥殿見面,到處都是耳目,曹彬很懷疑會面談話有任何隱秘性。所以他的話說得也比較隱晦,希望張氏能懂……既然張氏現在能在皇室有一席之地,能見著皇帝皇后,那麼便別去想前朝的事了,多看看眼前才對,抓住現在的機會。

曹彬希望張氏可以尋機為外侄美言幾句,特別是在國公人選的事兒上。這是相互幫扶的關係,如果曹彬在外廷有地位,張氏在宮裡也更有份量;反之,張氏在宮裡和符後等交好,也會促進曹彬與皇室的關係。

這時張氏的聲音也不哽嚥了,語氣變得很鎮定:「我自是知恩圖報之人。聽說賢侄要出征南方,你也要為官家盡心盡力辦好差遣。我無所出,姐姐的兒子,就像是我的兒子一樣。望你再建新功,光耀門楣,我在宮中也能以賢侄為榮。」

曹彬聽到這裡,頓時長鬆一口氣,明白張氏輕輕一點醒就懂。

他又很孝順地勸姨娘將息身體云云,倆人相互叮囑一番,曹彬便告退出來。

出大慶門,曹彬在一個路口遇到了樞密使王朴,趕緊客氣地上去見禮招呼。王朴隨意地作一揖,開口道:「禁軍裡有資格的大將,都封了國公。現在護國公的位置,非曹將軍莫屬了,只消從交趾回京,一切便水到渠成。」

曹彬沒料到王朴這麼直接,有點措手不及,忙謙虛道:「鎮安軍節帥向將軍,忠勇兩全,資歷比我老。」

王朴冷笑道:「王溥與向拱關係不錯,倒是想幫向拱;曹將軍似乎也是因向拱舉薦嶄露頭角,你這麼說好像還挺記恩……」

曹彬道:「攻蜀之戰時,我追隨向節帥攻北路,破劍門之役時得向節帥賞識,這才在官家面前舉薦。」

王朴無動於衷道:「不過,官家和朝廷都一向重實實在在的軍功和建樹,向拱實在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大建樹,官家若只憑舊誼,難以服眾。」

曹彬聽罷又道:「河東軍大帥楊將軍,有勇有謀。他多年為國守邊疆,不久前誘遼軍入雁門,大獲全勝斬獲無算,極大地削弱了遼國國力,建樹奇功。」

王朴毫不修飾道:「楊業乃降將便罷了,雁門之圍他當首功,但功勞也不能全算到他一個人頭上。況楊業的軍功,比起曹帥主持衛軍兵制,滅南漢、交趾的大功,稍稍差了一點。」

雁門之圍的軍功,除了楊業,還有董遵誨;董遵誨在北伐幽雲時也有奇功。不過曹彬想想還是不提董遵誨了,畢竟太年輕了點,而且他的舅舅高懷德就是國公,他若再成國公,似乎太顯赫勢大。

曹彬當下改口道:「多謝王使君溢美之詞。」

王朴擺擺手道:「老朽不過據實敘述。曹將軍穩操勝券,只要把交趾的事兒辦好。」

他說罷又道:「老朽得回衙門上值,曹將軍,後會有期。」

「告辭。」曹彬拜道。

……東京張建奎家裡,俞良上門便道:「恭喜賀喜!」

張建奎摸著下巴的黑鬍鬚,倒納悶了:「俞副指揮賀喜啥事?」

俞良有點急切又神秘地把張建奎拽到牆邊,小聲道:「張都指揮是曹公(曹彬)指名要的人,賞識器重之意十分明顯。曹公此番必封國公,到時豈能虧待了張將軍?」

張建奎笑道:「你不過一個副指揮使,連朝廷要封誰國公,你也知道了?」

俞良道:「護國公的位置,除了曹公,還能有誰?」

張建奎沉吟片刻,便道:「咱們到屋裡喝幾盅。」

俞良忙抱拳道:「張將軍邀請,末將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入得廳堂,弄了幾疊菜,便一邊喝酒一邊相談。俞良仰頭喝完一杯酒,便欠了欠身道:「我聽在廣南衛軍任職的兄弟說,交州南蠻不過是一幫沒開化的野人。以前漢軍從陸路走,山高林深,倒有些不易;但這回曹公從海上出擊,交州膏腴之地紅河流域一馬平川,交州兵拿什麼抵擋大許軍?」

張建奎點頭道:「言之有理,咱們一幫武將裡,俞副指揮算是有見識之人,肚子裡墨水多也不是全無用處。」

俞良笑道:「過獎過獎。以末將看,這回曹公得到交州的差遣,本就是去坐收軍功,等到封作國公便更加服眾了。」

俞良說罷提起酒壺,一副討好的模樣給張建奎斟酒:「張將軍此番南下,可否帶上末將一道?」

張建奎道:「我是禁軍武將,俞將軍屬衛軍,這回怕是不太好弄。」

俞良急道:「曹公器重張將軍,就是想張將軍過去修堡。反正是守在堡裡,衛軍也照樣堪用。」他想了想又道,「張將軍如今到了這位置,身邊沒個人查漏補缺,提醒諫言是不行的。」

張建奎聽到這裡便道:「本將儘量安排。」

俞良在張建奎家談得十分融洽,直到旁晚才離開。

他出得張家,牽著馬路過紅鶯府前時,忽聽門外馬車旁邊有人用河東口音說話。當下忍不住細看那輛馬車,雖顏色不太鮮豔,但木料是上等料子。俞良幾乎斷定,楊業進京了,而且住在紅鶯府上!

雖然俞良與紅鶯已無多來往,但曾有一段情緣,看到這番場面,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他只得默默地離開了此地。

……

夜幕漸漸降臨,一天要結束了。但對於一些宮廷女子,這才是開始。

歲殿裡,郭紹坐在一張黃花梨木塌上,感受十分複雜。他的面前站著近百個女人,個個穿著很透的衣裳,也是表情複雜地等著皇帝的臨幸。

前陣子接連有兩個官員上奏,打著為國家社稷憂心的名頭言後宮之事,認為天子不能偏心獨寵,應讓皇室有更多的皇子穩固國本。並建議宮廷沿用唐朝的制度,充實嬪妃人數。

郭紹確實只有兩個皇子,而且他出身小戶,宗室幾乎沒有;在國家社稷的風險面前,皇帝個人的感情和喜好顯然無關緊要。兩個皇后對這樣的奏章無法辯駁,只好讓皇帝選出「八十一御妻」。於是有了面前的狀況。

郭紹現在要臨時從這麼多人中挑出九個今晚侍寢,這九個人便會被封在「八十一御妻」之中。

他看得有點眼花繚亂。五朝以後、到大許王朝,民風和服侍比唐朝漸漸趨於矜持收斂,民間已很少有這樣的羅裙打扮,但宮廷和民間完全不同,特別在當下場合,宮人們都儘量讓自己露得更多,更加誘惑。大多數都穿著坦領裡襯,完全沒人穿立領和交領衣服,外面的衣裙多用絲紗。

郭紹觀之,前面的一排女子臉上緋紅,當眾穿成這樣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但又時不時偷看郭紹,眉目之間充滿了期待。

按照之前說好的,郭紹今晚只能選九人,看著她們一個個都很期待的樣子,郭紹有些犯難,他習慣性地不想看到別人失望。

郭紹剛坐到這裡,也很女子們一樣,有點尷尬。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了,天子豈能在人前表現得好像沒見過世面一樣?

他站了起來,剛走下去,面前的一個女子立刻屈膝嬌呼道:「陛下……」

很快大夥兒紛紛效仿,也趁勢行禮,希望能得到郭紹的注意。等所有人都半蹲時,只有一個女子直挺挺地站著,紅著臉瞧郭紹……想要脫穎而出,就要與眾不同,此人臨場另闢蹊徑,反其道而行之。

懂得去爭取的人,至少有獨立的人格,不是無趣的玩物,而且還挺聰慧乖巧。

郭紹便指著那倆人:「你們都過來。」

二人紅著臉道:「謝陛下。」

一時間一些人悄悄側目,對她們投去了鄙夷反感的目光。她們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剩下的機會。

不過郭紹走了幾步,已經大致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大部分還沒反應過來,郭紹不停頓地指了一些人。很快就有了九人。

這時宦官王忠走進來,說道:「別的人,都隨雜家來罷。」

女子們帶著失落和遺憾,垂頭默默地出去了。

郭紹回到御塌上,暗自深呼吸一口,從容道:「你們都過來。」

「喏……」九個女子應了一聲,小心地走過來,有的人臉紅得像豬肝一樣,還有人緊張羞得走路都不穩了。這些女子都是未經人事的小娘,來真格的時候大多無法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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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三章 月光

半個月後,曹彬和楊業完成了前營軍府的建立、禁軍的聚集,他們將要離京。

此時風裡充滿了涼意,秋天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降臨。郭紹在皇城宣德門送別,賜酒踐行。待二人拜別皇帝,他們將奔赴兩個不同的方向;楊業向西,曹彬向南。

郭紹站在城頭,望著城下的戰馬遠離。每天頗有規律地在廟堂和後宮中生活,早習慣了,忽然有點羨慕他們的遠行。

他在城頭站了良久,直到御街上的大將們消失在視野。

郭紹不再是任性的人,不會不顧大臣的勸誡、出京去幹些微服私訪的事。雖然安全隱患很小,但郭紹曾真切地體會過他的生命危險會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上次中毒的風浪,餘波仍不遠。

而且在他看來,皇帝做那樣的事主要的作用無非就是好玩,基本起不到什麼實質的作用。大許王朝治下,四百餘州,縣數以千計,庶民無數。他要為民做主,又能親自幹得了幾件事?真正有意義的,反而是在中樞,在大略層面上的手段。

這便是在其位、謀其政。

郭紹回到金祥殿,繼續每天做的事。

一直到酉時回萬歲殿,郭紹便尋思今晚是誰侍寢。在這皇宮裡,山珍海味早已不稀罕,尋常最大的樂趣便只剩美色,美女倒是宮廷中最不缺的東西。若非還剩奢_淫,恐怕皇城對皇帝也是牢籠。

就在這時,宦官王忠進來稟報導:「稟官家,周昭儀得了風寒,可今晚剛好輪上她……但出了這事兒,要不奴婢重新為官家傳嬪妃侍寢?」

「不可。」郭紹毫不猶豫道。

他頓了頓又道:「備車,朕去娥皇宮裡看看她的病情。」

王忠立刻躬身道:「奴婢遵旨。」

來到周憲宮中,只有宦官宮女出來迎接。郭紹不理會他們,徑直進周憲的臥房。房裡有兩個宮女行跪禮,周憲躺在床上,掙紮著坐起來,坐在旁邊的陸嵐也站起身作萬福。

「妾身不能給陛下執禮……」周憲臉色蒼白,一縷亂發沾在額頭上。

郭紹大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道:「你只消好生養病。」

這時陸嵐道:「陛下,風寒會染上旁人,此時不宜靠得太近了。」

周憲聽到這裡,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表情,馬上又道:「陸婉儀醫術精妙,親自來為妾身診治,還是聽她的好。官家國事繁忙,要是被妾身染上風寒可不是妾身的罪過?」

郭紹很熟練隨意地轉頭道:「娥皇的病要緊麼?」

陸嵐道:「季節更替,忽冷忽熱,最易傷風,周昭儀不過偶染風寒,宮中有人照顧,只需服藥調養旬日,自然而愈。陛下不必太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郭紹道,又看著陸嵐的臉道,「多謝陸娘子。」

陸嵐臉有點紅,小聲道:「妾身已是宮裡的人,陛下謝什麼呀。」

郭紹這才想起稱呼沒改過來,稱「娘子」(相當於女士小姐的稱呼)未免有點見外。他此前經過權衡思量,給身邊一些女子封了名位,陸嵐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名分有了、到現在她還沒侍寢過。

