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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 舒振邦的出息

舒振邦走在華亭縣城裡,腳下就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著不上力,每一步都踩得極重。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作奸犯科的一天。然而一切都有命數,自己固然不願作奸犯科,但是無形之手卻將他一步步推到了如今的境地。

之前舒振邦也是想去考個文憑,混進仁壽堂吃碗好飯。誰知道文憑是拿到了,卻是個最下等的。若是早兩年,這也足以進仁壽堂了,可惜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平民子弟都不肯好好唸書科舉,但凡讀了幾年書的人,便想考文憑進徐家的產業,圖個高薪厚幣的日子。舒振邦真是替他們不值——科舉出來當官多好啊!拚死拚活當個夥計?

更可惡的是這些人還要去學什麼數理化,那是高等文憑必考的。舒振邦沒法說服家裡人脫工去讀書,只好望而興歎。

原本生活就是如此平淡,舒振邦也漸漸接受了天命——給人撐船。他家世代給人撐船,有什麼理由到了他這一輩就能例外呢?果然讀書改命就不該是窮人該奢望的。舒振邦如此想著,但是每每看到趾高氣昂的仁壽堂夥計,還是難免流出一股怨氣。

直到有一天,一個跟著牛大力在郡城廝混的喇虎回到了朱裡。兩年不見,這個曾經一同玩耍的小夥伴竟然發達了,簇新的棉布罩衫下面竟還穿了一件綢緞做的中衣。

「來,你摸摸,可滑了!」小夥伴拉了舒振邦的手,讓他小心地在自己綢緞中衣的袖口摸了摸。

——這穿在身上,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舒振邦體會著指尖傳來的滑膩,神情恍惚。

小夥伴突然拍開了舒振邦的手:「你這是要把它磨破啊!」

舒振邦油然升起一股羞愧,連忙低下頭,訕訕縮回手。

小夥伴檢查了一番袖口,確定沒有被舒振邦的粗手磨破,方才道:「你也是識字的,怎生混成了這般模樣?嘖嘖,看看你這身衣裳。當年它剛做出來的時候,咱們還拖著鼻涕滿地跑呢吧!」

舒振邦羞愧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這衣裳的確上年紀了,那是某一年的過年母親給父親做的。父親穿了傳給哥哥,哥哥穿了又傳給他。江南人家好顏面。表面不怎麼見補丁,內裡卻已經層層疊疊打了不知道多少個。

「要不然跟我走吧。托牛家哥哥的福,我如今也管著兩條街,手下正缺可靠的人。」他道。

朱裡也就才兩條街罷了。

舒振邦眼前一亮,好像一扇新天地的大門在朝他徐徐打開。那片天地裡。有錦衣玉食,還有胭脂粉頭。不過常年的「窮人家」教育還是叫他心中生出一絲清明:跟他去了,那可要做不正派的事了!

——窮不丟人,不走正道才丟人。

舒振邦心中閃過父親說過的話。可是眼前這人,分明就是憑著不走正道才能有這般出息。

舒振邦垂下頭,腦中亂哄哄就更和尚道士一同開了水陸道場似的。小夥伴催道:「這事有什麼好想的?咱們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跟你家撐船什麼不同?」

「這終究不是正道……」舒振邦怯怯道。他說完自己都有些覺得丟人,這個小夥伴當初還跟在他屁股後面跑了,如今走歪路竟然走到他前面去了,像個老大似的要給他尋個出息。

「你還想去考個狀元?」小夥伴嘲笑道。

「我是想過……」舒振邦蠕動嘴唇:「但就算考不上狀元。也不能走歪道吧……」

小夥伴冷笑一聲:「你管他正道歪道,能吃飽穿暖就是王道!」他又道:「你連件體面些的衣裳都沒有,吃口肉還要看人臉色,在這兒說什麼正道歪道,真是笑死人!莫非你還要去當衛道士?」

這話就跟尖刀似的紮在舒振邦心口,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世人笑貧不笑娼,居陋巷,一瓢飲的固窮君子雖說還受人尊敬,但是一個船老大的兒子難道與君子也能掛上邊?舒振邦突然覺得自己成了讀書讀傻了的迂夫子,似乎因為識幾個字。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我可以跟你走!」舒振邦一咬牙,又堅決地說:「不過作奸犯科的事,我可不幹。」

小夥伴嘲笑道:「哪有那麼多作奸犯科的事可做?再說了,你覺得你能做些什麼壞事?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不是我小看你。恐怕借你十個膽子你也幹不了。」

話雖不中聽,舒振邦卻還是鬆了口氣。他這輩子頭一回不告而別,跟著小夥伴去了郡城。果然過上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左擁右抱的好日子,也因此結識了更多的同道中人。都是講義氣的好漢子。

跟著這些義氣漢子,舒振邦從來不擔心沒人會鈔。因為沒錢,他也漸漸開始為這些好朋友好兄弟拔拳助陣,以獲取自己在小圈子裡的地位。就這麼醉生夢死的過了不知多少日子,舒振邦跟兄弟們的感情益發牢固,終於從一位好哥哥手裡接過了一罐火油。

「你到了地方,自然會有人給你開門。砸了這罐子,用火絨一點,你就可以回來了。誰都不會知道是你幹的。」一眾好哥哥說道。

舒振邦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這些好哥哥已經告訴了他,要燒的地方是升湖書院鼎甲堂。如果自己不去,恐怕再沒機會看到明天的太陽。如果去了,被抓住也是殺頭的死罪吧……舒振邦沒讀過大明律,但是殺人放火一向並舉,可見是要償命的。

「放心,這一路上的人都已經給咱們買通了。就算你真的倒霉被抓了,咱們弟兄一場,難道看你去死?」眾哥哥開導他道。

舒振邦這才恢復了些許力氣:「既然如此……我去試試……」

「這才是咱們的好兄弟!來,喝酒!」

眾人開懷大笑中,舒振邦勉強跟著笑了笑,端起一碗酒灌了下去,恨不得一醉解千愁。他哪裡知道,這些地痞喇虎總是會結交一些他這樣的少年,籠絡以酒色財物,遇到大事便推出去當馬前卒探路送死。若是闖過去了,或許會成為他們自己人,不過絕大多數的馬前卒卻是填了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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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一 火燒鼎甲堂

「真是廢物!」

躲在暗處的劉峰罵了一聲。

朦朧的月光之下,舒振邦平地摔跤,一罐火油就這麼砸了個乾淨。看著舒振邦茫然從地上爬起來,劉峰真是哭笑不得:世上竟然會有這麼蠢的人?還是這人太聰明,已經看破了局面,裝傻求生。

火燒鼎甲堂的安排是此番「倭寇襲擾」的重中之重。

書院被人焚燬一向都是「慘無人道」的事,鼎甲堂又出了那麼多新科進士,有聲望加值。再者升湖書院是以徐階的字號各取一字命名,有特殊含義。所以徐元佐和左右商議之後,一致認為倭寇襲擾的最**就該定在這裡。否則光是十幾個人在城廂鬧騰一陣,實在難以吸引士林的注意力。

如此重要的戲目,焉能不放上幾具屍體點綴一番?所以舒振邦就是現成的祭品。今晚他無論如何是逃不過一死的,劉峰守在這裡就是為了送他一程。

可這傢伙竟然將這麼簡單的事都搞砸了!

為了讓這小子順利完成任務,又不惹人嫌疑,劉峰可是花了不少物力財力。或是請守街老軍喝酒,或是叫看門人去耍錢——輸了算他的……以此保證舒振邦一路走來絕不會遇到意外情況。

眼看著就要到位了,舒振邦竟然在平坦的石磚地面上摔了一跤!

劉峰見舒振邦蹲下身用手舀火油,暗暗搖頭。他去鼎甲堂看過,有很多引火的資材。他甚至可以空手進去就引起一場大火——當然這需要一定的技術。只要舒振邦聰明些,哪怕用罐子破片舀的火油都夠了。

他豎起耳朵,夜風中隱約傳來了絲絲喧雜。這應該是城廂的「倭寇」開始動手了,目標是雲間集團下屬的店舖,以及幾戶徐家奴僕的外宅——那是徐誠給的名單,順手為之,並無道理可講。

——不能等了。

劉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在他身後是四個同樣黑衣黑巾的健碩漢子。五人如同雁行一般,以劉峰為頭雁。朝舒振邦奔去。

舒振邦想跑,腿一軟,反倒跌坐在地上。他並不是蠢人,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陷在死局。

「老七老九。你兩點火。」劉峰壓低聲音吩咐道。

這些人都是劉峰收羅來的錦衣衛子弟。錦衣衛雖然是上直親衛,本質還是軍戶,所以每代只有一丁入值,其他子弟就成了「余丁」。余丁沒有收入,沒有法定義務。作為替補自力更生,在固化的社會階層中生活並不輕鬆。雖然有康家這樣成功崛起的例子,但是更多餘丁卻因為沒有生產資料,只能成為城狐社鼠的保護傘。

他們耳濡目染學會了各種江湖門道和三教九流的手段,有些人家中還有世代相傳的各種技術手段。雖然好用,但徐元佐肯定是不能去招攬他們——那是壞名聲的事。讓劉峰出面就不怕了,劉峰本就是此類翹楚,壓得住他們,又不在乎什麼名聲。

老七老九地上尋了略帶弧度的碎片,只看沾了火油。便有自信起火。另外兩人夾住了舒振邦,往這倒霉孩子嘴裡塞了個核桃,兩指寬的布條麻利一綁,叫他只能出嗚嗚的哀鳴。

劉峰一揮手,眾人便朝鼎甲堂疾奔而去。

在黑衣融入黑影之後不久,鼎甲堂裡亮起了一盞燈。這盞燈漸漸放出光明,越來越大,終於出一聲轟鳴,火舌突然之間就吐向天空,展露猙獰。精美的雕花在火焰之下乾枯焦綻。只留下深淺不一的碳色。

樑柱在火焰中扭曲,勉力支撐,終於倒下。

明亮得耀眼的焰色之中,漸漸浮現出五個黑點。很快便消失在陰暗之中。

「走水啦!來人啊!」

整個華亭縣今夜到處有人呼叫。

……

徐元佐一覺睡到天亮,走出房門的時候,聞到了空氣中的焦炭氣味。

這是後院的廚房已經生火做飯了。

茶茶端著銅盆過來,滿臉笑意:「佐哥兒怎麼出來了?這就洗漱麼?」

徐元佐拉伸了一下筋骨,道:「就這裡吧。」說罷便叫茶茶將銅盆放了,親自絞乾面巾。擦了擦臉。然後取了鬃毛牙刷沾了青鹽,清潔牙齒。這個時代的牙刷已經跟後世極其相似了,用不著徐元佐改良,只是沒有電動牙刷和牙膏,讓徐元佐覺得生活水平難以恢復,其他倒是不怎麼影響。

劉峰來的時候,徐元佐已經收拾妥當,在院子裡開始鍛煉了。因為徐元佐並沒有意識到這套「功法」的價值,所以並不介意劉峰旁觀——誰鍛煉個身體還不讓人看?只是劉峰卻沒這種開放的胸懷,見徐元佐練功不避諱自己,深深受到了感動,以為這是引為私人的信任。

等徐元佐完成一組項目,停下來擦汗休息的時候,劉峰方才道:「佐哥兒,昨晚的事都辦妥了。」

徐元佐點了點頭:「消息傳出去了麼?」

「今早就傳到城裡了,下午就能開始抓人。」劉峰按照計劃書裡的流程報告道。

徐元佐不置可否,又開始下一組鍛煉。

劉峰再等徐元佐停下,又道:「佐哥兒,現在是時候下定論了。」

昨晚這麼一鬧,到底是倭寇來襲,還是富豪惡奴,這個性質遲遲未定。徐元佐之所以一直不下定論,就是要看看蘇州商人的站隊。現在沈紹棠是他在蘇州商界的代表,很多消息都通過沈氏在傳遞,所以需要一些時間。

徐元佐道:「這事且再饒我三天。你們可以先抓人過審。」

劉峰道:「一切聽佐哥兒吩咐。」

徐元佐喘著氣,拿了乾麵巾擦汗,道:「昨晚死了多少人?」

「一共五個。」劉峰道:「跟咱們安排的一致,並無牽累無辜。」

徐元佐心中輕鬆了一些,道:「那就好。我雖然沒有婦人之仁,不過松江是咱們安身立家的地方,還是不能太過放肆。接下去的事,就要你多多上心了。」

「願為佐哥兒效犬馬之勞。」劉峰朗聲道。

徐元佐笑呵呵地給劉峰了打賞,要他代請兄弟們喝酒。這是第一次,卻不會是最後一次,商場如戰場,從來沒有溫情脈脈,尤其是在資本最初崛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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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二 禮物

翁少山很有些意外。他找人的目的是以暴易暴驅散松江的暴民,並不是直接對徐階的家產動手。如今的形勢很清楚,根本沒必要直接針對徐家,自有官府會辦妥這件事。可松江傳回來的消息卻是燒燬了徐家的店舖和奴僕居所,對於阻撓官差的暴民卻是隻字未提。

意外之餘,翁少山開始被不安所包裹。

打行那些人都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斷然不會善心大發附贈放火殺人之類的優惠。如今出現了這種事,是因為派去的人沒說清楚,還是打行的人自作主張,亦或是有人暗中下套呢?

