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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4:5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1 22:14 編輯

作者:惜之
書名:可人淚娃兒
系列:孟家女之一

【內容簡介】
誰都知道他們家財大氣粗,
而她爹爹也不過就為了圖個糊口過日子,
在他家當夫子,卻當得連命都沒了……
對!她就是要替爹爹報仇!
要不然她幹嘛冒著被虐待的危險,
自願入府當婢女?!
哎!他還算是這個家唯一「正常」的!
雖然雙目失明,但也待她這個下人極好……
什麼?!他拿她當「親人」看?!
這……她只是一肩挑起照顧他的三餐冷暖而己麻!
呃……順便做做他的醫診助理,附帶管帳的……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別把她說得那麼偉大,她可是會不好意思的……
ㄟ∼∼不對!他可是她的殺父仇人耶!
哼!他以為對她百般呵護,就可以抵掉爹爹的含冤枉死嗎?!
想得美!欠她們家多少,他就得還她多少!
有錢還錢,沒錢就看他要不要「以身相許」來償債囉……


【相關】
美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二
媚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三
淚人淚娃兒   孟家女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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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5:14

【楔子】

  天大寒,瑞雪紛飛,地上積層厚雪,單薄的孟家女一字排開,跪在府衙門前。

  她們個個身體瑟縮,紅唇凍成青紫,但握緊的拳頭表明了她們的堅持。

  「藍兒,先帶妹妹們回家,不要再跪了,大老爺不會放你爹出來的。」陪她們一起來的王大叔,捨不得小娃兒受苦,想拉起她們四人。

  她們是石頭村裡,孟秀才的女兒,孟予藍、予青、予橙、予墨。

  石頭村顧名思義滿地石頭,不易耕作,幸好有一彎澄澈溪流,帶來少許漁獲,讓石頭村民不致飢寒交迫。

  連著兩年大旱,石頭村裡的男人,紛紛往揚州城裡找工作,賺了錢好送回石頭村養家活口。王大叔是這樣,李大伯是,張大哥是,孟秀才自然也是。

  去年,孟秀才受聘,到城裡蘇老爺家教導公子、小姐讀書習字。臨行前囑咐她們要好好照顧體弱的娘親,四個乖巧女孩應了,盡心盡力張羅起一個家庭。

  年初,她們的娘親熬不過一場風寒,病逝家中,她們托人到城裡找爹爹回家,哪裡知道,惡耗接踵而至。

  回鄉的張大哥帶來口訊,說她們的爹爹被關入府衙大牢。

  草草葬過母親,四姐妹帶著簡單行李,一路迢迢來到城裡找王大叔幫忙。經四方打聽,才曉得事情經過——蘇府姨娘丟了幾樣首飾,家丁遍尋不著,後來居然在孟秀才房裡找到,加上大小姐和二少爺指證歷歷,說他們經常看見夫子在娘的樓閣附近鬼祟。

  這一來,人證、物證齊全,孟秀才被判服役三年。

  「大姐,爹爹不會偷人財物,是不是?」年紀最小的墨兒問。

  「當然是,你忘記了嗎?爹爹是怎麼教我們的?」年方十歲的藍兒回答。

  「爹爹說,不義之財,不取;不義之事,不做。」青兒接口,她是孟家老二,身體最弱,她呵著凍僵的雙手,小小臉蛋蒼白無血色。

  「爹爹是被誣賴的,我要他們還爹爹一個公道。」橙兒義憤填膺。

  「就算想替你們的爹討回公道,跪在這裡也沒用處,要不,咱們先回村裡,大夥兒湊湊銀子,請一名狀師幫孟秀才翻案。」

  「王大叔,請狀師要很多銀子嗎?」天真嬌憨的墨兒問。

  「這行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托人打聽。」王大叔抓抓頭,想不透自己怎麼會成了她們的救命浮木。其實他不過是個粗人,字沒認得半個,只是看到無依的小孤女,誰都會想伸手扶上一把。

  「再貴,我們也要找回爹爹的清白名聲。」急躁的橙兒說。

  「既然如此,我們先回去吧!回去想辦法將爹爹救出來。」藍兒站起身,將青兒扶起。

  在一行人將轉身離去時,府衙大門開啟,四人齊回頭望。

  「喂!你們是不是孟秀才的家屬?」

  「我們是,官大爺,你們要放我爹爹出來嗎?」墨兒衝向前,不顧一臉眼淚鼻涕,拉住官差衣袖問。

  「你們等等。」他不耐煩,甩開墨兒,回頭向裡頭,招呼。

  沒多久,扛著破草蓆的差爺走出來,把手中東西往地上一擱,大聲宜話。

  「孟秀才犯竊盜罪,罪證確鑿,判刑三年,今晨在獄中畏罪自殺,遺體發還家屬安葬。」

  「畏罪自殺?不可能啊!爹爹向來義理,他不愧天、不怍地,為什麼要畏罪自盡?是不是你們傷他、刑他?還是你們弄錯?」橙兒追著離開的官差後頭問。

  官差見她年齡小,不與她計較,一個動手,把她推倒在滿地銀白間。

  藍兒伸手,顫巍巍地打開草蓆一角,淚水成串滾下,還沒掉到地面已成冰珠子。

  是爹!他不合眼,他死不甘願啊!