「那是。」郭紹笑了一下掩飾自己的口誤。

周憲躺在那裡,郭紹和陸嵐卻旁若無人地說了好幾句話,大概是他們早就熟悉了的原因。

周憲開口道:「陛下對咱們還是那麼好,一點小病就急著親自過來看我。」

郭紹這才轉過頭看她。

周憲又道:「妾身正有事相商,本想等病好了再說。今日陛下來了,妾身便趁此時說說罷。」說罷看了一眼陸嵐。

郭紹好言道:「陸婉儀先去歇一會兒,朕來照看周昭儀。」

陸嵐屈膝一禮,轉身出門去了。屋子裡的兩個宮女也知趣地退下。

郭紹把床邊的腰圓凳拉過來,坐在床前,等著周憲說事兒。

周憲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道:「妾身今日不能服侍陛下,就讓週二妹代妾身……」

郭紹忙道:「不必如此的。」

周憲抿了一下嘴唇道:「週二妹不小了,若不能服侍陛下,該何去何從?」

郭紹沉默下來。

周家二姐妹是南唐後主的姻親,本身仍是郭紹的俘虜,只不過因為念及情誼,郭紹沒把她們當俘虜對待而已。郭紹滅國後,正大光明地霸佔了周憲,她的妹妹周嘉敏也養在宮中……若周嘉敏再出宮,從各方面也不太妥當了。而郭紹也舍不得把自己擄回的絕色美人送人。

讓他意外的是,這事卻是周憲主動提出來……郭紹的記憶裡,本來這二姐妹還會因爭寵吃醋而生芥蒂,周憲在病中因此被氣死了。

轉念一想,她們現在的處境已不同於南唐國宮廷。在南唐國周憲是國後,與後主是平等的感情;別人,哪怕是親妹妹來爭,會讓周憲失去很多寵愛。

但現在,周憲爭也爭不到妹妹頭上,因為還有別的嬪妃的地位不比她低。週二妹若得寵,周憲不一定心裡就好受,至少還是自家人,不會讓周憲失去什麼。

正道是處境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郭紹想到這裡,心下便恍然了。

周憲道:「陛下今晚便別走了罷,先到後面的房裡用膳更衣。妾身會安排此事。」

郭紹答應了下來,離開周憲的寢宮後,走在門外的廊蕪下,忽然看到了上次與週二妹偶見的亭子。一時間他倒有些期待起來,在後宮中久了,這樣的期待十分難得。

一個改變了命運之路的年輕靈魂,那充滿青春活力的生命正在漸漸靠近。郭紹期待的不僅是美色,卻還有那一份邂逅。

……入夜後,郭紹在一間臥房裡心情複雜紛亂地等著周嘉敏。

今夜的天氣很好,半透明的紗窗外,月亮和稀疏的星星朦朦朧朧;冷清的月光透過紗窗,塗上了暖暖的紅色。

正當郭紹在窗前踱來踱去,一邊觀賞夜色,一邊思量之時。房門「吱」地一聲被掀開了,郭紹回頭一看,果見周嘉敏走進了房裡。

「拜見陛下……」周嘉敏的聲音因緊張而顫抖,半蹲在那裡。她穿著薄如蟬翼的淺紅羅裙,頭髮也挽了起來。

郭紹大步走過去,將她扶起。等周嘉敏站起來,她的個頭才剛即郭紹的肩,這才顯得她更加嬌小稚_嫩。果然堪稱罕見佳人的姿色,那玉白的肌膚如緞子一般,好像會融化在月光裡,秀麗的眉宇間,水靈的靈氣叫人賞心悅目,如塵脫俗。

郭紹雖常年征戰風吹日曬,不過長相皮膚也是尋常的樣子,但站在周嘉敏面前,他的臉和手掌顯得十分粗糲,倆人彷彿根本不是一個種族一般。

周嘉敏站在那裡就像生根了一樣,臉色緋紅動彈不得,身體僵直,被扶起來後連謝恩客套都忘了,語氣生硬道:「我姐姐叫我來……」

郭紹隨口道:「你知道來做什麼嗎?」

周嘉敏低頭一聲不吭,便再也沒說一句話。

郭紹這才醒悟,剛才那句問錯了?

他頓了好一會兒,為減少冷場的尷尬,便語氣溫和地說道:「今晚的月色不錯。」

周嘉敏仍不吭聲。

一時間郭紹覺得今晚見面的光景完全出乎想像,想起那天在雨中的亭子裡相遇,交談相處得還很融洽……但不知怎地,現在就成了這般模樣。小姑娘只是很緊張恐慌?又或是這小娘根本沒就把郭紹當作情人之類的人,只是大哥哥或長輩一般?

都很有可能。按照郭紹的經驗,當年中學年紀的女生,情竇初開最看重的是長得帥。郭紹這般高壯魁梧的大漢,臉也普普通通,年齡又大了,就算擁有很多好處,但還真的不一定招不懂事兒的小姑娘喜歡。

漸漸地郭紹感覺有點失望,發現自己與一個十幾歲的古代小姑娘,或許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自從住進皇宮,面對成千上萬的女人爭寵,他不自覺地對女子也越來越缺乏耐心了。

郭紹放下了自己幻想出來的不切實際的東西,不過口氣仍然習慣性地比較溫和,他隨口道:「隨朕看看月亮。」說罷試探地伸出手拉她的手腕。

見周嘉敏沒有反抗,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帶她到窗邊。郭紹粗糙的大手掌,與周嘉敏攜手非常之不協調,大小相差太大了,好像郭紹輕輕一用力,就能把她整個身子提起來。不過他倒沒用力,抓得很溫柔,小心地不想弄疼了她。

倆人站在窗前賞月,完全沒有話說。周嘉敏應該很會一些詩詞歌賦,但郭紹的模樣看起來就對那文墨毫不相干似的。

郭紹在腦子裡尋思有沒有讚美月光的古詩,拿出來應景,但一時腦子裡竟一片糊塗,怎麼也想不出來。久不想一些東西,突然去想很容易卡住。

於是他便乾脆直奔今晚的主題,用很隨意的動作放開周嘉敏的手腕,把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那柔弱嬌美的削肩上放上一隻鼓著筋的粗糙大手,簡直不能直視。

郭紹緩緩地挪動手指,一面看她的反應,小心翼翼的。實在是下意識的心態,郭紹一點都不想強迫凌_辱週二妹。

就在這時,周嘉敏的身子輕輕一動。郭紹忙把手拿開。

不料她忽然一下子撲到郭紹的懷裡,把臉貼在郭紹的大胸肌上。郭紹愣在那裡,十分意外。

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也沒人說話。周嘉敏的臉和鼻子在郭紹懷裡不斷磨蹭,還在嗅他的氣味,身子在微微地發抖。

無聲的時刻,郭紹完全沒明白是什麼狀況,片刻後他用手臂摟住了她,靜靜地呆在朦朧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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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四章 自古不變

東京的秋意漸濃,而此時南方的交州沿海,卻依舊炎熱。

太平江人海口的江面十分寬闊,河水與海水渾入一體,早已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河水。直到艦船上的水手拿繩子拿起一隻葫蘆嘗了一下味道,才喊道:「水變淡啦!」

馬上就有個年輕英俊的武將斥責道:「軍令不准喝沒燒開的水!」

「俺只不過嘗嘗。」水手有些不以為然,嘀咕了一聲。眾人也吵吵鬧鬧,並沒當回事。

年輕武將是俞良,他頓時覺得將士們對自己沒什麼敬畏,神色不悅。但中軍下達的軍令,只有不准,並未規定違反了該怎麼懲罰。俞良也不便發作,不然大夥兒會覺得他小題大作。

於是俞良便拉起臉,吼道:「當年本將隨曹公征南漢時,多少人沒死在戰場上,死於痢疾和瘴氣!」他又聲色俱厲地喝到,「此時嬉笑,到時候別嚎!」

周圍的吵鬧稍停,俞良見狀十分滿意,趁機發號施令,「靠岸後,每個都頭都帶上人到分發處去,領草蒿、艾草、雄黃、藿香。照軍令行事。」

就在這時,大將張建奎走上了夾板,附和道:「俞副指揮說得很不錯,即便是小事兒,大夥兒也要照規矩來,這並不難。俺們操_心的事兒很多,軍寨怎麼建、防備斥候如何部署,如果將士們不聽號令,這麼多人馬還有法辦事嗎?士卒卻利索,上頭叫你們幹啥,幹好就是了。」

「張將軍,馮將軍請上來說話。」一個文吏在瞭望樓上抱歉喊道。

張建奎點頭答應,又對俞良道,「提醒本船上的人,草蒿不能煮,用涼開水泡。」

俞良抱歉道:「遵命。」

張建奎登上船樓,見馮繼業和鄭賢春正站在那裡眺望陸地。張建奎上前相互見禮,也根本顧盼周圍的光景。一到高處,視線驟然一闊,海面上成片的白帆愈發壯觀。雖然許軍前鋒馮繼業部總共只有三千人,但蛟龍軍為了運兵_運輜重,派遣了大小不少船隻,除了海船,還有平底沙船,適合海岸淺水登陸戰和內河航行。

不過眼下的光景看來,登陸不會有什麼戰事。

壯觀的船隊,更映襯得陸地上的沉靜。許軍彷彿不速之客一樣,與這裡的荒涼格格不入。

長史鄭賢春道:「問過交州嚮導,很確定這是太平江的入海口。這條江北邊有一支流名白藤江,便是當年交州吳權部大破南漢軍之地。」

張建奎道:「那便對了,曹公之意,咱們便要在此河口立足,並擊潰來犯之敵。」

馮繼業道:「本將聞南漢軍水師常從下龍灣進入交州,交州人也在下龍灣重兵佈防。咱們走這條道,上岸倒省了不少事兒。」

鄭賢春道:「馮將軍所言極是,從來廣南水師不是走下龍灣白藤江,便是走紅河,鮮有走此路者。」

海面上一大片船隊正在緩慢地向陸地靠近。張建奎從懷裡拿出一張圖來展開,時而抬頭眺望,時而低頭看圖對照。

他搖指前方道:「東北邊有一個湖。船隊進湖口,既能避風,也能避激流;軍寨駐紮在北岸,就地修堡。登岸之後,本將負責建軍寨和此後修堡事宜,馮將軍得負責佈防和斥候,防備交州軍襲擊咱們。」

張建奎又有點不放心地提醒道:「湖泊以南,是一大片叢林。馮將軍請看,便是東邊那片蔥鬱林子,須得派出斥候進林子瞧瞧;湖面、江面上也要有沙船日夜巡邏。」

馮繼業笑道:「張將軍多慮了,我這爵位是戰陣上掙來的,可不是靠裙子衣帶。」

鄭賢春聽罷也陪笑了幾聲。

馮繼業臉上的笑說收就收,有點喜怒無常,他轉而冷冷道:「倒是張將軍拿什麼修堡?就那麼多人,既要備戰,又要干活?」

張建奎道:「大許強盛、交州弱小,丁部領不敢輕易與大許開戰。咱們起初的防備以斥候為主,將士都先修築堡壘工事。」他沉吟道,「先站住陣腳,若是與當地人能談談交易條件,或許能獲得一些人力。」

馮繼業道:「丁部領要派大軍來攻,卻最是省事。」

「何故?」張建奎疑惑道。

馮繼業道:「那不是有很多俘虜干苦力了?」

三人頓時面面相覷。

他們商議一會兒,便召集各指揮使、副指揮、都頭到旗艦,部署安排各部職責。

一個多時辰後,諸將帶兵乘沙船登岸,不見交州一兵一卒,許軍未遇絲毫抵抗。北岸地勢平坦,大片的稻田和菜地,小河和水泊隨處可見,一些農舍點綴其間。作為營地的一片地方已經空出來了,一些士卒正在燒稻子莊稼,田坎也被挖倒,掘溝放水。張建奎得到的稟報是用財貨買下了農戶的農舍和田地。

湖泊南岸,一望無際全是樹林。那邊的樹林不便觀察搜索,但大量的木材也能用來構築軍營、收集燒柴。江岸頓時喧囂熱鬧起來了,許軍人馬輜重的到來讓這裡彷彿變成了一個大市集。

就在這時,張建奎發現田野上一處房屋燃起了大火,煙霧衝天,立刻傳斥候將領問話。將領道:「兄弟們照規矩去附近的房屋巡查,只是瞧瞧裡面有啥人。那家閉門不答,斥候便踢開了門進去,不料一個人拿鐮刀大喊大叫衝過來,斥候一時情急,用火_槍殺死了那人。此事稟報黃指揮,黃指揮下令咱們把人都殺了燒燬房屋,避免那戶人四處嚷嚷……」

張建奎聽罷眉頭緊皺,反倒是監軍文官鄭賢春勸道:「朝廷與丁部領沒有使節來往,咱們這麼多忽然到交州地盤上,難免會發生此等惡事。若是管束將士太緊,亦非上善之舉。」

監軍一發話,張建奎便道:「舉報十里外有個市集,那裡人很多,爾等謹慎派兵,須先報中軍。」

武將忙道:「得令!」

……幾天之後,一個個木樁圍成的軍營圍繞在大營周圍,無數營帳在裡面錯落有致,許軍營寨拔地而起,大營外有牌坊名「太平寨」,簡陋的木箭樓和哨塔一應俱全。當地沒有軍隊來犯,形勢尚還平靜,只有斥候與當地官民發生了數起死傷事件。

這時,交州官府終於遣使來見。

許軍前鋒諸將馮繼業、副將張建奎、監軍鄭賢春一起在中軍大帳接見來使。但見那人穿著長袍幞頭,若不是面相與中原人有差異,膚色又很黑,大夥兒還以為本來就是許國文人。

使者又黑又瘦,估摸著是交州氣候太熱之故。同樣的文人袍服穿在他身上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儀態和動作很荒疏隨意,連帽子都沒戴正。

來使用口音難懂的漢語說道,「我從扶帶鄉城來,受本府使君之命,使君欲問許國人,為何佔我土地,殺我官民?」

張建奎微微側目,鄭賢春便開口道:「交州自古屬『中國』之地,自秦朝起便為交趾郡。今大許皇帝乃天下共主,交州自當是大許諸州之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軍隊奉聖旨駐紮在此地,何來佔爾等土地一說?當地亂_黨刁民膽敢襲擾官軍,朝廷命官依律令懲治,又何來殺官民一說?」

使者聽得又急又怒:「大瞿越有皇帝,受命於天名正言順,憑自己的人馬平定亂世,官軍百姓擁戴,與許國有何干係?

