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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2:16

前言:

一場大地震來襲,不但震得百姓家破人亡,
還震得他跟他的妻從此天人永隔,
他看不見兒子心疼他,在冰天雪地中受凍了整整一夜,
他聽不見老父擔心他,在門口哀戚的勸阻叫喊,
他只知道,他的心,隨著愛妻死亡的消息痛得他無法呼吸,
想到當初相遇,她不僅把他當仇人,還屢屢告他貪污想罷他官,
想到她曾經被海盜抓走,為了向他求救竟不惜割傷了手,
那時他就發誓,絕不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沒想到,他卻再度讓她自眼前消失,
但他不願相信,既然沒找到屍體,那她必定還活著!
於是他發了瘋似地翻遍城鎮,直到瀕臨瘋狂邊緣,
一名容貌完全不同,可眼神、聲音分明就是她的女子突然出現,
這一切究竟是他的錯覺,還是上天賜給他的奇跡?


第1章(1)

  茯苓國景壽二十二年,冬。

  這一年,茯苓國內一直流傳著一個消息——皇帝龍體越來越差,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於是很多人開始猜測,如果陛下真的殯天,那這片江山該由誰來做主?

  太子尚且年幼,還不到十四歲,也不是可以主政的年紀,況且太子稟性頑劣,對朝政向來也不感興趣,讓陛下頭疼多年。

  毫無疑問,把持朝政多年,雖然奸臣惡名在外,卻深得皇帝器重的丞相曹尚真依然是朝中不可撼動的擎天之柱。可是,如果陛下不幸去世,會放心將江山托付給曹尚真這個外姓臣子嗎?

  而曹尚真,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奸臣,會放過這個謀朝篡位的大好時機嗎?他的妻子丘夜溪,可是執掌兵權的兵部尚書。夫妻二人,如絕世雙璧,在茯苓國裡已無人可以抗衡。

  街頭巷尾,田間村頭,流言蜚語肆無忌憚又悄無聲息地四處蔓延,彷彿天下大變就在眼前——

  丞相府中。

  所有話題的罪魁禍首——曹尚真,正闔眸小憩。案頭擺著幾乎高過他坐姿的卷宗等著審閱,而他手中輕握著的卻是一卷《春日芳華志》。

  這卷書是吏部尚書剛剛派人送來的,應是對方從海外重金購得。書卷用上好的白緞摻雜銀絲織成,所用的翰墨是千年不褪的「久香」,除了顏色之外,還會散發淡淡的幽香,助人定神靜心。

  而吏部尚書之所以送這麼重的一份禮,自然是別有目的。

  細看之下就可發現,在案頭的一角,原本裝著這卷書的匣子下,還放著一本奏折,這是茯苓國的言官前日上呈到他這裡的,一份彈劾吏部尚書貪贓枉法的狀子。此時,這份狀子已從眾多公文中被抽出,不受重視地放到桌角。

  顯然,吏部尚書的禮物沒有白送。

  不知休息了多久,當侍女悄悄進來換茶的時候,原本好像還在熟睡的曹尚真卻慢慢睜開眼,清亮深邃的黑眸中未見一絲混沌,亮如星子一般。

  「夫人呢?」他挑起嘴角問道。

  「夫人在書房陪小少爺讀書呢。」侍女垂手肅立,恭敬回答。

  「忙了一夜,倒也不累?」他悠悠笑著,自言自語。接著站起身,接過侍女手中的茶盤,逕自出了門去。

  書房內,一個七歲左右的髫齡男孩正端然穩坐在書案前,手邊攤著一本書,一本正經地抄寫著。從窗口向裡看,他的身子筆挺,很是規矩,漂亮如畫的眉目中,竟有著同齡人難得的從容貴氣,不過若走進屋內,向下一看,就可看到他在桌下搖擺不定的雙腳,顯示出他依然還是頑童的調皮天性。

  看到曹尚真端著茶盤走進屋內,男孩像看到救星一樣,脫口低呼,「爹!」

  「噓——」他將食指豎在唇前,目光始終停留在桌子旁的一方軟榻上,妻子正懶懶地躺在上頭,像是已經睡熟。

  將茶盤放到桌上,曹尚真一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一手翻了翻他正在抄錄的那本書——《忠臣英烈傳》。

  要不是怕吵醒了嬌妻,他差點噴笑出來。「我這個奸臣的家裡,幾時會有這種東西?」

  「娘這幾日不眠不休給兒子編出來的。」曹一修皺著眉說:「爹,這本書不好看。」

  「哦?怎麼個不好看?」他饒富興味地坐下來。

  「書裡都說了些蠢人,皇帝越是迂腐,他們越是忠貞不渝,就算被皇帝殺了,還無怨無悔。我不喜歡這種人。」

  聞言,曹尚真微微笑道:「爹也不喜歡,可是娘喜歡。你說怎麼辦?」

  曹一修的小臉皺在一起,低聲說:「娘喜歡的,就是我們必須要喜歡的。」

  「沒錯,就是這句話。你沒忘了爹的教導,很好。」他讚賞著兒子的記性,又附在他耳邊悄聲問:「《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你都看了吧?」

  「嗯,藏在我的鞋櫃裡,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偷看個一章。那兩本書好好看。」別看他小小年紀,在這對夫妻的「精心調教」下,已經可以識字千文。

  曹尚真小聲說:「爹為政這麼多年,那上面的計策也用了不少,但只有一條適用於你娘。」

  「是什麼?」一聽可以對母親用計,興趣大增。

  「走為上策。」用力刮了兒子的鼻子一下,他低低笑著,「對你娘,爹都無能為力,只有舉手投降。記住,若不能讓敵人投降,我們就可以詐降,麻痺敵人之後才可以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明白嗎?」

  曹一修懵懵懂懂地點頭,又道:「娘現在就如同我們的敵人,我要裝作好好讀書的樣子讓娘高興,然後我再偷偷讀自己喜歡的書。」

  「就是這個道理。孺子可教。」曹尚真撫摸著兒子的髮髻讚許道,忽然聽聞身後有了動靜,急忙跳起來轉身。

  只見丘夜溪正慢慢坐起,瞇起眼看了看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沉著臉說:「你們父子倆又湊在一起嘀咕什麼?尚真,不要教壞兒子。」

  「我怎麼敢教壞他?我是怕妳累著,親自來給妳送茶喝,順便叮囑一修多聽妳的話,好好抄錄這本《忠臣英烈傳》。」

  他向來將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丘夜溪也不信他的,只是就著他的手,將他送到眼前的茶水喝了口,然後冷峻地問:「一修,書抄到哪一章了?」

  「回母親大人的話,已經抄錄到『諸葛亮章』了。」一聽母親訓話,曹一修立刻站得筆直,躬身肅立。

  曹尚真輕歎道:「天這麼冷,妳還開著窗戶,難為一修的小手都凍得通紅了。怎麼也沒人端個火盆過來?」

  「是我不讓她們端的,爐灰太嗆,對身體不好。更何況小小年紀學會了安逸,日後就更不知人間疾苦了。」丘夜溪偷眼看了看兒子通紅的小手,心中雖然不忍,但還是板著臉說:「今日就先抄到這裡。一會兒徐將軍會來教你練武,你去更衣等候吧。」

  「是。」他乖順的應了聲,放下筆,退出屋子。

  「看我們兒子多有規矩。」曹尚真趁機在背後對兒子大加讚賞。

  她白了他一眼,「他人前人後向來是兩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哼,我做嚴母,你做慈父,便宜賣乖的事情都是你做,我只怕他日後會變成你這個樣子。」

  「我這樣子有何不好?妳還不是對我一往情深?」他俯下身,在她臉頰偷香一記。

  雖然成親多年,早已習慣了他的偷襲,但是每次他對自己做親暱動作時,她的臉還是會紅。

  丘夜溪推開他,鄭重問道:「你又和我裝蒜。這幾日,刑部的張大人老是往你那邊跑,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不過是抓了幾個亂黨。誰讓他們總是散播不實的謠言詆毀我的清譽。」曹尚真一屁股坐到榻上,挨著她,將帶來的那本《春日芳華志》遞給她看,「這可是一本好書,不看可惜。」

  「你有『清譽』可言嗎?再說這是你父親的名諱,不要亂用。」她隨便翻了下就丟給他,啐了口,「呸!大事當前,你還有心情看這種……淫書。」

  他嘻皮笑臉地說:「好歹是別人送來的一份心意,總要看看。更何況,自從妳生了一修之後,這肚皮就再也沒有動靜,為夫我好好研究一下這書上的內容,說不定可以讓妳早日再為曹家添個千金。」

  「誰送你的?」她警覺地問,又說道:「近日你是風口浪尖,那麼多的謠言肯定會有一些流入宮中,萬一被陛下知道你又收受這種東西……」

  「一本春宮書而已,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拿我怎樣。何況,我是不是會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陛下心裡很清楚。」他無所謂地一笑,隨即又故作擔憂的說:「不過,若是陛下哪日罷了我的官,夜溪,我們倆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你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她答得自然,彷彿從不用思考這個問題,答案就已在心中。

  曹尚真喜得按倒她,一邊吻著她的唇瓣,一邊含含糊糊地說:「真是我的好夜溪。如今拚命賺錢,為的是後半輩子的逍遙。早晚有一天,我要辭了官,帶著妳去海外,在海外置一份家產,然後……和妳做一輩子的逍遙神仙。妳放心,無論到哪裡,我都絕不讓妳受一點委屈。」

  「又不正經。」她輕斥了聲,生怕兒子會中途返回,她閃躲起他的騷擾,再說窗戶打開,難免會有侍女經過,被她們看見主子大白天做這種事,她那層薄薄的臉皮可就別想要了。

  正拉拉扯扯的時候,忽然有人在院外面喊道:「少爺,宮裡的王公公來了,說陛下急召您覲見。」

  「可有正事幹了。」丘夜溪連忙推著他站起來,幫他整理著略顯皺折的衣服,打量一番後說:「這樣子就能入宮面聖,也不必換衣服了。」

  「這麼急著將我推出去。」曹尚真嘟囔一句,又故作惡狠狠地獰笑,「別以為妳能逃得開,昨天妳藉練兵的說詞跑到郊外軍營忙了一夜,今夜……絕對讓妳再也逃不出本相這雙手。」

  丘夜溪噗哧一笑,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將他硬生生踢出了門。

  曹尚真穿過皇宮後花園的時候,恰好碰上了皇后,急忙過去請安。

  皇后向來視他如親子一樣,拉著他笑著寒暄,「幾時帶一修進宮來?我好久沒見那孩子了,著實想他。」

  他笑道:「娘娘可不要像當年寵我一樣把他寵壞了。近來一修也吵著要進宮見娘娘,我也不知他心中是惦記娘娘,還是娘娘送他吃的那些小點心。」

  「那孩子說話討人歡心,比你還更勝一籌,就算是惦記我的點心也沒什麼。我看,不如你把他送入宮來,我親自調養如何?」

  「好是好啊,只是……我怕夜溪會不捨得。」曹尚真吐了吐舌,已是而立之年的他,依然有著十九歲大男孩的調皮性子。

  皇后笑著歎氣,「你就一輩子被夜溪壓在頭上吧。我看夜溪說的話比聖旨都管用。不過,你也別讓夜溪管孩子管得太嚴苛了。這麼小的孩子,琴棋書畫,騎馬射箭、兵法策論,樣樣都學,就是太子也學不了這麼多東西,你們想累死他啊?」

  「是,娘娘的話我一定回頭帶給夜溪。其實我也心疼一修,只是夜溪說:『玉不琢不成器。』」

  「總是『夜溪說』,都快成了你的口頭禪了。」皇后拍拍他的臉,「進宮是為了見陛下吧?快點去,別讓陛下久等了。」

  「過幾日我再帶一修來宮裡向娘娘請安。」曹尚真行了個禮,向皇后告退。

  正如外界傳聞,皇帝的身體的確越來越差了。每次他來到皇帝的寢宮,都會先聞到刺鼻的藥味,宮內亦有宮女捧著藥盞,伺候著皇帝服下。

  曹尚真等了片刻,皇帝才將他宣進去。他瞥了四下一眼,看到床頭一張小案子上,一套文房四寶還沒有撤下,顯然是剛剛用過。

  「陛下龍體欠佳,還要用功啊?」他和皇帝說話一貫的輕鬆打趣口吻,但今日皇帝的表情卻較以往凝重許多。

  「最近見到太子了嗎?」皇帝開口問。

  「前日見過。太子最近喜歡騎射了,吵著要夜溪教他。」他笑著應答。

  皇帝卻沒有半點喜悅之色,「以前讓他練武,他說身子嬌弱練不了,現在該學文道,他又去學什麼騎馬射箭?只怕也不是正經做事,不過是一時興起的頑劣之心罷了。」

  「太子還年幼,陛下不應太過苛責了。」曹尚真安撫著勸道。

  看他一眼,皇帝又說了,「他向來比較聽你的話,你去勸勸他,難道朕百年之後,要他這樣一個不孝子來繼承大位嗎?自古秦二世、漢獻帝……都是他這種頑劣之性,到後來有幾個是善終的?」

  曹尚真心中一凜,笑容卻仍舊燦爛從容,「陛下這是說笑了,太子天性聰穎,敏而好學,怎麼會是秦二世和漢獻帝?再說,微臣雖然姓曹,可不是曹操,更不想做趙高。」

  皇帝垂下眼,「朕知道你不是,否則也不會容你到現在。」沉默片刻之後,他再度開口,竟是商量的口氣,「近來,你和夜溪關係如何?」

  陛下很少問到他的家事,這倒讓他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還是老樣子,夜溪將一修管得很嚴,連娘娘都快看不下去了。」提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和心愛老婆,曹尚真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甜蜜。

  但是皇帝看著他的滿面春風,卻是面如寒霜,「尚真,你……有沒有想過再娶一房?」

  「啊?」他一愣。陛下今日的話都很古怪……「再娶?只怕夜溪會殺了我。」他擠著眼笑道:「更何況,除了夜溪,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女人願意忍受我那麼多不良的嗜好。」

  皇帝又靜默片刻後,再將話題一轉,「近來朕聽說京中有很多不利你的流言,你要小心,所謂無風不起浪,收斂一下言行,不要讓朕失望。」

  曹尚真離開皇宮時,暗暗咬了咬牙,「這老妖精,越來越難對付了。」

  外界都以為他們君臣多麼親密無間,皇帝才會將整個江山交予他照看,卻不知道這幾年來,皇帝從來沒有停止要扳倒他的心思,只是他防範得滴水不漏,才沒被抓到任何把柄。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自小他就銘記在心,所以雖然行事貌似張揚,卻很懂得進退分寸,在皇帝面前努力辦事,在皇后面前努力賣乖。他能屹立朝堂十年不倒,可不是靠著家世背景,而是全憑一己之力。

  眼見皇帝已經走到油盡燈枯的日子,從他這些年的冷眼旁觀來看,皇帝是不會做劉備,讓他做諸葛亮,唱一出「白帝城托孤」的,更何況,他向來也不信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關係真如傳言中好到那個份上。

  人站得越高,就越多疑,生怕得到的一切會被人搶去,猜忌周圍的每個人都拿著刀,要暗中謀害自己。

  陛下,就是這樣多疑的人。

  可是,如今要他「功成身退」,他也不甘心。最讓他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陛下今天會突然提到要他再娶一房?明明知道他只愛夜溪之心絕不會變,還提出這個可笑的要求,難道陛下要在他身邊安插個女細作不成?

第1章(2)  

  剛出皇宮,忽然見遠處有一隊人馬正在下馬,人人穿著武將的衣飾,風塵僕僕的,像是趕了很久的路。當先的一個人,曹尚真瞇眼看了看,有些意外。

  「老蝦米,你何時入京的?」

  讓他叫做「老蝦米」的是川北郡將軍王成德,他向來鎮守川北郡,除了每年回京述職之外,很少進京。兩人私交甚好。

  此時王成德也看到了他,忙笑著迎上來,「丞相還是這麼愛開玩笑,好歹我手下十幾號人在這裡,哪有你這樣張口就叫外號的?也不給我留點面子。」

  王成德天生有點駝背,所以曹尚真初識他時,就給他取了「老蝦米」的外號,他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哈哈一笑,脾氣極好。

  但這一次曹尚真笑得並不輕鬆,他貼近他身邊,低聲問道:「夜溪有從兵部發調令給你?」

  「沒有。」

  「朝中不是早有明令,外將無令不得返京嗎?」

  王成德倒有些訝異,「原來連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回來,是陛下的旨意,四天前送到我那裡,讓我星夜兼程,務必立刻趕回來,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陛下的旨意?」他的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縫。那個老妖精又在想什麼?但嘴上卻笑著說:「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就無妨了,你趕快進去見駕吧,回頭來我府上喝酒。」

  「把你那些萬金不換、孝子賢孫送來的好酒都端出來,我一定要喝到你破產不可。」王成德嗜酒如命,一聽說有酒喝,眼珠子都像要掉出來一樣。

  曹尚真回到府裡時,丘夜溪也剛從兵部回來,雖然都是一身疲倦,但他還是先幫妻子寬了衣,主動幫她輕輕按揉著肩膀和脖頸。

  「夜溪,妳知道王成德回京的消息嗎?」他一邊揉著,一邊低聲輕問。

  「王將軍?」她也很訝異,「我沒有叫他回京啊。」

  「這事真是蹊蹺。」曹尚真皺著眉說,「王成德在川北郡向來無功無過,陛下應該對他不太注意才對,怎麼會突然調他回京?近來邊關有戰事?」

  她白他一眼,「你天天看那麼多奏折,要有戰事,你會不知道?還來問我。」

  「就是沒聽說有戰事,所以我才更加奇怪。」

  丘夜溪轉身問道:「陛下今日叫你入宮,有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曹尚真微微一笑。

  「沒有?」她狐疑地看著他,「沒事還叫你叫得那麼急?」

  「古怪吧?近日陛下越來越古怪,連我都猜不透他安的是什麼心。」

  丘夜溪哼道:「陛下是隻老狐狸,你在陛下面前可不要太放肆了。」

  「不對,陛下才不是老狐狸,他是老妖精。」他的用詞更狠毒,「狐狸是我,妳忘了?妳曾說過,天下尾巴最大的那隻狐狸就是我。」

  「你還真覺得這話是往你臉上貼金啊?」她好笑地回身探向他身後,「狐狸的尾巴在哪裡?讓我摸摸看。」

  「要摸去床上摸。」他抓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拉到床上去。

  再熟稔不過的過程,成親九年卻都不曾厭倦。從最初的矜持羞澀,到現在也懂得適時的反擊,丘夜溪已經慢慢知道如何在兩人身心相融時讓彼此放鬆。

  比起被丈夫擁抱著睡覺,她更喜歡將手搭在他腰上,整個身體緊緊的貼到他後背。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臉頰碰觸到的柔軟和溫暖,睡得格外安心。

  「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和妳說過,要妳晚上和我一起睡,我為妳暖腳。」他每說一句話,後背就會有輕微的震動,讓她的臉麻酥酥的。

  「那麼久的事情,誰會記得?」雖然這麼說,但她其實在他背後吃吃笑。還記得那時候他說如果陪她睡,她就不怕鬼了,可是他的滿腔熱情,被她幾句冷言冷語罵了回去。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到最後,兩人會真的夜夜睡在一起。

  曹尚真忽然翻過身,捧住她的臉,眼眸晶亮,「哈,妳明明記得。」

  「別鬧,我想睡了。」她闔上眼,想避開他企圖再來一輪的毛手毛腳,但是耳際忽然一疼,像是被什麼東西拉扯了一下似的。

  「弄疼妳了?」感受到她眉尖輕顰,他立刻關切地問。

  「你做了什麼?」她伸手去摸,原本光潔的耳垂上竟然掛了一隻耳環,圓潤冰涼的手感像是珍珠。

  「前兩天回來的路上,翠蝶軒的老闆攔在我的馬車前,哭著求著讓我收下這一對耳環。」他笑得得意。

  丘夜溪哼了哼,「肯定是有求於你。那種奸商,是為了逃稅吧?」

  「當然不是。前幾日他被同行給欺負了,是我出面幫他擺平的,他不過是感恩而已。」

  「這種街頭市井之事,你現在怎麼也有閒工夫去管了?」她疑惑地抬起頭看著他。他向來狡詐,「無利不起早」這五個字應該是就為他而設的。

  果然,他悄聲說:「我是想,與其花錢給妳置辦珠寶,不如讓他們自動送上門來。妳看這一對珍珠成色多好,皇宮中也未必會有。」

  「我不喜歡首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伸手要摘,曹尚真急忙按住。

  「別摘,這上面我叫他刻了我們的名字,就是想讓妳留著當傳家寶的。」

  「不摘我怎麼睡覺?」她實在不習慣耳朵上戴這種累贅,小時候娘說沒有耳朵眼兒就不是女人,她被威逼利誘才被迫答應紮了耳眼兒。在她看來,扎耳眼兒的痛楚比上陣打仗受傷還要疼一百倍,因為這不是她心甘情願承受的。

  嫁給尚真後,他最喜歡三天兩頭變點花樣送她,珠寶首飾送了有一屋子了吧?但她從來都不看一眼。堂堂兵部尚書,喜愛的是戎馬生涯,哪有時間插花點翠?

  曹尚真卻不讓妻子摘下,攏住她的雙手,笑著欣賞她耳畔的那對珍珠,「讓我再多看一下,白天的夜溪哪有現在這樣嫵媚?」

  她紅了臉,「嫵媚」這個字眼她從來不覺得和自己有關,不過聽他這樣一說,就是再不喜歡甜言蜜語也會覺得心花怒放。

  她只好任由他去看,騰出一隻手摸著他光潔的下巴。想想時間還真是奇妙,一轉眼居然已經嫁了他九年。如今都老夫老妻了,怎麼彼此還看不倦?他這張騙死人不償命的俊臉,好像和歲月無緣,直到現在都還清俊得與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沒什麼區別。

  他張開口,咬了她亂亂摸的手指一下,「夜溪,知不知道陛下今日找我說了什麼?」

  「什麼?」她隨口應著,也沒有太在意。

  「陛下問到我和妳的感情如何,問我有沒有想過再娶一房。」

  聞言,丘夜溪倏然瞳眸緊縮,撐起身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厲聲問:「你做了什麼?」

  「冤枉啊,老婆大人,我什麼都沒幹。」曹尚真連聲喊冤,雖然知道她不會真的對自己下手,但那纖纖玉指卡在脖子上的感覺也著實不好。

  「沒有?」她盯著他,「若沒有,為什麼陛下會這樣問?是不是你招惹了哪家姑娘?」

  他歎了口長氣,「有句話是老生常談,但是老婆大人要是忘了,我不怕再說第一百零一遍。夜溪,我這身子,這輩子除了我娘之外,只被妳一個女人見過。女人的身子,我這輩子也只見過妳一人的。我對收集錢財有興趣,但是對收集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陛下為何會這樣問?」她當然相信他說的話,不過陛下今日的舉動古怪得讓她不安。

  「反正陛下說什麼,我都會替妳否決掉。妳看為夫我是不是很乖?所有事情都會一一向妳報備。」他討好的一笑。

  「真的所有事情都會和我說嗎?」丘夜溪哼道,「楚長煙被你外放很多年了,還不準備起用他?每次夢嬌見到我都欲言又止,顯然是想問他的近況。她都這麼大年紀的姑娘了,一直頂著壓力不嫁,你也不為她想想?」

  「堂堂公主的婚事豈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嗎?」曹尚真向後一倒,脫離開她的桎梏,「更何況楚長煙那個人我就是信不過,才不會在陛下面前為他說好話。」

  「小心眼兒。就為了他當初算計過你就記較到現在,可是這世上有幾人算計得過你的?」丘夜溪戳了戳他的胸口。「你還怕他搶了你現在的地位嗎?」

  「怕他來搶妳。」他笑著將她拉倒,啃吻著她的唇瓣,「其實我不怕別人搶我什麼東西,最怕的是妳被搶走,哪怕是這丞相不做了,我也無所謂,但是妳若被人搶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不知怎地,他的這句話說得她心頭一疼,主動響應起他唇上的熱度,將雙臂圈緊,整個身子都交付予他,任纏綿的汗滴濕潤兩人的眉眼。

  這個傻瓜,在外頭那麼精明,怎麼偏偏在她面前會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來?她的身心早就給了他,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搶得走她呢?就是天崩地裂,也不能將她從他身邊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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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3:35

第2章(1)  

  曹尚真知道朝中的確快發生巨變了,但危險的是,主導的人是皇帝,他尚不能完全明白皇帝的目的,做好迎戰的準備。

  讓他意識到危險的契機是——王成德一回京就被撤下兵權,壓入天牢,罪名是意圖謀反。

  這罪名讓他很是不解,於是去刑部詢問,得到的回答卻是:這件事是陛下指派天理院辦的,連刑部都無權過問。

  這就有意思了,天理院是直屬皇帝的皇家刑法機構,一般只處理皇族中的犯罪事件,怎麼會管上王成德這種外臣?

  緊接著,茯苓國周圍幾座郡縣的守將,不像王成德一樣被騙入京中後,以各種罪名逮捕,就是被就地免職,押回京受審。

  收集了幾天的相關消息,曹尚真已經可以確認,皇帝這一連串系列的舉動是衝著他而來的。

  因為這些被拿下的將軍除了手握重兵之外,還都是與他交情甚篤的莫逆之交。

  如果皇帝的目標真的是他,那麼,皇帝準備在什麼時候動手呢?