  「爹爹,您不能死,您死墨兒就沒有爹爹了,墨兒不要、不要啊……」墨兒趴在孟秀才身上,聲淚俱下。

  橙兒聽見墨兒的哭嚎聲,跪爬到爹爹身邊。「爹,是您弄錯,還是他們弄錯?您不會自殺的,是不是?您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您怎會傷自己?」

  橙兒從小活潑好動,身上常常弄出坑坑疤疤,讓娘看得好不心疼,自從爹爹跟她說上這話之後,她開始仔細起自己的安全,不再讓娘心疼不捨,可……爹,他怎能讓她們姐妹傷心?

  「爹,這回青兒聽話,不哭。您常說,青兒愛哭不好,青兒的淚換不回既定的事實,我懂了,我會用力量改變事實。就算一生為奴為婢,我都要賺足夠的銀子,為您請來一個好狀師,還您一個光明磊落的名聲。」

  「青兒說得對,橙兒、墨兒不哭了,我們要留著力氣為爹爹翻案,讓世人知道,爹爹是個飽讀詩書、賢達明德之士。」藍兒斂去淚水,記取身為大姐的責任。

  話說到這裡,孟秀才的眼睛緩緩閉起,彷彿安了心,不再牽掛。

  「你們能這樣想最好。走!我們先將你們的爹送回石頭村,跟娘葬在一起。之後的事,再好好參詳該怎麼做。」王大叔說完,忙起身僱車。

  點頭,四個懂事女娃,拭去淚水,為爹爹整理遺容。

  -----

  葬過爹爹,藍兒、青兒、橙兒、墨兒在爹娘墳前許下誓言。

  夜裡,四個小女孩坐在爹娘生前的木板床上,圍成一個圈圈兒;明天大家就要跟著牙婆(注)離開,各分東西了,今晚,誰都睡不著覺。

  藍兒拍拍妹妹們的肩膀,撫撫她們的頭,要是有能力,她怎捨得讓她們離開身邊。垂首,她從袋中拿出帕子,打開帕子,裡面包著四塊斷玉。

  「這是爹爹娶娘的時候,送娘的玉鐲子,娘病重時,硬要將它從腕間拔下,不小心摔斷了,娘囑咐我,把它們鑲成鏈子,讓我們一人一條,戴在身上作紀念。眼前,大姐沒錢鑲鏈子,你們一人一塊,帶在身上吧!」

  碎玉送到妹妹手中,冰冰的小手相觸,一陣鼻酸,兩顆圓滾滾的淚珠從青兒眼眶裡滑下。

  「青兒,你的身體最弱,到王府去幫傭,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染上風寒。」

  「大姐,青兒知道,我們約了十年不是?十年後我一定會回到這裡,帶著攢下的銀子,給爹爹請個好狀師。」青兒承諾。

  「對,我們不但要告倒蘇家,也要將昏庸愚昧的縣令——吳知才,給告出一鼻子灰。」橙兒忿忿難平。

  那日,領了爹爹回來,村裡的姨嬸叔伯看過爹爹身上的纍纍傷痕,都認定爹爹不是自殺,而是用刑過度,熬不過,才會離開人世。

  「橙兒,你這急性子最讓我擔心,要記得,到長孫家你是當婢女的,凡事要柔順,要聽主子的話,不要過度談義氣、處處講公平,面對主子,你沒有對峙的權利,知不知道?」看著三妹,眉峰攏起,藍兒很難不操心。

  「大姐,我知道啦!我會聽話、不頂嘴、不亂發脾氣,努力當個好婢女,存夠錢替爹爹翻案。」橙兒點頭,下定決心。

  「墨兒……」藍兒剛剛開口,墨兒就接下她的話。

  「大姐,我知道,墨兒年紀小,家事做得不好,到景老爺家裡要多看、多聽、多學習,受點委屈沒關係。」墨兒懂事地說。

  「知道就好,要牢記十年之約,十年後的臘月初十,一定要回到石頭村,我們的家裡。」藍兒重複提醒。

  「我們會的。」交握著彼此的手,不管分隔再遠,她們的心永遠相系一起。

  屋外,大雪紛飛;屋內,四顆小小的頭顱緊挨在一起,這一別……將是十年呵!

  註:牙婆是專為府宅官員、富豪人家,買丫頭、寵妾、歌童舞女……的女性人口販子。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5:36

【第一章】

  送走三個妹妹,孟予藍跟著牙婆前往縣城張老爺家。

  途中,牙婆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予藍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她的心全掛在妹妹們身上;天冷,青兒的咳嗽又要犯起,夜裡,王府不知道肯不肯讓下人燒爐火取暖?橙兒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和人爭理論據?墨兒小,景家會不會耐心教導,會不會一個說不通,就棍兒棒子的打起下人?

  予藍有好多的不放心,可……她能怎麼辦呢?儘管早熟曉事,她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女孩。