翁少山行商數十年,並不喜歡用打行這種流氓。並非他道德水準有多高,只是因為商人都不喜歡跟缺乏誠信的人合作。即便徐元佐也是如此,所以才會招募退役老兵組建護院隊。翁少山礙於身份,沒有走這步棋,碰到實在需要的情況也只能找打行了。

「弘濟,你再去趟華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翁少山喚來侄子,暗授機宜:「若是有什麼不對,立刻抽身而走。不要回蘇州,路上肯定都是他們的耳目。直接去湖州,繞道回來。」

翁弘濟本來沒覺得有什麼關係,被伯父這麼一關照,登時心中膽怯,想找個由頭不去,可惜腦子不靈光,半天都沒想出來個合適的理由。翁少山哪裡會顧忌侄子的感受,已經命人去賬房給他支銀子了。

翁弘濟只得背上包袱往華亭趕去,開始糾結一個老問題:到底要不要住「有家客棧」呢?

要想路上輕鬆,必然要選擇有家客棧。隨著加盟店的興起,有家客棧已經開到了蘇州境內。有些商家是看中了有家客棧的交通線,加盟之後主要是走貨;有些則是蘇州大戶為了出行方便,同時兼賣人情,所以也樂於加盟。

翁弘濟很想圖方便住有家,只要帶上換洗衣裳就可以了。可這樣算不算資敵呢?他心中糾結。最後他還是決定住有家,只是沒要套房,而是住了標準間。這樣就算資敵也沒資多少。更何況市井傳聞,有家的標準間是要虧錢的,全靠做套房生意賺錢。這讓翁弘濟特別欣慰。

只是翁弘濟不知道,這則市井傳聞是市場營銷的手段。讓人以為自己佔了便宜,主要是為了吸引中低層的往來商賈入住。事實上標準間怎麼會不掙錢?真要算每平米利潤率的話恐怕還要比套房高一些。

翁弘濟更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加盟店,徐元佐也要安插一名「監督員」。名義上是監督客棧的標準化運營,實則也是一雙安插在當地眼睛。重要的客人都是掛了號的。誰家小誰在某月某日去了某地,或是與某人在客棧相會,都在這些監督員的視野之內。

翁家的一切都在徐元佐視野之中,並非一句空話。這也是翁少山最為擔心的「耳目」,可惜翁弘濟並沒有放在心上。

徐元佐原本是決定三天內收網的,但是知道翁弘濟要趕來華亭,索性就再等他兩天。到時候人在華亭被抓,能夠更有力地證明翁家在這場變亂中的作用——雖然從後世法治思想而言,這是鮮明的栽贓,缺乏邏輯和證據鏈的支持。但是眼下並沒人在乎這些。

正好徐元春也馬上要回來了。

徐元春在金殿求赦之後就傳出了重病的消息。京城中不少名醫被延請到雲間會館,診斷結果令人堪憂,都說徐進士恐怕命不久矣。為了不客死異鄉,徐元春請求歸家等死,總算被富有人情味的大明皇帝許可了。

徐元佐見到徐元春的時候,這位新科進士面色紅潤,除了有些長途跋涉的疲憊之外,甚至要比一直蜷在書房讀書的時候更健康。

「敬璉!」徐元春下了船就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徐元佐,頗為興奮。

徐元佐早就知道徐元春是裝病,不由對這位義兄的演技大為擔心。北京那邊不知道給了名醫們多少銀子。才能叫他們眾口一詞地說徐元春「時日無多」。

「大兄,恭喜恭喜,這回算是衣錦還鄉了。」徐元佐上前扶住了徐元春的雙臂,哈哈笑道。

進士是有出仕義務的。若要逃避還可能被判處重刑。只有在戲文裡才有高中之後衣錦還鄉的故事,現實中的進士們在短暫的風光之後,就要參加翰林院庶吉士的考選,然後根據成績分配工作。外放的要立刻就任;留京的要去六部觀政;進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們立刻就要埋頭浩如滄海的故紙堆中學習朝廷典故,為日後入閣拜相打基礎。

然而衣錦還鄉終究是文人們最為偏好的事,徐元春聽了不由大喜。眉開眼笑,發出爽朗的笑聲——他以前常年內宅讀書,中氣不振,笑聲遠不如現在這般洪亮。

「小弟這裡還有一份禮物,一則為大兄接風,一則也為恭喜大兄高中。」徐元佐命人呈上一個木匣子。

徐元春已經很多年沒收到過稱心如意的禮物了。或者說,因為生活優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禮物。旁人眼裡的珍玩,在他看來不過是日常裝飾罷了。他好奇道:「不知是何寶貝,且容我一觀。」

當面開人禮物其實頗有些失禮,不過兩人關係非比尋常,便不在乎了。徐元春也是真心好奇,打開木匣子之後,只見一卷報紙安靜躺著。翻在最上面的是濃墨深黑的八個大字:「才高八斗,孝聞兩京」!

正是徐元春此生最為巔峰的兩樁大事:金榜題名,哭殿救父!

徐元春只覺得一股暖流在胸中鼓蕩,合了木匣子,緊緊抱在懷裡,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敬璉也!」

徐元佐一笑,請元春上了馬車,同回天馬山去了。

火燒鼎甲堂次日,徐家人就以安全為名轉移去了天馬山別院。士林中得聞鼎甲堂都被燒了,震驚程度遠超過徐階臥室被燒。在士子們看來,這幫賊寇連書院都能下得去手,可見喪心病狂到了何種地步,當真是同仇敵愾起來。

徐元春在馬車上聽了徐元佐的闡述,也是恨得兩頰泛紅,拳頭緊攥。即便是親密無間的好盟友,徐元佐也不會告訴他,升湖書院鼎甲堂其實是他派人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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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三 餘波

鼎甲堂只是升湖書院裡一座中等規模的建築,無論從造價還是建築藝術而言,都不是最上乘的。然而這裡走出的進士實在太多,名次實在太高,以至於叫人覺得整棟建築都散發出炫目的光暈。

現在,這裡被燒掉了。

松江士子好像找到了一處聖地,紛紛前來祭奠雖然官方並不承認有人在火災中喪生。華亭縣的衙役守著現場,對於熙熙攘攘前來的生員們敢怒不敢言,最多陰陽怪氣說一句:「有啥好看的?那邊廂啥都沒了呀!」

原本鼎甲堂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白土,什麼都沒有了。

衙役不懂留白的妙處。正是因為這什麼都沒有了,方才有看的意味。一座光彩奪目的鼎甲堂叫人心生敬畏,一片白土的鼎甲堂卻能激發人的遺憾、憤怒、悲哀……其帶來的動盪也遠勝於鼎甲堂還在的時候。

生員們認為這是毀了華亭、乃至於整個松江的文氣,湧到縣令鄭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他嚴懲兇手。鄭岳自然也表現得義憤填膺,勢要將做下這等凶殘之事的惡徒繩之於法。他當天下午就發動了馬步快手,帶著白役開始抓人。

這些人原本就是棄子,安六爺早就安排好了他們的下場,並不反抗。進了衙門,象徵性地過了堂,矛頭直指蘇松要員放縱倭寇。

鄭岳的師爺李文明早就拿了徐元佐的銀子,在開堂審理的時候建議地方有頭臉的士紳、士子旁觀。這些人年紀都較大,一聽有倭寇參與,立刻回憶起了十多年前的種種不堪之事,恨不得當下就跟著縣令去剿滅倭寇,頗為積極地要助糧助餉。

鄭岳其實是被徹底蒙蔽的。徐元佐覺得他的情商略低。道德靈活性也不如李文明,更別說衙門裡的其它胥吏了。所以從松江府到華亭縣,胥吏們深知內幕。而衷貞吉和鄭岳兩位主官卻是茫然無知這兩人在某些方面頗為相似。

見地方士民如此積極,鄭岳也是大為激盪。當即命典史、巡檢招募人手,剿滅倭寇。

這些倭寇雖然的確是真倭,但並不是倭亂時候的那種流浪武士。他們基本都是被騙被拐的日本漁民和水手。雖然偶爾客串海盜,但是戰鬥力實在不能跟前輩專職倭寇相比。再加上有安六爺細心操作,整個圍剿過程無驚無險,出人意料地順利。

雖然客觀事實如此,但是衙門書吏筆下的法律事實卻非如此。鄭岳成了親冒矢石,與敵奮戰。手刃三賊,身披五創而不退的大英雄。其他人等也多有武功,整個場面轟轟烈烈。最後抓住了五個真倭,逃掉的倭寇不計其數,已方一人不失,整場戰役即便是戚繼光都未必能打得如此精彩絕倫。

吳承恩按照衙門的口徑刊發了鄭令剿倭寇記,藉著《曲苑雜譚》散播到了大半個江南。南都這邊親徐反高的官員頗多,雖然覺得文章有些藝術加工,卻也不在意。反正人證物證俱全,略略自誇兩句乃是人之常情。他們更在意的是剁掉高拱在江南的爪牙。雖然天下都說南京朝廷是養老之地。但是南京朝官之中卻未必都是安心養老之人。這些人還指望著有朝一日回到君王身邊指點江山呢!

華亭鄉民抗官之事尚未了結,新的一波大浪已經形成。

消息傳到北京的時候,幾乎成了定論:蘇松兵備蔡國熙為了討好高相。招來倭寇,火燒華亭,毀店舖六間,書院一座,牽連民居數十,死傷頗多。幸華亭令知兵,夜襲倭寇所聚,大獲全勝,遂滅此患。

這消息很快又分成了兩支。一支走江南籍的官員。流傳於朝堂;另一支從宦官入手,散播於內廷。很快就傳到了隆慶帝耳中。連夜招高拱入見,詢問真偽。

就在高新鄭焦頭爛額之際。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已經塵埃落定。

鄭岳攬下了這起奇功,只要日後官至三品,青史留名是少不了的。蔡國熙聽聞風聲之後,亟亟抽身,邪火卻已經燒到了袍裾,欲哭無淚。翁少山再次中風,閉門不出。

……

徐元佐與徐元春兩人在天馬上散步,身後童僕數十人,從餐桌到馬桶無不預備,只要兩人走到愜意處,當即就能佈置出一間雅捨。

徐元春今非昔比,已經鐵板釘釘是朝廷的人了,對整個事態都十分關注。他原本沒有太大的抱負,又一直被徐階教育不要在官場上陷得太深,所以在政治上頗有些疏離。然而徐元佐的出現點燃了他作為年輕人的血氣,去北京見識了一圈之後,發現朝堂被高拱那小人把持,頗有「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感慨。

「敬璉擒賊先擒王固然不錯,為何不牽出背後那頭大老虎呢?」兩人走到空曠處,遠遠眺望,城鎮村落星羅棋布。徐元春方才屏退左右長隨,詢問徐元佐。

徐元佐抿嘴:「高新鄭看似老虎,其實不遜於老狐,貿然動手,只會叫他逃脫。」

徐元春默然不語。

徐元佐繼續道:「何況他聖眷正濃,頗有一副變法圖強的面貌,聖天子是不可能因此就罷免他的。」時事相異,嘉靖帝對倭寇是惱羞成怒,隆慶帝卻未必有那麼強大的怨念。而且從兩位皇帝的性格來看,也是大相逕庭。既然穩操勝券,何必鋌而走險呢。

「可惜。」徐元春長吐一口氣,說不出地遺憾。

徐元佐斜眼看了看徐元春,心中暗笑:這溫潤如玉的公子哥,也知道記恨人了。

徐元春在禮部會試的成績並不差,殿試的策論也寫得頗可玩味,就連徐階對子侄那般嚴格要求,也覺得三甲取得實在太低。不過皇帝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早在正德時代,內閣首輔草擬殿試名次,呈交皇帝批定已經成了慣例。高拱不推薦徐元春的卷子,再暗中下絆子,給這才高氣盛的徐震亨留下了畢生之恥,自然結下了死仇!