  這天上午,剛退朝下來,禮部尚書就湊過來悄聲道:「丞相可知道京中最近有變?」

  曹尚真裝得不在意地說:「能有什麼變?我現在可正幫著陛下捉拿散播流言之人呢。大人可要小心了。」

  禮部尚書緊張又神秘地透露,「下官的祖籍是南陽,近日在南陽的弟弟來信提醒下官,說南陽的龍四王爺有些動作,據說正準備回京。」

  他心頭大吃一驚,「龍四?」這名字已在他的記憶中塵封多年,幾乎忘掉,驟然被人提起,讓他隱隱有種不安,於是追問道:「此事可信嗎?」

  「我弟弟的大舅子是龍四王爺府下一個師爺,消息應該確實。」

  曹尚真沉思一瞬,然後又燦然笑道:「好啊,龍四王爺在外多年,陛下現在身體這麼不好,王爺是該回京探望一下,也不奇怪。」

  接著他丟下似乎還有話沒說完的禮部尚書,急忙地命人趕車回府。

  一進了丞相府,他命人叫來管家,立刻吩咐,「清點一下庫房,家中還有多少現銀、多少銀票、多少綢緞布匹,連同珠寶、古玩、字畫……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交一份詳細的清單給我。」

  管家不明就裡,笑道:「少爺,您要查賬啊?咱們府上東西這麼多,三五天肯定查不完的。」

  「多也不能多過七天,立刻給我查明白。」曹尚真臉上毫無笑容,冷峻得像座冰山,讓一直看著他長大的老管家都不寒而慄又莫名其妙起來。

  管家不敢再問,趕緊帶著家丁婢女們賣力地清查家中庫房,及各屋所有值錢的東西。

  待丘夜溪從兵部回來,丞相府內院外都是忙碌的家丁婢女,滿地都是花瓶、木箱,幾乎讓人無從下腳。

  「怎麼回事?」見狀,她滿臉詫異。

  曹一修站在庭院當中,負手而立的模樣隱隱散發一股小少爺的氣派。

  聽到母親詢問,他笑著說:「爹在查賬。大概是怕有人貪污了他的寶貝。」

  「好好的查什麼帳?外面的帳還不夠他查嗎?」丘夜溪疑惑著,從各樣東西的縫隙中小心穿過,打算直接到後院去找曹尚真問個明白。

  只見他大刺刺地坐在後院當中的太師椅上,一手拿著賬本,一手指著眼前的字畫卷軸,對管家吩咐說:「上了百年的東西留下,其他的都不要了。本朝人的東西我沒有一個看得上眼,都不必留,中原唐朝李白的字,宋朝蘇軾的畫,都是我最喜歡的,務必多包幾層綢布,先用檀香做盒,再用樟木箱子裝好,對了,箱子內多墊點棉花,免得到時候磕了碰了,沒錢去買後悔藥。」

  走到後院,丘夜溪越聽越糊塗,大聲問道:「尚真,你在這裡折騰什麼?」

  曹尚真抬眼見到她,啟唇一笑,「夫人回來了?辛苦了,為夫我正在……準備搬家。」

  「搬家?」她更加不解,這好好的丞相府不住,要搬到哪兒去?

  見她皺眉,他起身來拉她,將她扯到屋裡去。

  「近日京中要來個對頭,我想了想,不好和他力敵,還是避一避風頭為好。」

  「對頭?」自從認識他以來,她就不曾見他用這個詞形容過什麼人,而且這對頭竟然強大到能逼得他搬家的地步?「你想搬到哪裡去?」

  他說出心中的盤算,「先去龍城吧。你也好久沒見你娘了,正好帶一修回去看望一下她老人家。我心中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和你出海走一走,但是這些年忙於官場政務,實在無暇去享清福。現在好了,我們可以先去東嶽國,當年我有個表姐嫁到那邊去,我可以去看看她,然後再去西嶽國——」

  丘夜溪聽不下去了,打斷他的話,「到底是什麼對頭?讓你怕到這個地步?」

  曹尚真苦笑道:「倒是不怕,只是不想正面為敵。這個人說起來和我們曹家有點淵源,當年爹在朝為官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王爺,卻很看不慣爹,幾次在陛下面前進言要罷爹的官,多虧爹機警,才躲過那幾劫。然後爹又略施小計,騙得陛下將他送到南陽去鎮守,一走就是十幾年。」

  她思忖著,「這麼說來,他是皇親?可是他不曾和你交過手啊。」

  「他是陛下的幼弟,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當年被我們曹家陷害得離鄉背井,肯定對我曹家懷恨在心。而且看京中現在的局勢,陛下正想盡辦法削弱我在京內京外的權力,調他回京一舉,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想了想,回答道:「陛下是想,萬一他不幸駕崩,就仰仗這位龍四王爺一邊輔佐太子,一邊壓制你?」

  「聰明。」曹尚真笑贊,「但我怎麼可能給對方這種機會?到時候他若隨便捏了個罪名就要抄我的家,這麼多寶貝金銀,難道要白白便宜了國庫?還是趁早轉移為妙。」

  「你還怕敵不過他?」丘夜溪才不信。她的丈夫豈是見陣就逃的膽小鬼?在朝中風風雨雨有十年,被他踩得不得翻身的對手,可是如車載斗量一般。

  「此時不同往日,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定為頭號謀逆重臣,又費心地要將我法辦。我這麼好的臣子,應該為陛下分憂,早早功成身退,去過我的清閒日子才對。」他邊說,不忘關注收拾物品的進度,隔著窗戶對外喊了一聲,「那個青花大缸不要空著裝,容易晃,多放點東西進去,也可以一次多搬一點。」

  丘夜溪雖然知道眼前局勢很不一般,但看他一副守財奴的模樣也不禁想笑。

  其實做不做丞相或是兵部尚書,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她這個忠臣良將之後,自從嫁了曹尚真,也曾想將他變成忠臣,可惜試了數次後發現全無作用,只好作罷,只要大節不亂,小事……就隨他做主。

  換個角度想,他肯丟下名利之爭去過清閒日子,倒讓她鬆了一口氣。這些年她一直為他擔驚受怕,生怕會出現一個比她要激進的忠臣,拼著命來殺他,那就防不勝防了。

  「你這樣在府中折騰,不怕陛下在宮中得到消息嗎?」她又問。

  曹尚真卻詭異地一笑,「當然不怕,就是要讓陛下知道。」

  「為什麼?」

  「陛下的本意也不是想將我們全家趕盡殺絕。既然我有隱退之意,陛下也好放心,說不定還會給我們準備盤纏銀子,送我們上路呢。」

  丘夜溪哼笑道:「說走就真的能走?這事恐怕不那麼簡單。」

  這一次還真讓丘夜溪說中了。自從曹尚真真想掛宮隱退的消息傳出,曹府比以前更加熱鬧,京中的大小官員,齊齊跑來見他,一個個苦口婆心地勸他留下。

  這個說他是朝中巨擘,一走就會天下大亂。

  那個說他勞苦功高,無人可替,若是走了,國將不國。

  還有人說陛下是他為如手如足,他們視他如衣父母、啟明之星,若是他走了,再無人可以為他們引路指明。

  曹尚真則不急著否認,也不急著承認,只是態度曖昧地說一些感謝之詞,再對眾人表達了一番重任在肩,不會懈怠的決心,客客氣氣地將一班臣子們送出府邸。

  並不是他不想表態,而是他若表態,朝內真的要大亂了,最重要的是,他現在不能表態,因為他最大的對手——皇帝,還沒有正式發話呢。

  所以,他必須等。

  果然,在他等了兩天之後,皇帝要召見他的旨意就來了。

  一入宮門,皇帝難得沒有像往常一樣躺在床榻上,而是斜斜地靠在龍椅中,雖然虛弱,但是龍威依舊不可小覷。

  「尚真,聽說近日你很忙?」皇帝慢慢開口,目光中卻透出一股逼人心底的厲光。

  曹尚真笑著聳聳肩,「微臣家中倉庫的東西年深日久,有些已經發霉了,所以微臣想拿出來曬一曬,沒想到這點小事也驚擾了陛下?」

  「原來只是這樣……」皇帝噙著唇齒中的寒意,淡淡道:「上次我和你提到,問你是否有意再娶一房,你可曾想過?」

  聽皇帝舊事重提,他就知道這件事背後一定有鬼,不過仍然漫不經心的回答,「微臣家中已有嬌妻,嬌妻乃是河東獅,微臣不敢另娶。」

  「那就休了那個河東獅,朕可以給你做主。」

  曹尚真本事想以玩笑的口吻搪塞過去這件事,可現今聽皇帝的口氣如此嚴峻,他便知此事著實不妙。

  於是他收斂起笑容,認真回道:「陛下是在和微臣開玩笑嗎?夜溪自從嫁給微臣之後,雖然說不上有多賢惠,但是從無大錯,和微臣也說得上是舉案齊眉,情比金堅,微臣怎麼可以休了她?」

  「因為朕以為,夢嬌更適合做你的妻子。倘若你娶了夢嬌,朕保證你今日的榮華富貴還會是明日的榮華富貴。」

  聽到這一番話,曹尚真終於明白皇帝在打什麼算盤了,一方面在政事上給他施壓,另一方面又想用親情來拴住他的心。

  他淡淡一笑,深深長揖,「多年來,陛下對微臣很是照顧,微臣銘感五內。陛下平日所說所做,微臣均奉為天命,不敢怠慢。只有這件事,事關微臣一生所愛,只能讓陛下失望了。

  近日微臣也覺得官場上之上多有心力交瘁,力所不及之時,很想和陛下告假。如今看來,若是必須犧牲夜溪換得我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那微臣只好徹底辭官了。不能再報效國家,侍奉陛下,是微臣的大憾,也望陛下保重龍體,萬事平安。」

  說罷,他跪下雙膝叩首,然後也不管身後的皇帝是怒是急,便徑直踏步邁出殿門。

第2章(2)  

  突然掛官而去,曹尚真知道必然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是耳目口舌,只怕到明天清早上朝的時候,朝中所有大臣都會知道他和皇帝的對話。

  於是他一回到家,就下了命令,「東西無論清點了多少,都一律封箱裝車。」

  奇怪的是,按這個時候,丘夜溪應該在家中,但他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叫過來人問:「夫人呢?」

  「夫人剛剛收到一封家書,在小少爺的書房中,像是……很不開心的樣子。」

  一個丘夜溪身邊的侍女小聲回答。

  什麼家書會讓妻子不開心?曹尚真急忙奔去兒子的書房,才到門口就意外地看見她正緊緊抱著兒子,一隻手攥著一張信紙,像是在低低啜泣。

  打從他認識夜溪以來,就不記得她曾為了什麼事這樣傷心,驚得他急忙奔進屋問道:「夜溪,出了什麼事了?」

  曹一修被母親抱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卻動也不敢動一下,只好努力抬起頭,替母親回答問話,「龍城來信,說外祖母病重,要娘趕去見最後一面。」

  一聽是這件事,曹尚真反而鬆了口氣,柔聲安撫,「既然是岳母大人病重,是該回去看看,明日一早我就陪你上路。」

  「不行,你不能走。」丘夜溪擦掉眼角的淚痕,輕輕鬆開兒子,正色對他道:「朝中事情還有很多等你處置,我一個人回去就好了。」

  「從明日起,就沒有那麼多煩心的事要我處置了。」他輕鬆地擺擺手,「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剛剛和陛下辭官了。」

  「辭官?」母子倆異口同聲地驚呼。

  曹一修更是脫口而出,「爹,你不當丞相了嗎?難道你要當攝政王?」

  曹尚真好氣又好笑地刮了下兒子的臉頰,「真是口無遮攔。這種話以後連在家都不准說,否則給人聽見了,你爹被定個謀逆大罪,以後你就得在天牢過一輩子,別想再吃糖葫蘆了。」

  知道自己說錯話,曹一修吐了吐舌頭,見父親使了個眼色,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溜下母親的膝頭,跑出房去,還貼心地將房門關好。

  倚著妻子坐下,他接過那封信看了看,說道:「生老病死是人生難免,陛下號稱「萬歲」,卻連百年都難熬得過。所以你也不要太懊悔了。」

  丘夜溪悄悄抬眼看他,原來她流淚的真正心思都讓他看透了。

  她的確是懊悔。自從嫁給尚真後,這些年一直忙著幫他處理政務,管理國家,很少回娘家去探望母親。兒子出世之後,還是娘千里迢迢跑來看望外孫。

  娘寡居多年,身邊連個可以談心說話的朋友都沒有,唯一的女兒又遠嫁到京城來,其內心的寂寞和孤獨是她從不曾想過的。剛剛接到這一封家書之後,所有的愧疚之情都一古腦地湧上心頭。

  被丈夫驟然說破心事,她再也不想抑制地一下子倒在他懷中,放縱自己的淚水肆無忌憚地釋放。

  曹尚真輕輕拍著她後背,像哄孩子似的,給予最溫柔的撫慰。「別太擔心,也許只是生病,龍城那裡又沒有什麼好大夫,所以才會說得比較嚴重。想當初你病倒了,還不是多虧了我適時趕到,還送了藥過去才保住你的性命?我們帶幾個有本事的大夫過去,也許岳母就藥到病除了。」

  他低低安慰了好半天,丘夜溪才漸漸止住了哭聲。但是定了心神,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她依然態度堅持,「你還是不能和我一起走。你剛辭官,朝中肯定還有好多事情要應付。不如我先走一步,過幾日你的事情辦完了,再來龍城找我。」

  「讓你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我真的不放心。」他皺著眉說,「萬一又來了個楚長煙一樣自不量力的人物,看上了你,我還要大費周章去把你搶回來。」

  她撇了撇嘴,「要說搶人,只怕你更受歡迎吧?離開京城之後,一路必須謹言慎行,少去招惹良家婦女,要是讓我知道你有不軌行為,小心我休了你!」

  曹尚真眼珠一轉,笑道:「我前幾日聽來一個小曲兒,要不要唱給你聽?」

  「我沒心情。」她滿腦子都是母親的病情,哪有心情聽什麼小曲兒。

  「聽一聽,可以開心點嘛。」他死纏爛打地一定要唱,不容她反駁地逕自開口唱了起來,「哪個月老不長眼,偏將我倆系紅線?縱然綁腳的鴨子抹上油,也難變成鴛鴦戲水交頸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當你是賽天仙,縱使你笑我罵我,打我惡我,我也要將你死死纏。」

  這小曲兒一聽就是田間農夫唱的浪蕩小調,但曹尚真偏偏唱得抑揚頓挫又一本正經,讓本來滿懷愁緒的丘夜溪不由得笑了出來。

  「從哪裡聽來的這曲子?可不要再一修面前唱,小心教壞了他。」她板著嚴母的面孔威脅丈夫。「這幾日我走後,要叮囑一修認真抄文,那本《忠臣英烈傳》他已經抄了大半,可不能懈怠了。這孩子年紀不大,心眼兒卻不少,只怕將來是青出於藍……」她說了一半,總覺得似乎成了讚美之詞,於是沒有再說下去。

  「一修有我們這樣的爹娘,若是個實心眼兒才奇怪呢。」曹尚真笑道。「我只盼望著他快快長大,想看看他能比我強多少?我們曹家向來是一代比一代強的。」

  「再強。若能強過你,只怕真的要天下大亂了。」丘夜溪抹掉眼角的淚痕,輕輕推開他,「我要收拾行裝了,你也該準備一下,明日只怕會有很多人來砸府門,我看你該叫家丁寫些簽子,標上號,按號叫人,免得你一次要見很多人,費無數的口舌。」

  曹尚真拍著手讚道:「好主意,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先拿號的人就先見,沒拿到號的就隔天再說。想早點見我的人肯定還有多塞點銀兩給看門的,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坐地收銀」。早想出這一招,我就不必一天到晚為了賺錢累死。」

  「好好一個主意,也能讓你想成歪點子,臨走還不忘撈一把。」她嗤之以鼻地說:「你這次辭官可是大事,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和陛下說辭官?陛下居然也輕易就准了?」

  他望著她滿是疑惑的容顏,微微一笑,不想說出實情讓她擔心,便淡淡答覆,「陛下當然是不會輕易准的,但我也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就立刻出宮了。」

  「你這……可有忤逆之嫌了,」丘夜溪皺緊眉頭。一不留神,又被他揉住了耳垂,彷彿將什麼東西又掛了上去。

  「既然要走,就戴上這對耳環,上面有我們的名字,好像我陪著你一樣。」

  昨夜她因為不習慣戴著耳環睡覺,所以最終他摘下了那副珍珠耳環,卻一直隨身攜帶。如今他們即將離別,他又親手幫她戴上,這份鄭重其事讓她不想再排拒。

  摸了摸耳環上圓潤的珍珠,似乎還余有他手指的熱度,她輕輕一歎,低聲說:「你不要著急來找我,一定要把這邊的事情辦好。我會在龍城等你,不論娘……會怎樣,我都會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一定想辦法叫人帶信給我,哪怕是叫我帶兵去救你,我也會毫不遲疑地飛奔而回。」

  他聽了有些感動,一笑道:「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深陷險境的,而且,我也絕對不會給你美女救英雄的機會。」

  「什麼英雄,是奸臣。」她毫不客氣地撕破他的偽面具,盡情奚落他那不怎麼光彩的外號。

  曹尚真忽然將她一把抱住,下巴緊緊壓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怎麼了?」丘夜溪一怔。他很少這樣用力地抱她,除了在不規矩的時候。

  「捨不得你啊。」他輕輕吸氣,長長感歎,「我們好久沒有分開過了。不知道幾日不見你,我心中有多痛,所以,你一定要乖乖地在龍城等我,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許逃跑。」

  「知道了。」她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心,意外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顯得如此不安。「你照顧好一修,也照顧好你自己。」說完,她又覺得有點矯情,好像兩人要分別很久似的,又笑道:「反正也不過幾日,叫他少看些《孫子兵法》、《三十六計》之類的書,那是他這個年紀該看的嗎?」

  他詫異地說:「原來你知道?」

  她瞥了他一眼,「他那點小小的花招能騙得了我,卻騙不過他的貼身侍女。將書藏到鞋櫃中去,難道久聞不知其臭?這種餿主意,只有你想得出來。」

  曹尚真不禁朗聲大笑,「這回你錯了,這藏書的地方還真的不是我想出來的。看來一修年紀尚小,功力不到,為父我還要多調教一下才是。」

  「再調教,就要成人精了。」丘夜溪嗔笑的樣子貌似冷若冰霜,卻艷如桃李。

  看著妻子的模樣,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總覺得她的手掌冰涼,容顏也像是模糊了些。

  為何近日總是心頭不寧?就因為那個龍四王爺要回京嗎?還是怕辭官不成,被陛下反將一軍?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丘夜溪只是癡癡地凝視著他。這張臉,看了這麼多年,卻總看不膩。她不會像他那樣說甜言蜜語來掩飾短暫分離的傷感,但是她毫不懷疑自己對這份感情的真誠堅守。

  她會等他的,哪怕天塌地陷,也等他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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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5:11

第3章(1)  

  即使是為了丘夜溪做壽,丞相府也沒這麼熱鬧過。正如她所料,散朝之後,得到消息的朝臣們全都坐著馬車跑到丞相府來了。

  幾十名朝廷重要大員,以及京中所有品級的大官小吏,將丞相府外的三條街堵得水洩不通,一連三天,門前的陣仗都不見有任何消減。

  而端然穩坐在丞相府門前的管家,早已有了準備,端著一副老好人的笑臉——應對所有來訪的客人——

  「張大人,我家少爺身子不太舒服,不能見太多客人,先給您一個簽號,請稍候。啊?您說您現在是多少號?二十七號,大概再等兩、三個時辰就行了?」

  張大人連連點頭,又塞了張銀票在管家手中,「麻煩您通融一下,在下實在急著見丞相大人。」

  管家悄悄撇了眼那張銀票,面額是一千兩,於是不動聲色地一笑,將銀票推回去,「張大人,我們家少爺有規矩,說在朝為官時他清廉如水,如今卸甲歸田也不取分毫,請大人還是按規矩排號吧。」

  真是見鬼的清廉如水、不取分毫?誰不知道你們曹家是貪官世家?

  張大人只得愁眉苦臉地拿了號去旁邊的長椅上等。這時一個身子矮小的男孩悄悄靠到他身邊,小聲說:「張大人,您知道您剛才錯在哪嗎?」

  一回頭,看到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一身紫色的箭袖小袍,袖邊領口都滾著金色的狐裘,襯托著那張白潤如玉一樣的小臉精緻秀美,笑容可人。

  他馬上認出這孩子,連忙起身陪笑道:「原來是小少爺啊,怎麼您不在屋裡讀書?聽說您最近不僅書讀得好,騎馬射箭也很了得,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

  曹一修趴在椅背上,仰著臉看他,燦然的笑容和他爹有七八分相似。

  「謝謝張大人誇獎,我爹常說張大人是內閣大學士,文采出眾,要我有機會多向您請教呢。」

  聽到男孩的吹捧,他心頭樂開了花,連聲說著,「不敢不敢,丞相過譽了。」

  「可是……大人書讀多了,就難免迂腐。」一轉眼,居然變了詞鋒,「一千兩銀子就想見我爹,那是不可能的。剛才戶部侍郎可是塞了五千兩銀子給管家爺爺才被放行的。」

  張大人一聽,臉色立刻又青又白,他尷尬地苦笑,搜遍了全身也只有三千兩銀子,全都塞到男孩手上,小聲道:「小少爺,聽說您愛吃糖葫蘆,這點小錢就當您的點心錢好了。您幫幫忙,在下的確有急事要見令尊丞相大人。」

  曹一修不動聲色地將那些又銀票塞入袖中,聳了聳肩,「那我就去給您問問看好了。」然後就蹦蹦跳跳地跑進府裡去了。

  躡手躡腳地進了後院,見一位官員正哭喪著臉走出來,曹一修跳到一邊,等那人走遠了些才伸頭往屋裡看,喊了一聲,「爹。」

  曹尚真正斜坐在椅子中,似是想著什麼,抬頭看到兒子,便和顏悅色地笑問:「一修,外面情況如何?」

  「排隊的人好長啊,我想出去買串冰糖葫蘆都不行。」悄悄捏緊袖口。

  眼尖地看到兒子袖中似有東西,瞇著眼說:「想吃糖葫蘆,叫廚房做就是了,何必親自出去買?再說,買糖葫蘆用得著帶一百兩以上的銀票嗎?你是想買了整個糖葫蘆攤?」

  見被爹一眼看穿,曹一修只好乖乖將銀票掏出來,嘟嘟囉囉地說:「是門口內閣的張大學士送我的點心錢。」

  他將兒子拉過來,抱上膝頭,「知道張大學士為什麼要送你這麼多錢嗎?」

  「因為他想求我在爹面前說點好話,讓爹早點見他。」

  「有求於人,必須要有『誠意』,他的『誠意』雖然不多,但爹也不會不給你這個面子。不過一修你該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排隊要見爹。」

  曹一修烏黑的眼眸骨碌碌直轉,「因為他們都有求於爹。」

  「求爹什麼呢?」

  他又想了想,皺眉認真答,「爹辭官了,他們怕自己也受牽連,所以求爹不要辭官,他們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好坐得穩當。」

  「真是越發聰明。」曹尚真讚許的笑道,「爹在你這個年紀時,都未必有你這樣玲瓏剔透的心肝兒。不錯,爹在位的時候,他們都求爹,希望爹多給他們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為了求爹,就會送很多東西,當然也就有很多把柄在爹的手裡。

  現在爹要走了,禮物他們當然不會要回,但是那些把柄他們可不希望一直攥著,所以來這裡哭哭啼啼,無非是想讓爹放他們一條生路。」說著,曹一修眨著大眼睛問:「爹會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他笑著反問:「你說呢?」

  仔細的想了想,「要是娘,肯定會放他們生路,但是爹不會。」

  「哦?為什麼?」曹尚真饒富興味的一笑。

  「因為娘總說要與人為善,為國盡忠不圖回報。但是爹是奸臣,有利可圖的事情才做,做事一定要損人利己才行。」他分析得一副頭頭是道的樣子。

  看兒子小小嘴巴裡說出的一套說詞,頗有些妻子的口氣,讓曹尚真忍俊不禁,連連點頭,「沒錯,爹做事一定會損人利己。不過爹也有原則,既然拿人錢財,就該與人消災。叫張大人進來吧,爹不能讓你失信於人。」

  得到允許,曹一修爬下爹的膝頭,蹦蹦跳跳著要出門通知張大人去,管家也在此時匆匆忙忙、滿頭大汗地跑進來稟報,「少爺,皇后娘娘駕到。」

  皇后?他知道自己辭官的事情必定會驚動皇后,但沒想到皇后會親自來訪。

  管家的話音剛落,皇后已經帶著夢嬌公主邁步走了進來。

  「尚真,出什麼大事了?你竟然要辭官?」皇后一臉的驚詫和關切。

  夢嬌公主亦是滿臉的莫名其妙。「尚真哥哥,就是要開玩笑也好,和父皇賭氣也罷,不必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吧?」

  曹尚真笑望著這兩個女人,坦然道:「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和陛下賭氣,我是真的累了,想辭官,夜襲也已經遞交辭呈給陛下,她娘病重,先回龍城去探望。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情,也會去龍城找她,三五年內大概不回京了。」

  聽他的口氣,兩個女人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於是表情都凝重起來。

  皇后注視了他片刻,然後回頭說:「夢嬌,你先帶著一修出去玩一會,我有話要單獨和尚真說。」

  夢嬌心領神會,領著曹一修走出門去。

  見兩人離開,皇后也不拐彎抹角,開口詢問:「好吧,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現在不妨告訴我。陛下也許很快就會召見你,你該知道,坐到你這個位置上,可不說走就能走,說放手就能放手的。我也覺得最近朝內好像有些不對勁,但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