  「藍丫頭啊!這張家婆婆年紀大,也不知道能捱過幾年,你認真安分,努力將她服侍妥當,說不定她往生後,張家不在乎一紙十年契約,提早放你出來。」

  「謝謝婆婆提醒,予藍謹記在心。」

  「你是個好女孩,老天有眼,不會虧待你的。」

  若能選擇,她但願自己多被虧待一些,好換取妹妹們的平順安穩。

  見予藍不說話,牙婆誤會她心中害怕,開口勸慰:「婆婆跟稱保證,張家是個厚道人家,不會給人委屈受。」

  當初,予藍本想讓橙兒或墨兒到張家去,可是張家嫌她們年齡太小,若非看上她知進退、懂分寸,他們也不想要這個身量不足的小女孩,來家中為婢。

  走著走著,迎面幾聲吆喝,予藍牽著牙婆往路邊讓開,免得被車隊給擠散,直到兩頂轎子和粗漢們相繼走過後,她們才重新回到大馬路上。

  「你看、你看,那就是鎮上為富不仁的蘇家,連個看門狗,氣勢都高張得不得了!」牙婆不屑,口水一吐,吐盡滿腹不屑。

  「婆婆,您說蘇家,是哪個蘇家?」予藍停下腳步問。

  「就是前陣子,一場偷竊官司鬧得沸沸揚揚的蘇家啊!尋常寬厚人家,知道家中夫子偷錢,頂多要他把錢還出來、再逐出門就罷,偏偏這蘇家得理不饒人,硬要告上官,好端端的把個秀才給逼得走投無路,結果呢?那秀才在牢裡上吊自殺,聽說他死不瞑目呢。」

  是他們!得理不饒人的蘇家,他們真有理嗎?還是眾口鑠金,硬編派、嫁禍?

  「這故事還沒了結呢,這秀才死沒幾天,蘇家二少爺莫名其妙從樹上摔下來,頭先著地,死了!大夥兒都說,準是秀才不甘心被冤枉,回來討命。」

  「他們知道秀才是被冤枉的?」予藍停下腳步問。

  「誰知道,人死都死了,冤不冤枉還不是全過去了!只不過,聽府裡下人說,那秀才是個正直人,不會做那檔子事兒的,可能是二少爺、大小姐不甘心被夫子責罰,惹出來的事端,再加上掌家的二姨娘偏私,故意借事鬧事。不過這全是大夥兒在背後私下議論,作不得準。」

  「若真是如此,秀才豈不是死得無辜!?」予藍悲從中來。

  「所以啦!上天開眼。婆婆告訴你,人要心存寬厚,福澤才會綿長。這蘇老爺娶一房妻、兩房妾,只生了兩個公子、兩個小姐。聽說大房賢德溫和,生下一子,可惜不得蘇老爺疼惜,十幾年前,蘇老爺迷上舞樓歌妓,娶進門當二房,他另購屋舍安置大夫人和少爺,沒多久,二房懷了龍鳳胎,他又娶三房進門,十月不到,三房又為他生下一女。話說到這裡,這蘇老爺似乎春風得意,事事順……」

  「不是嗎?財富、驕子、美妾,他樣樣不缺……」上蒼忘記為人間增添公平。

  「不是,你聽婆婆把話說齊全。幾年前一場大火,燒死蘇老爺的正妻,原本聰穎活潑的大少爺為救親娘,被倒塌的樑柱壓到,醒來以後,眼睛居然看不見,聽說是壓傷腦子。可惜那個孩子,模樣挺好的,從此蘇老爺不再指望他繼承家業,讓他獨自在外地莊園生活,不接他回家同住。

  蘇老爺把眼光全擺在二少爺身上,這二少爺、大小姐,性子之頑劣,讓每個大人都忍不住頭痛,家裡夫子一個換過一個,就是沒人有本事教會他們讀書寫字。」

  性子頑劣……當時,爹爹不該接下這份差事,也就不會惹上殺身禍……予藍垂首,心疼呵!

  「這三夫人在蘇家是沒地位的,她個性溫存,沒啥脾氣,由著二姨奶奶欺侮,半點不敢吭聲,生個女兒都七、八歲了,傻里傻氣,話說不通,成日憨笑、口水直流。」

  「這就是您說的報應?」老天爺的安排讓人不懂。

  「可不,再加上前陣子二少爺摔死的事兒鬧出來,人人都說,蘇家沒了長遠。」

  蘇家只是沒了長遠,可卻硬生生斷了她們的眼前啊!

  失去爹爹,四個姐妹沒有依恃,只能各奔茫然未來,可憐的墨兒才七歲,就要嘗盡人生的生離死別,誰來憐她、同情她?

  上蒼若真有報應,她想問問,孟家是做錯哪一條、哪一項,才會淪落到眼前的家破人亡?

  「聽說,有下人半夜在花園裡,看見秀才的魂魄四處飄蕩,他七孔流血,慘不忍睹哦!蘇老爺找來許多道士、法師驅邪,收拾秀才的魂魄……」

  爹爹不邪,邪惡的是他們的汙穢心!再多道士都驅逐不了他們的滿心骯髒。

  「誰知道有沒有用,倒是有個和尚提出建議,他說蘇家大少爺的本命富貴福隆,要是將他迎回宅裡,就能保得闔府平安。於是,蘇家四處張羅,忙著迎回大少爺,我猜啊!剛剛那兩頂轎子裡,其中一頂坐著的就是蘇家大少爺。說來好笑,蘇府要買丫頭伺候大少爺,居然沒有牙婆敢接這門生意。」掩起嘴,她皺巴巴的臉上笑出一圈圈紋路。

  「為什麼?因為那裡鬧鬼?」

  「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二姨奶奶刻薄成性,三不五時還有打傷、打死丫頭的事兒傳出來,要不是簽下賣身契,恐怕府裡下人早跑光了。不然,你瞧,這蘇家開出的月俸比旁人都要高上一些兒,怎沒人要去?都是讓風聲給嚇壞!」