鄭賢春稍換一口氣,張口就來,「朝廷治下一州叛亂,割據地方自立為王,這便叫名正言順受命於天?可笑之至!若是要談條件,也不是地方府縣派人來談,煩請你稟報螺城(交州首府),叫丁部領派人來談。若是想要名正言順,只有受大許皇帝冊封爵位方可。」

使者徹底怒了:「使君早已上奏!」

「好!」鄭賢春道,「送客!」

使者轉頭看兵丁走過來,愣了一下,又忙道:「本府使君有言,還請許軍將士克制,濫_殺無辜與己亦無好處!」

交州官府的人一走,中軍大帳馬上議論估計丁部領的反應。鄭賢春認為丁部領應該會先派人談談,接受中原王朝冊封、在當地做土皇帝,是很多土司番邦願意的事。但張建奎建議加強戒備,他從丁部領多次的作戰經驗看,覺得可能有開戰的風險。

於是中軍下令諸部戒備,小心謹慎總不是壞事。

堡壘一時半會不可能修建起來,張建奎提前謀劃了防守策略,北面依靠一條小河為正面防線,將步兵主力排開列陣在河岸,設陸地炮陣;此時蛟龍軍大小戰船還沒離開,以艦炮在江面和湖面為兩翼火力支撐,可擊退大量來犯之敵。

此計以備萬一。

不料不到十天,張建奎的苦心經營便沒作廢。太平江上的沙船返回稟報,大股交州軍乘船順流而下,直奔軍寨而來!

「隆隆」的鼓聲和蒼勁的號角震動天地,披堅執銳的許軍將士在各處聚集成隊。前鋒軍大多數是禁軍士卒,少量衛軍。人馬上空,烽煙終於在這座嶄新的軍營裡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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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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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五章 就怕壞事

電閃雷鳴的恢宏陣仗徹底震動了大地,遠在湖對岸的叢林裡鳥雀也像遭遇了地震天災一樣拚命竄飛!在許軍軍寨方圓一里有餘的範圍內,炮陣上、水面上的艦炮都彷彿在噴_射著憤怒的火焰,天空硝煙瀰漫。

炮彈飛進莊稼地、草地、樹林,在地面上彈跳,水田裡泥水飛濺。小河邊上的方陣人群裡,白煙忽然成片冒氣,仿若一隻怪獸猛地吹出一大口白汽!

交州軍顯然沒見過這樣的戰鬥,剛一開始火力就以震天動地的氣勢劈頭蓋臉撲來。火藥極大地提升了人的威力,當尋常的廝殺都在面對面時才真正開始,許軍已將死亡的威脅延伸到了敵軍中。

渾身武裝的大象倒在稻田裡,更多的驚嚇亂跑,隊伍衣甲混亂隨意的敵兵屍體浮在小河中,泥水、血水攪和無法分辨。不到晌午,交州軍便完全潰退了。

歡呼和吶喊在陸地上和水面上此起彼落。

站馬上趾高氣揚的前鋒主將馮繼業迎著飄散的硝煙,回顧左右嘆道:「蠻荒邊地的人馬,簡直不堪一擊!還沒怎麼打,就完了!」

張建奎不動聲色道:「只是堂堂之陣不能與大許軍抗衡,若是躲進鄉間山林裡,卻不定是這番光景。」

馮繼業意猶未盡,說道:「敵兵潰敗,應一鼓作氣乘勝追殺,盡快聚集人馬追擊乃上善之道。」

張建奎立刻勸道:「不可,吾等初來乍到,以前從來沒到過交州,謹防有伏兵。」

監軍文官鄭賢春也道:「既已擊退來犯之敵,無須冒險。」

不料馮繼業大怒,斜眼鄙夷地看著他們:「娘_的文官便是陽虛又慫,瞻前顧後畏縮不前!張將軍,我看你挨打成性,除了守城不敢幹別的,怕狼又怕虎!」

鄭賢春皺眉,正色道:「曹公讓咱們辦的事很清楚,站住據點,以便摸清敵情;曹公更三番叮囑過馮將軍,要改改脾氣,不要讓他失望,不然沒人敢再替你擔保做主。先鋒並非要急著與交州軍分輸贏高下!」

馮繼業聽罷冷笑不語,但不敢無視南面都部署曹斌的佈局。

四下里士氣高漲的呼聲仍在耳畔,以至這裡的沉悶不悅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過的一會兒,馮繼業又開口道:「本將本是粗野武夫說話不中聽,你們別見怪。不過用兵我比你們見得多,就算咱們是想防禦,但也不用一根筋畫地為牢;眼下這大好形勢,反擊也是為了防禦。」

他收斂張狂和怒氣,語重心長地看著一嘴鬍子的魁梧大漢張建奎,「就好比你張將軍是個老實人,任你身強力壯又如何,只顧招架,誰都可以招惹你,誰都毫無怕懼地上來打一拳踩一腳,你招架得過來嗎?更好的法子是啥?誰敢動你,拽住就往死裡打,還要追半個城打,那往後還用疲於招架嗎?」

張建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竟無言反駁。

馮繼業搖指遠處零星逃奔的敵兵,道,「丁部領的人多牛氣,壓根不給臉面來談,徑直刀兵來見!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怎生了得?咱們往後呆這裡還能消停嗎!」

連文官都沒料到這個自稱粗野武夫的漢子如此能說,目瞪口呆地看著馮繼業,馮繼業簡直出口成章句句都是歪理,「咱們再瞧瞧官家對付遼國,是恬著臉好脾氣地找他們談麼,那是先揍一頓狠的,然後才好談!」

鄭賢春:「……」

馮繼業想了一會兒,又淡定道:「張建軍不是要建堡,地基要不要條石?我記得你還想用磚包牆,開窯不用黏土?我這幾天敲了敲,附近根本沒有採石場,也沒好土。咱們若只龜縮在這彈丸之地,啥都幹不了。」他又道,「等我追上了敵兵,抓一群俘虜回來,人力不也有了!」

張建奎聽到這裡,似乎被說動了,他負責修建過兩個堡,都是就地用土木搭的簡陋土牆,這回船運了一些新的粘合灰,他想修得更像樣!

張建奎道:「我只是副將,與鄭長史一樣,只擔心壞事。」

馮繼業道:「打仗就沒有萬全之策,豈能不敢冒一點風險?你們放心,這事兒因我主張,若吃了虧,你們儘管去曹公那裡告狀,所有罪責一人承擔!」

他又揶揄地笑道:「當然,功勞你們也圖不上大頭。」

馮繼業完全不聽勸阻,下令聚集人馬出擊。前鋒軍雖也有軍府,但按照大許樞密院律法,軍府只在軍隊動員之前權力很大,兵員、兵器、軍需沒有軍府協調根本辦不成;一上了戰場,主將對戰陣形勢有臨濟決斷之權,決策權仍在主將手裡,軍府幕僚最大的作用不過是監督和組織軍令。

鄭賢春想盡快告知曹公,但曹斌遠在廣州(興王府名字不吉,改名之),陸路不通,海路又慢、單船隻影風險極大,海上出了事連救的人都沒有。他十分焦急。

馮繼業下令剩下的人依靠蛟龍軍戰船自保,率前鋒軍主力近三千人出動。

蛟龍軍主力戰船無法在內河暢行,水淺之處根本不能通行。於是馮繼業帶上全部沙船,人馬沿江行軍,水陸並進,循太平江而上。

當夜,馮繼業部在江畔擇地紮營。晚上有兩個許軍哨卒被偷襲,死了一個,傷了一個。援兵不敢在晚上遠追,什麼都沒抓到,又鳴警鑼,折騰了半宿,將士頗為疲憊。

第二天一早,馮繼業聽斥候稟報,前方五里有個村落市鎮。他立刻計上心來,心中有了一個報_復敵軍的法子。他很快找來一個指揮使,當眾下令道:「北面五里市鎮是亂賊藏匿埋伏之地,你帶人去將他們……」說著他便伸出手掌,往下一揮做了個動作。

眾禁軍武將習慣了約束士卒,聽罷頓時嘩然,有部將馬上說道:「既乃市集,定多為平民百姓,咱們豈非濫_殺?軍法不容哩!」

馮繼業一本正經地說道:「咱們得講理,敢情亂賊不會扮成百姓,卻要在頭上貼字,見到許軍便手舞足蹈,『俺是亂賊、俺是亂賊,快來殺俺?!』」

眾將見他面不改色的滑稽模樣,一時沒忍住,不少人笑出聲來。許多人明顯態度轉變,這些武夫根本不是善類,在郭紹麾下後十分收斂,無非軍法嚴明獎賞足夠,恩威手段罷了。

馮繼業又語重心長地對眾將道:「這等亂賊,易殺、卻不易分辨,最好的法子就是所到之處全部夷為平地,敵兵還如何藏匿,莫非還能鑽到地底去哩?咱們要心慈手軟,死的就是自家兄弟。打仗就要死人,爾等願意讓敵兵死,還是讓自家兄弟死?」

眾將紛紛附和,剛才那指揮使也乾脆爽快地道:「末將這就去幹!」

馮繼業安排妥當,下令水陸主力拔營繼續前行。他登上了江中的樓船旗艦,走進船艙時,頓時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這船上還真比大帳裡更加別緻,在戰場上,能住這裡簡直是享受。船艙中家具一應俱全,紙筆硯台都有,船壁上掛著字畫,竟然還有一張琴案,上面擺著一張琴。

「馮將軍請。」軍府文吏躬身道,「這艘船是原來屬南漢國水師,將領應是個附庸風雅之人,馮將軍英雄了得,屈尊了。」

馮繼業馬上說道:「咱們得講理,本將胸中無甚墨水,卻敬重胸有韜略的儒將,像曹公那樣的人。嘖嘖,運籌帷幄,風範了得!你進來,給本將彈奏一曲,讓本將也燻燻修養操_守。」

文吏一聽馮繼業話裡有尊重之意,甚是高興,作揖道:「小人斗膽,只怕貽笑大方。」

那文吏上前調試,卻發現琴弦斷了一根,便忙活著修琴。

兩炷香功夫後才弄好,馮繼業饒有興致地坐在椅子上,喚來侍衛泡茶。

「叮咚……」清脆的琴聲終於落珠成曲,從水面向四周蕩漾。馮繼業一臉陶醉的樣子,一邊聽琴,一邊觀賞著江面上的戰船,甲板上子母炮黑洞洞的炮口和猙獰的金屬暗光、披甲執銳的將士、獵獵的戰旗,形成江面上一道粗獷而壯觀的風景,而清脆雅緻的琴聲似乎不合時宜,卻又與之渾然一體。馮繼業對這樣的反差卻是十分受用。