  「連娘娘都感覺到不對了,可見事情真的很嚴重,不是嗎?」曹尚真扶著她坐到首位上。「娘娘,我在您面前就不說假話了,陛下最近龍體之差,娘娘肯定比我清楚。所以陛下正在為身後之事打算。

  太子年幼,朝中除了我,沒有第二個重臣可以仰仗。但我是外姓,陛下對我不放心,因此近日來一直忙於斬斷我的左膀右臂,生怕我會有不軌行為。與其讓陛下殺我,不如我先退一步,也好保全我家人的性命。」

  皇后聽得怔愣,「真的會是這樣嗎?這些年若不是有你,茯苓國不會有現在的大好局面,陛下對你的辛勞是記在心裡的。」

  曹尚真苦笑道:「娘娘,陛下現在要的不是一個辛勞的臣子,而是一個能讓他完全放心托付太子的托孤大臣,顯然陛下認為我不合適。」

  「那誰才合適?」

  他抿抿唇,想了一下後回答,「我聽說,陛下召龍四王爺回京,只怕他才是陛下心中的最佳人選吧。」

  「龍四?」皇后也是一驚,「我倒不曾聽說。龍四很多年都沒有回京了,就算他回來,也未必……」

  「娘娘忘了當年龍四是怎麼出京的嗎?他和我曹家有仇,所以我不能冒險和他為敵。萬一陛下留下遺旨讓他當攝政王,那我這個小小的外姓丞相可就不夠看了,是死是活還不全憑他一句話?」

  「可是你就這樣走掉,讓我和夢嬌……唉,我沒有照顧好你,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娘?」皇后說著,眼淚已經垂下。

  曹尚真柔聲安撫道:「娘娘這些年對我萬分照顧,百般疼愛,只怕對太子都沒有來得對我好,尚真不會忘了娘娘的恩情的。等風聲過後,一修再長大點,我會帶著他和夜溪回來看娘娘的。」

  「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兩全其美嗎?」皇后還是不甘心放他離開。

  他噙著一絲笑容道:「有,陛下給了我一條生路。」

  「什麼路?」

  「讓我休了夜溪,娶夢嬌。只要我做了他的女婿,他會保證我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皇后瞪大眼睛,「真的?他居然這麼說?」

  他點點頭,「我雖然愛錢,但不會為了錢而離開夜溪。我想我的心意,娘娘應該很明白。」

  「我當然明白。」皇后歎著氣拉住他的手,「起初我是很不喜歡你娶夜溪,但是這些年看你們夫妻同心,我就認了。陛下這次的要求實在無理,一是看低了你們夫妻之情,二也將夢嬌看得太輕賤了。就算你同意,我都不會同意的。」

  她想了想,又說道:「這件事,我再去陛下那邊替你說說好話,陛下也是有人情,不會對你太絕情的。」

  「娘娘要是真的為我好,就什麼都不要說,讓陛下知道了,還以為我和娘娘想合謀做什麼事情呢。」曹尚真阻止,接著又一笑,「我現在就想早早抽身,好帶著夜溪出海看看。在茯苓國生活了三十年,我想知道海外到底是什麼樣子,和茯苓國有什麼區別?」

  「唉,你心中除了夜溪,大概也裝不下別人了。」皇后的語氣有些酸意,「可惜陛下不是你這個脾氣。」

  「陛下是一國之君,要想的東西當然比我多。」他淡淡笑著道,「我送娘娘出府。」

  皇后知道說不動他,只好起身返宮。

  剛走到院子中,就見夢嬌和一修笑得抱成一團。皇后慨歎地笑道:「一修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歡,這幾年我很少見夢嬌笑了,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想的,二十多歲都不肯嫁人,別說是在皇家,就是在平民百姓之家,說出去也是丟人的事情。」

  「緣分未到吧,等緣分到了自然就嫁了。」曹尚真望著夢嬌的身影,說得別有深意。

  忽然,他覺得頭有點暈,眼前的一切好像變得模糊,他以為是自己太累,但是身邊的皇后也「哎呦」叫了一聲,差點站不穩。

  他急忙伸手扶住皇后,就在這一瞬間,他們腳下的大地忽然開始劇烈顫動,原本平整的青磚地就像被無數只手從地下往上推打似的,上下跳動個不停。

  不遠處的夢嬌也一把抱住曹一修,嚇得花容變色。

  再過了須臾,原本上下跳動的地面忽然又像被兩股力量拉扯般左右搖晃,丞相府內外到處是屋簷瓦片掉落、瓷器摔碎,以及家丁婢女的驚呼之聲。

  曹尚真立刻明白過來,他將皇后的手臂緊緊圈住,大聲叫道:「是地震!屋內的人都出來!」

  這場地震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每一個人都覺得度日如年。其實地震在茯苓國並不少見,可這一次的強烈程度卻是百年來沒有過的。

  地震結束時,管家急忙探視了情況後回報:府內震塌了五六間房子,摔碎的杯盤花瓶至少五、六百件,傷了七、八名家丁及婢女,損失乍看倒不算嚴重。

  皇后驚魂未定,緊緊抓著他的胳膊不敢鬆開,喘著粗氣息道:「趕快回宮,陛下,陛下那裡……」

  曹尚真面容冷峻,沉聲道:「娘娘放心,我會派人送您回宮。」

  他迅速命人護送皇后回宮,出府時,見府外那些原本等著見他的朝臣們已經少了大半,跑走的人也許是忙於躲避,也許是急著回家查看情況。

  站在門口,他長身玉立,面沉如水,朗聲道:「這裡的人,不管官階,立刻回去待命!本朝遭遇天災,只怕震中不在都城,很快會有大事要各位大人奔忙。各位身領俸祿,要為國辦事!知道嗎?」

  他的聲音一提,那些剛剛被地震搞得暈頭轉向的大臣們立刻清醒過來,紛紛各自回歸衙門。

  見眾人匆忙散去,他霍然轉身,喊道:「曹膽!曹膽!」

  曹膽乃是曹尚真手下最得力的護衛之首,但此時喊了好幾聲都不見他的蹤影。

  聽見爹的叫喊,曹一修磕磕絆絆地走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小聲說:「爹,您忘了?曹膽陪娘回龍城去了。」

  「你的腳怎麼了?」曹尚真發現不對勁,一把抱起兒子,脫下他的鞋子,只見他的腳踝腫了一大塊。

  「剛才公主抱著我的時候,我們倆都摔了一下。爹,我沒事,不疼,一點也不疼。」曹一修努力裝作輕鬆的樣子,臉色卻有些蒼白,顯然是在忍疼。

  他一眼看到父親突然煞白的臉色,不解地伸出小手摸向父親的臉。

  「爹,你的手好冰,臉色好白。你病了嗎?」

  曹尚真的手握在兒子的腳踝上,卻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在愣神,同時自言自語著,「但願震中不是西邊,不是西邊……」

  「爹,西邊怎麼了?」曹一修晃著他的手臂,試圖將他的注意力喚回。

  好一陣之後,曹尚真才緩緩抬起頭,望著兒子那雙酷似妻子的眼,喃喃說道:「西邊……是通往龍城的方向。」

  西邊,是夜溪現在的必經之路。

第3章(2)  

  地震之事非同小可。雖然已經向皇帝辭官,但曹尚真還是立刻到六部巡視,召集所有官員開會。沒有人對他這個辭職的丞相還來主事有任何爭議,就連皇帝似乎也默許他的統領地位,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個位置眼下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坐。

  曹尚真在這幾天之內所展現出來的果決、冷峻讓所有人都想當吃驚。一直以來他都是笑臉迎人,人人也都怕他的笑臉,因為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如今他一絲笑容都沒有,每天只是以極快的速度處理個地方上報的災情,下達各項指令,忙於賑災之事,每天幾乎都要忙到第二天凌晨,方才去休息一會,就再繼續戳力災情。

  有人勸他休息一下,他充耳不聞。若是說多了,他便沉著臉問:「爾等食君俸祿,怎麼敢怠君之事?」

  那冷如寒劍的口氣,彷彿他已不再是過去那個曹尚真了。

  這讓所有人都覺得不解,除了曹清譽以及曹一修之外。

  讓曹尚真性情大變的根本原因是——丘夜溪在這場地震中失蹤了。

  按照兩人的約定,每天他們都要通信一封,告知彼此當日的情況。丘夜溪走後三日,兩人的書信往來正常,但是自從地震發生後,她的信就再也沒有如期而至。

  曹尚真先後派出府內三批得力家丁去探尋她的蹤跡,得到的回覆卻是——

  丘夜溪所走的路線是地震災情最為嚴重的地方,很多橋樑垮塌,山體滑坡,道路封堵,一時難以行動,要找到夫人的行蹤,十分困難。

  得到這樣的回音,曹尚真沒有立刻做出任何的指示。從六部處理完公務之後,他回到丞相府中,曹一修則怯怯地跟在他身後,顯然他也不習慣父親如此嚴肅的表情。

  走到書房門前時,曹尚真忽然回過頭,低下身,拉住兒子,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一修,爹要離家幾天,你自己要乖乖的。」

  「爹要去找娘嗎?」曹一修小聲問。

  「是。一修也很想娘吧?」他輕輕撫著兒子的臉頰,「爹找到娘後,就回來接你,我們一起去龍城看外祖母,好不好?」

  「好……」聲音輕輕的,像是害怕。

  即使他不是很清楚眼前的形勢到底有多麼嚴重,但是從爹這忽冷忽熱的表情變化,以及全府上下愁雲慘霧的氣氛中,他也可以隱約感覺到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

  「爹,你一定要親自去找娘嗎?」他緊緊拉住父親的袖子,「娘是大人了,她自己可以的。可是一修身邊不能沒有娘,也沒有爹。一修會怕。」

  曹尚真安撫的摸了摸他的頭,淡淡笑著,「一修身邊還有祖父,還有這麼多的下人陪你。但是娘的身邊沒有幾個人。而且,你別看娘平時很厲害的樣子,其實娘很糊塗的,爹怕她被震暈得不認得回家的路了,一定要去找她。爹保證,不會去很久的。一修已經七歲,該有男子漢的氣概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家丁激動的高呼聲,「少爺!少爺!曹膽回來了!」

  聞言一震,他霍然站起身,直衝向門外。

  曹膽正被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向府內走。遠遠地看到少爺,他立刻推開扶著他的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少爺,曹膽有負您的重托。」

  曹尚真面色蒼白,盯著他小心翼翼地柔聲問道:「曹膽,夫人呢?怎麼沒同你一起回來?難道馬車壞了?還是馬兒的腿也和你一樣摔瘸了?」

  連頭都不敢抬,洶湧而出的淚水已打濕了地面的塵土,他嘶啞著泣聲道:「少爺,曹膽苟全這條賤命回來見您,只是想和您……說,說一個噩耗……」他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東西,托在雙手掌心,高高舉向少爺,「夫人……夫人已經在這次地震中……不幸……不幸……罹難了。」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舉,曹尚真身子劇烈顫動了下,但仍努力保持平衡,慢慢彎下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著曹膽掌中那個小小的東西,伸出兩指將其捏起。

  那是他送給妻子的一隻耳環,圓潤的珍珠依然還保有原來美麗的光澤,底部刻著夜溪名字中的「溪」字依舊清晰。這是他親手撰寫後命翠蝶軒的人刻上去的,旁人做不了半點假。

  「從哪裡找到的?」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神思恍惚的問。

  曹膽哭著回答,「地震之前,夫人正在二樓喝茶,屬下奉了夫人之命去採買東西。剛離開一會就地震了,屬下跑回客棧一看……整座客棧都已經垮塌。屬下喊了半天也沒人回應,連客棧老闆都……死了。」

  「屬下帶著人在那裡挖了整整一天,也……沒有找到夫人。最後好不容易挖出這一隻耳環……少爺,請處死屬下吧!」

  曹尚真一把拽起他的衣領,一字一頓道:「說!你現在所說之言,都是編來騙我的,對不對?」

  他淒然哭道:「屬下怎麼敢騙少爺?屬下跟著您已經有十年了,少爺知道屬下的為人。」

  「知道,我當然知道你的為人,所以我才會一次次派你去保護夜溪……」曹尚真口中冷笑連連,但是面上肌肉卻沒有牽扯半分,僵硬得如同石頭一般。「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他全身劇烈顫抖著,五官在這一刻像被什麼東西扯碎一樣,呈現崩潰的神色。

  接著他用力一推,將曹膽推倒在地上,自己則踉踉蹌蹌地,捏緊那只耳環,反身奔回臥室。

  「爹——」曹一修害怕的追上來。

  曹尚真卻惡狠狠地回頭喝道:「不許跟著我!」

  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爹,他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只得坐在門外。而曹尚真卻已經跌進臥室,同時反手大力的將房門撞上。

  下一剎那,房內傳來「呯」的一聲,好像曹尚真倒在屋內地板上,但是礙於他剛才可怕表情,全府家丁竟然沒有一人敢敲門詢問。

  曹清譽得到消息急忙趕來,向曹膽問清事情的原委之後也是大吃一驚,他立刻來到兒子房門前,敲門叫道:「尚真,你先開門,有什麼事咱們父子商量著辦。」

  房內寂靜無聲。

  他又重重地拍門,喊道:「尚真,你再不出來,爹就要撞門進去了。」

  許久,房內傳來一道聲音,那乾啞得毫無人氣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出來是曹尚真的嗓音——

  「爹,請回吧,兒子想自己靜一靜。」聲音裡有極大的壓抑、疲倦和即將要爆發似的威力,讓年過六旬的曹清譽也不禁酸了鼻子,紅了眼眶。

  他彎下身,對坐在門前的孫子說:「一修,今晚上爺爺先帶你回我那裡去睡吧。」

  曹一修紅著眼睛,卻堅決地搖著頭,「不,一修要在這裡陪爹。」

  一瞬間,曹清譽老淚縱橫,抱住孫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一夜,曹府上下無眠。

  冬天的天氣格外寒冷,夜間又飄起了雪花,曹一修只穿著普通的棉衣,坐在院內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面孔也凍得通紅。

  屋內,久久沒有聲音,彷彿裡面沒有人一樣。直到子夜時分,當北風聲起,隨著風聲,屋內傳來一道低低的哀嚎。這一聲嚎叫將所有的從容優雅,貴氣矜持,沉穩內斂,統統都踐踏在腳底。那是絕望的嘶喊,比寒風蕭瑟更讓人心碎腸斷。

  就在這夜色下,就在這風聲中,就在這雪花裡,生離死別之痛,頭一次洞穿了曹尚真的身體靈魂,洞穿了他在人前精心鑄成的防範面具。

  他曾自以為無所不能,而這一夜他終於知道,失去心愛的女人卻無能為力,是人生中所有痛楚的極點,輕易就將他丟入十八層地獄苦煉,讓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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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6:12

第4章(1)  

  在遙遠的青松鎮,一行人馬正緩慢而艱難地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中。

  領頭的人穿著皇家侍衛的衣著,看著眼前的山路,愁眉苦臉地回頭報告,「王爺,這路是越來越難走了,天黑趕路實在是太危險,不如我們先在原地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吧。」

  他的身後是一輛馬車,由百來名士兵護衛,馬車中的人隱隱約約地應了一聲,車隊立刻停了下來。

  隨行的護衛們開始準備起就地安營紮寨。馬車車門打開,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走出,此人一襲紫色的白龍棉袍,月色下五官深刻俊朗猶如刀刻一般,他就是奉旨回京,令曹尚真聞風就要辭官搬家的皇帝胞弟——龍四王爺。

  原本龍四從南陽進京不會走這條路,但是因為遇到地震,道路嚴重損壞,他被迫改道數次,如今半夜又困在山路上,令他本來就冷峻的五官更因不悅而佈滿陰鷙之色。

  「苓國不幸,前有奸臣作亂,後有天災禍國。」他喃喃自語,眉峰緊蹙。

  「茯王爺,您先到這邊休息一下吧。」侍衛宮招呼著。「屬下給您燙了熱酒,您來暖暖胃。還有些醬牛肉,您湊合著吃點。」

  龍四點點頭,剛往那邊走了幾步,就聽到遠處有個侍衛叫了一聲,「哎喲!這兒怎麼躺一個人?真晦氣!死人都死到這兒來了。」

  「怎麼回事?」龍四朗聲問道。

  「王爺,大概是個逃難的災民,像是傷了什麼地方,死在半路了。」侍衛踢了一腳那具死屍,忽然嚇得又叫一聲,「詐屍!」

  龍四皺著眉走過去,「大半夜了,鬼哭狼嚎個什麼?」他低下頭,看清楚那具「死屍」,是個女人,衣衫破爛,身上都是塵土,頭上好像還有一個淌過血的傷口,現在已經乾涸了。

  就在他低頭查看的時候,那「死屍」又動了一下,一道輕微的呻吟聲從她口中傳出。

  「喂!」他叫了一聲,卻沒有回應。動手推了一下,那女人的身體翻轉過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即使面容上有灰塵以及點點傷痕,依然掩不住她天生的艷麗。

  不知怎的,看到這張如含冰桃花的臉,龍四緊蹙的眉心輕輕一抖,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

  他低下身,手指在她的鼻翼前探了探,還有微弱的呼吸。他又用手在這名女子身上查探一番,沒發現重大的骨頭斷裂之處,接著他兀自伸出雙臂將她抱起,走回馬車上。

  幾名侍衛追過來,連聲說:「王爺,這一路你懸壺濟世都成了大夫了,再這麼耽擱下去,幾時才能走到京城啊?」

  「人家有難,我能見死不救嗎?」龍四沉聲命令,「掌上燈。」

  幾盞從王府帶來的琉璃燈先後點亮,舉在馬車門口及車窗口。藉著燈光,龍四為這女子把脈,重新查看她的氣色和傷勢。

  看來,她的頭部應該是受過傷,所幸身上沒有其他太嚴重的傷勢,頭部也無大礙,休息調養吃點藥,應該就能痊癒。

  他從隨身的玉瓶裡倒出一粒藥丸,塞入女子口中,再將她扶起,在她的後背穴道處輕輕推拿幾下。女子呻吟一聲,藥丸便已嚥了下去。

  龍四又拿起一壺酒,強行往她口中灌了一口。她差點被嗆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不過依然沒有清醒過來,他再為她把脈,發覺她的脈息已經比剛才平緩有力多了。

  重新下了馬車,他對左右吩咐。「今晚你們在這裡守著,若是她醒了就來叫我一聲。若是她知道自己叫什麼,是哪裡人,就記下來,等天明修好路,給人家點盤纏,送她回去。」

  「是。王爺。」侍衛躬身回答。

  看手下已經將帳篷搭好,他走進其中一間,又問道:「許師爺呢?」

  待傳喚之後,許師爺走進時,龍四正展開一封信,凝視上面的文字。

  「皇兄這兩天也沒有送信過來,估計是耽擱了。聽說丞相曹尚真忽然辭職,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許師爺曾是京中戶部的一名執筆文員,前年離開京城,去南陽投靠了龍四。因為為人精明,寫文功力了得,很得他器重。

  聽到主子問話,許師爺並沒有立刻回答,想了半晌才說:「曹尚真這個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眼兒不少。最近從京中一直有傳聞傳出,說陛下常年生病只怕與他獨攬大權有關。而陛下又先後採取行動抓了他一批親信,沒準將您秘密調入京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江山易主之後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想提前跑路吧。」

  龍四哼道:「曹家人世代為官,沒有一個好東西。皇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會一直重用這種人。他若是真辭了官,我可以考慮既往不咎,但他若是和我玩手段,我回京之後也絕不能對他客氣。此人有什麼弱點可抓嗎?」

  許師爺想了想,「若說弱點,就是此人愛財,但這也算不上多致命的弱點,因為他最厲害的是每次要錢都不動聲色,絕不主動伸手,只等你親自送上門,一沒有收條,二沒有字據,您能奈他何?」

  龍四沉道著。「難道就任由他帶著大筆贓銀辭官逍遙?」

  又想了想,許師爺笑道:「若非要說弱點,就是此人懼內。」

  「嗯?」他抬起眼皮。「怕老婆?」

  「不能完全算怕,但是曹尚真愛妻之名倒是朝中的一個笑話。據說當年陛下想把夢嬌公主許配給他,按說此人如此貪慕榮華富貴,應該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但是他卻非要娶這個龍城女將丘夜溪。

  聽說丘夜溪初入京時本來和他勢同水火,還曾在早朝上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沒有成功。後來也不知怎麼就嫁給了他。成親之後,曹尚真力薦她當了兵部尚書,但他娘子依然不怎麼給他面子,常常為了朝政公然在朝堂上和他對質,但曹尚真倒是從不和妻生氣就是。」

  龍四聽的起了興致,「哦?這麼說來倒是很有意思。曹尚真為何會對老婆如此唯命是從?難道他有什麼把柄被老婆捏在手中?或者他老婆是個天香絕色?」

  許師爺笑著搖了搖頭,「有沒有把柄被他老婆捏住,屬下是不大清楚,但是丘夜溪的確有些姿容。幾年前屬下在京城時曾經見過她幾面,真說得上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一個美人兒,也難怪曹尚真為她顛倒。」

  「原來曹尚真還是個好色之徒。」聽著師爺的描述,不知怎麼的,龍四忽然想起剛才被自己所救的那名女子。她也是個艷如桃李的人,而且眉宇冰冷,似是天生的氣質,醒來之後,也該是個冷若冰霜的美人兒吧?

  「好色也說不上。」他繼續分析,「因為曹尚真從來不去花街柳巷,除了老婆之外,沒有再納二房,成親兩年才育有一子,此後再無子嗣。尋常的大戶人家早就三妻四妾了,但他居然將陛下賞給他的美人一律打發到郊外的田莊去做苦力,也有人傳說丘夜溪是河東獅吼,曹尚真有心好色也不敢真的去摘野花一朵。」

  龍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久別京城,京中的掌故所知不多,聽你這麼一講,我倒是很有興致去見見這一對夫妻。」

  「王爺若遇到曹尚真請千萬小心,此人狡猾奸詐,能言善辯,都說是九尾狐狸轉世。王爺性情耿直,鬥心眼兒未必是他的對手。」

  「我會小心的。」說著,龍四又揚聲問外面,「那個女人醒了嗎?」

  「還沒有,王爺。」有人回應。

  他思索著,自言自語,「服了青花丸還不醒過來?難道她的傷勢比我所想的要重?」他放心不下,又起身去查看。

  待他親眼一瞧,那女子的呼吸已經很平勻,但依然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有一個侍衛笑道:「王爺,看她的穿著打扮可不一般,不知道是哪個大家的夫人?可惜已經嫁了人,否則這容貌還真配得上我們王爺,英雄救美,不是佳話一樁嗎?」

  許師爺跟了過來,湊近看了看,「奇怪,她既然是大家出身,怎麼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難道她家人都在地震中死絕了?」他目光游移,從那女子的衣著上移到她的臉,然後一愣,起初以為自己眼花,但是揉了揉眼睛之後,他再仔細看了半晌,不覺驚呼道:「她……她是……」

  「你認得她?」龍四疑惑地瞥向他。

  許師爺本想脫口說出,但沉吟一瞬後,他將聲音壓低,湊到馬車窗口,對車內的龍四悄聲道:「王爺,她就是曹尚真的妻子,兵部尚書丘夜溪。」

  「什麼?」龍四大吃一驚,再回頭盯著那女子的面容,震驚之情表露無遺,若她真的是丘夜溪,為什麼沒在京城,而是獨自一人身負重傷出現在這裡?若她真的是丘夜溪,那麼曹尚真現在在忙什麼?沒有找她嗎?