  「這樣子……婆婆,我想去蘇家,不去張家,行不行?」予藍突發奇想。

  「什麼?藍丫頭,婆婆有沒有聽錯?你別多貪那幾文月俸,進蘇家日子不會好過。牙婆我貪財,可也不隨便拿人家姑娘的生命開玩笑。」

  「婆婆,您待我好,予藍感激在心裡。除了想多賺些銀子之外,我還想到,這回蘇家是替大少爺找丫鬟,就算進府,和二姨奶奶也不會有太多接觸,何況,予藍無爹無娘,情況和大少爺相差無幾,同是失去親人,總有一份相惜情。」

  「這番話倒有幾分理兒,可是……藍丫頭,你可要想清楚,婆婆幫得了你在外面,可幫不了你在裡面,進了蘇府,我就照管不到你了。」

  「我懂,您能幫我進到蘇府工作,予藍已感激不盡。」

  「好吧!今兒個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下午我到蘇家走走問問,另外我還要找人到張家服侍老太太,明天再帶你到蘇家。」

  點點頭,她滿眼感激。「予藍要麻煩婆婆了。」

  「說什麼麻煩,你進蘇家是給婆婆我賺肥水,只不過,婆婆還是放心不下,藍丫頭,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這一決定,她將會有十年時間留在蘇府,為爹爹找出真相。

  -----

  再回蘇家,或淺並沒有預期中快樂,離開十二年,他已經忘記這裡有他的親人、是他的家。

  摸索著桌邊,他試圖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睛讓他的行動困難重重,這裡並不是他熟悉的環境。

  「福星、彩兒。」他對門外連喚兩聲,才想起他們留在莊園,沒跟過來。

  新的婢女還沒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廳,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皺眉,卻沒憤慨。

  從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蘇家的地位,他沒想過爭取抗議,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回蘇家。他習慣了恬適安靜的生活,習慣粗食淡飯,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蘇家沒有交集。

  也許他曾經為母親不值,不值她花一輩子去守候父親,等待一份絕望感情,但性格溫婉不善與人爭逐的娘親,輕易為他抹去不平。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自母親身上學會,人生不需強求,強求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場無情大火,吞噬娘親的生命,也燒去他的視力,才十一歲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承受一切。

  母親的磨難結束,他的痛苦開場,他還有長長的一生,難道要這樣子過下去?

  喟然,也只能這樣了,一個殘廢的人還能盼望未來?他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學醫濟人。

  垂首輕喟,十五歲的蘇或淺看盡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蘇永是個藥材商,他不但開設藥鋪,請大夫駐店看診,也將北方上等藥材運到南方販賣,謀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產迅速擴充數十倍。

  平心而論,他的經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賺取的每分錢是否都不違心,就沒人敢說了。

  然,蘇永的行事態度是這樣,並不代表蘇家世世代代都市儈。

  蘇永的父親——蘇振,是一位名醫,他的仁心仁術救活不少老百姓,贏得揚州城的民眾擁護愛戴,也贏得神醫名號。

  他創立的仁濟藥鋪,不管窮人富人都可以上門,他救人、編醫書、鑽研藥理、造福鄉里,名聲遠播,日日都有病人不遠千里上門求醫,感恩者致贈的牌匾,可以從東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勞,不到知天命歲數就駕鶴西歸。

  出殯當天,家家戶戶在門口供起四果牲禮和一炷清香,伴蘇神醫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出殯隊伍排了近一哩長,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蘇神醫的腳步,他在世間留下太多情義。

  於是,人人傳誦蘇神醫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禦醫。

  蘇神醫死後,繼任的蘇老爺一反父親作風。

  他定下規矩——袖袋中沒有三兩銀子的人,別想跨進仁濟藥鋪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氣,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單,世間不留。

  雖然價格昂貴,但不可否認,仁濟藥鋪裡延攬了各方名醫,所以想藥到病除,還是得湊足銀兩,走一趟仁濟藥鋪。

  蘇老爺本身不學醫,他認為學醫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頭來兩袖清風,連累家人受苦。於是他將爹爹留下的醫書全封進箱子,不聞不問。

  或淺是個早慧孩子,才三歲就能認得千餘字,三字經、論語琅琅上口,夫子、街坊見了莫不讚聲天才。在玉娘沒進門前,他雖是家中的天之驕子,性格卻不驕縱,不論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歡他。

  一日,他闖進爹爹的書齋,蘇老爺不是文人,這裡平日鮮有人進出,他打開多年沒人動過的箱篋,翻出爺爺編的醫書,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個下午,他就耗在那堆書上,不吵不鬧,直到娘房裡的婢女尋來,才找到失蹤的小少爺。

  他跟爹爹要醫書,蘇老爺沒反對,丟了一本給兒子,隨口告訴他,念那個東西沒長進,就當閒書唸唸玩玩就罷了。

  沒想到或淺跟著夫子,一字字讀著讀著,居然讀出興味,一個小小的三歲孩童走到哪兒,都拎著一本醫書,逗得大人不禁莞爾。

  後來他和娘搬出蘇家,再無緣閱讀爺爺留下的醫書,不過,他陸續跟鎮上的郎中學會不少醫理,奠定了他要學醫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場無情火燒去他的親娘,也燒去他的志向,未來對他不僅遙遠,更是茫惑。

  北風吹來,他在空氣中聞到梅香,這裡離爹爹的書齋很近吧!想起那些個午後、那些讀醫書的快樂時光,他的唇揚了揚。

  如果,老天讓他的眼睛恢復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幾箱醫書全看齊。

  -----

  予藍隨著牙婆身後進入蘇府。

  好氣派輝煌的宅第,這樣的財富權勢想要弄死一個小小秀才,的確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人在做,天在看,失去親人不是貧窮人家的專利!蘇家的所作所為,連天也看不過。