幾支曲子過後,忽見江岸上大火閃爍,濃煙滾滾,風中似乎聽到了嘈雜的慘呼。

馮繼業從船艙的窗戶上定睛看了許久,看清楚了自己派的人幹的好事,忽然仰頭「哈哈」大笑,撫掌道:「痛快痛快!老子最恨受窩_囊氣!」

彈琴的隨軍文吏頃刻便毛骨悚然,指下琴聲也微微走調,又怕極了馮繼業,臉色更加蒼白。

好在馮繼業壓根聽不出走調,似乎只要是琴聲就可以了,不過附庸風雅而已,又何必在意曲子好壞?他端起桌案上剛泡的茶杯,裝模作樣地吸了一口氣,抬頭觀賞著那血火之中的慘狀,不知是在品嚐琴聲與茶香,還是在享受暴_戾性情的釋_放快_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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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六章 跑不了廟

馮繼業部用沙船裝著火炮和大量輜重,行軍很緩慢,追了三天,什麼都沒追著,卻一路燒殺劫_掠。

三天後,馮繼業感覺自己好像走到了了無人煙的荒野,沿江的百姓聞訊早逃得乾乾淨淨。

他站在甲板上,滿目儘是草木,綠意盎然的原野、蔥鬱的樹林,與河邊淺灘上蒼白的蘆葦相映成景,若只是翹首站在船上賞景,卻是別有一番意境。

船槳在水裡攪動的「叮咚」聲顯得有點寂寞,驚鳴而起的禽類更讓天空十分空曠。岸上的許軍兩千餘眾集中在一起,也好像沒多少人。

此時除了人口集中的城市和市集,鄉間的人著實顯得稀疏。

但馮繼業無意賞景,這樣寡淡無味的行軍反而讓他感覺焦躁。

他百無聊賴地站了半天,迎面一艘輕舟小船划來,一個武夫登上旗艦甲板,抱拳行禮,直起腰來遙指西北邊,「馮將軍請看,前面那段河道不同尋常。」

馮繼業眺望了一陣,開口道,「那片白色的東西是蘆葦水域?」

武夫道:「正是,前方三里長的河道內,前後有三處支流,水道繁複;且河面大片蘆葦連綿不絕。兩岸林深樹密。這地形極易藏匿水陸兵馬,不可不防。」

馮繼業表情嚴肅,沉吟道:「樹林和蘆葦太多,斥候一時也無法搜索。沒有數百人花上幾天幾夜,搜不出什麼東西來。」

武夫道:「馮將軍英明!」

船隊和兵馬繼續緩緩前進,那滿目一望無邊的蘆葦和叢林也愈發清晰地出現在視線中。又有武將乘小船靠近旗艦,詢問馮繼業是否停止行軍。

馮繼業思量稍許,道:「繼續進發!」

「將軍……」武將道。

馮繼業煩躁地說道:「人馬逗留在此地干甚麼?」

武將忙勸誡道:「謹防伏兵!」

馮繼業一揮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下令全軍戒備!」

「得令!」

江面上鐘鼓聲和吆喝聲熱鬧了一陣,然後又漸漸安靜了不少。大小船隻上的船槳依舊不快不慢地攪動著江水,浮在清涼綠水上的船繼續溯流而上。

馮繼業無法再嫌棄天氣悶熱,取了頭盔戴上,手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目光非常緩慢地一處處盯著觀察。

周圍的人都彷彿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順利通過這片看不清的水域。甲板上的一個侍衛騰出一隻手,默默地擦拭了一下從鐵盔帽簷下淌出的汗水。時間在非常緩慢地流逝。

許久後,忽然前方一艘船上傳來許多人大喊大叫的聲音。

馮繼業立刻轉過頭看,大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有人答道:「將軍,那艘船好像撞上什麼東西了,只能等前邊的人稟報!」

馮繼業當機立斷道:「敲鐘,下令各船停止前進!」

江面上再次喧嘩嘈雜起來。

少頃,便見蘆葦水草叢中兩隻竹筏冒了出來,接著更多的板船和竹筏一下子便出現在江面上,首先直奔一艘桅杆已歪歪斜斜的傷船,四下里喊聲大作。

馮繼業大喊道:「備戰!」

他抬頭看去,旗艦船樓上一排三角形旌旗剛剛換上了表示停止前進的黑色旗,銅鐘的持續敲擊聲仍未停息。這時,船艙裡的鼓樂手又「咚咚咚……」敲響了戰鼓。

江面上喊殺聲四起,喧嘩不已,不多時,忽然「砰砰砰……」的炮聲摻和了進來,各艘沙船上的子母小炮和火_槍都響起了,硝煙像白霧一樣在水面上迅速蔓延。

「啪啪啪……」馮繼業聽到岸上的樹林裡也響起了火器齊射的聲音。許軍步兵放火_槍都是齊射,於是那林子裡的爆響一陣陣響,聲浪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

馮繼業按劍四平八穩地站在甲板上,冷眼觀察著眼前的場面。他認為水面開闊,便於許軍火器施展火力之長,情況應稍好;最應該擔心的,是岸上樹林裡的兵馬,草木甚密,阻礙太多,無法避免短兵廝殺!短兵相接,顯然人多的作用很大。

這時有人划船過來喊道:「稟馮將軍,江中有木樁尖利之物,有兩隻船撞上滲水了!」

馮繼業手一揮回應。

旗艦甲板上一通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放炮過後,另一些裝填好的子母炮炮架又推到了船舷上。士卒們吆喝著把鑄鐵炮身裡的亮琤琤的銅子炮拔出來,換上新的子炮。馮繼業帶兵後瞭解過這些禁軍兵器,子母炮的威力和射程遠不及鑄銅大炮,但更輕,放小船上也能放,且對付交州水軍那些舢板夠了。

炮火過後的硝煙稍稍飄散,馮繼業朦朦朧朧看到敵兵在水面上抱著木頭在撲騰喊叫,江面上的木板竹竿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不遠處的蘆葦叢燃起了一團大火,可是空中沒什麼風,火勢難以蔓延。週遭簡直一片混亂。

「放!」一員將領拿著劍指著遠處的小船。十幾個神射手拉開弓弦,他們昂首挺胸姿勢幾乎是一樣,馮繼業看得出來,禁軍兵員著實訓練有素,「砰砰砰……」的弦聲彷彿琴弦的震動。

遠處中箭的慘叫,很快被「砰砰砰……」噴_射火焰的輕炮爆炸聲掩蓋下去了。

不到一個時辰,江面上的舢板竹筏便不再出現了,敵兵如此伏擊圍攻起不到作用。遠處有炮火和弓箭,近處有火_槍,盾牌也頂不住!

周圍的戰船上都喊起了擊退敵兵的話。

馮繼業問道:「岸上的人馬如何?」

硝煙散過,有小船划來,船上站的人不及上旗艦,便抱拳喊道:「敵兵未擊破我重步軍方陣,潰逃了!」

馮繼業聽罷鬆了一口氣,回顧左右的禁軍武將喜道:「虎賁軍的人馬果真了得,老子仍是小看了爾等。」

部將們聽到誇張,嚷嚷道:「俺們這些步軍,列陣正面抵擋的是遼國精銳重騎,對付蠻人亂軍,不用火器也能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哈哈哈……」

炮聲銃聲漸息,只有零星的銃聲。許軍收拾戰場,救起傷兵和落水的人,殺掉沒跑掉的敵兵,在安了暗樁的江面滯留半天,方才通過了這險惡之地。當是時,太陽已落到了西面的樹梢。

馮繼業遣排陣使擇視線開闊之地紮營。

當晚,諸將聚到中軍帳中議論紛紛,出「太平寨」三四天後,大夥兒都漸漸迷茫。

有部將嘀咕道:「眼下這光景,啥都追不上,唯有等敵兵襲擾方能一戰。離營越來越遠,深入敵境,勝幾場不如便回了罷。」

馮繼業撫掌大聲道:「沿路亂軍皆鼠輩,率精兵為這點軍功奔勞,無疑驅虎殺雞!」

眾人紛紛問道:「馮將軍有何高見?」

馮繼業翻開一張畫線簡陋的圖,手指在上面連敲三下,「螺城!」

「嘩!」帳篷裡馬上沸騰了,眾人的神色皆變得誇張,有的人震驚,有的人一臉疑惑,有的只顧搖頭。

隨軍文官馬上反對道:「不可!吾等乃前鋒軍,人馬兵力甚少,離國千里山高海闊,事先並未決定與交州軍決戰,何況一來就攻敵首府?!」

「哐!」馮繼業抬手就將鐵盅狠狠摔在地上,那物什立刻扁了。他怒不可遏,火道:「老子是主將!就是長史鄭賢春和副將張建奎在場,他們能說了算?啊!」

帳篷裡立刻鴉雀無聲,那文官也不吭聲了。別的武將自然也沒人在這火頭上開口。

不料馮繼業根本就是個喜怒無常之輩,剛剛還怒不可遏,轉眼便一本正經地好言道:「敵兵不堪一擊,可咱們人生地不熟,找不著,追不上。不過人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一個地方是我等建功立業之地……螺城!」

「三千精甲,足以滅其國!」馮繼業的眼睛泛紅,情緒壓不住的激動,「我不止一次細瞧,以堂堂之陣,敵兵人多人少皆非對手。咱們能擺開輕易擊敗敵兵,現在船艙裡裝有一些重炮,為何不能攻城?」

有一個年已中年的武將小心地好言勸道:「馮將軍有勇有謀,頗有膽識。但強攻重鎮,必先圍城,咱們不足三千人,如何圍城?陳兵城下,四面皆是敵境,糧道、退路全無,斥候寸步不能行,縱是虎狼之師,在高牆之下如何作戰?」

馮繼業道:「螺城工事,比中原的城池相差甚遠,汝等勿慮。至於週遭據點城寨,豈非我部『徵收』糧食之地?所獲之丁口,還能驅趕上去掘土攻城……」

他不等部將開口,立刻斬釘截鐵地問:「滅國(交州已建國號大瞿越)之功,爾等毫不動心?三千精甲滅國,傳遍天下,天下億兆之民豈不津津樂道?光宗耀祖,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顯然馮繼業之前說的話作用不大,但最後這句確確實實打動了在場武將們。武將不貪功?那簡直如同太陽自西升!

只有隨軍文官道:「兵權在馮將軍之手,若馮將軍執意孤行,下官不得不馬上派快馬回應,告知鄭長史。」

馮繼業惱道:「娘_的,愛咋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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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七章 妒賢嫉能

時光荏苒,等鄭長史派人隨蛟龍軍船隊到廣南時,已入深秋。

不過廣南的天氣,只要三五天不下雨颳風,氣溫就會升高,人坐著不動也能坐出一身汗來。曹彬急步走進中軍行轅,身上的熱氣已變成了汗水從腦袋上冒出來,也變成了煩躁的表情從眉宇間露出。

曹彬從滿堂文武中走過去,在公案後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旁邊就坐著宰相李谷。

曹彬招了招手,一個文官出列拜道:「稟曹公,交州前營軍府鄭長史報,『太平軍寨』遭敵攻打,大敗交州軍。前鋒主將馮繼業不顧眾人勸阻,執意率軍追擊,途遭伏擊,又敗之……」

文官換一口氣,繼續道,「馮繼業連勝驕狂,力排眾議、貪功冒進,竟強行率軍趨螺城。此戰出乎意料,螺城猝不及防,陷南門。丁部領等倉促調兵抵擋,不敵許軍,率眾自北門奔。

初時,馮繼業沿路燒殺劫掠,死者遍於田野。及其進螺城,立刻縱兵,奸_淫_擄_掠,肆意妄為,僅三日,城中屍首佈於市井,無數房屋化為灰燼……」

念罷曹彬臉色十分難看,故大堂中諸文武慎言。

宰相李谷淡然道:「馮繼業不聽號令擅自作主,幸好是勝了,若是貪功冒進,損兵折將鎩羽而歸,曹公豈不更加憂慮?曹公且消消氣,往寬處著眼。」

但曹彬仍舊鐵青著臉。堂中那些面無表情緘口不言的人裡,或許正有人尋思,曹彬想爭取國公爵位的希望很渺茫了。

朝廷兩面用兵,原定方略是南面戰場徐徐圖之,避免將太多人馬陷進交州。現在搞成這樣,又該如何?