  曹尚真正在前往丘夜溪出事前待的那個小鎮的路上。

  在府中不吃不喝,閉門思考了整整一天之後,他對於妻子已經離世的這個答案依然不甘心,不顧父親阻攔,丟下舉朝之事不理,帶著曹膽等一干家將,星夜兼程趕往她出事的地點。

  出門前他留話給父親——如果夜溪真的罹難,我也要帶回她的屍體。

  他怎能忍心,任由夜溪躺在那冰冷的異鄉,任風雪覆蓋,任暴雨鞭撻她那如嬌花軟玉般的身子。

  「我會在龍城等你,不論娘……會怎樣,我都會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一定想辦法叫人帶信給我,哪怕是叫我帶兵去救你,我也會毫不遲疑地飛奔而回。」

  分手前她曾這樣對他說過。

  她怎能狠心失約?不等他去找她,就先一步離他而去?既然她要走,那麼就換他帶兵來追,無論生死,都要帶她回家。

  連趕幾天路,加上山路難行,一行人早已人困馬乏,唯有曹尚真,始終黑眸湛湛如同淬了星光一樣,帶著某種狂熱的執著,不肯休息,更遑論放棄。

  「少爺,再走不遠就到夫人出事的小鎮了。」

  這一路行來,曹膽始終不敢和曹尚真說話,他心中滿是愧疚,恨不得在丘夜溪失蹤那一天就自刎於廢墟之上。

  回京城後見到主子痛不欲生的樣子,他更是悔恨得連舌頭都幾乎咬斷,所以當主子要他帶路重返這裡時,他拖著受傷的腿,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而且始終策馬在隊伍的最前面趕路。

  曹尚真幽幽望著夜色中前方的點點光芒,那該是半夜裡,被迫睡在鎮上街道的人們點燃的火光,這一路走來,他已經見過許多同樣的場景。

  地震使很多人死亡,如果夜溪在,她必然會和自己全力以赴救災,或者和他講上一大堆如何愛護百姓,為國盡忠的道理。

  但是,夜溪不在了,他要為誰盡忠去?那些死人又與他何干?他無視周圍的災情,心中滿滿的只有夜溪一人,心中有個焦慮的聲音不停地催促著他,快點,再快點,也許夜溪還在廢墟之下活著,也許夜溪會被人平安救出來,也許等他趕到,夜溪會站在路邊,沉著臉責怪他,「怎麼來得這樣晚?」

  所以聽到曹膽這樣說,又看到那些火光閃爍之後,他竟然無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跳,一甩馬鞭,催馬直奔前方的點點火光。

  曹膽見狀,急忙喝令所有家丁護衛即刻跟上。

  跑進鎮中,在曹膽的指點下,曹尚真終於找到了讓他魂牽夢縈多日的所在——

  那是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只能從磚瓦木塊中依稀露出的招牌一角,勉強辨認出此地曾經是一座客棧,到處都是灰塵,破碎的桌椅板凳,各種看不出原貌的傢俱,以及……路邊停放著的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死屍。

  曹膽趕到時,先問這附近的人,「有沒有人從這裡挖出來一……一個女人?」

  旁邊倖存的街坊鄰居擦著淚,用手一指那些白布,「挖出來的人都在那裡。」

  曹尚真踉蹌著走過去,顫抖地用手去揭最近的一塊白布。

  曹膽跑來想阻攔他,「少爺,已經隔了這麼多天,只怕人已經不能看了,味道也不好聞了,請您站遠些,還是屬下替您——」

  「滾開。」他橫眉豎目地咒罵道:「就算是她化成白骨,變成鬼,也是我的妻子,我有什麼不能看,不好聞的?」

  一塊塊白布被掀開,但丘夜溪都沒有在其中。

  曹尚真忽然興奮起來,四處打聽,「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嗎?」

  「還有些人被埋得很深,沒有挖出來。」某人哀傷地說。

  他舉步踩上一塊斷倒的房梁,顫聲叫道:「夜溪?」

  自然不會有人回應。

  於是他又叫了一聲,「夜溪,你在不在?若在,就回應我一聲。我是尚真,我來接你回家。」

  依然沒有回答。

  周圍的人看到他這樣癡狂的樣子,都不禁紛紛陪著垂淚,向曹膽打聽,「是誰罹難了?」

  「小聲點。」他生怕他們的話會觸及主子的心頭之痛,卻也忍不住一起落淚,「是我家少夫人。」

  「難得世上還有如此癡情的男子。」一位大嬸心痛地惋惜道。

  曹尚真在廢墟上來來回回喊了十數聲,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最終被勞累悲傷雙重壓力擊垮,一下子跌倒在廢墟之上,竟站不起來。

  「少爺。」曹膽慌得急忙跑來扶他。

  他又一把將他推開,重重地喘著粗氣說:「帶人挖開這裡,我要找到她,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看見她。」

  「是、是,屬下這就派人去挖,少爺,您累了,應該先休息一下。對了,此地有我們曹家的當鋪,不知道震塌了沒有,不如您先去那裡休息,若這邊有了什麼進展或發現,屬下立刻派人通知您。」

  曹尚真卻堅決搖頭,「不,我要在這裡等,絕不再離開她一步。」

  曹膽忍不住跪倒哭道:「少爺,好歹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否則我怎麼和老爺交代?」

  他苦笑一聲仰起臉,望著天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喃喃地說:「夜溪,我早和你說過,你若被人搶走,我也就活不成了。現在你知道了吧?這樣孤獨痛苦地活著,真不如死了乾脆。」

  拗不過曹膽的苦苦哀懇,他終於上了馬,去尋找曹家在此地開設的當鋪分號。

  留在這裡的十餘名家丁,立刻用各種工具開始了挖掘尋人的工作。

第4章(2)  

  就在他離開不久,另外一行人馬也同樣進入這座小鎮,就是龍四等人。

  路過這片廢墟時,龍四看著揮汗如雨的曹府家丁,慨歎道:「難得現在還有這樣拚命做事的人。」

  許師爺騎著馬在一旁說:「也許是他們家的什麼親戚被埋在這裡了吧?看他們的衣著,像是來自同一府院。」

  「天災國禍,只有傾國之力才能力挽狂瀾,若是家家都如他家這樣捨生忘死的救災,茯苓國何愁不再強大?」龍四將目光收回,又投向身後那輛馬車。

  車內的人,不知道醒過來沒有?既然她是曹尚真的妻子,那麼從她口中應該可以知道一些關於曹尚真的私密事情,能否徹底扳倒曹尚真,也許就全看這個女人的了。

  他又四下瞭望,「鎮裡連一間可以休息的客棧都沒有嗎?」

  「都震塌了,連好房子都沒剩下幾間,」打探消息的侍衛回來稟報,「縣太爺的府衙倒是堅固,還可以住人。」

  「那就去他那裡借宿好了。」龍四一揮鞭,「走。」

  曹家當鋪名為「清風堂」,就建在縣太爺府衙的隔壁,因為當初修建時花了不少銀子,修建得很是堅固,所以在這場地震中沒有垮塌多少,還有好幾間完好的房子可以住人。

  聽說曹尚真來了,這幾日一直過得慌慌張張的掌櫃,更是驚慌失措地奔出來迎接,「少爺,您怎麼親自來了?」

  他疲倦地擺擺手,「我想找間房休息一下。」

  「好,好,少爺裡面請,有間客房還算乾淨,就是怕被震過之後不大安全。」

  「不安全也無所謂,反正我現在最不怕的就是個『死』字。」他苦笑道。

  當鋪的幾名夥計聽說他到來,也連忙跑到外面迎候。

  曹尚真見櫃檯上還攤著一本賬簿,隨口問:「此時還有賬要記嗎?」

  一名夥計答道:「有些災民的家垮塌了,家裡的銀子一時間找不出來,就將隨身的東西當到這裡,換些錢先去買米。」

  他本是隨口一問,聽過後,更默默地跟著掌櫃向後院走,夥計的話也沒有聽進去多少。

  但就在他的身子擦過櫃檯的一剎那,忽然看到櫃檯的柵欄後面,那些掛著各種當品的橫竿上,有個什麼東西一晃而過的閃進了他的眼中。

  他瞬間站定,本能地用眼角餘光去尋找吸引他的那點光亮。

  走在前面的掌櫃察覺身後的曹尚真停住了腳步,不解地回頭問:「少爺,您怎麼……」話說到一半已經梗在喉中,因為他突然發現主子的表情完全變了,那激動與狂喜,又有些震驚質疑,完全不似他剛才頹廢哀傷的神情。

  曹尚真的手穿過柵欄窗框,一把抓住掛在裡面的一件東西,嘶啞地連聲質問:「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從哪兒來的?」

  夥計和掌櫃都嚇得急忙圍過來,只見他緩緩攤開手掌,掌心中是一隻小小的珍珠耳環。

  掌櫃的一時間想不起這東西的來歷,急忙用眼神詢問夥計。

  一句夥計連忙答道:「是白天一個男人進來當的,說是他妻子的東西……」

  「放屁。」曹尚真陡然暴怒,罵出粗口,「將那個人抓來,我倒要問問,他哪個妻子配戴這件東西?」

  跑進來的曹膽急忙將掌櫃的拉到一旁小聲說:「這耳環是少夫人的,夫人日前出門,就在此地失蹤。」

  掌櫃的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原委,嚇得急忙跪倒告罪。

  曹膽提議道:「少爺,我們對此地不熟,不過旁邊就是縣衙,不如通知衙內,請縣太爺幫忙抓人吧。」

  曹尚真將那只耳環緊抓在手中,捂在胸口,好一陣子才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句,「好,你去辦,務必把那人找來,我要活剝了他的皮。」

  顫抖著從懷中摸出另一隻已經被他摩挲過無數次的耳環,一對耳環終於重逢。

  耳環上的「溪」與「真」字清晰可辨。

  耳環如你我夫妻,溪字是你,真字是我……

  如今耳環重逢,你我重逢之日卻在何時?

  他的心中淌血,眼中竟已無淚。

  縣衙中,縣太爺正誠惶誠恐地接待龍四一行人,龍四原本不走這條路,所以此地縣太爺沒有收到接待王爺的邸報,本來小鎮就因為遭遇地震讓縣太爺焦頭爛額,王爺又乍然駕臨,更讓他手足無措了。

  好在龍四的要求簡單,只要幾間房子休息,並開了一個藥方,讓縣太爺找人去把藥抓來。

  縣太爺壯著膽子問:「是王爺哪裡不舒服嗎?」

  「不是。」龍四沒有多說,又問:「衙內有沒有女眷?」

  「有,有下官妻子和幾個丫環。」

  「找個丫環過來,我這邊有個女病人需要看護。」

  話音剛落,他手下的一名侍衛興匆匆地跑來說:「王爺,那女人醒了。」

  龍四眉毛一揚,立刻走去安置丘夜溪的廂房。

  只見她已坐了起來,一雙眼睛漆黑如夜,空茫如洞,與她雪白的臉孔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遲疑了下,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才合適,斟酌了半天,最終只是問了句——

  「你醒了?」

  丘夜溪的目光有些呆滯,遲鈍地游移過來,投注在他身上,好半天才問,「你是……誰?」

  「龍四。」

  他報出自己的名字,心想如果她真的是丘夜溪,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她全無反應,只是點點頭,問道:「是你救了我?」

  「是。知道你是怎麼受傷的嗎?」龍四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丘夜溪倒下的地方距離城鎮有段距離,周圍也沒有大塊的石頭,她到底是怎麼受傷,又怎麼會倒在那裡的?

  但她還是茫然的搖搖頭,乾澀的嘴角微微翕張,「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記得。」

  「那,可要我通知你家人?」

  她又搖搖頭,「家人……我不記得了。」

  龍四愣住,還以為自己聽錯,追問一句,「你說你不記得的意思是……」

  她雖然茫然,卻很平靜,努力地再思索了好一陣,終究放棄地搖頭,「想不起來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這時,許師爺急匆匆地進來,張口說道:「王爺  ,真是太巧了,您可知道咱們隔壁現在住了誰?」

  龍四的心思還在丘夜溪這邊,不耐煩的反問:「誰?」

  「曹尚真。」許師爺輕輕念出這個名字,雖然聲音不大,但是龍四相信丘夜溪聽到了,可她只是低著頭,依舊茫然地看著被單上繡著的花紋圖案,無動於衷。

  見狀他莫名大喜,轉身走出房門後再問:「真的是曹尚真?」

  「是,剛才他的下屬來找縣太爺,說要抓一個什麼人,說那人盜竊了他家夫人的東西拿去變賣,還有……那人說他家夫人不久前在此地失蹤,疑在一間客棧的廢墟下被掩埋,要縣太爺立刻抽調人手去挖。」

  「客棧?」龍四立刻想起剛才入縣城時,偶然在路邊看到的情景,恍然大悟。

  「王爺準備怎樣?將曹夫人送過去?這倒是王爺和曹尚真拉近關係的機會,借此消除他對王爺的戒心,王爺以後就更好對付他了。」

  但許師爺的話並沒有打動龍四,他回頭看了眼一動不動坐在床上的丘夜溪。

  她身上還是那件破損不堪的衣服,頭髮完全散下,一頭烏黑如瀑的秀髮,一張如白雲般柔弱皓潔的美顏,不說的話,誰能看得出來她曾是騎馬射箭,名震茯苓國的女將,身居一品的兵部尚書?

  忽然,他的心頭像是被什麼撥動了一下,一句話不受控制地說出:「什麼都不許對曹家人說,若洩露了丘夜溪的行蹤,本王絕不客氣。」

  許師爺不禁愣住,他完全不明白王爺這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龍四哼哼一笑,「既然曹丞相和我在這裡偶遇,本王倒應該見見他,只是不知道他現在可有心情見本王?」

  不用說,他也猜得出曹尚真為何會出現在距離京城如此遠的這座小鎮上,一定是為了尋找丘夜溪而來,他說不清自己是出於什麼心理而決定將丘夜溪暫時藏匿起來,但是這個念頭卻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愉悅。

  堂堂丞相,在朝中隻手遮天,卻也會有算不出猜不到的事情吧?若曹尚真知道他心愛的妻子就在這裡,咫尺之間,不知該有多欣喜若狂……

  但他決定——偏不讓曹尚真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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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7:38

第5章(1)

  曹膽帶回來的消息讓曹尚真倍感意外,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和龍四不期而遇。

  不過既然撞到了,曹膽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不見一面也說不過去,畢竟他的辭呈皇帝還未批覆,未來難免仍要和龍四打交道,先見一面,彼此摸摸底也好。只是此時的他,心中全是灰冷,已無多少鬥志,見面只是為了敷衍。

  剛跟隨曹膽進了縣衙大門,就見面前不遠一個三十來歲的銀袍男子神情冷峻地屹立在庭院當中,雙眸炯炯有神,旁邊還有些侍衛模樣的人站在兩側。

  不消說,曹尚真也知道此人是誰了。打起一點精神,他拱手含笑的迎上去,「王爺,真是巧遇。」

  「是很巧,本王還以為會在京城登門拜望丞相大人。」

  龍四的聲音低沉,一開口就滿是犀利的冷嘲熱諷,將兩人的距離驟然拉開。

  曹尚真已有心理準備,便笑著回應,「王爺真是說笑,應該是下官去拜望王爺才對。聽說王爺奉旨入京,下官還未來得及向王爺道賀。」

  「道賀?賀什麼?」

  「恭賀王爺博得眷寵。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現在身子不好,此時將王爺召回來,必有大事相托。」

  龍四卻冷笑一記,「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倒沒想到第一個來向本王祝賀的人竟然是曹丞相。本王聽說丞相近日遞交辭呈,還以為丞相是怕了本王,刻意避開。」

  曹尚真笑容不減的回道:「下官自然是怕王爺的。王爺是皇帝的胞弟,虎威赫赫,誰敢不服?」

  也不必假作客氣了,乾脆撕破臉說話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知道我在想什麼。只是此時我不想與你為敵,你也別來惹我麻煩。

  明白彼此話中的客套虛偽,兩個男人都是聰明人,相視一笑,那笑容中各有深意。

  「聽說丞相大人要和縣太爺借人辦事,不知道要辦什麼事?」龍四有意無意的將話題引到丘夜溪身上。

  她此時就在他們旁邊幾十步開外的後院廂房裡,應該聽不到此處的任何動靜,所以他很放心地和曹丞相過招。

  曹尚真的面容陡然黯然淡下去,此時的表情沒有半點虛偽造作,都是真情。「下官妻子在返鄉采母途中不幸在此地遇難,剛剛有人拿著我妻子之物到當鋪典當,所以下官要請縣太爺幫忙徹查,追捕此人,也許對方知道我妻子的下落。」

  「哦?竟然會有此事?」龍四故作吃驚,睜大了眼睛問:「被典當的是什麼東西?」

  「一隻耳環。」曹尚真伸出手,那對耳環平躺在他手上,散發幽幽珠光。「這是我親自為夜溪訂製的,舉世無雙。」

  那噙滿哀傷的眸光,毫無遮掩地在他面前閃爍,讓他忽然想起後院內丘夜溪臉上那種空茫憂鬱的神情,與眼前的人何其相似。

  龍四倏然瞇起眼,淡淡道:「那真是不幸,對於尊夫人下落,曹丞相有何線索嗎?」

  「夜溪是在鎮上的一座客棧失蹤,但客棧垮塌後她就不見蹤影。我正在命人全力挖掘。」曹尚真的心思都在外面那片廢墟上,無心和王爺糾纏。

  龍四也不想讓他在此地久留,便趁機說:「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丞相大人了,還是先找尊夫人要緊。」

  他立刻點頭告辭,就在此時,夜空中一道黑色的影子向兩人飛來。

  龍四以及身邊侍衛都本能地抬頭去看,而已經轉身邁步的曹尚真也停了下來,他遲疑著,仰起頭找到那個黑色的影子,似是不大相信地喊了聲,「黑面?」

  就在他的右手手背伸出時,那道黑影倏然收攏了翅膀,降落到他手上,竟是一隻純黑色的鴿子。

  黑面,是這只鴿子的名字。它是丘夜溪親自訓練的一隻信鴿,是家中所有鴿子的頭領,極為聰明。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曹尚真驚詫地撫摸著鴿子的羽毛,注意到它腿上綁著一張字條。

  摘下那字條,展開後他看到兒子曹一修的字,只有簡單一句話——

  爹,我讓黑面幫你去找娘。

  曹尚真的眼中有熱潮湧動,苦笑道:「難為這孩子如此有心,我竟然都忘了可以用黑面尋人。」

  想當年,夜溪曾被海盜綁架,就是他派出了黑面,在茫茫大海中尋找到了夜溪的行蹤。一晃已經這麼多年,此次又逢大變,心神大亂之下,他竟忘了還有黑面的存在。

  但是,黑面只找過活人,若夜溪真的……還能找到她嗎?

  他手指梳理著黑面的羽毛,旁若無人地對它喃喃道:「黑面啊,你該知道你的主人失蹤許多日了吧?我但願你能找到她,將她活生生地帶到我面前來……」

  話到此處,黑面忽然撲閃著翅膀自他手中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了幾圈之後,飛向縣衙後面廂房。

  曹尚真為之一愣,他停在原地,望著黑面消失的地方思索了一瞬,倏然沿著旁邊的小路奔過去。

  龍四看到這只鴿子出現時有點訝異,聽曹尚真剛才的自言自語,似乎這鴿子竟然可以將丘夜溪找出來,而且此時它飛去的方向也的確是丘夜溪所在之處。

  若此時此刻讓曹尚真發現了她的蹤跡,那他之前的安排豈不是前功盡棄?於是他也趕緊追向後院。

  曹尚真趕到後院時,黑面就落在一個小小的窗台上,用喙梳叨著自己的翅膀,很是愜意的樣子。

  「黑面,你停在這裡做什麼?」他不解地問。總不會夜溪在這屋內吧?

  屋子的門窗都已緊閉,但屋內還點著燭火,透過窗紙,一個女人的剪影投在窗紙上。

  那消瘦婀娜的身形讓他不禁怔住,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房門,正待推開——

  一隻手忽然將他拉開,只見龍四正色對他道:「曹丞相,屋內可是本王的未婚妻,望你不要太失禮。」

  曹尚真愣愣地看了他一陣,又看著那剪影好一會,才緩緩將手從門上移開。

  「在下尋妻心切,一時忘情,請王爺恕罪。」他苦笑著拱拱手,將黑面從窗台上抓起,慍怒地對它斥責,「平白無故地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是讓你找夜溪,你卻如此胡鬧!難道想讓我把你煮了熬湯嗎?」

  看他終於帶著鴿子離開,龍四心頭鬆了口氣。

  好險……不過熬過這一關之後,不知道曹尚真那只鴿子會不會回頭再來。聽曹尚真說話,果然是個難纏的角色,若是他露出任何的破綻被對方抓住,一場軒然大波恐怕在所難免了。

  該怎樣才能瞞過那狐狸一樣狡詐的男人呢?

  龍四望著窗上的剪影,陷入沉思之中。

  走出縣衙時,一直等候在門口的曹膽急忙問道:「少爺,怎麼樣?這個龍四王爺很難對付嗎?」

  曹尚真久久沒有回答,他轉過身,看著縣衙大門內點燃的燈火,若有所思。

  黑面剛才詭異的行為讓他起疑,窗戶上的那個剪影更加重了他的疑心。

  他是那樣熟悉夜溪,她的一顰一笑,臉頰的輪廓……剛才那個剪影雖然被映得有些變形,那女子也像比夜溪還要消瘦纖細,但是卻有某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那個女人——是夜溪。

  他的直覺很少錯過,可龍四的阻止和言詞,又讓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判斷提出質疑。

  龍四不可能認識夜溪,也沒有道理扣住她不放,難道只是那個女人和夜溪有些相似而已?抑或許,是他思念夜溪成狂,錯認了人?

  過了一陣,他才將目光投向曹膽,小聲道:「想辦法盯住這裡。」

  「啊?」曹膽不解地看著他。「少爺您現在就要和龍四王爺開戰?」

  「不,我要知道龍四藏著的女人是誰。」他捧著黑面,可以感覺黑面非常不服氣地想從自己手中掙脫開來。如果他再一次下令黑面尋找夜溪的話,它會不會依然飛去後院那間房子的門前呢?

  此時,縣衙的一名官差跑來稟報,「丞相大人,您要找的那個典當男子已經找到了,給您送到當鋪中,聽憑您的發。」他的眉心一沉,疾步奔向當鋪。

  當鋪中,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顫抖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

  曹尚真一步邁進屋中時,所有審問他的聲音都在瞬間停止,空氣中冷凝的氣息讓人窒息。

  那男子也意識到來的人必然是大人物,急忙一邊磕頭一邊痛呼,「大人,小人知錯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走到他腳邊,曹尚真慢慢開口,「那只耳環,你是從哪裡找到的?」

  「就在距離此地大約七、八里外的山路上,小人是在路邊拾得的。」

  「胡說!」曹膽先怒了,「我家夫人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那裡?」

  曹尚真抬手讓他住口,彎下身,將聲音放柔了些,「你別怕,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耳環到底是在哪裡撿到的?」

  「真的,真的是在那山路上……有個、有個女人倒在那裡,小人看她像是活不成了,就……小人妻子在這次地震中死了,可家中還有三個娃兒要養,小人是一時鬼迷心竅……」

  聞言,曹尚真的心卻忽然的雀躍起來,一種不敢相信又萬分期待的情緒迅速在心底滋生。他急忙問道:「那女人是什麼樣子?衣服、容貌,你還記得嗎?」

  「天很黑,小人也沒敢細看,只覺得她穿得好像挺好的。是……紫色的衣服,不過頭上沒有插什麼花,這耳花也只有一隻掛在耳朵上,另一隻不知去了哪裡。小人當時害怕,沒敢多看,摘了這耳環就跑了……」

  曹尚真直起身,極大的驚喜湧上心頭,讓他的雙手必須緊緊抓住衣袖才不至於太過劇烈的顫抖。

  夜溪走時穿的就是紫色的衣服,她從來不愛戴花,耳環只有一隻也是對的……

  所有特徵都完全符合。

  原來夜溪不在那片廢墟之中,她還活著!也許她真的還活著!不管她是怎樣在地動山搖的那一刻逃出生天,他一定會找到她的!

  「那女人在哪裡?你帶我去!現在就去!」曹尚真提起那男人,像老鷹抓住小雞一樣,將他拖出當鋪,丟上一匹馬。

  曹府眾人風馳電掣地迅速馳向那人所指的狹窄山路。

  此刻的縣衙內,龍四正在和丘夜溪從容交談。

  她雖然一時間想不起自己的份來歷,但是普通交流不成問題。

  龍四試探著問她一些朝廷上的事情,發現她即使不大記得那些人事,卻能將其中的道理說個明白。

  偶爾在她的唇邊,依稀會流露一絲笑容,像是無奈,又像是羞澀,甚至還帶點狡黠……這笑容與他心中曹尚真的影子疊在一起,竟是如此相像。

  他們夫妻可以做到心靈感應嗎?他暗暗在心中發問。即使她想不起自己是誰,潛意識裡,依然有著曹尚真的影子,映在她身上。

  「聽說朝中最近有奸黨作亂,姑娘知道嗎?」龍四再一次試探。

  丘夜溪蹙著眉,很認真地想,又無奈地放棄,「不是很清楚。」

  「若真有奸黨作亂,依姑娘之見,該當如何呢?」

  她思索後回答,「應該剷除,但是奸黨歷來狡詐,不能力敵,只能智取。」

  龍四興趣大增,這場對話因為她的失憶反而顯得格外有趣,於是他追問:「該怎樣智取?」

  「敵人狡詐,我們就該比敵人再狡詐些。若是交手就擺出強硬姿態,讓敵人知道我們想與他們為敵,以後的事情就不好辦了。」她自然地分析,有些訝異自己為何能說出這些道理,甚至有點耳熟?像是別人事先教過她一樣。

  他頻頻點頭,「我很少和人為敵,以前的宿敵現在已經解甲歸田。不過他兒子依然在朝中,這對父子都天生狡猾,秉承一脈。陛下近日重病,忽然叫我回京,可能就是為這奸臣之事。」

  「奸臣……」丘夜溪蹙起了眉心,這詞聽來更加耳熟,明眸較之剛才竟有了光華,「原來你是個……大人物?」

  龍四謙虛地笑道:「我是皇帝的胞弟,不過已經很多年不在朝主事了,算不上什麼大人物。」

  「身為王爺,已經是千歲之名,當然是個人物。請問您尊姓大名?」

  「龍四。」

  「龍四?」她又陷入思索,這個名字簡單好記,卻像蘊含著某種危險,讓她忽然有種想要逃避的心理。該離這個人遠遠的嗎?可是他救了她,而且說起話來如此溫柔和善,不該是壞人吧?