  咬住唇,她的寬厚大度、溫潤厚道,在父親死後,全數殲滅。

  「藍丫頭,昨兒個我跟你講的話,你有沒有記全?」牙婆反身問她。

  「記全了,藍兒謝謝婆婆的叮嚀。」

  「沒事別去招惹玉夫人,對大小姐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二房不僅難纏,還麻煩得緊,多做事、少開口,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進蘇府,她心中有愧有憂。

  「婆婆,予藍不是嘴碎女孩,我會把婆婆的話記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個信給我,你簽的是十年契,不是終身契,還有跟蘇老爺談放人的空間。」

  婆婆只是一個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給足她們幾個孤女關懷,這是爹爹口中常說的「仁」與「愛」,尊重生命、看重別人,這道理連一個沒念過書的婆婆都通達知曉,而家大業大的蘇家……予藍苦笑。

  「婆婆,予藍有事相求。」

  「說吧!我做得到,一定不推托。」

  「要是青兒、橙兒、墨兒有消息……」

  「放心,如果她們捎信兒來,我一定馬上找人通知你。」穿過幾個迴廊,她們站在一處大廳入口。

  「予藍先謝過。」

  「那,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裡面找張總管。」說完,婆婆走入門裡。

  廳裡傳出做法事的雜嚷聲、女人從喉間發出的嘶吼聲,他們正在替「二少爺」做法事嗎?

  若傳說是真,報應是真,老天幫了她們姐妹第一遭,接下來,就輪到她出手。爹爹,您睜睜眼,仔細瞧清楚,女兒絕不讓您沈冤不白!一個淒然的冷笑偷偷浮上唇角。

  身著素衣的小女生紅著眼睛從廳裡衝出來,一不仔細,撞上在門邊候著的予藍,予藍連連後退幾步,最終還是往後跌落地面,小女生有她在前面擋著,反而沒事。

  「你是哪裡來的賤婢,敢堵在這裡擋我的路?」一邊說著,腳用力踢過,在予藍的腰側留下一記青紫。

  予藍沒回話,連忙起身退到旁邊。

  她就是傳聞中驕傲蠻橫的大小姐?人長得清靈秀麗,但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驕氣,實在讓人受不了。爹爹怎能忍受這種人近一年?輕鄙的眼神和大小姐對上,她衝過來又是了個巴掌。

  「誰準你用這種眼光看我?」

  大小姐的個頭比予藍大,她怒氣沖沖地扯住予藍的辮子,予藍痛彎身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牙婆走出來,後面跟著張總管,三姨娘和二小姐。

  「采欣,怎發這麼大的火?今天是你哥哥的法事,你別生氣啊!」三姨娘——宜夫人忙走過來勸解。

  「這個死奴才擋了我的路,還欺負我!」她雙手用力推過,又把予藍推上牆壁。

  宜娘看見予藍臉上的紅印,心下明白采欣又欺負人。

  她陪著笑說:「采欣,別生氣,她是你大哥哥的奴婢,初來乍到,還不認識你,等會兒我會教訓教訓她,教會她以後不能對你無禮。」

  「什麼大哥哥,我的親哥哥死了,他已經躺在棺木裡了,那個瞎子才不是我哥哥!」她朝宜娘揚拳,一點不尊重她是長輩。

  「是是是,采欣說的都是,不過你娘心情正煩呢,你先回房休息休息,等會兒氣消了,再回廳裡陪陪爹娘。」說著,她對張總管一使眼色,總管會意,走向前。

  「大小姐,我陪您回房,今兒個上街,我看見有幾個捏得活生生的面人兒,就順道買了回來,我陪您回房看看……」

  他們兩人走遠,宜娘輕歎,回頭看看予藍。「你是藍丫頭?」

  「是。」予藍低頭。

  「以後少在大小姐面前走動,她是會記恨的。」

  「予藍知道。」就是這個記恨脾氣,才讓她針對爹爹嗎?

  儘管婆婆口中的話只是謠傳,但予藍已經主觀地認定玉姨娘和采欣。

  「你跟牙婆道再見吧,我領你到大少爺房裡。」她牽起傻愣愣的女兒,退到一邊,讓予藍和牙婆說幾句話。

  「婆婆,您對我做的一切,予藍銘記在心,終生不敢或忘。」

  這一說,婆婆不禁紅了眼眶,這孩子比她家裡那幾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都懂事貼心啊!

  「你是個曉事懂義的孩子,婆婆對你很放心,只不過為奴為婢,都是身不由己,有委屈多擔著,有苦惱別記恨,一切全是命,凡事看開些,婆婆等著十年後領你出去。」

  「謝謝婆婆。」

  「去吧!以後有困難找三夫人幫忙,她也是窮人家出身,對我們下人多有一份憐憫體恤。」

  轉身,頷首,她隨著宜夫人腳步走去。

  「唉……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

  走過幾個小園子,穿過幾處樓閣,她將宜夫人的叮嚀一句句記到腦子裡。

  「或淺是個好孩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仍是一派溫和大度,跟著他不會委屈。只是二姨娘心中有結,尤其碰上家裡發生這麼大的事兒,心裡難免不舒坦,也許她會處處找碴,你多替大少爺擔著,知不?」

  「請教宜夫人,大少爺那邊只有奴婢一個下人?」

  「是啊!這是玉夫人的主意,不過你放心,大少爺那裡……地方不大,整理起來不會太辛苦,你主要的工作是照顧大少爺,他眼睛不方便,生活瑣事你要多費點心。」

  「予藍懂。」

  一路走、一路偏僻,人煙逐漸稀少,走過梅花院落後,她來到茅屋面前。

  一幢小小的茅屋前種了幾竿修竹,兩畦瘦菊,和前面的大屋園林、小橋流水,有著天壤之別。

  大少爺居然住在這種破地方?這位玉夫人的心結還真大!她在擔心什麼?擔心大少爺年長當家,報復親娘被奪夫之恨?