這時曹彬長嘆一口氣,神情悲憤交替,「本帥不止一次告誡將士,改掉驕兵悍將濫殺無辜之惡習。馮繼業違抗軍令,將交州無數百姓置身水火,傷天害理,於心何忍?如此也有損官家仁義之英明,實在可惡可恨!」

眾人漸漸議論紛紛,附和道,「曹公乃仁將,馮繼業效力麾下,與曹公反著幹,必應治罪……」

曹彬正值火頭上,見堂上的氣氛,便伸手去拿硃砂筆,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呂端。呂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完全沒有隨眾附和。

曹彬又把手裡的硃砂筆放下,起身更衣。

他來到琴堂,招呂端入見。年輕的呂端沉靜地上前拜道:「曹公。」

曹彬怒氣未息,罵道:「那廝自己出了風頭,卻全然不顧大局!沿江一條路攻螺城,當然不難,但除了佔幾道燒成廢墟的城牆,還能起到啥作用?丁部領殺了嗎,丁部領手下的一干人物殺了嗎,當然殺不了!三千人上去,人還不是想跑就跑!

馮繼業倒好,沒抓住要緊的人,先把那麼多人的家眷殺了,家給燒了!如今這局面,交州上下對許軍只有仇恨。

那廝(馮繼業)正得意洋洋,可他恐怕不會想,要收拾他的爛攤子,治理交州需駐多少人,須駐多長時間!?官家很清楚地說過了,決不能讓大軍陷入久戰不決的境地……」

呂端不動聲色地拜道:「曹公所言,皆是大略。」

曹彬一甩袖子,又長嘆一口氣。過得好一會兒,他不禁打量呂端,忽然開口問道:「敢情呂千牛覺得我治不了他?」

照許軍軍法裡的一條,武將有臨機決斷之權,只要結果是勝利得手了,就可以不追究抗命的罪責。馮繼業有開國侯的爵位,想用違抗軍令治他,顯然不成!不過曹彬真想治他,總有別的由頭!

呂端道:「曹公非治不了馮繼業,而是不能治也。」

「哦?」

呂端道:「曹公方才所言,皆是大略。但明白大略者,天下幾人耶?天下又有幾人在意如此繁雜之思量?天下人最喜者,馮繼業英雄之功,三千精甲直搗黃龍,攻陷交州首府,如此氣概,必得張揚。

曹公若要治馮繼業,必先棄名聲於不顧,不怕背上心胸狹窄、妒賢嫉能的罵名。」

曹彬聽罷怔在那裡,一隻手用力地搓_著另一隻手腕。

呂端道:「事到如今,某勸曹公,先據實奏報朝廷,必得反覆提及馮繼業擅做主張之事。」

「馮繼業是我舉薦擔保的人……為今之計,只有如此了。呂千牛代我執筆罷。」曹彬嘆道,「不知楊業在西北如何?」

過得片刻,曹彬忽然又痛心地呼了一聲:「馮繼業誤我也!」

……

彼時楊業與曹彬同時出京,楊業率數萬人至河西,由禁軍和西北諸州聚集的衛軍為主。

在黨項首領、平夏行省大都督李彝殷和岳父折德扆的幫助下,楊業不費一兵一卒,穩住了河西黨項、吐蕃部落,沿黃河在豐安(中衛附近)、媼圍(景泰)完成當初李處耘設置的城鎮,修城築堡、駐軍、設定臨時官府,作為大軍糧道上的據點。

涼州(武威)六谷部、龍部及溫末人聞楊業大軍來,在楊業承諾六谷部首領會得到皇帝冊封爵位、節度使的條件下,勢力較大的六谷部懼於許軍武力、內部又擔心溫末人勾結許軍裡應外合,於是放棄武力對抗,讓許軍進駐涼州城。楊業又在附近擇險要之地修建堡壘,但約束將士秋毫無犯。

六谷部等部落既已臣服,仰仗朝廷恩威得存,表現得十分忠誠;又因涼州、甘州恩怨交錯,素有宿怨,涼州人很快聚集兵馬,加入楊業的軍隊協助攻打甘州回鶻。

楊業密遣使官前往瓜沙,見歸義軍曹家,約與東西夾擊甘州,收復此地。

當是時,楊業軍中不僅有大許禁軍、衛軍,還有平夏黨項、河西黨項、吐蕃阿柴部、六谷部、龍部、溫末人,以及遙相呼應的歸義軍。一時間實力變大,又能得當地人幫助刺探消息、交易糧秣,形勢十分有利!

楊業率聯軍浩浩蕩蕩西進,一邊派人勸降,一面肅清甘州東面抵抗。

他沿路並不劫掠,卻在折德扆的送信建議下,號稱自己篤信佛教,為保護河西千年佛教遺蹟而來。一路上將士文吏四處宣揚,以爭取居住甘州的佛教勢力的支持,暗地裡密會甘州人。

及至甘州城下,楊業沒架一門火炮,已有內應打開城門,大隊騎兵突入城中,一天時間攻陷甘州。

西邊還有甘州回鶻控制的肅州,在許軍收復甘州之後,已是無力抵抗。而更西邊的歸義軍曹家,早已接受了大許皇帝的冊封……至此,楊業順利地收拾了西北的爛攤子,重新建立統治秩_序。

眾軍在甘州城內外殺_羊煮酒,載歌載舞慶功,通宵達旦。

諸將醉酒之後,嚷嚷著說河西幾乎所有人都沒抵抗大許軍,只有甘州回鶻不尊王化,應以嚴懲。楊業尚未決定,便有近侍上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楊業立刻藉故離席。

長史盧多遜受命掌河西軍前營軍府,尾隨楊業而來。

盧多遜問道:「發生了何事?」

楊業據實答道:「于闐國遣密使來商議要事。」

盧多遜聽罷提醒道,「河西軍此行,意在收復河西走廊,朝廷尚未有向西域擴張的國策。楊將軍一會得見機行事,留有餘地,待奏稟了官家,再作定奪。」

楊業道:「經略河西,想讓此地太平,不能固守關隘,西域如有機可乘,先試探一番有何不可?」

「楊將軍三思後行。」盧多遜的語氣已不強烈。他知道,為了六國公之一的爵位,楊業肯定想爭取一下的。

楊業道:「盧侍郎是朝廷禮部官,隨我見來使,可得邦交之禮。」

二人便找了個僻靜的別院,將于闐國的使節請來見面。

對方也來了兩個人,一個使官,一個僧人是漢人。

見禮寒暄罷,僧人用漢語道:「吾等聞知大許大軍入河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有大唐之風。昔日大唐朝廷於西域設安西四鎮威名猶存,西域諸國至今感懷。若大許大軍能進駐西域,平息西域之亂,諸國子民幸甚。」

盧多遜問道:「西域生了何事?」

僧人與使節嘀咕了一通,說道:「喀喇汗國即西州回鶻,勾結西面波斯人,攻伐諸國,毀禁佛教,已是天怒人怨。我國主聽說楊大帥大軍前來,懇請大帥主持大義,懲治喀喇汗國。

于闐國主已遣使去大遼,大遼朝廷已同意西面部落調軍幫助,高昌國亦同遼軍夾擊。

大許、大遼、西域諸國多信佛教,吾等又聞許、遼結兄弟之邦,當此之時,我國主望諸國能結盟同仇敵愾。」

此人提到大許的宿敵遼國,或是真信了許遼兩國如兄弟般和好,或出於激將之法……「弟弟」都能干涉的地方,兄長竟鞭長莫及?

楊業不等盧多遜開口,搶先說道:「大許天子乃天下人之共主,以仁德教化臣民,不願看見各國攻伐殺_戮。喀喇汗國主若果真不施仁政,對西域百姓不義,大許皇帝必嚴懲之!」

使節以手按胸鞠躬執禮,僧人雙手合十道:「大許皇帝主持公道,號令定能遠播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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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八章 宿命

窗戶外紅光衝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團團火紅的光暈,行轅外時不時傳來起鬨的喧嘩聲。

桌案前的盧多遜捧起咸絲絲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盞,鎮靜嚴肅的神情與外面的氣氛完全不搭調,他說道:「達(怛)羅斯之戰後,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亂荼毒,無暇西顧,勢力逐漸退出西域;此後多年軍閥割據,唐亡後中原混戰,『中國』勢力再也沒有進入西域。迄今已兩百餘年矣。」

不料楊業顯得更加興奮,「官家勵精圖治,一心恢復漢唐氣度,如今大許數萬大軍陳列河西,時機已到,更待何時!」

盧多遜留意觀察了楊業幾眼,心裡猜測他興奮的原因是國公爵位。

「楊將軍所言極是。」盧多遜好言道,「不過事兒並非那麼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餘載,今地理、水源、國家、教派面部全非,我們目前對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輕舉妄動拿將士性命和國庫軍費兒戲。」

楊業皺眉沉思。

盧多遜又不動聲色道:「下官有個建議,樞密副使魏仁浦對西北打心眼裡執著,據說他來到豐安,見漢唐故城舊址,泣不成聲。魏仁浦是官家身邊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軍國、國策大略必問之。若楊將軍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機會定大增。」

楊業頓時抱拳道:「多謝盧侍郎提醒。」

盧多遜點點頭:「下官非偏要給楊將軍潑涼水,與你過不去。但將士是朝廷的,花銷、軍需、輜重亦須整個大許國力支撐,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楊將軍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

這番口氣誠懇,推心置腹般的言論,叫楊業的態度大變,他用謙遜的姿態問道:「盧侍郎之意,先奏稟朝廷?」

盧多遜又搖頭沉聲道:「這事兒是楊將軍想幹,不能把什麼都拋給朝廷;朝廷文武千計,主張千奇百怪,決策大事要各方爭執妥協,非常麻煩緩慢。」

楊業拜道:「請教盧侍郎高見。」

盧多遜摸著下巴短淺的鬍鬚,沉吟許久道:「如今肅州仍在回鶻之手;又得與歸義軍商議瓜、沙治理。這些事都不難,但很繁雜瑣碎,仍需時日。這段時間可遣快馬奏報朝廷楊將軍的方略,等待朝廷批覆,並求得樞密院抄錄漢唐西域地理卷宗送來。下官正好有一些謀劃……」

楊業道:「願聞其詳。」

盧多遜侃侃而談:「吾有二爭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數千里之遙,關中隴右衰落,河西新得,補給與根基不穩;大許想僅憑武力,發大軍掃平西域,無疑痴人說夢。當此之時,繼承唐朝在西域之餘威,找回威信,先讓西域諸國無法忽視大許在西面的力量,這才為目的,方為上善之策。

此番諸國共伐西州回鶻(喀喇汗國),大許應力爭主持聯盟的面子,爭戰機輕騎突襲西州回鶻的實力證明、而非空口說白話;同時必須保住于闐國,恢復西域軍鎮,修堡壘據點駐精兵,拉攏結盟于闐國,不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將勢力深入西域,逐步瞭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勢。

于闐國李家(尉遲)素來與中原交好,曾受(後)晉朝冊封國王,與歸義軍聯姻結盟。大許若欲進入西域,必施恩于闐。」

楊業聽這個年輕人說得頭頭是道,一臉誠懇拱手道:「盧侍郎如此年輕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經略大才。」

楊業十分讚賞盧多遜的謀劃,當即便準備奏章,遣快馬回京。

當此之時,人馬從駐紮在甘州的河西軍大營出發,經涼州(已臣服,並駐許軍)出河西走廊;走靈州,此路雖然繞遠,但沿途已有許軍堡壘據點和驛站,更加穩妥;再從靈州南下關中,進入大許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許都城的道路,已經徹底打通。

……

東京金祥殿書房裡,忽然「哐」地一聲,郭紹沒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個大臣、一個宦官馬上不約而同地彎下腰。郭紹既有仁君之名,很少當眾發火洩_憤,這樣的表現已經很嚴重了。

昝居潤道:「馮繼業名聲狼藉,曹公明知還極力推薦,用人又大膽,竟讓馮繼業做前鋒主將,實在有負陛下重託……」

昝居潤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房屋裡迴蕩,顯得分外清晰。

郭紹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道:「朕也有錯,用馮繼業終究還是朕同意的。讓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錯誤。」

皇帝怎能有錯?左攸搶先說道:「當年曹彬在蜀國北路,在南漢國,手下多凶悍之將,亦能約束將士秋毫無犯。既然如此,也該約束住馮繼業。陛下不過輕信了曹彬,更何況曹彬就算用馮繼業,也不該把他放在主將的位置……」