  「四王爺,可否能幫我尋找我的家人?」她的明眸盈盈如水,凝注在龍四的眼中,也凝注在他的心上。

  「我……會盡力。」他暗暗咬咬牙,已決定絕不會說出真相。「姑娘也累了,應該休息。我叫人先找了一身衣服,一會兒有縣衙的丫環來幫姑娘沐浴更衣。」

  「多謝。」她也知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整,卻沒有一般女孩兒那樣驚惶失措,坦然大方得如一泓清泉。

  龍四走出房門,轉回隔壁自己暫住的臥室,從隨身帶來的箱子中找出一個小小的黑皮匣子,匣蓋打開,裡面是一張小巧精緻的人皮面具。

  他小的時候就喜歡醫學,自從被這送出京之後,對醫道更感興趣,甚至連一些旁門左道都研究了通透。

  這張人皮面具,是他在南陽認識的一位老大夫留給他的,還教了他使用方法,因為太過詭異,所以他只是留在身邊,從未用過。

  不過現在,卻是啟用它的最好時機——

第5章(2)  

  曹尚真和那男子在山路上來來回回找了將過二十里,都沒有找到丘夜溪的蹤跡。

  那男子也大為不解,連連急得叫道:「怎麼回事?那女人就倒在這條路上啊!怎麼會沒了?難道會被來往的野獸吃了?」

  曹膽抬手就是一巴掌,「少胡說八道!小心我砍了你的腦袋!」

  曹尚真卻彎下腰,一直細細觀察山路上的線索。

  「這裡似乎曾走過一群人,騎馬,也有車。」他手舉火把,蹲在地上,用手摸著道上的痕跡。

  曹膽也蹲下來看了看,「是有馬車,好像還有人紮營燒水做飯。」

  「那麼,夜溪也許是被那些人帶走了。」曹尚真順著馬蹄印回頭看,「那些人應該就是去了我們來時的縣城。」

  「那太好了,看來夫人被救有望。」曹膽興奮起來。

  然而曹尚真卻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他一隻手托著下頷,沉思許久,忽然問:「曹膽,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大災之下,還會有怎樣一群人,大老遠的跑來這座小縣城來?又有誰會在這裡支起帳篷,生火做飯?」

  他愣了愣,一時間也回答不上來。

  曹尚真的眸光清亮,「不覺得這個人我們其實已經見過了嗎?」

  他倏然明白了,失聲叫道:「難道是龍四王爺?」

  「這樣的車輪距離,至少是雙馬馬車,王爵以上的人才可以坐。除了龍四,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可能性。」微微一笑,這許久難得一見的笑容中除了詭譎,還有危險。

  不僅是這車輪的痕跡與夜溪的離奇失蹤給了他線索,再結合剛才黑面的行為,似乎都可以證實,夜溪的的確確在龍四手上。

  倘夜溪真的是被龍四救下,他會感激一生永不與他為敵。

  但是剛才龍四竟然阻止他見屋內的女人,龍四是因為不知道那人是夜溪、他的妻子,還是別有所圖?

  倘若明明知道夜溪身份,卻拒絕送還呢?

  那……他將不惜與對方玉石俱焚,誓要將夜溪重新奪回!

  翻身上馬,撥轉馬頭,曹尚真高聲喝道:「走!回縣衙!」

  他堅信,自己已經聽到了夜溪的呼吸聲,那近在咫尺的人兒,須臾之後就該重逢。此時就算有再一次天塌地陷,也阻止不了他要見到愛妻的決心!

  丘夜溪服了安神的藥,沉沉睡熟。龍四的手指剛剛從她臉上移開,那張精巧的面具已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毫無破綻地戴在她臉上。

  現在的她,看上去只是一個面色蠟黃、姿色平庸的普通女子,龍四相信就是她的親生父母也不可能認出她來。

  笑意還噙在唇角,忽然聽見外面人聲嘈雜,侍衛長跑進來低聲對他稟報,「王爺,曹丞相去而復返,在院中說有要事要見王爺。」

  曹尚真這麼快就回來?難道他已經發現丘夜溪在這裡了嗎?

  可惜啊,他還是來遲一步。

  悠悠然踱步走出房間,見著在後院佇立的曹尚真,一襲黑色的大氅將他的俊容襯得流風回雪般華麗。他的臉色和丘夜溪一樣,蒼白而憔悴,只是眸中湛湛生輝的目光,較之剛才的惆悵黯然已經判若兩人。

  龍四可以肯定,曹尚真這一次的確是為了丘夜溪而來。

  「請問王爺,可曾在來時的山路上救過一名女子?」他一改往日左兜右轉的說話風格,開門見山的道出來意。

  龍四挑挑眉,問左右道:「在山路上救過什麼女人嗎?」

  早已得到他命令的屬下自然都故作不解狀,「沒有啊,王爺,我們一路匆匆趕路,沒救過什麼女人。」

  他對曹尚真淡淡一笑,「不知道曹丞相因何會這樣問?」

  盯著他身後的那間小屋,曹尚真又道:「王爺的未婚妻子,可否請出一見?」

  「放肆!」龍四陡然板起臉,「本王的女人,豈能隨意出來見人?」、

  曹尚真冷冷一笑,「若是王爺不肯請出來一見,就恕在下放肆了。」他身形一晃,竟然如風電般掠向房門。

  龍四吃了一驚,不知道他竟然會武功,所以一時沒有防範,再回身去抓時,他已經拉開房門衝了進去。

  屋內,有盞油燈置在床頭,床上的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裙布長裙,靜靜地熟睡。

  曹尚真的心提到胸口,幾乎要脫口呼出的名字,卻在看到對方的長相時陡然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那聲「夜溪」硬生生止住。

  ……怎麼可能?

  她……竟然不是夜溪?

  龍四氣勢洶洶地追進來,一把拉開他,「曹丞相,就算你是陛下的寵臣,權傾朝野,也不能對本王如此無禮吧?」

  曹尚真充耳不聞,腦中正飛速地思考。是自己想錯了嗎?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還是夜溪雖然被龍四救下,卻不在這間屋中?

  他想靠近床邊,看清楚那女人的樣子,龍四的幾名侍衛也跟了進來,抽出刀劍,整齊地分站床的兩側。曹膽率領著家丁也來了,同樣亮出兵刀,小小房間內,一時之間擁擠不堪,劍拔弩張,氣氛緊張。

  就在此時,床上的女人似乎被這番陣仗驚醒,微微睜開眼,茫然地四下環顧,有些吃驚,但並不顯得恐懼。

  她將目光移過曹尚真,投向右側的龍四,啟唇問道:「怎麼回事?」

  這短短的四個字,卻讓曹尚真如遭雷擊。這是夜溪的聲音,即使磨成了粉,化成了灰,他也不會聽錯!這語氣、這用詞,都是屬於夜溪的!但夜溪怎麼會是這樣的容貌?又怎麼會對他視若無睹?

  龍四走到她身邊,彎下腰,柔聲道:「別怕,是這位……曹丞相非要見你,我怎麼攔也攔不住。」

  「曹丞相?」她狐疑地將目光重新移回曹尚真身上。

  這個看上去似驚似喜、似哀似愁的俊美男子,就是龍四王爺口中的曹丞相嗎?

  看到他的瞬間,他眼中的哀傷竟然讓她的心頭怦然一疼。

  「丞相大人找我有事?」她不解地問,目光停在他身上,並未躲避,卻無半點情感。

  曹尚真徹底不解。若她真的是夜溪,怎麼會不認得自己?即使她變了容貌,也不該變了心啊?

  「曹丞相,既然人已經見到了,你可以走了吧?」龍四的口氣依然強硬。

  曹尚真一句話都沒有說,盯著那女子看了半晌,然後默默退出房門。就在別人都以為他要放棄離開的時候,他卻倏然一回頭,看向王爺。

  龍四的嘴邊噙著一抹奇異的笑容,這笑容讓他不安,也似印證他心中的種種疑團——

  有詐!

  這其中肯定有詐!

  這女人即使不是夜溪,也一定與夜溪有莫大的關係。

  但她若真的是夜溪,不可能會將自己當陌生人一樣對待。

  疑團的答案必然就握在龍四手中。

  這是曹尚真一生中遇過最棘手的問題,然而在看到那女子面容時的失望與氣餒並沒有將他擊垮,因為龍四剛剛那抹笑容已經讓他重新燃起希望。

  不管這其中有多少難解的詭異謎題,只要這女人是夜溪就好。

  無論如何,他要夜溪還活著。

  只要夜溪活著,一切就有希望,只是差別在於他奪回她的時間早晚而已。

  他相信,那必然是在不久的將來。

  於是,出乎龍四意料之外的,他竟還露出一抹燦然的笑容,拱手道:「今日之事得罪了,改日在京城之中,我會登門向王爺道歉,負荊請罪。」

  兩個男人的目光倏然相撞,似乎已撞到了心事。

  即使有這張精巧絕倫的面具做掩護,龍四想,曹尚真還是發現了破綻,雖然他目前還不知道這破綻到底是什麼。

  可是他竟然選擇了暫時放棄退場?這個男人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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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19:34

第6章(1)  

  放棄了尋找丘夜溪,曹尚真很快就帶著人馬返回京城。

  曹府上下在焦慮不安中等待著他的結果。

  見他獨自一人回來,曹清譽心頭已經沉下,拉住他道:「兒子,不論怎樣,你要挺住,畢竟陛下那裡還需要你,前日皇后過來,也要我勸你節哀。」

  「夜溪是否死了還沒有定論,節哀之說尚早吧。」曹尚真淡淡回道。

  曹清譽這才留意到兒子的神情已不像走時那樣急迫絕望,嘴角邊掛著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反而像有什麼秘密一般。

  莫非……他一把抓住兒子的手,「難道你找到夜溪了?」

  「這件事,暫時還不好說……」曹尚真低下頭,看著站在幾步外的兒子,微微一笑,「一修,多謝你叫黑面去幫爹。」

  「爹找到娘了嗎?」曹一修的眼中滿是渴盼。

  曹尚真摸著他柔嫩的臉蛋,「爹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因為爹現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爹還會叫一修幫忙去找娘。一修,如果娘變了樣子,你還能認出她來嗎?」

  「認得出來。」他毫不遲疑地點頭,非常堅定。

  「為什麼?」曹尚真訝異地問。

  「因為娘就算模樣變了,性格不會變,味道不會變,我能聞得出娘的味道,也認得娘的性格。」兒子清脆的童音在曹尚真的耳邊迴盪,赫然又驚醒他一次。

  是啊!就算夜溪模樣變了,聲音也好,性格也好,都不會變,更何況她本身的味道,不是曾和她耳鬢廝磨的親人,旁人是察覺不到的。

  倘讓他有機會接近那個神秘女人,可以近距離和對方接觸,也許他可以發現更多的破綻……

  「少爺,宮裡來人傳話,說如果您回來了,請立即進宮。」

  蓸尚真點點頭,但沒有立即離開。他蹲下身將兒子抱入懷中,那小小的身子柔軟如棉柳一樣。

  「一修,對不起。」他輕聲在兒子耳畔低吟,「前些天爹對你太冷酷了。那天你在爹的房門前待了一夜,爹該顧及到你的身子。雪那麼大,天氣那麼冷,一修凍壞了吧?」

  曹一修像是抽噎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清亮的聲音,「爹不是冷酷,爹是因為對娘太有情,傷心過度才估計不到一修的,一修明白。以後長大了,一修也要做和爹一樣的有情人。」

  蓸尚真發現自己以前根本不曾真正瞭解過兒子。原來像他這樣的小人兒,也會有如此寬容大度的胸襟氣魄,以及細膩婉轉的心思。

  「但願你以後別像爹這樣痛苦。」他苦笑道,「還是簡簡單單的喜歡一個人,簡簡單單的去愛吧。爹現在終於知道一個道理,平平淡淡才是最大的幸福。」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寧願自己和夜溪是一對平民夫妻,相濡以沫地過活,他會堅定地守著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半步。

  皇宮中,油盡燈枯的皇帝正死死撐住最後一口氣,斜靠在床頭邊,望著眼前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弟弟——龍四。

  「這些年冷落你,朕的心裡著實不大好受。」皇帝開口第一句就是懺悔。「但是南陽那邊是邊塞重地,朕以為除了你之外,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過去的事情臣弟並不在意。這片江山是皇兄您的,臣弟唯一的職責就是幫皇兄看好這片江山,倘若有人覬覦一分一毫。臣弟絕對不會容他!」

  龍四堅定強硬的表述,讓皇帝的眼眸倏然一亮。顯然他明白了自己調他入京的企圖,這樣最好。

  「朕死後,會留一道旨意,封你為攝政王,暫攝國政四年。等太子長大成人,十八歲登基主政,會改封你為護國王,待遇與攝政王時一般無二。」

  龍四像是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跪下接旨謝恩,皇帝見狀立刻不安起來,「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朕能辦到的,一定會幫你辦到。」

  「蓸尚真這個人,皇兄準備怎樣處置?」他問出自己最大的顧慮。「聽說他已經提出辭官,皇兄是否准了?」

  皇帝重重地喘了好一陣子氣,旁邊宮女急忙給他端上茶水藥丸服下,過了一陣,氣順過來,才虛弱地說:「那個人,你不要亂動。」

  龍四眉心一蹙,「難道皇兄不認為,這種人存於朝廷會是一切動亂的來源嗎?他做的那些觸犯國法的事情,皇兄難道不知道?如今還要包庇他?」

  「他在朕身邊幾十年,朕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朕比你清楚明白。」皇帝說話雖然氣虛,但是帝王的霸氣仍在。「蓸尚真這個人,可以依賴,可以重用,但是不能完全放權。你也不必太顧慮他,他從無謀逆之心,只是對權力的慾望大了點,又貪財了一些。

  其實這也沒什麼,人活在世,無非名利二字而已。以後,你若想開展國事,還需要仰仗於他,否則朝中人人都是精明鬼,以你的手段和性子是擺不平的。」

  龍四可不以為然,「不需要仰仗這樣的奸臣,臣弟也能掃平動盪。臣弟斗膽,請皇兄賜一道聖旨給臣弟保管。」

  「什麼聖旨?」

  「准許臣弟隨時可以將蓸尚真下獄抄家。」

  他齒縫中透出的殺氣令皇帝不禁一愣。「你剛回京,怎麼會對此人有如此深的怨恨?難道就因為他爹當年與你不和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計較了。眼下朕希望你們能攜手同心——」

  話未說完,太監稟報,「陛下,曹丞相來了。」

  「宣。」皇帝急促地喘息幾下,盯著幼弟,「剛才說的事情,不要再提。」

  龍四急急地還想對皇帝曉以大義,但曹尚真已經走了進來。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問安的他,好一陣靜默之後,才輕輕歎口氣,「尚真,夜溪的事情我已聽說,你要節哀順變。這幾日不見,你消瘦了不少,皇后若見到你現在的樣子,只怕要大哭一場。」

  「微臣相信蒼天有眼,夜溪還在人間。」蓸尚真堅定地說道,目光卻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眼王爺。

  龍四隻是側著身,不與他對視。

  皇帝只當他是癡心妄想,歎了口氣,然後指著幼弟介紹,「龍四王爺,是朕的幼弟,精明能幹,朕將他自南陽召回,希望可以幫你一起輔佐太子。」

  「微臣在路上已經和王爺見過面了,王爺風采驚人,令人一見欽佩,只恨微臣當時唐突,對王爺及其家眷有所莽撞,此次在陛下面前,願向王爺請罪。」

  他說得如此誠懇,讓不明始末的皇帝不免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龍四淡淡地回道:「沒事,只是一個誤會,曹丞相不必掛懷,本王已經不生氣了。」

  「你們能和睦相處就最好了。」看得出來這兩人仍是不和,但是他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化解,一切順其自然吧。

  當晚,茯苓國景壽皇帝在寢宮中溘然長逝。

  皇帝病逝,舉國大喪,家家戶戶都披裹上白布以示哀悼。

  蓸尚真望著丞相府中鋪天蓋地的白,無聲一笑,「真像是招魂幡,居然比雪的顏色還白。可是這片白色又能蓋住什麼?」

  路過兒子的書房時,發現他正認真地寫字,於是站在床邊仔細觀看,見著他竟然還在抄錄那本妻子留下的《忠臣英烈傳》。

  「一修,怎麼還在抄這本書?」蓸尚真心頭一疼。那書上的字跡都是夜溪的,每看一眼,都能讓他想起她半夜在燈下秉燭編書的樣子。

  曹一修頭也不抬地說:「娘要一修練好字、做好人,我要好好抄完這本書,等娘回來,拿給娘看,娘一定會很開心的。」

  蓸尚真心頭泛起酸澀的痛楚,他走進房中,拉起兒子的手,「一修抄了很久了吧?也該累了,陪爹到街上走走如何?」

  曹一修抬起頭,仰視著他,「爹,您是不是也想吃糖葫蘆了?」

  他不禁苦笑道:「是啊,爹想吃糖葫蘆了。一修想吃嗎?」

  「想。」

  「那我們就去吃吧。」

  一串小小的糖葫蘆,串起的事夜溪和他們父子之間的深情。

  蓸尚真循著街道,走向他光顧多年的糖葫蘆攤位。記憶中,他第一次帶夜溪去那個攤位買糖葫蘆時,她滿臉的驚詫和感動。

  他說自己喜歡吃糖葫蘆,是因為它的味道酸酸甜甜,像他想念她的感覺,那時她還用開玩笑的口吻掩飾內心的感動,笑話他為什麼吃了上千串樣葫蘆,卻沒有把牙齒掉光?

  那夜,趁著夜色,藉著情動,他將她拉進胡同深處,強吻了她。那酸酸甜甜、軟軟澀澀的滋味,真的如糖葫蘆一樣讓人難忘。

  如今那糖葫蘆攤還在,連老闆都不曾換人,可心愛的妻子卻已不在身旁。

  那老闆和他很熟悉,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見到他領著一修來,老遠就打著招呼,「曹相公,又來啦?小少爺也來啦?」

  「兩串糖葫蘆。」蓸尚真丟了錢過去,老闆迅速將兩串新做成的糖葫蘆取下,遞到他們的手裡。

  他接過手,才剛剛轉身,瞳孔倏然收緊——在街道的斜對面,是京城最大的驛館,而那個疑似夜溪的神秘女子在幾個龍四王爺的侍衛陪同下,走進驛館大門。

  蓸尚真心頭一動,快速地對兒子說:「一修,注意那個女人!」接著他幾步奔過去,揚聲叫道:「姑娘請留步。」

  那女子轉過身來,依然是那張略顯蠟黃的平庸容顏,看到他時愣了愣,還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但也知道彼此見過面,於是開口喚他,「曹丞相。」

  如此熟悉的聲音,卻叫他叫得如此陌生,令蓸尚真困惑又迷惘,但他還是保持微笑道:「沒想到會和姑娘在這裡偶遇。能否借一步說話?」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退步出驛館。

  那幾名侍衛緊張地過來阻止,其中一人提醒她,「姑娘,王爺就快回來了,他吩咐過,不讓姑娘和外面的人接觸。」

  「曹丞相不是陌生人,王爺不會怪罪的。」她淡淡婉拒了那幾人想保護自己的好意,跟著蓸尚真多走出幾步。一低頭,看到他身旁舉著糖葫蘆,粉雕玉琢般的曹一修,不禁淡淡一笑,「這孩子好漂亮。」

  「是我兒子。」蓸尚真低著頭,拍了拍兒子的臉,「一修,這位是……龍四王爺的家人。」

  她尷尬地說:「不算什麼家人,我和王爺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他立刻敏銳地抓住這個字眼。「難道姑娘不是王爺的至親?」

  「不是。」她搖搖頭,「我記不得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因為遭遇地震,受了重傷,被王爺所救。」

  「不記得要去哪裡?」他心頭一陣激動,「難道姑娘忘了以前的事情?」

  她垂下眼瞼,黯然的說:「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蓸尚真說不清這一刻自己的心中是狂喜、憤怒,還是驚詫,讓一向能言善辯的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想不通為什麼她明明像夜溪,卻又不是夜溪,更想不通如果她是夜溪,為什麼見到自己會全然沒有反應。現在謎底解開了,只有一種可能——夜溪在地震中受傷,不幸失憶,又陰差陽錯的被龍四所救,幫她改了容貌,換了身份,強行扣留。

  這番猜測雖然太過大膽,但是除此以外,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一直默默注視兩人的曹一修,忽然將手中的糖葫蘆高高舉起,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女子,奶聲奶氣地說:「這串糖葫蘆,送給你吃。」

  她和蓸尚真都是一愣。接著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小小年紀就如此懂事。這麼漂亮可愛的孩子,你娘必定是個美人吧?」

  曹一修點點頭,「我娘很美,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我爹很愛我娘,勝過愛我。如果我娘死了,我爹也活不成了。」

  她聽了又是一愣,望著他認真的星眸,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裡不知為何竟然盈滿淚水。這孩子是怎麼了?只是幾句話、幾個神情,卻緊緊抓住她的心,讓她想將他摟入懷中,幫他拭淚。曹一修依然固執地舉著那串糖葫蘆,似乎她不接過去,他就不會收回手。

  終於,她遲疑的結果糖葫蘆,低聲說了句,「謝謝。」

  此時,遠處有幾匹馬飛速過來,龍四的聲音也隨之而至——

  「濃兒,趕快回去。」

  「濃兒?」蓸尚真蹙起眉,「這是姑娘的名字嗎?」

  她輕聲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本名。王爺說這名字是從我隨身的一封書信上找到的。信上說我家在南陽,我應該是在往南陽的路上遭遇災禍。王爺正在幫我尋找家人,但一時間還沒有音信。」

  聞言,他不禁在心裡冷笑。好個奸猾的龍四,竟然連這種蹩腳的故事也編的出來。

  龍四的突然到來,讓他對她的試探只得被迫暫停。

  蓸尚真轉向攝政王,對方緊張地神情讓他更加胸有成竹。若非心中有鬼,以龍四對她向來張狂的態度,有什麼好緊張地?

  他微笑著開口,「王爺是剛從戶部賑災回來吧?真是辛苦了。」

  自從先帝去世,龍四就成了攝政王,代替先帝批准了蓸尚真的辭呈,如今他賦閒在家,無事一身輕。

  反而是剛走馬上任的龍四,對朝中人事全無瞭解,六部之中的政事更是千頭萬緒,每天忙於不甚熟悉的政務,早出晚歸。

  龍四走了過來,沉聲對丘夜溪說:「濃兒,先回驛館去吧,一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於是她對曹一修溫柔得笑了笑,又對曹尚真點點頭,轉身離去。

第6章(2)  

  見她步入驛館內,龍四抱臂胸前,打量著曹尚真手中的糖葫蘆,輕蔑地笑道:「曹少爺果然清閒,居然還有空攜子逛街。」

  「若非心有牽掛,草民現在會帶著一家老小去看海外風光,不會在京中擋了王爺的大道。」

  雖然已無官職在身,但他面對攝政王,說話依然放肆。

  龍四也不甘示弱,冷笑回他,「沒人敢擋本王的路,如果有,本王會毫不留情地剷除。」

  「嗯,草民相信王爺是個鐵血手腕的人。只是……王爺啊,這朝中臣子何只一兩人?三品以上的就有幾十人,七品以上的更是成百上千,和您不是一條心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日後可能擋了王爺路得人,難道您能個個殺之嗎?」

  他漫不經心的幾句話,戳得龍送的臉色很是難看。卻無法反駁。

  曹一修在這時吵鬧起來,「爹!一修要去看前面那個波浪鼓。」

  「好,爹帶你去看。」蓸尚真說完轉回來,貌似無奈地對龍四歎氣道:「家有驕兒,被我慣得太沒規矩。他娘在身邊時,還可以嚴加管教。他娘現在不在,我也是有心無力,讓王爺見笑了。」

  龍四不發一語,冷冷地看著這對父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人群裡。

  他們,又發現什麼了嗎?

  蓸尚真走出一條街巷,確認身後沒有龍四的人跟蹤,立刻低聲道:「一修,做得不錯,剛才你是故意把爹引開吧?」

  「爹,那個女人是誰?」

  「你覺得她像誰?」他先賣個關子。

  「像娘!」毫不遲疑地脫口而出。

  他一聽,興奮起來,「為什麼?」

  「她的聲音很像娘,身材像娘,走路也像娘,連看一修的眼神都像娘。可是,娘不是長那樣啊。」

  點點頭,蓸尚真沉吟著,「這正是爹的疑惑所在。倘若她的臉也和娘一樣,那爹就算拼掉這條性命都要馬上將娘搶回來。」

  曹一修天真地說:「那爹可以去她臉上摸一摸啊,看看她是不是戴了面具?也許娘是故意換了臉來嚇唬我們的。」

  童言童語的一句話,卻一語驚醒夢中人!

  曹尚真陡然振奮起來。

  是啊,他怎麼沒有想到?也許夜溪的臉上戴了面具,很精巧的面具?

  這會兒天色漸暗。驛館的大門也已緊閉。他心中浮現一個計劃——

  鋌而走險並不是他做人的準則,但這次為了奪回妻子,他願將生死置之度外。

  深夜的驛館中,龍四還在批閱著尚未處理完的公文和奏折。因為太子年幼,尚未登基,所有的文件都由他這位攝政王一一審閱。

  正如先帝生前所說,他雖然精明能幹,但是久疏於朝政,在這方面既是欠缺經驗,也缺少方法,而且自從他總攬眾務後,隱約覺得朝中臣子們一直對他有種牴觸的情緒。

  他佈置的計劃和任務,都不能再第一時間迅速推展,許多部門辦事拖拉,三催四催才會有所動作。

  許師爺好心提醒他,「茯苓國的官場中早有一股惰性潛伏,若是不給這些官員一點好處甜頭,沒人會肯認真辦事。」

  龍四卻堅決反對這種態度。他準備忙完眼前的賑災後,要開始著手調查朝中的貪官污吏,若能趁機將曹尚真揪出好好整治一番,那是最好不過。

  「柳姑娘睡了嗎?」他有些累了,看著下人端來的一桌夜宵,不禁想起了丘夜溪。

  柳濃兒,這是他編出來的假名,丘夜溪也沒有懷疑。他不知道這個假身份可以隱瞞她多久,或許最安全的辦法是將曹尚真驅逐京城,不讓他再有機會接近她。

  在自個兒房裡的丘夜溪,人還沒有睡,她這夜一直看著那串曹一修送給她的糖葫蘆出神。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但是這串糖葫蘆卻讓她覺得很熟悉。輕輕伸出舌尖舔了舔山楂上的糖片,甜滋滋的冰糖和隨後入口的山楂果,都讓她有種莫名的感動,但是無論她怎樣努力去想,都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經吃過這種小吃,或者,見過曹尚真那對父子?