  「以前這裡是下人住的地方,自從買了西側土地增建房舍後,這裡就沒人住了,感覺上似乎有點荒涼,不過,我倒覺得挺好,所以二姨娘提議讓或淺住進這裡的時候,我沒反對。」

  為什麼?話雖沒問出,但問號已在她臉上勾勒成形。

  宜夫人笑笑解釋:「湘樓是大夫人的舊時居處,從湘樓、書齋到茅屋這塊地方,很少會有人踏進來,住在這裡自成一局,你們可以避免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茅屋後面有扇木門,推開門走出去就是大街,進出很方便。再過幾年,你身量長足、會升火做菜了,我就跟老爺提提,在這裡弄個簡單竈房,讓你不用繞遠路到廚房拿膳食。」

  「宜夫人,予藍可以的。」她脫口而出。

  「你會做萊?」有一分詫異,那麼小的孩子啊!她打心眼裡喜歡這女孩,要是自己的女兒也能像她……唉……

  「予藍的娘親身體不好,爹爹在外工作,家事全由我們四個女孩分擔,廚房事為難不了予藍。」

  「你真是能幹,那……等二少爺的事處理好,我再跟老爺提提。」

  「謝謝宜夫人。」

  「進去吧!」她握住予藍的手,一起走進茅屋。

  「或淺,我幫你帶來新丫頭,她叫孟予藍,還是個孩子,以後你要多關照她,兩個人好好相處哦。」

  「三姨娘,謝謝您。」雖然被打斷沈思,他仍不疾不徐,一派溫文有禮。

  予藍看著眼前高過她兩個頭的男生,他長得很好看,淺淺的笑、淡淡的眉毛掃出兩彎溪流,他臉上是一徑的柔和,他是個不太有脾氣的人吧!

  他的臉和娘一樣,有著太久沒照到陽光的蒼白,過度瘦長的身量略顯病態,彷彿風一來就要往後傾倒。

  「我先回去了,否則二姨娘太久看不到我,又有話好編派。」

  「姨娘慢走。」相較起剛剛那位大小姐,他的確是有禮得多。

  站在正前方,看他一眼,予藍心中有輕鄙,因為他是蘇家人,因為他無力反駁自己的處境;但予藍心中也有憐恤,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受屈的一方。

  哼!家大業大又如何?他還比不上自己,至少自己擁有爹娘的全心疼愛——在他們還沒過世之前。

  「孟予藍,我可以喊你藍兒嗎?」他主動伸出友誼的觸角。

  「不可以,你要喚我予藍,只有爹娘才能叫我藍兒。」她口氣十分不友善。

  「你不喜歡我。」眼睛看不見,讓或淺其他感官變得敏銳。

  「有奴婢必須喜歡主子這條規定嗎?」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敢在他面前尖銳囂張。是欺他無能?是為著在他面前安全無虞?還是因為她太篤定他?

  「沒有這條規定,不過我希望你不是我的奴婢,而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居然向她索討友誼!?他很寂寞?算了吧,他是蘇家人,永遠也不會成為她的朋友。

  「不行嗎?有奴婢不能當主人的朋友這條規定?」他搶走她的話反問她。

  「當不當奴婢我不能選擇,但是當不當朋友,我有權利說不。」她固執。

  「予藍,你真的只是個孩子?」他發出疑問。

  「我十歲了,不能算孩子。」她大聲回他。

  「我十五歲了,比起來,你只是個孩子。」

  她沈默。

  如果她只是個孩子,她應該留在爹娘的護翼下享受天倫,她應該只有歡樂沒有憂愁。貧困的家庭、逢變境遇,讓她無權當個孩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空洞無神的眼睛對上她。

  「我的身體是個孩子,但是心,不能不長大。」話畢,淚落……她好想當個孩子啊!

  她的話引出他滿腹愧疚。哪對父母捨得孩子出門遭人輕賤,要不是不能、要不是不得不……她離了家,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個孩子……

  「予藍……我很抱歉。」他急急起身,撞上桌緣,差點摔倒。

  她忙走向前,在慌亂中扶住他。

  他的手劃過她的臉頰,侵染一片濕氣,站直身,他發覺她才到自己胸前,直覺地,他攬住予藍瘦弱的身子,讓她靠在胸前,傾聽他的心跳。

  「不要傷心,以後在我面前,你就當個任性的孩子吧!」

  予藍搖頭,不要他這樣待她,她寧願他像二小姐,寧願他很壞很壞,寧願他欺她、虐待她,好讓她有充足借口恨遍蘇家人。

  撫過她柔軟長髮,她的心,他懂。

  四年前一場火,燒死母親,燒斷他的親情,當年父親沒接他回家,他心底再清楚不過——一個廢人,當不起蘇家兒子。

  十歲的他,不哭、不嚎、不抗議,並非為著懂事,而是洞悉世情,他明白自己必須迅速長大,才能生存於世間。

  予藍和他是同一類人,看見她,他看見當年孤獨、掙扎的自己,他打定主意,要護她、愛她,用愛彌補起自己的缺憾。

  他任她在胸前哭泣,她的淚侵上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染上一片溫熱,暖暖的氣息自胸口鑽人心臟,在那兒烙下心動。