「罷了,功過暫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紹道,「明早議政,先問問諸大臣。」他說罷有點不高興地揮了揮手。

幾個人不再多言,執禮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張很多。有的主張向交州增兵,以重鎮為據點、沿主要水路修建驛道驛站,沿驛道形成無數城、堡、哨三級網狀統_治秩序,全面佔領交州,實行軍制統治。進攻丁部領的地盤,搜捕要犯,拉攏分封當地豪強,流放中原罪犯、遷民戶,送種子耕牛減賦稅,建學館教諭,王化百姓,頒布律法……耗費不知幾何,更不知何時起效,花銷是個無底洞。

有的主張放棄交州,佔海岸據點,慢慢拉攏新起交州勢力。以許軍幾百人就能牢牢防守一座六花堡的法子,這種主張十分節省。

郭紹沒有表態,只是又感嘆了一次:「人心不得,認同難求。」

不久,西北楊業的奏章到達了東京。

郭紹獲知楊業以微小代價平定隴右、河西,讓諸部臣服,這才感到有些欣慰。又細瞧楊業和盧多遜提出的方略,讚道:「立意長遠,著手務實。」

不過郭紹明白西域那邊,比河西隴右各族混雜的形勢更加複雜,還有教派的問題。西域太遠太複雜,將影響力和勢力西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能一蹴而就,沒有終南山捷徑。

他一面與大臣商議,准了楊業的奏章,一面欲提醒楊業不能莽撞。

宦官楊士良密奏,西北迴來的馬隊,有文人幕僚遊說樞密院。郭紹便叫楊士良派人去,召幕僚覲見。

郭紹一番話沒有落到紙上,屏退左右,對楊業的幕僚說了一番話:「爾等既到東京一趟,回去給楊業帶一句話:此時此景,冒進非上策,穩妥方明智。」

別無他話,不過郭紹清楚楊業肯定能懂。

楊業的幕僚既然來東京一趟,交州發生了什麼,消息能不帶回西北?曹彬已經讓皇帝有些失望了,而楊業已經把平定隴右河西的威望功業攥在手裡,不輸就是贏,冒險行為只適合寄希望絕地反擊的劣勢者,「穩妥方明智」便是此意。

一個月後,曹彬的奏章到達東京。他再次上奏,請旨增加軍費,提出了新的方略。

曹彬請設「交趾行省」,欲沿交州東海岸建立海港和堡壘,然後沿太平江修據點和驛道至螺城。以螺城為交趾行省大都府,佔領大都府和通向東海的要道地區,然後逐漸拉攏交州人到大都府和地方任職,剿撫並用治理交州。

郭紹在議事殿詢問中樞大臣的建議,認為這是比較中庸的彌補之策,便採納更瞭解實地情況的曹彬的建議。同時下旨召回馮繼業,讓曹彬重新任命將領。

攻略交州,是郭紹經過了很多努力,才在朝廷裡決定的國策。他自認為這件事意義重大,所以不管怎樣,也不願放棄,非得走下去!

此時西域和交州同時變成了曠日持久的堅持。

郭紹站在金祥殿高高台基上,望著空中湧動變幻的白雲,心裡琢磨著曹彬和楊業,隱隱之中,他感覺自己彷彿正在和上天交流……一種宿命感湧上心頭。

楊業這個原本在青史上留下了很大名聲的人,在這裡或許依然應該脫穎而出。命運在繞了很多彎後,似乎面目全非,又似乎很玄妙地很相似。

那麼,大許朝的宿命是甚麼?千年之後,或許就有「秦漢唐許」之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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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六章 尚可爭取

東京的聖旨耗時日久,幾經輾轉才到交州,皇城對王朝最南端的消息傳遞已有點艱難,馮繼業奉旨回京述職。

馮繼業至廣州,到曹斌的中軍行轅求見,不料吃了閉門羹,被告知大帥出門去了。並留下話,言馮將軍奉旨述職,應盡快趕往東京,不要在途中無故逗留。

既然留了話,便知道馮繼業回來,這是故意不見!

馮繼業心下沮喪,剛出得城門,便聽到郊外傳來一陣陣的火器聲音。他當下便騎馬循著聲音找到一處校場。

但見校場上許多步卒正在訓練,噼裡啪啦,硝煙沉沉。馮繼業在遠處轉悠了一會兒,眼尖地現校場邊房屋附近侍衛林立、旌旗甚密,料想曹斌可能在此巡視。

他拍馬過去,果然不出所料,在一里地開外就依稀認出了前呼後擁的曹斌。馮繼業立刻厚著臉皮上去嚷嚷要見曹公。

侍衛終於准許馮繼業上前,卻見曹斌好像沒看到他一樣,忙著對校場上指指點點,只顧與部將說話。馮繼業抱歉大聲喊道:「交州軍前鋒馮繼業,拜見曹公!」

周圍所有人紛紛側目,曹斌這才轉頭過來看著他,臉上十分不悅,又帶著別的複雜情緒,看起來就好像是吵架賭氣的人一般;有點埋怨,卻並無憤恨敵視之情……曹斌似乎找到了收拾爛攤子的辦法。

馮繼業忙道:「末將自知莽撞,惹惱了曹公,此番路過廣南,前來賠罪。」

曹斌皺眉道:「免禮了,進去說話罷。」說罷將手裡的鞭子丟給侍衛,翻身下馬,往後面的兵營房屋裡走。馮繼業趕緊跟了上去。

二人到一間簡陋粗糙的房屋裡,隨後呂端也走了進來。

馮繼業恬著臉道:「末將觀校場上的人佈陣列隊十分荒疏,敢情是曹公新募的人?」

曹斌毫無徵兆地怒道:「還不是馮將軍幹的好事,給本帥添了大亂!不然何必如此麻煩?」

「這……」馮繼業尷尬道。

曹斌深吸了一口氣定住情緒,直言道:「那些人都是廣南各州縣牢房裡、礦山中的罪犯。等練成後,便與衛軍徵募的死士一道去佔城、馬六甲。」

「原來如此。」馮繼業若有所思道。

呂端這時終於開口道:「馮將軍奔襲螺城,燒殺劫掠,看似大功,實則壞了曹公大略,負了官家厚望。曹公欲另尋他路將功補過。」

曹斌道:「官家很久之前便曾提及以遠在南海的馬六甲海路為界,圈定大許海上勢力;只是受困於海路太遠,一直未能施行。今南面軍府佔有交州據點,我與諸公反覆權衡,以為從『太平堡』出,沿海岸至佔城如囊中取物;再南下至馬六甲,擇地修大小六花堡,可助官家完成大略。」

曹斌沉吟道:「此番我南下是功是過,我覺得還可以爭取一番。」

馮繼業忙道:「末將知錯了!曹公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末將亦願將功補過!」

「馮將軍直搗螺城,何過之有?」曹斌冷笑道。

馮繼業道:「末將慚愧,只因心急貪功……」

曹斌這才嘆了一口氣:「不是我不用你,聖旨召你回京,馮將軍先回京再說罷……不過,馮將軍還想今後有人敢用你,得改改原先的脾氣。大許已不比當年中原混戰之時,凡事必有輕重大小。馮將軍出征之前,我是不是很清楚地說過朝廷意圖、大略部署了?你再想想,此番在交州所作所為,與大略有甚好處?」

送走馮繼業,曹斌也忙著叫呂端寫奏章,請旨准他繼續南進。

奏章請增設三個行省,交趾行在省、佔城行在省、馬堡(馬六甲堡壘)行在省。除交州之外,其它地方的策略是修建海港堡壘,拉攏當地國主領,冊封大許各行省大都督。

這番方略,呂端出了很多主意。曹斌甚是讚賞,提出上書舉薦呂端為樞密府事,以為回報。

彼時交州局面失去控制,叫曹斌頓足的原因不是怕被治罪,而是爭取護國公之位的大好良機平白丟了!但現在他又想到了新的門路,一下子號稱增加三大行省,拓展大許勢力,這功勞擺上檯面也是十分振奮!

交州之勢,並不能一錘定音,花落誰家?曹斌覺得還可以爭取一下。

他一面準備,一面決定派快馬北上送奏章。

……

此時東京日漸寒冷,看樣子今年第一場雪也不會遠了。冬季是最後一個季節,一年轉眼即逝。

皇城養德殿依舊暖和,生長在盆裡的常青植物讓這裡少了幾分秋冬的蕭瑟,顯得生機盎然。哪一株植物枯萎了一條枝葉,郭紹心裡都一清二楚,時不時給它們澆水已成郭紹的興趣之一。

綠意之間,牆上和桌案上都是地圖,還有臨時搬進來的卷宗和奏章。

郭紹站在牆邊,看著地圖下方粗糙毫不精確的線條,他懷疑那些島嶼的形狀也畫得不對,但現在沒別的辦法,能對遙遠的地方能有些許瞭解已經很不錯了。

而今他只能依靠這些圖紙和文字來掌握自己的地盤。

大事便是這樣,一個人無法實地把握每一個地方,只能借助別人和這些圖文;而真正能掌握的,只有小事,如殿中那些花花草草的生長,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

桌案上擺著一份翻開的奏章,上面描述著交州行省、佔城行省、馬堡行省,郭紹卻只能看著圖上那些極度抽象簡陋的線,努力地揮自己的想像力,靠想像去搞明白那都是些什麼地方。

佔城,應該位於「越南」南部地區,佔城稻很有名;整個越南地區光照水源充足,糧食產量很高,從資源來看,佔領這個地區有實在的好處。

昨日郭紹問禮部,佔城國主在(後)周朝時曾派人朝貢。大許取代周朝立國,朝代更替完全沒有生大規模的內戰,甚至至今朝中大量官吏也是周朝的官吏,所以破壞很小,大許立國時間也不長,因此佔城國主朝貢的事記錄十分清楚,連裝在名貴木材做的盒子裡的表奏和一些瓶子裝的禮物仍在官府倉庫裡。

佔城人的文明技術肯定沒有中原達,他們能到達中原,那麼郭紹可以斷定,蛟龍軍戰船有更好的海船和技術,肯定能輕易到達佔城。

馬堡,只是一個只有名字的虛無堡壘,郭紹根據曹斌的描述和得到的簡陋地圖,猜測位置並不是他幾年前提到的馬六甲海峽,而是在新加坡海峽。

這地方有點遠了,上次大許蛟龍軍派船隊通過這裡到達大約印度地區,損失大半戰船和人馬。郭紹不得不考慮實現大略的經驗技術和成本。

就在這時,郭紹聽到後面有人,他從面對牆壁的方向轉過身來,見是宦官曹泰捧著一隻陶罐。曹泰見郭紹轉身,躬身道:「平州節度使劉仁詹上回送了大皇后一顆人形參,大皇后親自煮了一些在雞湯裡,叫奴婢給官家送過來。」

「哦?那朕得嘗嘗。」郭紹高興地說,倒不是覺得人形人參稀奇,而是聽到符金盞親自下廚煮的。

曹泰也高興地笑道:「陛下稍等,奴婢還沒拿碗勺。」

郭紹便在椅子上坐下來,提起硯台上的毛筆,在一張白紙上隨手寫幾段話。下旨楊業、曹斌,各估算在西北、南部每年所需國庫提供的開支。下旨政事堂,預算今後三年的各項稅收、曰本行省的產銀鑄幣等收入,以及預算朝廷開支。

准奏曹斌設佔城行省;是否進取馬堡,等明年開春答覆……郭紹要先算算收支能不能支撐這些做法。

而上個月有地方官上書歌功頌德、稱郭紹聖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奏章,請皇帝封禪泰山,告知上天豐功偉績,郭紹當時就直接把奏章扔紙簍了。

等曹泰拿著碗碟勺回來,先舀了一點放碟子裡,自己先喝了,再在碗裡盛上湯。

郭紹把一罐雞湯全部喝完,掏出手帕揩了一下嘴,這才用手指指著案上的紙道:「拿到書房裡,交給內閣輔政。」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郭紹臨時起意,又道:「再將楊士良叫過來。」

他轉頭看了一眼成日面對的那些圖,心下尋思,微服私訪太不安全,南巡北巡浩浩蕩蕩又太勞民傷財,但出皇城只在東京城內,總沒什麼事……東京乃大許都城、天子腳下,治安是算好的。

曹泰出去沒多久,楊士良便進殿拜見。

郭紹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宦官,說道:「你和京娘商量,派皇城司的人把朕以前的舊宅稍作收拾,朕想去那裡住幾日。」

「遵旨。」楊士良先應答一聲,接著又道,「奴婢先查街上每戶的人口,在臨近各處布設暗哨,然後在府邸對門別院安排內殿直禁軍。等想到別的事兒,再另行佈置。」

一眨眼功夫,這宦官就有了打算,郭紹聽罷對他十分滿意,點頭讚道:「你的事一向辦得不錯。」

楊士良拜道:「奴婢告退,一會兒把這事兒先告訴曹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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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七章 回溯之門

  看着夕陽從舒展姿態的簷牙間慢慢沉落,一天又要過去了。

  郭紹在威壓的金祥殿台基下面,提起黃緞袍服下擺走上黃蓋禦輦,周圍一大群人立刻彎下腰恭敬地面對。錦衣玉食、受人尊重、光鮮華麗,這所有一切當得到之後,郭紹已經習慣,並不能再產生多少感覺。

  「起駕!」宦官長聲吆吆地大聲喊道,頗有儀式感。上到世家大族,下到宦官奴婢,他們想手握大權的皇帝能給他們帶來恩惠。郭紹也願意施與,因為施與他人也能得到自我滿足感。

  郭紹端坐在車上,不經意地想到,如果能將這一切,能與前世身份卑微的姐姐分享,能讓飽受屈辱無奈艱辛的她看到、感受到,該有多好!