  龍四進屋時,正好看到她舉著吃了幾口的糖葫蘆發呆,於是笑道:「怎麼?喜歡吃著東西?」

  她垂下眼瞼,「味道還好,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個剛才那孩子,心中就很是喜歡。」

  他聽了一震,立刻警覺起來,故作淡然道:「天下的孩子都是這樣可愛。看來你是個愛孩子的人。」

  「也許吧。」她也淡淡地回答,然而耳畔所縈繞的,都是曹一修那柔軟的清脆童音。那孩子的臉和眼睛長得精靈透亮,白嫩紅潤的臉頰讓她幾次想伸手去觸摸,心中不禁湧現不知從何而來的疼惜情緒。

  這種感覺只是因為她喜歡小孩子嗎?

  龍四坐到她身邊,「濃兒,有件事我想問你。倘若找不到你的家人,我是說,倘若你的家人在此次地震中全部遇難,你有何打算?」

  丘夜溪沉默許久,「那……請王爺送我回鄉。家鄉中應該有認得我的親戚,也可以讓我找到一隅安身。」

  聽到她要離開,他急急地說:「你也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她不解地抬眼看他,「王爺是什麼意思?」

  雖然改了容貌,但是她眼波的清澈明麗卻沒有變過,就是這眼神,令他心動。

  龍四不禁柔聲道:「你可以留在我身邊。」

  她愣了愣,瞬間明白他的意思,蠟黃的人皮面具上顯現不出她臉色的變化,但是她的語氣卻很堅定謝絕,「多謝王爺好意,不過我有手有腳,並非殘缺之人,沒道理依賴王爺生活。王爺救下我的性命,已經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再欠王爺更多的恩情了。」

  早聽許師爺說過,丘夜溪是個性格堅毅的人,即使面對自己的丞相丈夫,依然敢在朝堂上直抒己見。如今短短幾句拒絕,龍四彷彿見識到她失憶前的風采。雖然覺得有些挫敗,但他並不放棄。

  「你不必急著拒絕,我並沒有以王爺之勢強迫你的意思。而是……我覺得這是我與你命定的緣分,若不珍惜,我會抱憾終生。」

  他誠懇而大膽的表白,倒讓丘夜溪不知該說什麼。她也許應該感動,畢竟對方是個堂堂王爺,不但救了她,還對她示愛,願意照顧她一生,以她現在身份不明、來歷不清的情況,還有何所求?

  但是內心深處卻有個強烈的聲音告訴她:不可以!這絕對不可以的!

  所以她還是搖了搖頭,「王爺的美意我銘感五內,但是……我與王爺不是同路人。」

  「怎見得我們就不是同路人?」龍四急躁地握住她的手,「你我對政見看法相似,你也許就是將來助我鏟奸除惡的賢內助。」

  丘夜溪不禁笑道:「我只是個平民女子,之前和王爺說的那些話不知是從哪裡道聽途說來的,王爺以此來判斷我的為人,太輕率了。」

  這幾句話將他堵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他不能直說出她的身份。見她如此執拗,他心中不安,不知道她是否還隱約記得和曹尚真的過去,所以才會如此堅決。

  看來曹尚真果真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大的障礙。

  龍四見說不動丘夜溪,只好暫時放棄。反正只要他一日不說出她的身份,她就會一直留在自己身邊。

  於是他簡單地告退,讓她好好休息,轉身離房。

  站在院中,龍四忽然覺得自己挺好笑的。像他堂堂一位王爺,身份何其尊貴,竟然會做出搶別人老婆的事情來?

  但是活到現在,從沒有拿個女人像丘夜溪這樣,讓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怦然心動,不忍放手。既然她失憶,又被自己所救,或許這就是天意,要讓她在他身邊重新活過一次?

  畢竟以她這樣正直的性格,說什麼都不該去配蓸尚真那樣的奸臣。

  月老錯牽了一次紅線,他會想辦法將這根紅線扯斷。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2-6 12:20:42

第7章(1)

  就在龍四回去自己的廂房之後不久,一道黑色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院中。

  夜色已深,所有侍衛都在各自的崗位職守,小院中反而顯得萬籟俱寂。

  幸好,因為龍四這趟回京得倉促,他為了避嫌,可以不住在皇宮之中,又尚未找到合適的安身之處,於是只得暫居驛館,但驛館到底是驛館,防範疏鬆,才有了讓人潛入的機會。那道黑影靜靜地掠到丘夜溪所在的屋子,窗戶沒有關緊,他只輕輕一推,就推開了一道縫,立時潛入。

  她人已經睡下,床頭的燭燈也已熄滅。藉著月光,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床前,蹲了下來。

  這張臉,這樣陌生的臉,真的是屬於夜溪的嗎?

  他審視著她的身子,如此形銷骨立,倘若真的是夜溪,那她在地震之時一定又吃了不少苦頭。將她奪回後,他要將天下的美食都堆在她面前,逼她吃下。他要讓她變回以前那個健康紅潤的夜溪,那個一顰一笑都讓他心動的夜溪。

  手掌抬起,輕輕地觸摸上她的額頭。觸感很涼,還有點粗糙,與夜溪的肌膚完全不一樣。

  就在他的手指向臉頰邊緣摸去時,床上的人倏然驚醒,她沒有立刻呼喊,而是沉聲問道:「什麼人?」然後翻身迅捷地下了床,本能地探手往枕頭下摸去。

  她的動作讓蓸尚真欣喜若狂。她是夜溪!只有夜溪才會如此警覺,只有夜溪才會做出剛才的動作。

  因為他總是但他會有人對他不利,總會在枕下放上一把短匕防身。

  「是我。」他啞聲說,不管她認不認得自己是誰,他動作快速地將她的手一把握住,柔聲道:「讓我看看你的手。」

  她愣住,不知因為認出他,還是他眼中的灼熱和激動震動了她的心。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什麼?竟讓他會有這樣的表情?

  她的手毫無防範地任他拉過去,他撥開她右手的食指,急切地尋找著什麼。很快,他看到了一道他在找的傷痕——淺淺的,就在她的食指內側。

  這傷痕也是屬於夜溪的。

  七年前,她被海盜所劫時,因為急著給他通風報信,又苦於沒有筆墨,她依然用船板上的釘子將手指劃破,用鮮血書寫訊息。

  事後,那道傷口讓他心疼了很久。他曾想尋覓良藥將疤痕消掉,她卻反對,認為太費周章了。而他每每看到這出傷痕,就會挺行自己絕對不能再讓她身處險境,更不讓她的身上再為自己多留一道傷痕。

  如今,那道刻在他心頭的傷痕與眼前的傷痕交疊一致,他全身的悸動已不能用言語形容。

  「夜溪。」他低啞的呻吟出她的名字,僅僅攥住她的手腕,「對不起。」

  這一句道歉來的突兀,本讓丘夜溪莫名其妙,但是她卻因為他眼中的憂傷而動容,好似他的話可以穿透她的身心。

  為何他可以如此牽動她的情緒?他,到底與她有什麼關係?

  「跟我走。」他抓緊她,將她硬生生拉出房門。

  「不行!」她忍不住叫了一聲。曹丞相到底想做什麼?她若是就此離開,豈不是會讓王爺著急,畢竟王爺是她的救命恩人,而眼前人……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啊。

  「跟我走,我不會害你。你不想知道你是誰嗎?」蓸尚真急切地說。

  「我想知道,可是我不能就這樣跟你走。」她急急地想甩脫他的手,卻掙脫不開。

  兩人的拉扯卻驚動了院子外面值守的侍衛,他們衝進院內,看到這種情況,立刻衝了過來,亮出兵刃。

  蓸尚真眉心一凝,將丘夜溪拉在身後,抽出隨身的佩劍。

  他不想和人纏鬥,但是顯然這群侍衛不會讓他輕易帶夜溪離開。

  刀光劍影之間,因為不肯丟下夜溪,他的行動受到了阻礙,能攻擊的範圍只有身前半徑圓弧大小。

  這一耽擱,龍四也被驚動。趕到院子的時候,他看著眼前的情形,濃眉軒蹙,大怒沉聲喝道:「什麼刺客敢來行刺本王?」

  他不可能沒認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來因,但卻公然在眾人面前說他是刺客,蓸尚真馬上聽出他的意思,顯然是不準備讓他活著離開了。

  於是他眸中凝著寒冷的殺氣,劍光橫掃身前,已有兩名侍衛中劍倒地。

  丘夜溪急了,她不明白這場突然而起的爭鬥是為了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成了兩個男人爭奪的對象,她只知道如果再任由眼前的局勢持續,不是曹尚真死,就是有更多的人死在他劍下。

  於是她發了狠,抬起一腳踹在曹尚真腿上。終於讓他鬆開了手,卻也因為他這一瞬間的身體失衡,旁邊侍衛的一柄長劍尋隙斜斜插進他的衣服之中。

  本能地,她驚呼出聲,下一瞬,他的劍刺進那人的身體之中。

  小小的院落內,血光飛舞,殺氣瀰漫。

  蓸尚真持著劍,立於院內,剛才對方的劍雖然沒有直接刺中他,卻擦著他的皮肉劃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凜然昂揚地蔑視著周圍所有的人,包括龍四,然後赫然轉身,對丘夜溪慘然一笑。

  「踢得真準,夜溪,你以前最喜歡這樣踢我。」他用力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那道血淋淋的傷口,憂傷地凝視著她,「夜溪,你看到這傷口了嗎?這是你幫他們留在我身上的。你怎麼會不痛?」

  丘夜溪呆呆地望著那還在淌血的傷口,不明白此時心中為何會撕裂般地劇痛起來。她目光緩緩地自他那道新傷向旁邊游移,在那道傷口的側邊,還有一道老舊的傷痕。他的皮膚白皙,這兩處傷痕形成鮮明對比,她見了更是心酸陣陣。

  她的手不自覺地深處,輕顫著覆在那道傷痕上,思緒翻湧,有什麼東西像是要從體內噴薄欲出,催逼得她眼眶濕潤,淚盈於睫。

  蓸尚真握住她的手,鮮血就在兩人的指間流淌。

  「想起來了嗎?」他柔聲問道,「這道劍傷是楚長煙刺的,你當時恨我不躲,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楚長煙?」她困難地想著這個名字,像是有點耳熟,卻想不起來。

  龍四勃然大怒,奔過來一把拉開丘夜溪,喝道:「曹尚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本王的底線,以為本王不敢殺你嗎?」

  「王爺有什麼不敢的?」蓸尚真冷冷笑著。

  他重新裹上衣服,冬夜的蕭瑟蓋不住他內心的熱血翻湧。

  「我一直自認我是個膽大妄為的人,沒想到還有人的本事在我之上。」他斜睨著龍四,目光中全是鄙夷,「王爺連奪人妻子、誘騙良家女子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只怕王爺的卑鄙齷齪比您自己以為的還要多,又何必裝作道貌岸然的樣子,蒙騙天下人?」

  龍四聽了更加氣憤,怒喝道:「來人!將他抓起來!丟進大牢裡!明日刑部會省!本王要定他死罪!」

  蓸尚真朗聲笑道:「終於要下手了嗎?王爺,別拿夜溪的事情借口除掉我,您是怕我成為您的絆腳石,早就想動我了吧。不過您現在抓我可以,能不能如願讓刑部定我的罪,可不是您說了算。您不妨打聽打聽,皇后娘娘和我是怎樣的交情?六部尚書和侍郎有哪個不是我一手提拔出來的?你今日要他們殺我,他們有哪個敢動手?」

  「王爺,請息怒。」丘夜溪沉沉開口,對龍四欠身一禮,「今日之事也許是個誤會,曹公子只是想幫我想起過去的事情,並無惡意。」

  她的發聲讓兩個男人的目光回到她身上。

  她望著曹尚真,「不管曹公子是否認錯了人,王爺是我的救命恩人,除了他,別人的話我不能輕易相信,除非您有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我是您口中的那個『夜溪』。」

  蓸尚真望定她,心中苦笑,夜溪啊夜溪,時至今日,你居然還是這樣善良的性子。我都與龍四不惜撕破臉,血濺當場,為的就是帶你離開,哪怕龍四要殺我,你看我可曾後退半步?你以為你現在求情,他就能放過我嗎?

  龍四也凝眸注視著丘夜溪——她眼中的憂傷與曹尚真如出一轍,難道她想起什麼了嗎?是出於善良的天性而要他放過曹尚真,還是因為在她的心裡深處仍是不想讓這個男人受到一點傷害?

  想到這裡,他不禁咬牙心腸狠到底,「曹尚真,我今日沒有放你走的理由,這些侍衛的命不能被你白殺。」

  蓸尚真微微一笑,毫無懼意,「好,那請王爺押我去刑部,我要求皇后聆審,太醫到堂。」

  「你想幹什麼?」

  他促狹地笑道:「你心裡明白。有些事情,不怕捅開,遮著掩著才最危險。」

  聞言,龍四臉色一變。又看了眼丘夜溪,「你想讓他走?」

  「王爺,冤家宜解不宜結。」她歎道。他們兩人的話虛虛實實,她似懂非懂,但本能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曹尚真就這樣被抓走。

  「你走!」龍四幾乎把牙咬碎,對他大喝,「本王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蓸尚真盯著丘夜溪,欲言又止,看著滿地的死傷,摸著身上的傷口思索。

  力敵,不是上策,唯有智取才是最好的辦法,起碼今日對夜溪的失意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喚醒的,他必須另想辦法。

  不顧龍四逼人的目光,他卻對她溫文輕笑,「今夜嚇到你了吧?打擾了你的好夢,可以我不能還你這一夜,但是沒關係,日後我會有更多的夜晚賠給你,只要你沒有忘了你對我的承諾……夜溪,我始終等你回來。」

  他的手倏然握住她的,又快速鬆開,縱身躍上屋脊,消失於冰冷的夜色中。

  丘夜溪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為什麼這個人的每句話都能扯動她的心弦,讓她抽痛不已?

  忽然覺得手心處有什麼東西硬硬涼涼,好像是他剛才悄悄塞給她的。

  避開龍四灼人的目光,她什麼都沒再多說,快步走回房中,在黑暗裡,悄悄摩挲著那件東西——渾圓小巧的圓形,還有一個帶刺的掛鉤。

  是個耳環?

  她走到窗邊,藉著月光看清。果然是一隻耳環,珍珠的吊墜,金色的花邊和掛鉤,上面依稀還有字跡。

  她瞇起眼睛,努力辨認了好久,才看清上面的字——真。

  真?他的名字?

  蓸、尚、真……尚真……真……

  他是什麼意思?他,之於自己,到底是什麼人?

  他們之間真的有這難忘的過去嗎?她的原名真是他口中的那個「夜溪」?

  這驚心動魄的一夜,讓她再也不能平靜,立於窗前,久久難以成眠。

第7章(2)  

  蓸尚真對丘夜溪的執著讓龍四很不安。看他這樣豁出性命也要將丘夜溪奪回的態勢,也這他自己必須快點想辦法將兩人的聯繫徹底切斷。

  但是自從那夜之後,蓸尚真卻忽然消失了蹤影,再也沒有出現在驛館,甚至在京城之中,他所得到的消息都是曹尚真多日沒有離開自己的府邸,閉門不出。

  然而過於安靜反倒讓人不安,因為他知道,這曹尚真不是個安分認命的人。

  與此同時,京中的大小官員也有了變化,原本對他政策推行牴觸的人,忽然變得恭敬順從,他的決斷被越來越多的人擁戴,進展順利。

  原本他還準備下狠手懲治的一批官員,因為對方態度的轉變,讓他暫時沒有了懲辦的借口。

  這變化雖然讓人欣喜,卻也同樣讓人不安。

  這一切,不會和曹尚真有關吧?

  一日,他得到皇后懿旨,希望他能入宮同用晚膳。向來是近日國事煩雜,皇后對他有所不放心,想當面詢問吧?

  龍四忙完事務,按時入宮赴約,一到皇后的春瀾宮時,卻不禁吃了一驚。原來宮中不僅有皇后、夢嬌公主,竟然還有曹尚真。

  只見他大刺刺地坐在皇后左手邊,如孩子般頑皮地與皇后打趣,而皇后看著他的目光像母親般柔和慈愛。看來傳言中皇后與曹尚真交情頗深,待之猶如愛子的說法果然是真的。

  龍四不禁暗中小心提防起來。

  見他來到,皇后熱情的招手,「王爺來了,快請坐這邊。尚真,早說過不讓坐這邊,看王爺現在要坐哪裡?」

  曹尚真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龍四,再對皇后笑道:「娘娘,不是我非要和王爺搶位子,這位子我坐下十來年了,王爺一來就要我讓開,豈不是王爺在和我搶位子嗎?」

  他的一語雙關,龍四豈會聽不出來,故針鋒相對地回答,「不必讓了,本王對別人的東西沒有興趣。」

  「對別人的女人就有興趣嗎?」曹尚真笑著追問。

  龍四臉色一沉,還未說話,皇后已經伸過手去刮了外孫的臉頰一記。

  「尚真,你都這麼大的人了,說話還這麼沒規沒矩?你現在是平民身份,怎麼能對王爺如此不敬?」

  「我是很想表達我的敬意,只怕王爺不肯接受。」曹尚真晃著身子站起,對龍四草草一揖,「給王爺見禮。」

  他瞥著他,冷冷的說:「這似乎不是平民該對本王的禮儀吧?」

  「王爺難道還要我三跪九叩?」曹尚真像是喝了酒,帶著幾分微醺的醉意,笑嘻嘻地對皇后嗔道:「娘娘您看,脫了官服,我在您這裡喝酒吃飯還真是麻煩。」

  皇后連忙給他打圓場,對龍四解釋道:「王爺,尚真的娘是我表姐,他也算是我的半個兒子,這只是家宴,不必那麼拘禮。其實我今日找你來,就是要給你們做個和事佬。陛下走得突然,將江山交予您們照顧,尚真因為夜溪之死,心灰意冷,一意辭官。

  唉,我知道你在朝中艱難,但你也不要錯怪了尚真。近日來,他為了幫你,不知道有多奔波,只是他不願意在你面前邀功,說你們之間有些誤會,寧可你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意思?」龍四蹙眉,看看倚在一旁柱子上,自斟自酌的人,又看看皇后,滿腹狐疑。

  「娘娘真是多嘴。」曹尚真嗔怪著,「說好了那些事情不和人說的。」

  「總不能讓你們就這樣彆扭著一輩子吧?陛下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兩個人,怕你們不能和睦,最終受害的還是茯苓國。」皇后正色對龍四道:「尚真知道那些朝臣中有些人不大服你,所以一一去拜訪,多他們曉以大義,勸他們以大局為重。難道你沒發現最近做事比以前順利多了嗎?」

  龍四一愣,卻不覺得感激,反而有種不安和不滿的情緒慢慢滋生,他冷哼道:「原來這茯苓國是姓曹的。」

  皇后頓時臉色一沉,還沒有說話,曹尚真已經笑著和她說:「娘娘,您看您一片好心都白費了吧?我說了王爺對我有誤會,這誤會可還不小呢。」

  聽了他的話,皇后對龍四更是不悅,沉聲道:「王爺,雖然陛下已經去世,但我總算是王爺的皇嫂,就拉下臉來勸王爺一句,與人為敵,不如與人為善。好歹尚真是朝中老臣,你該多向他請教。王爺這樣敵視,不要說尚真和我會寒了心,就是朝中其他臣子也難免會對王爺不滿,不利王爺日後做事。」

  龍四雖然心中惱恨曹尚真,但對皇后還是要表示尊敬,於是敷衍地說了幾句,就急著退下。曹尚真見狀也跳起來,說要回家盯著兒子讀書,一同告辭了。

  兩人幾乎是並肩走出春瀾宮,但故意一前一後拉開了距離。

  等到快走至宮門口時,龍四忍不住出聲嘲諷,「曹尚真,你以為拉攏了皇后就能翻盤嗎?」

  蓸尚真回頭眨了眨眼反駁,「王爺以為我輸過一盤給您?我怎麼不記得?何時何地?」

  緊閉著雙唇,龍四沒有回答。他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都必須謹慎,以免給對方留下抓住漏洞的把柄。

  看他謹慎的樣子,曹尚真忍不住笑道:「王爺對我成見太深,頑皮也不為自己辯解了,只是有件大事想和王爺商量。今日我在城南的仙鶴樓擺了飯局,不知道王爺可否賞臉光臨呢?」

  「只怕是鴻門宴吧!」冷笑一聲,拾腳逕自往前走。

  他在身後悠悠說道:「是不是鴻門宴,要王爺去了才知道。不過我可以保證,這一宴關係著茯苓國百姓,若王爺真的心懷天下,還是去一趟為好。」

  龍四一頓足,又回頭看他。他端著笑吟吟的一張俊臉,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

  此刻的曹尚真,和那一夜小院中負傷的他可謂判若兩人。

  那時的他,如癲如狂,令人望而生畏。

  現在的他,平靜從容,卻更加深不見底。

  「好,本王還怕你不成?」龍四昂起頭,接受了邀請。

  蓸尚真又追加了一句,「王爺敢不敢攜上如花美眷一同前往呢?」

  龍四陡然警覺,意識到這才是他的目的。但曹尚真那笑吟吟的表情實在讓他不舒服,也沒有辦法拒絕,因為拒絕,就是畏戰。

  「好,如你所願。只是你若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要後悔。」他撂下一句狠話,踏步上了等候他的馬車。

  見他離去,曹尚真緩緩收笑。

  不錯,他要翻盤!敢和他為敵的人,他一定要對方一敗塗地,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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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21:53

第8章(1)  

  龍四帶著丘夜溪來到仙鶴樓時,這裡上下兩層樓都已經被曹尚真包下,從外面看,樓內燈火通明,絲竹聲聲,熱鬧非凡。

  她有點不安地問:「要我來做什麼呢?我和曹尚真並不熟悉。」

  「但他一直執意認為你是他的親人,還是當面說清楚為好。」他也一直在思考曹尚真叫自己帶丘夜溪一同前來到底想做什麼,卻始終想不明白,難道他還想再一次當中搶人不成?

  不過他既然敢來,早就做好防範,定不會讓曹尚真得逞。

  進了樓,幾個身著輕紗的舞孃嬌笑著將他們引上樓。

  樓內燈光閃耀,映著舞孃的嬌顏如花,輕紗之下,曼妙身姿若隱若現,讓龍四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之前聽許師爺提過,再加上親眼看到曹尚真的行事,他還以為曹尚真是個只貪財不好色的小人,現在看來,不過也是個酒色之徒而已。

  剛剛踏上台階,龍四差點滑倒,一低頭,竟然滿地都是珍珠,而樓上霎時響起一片囂張的笑聲。

  他怒而抬頭,只見曹尚真正摟著一名舞孃,拍手笑倒在桌案上,胸前的衣襟則沾染了大片的酒漬,顯然是飲酒作樂很久了。

  「王爺千萬別生氣,那只是在下送給王爺的小小見面禮而已。」他一腳蹬在桌上,揮了揮手,讓懷中的舞孃暫時退到一邊。

  龍四瞇著眼冷冷道:「原來你是在向我擺闊。」

  「唉,你何時才能丟開對我的誤解?我請王爺來吃飯,難道是為了擺闊嗎?」

  曹尚真笑問:「好歹我在茯苓國做了九年的丞相,如今國家遭了大難,王爺忙於賑災十分辛苦,我豈能不關心?只是目前國庫空虛,王爺有心無力,我說的可對?」

  盯著他,龍四猶豫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你要捐款賑災?」

  「實不相瞞,這些年來,在下也深得陛下和百姓的……厚愛,掙得一份家產。俗話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好歹我也是茯苓國一份子,自然要為百姓做事。可惜王爺不給我這個機會,我能做的只是捐錢,雖然俗了點,但卻實際,不是嗎?王爺?」

  龍四遲疑著,思考著。是否該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且他這份大禮的背後,是否還隱藏著其他陰謀?最重要的是,他如果只是想捐款,那何必讓自己帶丘夜溪一起來?

  一側目,他看到始終不發一語的丘夜溪,陡然心頭一震。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台階上,目光始終停在曹尚真身上。不知為何,她的雙眼中滿是悲愴的憂傷,或是,憤慨?

  反而是曹尚真好像沒有太留意她,一手拉過那名舞孃,仰著頭笑道:「我最喜歡晏幾道的詞,跳一曲給我看看。」

  「醉別西樓西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夜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舞孃跳得婀娜,歌女唱得婉轉,曹尚真更是看得滿臉粲笑,不時拍手叫好。那舞孃也是個懂風情的貌美女子,不時將熏染丁香風的袖子拂過曹尚真面前,他則壞壞地一笑,一伸手,竟將那舞孃拉倒在自己懷中,一雙手在那女子的腋下呵癢,舞孃嬌笑著,兩人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糾纏做一團。

  龍四冷眼看著他花天酒地,就在思索到底該答應還是拒絕他的捐款時,卻見丘夜溪倏然轉身,如風一樣飛快地奔下樓梯。

  由於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急忙追了下去。

  樓上,絲竹聲依舊未停,而曹尚真卻已將那舞孃一把推開,沉聲說:「你可以走了。」

  舞孃一臉的茫然,但看他變了臉色,也不敢多問,匆匆退下。

  「琴聲不要停。」他冷冷下令,「一直響著,我可是包了這裡一夜的。」

  於是琴聲錚錚,還在堂內流動,從樓上一直流到樓下,流出樓外……

  美妙的琴聲可以遮蔽許多東西,比如……一顆強忍痛楚的心。

  被迫壓下心底的痛苦,任由愛人站在別人的身邊,還要裝出愉悅的表情和別的女人恣意調笑。

  夜溪,對不起,我背叛了之前對你的誓言,觸碰了別的女人的身體。但是我的心,對你至死不渝。

  一滴淚,湧到曹尚真的眼角,但他揚起頭,不讓那水滴輕墜。

  他絕不再落淚了!除非夜溪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他才會放縱淚水忘情流淌。

  丘夜溪在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這種逃離的心態奔離那棟酒樓。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怕什麼、痛什麼?