徐元佐道:「高新鄭拿國家掄才大典報復私怨,真奸臣也!」

徐元春被戳中心中隱痛,恨不得抱著徐元佐哭上一陣。

徐元佐莞爾一笑:「然則,大兄若是志在閣輔,誰說就一定沒有機會呢?」

徐元春猛然抓住了徐元佐的手:「當日盟誓,豈敢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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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四 分配任務

徐元春有些焦躁。十年苦讀,科場搏殺,好不容易走完了整條科舉之路,要真正進入官場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從一個天之驕子墜落成了個「賜同進士出身」。

這個身份有多尷尬,可從民諺一觀,所謂:替如夫人洗腳,等同進士出頭。如夫人便是小妾,替小妾洗腳的丫鬟可見地位之低,與之相對的就是同進士了。事實上替如夫人洗腳的丫鬟只要長得周正,出頭尚且可期,而同進士的仕途恐怕還沒那麼通暢。

徐元春是何等驕傲的人,如今落了個同進士,再看當日盟誓的三人。徐元佐儼然一方隱豪,在松江這一畝三分地上混得風生水起,府縣兩級衙門如同私家別院。曾經並不與徐家有什麼關係的地方勢家,也合起伙來一起做了買賣,同氣連枝。

康彭祖在家裡的照顧下,雖然科場不利,但是許諾要造的船、要組的船隊,一一兌現。如今航運通暢,打著大明水師旗號的康家船隊儼然佔據了東海至遼海的北方航線。這回徐元春回來的時候就是三艘大船護航,宛如海上干城。

唯獨自己。

若不是松江傳信授計,徐元春恐怕就要被吏部授予行人一職。雖然行人這個初授職位並不算差,對於某些人而言甚至還算是美差,然而徐元春卻得到消息,他這個行人可是立刻要出使琉球的!

出使地方藩國,或是出使朝鮮,這也就罷了。出使琉球,那可是有很大幾率命喪鯨波的啊!

別說朝廷那艘年久失修的封舟,就算是海商要走日本琉球一線,也得看好時辰,招募熟工,檢修大船才能出發。相比沿海航線,走日本琉球的航線就是困難模式。徐元佐敢讓實習生跟著走南洋,但絕不敢叫他們走日本琉球。吏部委任徐元春為行人司行人。並沒什麼能叫人非議的,但是一上來就要他出使琉球,難免讓人覺得惡意頗深。

現在徐元春索性告病在家,徹底放棄了朝中的影響力。雖然進士的名頭對地方上還有些威力。但是徐家有徐元佐在松江撐掌門戶,元春也沒什麼發揮的餘地。就連徐元春都不相信自己能比敬璉幹得更好了。

「大兄不必急躁。」徐元佐道:「你既然告病,就好好將養身子,等明年朝廷來使詢問,再考慮復職便是。」

徐元春這回倒是異常敏銳。緊緊抓著徐元佐的手:「明年?朝局將有大變?」

徐元佐笑道:「我觀高新鄭氣運衰弱,恐怕熬不到明年年中就要去職了。」

徐元春本來並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事,但見徐元佐笑得深不可測,彷彿智珠在握,洞曉天機,加上當今大風氣使然,這種讖言頗有市場……當然,最重要的是徐元春由衷希望徐元佐所言能夠實現,所以情不自禁就信了。

「即便如此,回朝也只是一介行人。」徐元春剛剛振奮了一下。旋即又失落起來。

「行人也並無不好。」徐元佐笑道:「說不定小弟還能借大兄東風,去一趟朝鮮呢。」

徐元春對九州之外的世界也頗為好奇,當年曾聽徐元佐講故事一般講述朝鮮日本的事,心中嚮往。沒想到現在竟然真的有機會去看看,失落之情也不是很重了。徐元佐適時說起了遼海行在遼東的佈局,以及每年能夠收取的利潤,更讓徐元春肅然。

徐元春有了在京中奔走營救徐璠的經歷,對銀錢總算也有了概念。更重要的是,他終於知道朝堂上袞袞諸公,相互間溝通的渠道也全靠利益。有大到一方的政策。也有俗不可耐的白銀,總之這是一個權與利的交互場。

徐元佐早就準備好了利益輸送,怕徐元春不很明白其中的操作手段,點明道:「如今遼東是不許其他商賈進去的……」

徐元春擔憂道:「人家要去做生意。咱們怎麼防得住?」

徐元佐一愣,旋即想起徐元春的社會閱歷太淺,黑白相配的事還不瞭解,避實就虛道:「所謂咱們,就包括了遼東副總兵李成梁和次輔張江陵。你說朝中還有哪個大佬不開眼地去搶遼東的生意?」威懾上的確如此,不過意圖鑽營的人並非沒有。所以徐元佐佈置的「土匪」同樣很重要。

即便是張居正也需要調和自己旗下官僚的利益,孰知他是否會拿遼東出來當籌碼?

徐元春卻信以為真,連連頜首。

徐元佐繼續道:「我會從遼海行中析出幾股分紅,交給大兄分配。」

「我?」徐元春一愣。

「然也。」徐元佐道:「大兄,咱們不能不服大父的眼光,他選了張江陵,必然不是一時起意。」

「那是自然。」

「所以朝堂上,你也不妨投入張江陵一派。」徐元佐道:「給你的這些紅股,只有分紅權,沒有經營權,拿去結交張相門下同學,日後這些人都是你的幫手。」徐元佐見義兄點頭,繼續道:「大兄手中有這種資源,張相那邊肯定也有借重的意思。不必小氣,有事弟子服其勞,大兄大可出面當這個金主,就算『冤大頭』都不冤。」

徐元春面色有些難看,道:「就是有些丟人。」

「遊走宰相之間,權衡部堂之上,何來丟人之說?」徐元佐勸道:「常在張相身邊刷刷臉面,也有狐假虎威之效呀。」

「你才是狐狸!」

「你我兄弟,我是狐狸你也逃不掉。」

兄弟二人撫掌大笑。

笑過一陣,徐元佐又道:「說起來正是有事要麻煩大兄。」

徐元春收斂笑容:「如今我賦閒在家,有什麼事你儘管吩咐便是了。」

「豈敢。」徐元佐怪笑一聲,正經道:「不知大兄在京中與申閣老可有往來?」

「申閣老……申瑤泉申閣老嘛……」徐元春在腦中搜索與這位閣老的交往經歷,可見平日並無交集。過了良久,徐元春方才喜道:「有了!瓊林宴後,我曾與蘇州同學飲宴,在東華門與申閣老車駕相遇,也曾跟著過去拜了一拜。」

徐元佐總算放下心來,喜道:「如此說來就算有舊了,可以可以,這事算是有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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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五 家事

申瑤泉申時行其實還沒入閣。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慣例授翰林院修撰,負責修撰國史。眼下他的官職是左春坊左庶子,同時兼掌翰林院。這簡直就是入閣的標準路徑,又因為他個性謹慎保守,行不踰矩,所以京中玩笑都稱他作「申閣老」。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之後,張四維接過了首輔的位置,一年之後致仕回鄉,首輔便落在了申時行身上。徐元佐既然早知如此,焉有不燒冷灶的?何況申時行並不是外人,乃是蘇州府長洲縣人氏,蘇松一體嘛。

不過申時行的身世有些複雜。據說他親身父親是個富商,母親是個尼姑,這樣的結合必然不可能是正常婚配。出生之後,申時行便等於被拋棄了,後由時任蘇州知府的徐尚珍收養,所以幼年時姓徐,一直到中了狀元才改回申姓。

市井傳聞之中,也有說申時行的祖父自幼過繼給舅氏姓徐,不過這在徐元佐所瞭解的明代禮法之中,實在有些不厚道——都過繼三代了,中了狀元竟然還改姓。若是真的如此,申時行肯定也會被言官攻擊——言官中有一大波都是無立場攻擊,所以這說法的真實性並不很高。

徐元佐對於張四維沒有特殊印象,主要也是小張相公任職時間太短,沒有留下什麼政績。更何況人家是山西人,代表的是山陝商幫的利益,恨不得讓山陝商人大軍南下,與他合作豈不是與虎謀皮?

申時行接任之後當了八年多的首輔,安安穩穩活到八十多,近在咫尺的蘇州人,無論怎麼看都應該在他的家族上多下點功夫。現在燒冷灶非但不嫌早,日後若有需要,還大可以幫他早點上位,狙擊張四維呢。

商人要麼不參合政治做點小買賣,一旦參與到政治鬥爭中,絕對得立場堅定。這點徐元佐很清楚。而且已經找準了自己的戰略夥伴。他不可能背棄松江,誠如申時行不可能背棄蘇州,簡直是天作之合。

徐元佐這種開掛似的佈局能力當然不能告訴徐元春,不過徐元春並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對徐元春而言。申時行已經不算「冷灶」了。狀元出身,現在翰林院的掌院,左春坊左庶子,絕對已經進入了上升渠道,過個十幾二十年當國主政的幾率極大。

兩人在山上走了片刻。尋到一處風景優美之地,命人擺開席面,在大自然微風輕拂之下開懷暢飲,渾然不記得塵俗雜事。酒至半酣,有下人來報:徐琨徐瑛已經被送到了城外,交給了官差。官差拿了人,並不進城,圍聚的人群見此便也不再緊逼——抓走兩個徐家嫡子固然是大事,但還不至於影響到整個松江。

要是他們來抓徐元佐,那就不同了。

徐元佐點頭道:「知道了。」

徐元春對兩位叔父並沒有太深的感情。有時候還覺得他們頗有些丟人。雖然心裡不舒服,但也不至於難過。他道:「此去邊疆,咱們是不是該送一下?」

徐元佐微微頜首:「我命人收拾個包袱吧,再給官差一些好處,叫他們慢些走,說不定不用到九邊就能回來了。」

徐元春笑道:「若是如此倒真是好事。」

徐元佐朝一旁的棋妙點了點頭,棋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作為小奚奴的工作量其實很小,徐元佐並不是個很需要人伺候的人。所以現在徐元佐也開始讓他承擔起生活秘書的工作,成了生活和工作之間的溝通者。棋妙接到了指示之後,自然會去聯繫梅成功或是程中原。然後進入公司行政系統,加以執行。

「說到家事,令姊出閣我也沒有準備賀儀,實在太失禮了。」徐元春錯開了話題。顯然不願意再聊兩位叔父的事。

徐元佐笑道:「已然叫義父破費了,豈能再叫你破費。」

「自家人豈有破費之說。」徐元春道:「敬璉也算是了了一樁大事。」

徐元佐深深嘆了口氣:「誠然。姐姐有個好歸宿,父母也都安心了。」

「段戒子此人我也有過聽聞,的確是佳婿。」徐元春客套一句,又道:「當日學校裡的同學,可還有往來?」

徐元佐微微搖頭:「我雜務太忙。學校裡也不常去。康萇生倒是常來常往,不過他那邊事情也不少,學校裡也不常去了。」

徐元春道:「康萇生的科舉之路確實艱辛了些。倒是敬璉你就不打算下場了?即便二十歲赴場,也沒幾年可以遊戲了。」

徐元佐每次被問到這個問題都有些頭痛。創立一個自己掌控的商業帝國,這是何等偉大的目標,竟然被這些進士視作遊戲……他道:「小弟現在看看,真不覺得科舉之路還有什麼意思,興許走草莽之路,更能為生民立命呢。」

這事三人結盟的宗旨,徐元春也不能否認。

見義兄沉默不語,徐元佐只好笑道:「其實我想過捐個監生,不過現在看看似乎還有別的辦法。」

「哦?願聞其詳。」

「遼東若是能夠充實人口,說不定可以建個布政使司呢。」徐元佐摸著下巴:「到時候我寄籍遼東,總能考中了吧?」科舉移民在眼下已經成了常態,尤其江南不知多少士子為了躲避死亡之組,寄籍、移民去邊遠省份。

徐元佐對自己的八股文實在缺乏信心,恐怕去山陝云貴都未必有十足把握,那麼一手促成個遼東省,趕在別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擠進去,成功率應該極高。

徐元春自己也曾打算過:若是南直這邊鄉試不利,就去順天府以錦衣衛籍參加考試。後來是因為水平上去了,方才避免了這個麻煩。因此他也不覺得徐元佐投機,只是擔心遼東布政使司一時建立不起來。

「等有了人口,就有了財賦,有了財賦自然就會有人推動建省了。」徐元佐道:「我這回從南洋帶回來的糧食已經派人去淮安試種了。若是能耐得住寒,明年便移栽山東,然後旅順、梁房口……解決了遼東口糧的侷限,勢必有更多的人會遷往遼東墾荒——那邊真是地闊人稀,咱們家也可以在瀋陽附近買個幾百頃好地。」

徐元春被徐元佐說得勾起了興趣,問起了遼東風情,同時也堅定了他返回朝中大展拳腳的心意。若是此番他能入選庶吉士,過幾年也是一介清流了,正好幫徐元佐推動遼東立省的事……只可惜高拱那老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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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六 熱議

夏本煜在梁房口休養了半個月才回到蘇州,正好趕上熱鬧至極的贖人大討論。

家裡有人陷在遼東的,自然希望破財消災,人能回來才是最重要的。這年頭即便勢家子弟繁多,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哪怕死個大夥計都未必能有人填的上——這正是徐元佐重視人才儲備的原因。

與己無關的人則多喜歡說風涼話,一會兒說責任在遼東都司,應該向朝廷彈劾李成梁等遼東守將瀆職;一會兒又嘲笑那些商賈逐利,不作死就不會死,偏要跑到遼東那等險地去,就算死了也是活該。

受害人家中也是成日吵個不停,最怕的莫過於交了錢,卻贖不回人。這在江南有個很惡劣的先例,前兩年商榻黑舉人被太湖水寇綁架,把整個家業都折騰進去了,卻連屍首都沒著落。誰能保證遼東的土匪就比太湖水寇講規矩,重誠信呢?