  好久好久……再沒人讓他感覺心動……

  那些年,娘在世的時候,常在他胸前哭泣,她不求爹爹回頭看她,卻不能阻止自己不委屈。

  娘抱住他,不斷不斷掉淚,不停不停說:「沒關係,娘有你就夠了,你會愛娘一輩子的,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習慣當支柱,他為母親撐起一個溫馨世界,為自己支起一片天空。

  然……他瞎了,他還能為胸前這個女孩,撐出一個世界嗎?咬咬唇,胸前的溫濕還在。

  不管!他一定要為她撐起天空,天空下無風無雨、無悲也無淚。

  「我只是個奴婢。」擦去淚水,自爹爹死後,予藍再沒有哭過,這場淚刷去她壓抑多日的傷心和悲慟。

  「你不是,你是我的親人,你會嫌棄我當你的親人嗎?」

  嫌棄他?仰頭,看上他那張清俊秀朗的臉龐,他的濃眉、他無神的大眼、他寬寬的唇、他柔和斯文的臉龐……她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拒絕這樣一個「親人」!

  又想哭了,伏進他的胸口,她瘦弱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他很高興,自己又能被人需要,大手用力環住身前的嬌弱。

  「別擔心,我會愛你一輩子。」

  輕易地,他在她眼前承諾下自己的一輩子。

  有沒有後悔?沒有!也許是他太年輕,不理解一輩子有多漫長、遙遠;也許是他太自負,認定自己能保她一世平順;也許他是單純感動,被她的淚、她的痛……

  他讓一個不能當孩子的孩子,挑動了多感的心。怎能不疼,怎能不愛?她讓他無望的生命,重新變得重要啊!

  「說話要算話。」爹娘都說過要疼愛她們一輩子,哪裡知道他們竟半途而廢。

  他笑了,伸出小指頭說:「一定。」

  予藍的手勾上他的,多日不見的笑容重新映上她的臉頰。

  茅屋是殘破的,北風是淒寒的,幾竿修竹在屋外嗚咽,寒菊只餘幾瓣殘艷。但茅屋裡,一室春暖,兩個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決定倚靠對方、當彼此的一世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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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1:55:54

【第二章】

  宜娘說得對,住在這裡,的確能避免掉許多困擾,這個小茅屋自成一格,與外隔絕,他們可以按自己的意思過日子,不受任何人干擾。

  茅屋旁,蘇老爺命人建起的小廚房已經完成,一個月五十兩的月俸,可以讓他們兩個人過得舒適逍遙。嚴格來講,蘇老爺對親生兒子並不吝嗇,除了漠不關心之外,他倒沒有不負起一個身為父親的責任。

  這段時間,予藍刻意和府裡的下人攀談,想自聊天對話中,串起爹爹被冤枉的過程。

  但是,很顯然的,她的想法並沒有成功,關於孟秀才竊盜珠寶的事情,在蘇府成了一個不能提、不能碰的秘密。

  大家都在害怕,不僅僅害怕上頭嚴苛的懲罰,也害怕夜半孟秀才含冤的魂魄。

  這件事讓予藍很懊惱,但她仍認認真真地過起日子,為她自己和那位自稱親人的親人。

  予藍是個善於持家的女孩子,以前爹爹給的五兩月銀,她不但養起一整個家、照顧生病的娘,還能買紙筆書墨,讓三個妹妹都讀書習學問,這會兒,手中有了五十兩,扣除每個月固定存進錢莊的三十兩外,她還能好好運用其他,讓二人都過得愜意自得。

  首先,她在茅屋外圍了竹籬,養起幾隻小雞,然後開闢幾畦菜園,種起瓜果蔬鮮,甚至,她還偷偷在書齋前的小湖裡放養活魚,植上幾株蓮花、菱角。

  她打一早起床就忙個不停,先是飼養動物、澆蔬果,然後洗衣、弄早膳、上街買菜,她總在或淺起床前回到身邊,然後守著他一整天,不離開半步。

  「你又在忙什麼?」或淺坐在院前的長凳,手裡捧著一隻毛絨絨的小雞。

  「我在種桂花樹。」予藍一面說,手中的鏟子沒停下過。

  「種桂花?你喜歡桂花的香味?」

  「你真是千金大少爺,桂花香味有什麼好聞的,我是想在八月桂花開放時節,把花朵採擷下來做桂花茶、桂花酒、桂花糕。」

  同樣的對話出現在半個月前,那天午後,她帶著他到書齋前面坐著,她說她正在種菱角和蓮花,他誇了她好興致,說自己也喜歡蓮花亭亭豐姿,就換來她「不識人間疾苦」的評語。

  「你喜歡吃那些東西?」或淺又問。

  「除了自己吃,還可以賣呀!聽王大嫂說,桂花釀的價錢很好,要是釀成,我們又可以在錢莊裡存上好大一筆錢。」

  拍落手上泥土,予藍站起身,把他手中的小雞抓回籬笆裡,擰來一條乾淨布巾,幫他淨手。

  「予藍,你不用那麼辛苦,要是錢不夠,你到帳房告訴張總管一聲便是。」

  「你太不會打算,眼前是老爺在,你才能一個月領上五十兩,要是哪天老爺……換上玉姨娘當家,你哪能過這麼逍遙自在的日子!」

  「你在替我擔心?」淡淡的笑在他嘴邊勾勒成形。

  「我……我沒替誰擔心,我只是說出事實。」她嘴硬。

  「予藍,我很高興是你來。」

  沒頭沒腦一句,說得她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要不要出去走走?你老是悶在這個房子裡,會悶出病的。」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她領先走前面。