  刹那間,郭紹心裏很堵。他有時候感覺自己擁有天下,無所不能,但有時候卻感覺自己依然如此渺小,就這麼一個簡單的願望,依然不能達成。

  或許,對金盞好,善待更多的人,才能稍許彌補他的遺憾。

  坐在車裏,沿着筆直的長街行進的一段路程,他恍然中回憶起自己這些年所作所為,發動了無數次戰爭,死者不計其數,但他自問內心從來沒有以戾氣對待世人;憐憫同情是人道,死亡淘汰卻是天道,人只能順應天道。但無論做什麼,他心中想到的都是改善的期待……就如同金盞那笑起來如月亮一樣彎彎的目光,融化了郭紹的憤怒與仇恨。

  禦輦停在滋德殿外,郭紹步行正殿門口。見殿上正有一群嬪妃出來迎接,紛紛半蹲行禮,「陛下萬壽無疆。」

  郭紹作了個扶的動作道:「都平身罷。」

  站在前面符金盞先站了起來,她微微側頭面對郭紹,目光謙恭地偏下,脖子肩背挺拔,雍容尊貴的氣質中,卻並無驕縱之感。郭紹看了一眼,心道符金盞的美並不止相貌身段,就算是不經意間的小小動作都頗有韻味。

  郭紹伸手攜符金盞到北面的御座上同坐,周圍一群嬪妃全是他的妻妾。

  一開始郭紹也對如此狀況很迷惑。但現在,他的內心已經豁然了。什麼事都有時代背景,這種事若在現代社會不可理喻,因為男女平等;但在此時的皇室則是常態,此時的女子地位本就是依附關係,君權制度、繁衍皇室子嗣更是國家需要……就像原始時期根本不存在夫妻,子女的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母系社會、如今的人就難以接受;而到了更遠的未來,說不定人們還會覺得夫妻關係根本就違背人性。

  金盞的聲音緩緩道:「張太妃剛才說曹彬怎麼了?」

  張氏上身微微前傾,語氣也十分溫柔,「曹彬說,當朝天子受命於天,深得民心,對咱們家恩重如山甚於前朝,勸我忠於皇帝皇后。我便嫌他囉嗦……」

  「哦?」金盞帶着淺淺的微笑。

  張氏笑道:「皇后如此待我,還用他專程見我說這些麼?」

  金盞聽罷掩嘴笑出聲來,周圍的女子也跟着陪笑。郭紹坐在那裏沒有插嘴,心裏卻什麼都聽明白了。

  金盞又轉頭問郭紹,曹彬新近送來的奏章,郭紹隨意地當眾說了幾句。

  他言語中,不經意地在人群裏看到了周佳敏,二人眉目間仿佛在打招呼……郭紹想起那夜周佳敏侍寢,本來以為她並不情願、只是迫於無奈,但後來現並不是那麼回事。他們的言語交流還是存在一些問題,但是郭紹能從她的片言隻語中揣度一些心意,周佳敏說過一句話:我並不怕官家,只擔心你把我弄得很疼,沒想到多慮了。

  一眾人在殿中留了一會兒,便紛紛知趣地告退。只留下陸嵐,她來給二皇子把脈的。

  郭紹跟了過去,等她從房裏出來,詢問病情。陸嵐的表情比較放鬆,說道:「二皇子淘氣,大冷天玩水涼着了,調養旬日無大礙。」

  郭紹聽罷也鬆了一口氣。

  這時陸嵐的神色傷感,忽然低聲道:「以前我還以為陛下憐惜,所以久久不碰我。現在才明白,陛下原來是嫌我不夠年輕美貌……」

  「何出此言?」郭紹差異道。

  陸嵐低頭咬着嘴唇道:「陛下不是對周昭儀的妹妹挺好,當着那麼多人還眉目傳情!」

  郭紹愣了愣,心道這些小娘的心思果然細緻,連一兩個眼神都逃不過,他還以為沒人覺自己多看了周佳敏幾眼。但他不禁笑了幾聲。

  這下該陸嵐不解地看着他。

  郭紹笑着搖搖頭,又打量着陸嵐,她確實沒有周佳敏那麼細嫩美豔,但嬌小婀娜的身段線條卻別有一番美妙,水靈的眼睛、皮膚有一種蘊藏山川靈秀的靈氣。

  陸嵐輕聲問道:「陛下,有何可笑?」

  郭紹也不知怎麼解釋,便說道:「過兩天朕要出宮,你隨朕同行罷……朕現在要去見皇后。」

  及至金盞的寢宮,天色還沒黑,郭紹與她坐在一起,又隨口|交待道:「先前楊士良說要告訴曹泰,金盞應知道了,朕想去舊宅住幾日,見兩個人方便說些事。這陣子,便請金盞到前殿幫朕處理政務。」

  符金盞柔聲道:「若有軍國大事,妾身定先派人請奏陛下,再作決定。」

  郭紹聽她馬上這樣說,這才意識到剛才不該提曹泰,金盞何等聰慧,豈能不多想?郭紹忙道:「凡事你都可決定,江山本也屬於金盞,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

  「陛下……」金盞流轉的目光打量着郭紹。

  郭紹道:「我所言乃真心,金盞明白的。」

  ……兩天后的清晨,天還沒亮,只因冬日日短。不過禦街上上值的官員已點燃了一串燈火,街上賣湯餅糕點的鋪子也開了。皇城東華門這時也打開,一隊禁軍騎兵簇擁着馬車出城。

  郭紹帶着玉蓮和公主金鎖、還有陸嵐,前往舊宅。

  府邸一直有人看管,郭紹幾年後走進這裏,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才剛剛離開這裏不久,而不是好幾年時間。

  郭紹與玉蓮走進那片沒有名字的湖泊湖畔房子。如同以前一樣,他拉開廳堂的後門,頓時朝霞中湖光水色便在清新的涼風中映入眼簾,周圍一片安寧。那如夢的橙光,仿佛打開了回憶之門,郭紹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

  玉蓮把兩條木凳拿了出來,二人便坐在後門外,看着湖水。

  「妾身與陛下有多久沒這樣坐在一起了。」玉蓮喃喃道。

  過得一會兒,她又轉頭道:「最初只有我們二人在這裏,後來人越來越多……」她接着又道,「妾身從不敢奢望獨佔陛下,只求自己這樣的人還能留在陛下身邊。現在這樣也正是妾身想要的,陛下這麼多年了對妾身仍很好……」

  郭紹伸手握住她的手,細嫩的手背,手心裏的繭似乎也少了。他無法讓所有人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不過對待身邊的人都儘量寬容溫和。

  他也與玉蓮隨口閒聊,開口道,「着實想不到。當年朕還坐在這裏時,真想的只是擁有這座宅子和一份軍職。是什麼讓朕不滿足?」

  除了貪婪和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包括靠近符金盞的欲念,還有很重要的心態:安全。

  「彼時大周朝,命運握他人之手,並非遵紀守法就能平安無事。」郭紹回想起來,當自己的性命和自己關心的家眷都處於危險之中,那還有什麼事不能幹?

  他沉吟道,「如果治理天下有一套合理的理念和規則,讓惡人會受到懲治,讓本分盡責的人能受到保護,讓有才能的人公平地競爭,能者多勞多得;而不是肆無忌憚的恃強凌弱,世上的戾氣仇恨和不安定還會那麼多嗎?」

  郭紹漸漸陷入沉思。

  ……顯然不顧時代基礎、強行推行民主法治不合時宜,粗暴地把富人的土地財產分給窮人更會導致混亂,早在王莽時期,王莽就用實際行動推演了失敗的過程。

  郭紹在這裏,忽然覺得歷朝歷代無數的統治者,肯定不止一個人坐在中原腹地的一個地方、如同自己一樣思考。不能無視宗族和忠孝文化,推行科舉制度,或許就是他們思考的答案。只不過科舉的內容或許應該稍加改革。

  世道秩序應該是一個龐大的體系,並沒有一劑良藥就包治百病,只能通過無數的修修補補才能逐漸完善進步。

  每當郭紹靜下來,便在尋思,自己能從後世千年的經驗教訓中、篩選出哪些適應實際的具體法子。科舉、攤丁入畝、發展工商收商稅等,似乎都是可以動點心思的地方;只是每一樣都不簡單,就算出於好心,天道規則仍然可能懲罰渺小的人。

  但他願意盡力嘗試這些事業、這些對他個人的利益和欲望沒什麼好處的事業。因為在遙遠的從前,曾經有一個人讓他真正感受到了人間的善意和誠摯,她想要的不僅僅是回報,更想當初的他變成一個對世人有用的人。

  若那個人知道郭紹如此作為,一定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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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八章 風景

第二天東京就下起了小雪,細碎的雪花悠悠在天地間飄蕩,讓古色古香的城市景色也變得朦朦朧朧。一輛馬車從街頭緩緩駛向郭府舊宅。

雪中依然隔三五步就有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漢子在紛飛的街上隨意地走動。府門前的披甲武夫走上來幾步,看向剛剛翻身下馬的宦官問道:「楊公公,車裡是什麼人?」

宦官拿出一張紙條,說道:「這車不能搜查,開府門。」

武夫看罷紙條,二話不說轉頭招了招手。陳舊的木門便「嘎吱」一聲打開了。

待馬車趕進院子停下來,院門也隨之關閉。片刻後,車上走下來一個女子,戴著帷帽把頭遮得嚴嚴實實,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毛皮斗篷,絲帶緊緊系在脖子下面。只有露出的鞋子才讓旁人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連鞋子上的繡花都是金線鑲嵌,顯然非富即貴。

「沈夫人,請。」宮裡的大宦官楊士良也客氣地說道。

一個清幽的聲音道:「有勞楊公公。」

沈夫人即陳佳麗,她應是整個大許朝甚至全天下最有錢的女人。

宦官帶著陳佳麗來到湖畔木屋門口,便默默地退走了。此處略顯古樸的房屋,周圍連一個人也見不著。她正要走進門,便聽到裡面一個男子的聲音道:「這房子臨水不靠山,濕氣重,風水先生也說不適合起居。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要圖通風採光風景好,就顧不得別的。」

……陳佳麗走進門口,款款行禮道:「妾身拜見陛下。」

「沈夫人免禮。」郭紹坐在几案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裹得嚴嚴實實的樣子。

她總算把手從斗篷裡伸出來,去取頭上的帷帽。白如凝脂的手,指甲上畫著紅豔的花紋,無名指上戴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戒指,與黑色的斗篷反差極大,就好似黑夜裡忽然看到了煙花。她動作無力地摘下帷帽,又緩緩解身上的斗篷。

「我這樣獨身幽居的人,原不該與男子相會,無奈聖命難違。」她頗有些委屈地說。

郭紹玩笑道:「便是大臣家的誥命夫人,朕不是想見就見?沈夫人脫一件遮雪的斗篷,能讓朕覺得好像在看夫人寬衣解帶一般緊張,當真有趣。」

陳佳麗嬌_嗔道:「陛下……」

但他不會否認陳佳麗矯情,反正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其實她能把一件小事做得那麼有意思,何嘗不是風情?郭紹一向覺得已經對什麼都疲憊厭倦的女人才無趣。

陳佳麗取下帷帽後,臉上竟然還有一層半透明的絲紗……郭紹相信那玩意的作用完全不是為了遮擋她的「傾世容貌」,且不論比她更美豔的周憲也沒她講究,便是她穿的那件粉紅袒領裡襯,雖不是低領,卻把鎖骨下雪白的一片肌膚都露出來了,甚至還有溝。豈不比露臉更甚?