夏本煜回來之後,本是閉門不出的。他的買賣做得不大不小,在本地也算是一位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就不可能完全獨資,這不代表財務能力,同時也是社會人情。折在遼東的一船貨同樣也有故交好友的股份,這回傷筋動骨,要一點點變賣家業賠給人家,心痛之餘更害怕有人落盡下石,所以頗不敢見人。

只是人情圈子實在太小。夏本煜到家第二天,就有人上門求見。老夏熬了三五天,終於熬不過去了,索性大開中門,將債主、朋友、親戚、真關心的、看熱鬧的,統統請到家裡來,徹底豁出去了。

「大家信任我夏某人,將血汗銀錢交給夏某打理生息。夏某無能,這回在遼東折了個乾淨。不過夏某家在人在,終究不叫諸位吃虧。這回的買賣,錯在夏某。自當一力擔當,只是還請寬限則個,看在往日情分上也別手下太黑。」夏本煜擺出一副人倒勢不倒的姿態,說話硬朗。倒是鎮住了場面。

夏家子侄年紀都還輕,站在外圍本來畏畏縮縮,聽了家長一席話,紛紛昂頭挺胸,頓時悲壯起來。

真來探路的老狐狸自然不會沉不住氣。更不會被這麼兩句話打發掉。主要是那些家裡有人被扣押的,先叫起來:「合股做生意哪有穩賺不賠的?原本就該風險共擔。」他們跟夏本煜其實是一個狀況,等家裡人回來之後也會面臨眼下這等狀況,現在也算是聲援同類。

「遼東土匪橫行,風險極大,非但不該賠錢,還該叫各股東給梅逸公壓驚呢!」

「只是不知那邊土匪可講規矩?咱們可別人財兩失。」

「最怕的還不是人財兩失,而是土匪拿錢撕票,那咱們交的贖金豈不成了催命符麼?」

……

偌大的廳堂上頓時人聲鼎沸,夏本煜還沒來得及說話。周圍的聲音已經徹底將他淹沒。他經歷了這麼一場大挫折,城府倒是練出來了——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的人,還沉不住這點氣?

等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夏本煜清了清喉嚨:「諸公姑且聽某一言。」

廳堂上登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齊齊看著夏本煜。

夏本煜道:「土匪就如虎狼一般,要指望他們講信用,無異於與虎謀皮。」這話並不出於眾人意料之外,只是有人不願意相信。因為一旦相信,就意味著失去了希望。對絕望的恐懼讓他們更願意欺騙自己:盜亦有道。

「然則,我們若是能舉著刀槍劍戟過去。便是虎狼也得退避。」夏本煜繼續道:「以夏某親身經歷而言,多虧了遼海行大義援手,又有都司大軍出面威懾,這才僥倖得歸。若是二者缺一。恐怕夏某也無法與諸公相見了。」

眾人只覺得這話真說到心坎裡去了。天下的道理無非陰陽相濟,軟硬兼施。錢財和大棒,少了哪個都不行啊!錢財是現成的,大棒則不是人人都有。雖然大明對家丁的管制不強,但是也不可能拉著幾十上百人跑遼東找人打架去。衛所軍都未必有這個本事,遑論老百姓呢。

「梅逸公說得有理!」眾人紛紛附和。也不忘吐苦水:「咱們世代都生在江南,與那些遼東軍戶如何攀上關係?就怕那些軍頭敲骨吸髓,與土匪沆瀣一氣,如何是好?」

夏本煜略一沉吟,本來有些話是不想說的,但話趕話說到這個程度,就算不說別人也會想到。他道:「遼海行既然能夠在遼東立穩足根,可見與那些軍頭是有關係的。」軍頭不為文官所喜,自然也不為商賈所喜。漢語就是如此博大精深:與文官關係好,那叫君子之交;與宦官關係好,那叫狼狽一夥;與武將關係好,那叫勾搭成奸。

以眾人的智商並不缺這點推導能力,只是要夏本煜明明白白說出來才好。幾個家中著急的,順勢就跪了下去:「我等實在是不識遼海行的門路,還請梅逸公居中引路,必有重謝!」

夏本煜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份量,覺得有些為難。他皺眉道:「並非夏某人拿捏諸公,實在是夏某也有些忐忑。此事說來話長,緣起卻在很早之前。那日我與妻弟謝君在碼頭上遇到了個小乞丐……」說著他將自己如何資助了那個小乞丐回鄉,又如何在遼東遇到遼海行掌櫃顧君的詢問,兩相印合,蒙人厚待。

這故事說起來頗有些市井傳奇的味道,又像是專門勸人行善的功德典故,簡直真得有些假了。夏本煜說完,緩了口氣,道:「便是如此機緣。當日幾兩碎銀,竟換來今日一條性命,真真叫人感慨。諸公,人家以湧泉報我點滴,叫夏某如何還好意思去求人?」

眾人沉默無語。這種情形之下,確實是夏本煜欠人家遼海行的人情。人情債歷來最難算,尤其遼海行這等龐然大物——它與雲中集團的關係,商界中人多少還是有所耳聞的。

「松江人門檻實在太高,奈何奈何。」有人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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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七 救場

人情社會之中沒有人情簡直寸步難行。誰都知道雲間集團的大門在哪裡,但是直接登門拜訪卻面臨著巨大且不確定的成本。在這麼個「殺窮鬼」成風氣的險惡時代,就算徐元佐的「善名」遠揚,真心相信的人群之中也不會包括商人。

因為人們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若是這種情況落在自己身上,豈有不撈一把的道理?

原本他們指望夏本煜能夠居中引線,即便徐元佐開出了極高的條件,也有個轉圜的餘地。誰知夏本煜竟然也欠著人家的人情,不跟人家一起坑自己就不錯了,哪裡還會替他們轉圜?一時間哀聲四起,整個廳堂裡都佈滿了愁雲。

「咳咳,諸公,在下能否說一句。」一個聲音從角落裡傳了出來。

聲音恐怕是僅次於面孔的第二名片。精於交際場的老人精們對於聲音的辨識能力甚至超過了面孔。從聲音裡能夠聽出一個人的籍貫、生長環境、讀書修養、心理狀態……所得遠勝過相面。在江湖相術中,對聲音的品鑒也是不遜於面相的大類。

這個聲音稚嫩膽怯,像是有些怯場,但也透著自信,若是在別處,無非是個常年被人使喚的小夥計。然而此刻,聲音中的松江口音讓人們驀然回首,好像被一道希望之光晃了眼睛。

夏本煜將目光投了過去,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他並不認識這個少年——因為今天開門迎客其實是在迎債主,並不是真正的「客」,以至於多了這麼個陌生人竟然沒有發現。不過人家是松江人乃確鑿無疑,鄉音總是難以模仿的——這個時代也沒有專門學外地口音的相聲演員。

「在下雲間集團一個小夥計,鄙姓邢,邢明凡,見過諸公。」少年團團打躬,自報家門。

整個廳堂的人都不自覺地屏息,連答禮都忘了。來求救者不能相信竟然有餡餅砸在頭上,來打劫者卻好像被冷水潑頭。估計今日是要無功而返了。更有些人並不相信邢明凡的身份,哪有這麼巧就冒出一個雲間集團的人來救場?

夏本煜對「邢明凡」這個名字格外上心。正是因為此人,他才受到了遼海行的厚待,甚至撿回了一條性命。不過他真是想不起來邢明凡的容貌。當日的小乞丐奄奄一息,蓬頭丐面,而眼前這位小夥計衣衫得體,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簡直就像是個年輕有為的秀才相公。

簡直就是天壤雲泥之別!

邢明凡上前與夏本煜行禮,道:「當日多謝梅逸公大義相助,否則小的恐怕就無法回家了。」

夏本煜支吾一聲,終於答了禮,就算此人是假冒的,也等於解了他眼下困境。他這一答禮,也就坐實了邢明凡的身份,其他人的懷疑便去了大半。

邢明凡站到夏本煜身邊,道:「聽聞梅逸公安然返鄉,徐總便命小的前來探問。」

夏本煜一愣:「徐總?」

「就是元佐哥哥。」邢明凡笑道:「他不是雲間集團的總裁官麼?私下裡便稱個『總』字。」總裁也是官稱民用。在官常用於大型典章典籍的編撰負責人。稱為總裁。比如總裁國史,總裁會典諸如此類。徐元佐首創「總裁公司文牘制度」的名稱,倒也算貼切。而且比「朝奉」多些文氣,聽著也好聽。

「我家徐總說了:」邢明凡清了清喉嚨,「梅逸公與我雲間有……故……」徐元佐的原話是「有恩」,不過邢明凡覺得自己還配不上讓整個集團給他「償還人情」。佐哥兒這麼說可以算是滴水之恩報以湧泉,自己要是這麼說就有些厚顏無恥了。

「雲間上下感懷頗深,願意不取利息貸給梅逸公最高額五萬兩的款子。」邢明凡轉向夏本煜,微笑道:「梅逸公,這五萬兩可以分批貸用。也可以全款貸出,無須抵押,看您方便。」

夏本煜差點眼淚都掉下來:「這份大恩,叫夏某如何承受得起?」

民間借貸的利息在三分就算是很仁義了。如果不用房產地產人口抵押,那就說明人家已經做好了白送的準備。夏本煜一家一當全都加起來也不可能值五萬兩,就算賣身都值不回來,顯然徐元佐是在大派人情。

那些前來落井下石的人,各個心涼:人家這是抱上金大腿了呀!

「五萬兩,呵呵。真是買得夏公肝腦塗地了。」有人冷嘲道。

「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接口道。

這話引起了旁人的疑心,紛紛暗道:是了,就算松江人有錢,也不可能白白扔五萬兩出來!何況只是救助了一個小夥計,難道這小夥計是徐元佐的私生子?

若不是徐元佐與邢明凡的年紀靠得太近,還真不免叫人這般懷疑。饒是如此,還有許多閒漢揣測邢明凡其實是徐元佐父親徐賀的私生子……

「真假無須多言。」邢明凡跟著徐元佐走過一大圈,天天受徐元佐的熏陶,神情舉止之中不自覺地就會模仿出來。他頓了頓又道:「真金白銀可不會騙人。」

眾人一聽也是這個道理,緘口不語。

唯獨那些還不肯死心的,陰陽怪氣道:「現在可還沒人見到銀子。」

邢明凡瞪了過去:「誰說沒有?在下此來帶了五千兩頭款,怕是梅逸公有急用。」說罷他掏出一份大紅禮單給夏本煜,湊過去低聲道:「在下自作主張為公支領了五千兩,還請見諒。」

夏本煜雙手顫抖地接過這份厚禮,哽咽無語。

邢明凡揚聲道:「銀子就在堂下,梅逸公隨時可以命人抬上來。」

夏本煜正缺銀子壓制人心,當即命人將銀子抬了上來。

三口樟木大箱打開,整整齊齊壘著白花花的白銀。這回可是沒有作假,隨便抽驗都是足額足色的五千兩。

見到這些銀子,已經有人偷偷摸摸往門口挪步了。

「至於遼東那邊的事……」邢明凡無師自通地擺出了個壞笑,「小的面子不夠大,恐怕得夏公親去唐行與我家徐總商談了。」

「理當登門拜謝徐總大恩!」夏本煜連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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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八 來訪

夏本煜就算不想去唐行拜訪徐元佐,也會有人推著他去的。更何況這回說是拜訪,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邀約。

面對徐家的邀約,誰能淡然以對?

雖然民間對徐家充滿了同情,認為徐家日子難過,連兩個兒子都被流放到西北去了,但是真實的徐家卻已經偏向於安定。除了徐瑛的正妻偶爾會去找徐元春的麻煩,簡直一片祥和氣象。

應付徐家的親眷可不是徐元佐的特長,尤其是陸奶奶比他大不了幾歲,卻偏是嬸嬸。這個時代可是萬惡資本家的天堂,各種沒節操的故事都廣為被人追捧,自己若是應對不當,豈不是給那幫碼字的提供刺激素材麼?