  又氣、又怕、又痛。這是她剛才看到曹尚真時,全部的感受,當他擁著那名舞孃,笑得那樣燦爛時,她發現自己指尖冰涼,涼得甚至全身開始顫抖。

  為什麼?她為什麼會為了一個不相干人的花天酒地如此憤慨傷心?是曾經有人像他那樣負過她嗎?還是因亡國奴似地正在花天酒地的人是曹尚真?

  龍四追來,拉住了她,「濃兒,怎麼了?」

  「我……心口疼。」她苦笑著,手掌按壓在胸口上,卻蓋不住疼痛。

  他一怔,立時明白她神情大變的原因。難道即使失了記憶,她對曹尚真的一言一行還是如此在意?

  「曹尚真說要捐家產救災,你怎麼想?」他故意拉開話題,不讓她去想剛才的情景。

  「這事情王爺做主便是,我的想法並不重要。」丘夜溪的腳步不停,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龍四隻好跟著她,柔聲再說:「我想,這貪官得來的錢不用白不用,也該讓他出出血,只是不知道能否將他的家產就此抄光?」

  「若他家真的歷代都是貪官,應該已是富可敵國,王爺您是抄不光的。」她喃喃說著。依稀彷彿,有人曾和她說過——

  如今拚命賺錢,為的是後半輩子的逍遙。早晚有一天,我要辭了官,帶著你去海外,在海外置一份家產,然後……和你做一輩子的逍遙神仙。

  一輩子的逍遙神仙。這是誰曾對她許的諾言?

  龍四惆悵地望著她,她眼中的輕愁讓人不忍目睹,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將她擁入懷中,但是她卻輕輕躲開,沒有給他機會。

  被拒絕的他狠狠地咬了下唇。他向來自視君子,唯有在丘夜溪這件事上做了一回小人,既然已經做了小人,為何不小人到底?既然軟語溫存地和她談情,她全無反應,他用一次強又何妨?

  但這念頭在腦海中倏然閃過後,他又恨得想一劍刺死自己算了!用強就能留住她的人和心嗎?倘若因此讓她更加排拒他,反而讓曹尚真更有機會得回她。

  不、不能急,只能等。

  「濃兒,回去休息吧。」他柔聲說,卻發現她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面前一座大宅的大門。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驚見那宅院的扁額上寫的是:曹府。

  他們竟然走到曹尚真的家門前。是丘夜溪帶他來的嗎?還是一次無意的巧合?

  丘夜溪怔怔地看著那塊扁額好久,然後輕輕長歎,「王爺,我的家到底在哪裡?」

  這一聲輕歎,幾乎歎碎了龍四的心。他怎麼說出實情?告訴她面前這扇門就是家門。

  「無論過去你的家在哪裡,日後,我會給你一個新家。」他柔聲細語,卻無法動容她那張覆了人皮面具的臉。

  丘夜溪回到驛館後,立刻回了房。龍四好像還要和她說些什麼,但見到她眼中的倦意,也不好再張口。

  但是熄了燈,躺在床上,她卻全無睡意。眼前,一直盤繞著她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曹尚真縱情聲色的笑臉,讓她在第一眼看到時有種想衝過去打他一頓的念頭,可是這念頭有多可笑?

  天下的男人有幾個不是這樣花天酒地的?曹尚真與他們又有何區別?但這個男人曾經不顧一切要將她搶走啊,她甚至在看到他身上的鮮血和傷口時,恨不得真的跟他而去。

  一個讓她如此動心的男人,為何轉眼間就像變了一個人?是這人身上有太多複雜難懂的事情,還是……她失去的記憶裡有重大的秘密還未可知?

  清淚自眼角兩側滑落,丘夜溪伸手去擦,觸摸到自己那冰涼粗糙的肌膚。不知怎的?她總覺得每次摸臉都沒有任何的真實感,好像在摸別人的臉一樣。

  她猶豫了一下,順著臉頰的一側向下摸去,細密地用指腹感受,在臉頰與耳朵交接處,彷彿有一道很細小的傷痕在那裡,這傷痕十分綿長,順著臉頰摸索,竟然可以摸遍一圈。

  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臉上幾時會有這樣一道傷口?她剛想要起身,重新點亮燈看個空間,窗外的樹影忽然晃了晃,緊接著,窗子被人打開一條縫。

  她緊緊抓住胸口,蜷縮緊身子,眼角餘光偷覷著——一抹黑色的影子正無聲無息地自窗戶中潛入。

  會是他嗎?他實在太膽大妄為了!剛剛在仙鶴樓傷透了她心,還曾在這裡為她負傷而去,他還敢來?

  那身影靜靜地站在她的床頭,許久之後才緩緩蹲下身。丘夜溪感受得到他的臉頰與自己距離不過咫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但她不敢睜開眼,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只有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均勻,不被對方看出任何破綻。

  時光,就這樣寧靜地一點點流過。她聽到自己的心像擂鼓一樣大聲,她很害怕,生怕加速的心跳會洩露自己醒著的事實,然而好半天了,床邊的人卻遲遲沒有動作。

  他在幹什麼?在看著她嗎?他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

第8章(2)  

  良久,他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說出一句讓她驚悸的話來——

  「夜溪,我知道你醒著,但是你不用睜開眼,只要靜靜地聽我說就好。」

  原來他輕易就能將她看穿,哪怕她不睜開眼、不說話,只是一個呼吸,就能暴露她的心事。

  她因此更不敢睜開眼。他的聲音像哀傷的水,柔軟而強大的衝進她的心房——

  「別怪我,夜溪,倘若今日你心痛而去,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因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以我愛你至深,今日之痛,痛勝於你。

  可我卻恨你,你知道嗎?為何你忽然忘了我和一修,忘了我們的過去,就這樣坦然地去做另一個人?你有了來世,可我的今生還在這裡延續。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

  一修那麼小,卻那樣懂事。你若看到他現在認真地抄錄你那本《忠臣英烈傳》,應該會被感動吧?不,你現在是柳濃兒,不是丘夜溪了,你怎麼會感動?你忘了我,卻不該忘記一修,無論怎樣,他可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生他時,他曾讓你陣痛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紫了,我以為那種痛會讓你記得一輩子。可是你現在還能記起一星半點嗎?

  你以為龍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該全心全意信任他?你以為他將我看做貪官奸臣,我就必然不是好人?我早對你說過,這世上的忠奸善惡,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龍四想做清流,但要先問問這官場幾時是一潭清水?

  今日是我設的局,我叫他帶你來,是想試探你的心。夜溪,還記得嗎?我說我在成親前,守身如玉地等你,成親後,對你依然是清清白白,除了你,我沒有抱過別的女人,今日,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但願你能跳起來掐著我的脖子痛罵我是色鬼,但是你卻只是木然地望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晏幾道說得對,聚散真容易。為何我們那樣相愛,也可以這樣匆匆分別?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和你分散,你說過你會在龍城等我,你失約了。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帶你回家。那麼,你可願等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手掌溫暖地蓋在她的臉上,摩挲著,全然不怕她會有任何反抗。然後,那觸摸倏然停止,窗外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透了她的身心。

  她忍不住側轉過身,只看到大開的窗戶,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

  剛剛那些聽來陌生又熟悉的話,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每一句既溫柔又殘酷,像是在指責她的薄情,她竟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於是,心,就這樣被他看透,敲碎了。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衝動迫使她坐起身,來到窗欞前,握緊框子,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竟然一縱身子,躍出了窗戶,朝著她心中的方向,追隨而去。

  曹尚真剛回到府中,家中婢女急忙忙來說:「少爺,小少爺病了。」

  他一驚,眉峰凝起,急忙奔向兒子的臥室。

  曹一修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一位宮中的太醫剛為他診視完畢。

  雖然曹尚真已然辭官,但是曹家和宮中關係深厚,曹清譽派人去太醫院請人,太醫院首座立刻親自趕來看病。

  他一步邁入房中,急忙問道:「怎麼樣?」

  「小少爺幾日來感染風寒,中有內火,鬱結不發。在下剛剛為小少爺開了一帖藥,吃下去後,將虛火發成汗,很快就好,丞相不必擔心。」太醫一時改不了口,還按舊詞稱呼他。

  曹尚真點點頭,摒退了左右人,輕輕坐在兒子的閒邊。

  曹一修那張小小的臉蛋此刻滾燙如火,臉頰通紅,但是一雙清亮的大眼睛比往常更加水汪汪地望著他,輕聲說:「爹,你、你去見娘了,是嗎?」

  他心弦一抖,柔聲回答:「是的,爹去看娘了。」

  「娘還是不記得我們嗎?」他顫聲問,「是不是因為一修以前不乖,所以娘故意裝成別人來嚇唬我們?我沒有和娘說,雖然我不喜歡那本《忠臣英烈傳》,可是我都一字一句背下來了。如果娘回來,我可以背給娘聽:古有屈氏,名平,字原。楚國人。善美文,修美政,歷經三朝。力主變法圖強……」

  曹尚真搖搖頭,聲音更輕的開口,「一修,現在不要背,你要休息,等身體好了,娘回來了,你才好背給她聽。」

  「可是娘什麼時候回來?一修想娘……」他委屈的道。

  兒子帶著顫音的童聲敲在曹尚真的心頭,他必須強忍酸楚,才不會讓自己的眼淚和兒子的一起落下。

  忽然,風聲中有一道極輕微的聲音起,像是什麼人在啜泣或是嗚咽。這聲音太輕,輕到幾不可聞,但是曹尚真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警覺地直起身,衝出門去,四下張望,就在屋後的一棵樹上,見著一道人影伏在樹叉之間。

  他的出現,讓對方悚然驚動,反身跳下樹就要逃離。

  曹尚真卻如疾風一般瞬間衝到那人面前,將那人一把抓住,那纖細的手腕、熟悉的氣息,是化成飛灰他都不會忘記的感覺,他不禁顫聲叫出不知道叫了多少遍,卻永遠甜蜜如初的名字——

  「夜溪!」

  丘夜溪緩緩轉身,已是滿臉淚痕。她不知自己為何可以如此容易地找到曹府,卻在來到曹一修的窗外,聽到父子兩人的一番對話之後情難自控,淚如容湧,因而暴露了行蹤。

  此際當她看到曹尚真那雙熾熱又哀傷的眼時,她忽然明白了,雖然失去記憶,但她原本心心唸唸想找的,就是這個人、這雙眼,甚至連他抓住她時的肌膚相觸,都會讓她戰慄不已。

  她一定、一定與這對父子有著不可分離的親密關係,她現在堅信這一點了,否則她不會為了他們如此失魂落魄。

  曹尚真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茫然落淚的眼。即使變了容貌,她的眼睛依然美麗如昔。他記得這樣的眼神,在他幾次受傷之時,夜溪也是用這樣憐惜哀歎的眼神望著他。

  他情難自禁一用力,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冰涼的雙唇火熱地捕捉到她的,挑開她輕顫的唇齒,將熟悉的味道和熱情自兩人體內重新喚醒。

  她的反應起初是驚怔茫然,然後又有些抗拒地想掙扎,無奈掙不開他鐵箍一樣的雙臂,更掙不開這熟悉如自身血液的氣息,終於身子軟軟地蟄伏在他的懷中,任他引領著自己去感受一種她不曾想過的溫存。

  「哪個月老不長眼,偏將我倆系紅線?縱然綁腳的鴨子抹上油,也難變成鴛鴦戲水交頸眠。偏偏我也瞎了眼,只當你是賽天仙,縱使你笑我罵我,打我惡我,我也要將你死死纏……」

  他喃喃唱著一首古怪的歌謠,這俚俗的曲子卻讓她的胸口溢滿了溫暖的感動。

  「現在,知道我是誰嗎?」曹尚真的舌尖劃過她的耳垂。

  她輕顫著,慚愧而悵然,「不……」

  「沒關係。」他再用力地擁緊她,「只要你在我懷裡,哪怕你忘了我,我也有把握讓你重新愛上我。只要我一直愛著你,我們的愛就不會斷,希望永遠都在。」

  他的堅定和執著讓她感動不已,因而對龍四的態度更加困惑。「如果我是你的夜溪,為什麼龍四王爺說不是?」

  「那要問他安什麼鬼。不,現在不要問他。」曹尚真淡淡地笑,「我現在不為難你,你也不要去問他什麼,只要靜靜地看著就好。夜溪,我從來不在你面前諱談我的缺點,我一直都說我是真小人,不願意當個偽君子。你知道真小人的好處是什麼嗎?」

  她茫然地搖頭。眼前的男人將「夜溪」兩個人字叫得那麼自然,讓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稱呼。

  「做一個真小人,做事就無須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如果我想得到一件東西、一個人,我會不擇手段去掠奪,誰要是擋了我的路,我都不會放過他!」

  奇怪,他明明是笑吟吟地說著這句話,話中卻帶著冰涼的寒意……丘夜溪傻傻地望著他唇邊那抹笑容——光芒四射,神采奕奕,像一隻慵懶又高貴的豹子,正伺機抓捕獵物。

  這樣的笑容讓人不安,偏偏她看在眼中,卻從心底洋溢著暖意,好像這笑容也伴隨了她很久,讓她熟悉得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輕輕觸摸著他光潔的臉頰。

  她的觸碰讓曹尚真微愣,接著驚喜的握住她的手,輕歎道:「感覺到我也瘦了很多嗎?這些日子將我們折磨得很慘。前日娘娘見我,說終於知道什麼叫「形銷骨立」,差點抱著我大哭一場。夜溪,這是你欠我的,你早晚要還。」

  「還?」她不解地皺眉,「怎麼還?」

  「用你的人,用你的一生……」他將她緊緊地抱在身前,熟悉的曲線貼合在胸口,雖然更加纖瘦,但如一修所說,她的氣味沒有改變。

  她是他的夜溪,他深愛了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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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2-6 12:23:48

第9章(1)  

  此刻,龍四也不在驛館中,因為宮中忽然有太監來傳話,說太子要見他。

  這麼晚了,很少有官員還會被召入宮中,這原來不合規矩,但是太監卻說太子很堅持,要他務必盡快入宮,且不要驚動旁人。

  龍四想,也許是出了什麼大事,就急匆匆地跟著太監入了宮。

  太子宮裡很清靜,這座殿宇在宮中佔地面積僅次於皇帝寢宮。

  寬闊的庭院裡,擺著幾個稻草紮成的草人,身上還插著幾支箭,顯然太子白天才在這裡演練過射箭。

  入宮後,龍四隻見太子正在燈下擺弄著一個九連環,興致勃勃地拆解著。

  「皇叔來了,快請坐。」他忙得頭也不抬,只是招呼了一句。

  龍四站在那裡,拱手道:「殿下深夜傳召,不知道有什麼大事?」

  「聽說皇叔小時候在宮中最喜歡玩這些奇巧的東西,但我怎麼弄也弄不明白,只好請皇叔你來教教我。」

  太子的話讓他一愣,接著不悅地沉下臉來,「太子殿下,您的年紀也不小了,做事該知道輕重,讓微臣深夜入宮,微臣是冒了觸犯宮規的大罪而來,如果只是為了這點末微小技,殿下未免將宮規國法看得太輕賤了吧?微臣告退。」

  「皇叔請息怒。」太子丟下九連環,笑著站了起來,「真是開不得玩笑,沒想到皇叔是這麼嚴肅的人,好吧,我找你來的確是有要事,皇叔若是走了,可就聽不到了。皇叔,請和我到院中來。」

  院內,還是只有那幾個草人,龍四不解地看著太子,不明白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聽說皇叔最近忙著國事很辛苦,我一直想為皇叔分憂,奈何我年紀還小,資歷淺,幫不上您,但是皇叔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批准了曹尚真的辭呈呢?那個人於我茯苓國有功,此刻正是用人之際,怎能自斷臂膀?」

  龍四以為太子是欲為曹尚真說話,不耐煩地回道:「太子,您久居宮中,大概很少聽到外面的風聲,曹尚真絕非殿下所想的那樣忠心清廉,有他在茯苓國一日,茯苓國就不會有強大之時。」

  太子頗有興味地問:「哦,那皇叔眼中的他是個壞人了?既然他是壞人,那為什麼不把他抓起來,關到天牢裡?」

  這倒問到了龍四的痛處,「先帝走時有說,不許微臣動他。更何況,皇后待他如親生兒子,微臣不得不考慮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太子微一沉吟,道:「如果我給你一道手諭,允許你抓他呢?」

  聞言,龍四一驚,他曾聽說曹尚真在多年前衝入火海救出太子的感人故事,也聽說太子向來視曹尚真如兄長一般,難道傳說有誤?或者,這個太子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天真?

  「父皇生前及母后很寵曹尚真,甚至勝過愛我,父皇總說讓我將他看作兄長,多聽他的教誨,牢記他救我的事情,哼,我為什麼要聽一個奸臣的教誨?他救我,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媚上邀寵罷了,我才不要感恩。我就想看他什麼時候能夠被人扳倒,我再狠狠地把他踩在腳底下,讓他再也不能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凡事盡在他掌控中的樣子。」

  太子咬牙切齒的陰毒語氣,竟讓龍四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麼,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皇叔,您先想辦法收集曹尚真受賄的證據,我再設法從國法中尋找破綻,盡快登基主政,只要我以皇帝身份下了旨意捉拿他,那他就算有先帝的免死金牌也必死無疑。」

  說完,太子拾起丟在台階上的弓箭,一箭射出,正中一個草人的胸口,龍四順著看過去,竟發現那草人的身上貼著一個字:曹。

  龍四回到驛館的路上,一直思索著太子的話,有了太子的支持,以後辦事自然會順利得多,不過太子才十四歲,還是個心性不定的孩子,他說的話,能百分之百相信嗎?這該不是曹尚真故意設的圈套吧?

  走進驛館大門,他遙遙向著丘夜溪住的廂房看了一眼,屋內沒有一絲燈光。

  但是當他走到自己所住的跨院內時,卻不禁一愣——只見丘夜溪坐在他房門前的台階上,像是在靜靜地等候他的歸來。

  「濃兒,你怎麼還不睡?」直覺告訴他,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丘夜溪抬頭,直勾勾地看著他,「王爺,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他一震,強笑道:「柳濃兒,我不是告訴過你,這是你的名字嗎?」

  「我是哪裡人?在王爺遇到我之前,我是要去南陽嗎?我的家人現在在哪裡?他們還活著嗎?」

  龍四躲開她的灼灼的目光,輕聲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正在想辦法尋找你的家人嗎?但是……」

  「但是一直找不到是嗎?」她淡淡一笑,「那麼,我也沒有資格一直受王爺庇護照顧,我想我該離開了。」

  「不行,」他斷然拒絕。

  「為什麼?」她反問他,「王爺,我該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嗎?」

  「濃兒,你該知道我對你的心意。」龍四艱難地說出口,他這輩子從未向女人如此傾吐心聲,而且是在這麼沒有把握的時機下。

  丘夜溪的睫毛閃動了一下,「王爺,我很感激您,真的。因為如果沒有您,我也許早就死在那條山路上,可我幸運地活了下來,還跟隨王爺來到京城,但是,王爺對我所做的一切又讓我如此不安,因為,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得到王爺贈予的一切。」

  「接受這一切並不難。」他強硬地說,「只要你肯敞開心,接受我。」

  「我的心從沒有封閉過,因為它早已為別人敞開了。」丘夜溪的面容平凡,但眼中的光芒卻如此美麗,「王爺,如果您曾改變過什麼,那麼請想辦法把它變回去吧,因為世上的萬物都應該由天注定,而不該由人力扭轉。」

  她的話中有話,讓龍四的心驟然抽緊,自丘夜溪被他救下之後,從來沒有如此坦誠地表述過心事,這番話,明白地在拒絕他的情意,更可怕的是,還告訴他一個事實——她的心,早已給了別人。

  那個人是誰?已無須點明。

  「你又見過他了?」他暗暗咬牙,「是他給你灌輸了什麼古怪的想法嗎?他的話你怎能相信?」

  「如果說他的話我不能相信,那麼王爺的話我一樣也不能相信,因為你們都是我失憶之後出現的人,可是,王爺,您是否曾經遵循您的心去做過什麼事?那件事讓您不能放棄,不能移情,拼盡全力也要去做,即使別人告訴您那件事是不對的,您依然不肯放棄?」

  龍四凝視著她,「是的,我現在正在做這樣一件事。」

  丘夜溪含淚而笑,「那麼,我與王爺是一樣的蠢人,這樣的事情我大概早已經做過了。王爺,一個和您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您會為了他流淚,為了他心動嗎?」

  他的心頭滴血,他知道,她的心已經倒向曹尚真,很快,自己將失去任何抓住她的機會了。

  但是,他怎能坐視這一切的發展?怎能?

  清晨,龍四剛剛抵達六部辦公之處,就見好多人抬著箱子往裡面走,他急忙喝住,「這是幹什麼?」

  「這是曹丞相,哦,前丞相曹尚真派人送來的,說是早已經和王爺說好要捐來的賑災銀子。」戶部尚書正笑瞇瞇地清點銀子,靠過來解釋道。

  龍四蹙著眉,他還沒決定是否該收下曹尚真的錢,沒想到他倒挺著急要送來。

  「送來多少?」他看著地上的大小箱子共十幾口,只怕錢數驚人。

  「初步點算,大概有……一百萬兩。」戶部尚書匯報。

  一百萬兩?饒是龍四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大吃一驚,暗暗罵了句,「貪官。」

  要知道,茯苓國就是一品大員,每年俸祿也不過千兩白銀而已,這一百萬兩,差不多是國庫每年進項的三分之一了,沒想到他在任時如此能撈。

  之後一定要他把貪的那些錢全都吐出來。龍四暗暗下定決心,邁步走入堂內。

  堂內黑壓壓地居然站了十幾名一、二品的大官,看到他,齊齊問安。

  龍四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便問道:「諸位大人今日怎麼一起來了?」由於他的王府還沒有準備妥善,所以他把所有官員都召集到戶部來一起辦公。

  但是近日因為事情漸少,他已經不會召集如此多的官員到場了。

  幾位一品大員走過來向他拱手笑道:「王爺,我們幾個人是有件事想和王爺商量。」

  「有事商量?」他狐疑地看著幾人臉上的笑容,明顯都是心懷鬼胎的樣子。

  「王爺近日如此辛苦,卻一直屈居於驛館之中,我們心中著實不安,戶部尚書張大人說,城南有一處宅子,是慶成老王爺的舊居。老王爺病逝之後,膝下幾位子女都已另辟府邸,這處宅子就交給宮裡,說是留作他用,如今王爺您回來了,新王府少說還要蓋個一年半載,不如先搬到那邊去住。」

  「這件事以後再說。」龍四說完後看著這幾人,似乎沒有退開的意思,「諸位大人還有什麼事?」

  「兵部尚書丘夜溪據說已經不幸去世,兵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缺,所以此次賑災需要出動部隊的時候一直不方便調配,不知道王爺能否盡快安排好接替人選?」

  「諸位大人有什麼意見嗎?」他抱臂胸前地問。

  「一直鎮守蕭山關的楚長煙楚將軍,功勳卓著,當年鎮守海防時,也相當有能力,所以我們一致認為楚將軍是合適的人選。」

  但龍四並沒有立刻點頭,他又問道:「楚將軍既然如此有能力,為何一直被放在那種偏遠地方?」

  幾位尚書對視一眼,眼神中各有深意。

  「這個……」工部尚書小聲道:「據說,因為楚將軍和前任曹丞相私交不好,所以一直被丞相打壓。」

  「那就召他進京吧。」一聽說是曹尚真曾經打壓過的人,他心中就格外的有好感。

  兩件事說完,眾人還是不走。

  「還有什麼事?」

  「那個……」工部尚書遞過來一封信,「下官近日積勞成疾,幾次嘔血,怕是久病難醫,所以想告假回家養病一段日子。」

  龍四看看對方,的確是瘦小枯乾的身材,一副病癆鬼的樣子,於是揮了揮手,「好吧,准你一個月的假。」

  工部尚書道了謝,匆匆忙忙就走掉了,而這只是個開頭,沒多久,刑部尚書也說自己老母年邁體弱,將不久於人世,家中來信,催他盡快返鄉探望,因此他也要告假。

  皺了皺眉,龍四隻批了二十日的假。

  第三個,是兵部侍郎,因為兵部尚書還沒有人選,如今兵部的事情都交給侍郎張連海,他一開口就淚流滿面地說他辜負了先帝的重托,沒有配合王爺做好賑災之事,自請降職罰俸,離開兵部。

  到這個地步,龍四才忽然明白,這些人是合夥要給自己難看啊。

  之前幾日,他們表現得很是乖巧,還以為是他們想明白了。應該為朝廷出力,才不負頭頂烏紗帽,結果皇后的一番話打破了他的假想——這些人竟然還要看曹尚真的臉色行事。

  那麼如今他們突然集體告假,甩手不幹,也肯定是曹尚真的指使囉?