沒有了斗篷,陳佳麗一身珠光寶氣的裝扮便出現在郭紹面前,精細的絲綢與白淨的皮膚,使得她一身打扮美豔奪目,卻不顯俗氣。豔麗精緻的陳佳麗出現在這座原本是門閥別院的房子裡,也好像是仙子落塵間,把周圍的環境襯得黯然失色。

陳佳麗相貌身段都不錯,但她的美豔,與周憲和金盞都不同,她確實全靠名貴裝飾打扮雕琢出來的。誰叫她的財富八輩子都花不完?

「妾身非矯情,只不過揚州官員不久前才為妾身修建了一座貞節牌坊。」陳佳麗幽幽道,「妾身沒說錯的話,這等表彰要朝廷准奏,奏章是陛下批的罷?」

郭紹摩挲著額頭,「請沈夫人來一趟,便不貞潔了麼?」

陳佳麗道:「妾身平素不會見男子的,何況這樣……孤男寡_女。」

郭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忽然很想把陳佳麗身上那些名貴的衣服撕開,連同她裱的東西也撕開,看看另一種風景。

他深呼吸好幾口總算暫且鎮定下來,指著旁邊的椅子道:「沈夫人且坐下來,朕今日請你過來,是有正事要商議。」

「哦?」陳佳麗瞪著好奇又興致勃勃的美目,款款在椅子上小心又矜持地坐下,雙腿並得很攏,矜持得似乎有點過頭,郭紹不明白總有哪裡不對。這娘們手握那麼多地方的生意,與她合作的商家、打交道的人不計其數,不可能是她裝出來的這幅白兔模樣。

郭紹輕拍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一隻布袋、一張碎布,「天竺棉的種子和用它織的布。」

陳佳麗聽罷看了一眼那塊布,又伸出精緻的手指,用指尖輕輕捻了一下,然後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紹的臉。

郭紹道:「大許禁軍蛟龍軍的艦隊游訪天竺時,帶回來了種子,朕下令勸農司種了一些。棉布比麻保暖、柔軟,又比絲綢低廉、結實……」他說罷伸手摸陳佳麗袖子上的絲料,「絲綢精美,卻很小氣,輕輕一下就破了。」

「陛下不是說正事麼?」陳佳麗瞪了他一眼。

郭紹道:「朕這不在說正事麼,還是大事。」

他沉吟片刻,道,「咱們的目光放遠,站在長遠的高度看經商,織造大有可為。時下的鹽商有利,不過是因朝廷施行鹽鐵管制,壟斷所致;而紡織不同,每個人都要穿衣,就算貧民過年想的也是制一身新衣,布料既是必需品、也可以是奢侈品。

沈夫人相信朕的眼光,把棉花種子拿去推廣,將紡織作坊做大做成產業,銷路不用擔心,大許數百州、還有海外不斷擴張的行省地盤,必定大有可為。」

陳佳麗好言道:「妾身相信陛下,陛下之才,天下無能及。」

郭紹鎮定地點點頭,毫不謙虛,鼓勵陳佳麗投入資金。不過這一切只是為了給別人以信心。他心下從沒覺得自己是超越常人的天才,只不過他知道工業革命就是從紡織業開始……人類已經走過的路,用現實證明的可行之路,為何要棄之不顧另擇別路?

陳佳麗又輕聲道:「陛下要我做的事,我都會去做。現在我置業那麼多,若非有陛下依靠,還不知多少人憋著要強取豪奪。」

郭紹道:「記得東京兵變那晚,朕躲進沈夫人家麼?」

陳佳麗抬起頭看著他。

郭紹沉聲道:「朕從來恩怨分明,從不願對不起信任的人。只要大許朝在,誰要與沈夫人過不去,就是與朕為敵。」

陳佳麗聽罷大為動容,「陛下給妾身如此大的恩惠,妾身不知如何回報……」

「沈夫人若有回報之心,恐怕只有以身回報。」郭紹道。

陳佳麗面紗裡的臉頓時紅得如晚霞,哽咽道,「好些妒忌妾身的人,背地裡罵得很難聽,說妾身、妾身既當表_子又立牌坊……而今揚州的貞節牌坊也修好了,那不是真如別人罵的那般了麼?」

郭紹正色道:「忠貞也是貞,侍奉天子不也是忠?」

他說罷試探地伸手放在她那美妙的手背上。陳佳麗低下頭,小聲問道,「陛下覺得是周娥皇好,還是我好?」

郭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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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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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二章 闊海揚帆(結尾)

陳佳麗沒有留下過夜,只在枕頭上留下幾絲長發和些許沒有散去的氣味。

這棟湖畔的木房子,很快又來了一個人,董夫人高氏。高氏送了金鎖公主一對碧玉鐲子,金鎖張口便叫姑姑,高氏先是一愣,接著便一邊笑一邊誇。她非常喜歡郭紹的小女兒,在這裡的多半時間都是陪金鎖玩兒。

臘月初,一支蛟龍軍的船隊將從海州南下,為廣南的曹彬運送更多的軍備。郭紹打算離京再走遠一點,親自前往海港巡視自己的戰艦,為蛟龍軍將領踐行。

東京下完第一場雪又晴了,正是出行的好天氣。街邊的樹枝上還掛著積雪,如同白花綻放,在明媚的陽光中泛著嬌_美的顏色,風一吹又如柳絮輕揚,為萬物沉寂的冬日增添了幾分生機。

龍津橋地接外城南北中軸大道,北望內城門朱雀門,大隊傘蓋旗儀仗浩浩蕩蕩經過這裡,護衛的馬兵盔甲閃亮,火紅的肩巾在風中飄蕩,十分醒目。

如此排場陣仗,一看便是皇室的人出行。行人皆避到橫街街口,讓道觀望,市井間的百姓也站在路邊圍觀看熱鬧。

一輛四駕馬車被宮人和武將團團圍著,車上的簾子被輕輕掀開了一角。

郭紹從馬車裡看出去,徑直看到了熟悉的景象。橫街街口一間鋪子前,鋤頭、鏟子、菜刀等等都擺到了鋪子外面,房頂上冒著煙,裡面火光閃爍。

這間鐵匠鋪的門口掛著旗旛,上面只寫了一個字:黃。並不須寫鐵匠鋪等字樣,攤位上的東西和鋪面上的物什就是招牌。

鐵匠鋪外的板凳上坐著一個頭髮蒼白的老頭,抬起頭虛著昏花的眼望過來。這時一個大冬天還裸著膀子的中年漢子從鋪子走出來觀望,後面跟著個包著頭髮的婦人,捧著碗走到老頭面前。

郭紹的臉上露出一絲不經意的微笑,彷彿在向那個老頭打招呼,完全沒有居高臨下的心情,或許換個角度看人生,那老頭完整平靜的一生並不比誰卑微。郭紹觀察了一會兒,這裡只剩一個熟人,不再有他關心的人,車馬也漸漸駛過橫街,他便放下了車簾。

寬大的馬車上還有一個人,昭儀陸嵐,她也是此行唯一隨駕的女人。郭紹見她也在看外面的景象,便開口道:「陸昭儀看到那間鐵匠鋪了麼?」

陸嵐把頭轉回來,點頭道:「看到了。」

郭紹笑道:「朕以前的家就在那裡。」

陸嵐愣了愣,掩嘴笑道:「陛下以前不是住郭府麼?我剛到東京時也在府上住過。」

郭紹收住笑容,一本正經道:「更早以前。朕年少時在大名府和河中府呆過,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和兵丁們住營房。輾轉到東京後,最初的舊宅是那家鐵匠鋪。禁軍軍餉賞錢發的是現錢,朕積攢軍餉買的。」

陸嵐白裡透紅的臉上有詫異之色:「從沒聽陛下提起過。」

郭紹道:「不信你回去了問玉蓮。朕不用和別人提起,因為那段日子遇到的人並不多,對別人毫無意思。」

陸嵐忙道:「陛下說的話,我哪能不信。」

郭紹用隨意的口氣道:「那條橫街後面有一道小巷子,玉蓮家以前就在那裡,朕雇她洗衣做飯干雜活。剛才門口坐的那個白鬍子老頭姓黃,也是朕曾雇的老鐵匠。現在這世道日漸太平,黃鐵匠家在鬧市有鋪子,有手藝,估計過的還殷實。」

陸嵐輕聲道:「原來陛下還有如許多回憶。」

郭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陸嵐的手心也有繭,和玉蓮一樣。他摩挲著繭,說道:「我和你也有很多回憶,記得初見時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娘。有時候朕覺得人並非只是一具軀殼,而是一個過程,而回憶便是辨別自己的過程。」

陸嵐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的模樣。郭紹與她呆在一起,最特別的感覺便是總能找到寧靜的心態。

外面馬車的木頭輪子「嘰咕」直響,車廂裡微微地搖晃,路還在繼續,過程還沒有中斷。郭紹回顧過去,也在展望沒有走過的路程。

……大隊人馬出東京,要先沿汴水到宋州,再經徐州,然後前往海州。

東京城外還有大片的房屋城廂,市面繁華人口密集,此乃「附城」。大城的人口非常多,不過居住比較集中,農業為主的國家尚不能形成城市帶。人馬走過城廂,便是大片的農田原野了,村落點綴其間。

原野村莊之上,時不時就有一處冒著黑煙的土院子,那是用石炭煮糞的作坊。許軍使用的火藥硝石,來源於硝石礦的已不多,更多的就是出自這樣的堆糞作坊;殘料則是附近大片農莊必需的肥料。

汴水之畔,更有數座城池聳_立,彷彿東京的衛城,不過城池上空,許多股黑煙上升。遠在驛道上也能聽到「哐當」的巨大金屬撞擊聲。

沉靜的農田原野上,這些冒煙的怪物十分突兀。過了如許多年,附近的人們可能早已習慣了。

但在郭紹眼裡,這些作坊正是星星之火。它們打破了雞犬相鳴的寧靜,將驚醒沉睡的大地,郭紹相信有一天更大的生產力會讓大許帝國變得更加繁華熱鬧。

濃煙在染黑湛藍的天空,就像郭紹在這裡鐫刻的與眾不同的痕跡。

郭紹沿著驛道東去,一路上巡視自己的江山,沿途的土地不過是江山一隅,照樣花了好幾天。

等到達海州時,蛟龍軍已在港口整船待發,正因恭候皇帝才推遲行程。郭紹調來豬羊犒軍,當晚在港口蛟龍軍行轅賜宴,宴請南下的指揮使以上武將。海州港一晚上熱鬧喧囂,彷彿歡度佳節。

第二天一早,郭紹在海邊送武將們登船,自己並不上船。建立蛟龍軍,無論經手編制、武器、戰船,郭紹做了不少事,但他從沒坐過海船,將來也可能不會坐……沒人允許這樣的事,無論蛟龍軍的戰船多大,海路依舊是目前風險最大的路線。

於是他只能站在岸上觀看。碼頭上的海風不斷,天氣卻是晴朗,海天一片明淨。郭紹身上的斗篷和羊皮大衣被風吹得貼在身體上搖擺,年富力壯的他依然穩穩當當地昂首站在碼頭。

明媚的陽光下,天和水的藍顏色愈發秀麗,白帆佈滿海面,就好似天上的白雲。海浪的嘩嘩聲中鐘、鼓、號角齊奏,船上的無數將士吶喊喧囂,海鷗優雅的翅膀在水面上滑過留下鳴叫,大海才是最熱鬧的地方。

郭紹眯著眼睛看著巨艦輕船緩緩遠去,望向船隊無邊無際的征程,胸中空前開闊。

這裡不是結局,而是一個世界嶄新的開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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