於是徐元佐很順利地找到了借口,返回唐行,讓徐元春接手這個燙手的芋頭。徐元春說起來回鄉「養病」,卻比過去二十年都更加活躍地出現在鄉紳聚會、家族聯誼上面。這方面他也的確拿得出手——進士吶!在這松江一畝三分地上,足夠橫著走了。

徐元佐順利抽身之後,也就能將更多時間用在企業管理和人才培養上面了。任何一個時代,無論是跨國大集團,還是幾個人的小作坊,管理都脫離不了一個「盯」字訣,迷信任何制度都不如自己花時間盯著。一旦企業龐大到了盯不住的程度,要麼活活看著它萎靡、效率降低,要麼就只能找到更多合適的人來幫著盯住。

在如今的技術條件之下,徐元佐熟悉的手段都缺乏技術支持。雲間集團的規模還沒達到他滿意的程度,管理上就已經顯露出了疲態。除了自己流血流汗死死盯住,還有就是培養後備力量了。

新的後備力量不同於朱裡幫。那些從小玩到大的少年們視徐元佐為天神,由衷崇拜。而新生的書院派,家庭條件大多比朱裡少年要好。沒有經歷過那般巨大的反差,又覺得自己是徐元佐的親門生,有些看不起朱裡幫的前輩,在心理上對徐元佐的親近有餘,崇拜不足。在在制度的執行上,就做不到一板一眼。往往會根據自己的認識做些「改進」。

這正是徐元佐最為頭痛的地方。他又不能一刀切地禁止「改進」,只能充分闡述自己的理由。既然是理由,就需要理論支持,於是教學攤子也就越鋪越大,各種調研項目紛紛上馬,對商業管理和經濟學的發展倒是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所有進步都是踩著銀子走上去的。翁家對徐氏的圍堵失敗並沒有給徐元佐帶來直接利益,遼東新興市場還不能提供穩定的收益源。雲間集團最大的出貨口在南方,而辦貨卻存在瓶頸。

瓶頸的突破口就在蘇州。

蘇州作為海內大郡,在貨物集散上有著松江無法比擬的優勢。一個都會絕非主政者拍拍腦袋就能一蹴而就的。必然需要時間的醞釀,從基礎建設到民俗心態,缺一不可。蘇州又是文化大郡,勢家林立,徐元佐不打算投靠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勢家,所以只能在這道千里大堤上修築蟻穴,最終使之崩塌,從而進入蘇州市場。

沈紹棠固然是個很忠誠的盟友。但是未必肯成為堅定的內應。誰家沒有一點自己的野心呢?尤其是這兩年沈家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就算以前沒有的想法。現在也保不住生出來了。

徐元佐要走農村包圍城市的明代翻版——小商蠶食勢家,正要吸引夏本煜這樣的中小商賈。

能夠獨立辦滿一船貨的夏本煜如若知道徐元佐視他為「中小商賈」,大概會淚流滿面。

……

夏本煜帶著一干蘇州小夥伴從太倉前往唐行。他正倚著車廂壁上打腹稿,突然覺得馬車不再顛簸,頗有些奇怪地掀開窗簾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前面碩大的牌子:有家客棧歡迎尊駕光臨松江府華亭縣。祝閣下旅途愉快。

夏本煜心中暗道:唐行真是有錢,剛進地界路就不一樣了。他挪到車廂後面,掀開簾子,一低頭便看到中間隆起兩旁有排水暗溝的硬化路面。這真是叫夏本煜看得咋舌不已:得多少銀子才能鋪出這麼條路來?恐怕不是徐氏一家出的銀子吧?

夏本煜很想吩咐停車細看,正好時候也差不多到了飯點。前頭路邊又有一張酒旗招搖,是個有私釀的路邊小飯莊。他叫人往後面傳話,就在那個飯莊吃飯。這種荒山野外雖然要小心黑店,但是他們自己也都帶了米,只需要買店家的木柴和菜肉自己做就行了。

六輛馬車的車隊因此駛向那家飯莊,正好將這家店徹底包下來了。

諸位商賈從車上下來,吩咐小廝前去交涉。店家也是老做的,知道這些人自己會做飯,只是帶了兩個小廝去地裡摘蔬菜,又推薦他們殺兩隻雞,無論是蒸是煮都很不錯。

「我這兒也是可以爆炒的,油也是上好的。」店家知道商旅最怕黑店,又拿出一塊牌子來:「諸位若是不放心,且看這牌子:雲間集團指定就餐點。小老看諸位大爺也是走商的,雲間小財神的雲間集團可聽說過?他們門下夥計在外行走,都是認這牌子的。小老為了拿這麼塊牌子,每隔個三五天就要讓他們查一番,看廚房、店裡是否乾淨,那真是雞蛋裡挑骨頭,一根頭髮絲都不放過。」

夏本煜等人一聽他說與「雲間集團」相關,已經信了三分。去廚房的小廝很快就回來說: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乾淨的廚房。這讓眾人更加信任了不少。左右葷腥只有當家的掌櫃能吃,夥計們只能吃些乾淨的蔬菜,即便油裡有料問題也不很大。

「那就炒一盤雞肉上來。」夏本煜做主道。

店家全靠大菜賺錢,滿臉堆笑地下去殺雞了。

夏本煜定了菜單,帶了長隨便往外走,仔細去研究那條硬路。其他人也都跟上了,一旁湊趣道:「早聽說徐敬璉有個聚寶盆,不把銀子當銀子,沒想到竟然如此奢遮。」

夏本煜研究了一會兒,不得要領,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塊碑,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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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九 迎候

華夏最為重視文字傳承,基於各種載體的不同,地位也是大有區別。所謂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人們相信只有刻在石頭上的文字才能突破八百、千年的限制,千萬年地流傳下去。所以一旦刻碑留存,都是地方上的大事。能夠將自己的名字留在碑文上,讓千百年後的子孫還看得到,更是一個家族的盛典。

這塊碑上記錄的故事,便是松江府華亭縣士民為這條新修道路所做出的貢獻。如果只是簡單的修路,當然也沒資格刻成石碑——四鄉八里哪兒不修路?就你這需要刻碑?也太矯情了!所以碑文裡有大量的文字是解釋這條道路的不同之處,很詳細地說明了建造流程和預期效果。

蘇州商人們對這些工序還是頗有興趣,到底道路狀況比蘇州好,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他們通讀之後,有人道:「果然耗費心思,沒想到小小一條道路,竟然有這般講究。」

又有人道:「看這種建築法,物料所費尚可接受,只是人工恐怕極高。」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力成本太低,幾乎可以被人忽略不計,所以一旦有所支出,反倒給人一種昂貴的錯覺。

「的確,從採石、運輸、碎石、入窯、研磨……中間再算上伐木、燒炭……這一整套下來耗費人力不知凡幾啊。」商人們看問題的角度更傾向於成本測算,這無關能力,乃是一種職業思維,越是小商賈,對這個方面越發敏感。

夏本煜通讀全文,輕輕摸著石碑頂上的雕花,道:「諸君可還記得前年淮安大水,有許多災民流落到了唐行?」眾人一愣,旋即想起了那場風波,不少人家還被累得破費不少。

「那時候說徐家慈悲為懷,恐怕真的收羅了不少人力。」夏本煜突然感慨道:「連人都視作一種商貨,賤買高售。徐敬璉能走到今日實非蔭庇之功。」

眾人默然。從這個角度來看,徐元佐真是花小錢辦大事的典型。誰都能想到,在那個時候,災民有一口飯吃就願意賣命。還有比這更便宜的勞動力麼?

「這些都是徐家修的啊。」有人指著石碑上的留名,那時候還沒有雲間集團,留的還是「仁壽堂」、「徐氏布行」、「雲間廣濟會」之類的名字。在這個圈子裡的人,無不清楚:全都是徐家的產業。

眾人嘖嘖稱歎,能以一姓之力做出這樣的善舉。真是可以寫進方志了。他們卻不知道,徐元佐是那種沽名釣譽的人麼?或者說,他是那種捨得花大價錢沽名釣譽的人麼?當然不是!

這段路的確是徐家產業支持下修築的,但是再往前走,就是華亭其它勢家恥於人後,跟著投資捐築的。同樣也有碑文,但是很少有人會有在路途之中停下去讀,所以給人一種徐家修了整條路的錯覺。事實上,徐元佐還通過建築社收取的項目利潤,將前面這段路的投資收回來不少。

一時菜飯飄香。夏本煜等人重回店裡,叫隨從打水洗了手臉,開始午餐。

「咱們這就要趕路麼?」一餐完畢,有人問道。

「自然,天黑之前要趕到前頭的有家客棧下榻。」

「呵呵,倒也是,人家大老遠就招呼咱們,不好意思不去。」

話雖玩笑,但是誰都知道,出門在外住有家客棧實在太輕鬆愜意了。自從蘇州也有了有家客棧的加盟店。房價雖高,卻讓人大開眼界,許多人都不再以出門為煩事,周邊兩日內的風景勝地也多了許多遊人。

夏本煜因為自身經歷。更是徐氏產業的鐵桿支持者——就衝著徐元佐的名頭,有家客棧就算爛成豬圈他都能挑出好處來,何況現在誰能挑出有家客棧的錯處?前不久有家客棧還發佈了懸賞,但凡能指出客棧缺失者,有一處就送一夜房金,有兩處就送兩夜。以此類推。可是真正獲獎者寥寥無幾,實在是客棧已經想得太周到了。

翌日一早,天空飄下雨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屬於可以趕路,但是最好別趕路的程度。商賈們心急如焚,當然是要堅持趕路的。轉入主幹道之後,方才發現昨日石碑上的文字竟然毫無虛妄,地上雖然濕了,卻不見積水,更沒有濺起來的污泥,果然用銀子堆積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如此這般疾行一日,晚上就到了有家客棧唐行總店。這家總店並非當初開在唐行城裡的那家,而是在新城新開的旗艦店,原本城裡的那家卻盤給別人做成了加盟店。所謂旗艦店,自然是以所有門店為艦船,而以此間為號令者,無論設施配備、房間大小、服務態度,都是最最頂尖的。

「咦,咱們是不是趕得快了?以前來唐行,總要天黑才到。」有人疑惑道。

「這便是唐行新城了,沒有城牆。」有來過的人解釋道:「諸公請看,這裡街道都是棋盤般劃出來的,而且也都是硬路。據說當初填了不少的河濱才平整出這麼大的地界,怕有十里多長。」

眾人紛紛咋舌:「十里長街,真是駭人。」

眾人正說著,只見前面有兩人騎著高頭大騾,長袍正冠,迎面過來行禮道:「諸位尊客可是蘇州來的夏梅逸先生一行?」

夏本煜連忙出來,先看人袍服,像是有身份的掌櫃一流人物,但是從年紀上看又十分不像。他想到遼海行顧水生的年紀,強當他們是掌櫃,回禮道:「正是夏某,不知二位尊駕有何見教。」

那二人中略顯老成的一人上前再行一禮,直言道:「在下是有家客棧唐行旗艦店店長,這位是雲間集團商務部專員,在此迎候尊駕。」

夏本煜受寵若驚,道:「這如何敢當。」

那位商務專員上前笑道:「梅逸公是我雲間集團的貴客,乃是登錄在案的,只要有我雲間產業的地方,都要這般禮遇您的。」

店長也笑道:「若不是閣下在前面入住小號,我等還不知道尊駕已經來了,還望閣下恕罪。」

夏本煜感覺到背後火辣辣的目光,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整個人都像是飄了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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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十 鄰居

若是在兩年前,店長和商務專員都可以算是徐元佐的核心力量,手中權力也是頗大。如今組織益發擴大,層次拉伸,店長和專員已經成了具體的辦事人員。若不是還有幾個夥計供他們管,根本就不算是領導層。

不過唐行旗艦店終究是商旅集團的門面,這裡的店長也是高配,手中權限頗大。有這兩位陪著夏本煜遊覽唐行,才真正將唐行的富庶和先進展現在蘇州人眼前。他們完全不能想像,自己看到的這座新鎮,竟然是從無到有硬生生營造出來的。

「從買地、規劃、施工,到形成今天的局面,也是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商務專員繆志學介紹道:「咱們江南水網稠密,到處都是水道,如何填平水道,又開暗河溝渠以洩洪、供水,著實花了不少銀子。不過如今新唐行遇到黃梅天,暴雨數日而地無積水,可見效果還是極好的。」

「為何一定要將水道填平呢?」有人忍不住問道。

「方便佈局。」繆志學道:「如今新唐行四橫四縱八條街道,宛如棋盤。東西為街,南北為道,各有名號、編碼。只需寫清楚門牌地址,運貨送信就能按圖索驥,豈不方便?」

眾人知道仁壽堂就是靠收商稅起家的,說白了就是收保護費。只不過打行是以力強取,仁壽堂借了朝廷的牌子罷了。有清楚的門牌地址,運貨送信還是小事,最方便的莫過於按圖索驥去收稅吧!