  龍四不由得勃然大怒,連公務都不辦了,出門上了馬車,喝令車伕立刻前去曹府。

  馬車疾馳在京城的大道上,兩旁群眾的議論之聲不時飄進龍四的耳裡。

  「以前人人都說曹丞相是個貪官,看來真是錯怪人家了,聽說這次他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拿出大筆銀子幫助受災嚴重的百姓重建家園。」

  「聽說曹丞相的妻子,兵部尚書丘夜溪在地震中去世,曹丞相可是悲痛得很,唉,這樣的好男人,現在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啊。」

  「不知道為何,攝政王會允許曹丞相辭官?那時候,曹丞相因為喪妻而傷心過度,無心辦公,准他幾天假就好了,這樣的朝廷棟樑,怎麼能走?」

  「如今這位龍四王爺,剛從外面回來,兩眼一抹黑,什麼事情都不懂,到底行不行啊?」

  聽到的議論越多,龍四越是生氣,在車子走到一半時,他忽然用力跺了跺車廂板,喝道:「停車,先不去曹府了。」

  可以想見,曹尚真必定是在等他送上門去,準備好說詞對他進行一番羞辱。

  這個人,善知攻守之爭中最難也最有效的就是攻心,居然從百姓的口碑下手,製造輿論壓力給他,看來多留他幾日,就多幾日的禍害。

  於是他稍一沉吟,重新決定:「入宮,去找太子。」

  驛館中,丘夜溪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她沒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當初穿著的那身衣服因為破損髒污,早已丟掉了,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是龍四為她準備的,唯一的例外,是曹尚真強行塞給她的那只耳環。

  握著這只耳環,她說不清心中五味雜陳的感覺。

  過去的一切都已忘記,這樣的她還有資格去愛人嗎?若是離開了龍四,她又該選擇去哪裡?曹府嗎?她的離開會不會給曹尚真帶來一場無謂的紛爭?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窗外有人說話,是龍四的幾名侍衛——

  「王爺說今夜不會回來,讓我們在這裡留守不要離開。」

  「王爺帶兵去曹府了嗎?」

  「應該是的,據說調集的是皇家御林軍,可能是怕兵部和曹尚真有勾結,不好行事吧。」

  「可是御林軍不是只有皇帝的手諭才可以調動?」

  「王爺帶著太子手諭,就相當於皇帝的手諭了。」

  什麼?丘夜溪大驚,龍四竟然對曹尚真採取軍事行動了?那曹尚真全家豈不危險?

  她打開門,一步跨出,問道:「王爺為什麼要去曹府?」

  那兩名侍衛互相對視一眼,一人躬身道:「柳姑娘,這事與您無關,王爺有令,姑娘今夜務必留在驛館,不得外出。」

  但丘夜溪豈會聽他們的話,她看準旁邊一棵小樹的低矮樹梢,一縱身,便踩著樹枝躍出了驛館的牆院。

  那兩名侍衛一下子呆住了,他們沒想到她竟然有一身武功,再想追時,也已來不及了。

  丘夜溪趕到曹府時,外頭果然火把團團,人影幢幢,她毫不停留,飛身掠過眾人頭頂。

  發現她的身影,外面有人大喊:「有人跳進曹府了。」

  待他們的話音落時,丘夜溪早已掠過曹府院內的第一重深院。

第9章(2)  

  這時,曹尚真正愜意地蹺著腿,用小銼子銼著指甲,眼皮微微抬起,瞥了眼面前滿臉殺機的龍四,嘻嘻一笑,「王爺,大半夜闖入民宅,動刀動槍的,是來練虎威的嗎?」

  「曹尚真,今日不是你我逞口舌之快的時候。」他冷顏負手,「本王有大量的證據,證明你在任職期間貪贓枉法,奉旨要拿你問話,你也別想反抗,這樣還可以少吃點苦頭。」

  「奉旨?奉誰的旨?」曹尚真證據悠哉的問道。

  「太子的旨。」

  聞言,他輕蔑地一笑,「太子尚未登基,更未成年,他的話再大,也大不過皇后千歲。有本事先要來皇后的懿旨再來拿我吧。」

  龍四狠狠地盯著他,「你不要恃寵而驕,以為有皇后罩著你就沒事了嗎?後宮干政是歷朝大忌。」

  「先帝病逝,太子年幼,皇后並不是干政而是輔政,怎麼?你這個攝政王,忍受不了皇家至親的問詢嗎?」曹尚真吹著銼子上的粉末,「再說,王爺說我在職期間貪贓枉法,請問證據何在?」

  「那一百萬兩銀子就是證據。」

  他挑挑眉,「這麼說來,我做好事還做出禍事來了?難道那些銀子上面刻著官府的印記?是我從國庫裡偷出來的?」

  「你若自認清廉,就老老實實交代,這麼多的銀子你是從哪裡賺來的?」

  龍四的質問讓他哈哈笑道:「我從來不是自認清廉的人,王爺不必拿這個頭銜壓我,至於這銀子,王爺難道沒有聽說過『生財有道』這四個字嗎?我曹家雖然不是世代公侯,好歹也是個大家族,家中門下買賣不少,苦心經營多年,賺點散碎銀子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一百萬兩是散碎銀子?你的口氣倒不小。」龍四冷笑駁斥。

  「我向來口氣大,不過王爺,您在拿人之前也該想想後果才是,抓了我,對王爺有什麼好處呢?夜溪就是你的了嗎?朝廷也都是你說了算嗎?皇后會原諒你嗎?太子那個傻小子日後就會倚賴你了嗎?」

  龍四聽他說到太子,心頭突突跳了幾下,眉宇一沉,「你想說什麼就直說,本王不喜歡拐彎抹角。」

  「我知道今日之事是太子給王爺撐腰。」曹尚真挑挑唇角,「皇家調教出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早年我就覺得太子是個心眼兒極多的孩子,替他做事比替他父皇做事還要麻煩,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早早辭職抽身?是因為怕你嗎?哈,愚蠢。」

  看著龍四幾乎氣白了的臉色,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我原想帶著這點家產和一家大小,離這是非之地遠遠的,好好過我的後半輩子,是夜溪半途出了事,耽擱了我的計劃,可是王爺,我躲著你,不是因為怕你,這一點,顯然王爺並不清楚。」

  「你還敢造反不成?」他逼問道。

  「造反?不敢。」曹尚真哼了哼,「我要是造了反,這好好的忠臣名聲豈不就毀於一旦?別想引誘我做犯上作亂的事情,我不會上當的,但是王爺想就這樣把我拿下,帶到天牢,胡亂安個罪名賜死,那也是絕不可能的,王爺為何不聽聽外面街上的動靜?」

  龍四被他東拉西扯說了好半天,已經煩到不行,忽然聽他說出這一句話,一時間也不明白,但是過了片刻,他忽然瞭解了——外面大街上喧鬧不休地傳來很多人高喊吵鬧的聲音,雖然一時聽不清他們喊了什麼,但顯然人數眾多。

  「怎麼回事?」他趕緊踏步出屋,怒喝道。

  很快有近身侍衛氣喘吁吁地回報,「王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京城裡的老百姓都跑到曹府這邊來了,將周圍的七八條街都完全堵死。」

  「什麼?」他眉毛擰成有如麻花,「他們這些人想幹什麼?」

  「不知道是誰煽動,說……王爺想置曹丞相於死地,要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曹丞相全家抄斬,還說……還說……」

  那侍衛吞吞吐吐,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還說什麼?」龍四不耐煩地喝問。

  侍衛尚未開口,就聽見曹尚真在他身後悠然回道:還說,「王爺之所以要為難我,是因為看上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並未身亡,其實是被王爺給隱姓埋名在藏了起來。奪人妻子,毀人家族,陷害忠良,王爺,您這罪名可真是不輕,雖然您是攝政王,無人敢辦您,但是一旦激起民變,我看您要怎麼收場?」

  龍四赫然轉身,死死盯著面前這張可惡的笑臉,「曹尚真,你真不愧是九尾狐狸,一方面蠱惑朝中大臣托詞告假,將我架空,另一方面,以捐款救災為名籠絡人心,煽動民變,本王今日若是放了你,豈不真的讓你稱心如意?茯苓國不能留下你這個禍害。」

  突然間,院中有道人影落地,一個女子的聲音急迫地響起:「王爺,請放我丈夫一馬。」

  龍四和曹尚真都被她的話震住了,目光往她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丘夜溪氣喘吁吁地站在院中,鬢髮釵環都已凌亂。

  「濃兒,你,你怎麼能稱他為丈夫?」龍四聽了剛才那句話,幾乎心碎。

  「他和你什麼關係都沒有,你到現在還信他的鬼話。」

  丘夜溪神色平靜地說:「即使我不是他的妻子,但我心中只有他,我已當自己是他的妻子,我要與他在一起,寧死不分離。」

  她望定龍四,忽然跪了下去,「王爺的救命之恩,我今生難報,這一拜就算我還王爺的恩情,但是,王爺對我真的問心無愧嗎?」

  她清澈明亮的眸子凝視在他臉上,讓他心頭的不安加劇,想含糊地混過去這個問題,卻怎麼都張不了口。

  丘夜溪自行說下去,「王爺,您本是個善良的人,不要為了情字改變了您的本性,我不值得王爺這樣犧牲,尚真雖然看上去是個壞人,但他的本性也不壞,我希望你們兩人不要為了我起紛爭,否則,我寧願死在當場。」

  她說著,手指忽然摸到自己的臉頰上,在指腹摸到耳朵旁那道細密的痕跡時,用指尖狠狠一揭,向外一扯——

  那張精巧的人皮面具,因為被一種奇特的藥水黏在她的臉上,本是人力無法輕易揭掉的,又與她的臉貼合了這麼久,黏得非常牢固,她此時硬生生的一扯,雖然將那面具扯掉了一些,卻也將自己的臉頰一側扯得血肉模糊。

  曹尚真看得又是震驚又是疼惜,飛身撲來將她一把抱住,痛罵道:「笨蛋,傻瓜,這張臉就是蓋在你臉上一輩子,我也不會嫌棄你的,為什麼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臉?變不回去就變不回去了,你這樣做,最痛的人是我,知道嗎?」

  丘夜溪的手被他死死按住,再也做不出別的動作,只好無奈地衝他一笑,「你以前也是這樣寵我嗎?」

  他輕歎一聲,「不僅以前這樣寵你,以後也是,我早就發過誓,要寵你一生一世。」

  聽得感動不已,她抽出一隻手來,輕輕觸摸著他的臉,這張臉的輪廓,讓她的手指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也許,曾在許多的清晨日暮,他就躺在她的枕邊,他們曾經共同迎接過朝陽升起,欣賞過落日餘暉,那時候她的手也是這樣遊走在他臉上吧?一點點,一分分,一寸寸,將他烙印在自己的心底。

  曹尚真看到她的眼中盈滿淚水,倏然間,一滴晶瑩圓潤的淚滴從她眼角滑落,他連忙用手將那淚水接住,然後將自己的唇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我絕不讓你再受一點委屈,也絕不會讓你再落一滴眼淚。」

  龍四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對有情人,心痛和失落幾乎在這瞬間擊垮了他,他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奔出院門,然而越往外走,那震耳欲聾的沸騰民怨聽得越清楚——

  「放過曹丞相。為什麼好官要遭人陷害?」

  「我有親人就在災區,他們等著曹丞相這樣的好官義舉救助,朝廷無能,難道還要滅殺義舉之人嗎?攝政王良心何在?」

  「聽說朝廷內有許多大臣紛紛告假辭官,大概都是被這個霸道王爺逼得無路可去了吧?」

  「還有啦,這王爺一回來就要霸佔慶成老王爺的故居,老王爺的家人可都還健在呢,他憑什麼啊?」

  「據說連曹丞相以前不喜歡的臣子,他也都一一召回來重用,擺明了是故意和曹丞相為難嘛。」

  「先帝才去世幾日啊,咱們茯苓國又是天災又是人禍,到底是誰要整垮咱們茯苓國?」

  龍四越聽越驚,越聽越怒。

  原來將是非真相黑白顛倒,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曹尚真說的沒錯,他雖然是攝政王,一言九鼎,但是也不能與民怨相爭,這畢竟是堂堂京城,一旦真的激起民變,就會釀成大禍。

  他剛要走出曹府時,在眾多御林軍中,忽然有個身材瘦小的兵卒跨步走出,攔住他的去路,陰冷地說:「王爺就這樣撤兵回去了嗎?」

  龍四再一驚,因為他已經認出此人——竟然是太子。

  「殿下,眼前局勢您已經看到了……」他無奈地說:「若不撤軍,我們還能怎樣?」

  「我就不信他曹尚真真的能翻出天去。」太子冷冷哼道,然後一擺手,「來人啊,放箭。」

  龍四還來不及阻攔,只見十幾名弓箭手都已經將弓上的弩箭用火石點燃箭上布頭,眨眼間,十幾支火箭齊齊飛出,瞬間點燃了曹府的房屋。

  冬天本就天干物燥,再加上夜晚風大,風助火勢,居然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曹府中人的驚呼和府外那些為曹尚真請命的老百姓的怒吼交織在一起,龍四惱怒地拉住太子的手臂,「殿下,此時此刻怎能放火燒府?您看看府外那些數不清的老百姓,萬一衝了進來,殿下要怎麼收拾殘局?」

  太子卻對他眨了眨眼,「這就是攝政王您的事了,對嗎?皇叔。」說完他嘻嘻一笑,帶著幾名隨從溜了。

  龍四的心都涼了,他此時此刻才明白太子的本意,原來殺曹尚真只是太子的第一步,借殺曹尚真之事,激起民眾對他的怨恨,才是太子的根本目的,一旦逼得他交出攝政王的位置,茯苓國的第一執政之人無疑就是太子了。

  他實在太低估這位十四歲的太子,而自己竟然會淪落成為對方手中的棋子。

  曹府火勢一起,丘夜溪先慌了,「怎麼辦?」她急忙問身邊的曹尚真。

  「放心,大不了這房子不要了,反正我本來就要帶著你走。」他剛剛安撫了她一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凝眉頓足道:「壞了。」

  丘夜溪見他反身向後跑,也立刻明白,急忙追了過去。

  有幾支火箭射向東邊院落,那裡正是曹一修的臥室,兩人不顧一切地奔到那片小院時,火海已從屋頂連到了門窗。

  曹尚真對她喊了一聲,「你留在這裡。」接著一腳踹開門衝了進去。

  幾粒火星從房上濺落下來,倏然像一道閃電,點亮了丘夜溪的心。

  好熟悉的一幅畫面啊。

  這火海,這情景,何時何地,在哪裡曾經見過?

  撲面而來的火焰熱度,與周圍侍女家丁忙碌的身影交織成一片,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哭喊,在叫嚷著——

  「太子還在火中,曹大人去救了。」

  「丘尚書,請您冷靜,我已經命人入火場救人,丞相人已經身處險境,您不能再去冒險了。」

  「我怎麼能將險境留給他一人?」她似乎聽到自己的喊聲,但是她明明沒有張嘴。

  還有一句發了瘋似的質問:「陛下,如今您信了他了嗎?若他今日傷在這裡,陛下是不是就不會再將他視作敵人了?」

  心在抖……那麼久遠的過去……她最愛的人,幾度身陷險境,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那些同生共死的誓言呢?都被她丟到哪裡去了?

  「其實我不怕別人搶我什麼東西,最怕的是你被搶走,哪怕是這丞相不做了,我也無所謂,但是你若被人搶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本想答應他不再流淚的,可在想起這些話時,那些眼淚就如雨珠滴落,在風中碎了又流。

  一陣火光沖天,曹尚真背著兒子從火焰中穿身衝出,父子倆都平安,只是曹尚真一臉的煙灰,沒了往日的清爽。

  他將兒子交予府中的大夫診視,又急急忙忙地瞇起眼找尋妻子,剛才在火光之中,因為烈焰溫度太高,光線太亮,乍然衝出來時,竟然有點不適應外面的夜色昏暗,看誰都是模模糊糊的。

  驀然,一隻溫暖的手襲上他的臉龐,他聽到丘夜溪似笑似泣的聲音,「還好,沒有燒壞臉,以後你還可以用這張臉去騙姑娘的心。」

  他像被人用咒語咒住,怔忡了好一陣後,將她一把抱住,急急地說:「不會有別的姑娘了,只有你,若我今日燒壞了臉,你還要我嗎?」

  「要你,要你,要你,我只要你。」她緊緊攀著他的肩膀,連續不斷地喊著自己的誓言。

  剛剛那一番對話,是當年曹尚真從火海中救出太子時兩人曾有的對話,如今舊話重提,就意味著丘夜溪所有丟失的記憶開始回歸。

  兩人萬般珍惜這久違的重逢,從身到心,徹底回歸彼此。原來當彼此相愛至深之時,  就是死亡,都不能將他們分離,因為月老繫在他們指上的紅線,早已化成解不開的鎖鏈,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生死相許。

  曹府內,兩人充耳不聞外頭的喧鬧,靜靜地,貪婪地享受著這份甜蜜與失而復得的狂喜。

  他們也不曾想到,此時全京城的百姓因為這場大火而紛紛動員起來,家家戶戶忙著從自家挑水提桶,趕來救火。

  半夜三更,城中有數萬百姓在奔走,簡直成了茯苓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奇景——

尾聲  

  曹府雖然被這一場火燒了不少處房舍屋宇,但整體損失並不大,以曹尚真的財力來說,重新修繕不過是九牛一毛的開銷,可他偏偏不肯修房,任由破損的房屋難看地佇立在城中整整一月有餘。

  皇后自從知道攝政王竟然放火燒了曹府後,大為震怒,將龍四叫到深宮訓話,據說幾度氣得手腳顫抖,幾乎昏厥,於是龍四以攝政王重任實不堪負荷為由,暫時住在慶成老王爺的舊宅子,近一個月都閉門不出。

  朝中此時人心惶惶,眾說紛紜,有一股極大的輿論漫天飛舞,人人都在傳說,這是曹丞相重新出山的大好時機。

  甚至連皇后都兩度親臨曹府,力勸曹尚真重新掌管朝政,但是——

  此刻他笑瞇瞇地坐在一張軟榻旁,抱著膝頭,聽兒子清脆地為丘夜溪背誦《忠臣英烈傳》中的篇章。

  曹一修聲音清潤,吐字清晰,小小孩子背起古文抑揚頓挫,令丘夜溪向來如磐石一樣冰冷的嚴母臉上,也露出溫柔的笑容。

  「故,後人云,諸葛孔明,乃世間良才,為相多年,安身修政,盡心輔主,實乃千古一人。」

  丘夜溪點了點頭,「一修以後長大了,就要做諸葛孔明這樣的臣子,明白了嗎?」他偷偷瞥了眼父親,小聲道:「可是一修想做爹這樣的臣子。」她把臉一板,「爹這樣的人有什麼好的?」

  「像諸葛孔明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臣子,為什麼當初不能幫助劉備一統天下?因為他其實既不識人,也不會用人,做事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白白浪費了蜀國的大好地形,到最後一事無成,就落個虛名而已,爹不一樣,爹會識人,也會用人,所有不聽爹話的人,爹統統讓他們好看,所以咱們茯苓國才有今日之局面。」丘夜溪聽了一瞪眼,「這番話是你爹教的吧?去,回你書房,把這本書重抄一遍。」

  看著兒子委屈地離開,曹尚真忍俊不禁,伸臂摟過妻子,「你身體剛好就這麼操勞,就算不可憐兒子大病一場,也該為自己著想。頭還疼嗎?要不要再給你熬鍋雞頭湯喝?」

  她在這段日子以來,慢慢想起自己當日是在地震發生的一刻從樓上跳下才逃出生天,但也許是跳下的時候被什麼東西砸中了頭,所以她迷迷糊糊地想去找曹膽,卻陰錯陽差地走了別的路,以至於和曹膽錯過,最終昏倒在山路上。

  曹尚真聽說之後萬分心疼,下令廚房天天燉雞頭給她喝,說是吃頭補頭,直把她補得看到雞肉就噁心。

  此際,她生怕他再端來雞頭湯害自己,白了他一眼,指責道:「就你這樣護著他,他才會有這麼多的歪理邪說,忠臣被他說成笨蛋,你這個奸臣倒像是千載難得的賢才了。」

  他得意地笑著,「我的兒子當然要以我為楷模,否則可就糟了,唉,你不知道一修有多乖,當初我以為你走了,在房中大哭一場,這孩子就在那麼冷的冬夜裡坐在門口整整陪了我一夜。」

  丘夜溪聞言眼眶一紅,低下頭去,故意用冰冷的口氣說:「你就會騙我,若真的心痛我,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去抱那個跳舞小妖精?看你那色迷迷的樣子,我還真不知道你原來還有當輕浮浪蕩子的本事呢。」

  「之所以那樣做,就是想激起你的真心啊,當日在你床邊我不是和你說了?」他急忙去吻她的唇,即使她拚命躲避,卻也躲不開他那惱人的嘴唇和雙手。

  「夜溪,以後不許再離開我,無論你去哪裡,我們兩個人都一起同行,要死,也死在一起,好不?」他一邊追索著她身上那久違的溫暖,一邊喘著氣向她祈求。

  「我還能逃到哪裡去?還不是一輩子要被你賴在身邊。」她的呼吸紊亂,到最後分不清是被他的手指剝落了衣裳,還是自己扯開了他的外衫。

  「這些日子一直忙於找你,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派去龍城的大夫回信說,你娘暫時無大礙了,過些日子我就陪你回龍城去看岳母大人。」

  「京城這邊呢?局勢還未定下,皇后不是求你……」

  兩個人糾纏著,嘴上仍不忘討論國家大事。

  曹尚真一邊「做事」,一邊冷笑,「那個沒良心的太子,不念我當日對他的救命之恩也就罷了,居然還想一箭雙鵰除掉我,我若是回頭去幫他,就是天字第一號傻瓜,夜溪,你若是勸我去幫他,這天字第一號的傻瓜就讓你當。」

  「我不會勸你去幫他的。」這一回,她答得堅決而乾脆。

  原本以為是龍四下令放火,但是曹膽當時就在前院,認出了太子,所以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兩人。

  曹尚真倒沒說什麼,丘夜溪聽了簡直氣得要死。

  平時太子看上去雖然頑皮,但總是對他們「尚真哥哥」,「夜溪姐姐」叫得親熱,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是這樣陰險卑鄙的小人。

  一個想害死她丈夫的未來君主到底有多危險?光是用想的就很可怕,尚真再有本事,也是人臣,俗話說伴君如伴虎,更何況這太子小小年紀,心腸如毒蛇,就算她有一顆赤誠的忠君之心,也絕不會輕易許給這個毒蛇皇帝。

  曹尚真見她如此回答,樂得臉上都笑開了花,連連讚許,「我的夜溪終於懂事了,不再一味的愚忠。」他的嘴唇掠過她臉頰傷痕時,特意停留了下,在那處傷痕上細密地反覆吻過。

  丘夜溪被他呵得癢了,只好推開他的嘴說:「好了,早就說過這裡不疼了,我的頭也不疼了,我身子都已經好了。」

  「那不行,好不好要我親自檢查之後才能做定論。」他哼哼道,望著面前這張失而復得的嬌美容顏,依然有種如在夢中的暈眩感。

  也許是龍四被他們的真情感動,抑或許是他被太子出賣後的萬分失望,就在曹府著火之後的第二夜,他派人送來一個藥瓶,並附上說明,告知如何將丘夜溪臉上的人皮面具揭下。

  雖然揭掉面具,但是她最初強行撕面具時留下的傷痕一時間還未去除,曹尚真發誓,一定要找來最好的藥材把她臉上的傷痕修復,並對龍四的行為始終耿耿於懷,若不是丘夜溪說龍四畢竟是她的救命恩人,曹尚真本想在適當時機找個理由,再狠狠陷害一下他,讓對方永遠不得翻身。

  「這府宅你真的不修了嗎?」丘夜溪許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激情,一時間有點難以承受,只好盡量找話題引開丈夫太過猛烈的「攻勢」,曹尚真勾著唇角,邪邪一笑,「當然,我這曹府可不是白白讓人燒著玩的,一定要讓縱火犯掏出銀子來給我修府。」

  她訝異道:「難道你要讓太子給你修府?」

  「太子自然不肯,但是皇后娘娘已經趕著要從自己的私房錢裡,撥出二十萬兩給我們修府了,我說你怕吵,等過些日子我陪你回龍城去看岳母時,這邊再修也不遲。」

  「奸詐。」她並起兩指用力一戳他的胸口,「連皇后娘娘的銀子你都要賺,這點小錢你還掏不出嗎?」

  沒想到曹尚真負痛叫了一聲,引得她焦急地問:「怎麼了?是不是又碰到你以前的傷口?」

  他趁勢笑著壓倒在她的身上,柔聲說:「沒事,那些傷口無論大小,都是為了你而流血,就是流光血也甘心,你也不要替娘娘心疼銀子,誰讓她養出那麼一個敗家兒子,這也是她該付出的代價,日後還有她頭疼的事呢。」

  丘夜溪雖然心中恨太子無情,卻改不了擔心茯苓國前途的習慣,如果龍四不干攝政王,尚真也不肯回去當丞相,就剩下皇后一人獨撐大局,能行嗎?

  她正想勸他幾句放下仇恨之類的話,忽然耳朵被他碰了一下,她用手一摸,一隻耳環掛在了耳垂上,那圓潤的手感異常熟悉,毫無疑問,就是他送她的那一對耳環中的一隻,而另一隻,就在她的懷中,一直貼身攜帶。

  她接著翻找出來,遞給他,「把這一隻也給我戴上吧。」

  「你不是不喜歡戴這些首飾嗎?」曹尚真很是意外,又很是驚喜,連忙接過來將它戴上妻子的耳垂上,一對耳環終於與它們的主人「重逢」了。

  丘夜溪柔柔一笑,「我總覺得它們是段傳奇,我想,也許有了它們的見證,你我真的可以長相廝守,白頭到老。」

  「那是……一定的。」他的語音在吞沒她紅唇的剎那消失。

  愛這個女人,已經愛了二十幾年,他是無論如何也變不了心了,不僅今生變不了,期待來世,也還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她。

  相攜,再百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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