「這兩旁的樹木是派何用場?」有人又問道。

「好看,遮陰,吸塵,減噪。」繆志學順溜地報出了行道樹作用:「這些都是沿街商戶包了養著的,否則就得出錢請別人養。如今這些樹還不夠高大,等再過幾年,樹冠大了,烈日之下走在下面是何等清涼!」

眾人點了點頭,又看到整齊明亮的屋舍接連不絕。心中讚歎:徐敬璉竟然有這般心力物力……是了,這些銀子自然不會是徐家一家出,肯定有其他松江勢家、商戶一起出資。不過這種完全沒有收益的事,竟然也有人肯跟著他干。真是了不得。

徐敬璉當然不會讓人做這種毫無收益的事。早在唐宋時候就有買地建房,然後賣了牟利的專門商人,所以說房地產也是十分古老的行業。只是因為人地矛盾不高,所以直至明朝的房地產行業都十分弱小,賺些養家餬口的辛苦錢沒有問題。要想發家致富還不如去販賣私鹽。

徐元佐並沒有在雲間集團專門成立房地產集團,但是他買地蓋房、修路、種樹,本身就不全是為了給自己用的。修成之後賣給別家,賺取利潤,實乃天經地義之事。具體來說,所謂大家出錢,其實是徐元佐出面借錢買地,蓋好房子之後,加上自己的利潤,又賣給別人。然後還錢……借雞生蛋的把戲玩得極溜。

在加上唐行新鎮的地理位置經過徐元佐的反覆勘探,上風上水不說,更緊鄰官道。鎮內雜亂的水網填平之後,主河道的水流量自然增大,可以過大船。而城內道路平坦,又與官道相接,自然可以推動徐元佐一直期望推動的馬車行業。

馬車的改進是十分順利的,關鍵在於老舊的江南城鎮到處是橋。這些橋可不是平的,都有高高的台階,這讓馬車怎麼推廣?使用環境受到了限制。就算是把馬車造出花來,也不過是大戶人家裝飾顏面的奢侈品,無法真正獲利。

新鎮將水陸區分,陸路聯通。馬車在新鎮裡暢通無阻,又可以直達其他城鎮,明顯刺激了大戶們的胃口,一個季度的銷量比過去整年都高。

不過這些基礎建設帶來的經濟連鎖反應並不是誰都知道的。繆志學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對此簡直驚為天人,還做了不少分析。寫了幾篇論文刊登在學報上。這些都是他和雲間集團的智力財富,不足為外人道也!

「環境好了,房子自然也賣得貴了。」有個蘇州客人隱約看出了點名堂,還沒來得及深入思索,話題已經被繆志學帶歪了。

眾人逛了唐行新鎮,終於到了有家客棧的旗艦店。這個旗艦店除了中門敞開,與豪門大戶沒有二致,門前車馬如龍,店夥計領人進去,車馬又順著指示緩緩駛到後面,卸下行李,然後送入房間。

夏本煜作為貴客,早有一排身穿同色同式樣制服的夥計站在門口迎候,頗有聲勢。他虛榮心頗為滿足,與身邊一行人進了大門,便見一般大戶的門廳被改成了一間大堂,一溜排開的五張大板桌後面有夥計等著為人辦理入住和退房,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從容大度。

因為客棧本身就有官府加給的審查往來人流的責任,自然要檢查路條和身貼,往往需要一些時間。尋常客棧因為拿了這根雞毛,也要做令箭使用一番。而有家客棧這邊卻從沒有這等惡習,非但辦事的人動作麻利,不叫客人久候,更是言辭溫和,令人如沐春風。

「幾位這邊請。」唐航旗艦店的店長穆玉成招呼夏本煜一行坐到了一旁的太師椅上,作為貴賓不需要排隊,自然會有夥計過來服務。

還來不及喝完一碗茶,吃上兩塊茶點,蘇州客人們的房間就已經準備好了。

夏本煜等人進了房間,不由更是一番驚歎。尋常富裕人家的東西,這裡都有;而價值百金的洗漱間、骨瓷便桶、黃銅水龍……這裡也都佈置得妥妥當當,還熏著香。

「梅逸公,我家佐哥兒就在隔壁園子,等會便來拜訪尊駕。」穆玉成到了店裡,就是一方土地,前後監督,確保沒有絲毫紕漏。

「豈敢豈敢!該當是夏某去拜見徐相公的。」夏本煜連忙道。

穆玉成面帶微笑:「佐哥兒是這般吩咐的。」

夏本煜面露難色,暗道怎麼能讓徐敬璉來看他呢?這豈不是成了不懂事?於是他試探問道:「我若是四處逛逛,偶遇徐相公……是否失禮?」

「偶遇不得。」穆玉成失聲笑了出來:「隔壁園子已經被護院侍衛全都封起來了,外鬆內緊,怎麼都走不進去的。」

「啊?是什麼樣的貴客,這般奢遮?」夏本煜已經轉為純粹好奇了。

「魏國公。」穆玉成壓低了聲音。

夏本煜嚇了一跳:魏國公啊!那是與國同休的魏國公啊!竟然也住有家客棧?這種顯貴不是到處都有自己的莊院麼?多少地方豪族要是知道他來了,擠破頭也要把園子借給他住呀!沒想到他竟然住這裡,就在我隔壁!

穆玉成看了夏本煜的反應,心中暗笑,臉上仍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國公府的夫人們喜歡這裡的乾淨、漂亮,不遜於那些大戶人家的園子。用起人來也方便,尤其是不欠人情。魏國公則是喜歡這裡的熱鬧,有時候還微服出遊呢。」

「國公家在松江沒園子麼?」夏本煜還是覺得胸口小鹿亂撞。

「哪能沒有?不過都是些莊院,平日下人懶於修繕打理,去了又是一包火,還不如住在我們這兒呢。」穆玉成笑道:「小的給自家店拉個買賣:梅逸公也快絕了自己起園子的心,但凡來了唐行,就住小店,保管您舒心安泰,心想事成。」

「那是那是。」夏本煜連聲應諾,心中暗道:魏國公都住這兒,傻子才不住呢!若是不小心遇到了微服私訪的魏國公,天知道能撞上什麼樣的際遇呢。即便遇不到,說出去也著實有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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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國公爺

魏國公徐邦瑞其實還不是真正的魏國公。他爹徐鵬舉是隆慶四年二月初三薨的,他還得辦妥了襲爵手續才算是魏國公。依靠著徐達的威名,徐家襲個國公的爵位可謂鐵板釘釘,但是光有爵位可不夠,還得有個好署職啊!這也是他前來唐行找徐元佐的原因,並非真有閒情逸致到處遊玩。

找徐元佐的原因也很簡單:要錢。

誰家的銀子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雖然有足夠的庫存,但是能省一分便是一分。

「他們都以為我家兩百年國公,家裡一定是金山銀山了,可誰知道我們也是表面光鮮。多少用錢的地方啊,銀子就跟流水一般淌出去。」徐邦瑞叫苦連天:「別的不說,家父的身後事,前前後後就花進去三萬兩……你別不信,我連開銷賬冊都帶著呢!」

徐元佐笑道:「不用給我看,我又不是傻子。」

徐邦瑞比徐元佐大了十幾二十歲,本以為能夠鎮住場子,誰知道徐元佐卻絲毫沒有因為他的年紀和地位而有絲毫阿諛之色,完全一副分庭抗禮平起平坐的意思。

這倒不是徐元佐滿腔浩然正氣,而是大明的雙軌制決定了勳貴世家在五軍都督府到衛所繫統權力極大,而對於地方士紳的影響就十分小了。或許地方官還需要找他們打打秋風,但是徐元佐無論如何是不用怕他們的。

徐元佐笑道:「我並非不想與國公家結個善緣,三五千兩銀子也不過爾爾。關鍵是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對您對我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徐邦瑞面色一黯,道:「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了。」

「建議,一個互利互惠的建議罷了。」徐元佐笑道:「你有權,我有錢,到時候開出一片財源來,世代吃用不盡,豈不比一錘子買賣要好?」

徐邦瑞扭動了一下頗為富貴的身子,道:「什麼財源?」

「我一直有個想法。但是久久未能付諸實現,若是國公一併參與進來,則大事成矣!」徐元佐道:「江南士農工商四等人中,全都在做的買賣。國公可知道?」

「全都在做?莫非是買米?」徐邦瑞道。

「固然,買賣米糧的確是家家戶戶都需要的。」徐元佐道:「不過我說的這買賣,卻是借貸。」

徐邦瑞一愣:「借貸?這算什麼買賣?」

「國公家借出去的銀子,莫非不收利息麼?」徐元佐笑道。

「自然要收的。」徐邦瑞一愣:「你是想專門做這麼個商行,賺利息錢?」他旋即搖頭道:「這能賺多少?而且一般農戶都從本地大戶手裡借銀子。誰肯問不熟悉的人借?說不定傾家蕩產呢!」

徐元佐道:「若是只借給農商之人,我也懶得做這個買賣。我是想做朝廷和衛所的生意,這才是大頭。」

徐邦瑞笑出聲來:「朝廷會問你借銀子?別鬧了。真借給朝廷,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啦!退一萬步說,朝廷幹嘛要問你借銀子?夏稅秋糧還不夠麼?」

徐元佐道:「其實咱們大明的朝廷真是沒什麼銀子,所以很多事只能發動地方縉紳去做。譬如海瑞開黃浦江,朝廷就沒辦法拿錢出來。還有淮黃氾濫,治水的事為何一直拖著?潘季馴上任之後,不就是苦於沒有銀子麼?這回冊封俺答。說起來是平北方之患,然而成祖那時候用什麼平的?如今用什麼平的?若是叫成祖知道豈能不怒!從這些國家大事上來看,朝廷的銀子非但不夠,而且還少得很吶。」

徐邦瑞是頂尖的國公世家,與其他勳貴家輪掌京營、都督府,對於這些事自然也比別人家清楚。他道:「你說的固然不錯,但是朝廷借了你的銀子,該如何還你?這些事可都是只有白扔銀子,不見收益的。」

「堤內損失堤外補,朝廷以前行開中法。用糧食換鹽引,這不就很好麼?」徐元佐道。

徐邦瑞微微頜首:「你這麼想倒是不錯。鹽業雖然獲利頗豐,卻不是誰家都能進去的。」

徐元佐微微搖頭:「我更喜歡做些大買賣。朝廷借銀子,用關稅作抵押。衛所借銀子。用土地人口做抵押。有錢還錢,沒錢咱們自己去取。」

徐邦瑞對關稅不感興趣。他意識裡的關稅還是鈔關的關稅,雖然出息不少,但是終究不能吃獨食,卻沒想到徐元佐說的是海關關稅。不過他對於衛所用土地人口做抵押卻很好奇,道:「衛所的土地人口怎麼可能給你?這可是犯大忌諱的事。」

太祖設立的衛所制度。並非單純的養兵於民,簡直成了個國中之國。衛所的土地人口,非但戶部不知道,就連兵部都不知道。這條線是五軍都督府直達皇帝的,根本不容文官插手,更不必說民間資本了。

「衛所的土地人口,真的只有在冊的那麼點麼?」徐元佐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徐邦瑞也跟著笑了笑:「可惜就算是不在冊的,各地也有各地的難處,未必肯押給你。」

「公爺誤會了。」徐元佐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大明版圖之外的土地。」

「版圖之外?」

「然也。我大明軍勢之強,遠非前代可比。從唐末就分出去的土地,基本都被國朝太祖、成祖收回來了。有這樣百萬雄師,何愁沒有土地?當然,朝廷是肯定不願意看到邊將擅起邊釁的,那麼衛所為何不能幹點私活呢?」徐元佐笑道。

徐邦瑞兩手食指飛快地環繞轉動,微微皺眉道:「你是說,去打別國,用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還債?」

徐元佐微微點頭:「遠的不說,朝鮮和越南是不是可以打一打?台灣的土人是不是可以打一打?打不過韃靼,還打不過他們麼?這些地方打下來,可都是生財的寶地,古人說得好:有土斯有財嘛。」

徐邦瑞猛然一拍扶手:「沒有虎符擅動大軍,這是要造反啊!」

徐元佐朝後靠了靠,略顯得有些不耐煩:「誰說要擅動大軍了?衛所裡那些吃不上飯的軍戶,自己要去別國討些生活,這也算是造反麼?不叫他們出去就食,難道在國內活活餓死?」

徐邦瑞這才緩和了些,緩緩道:「那我可要拿些干股了。」

「一股一兩,絕無寬待。」徐元佐斬釘截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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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二 銀行招股說明書

徐邦瑞吃白食已經吃成了習慣。這甚至可以說不是他一個人的習慣,而是一個階層的習慣。對於那些勳貴而言,能被他們盯上,本來就是一種「榮耀」。可以說徐元佐是第一個站出來撕破這層面紗的人,結果卻讓他們發現,自己其實拿這個另類毫無辦法。

土木堡之變放了勳貴們的血,奪門之變更是進一步打擊了勳貴的政治影響力。經過幾代大明皇帝們的接力,以及文官集團的努力,如今勳貴們再也無法直接干涉地方行政了。徐邦瑞很想甩兩句硬話,然而他怎麼都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拿捏徐元佐的地方,人家背後可是站著徐階呢。

雖然徐階現在看似站在下風,但如果勳貴集團敢出手,即便連高拱都會調轉刀口指向勳貴,反倒是給了徐階和高拱言和的機會。文官們如同群狼一般的性格早就昭然天下,徐邦瑞再傻也不會傻到做這種事。

「公爺大可以仔細想想,我至今還沒有去應天,也沒去京師,首先合作的對象自然還是公爺您。」徐元佐好整以暇道:「若是哪天我心血來潮,去求見其他勳貴世家,恐怕一兩一股的價格也拿不到了。」

「你這是在迫我?」徐邦瑞黑著臉。

徐元佐笑道:「豈敢。真正要迫公爺,我就說北方的事了。」

「北方?」徐邦瑞不解道。

——真是個庸才。

徐元佐臉上沒有絲毫流露,笑問道:「山陝歸哪個都督府管來著?若是那些山陝商人先想到了這個謀劃,你說那邊的衛所、世家,是不是會答應?公爺,白花花的銀子可就被人家先賺走了呀。」

徐邦瑞雖然在國政上是庸才,但是在銀子上卻很敏感。他道:「銀子總是有的,何況他們要南下總不能繞過南京。」

「為何不能?若是下面衛所已經先吃起來了,國公爺,您就只能分些孝敬了。」徐元佐刺激道:「戶部肯定不會讓朝廷每年沒限度地借款,有山陝商幫借銀子給朝廷。朝廷幹嘛還找別人借?這才是大頭啊。」

徐邦瑞猛然打了個激靈:這不是挾持文官的手段麼?興許還能靠這個將勳戚的權威再養起來。

「公爺想到了吧。」徐元佐挑了挑眉毛,和善地望著徐邦瑞。

徐邦瑞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受了徐元佐的暗示,但是這筆買賣卻是可以考慮一下的。他道:「你既然這麼說了,肯定有章程。且拿來我看看。若是合適,咱們便開始。」

徐元佐笑著讓梅成功拿出一份《大明銀行招股說明書》,雙手呈遞給徐邦瑞。徐元佐本人並不是銀行系統出身,他只是作為客戶與銀行打了多年的交道,大致的業務流程是熟悉的。但是內控管理卻毫無頭緒,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不管怎麼說,有了銀行之後就有了一柄利劍和巨盾,進可攻退可守,其意義甚至不亞於火器出現在冷兵器戰場上。

「大明銀行?」徐邦瑞一抬頭:「你這名字倒是起得很霸氣啊,國號能用在這上麼?」

徐元佐還想搶注央行的所有權呢,對於資本家而言,掌控一國央行得是多大的誘惑啊!他道:「若是公爺覺得不妥,大可以改個名字。」

「南直銀行如何?」

徐元佐臉色一黑:這不是從央行直接跌到農村信用社了麼!

「要不然就叫江南銀行?」徐元佐道。

徐邦瑞這才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哪有一上來就那麼高調的?」他隨手翻了翻。只是看出每頁都寫了不少字,這才道:「待我回去研讀詳盡,咱們卻加以確認。」

徐元佐微微頜首,旋即又命人抬出一個箱子:「這是給公爺上京的盤纏。」

徐邦瑞原本已經放棄了從徐元佐這裡勒出銀子,乍然見他主動抬了出來,不由喜出望外,道:「你這是……」

徐元佐呵呵一聲,暗道:你要我就給,豈不是成了你的提款機?但是你沒準備的時候,我也不在乎這些銀子幫忙開路。他道:「其實我還有一事相求。」

徐邦瑞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桿。拿了腔調:「說來聽聽。」

「國公爺大可上書朝廷,就說各衛所火藥多不合格,建議火藥專營轉為民間採買。」徐元佐道。

「這……可是軍國大事啊!民間作坊能造得出來麼?」徐邦瑞頭一回覺得銀子有些燙手,慶幸還沒有拿。這徐敬璉動輒就是海外列土。又是打官營火藥的主意,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

徐元佐道:「別人大約做不成,但是在下的火藥廠是肯定能行的,性能絕對比官家的要好。唔,這火藥廠還有一股紅利沒送出去,若是公爺能夠玉成此事。正好送給公爺喫茶。」

徐邦瑞想了想,道:「軍陣之中可不是兒戲,若是到時候點火不響,是要掉腦袋的你可知道?」

「在下敢以身家性命擔保,絕對沒有問題。」徐元佐笑了笑:「再說,可以先抽樣驗收嘛。驗收合格再付款,其後自然有人對此負責,也用不著在下的腦袋。」

徐邦瑞一想:各地衛所每年開銷的火藥錢沒有百十萬,也有大幾萬兩。這筆買賣倒是真的可以試試,不過要觸動別家的財路,總是還得謹慎些。

「最好還是能夠專營。」徐元佐道:「由五軍都督府給出部照,沒條件的小作坊就將他們踢出去。」

徐邦瑞命人收下了銀子,淡淡道:「我自有主張。」

徐元佐又點了點火藥的用途之廣,比如非但自己可以用,還可以賣給周圍的國家呀。大明西南有那麼多土司,時常殺來殺去的,豈不是有極大的需求?還有越南、暹羅,聽說也十分不太平,火藥、火銃、火炮……都可以賣嘛。

徐邦瑞聽得心潮澎湃,也覺得自己老爹執掌中軍都督府那麼多年都沒想到這種發財之策,實在有些遺憾。自己這回若是能夠補個好署職,說不定真能發達起來。他再看徐元佐的時候,也不覺得可憎可惡了,隱隱還有些帥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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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三 蒸汽機的黑洞

人總是有個特性,心口不一,缺什麼喊什麼。有道德的人不會高喊道德,忠君的人也不會成天把忠君掛在嘴上。徐邦瑞這些勳戚整日介說什麼與國同休,鐵血忠心,實際上哪個不是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國朝至今兩百年,各項制度和潛規則都已經成為了鐵打的營盤,只是往裡裝人。勳戚們掌握了京營和五軍都督府,文官是絕對沒有資格染指的。而他們也識相地沒有向朝堂發展,否則文武一家,就連皇帝怕是都要睡不著覺。

徐元佐知道勳戚之中也有派系,有親緣姻緣和孽緣。隨太祖起兵的一批下場都不怎麼好,跟著成祖奉天靖難的勳戚還是主流。其後奪門之變,英宗皇帝也培養了一批新貴出來,直到嘉靖帝的新貴遞補,這些人又成了老牌世家。

相比之下,徐達作為大明軍神,子孫也都享受到了超然的地位,一直屹立不倒,甚至將南京都經營成了自己的後花園。這樣的勳戚可真是不多,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徐元佐要想合作,自然要找這樣的世家。

徐邦瑞也很清楚自家的底子,知道徐元佐所謂找別家只是個砝碼,沒到最後撕破臉皮,誰肯把這麼大的買賣交給別人去做,自己只當個小股東?他也不是捨不得那麼幾萬兩銀子,反正到處摳一些,總是摳出來的,關鍵是這個饅頭太大,萬一撐死就麻煩了。

會撐死麼?

當然會。

自古有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後來有位偉人將這話翻譯成了白話文:槍桿子裡出政權。那麼再追溯一步,兵強馬壯和槍桿子的基礎是什麼?是財!是糧草!是土地和人口!

徐邦瑞只希望佔據更多的白銀,控制更多的土地和人口,讓自己的生活更加優渥,並不想玩兵強馬壯的遊戲。雖然他祖宗是軍神,但是他從小到大可是連刀劍都沒碰過,唔,貌似從他祖爺爺那輩就沒碰過了。

但是他不確定徐元佐是不是跟他想的一樣,如果被牽連了。那可真是丟了兩百年家業啊。

徐元佐也知道勢家的顧慮,更知道這種事很容易被言官抓住把柄,或是引來皇帝的覬覦。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所有言官和皇帝都拉入伙,大家一起發財。一起去尋找更為廣闊的天地,獲取更大的利益。說不定還會成為民族功臣呢!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更多的人不願意掏錢,只願意分錢,你能拿他們怎麼辦?打一頓麼?未必能打得過。所以徐元佐只能退而求其次。尋找一些為了分錢願意掏錢的人,通過前錦衣衛劉峰的調查,魏國公家在商業上的投資是南直第一,可見他們是願意為了分紅而出錢的。

當然,魏國公家的商貿利潤回報率卻低得令人羞澀,主要原因就在用人。絕大部分的商業計劃都交給了親戚和奴僕去幹,因為信不過外人。結果卻證明,親戚和奴僕並不比外人下手輕,一樣會重重宰他們一刀。有良心的還多少上繳一些利潤,沒良心的直接就「虧損」了。

徐元佐等徐邦瑞自己思考幾日。醞釀一下情緒,然後就把這些「家賊」的底子秘密寄給這位新公爺,想必能夠收到不錯的反響。

現在松江府已經有些膽子大的人家想請雲間集團代管生意,不過徐元佐卻不像當年那般積極承接了。因為現在的雲間集團覆蓋面太廣,拿了別人的信託資金,只能用來投資雲間集團,否則很容易造成競爭——他當然不能拿別人的錢跟自己玩競爭。

只等銀行成立,讓這些人家存銀行吃利息,或是購買銀行代售的股票,或是其他胡編亂造出來的理財產品。這樣就方便多了。眼下機械廠還有一個大窟窿,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需要人往裡填銀子呢。

正是蒸汽機項目。

蒸汽機的原型機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紀,根本沒什麼稀奇的,只要用鍋煮水都能看到蒸汽逃逸產生的力量。只是因為力量不夠大。所以並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誰能相信,小小一鍋蒸汽,能夠產生堪比牛馬的力量呢。

徐元佐後知世界五百年,當然知道蒸汽在這個時代的作用。他雖然也成功地用土豆插入金釘、銀釘證明了電流的存在,但是要大規模走電氣革命還是差了一小段距離——大概就是地球和月球之間的距離。

作為一個文科生,想當然地認為這東西沒什麼難度。無非就是一個爐子燒水,水蒸氣做功……然後大功告成!可事實又響亮地打了徐元佐一個耳光。他花錢聚集了江南最好的木匠、鐵匠,有足夠的皮革做傳送帶,但是蒸汽機的研發速度卻是十分緩慢,現有的成果並不能讓人滿意——費效比太低,還不如多招幾個工人呢。

徐元佐對蒸汽機最大的需求點在於碎石。他在遼東的礦場,在江南的水泥廠,都需要一種更強大、更廉價的動力來提高產量,降低成本。一旦成熟的碎石機誕生,水泥產量就會蹭蹭往上串,道路、建築就會出現井噴式發展。

徐元佐甚至不指望蒸汽機能夠作為交通動力源,反正即便沒有坦克、輪船,他也能靠水泥造碉堡,一路推到太平洋。當然,如果有坦克、輪船、火車……那這個世界就更完美了。

「從目前進度來看,初號機還有兩個主要障礙。」嚴宇身穿體面的長衫,畢恭畢敬站在徐元佐面前:「熟鐵扛不住壓力,若是加厚鐵壁,又會導致難以運輸。其次便是佐哥兒說的效能,廠裡研究了許久,最好的結果大概能夠相當於三頭牛力。」

徐元佐靜靜地點了點下巴。三頭牛的力量已經不小了,壯年的耕牛能頂十個壯漢,一點都不算誇張。然而用這麼多鐵投入製造一台只有三牛力的機器,為何不直接用三頭牛呢!

「我給你們的那個微積分,你們研究過了麼?」徐元佐問完自己都有些心虛。作為一個文科生,他記憶中的微積分殘缺不全,而且可悲的是,他自己的數學水平局限於解題——選擇題有四分之一的成功率,大題目基本就放棄了。雖然他知道這東西直接影響了工業發展,但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實際應用啊!

於是只能交給偉大勞動人民,看看能否依靠他們的勤勞智慧創造奇跡——貌似其他所有穿越者都是這麼干的,而且結果都很不錯。

「那個……暫時還沒人能搞明白。」嚴宇聲音低了許多。

徐元佐暗道:很正常,我高數課也基本沒聽懂過。

「仔細鑽研,好歹要給我幫些忙吧。」徐元佐深吸了口氣,轉而又道:「你回去之後,廠裡的資產、人員要抓緊核對出來,年底可能要改制。」

「改制?」嚴宇隱約覺得這一定是樁大事。

徐元佐點了點頭:「機械廠要從集團裡剝離出去,成為公共公司。咳咳,你可能不理解,意思就是原本只有集團一個東家,現在咱們要多找點人來當東家。」

嚴宇心頭一黯,強笑道:「佐哥兒是怕這個蒸汽機吃得太多?」

「不光如此,而是萬一成功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來保護它。」徐元佐道:「我先給你一個定心丸:新東家不光是松江的那些豪門大戶,每個職工都要給職工股,只要他們在廠裡干一天,就給一天的紅利。不想幹了,我們以市場價贖回。工程師以上的,包括你和財物那樣的管理層,都給原始股,三年內禁止拋售,三年後優先回購。然後還要讓松江百姓都參與進來,這樣人多勢力大,又不會對集團造成威脅。」

嚴宇前兩年還是個木匠的小兒子,聽得雲裡霧裡,懵懂地眨了眨眼:「那可好,但凡佐哥兒想的,絕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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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四 餘音

徐邦瑞回到南京的國公府裡,召集了門客討論這合股辦銀行的事。這幫門客別的不看,只看數額高達百萬兩,嚇得手裡的果子都掉了。這麼高的金額,過手就是一把油啊!根本不需要徐元佐去收買他們,他們自然願意叫東家速速入股,好為自己謀個差事。

徐元佐絲毫不奇怪南京方面的反應,也應付了幾家勳貴前來探路的僕人,然後忙裡偷閒接見了夏本煜等一干蘇州商人,包攬下幫忙贖人的重任,請他們放寬心。同時他也將銀行的事透露給了這些人,不過主要談的卻是通存通兌,讓他們認識到銀行可能帶來的便利。

這些人也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小菜鳥,聞絃歌而知雅意,自然表態一旦做成便是大功一件,必然能夠幫助許多人解決雲銀子的苦惱。雖然徐元佐要收不少的手續費,但是他們不管真假反正都表示會成為第一批忠實客戶當然,徐元佐得先把家裡人給他們全頭全尾地帶回來。

徐元佐原本也有一幫小夥伴,比如上海康家,蘇州沈家,以及自家在崇明的舅舅家,這些人都是要拉攏一把的。不管別人怎麼看「銀鋪」的生意,徐元佐卻知道這是一頭巨鱷,嘴巴張開能吞下一頭牛,這時候不拉攏嫡系進來,日後恐怕是要成仇家的。

隨著隆慶六年的腳步漸漸逼近,北方航線終於帶回了又一批高額分紅。同時徐家通過南方航線的收益也漸漸展現出來,而且廣東圖書館建成之後,林大春的聲望日隆,使得大小鄉紳無不欽羨,府城縣城紛紛效仿,就連市鎮那等小地方,若是沒有個圖書館都會覺得在外鄉人面前抬不起頭。

圖書館多了,藏書量的要求就上去了。福建書雖然價格便宜,但是種類和數量遠不如江南,不差錢的廣東老闆紛紛委託江南熟人在南京採買雕版、成書。徐元佐扼守上海這個碼頭。由徐邦瑞扼守長江到崇明一線,控制了成書的運輸渠道,再投資並購書坊,將圖書做成了一個熱門大商品。獲益也是頗豐。

徐家南北兩路賺錢,風頭更盛。高拱在朝堂雖然有心,但是無力,終於拋棄了蔡國熙,轉而修書徐階希望講和。

徐階卻已經不需要了。有了金銀打底,大半個松江府都是徐家的雇工,蘇松常應四府更有數萬眾為徐家的產業提供服務,即便是百年國公,一旦失勢,說倒就倒,但是徐家的產業卻隱蔽而分散,又不像土地那樣容易抄沒,只要人在,換個地方就能東山再起。

這幕後的功臣自然就是徐元佐了。

沈玉君接到了徐元佐的書信。再次跑了一趟唐行,求見這位表弟。她清楚地感受到每回見表弟都意味著要接受一次衝擊,這回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徐元佐是在唐行新鎮新修的雲間大廈見沈玉君的,這棟五層樓的高樓是唐行最高的建築物,新招募了不少修過佛塔的技工,仍舊是磚木結構,但是用了水泥加固,木質地板下面有硬化的水泥預制板。

新修的辦公樓讓很多人都不適應,因為沒有推窗見綠的園林環境,地位越高的人每天上班爬的樓層也越高不可能有電梯或是人力吊籠之類的東西。而且辦公室有些狹小。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屋子。唯一的好處就是互相溝通和開會方便多了,不用在園子裡跑來跑去。

徐元佐自己的辦公室在五樓,幾乎佔據了半個樓層。如果把門窗全部打開,視野開闊。可以直接俯瞰整個唐行。他叫梅成功在外面露台上準備了茶果,請沈玉君在外面商談。

沈玉君很不習慣地爬上了五樓,見了徐元佐第一句話就是:「你不冷麼?」

十一月的天氣已經算是入冬了,坐在外面喝茶的確有些不合適。

徐元佐只好將會面地點再次搬回了室內。

「你說的銀行,看起來是個很大的產業啊。」沈玉君暖和了身子,開宗明義道。

「的確。以後所有人可能都離不開跟銀行打交道。」徐元佐抿著茶:「說不定日後我們還可以承包大明的國庫,替朝廷發行寶鈔。」

沈玉君差點把手裡的茶盞打了。如果她真的沒拿穩,徐元佐還是會心疼的這套成化瓷是他的心頭好。

「你為什麼每回都說得那麼嚇人?」沈玉君不滿道。

「哪一回錯過了麼?」徐元佐笑了笑:「舅舅家打算出多少銀子?」

「所有。」沈玉君歎了口氣,顯然對父親的決策還是有所不滿:「除了家裡自家吃用的良田,其他田畝全部賣出去,換成銀子投入江南銀行。一兩一股,我們能買八萬股。」

「我還可以私人借給你們一些,可以拿你們在雲間集團的紅利作為抵押。」徐元佐道:「當然,是要有利息的。」

「這個當然,在商言商嘛。」沈玉君不在乎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你能這麼想,我很欣慰。對了,你身上什麼味道,感覺有些怪。」

「不香麼?」沈玉君有些臉紅。

徐元佐遲疑地點了點頭:「香是香,但是……咦,我怎麼有點頭暈?是碳氣洩露了麼!」徐元佐連忙起身,去搖鈴呼叫梅成功,卻只覺得天旋地轉,自己最後一個意識就是叫了一聲「開窗!」

沒道理突然一氧化碳中毒啊!

徐元佐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剛才暈倒了,而且眼前漆黑的原因是自己還沒睜開眼睛。等他睜開眼睛,方才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的軟床上,棋妙趴在床邊睡得正香。

徐元佐覺得身上有些乏力,尤其兩條大腿有些酸痛,心中有些恐慌:不會是生了什麼病吧?難道不小心被老天爺嫉妒了?

棋妙感覺到了動靜,驚醒過來,連忙道:「佐哥兒,您醒了啊!」

「我怎麼了?」徐元佐問道:「叫了大夫沒?」

「呃……還沒……沈姑娘說您只是累了,叫我們別打擾您,好好睡一覺就行了。」棋妙道。

徐元佐不悅道:「她又不是大夫,知道什麼?快快去給我請大夫來!」

棋妙只好不管時候早晚,速速跑去找大夫了。

唐行的名醫很快就來給徐元佐號了脈,最終結果也如沈玉君所言:身體遠比一般人健康,氣色很好,恐怕是真的一時疲憊,睡了一大覺就好了。

徐元佐總覺得有些蹊蹺,不由對這醫生也有些不信起來。不過他翌日再行運動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不順暢的感覺,甚至比以前還要更有耐力。因為雜務實在太多,這事也就過去了,但是徐元佐不得不投入更多的銀子將火牆改成了銅管熱水供暖系統,不再燒炭火了。

沈玉君一如以往,在過完年之後就出海了。沈家加入江南銀行的事由舅舅沈本菁親自負責,主要是配合徐元佐。

隆慶六年三月,江南銀行成立。

隆慶六年五月廿六,隆慶帝駕崩。張居正與馮保聯手將高拱逐出朝堂。而徐元佐手裡已經收藏了三十張馮保所制的琴,每張琴都價值千金,關係可見一斑。

隆慶六年十月,沈玉君從南洋回來,抱了個撿來的孤兒,錄入宗譜,算是自己的養子。誰知這孩子長得十分倔強,任誰一看都會覺得這是個「小徐元佐」。

徐元佐也藉著探親的名義去看了,這孩子簡直就是遺傳學的有力證據。他又想起那天沈玉君身上奇怪的香氣,以及自己詭異地暈倒,似乎猜到了什麼。當然,不管徐母和徐元佐如何逼問,沈玉君都堅持說這孩子本是孤兒,碰巧和徐元佐撞臉方才撿來回來的。

徐元佐苦於沒法做親子鑒定,只好靜觀其變這孩子果然變得越來越像他了,而且血脈中神秘的牽扯之力也讓徐元佐不得不懷疑沈玉君的說辭。

現在,徐元佐不得不考慮一下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事業已然全面鋪開,雲間商幫顯露出了碩大的身形,自己疑似有了血脈,是安居一隅建立個影子帝國,還是揣摩一下兵強馬壯之事呢?

徐元佐一時拿不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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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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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明金主》小湯最後想說的話

最近小湯遭遇了不少事。家裡有長輩動手術,要陪同;自己體檢結果一驚一乍,嚇死本寶寶了;總有人要找小湯聊聊歷史,秀秀優越感,順便鄙視一下小湯的歷史功底……這些事真鬧心,小湯只是個苦逼的碼字工啊!

仔細想想也是小湯自己種的苦果。《大明金主》原本說好要走輕鬆幽默搞笑休閒路線的,誰知道寫著寫著又成了人家說的「制度文」。這實在太令人尷尬了啊!以至於事情一多,自己都看著心煩,這還怎麼叫人休息放鬆?所以小湯寫完第五卷之後,留了個小尾巴,打算這書先放放,日後有心情了,再考慮《大明金主2》的故事。

這話是不是有些任性?其實小湯也挺愧疚的。諸君給《大明金主》的支持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尤其是四位盟主,屬於還沒看到貨就已經先打了款。書在一百萬字之前就順利進了精品頻道,即便斷更多日,均訂也能穩定在三千一以上。從成績上來說,小湯已經完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諸君待小湯甚厚,而小湯竟無以為報,實在很難過。

如今一刀去勢或許有些殘忍,不過苦熬更加痛苦。越寫到後面,這種煎熬的感覺就越強烈。我們大家都知道,明朝的最終結果是什麼。無論朱慈烺、徐元佐做出了多麼大的努力,創造了何③≯長③≯風③≯文③≯學,w﹀ww.cfw↘x.ne△t等奇蹟,最終現實結果卻讓人痛心。可以說,主角在書中世界做得越發成功,這種痛心的程度就會越發嚴重。起碼對小湯而言的確如此。這就是為什麼寫到了蒸汽機,寫到了銀行,小湯就實在難以為繼的原因。

當初在寫金鱗開的收尾時,也碰到過這種「心魔」。那時候有位好友尚在人世,同為歷史作者,他也深感無力和折磨,並且不願再寫這種穿越改變歷史走向的小說。只是他比小湯更加勇敢,匆匆完本之後開了一本土著主角的小說。小湯原本也有寫土著主角,不改變歷史進程的計劃,但是最終還是為了市場收益選擇了金主。

現在想來,寫作本是小湯的愛好,雖十餘年未嘗消退。單純為了市場寫作,實在大悖本心。心靈雞湯說得好,不忘初心!所以小湯打算新開一本小說,如果說是分類,應該算是古代世情類,更貼近家長裡短,不會再畫出憂國憂民的大題目了。

這本新書其實也是老書正是小湯開金主時所構思的土著文。人設、劇情、大綱都是現成的,所以準備起來較快,拿來大家娛樂娛樂,小湯也找找熱血寫文的感覺,探尋自己的初心。

咱們這本書也不說什麼成績不成績的了,是否會太監爛尾現在說了也沒意義。與小湯一路走來多年的諸君如果願意支持,小湯銘感五內;如果擔心小湯痼疾重發,小湯也表示理解。反正小湯會儘量寫到諸位都棄書為止,這也算是咱們兩清了。

經過群策群力地查黃曆,選定明天(五月七日)早上十點發書,書名叫做《大國醫》。真心懇請列位前來捧場錢場人場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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