  「我不悶,有你在旁邊說說笑笑。」

  「你不悶我可悶壞了,我們去書齋走走好嗎?前幾天,我看見那裡的梅樹結了不少果子。」

  「你又在動那些梅子的歪念頭?」

  「什麼歪念頭,賺錢是光明正大的事兒。」她反駁。

  「你這回想拿梅子做什麼?」

  「很多很多羅!可以醃梅乾、製梅酒,賣菜的王大娘答應,要幫我賣醃漬好的梅子,我也跟東方酒樓的總管說好,等我把酒釀好,就拿去賣給他們。」

  「你很有經商頭腦。」

  「我娘也是這麼說呢!那年村裡的小孩子流行起桑蠶,人人手裡養上幾隻逗著玩,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買了一堆幼蠶,養大、結繭,再賣給制絲的店家,賺來的那筆錢讓我們全家在過年時,都有新衣裳穿。」

  「你是家裡的老大?」或淺問。

  「是啊,我下面有三個妹妹,予青、予橙、予墨。」

  「她們都很乖、很聽你的話?」

  「當然,她們是全世界最乖、最懂事,也最聰明的妹妹。」

  「談談她們好嗎?」或淺握住她的手,有點兒粗糙,幾個繭結在掌心上方,她的生活很艱苦吧!

  「青兒身子單薄,但是性子最溫柔體貼,她總是替別人著想,凡事鮮少想到自己,村裡的老老少少都喜歡她,常送來糕兒餅兒,說要給青兒養胖。

  橙兒性子衝動,愛爬高爬低,一刻鐘都坐不住,常東撞西跌,弄出大大小小口子,每次要她們溫書,才一會兒工夫,她就跳到門口說念好了,可說也奇怪,橙兒真是聰明呢,她過目不忘,想考倒她可不容易。

  墨兒才七歲,大概是有姐姐們護著,一派天真,不懂得人世險惡,她很可愛,兩個眼睛骨碌碌轉,嬌嬌憨憨的,不懂與人計較。」

  說起妹妹們,她就忍不住滔滔不絕。

  「不與人計較是好事,這種個性長大了,就是賢慧淑德。」

  「我們是窮人家孩子,自然不能和你們大戶人家相比,她要是不懂計較、不懂持家,將來生活會苦、會磨人的。」賢德淑慧是富裕人家的品德。

  「我又犯下富家公子『不知人間疾苦』的毛病?」

  「你從來就沒嘗過一文錢逼死英雄的窘困,那次,爹爹月錢捎得晚,娘咳得厲害,村裡姨嬸勸我帶娘進城看病,人人都說仁濟藥鋪的大夫最好,可我身上銀子不足,他們怎麼都不給看病,只差一兩吶,我眼睜睜看著娘咳不停,看著娘一天一天虛弱死去。」

  「你說仁濟藥鋪?」天!竟然是他家的仁濟藥鋪……

  「是仁濟藥鋪,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夥計的嘴臉。只差一兩銀子……我回家,對墨兒大大發脾氣,我罵她,那窩雞應等姐姐回來再賣的,她不該自作主張賤賣它們。

  我罵橙兒,要不是她衝動弄壞別人家門窗,我們就可以攢足銀子給娘抓藥。我一面哭一面罵,青兒忍不住了,她跪到我面前,怪自己、打自己,說要不是她的身子骨弱,老要抓藥,家裡就不會缺這一兩銀子給娘醫病。

  一兩銀子對你們來講也許不多,可是……有時候,一兩銀子比一條性命更重。」

  歇下話,她抹去眼角薄濕,仰頭,見他不說話,凝重的眉峰釣上千斤重錘,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突然,他衝動地自顧自走,不理會予藍。

  「大少爺,你怎麼了?小心些,你看不見,會摔倒啊!」她跟在他後面,幾次想攙扶,都讓他推開。

  他向來脾氣溫和,予藍不懂他的突然轉變,只好安靜地跟在身後。

  -----

  或淺走到書齋前,在一路跌跌撞撞,碰上梅樹後停下。

  「你生氣了?以後我不批評你不懂人間疾苦,好不?」她以為是自己做錯。

  「不是你的問題。」

  「那是為什麼?你很少發火的。」

  拉過他,她細心的為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塵,以前她老幫橙兒做同樣動作,現在,她駕輕就熱。

  「我沒有發火,我是心中有愧。」握住她的手,他輕輕攬過她。

  「為了你不珍惜一文錢嗎?生長在富裕家庭又不是你的錯。」

  「予藍……」猶豫半晌後,他決定實說:「仁濟藥鋪是我爺爺創立的。」

  「那是你們家開的藥鋪?」予藍喃喃重複他的話。

  她可不可以這樣計算——蘇家欠下孟家兩條人命,一個是她爹、一個是她娘?

  「爺爺在世時,仁濟藥鋪一開店,不論貧富都可以上門求醫,城裡城外,所有受過爺爺恩惠的人,談起仁濟莫不同聲讚頌,只不過……」

  「現在的仁濟只醫銀子,不醫命。」

  往後退兩步,她看著眼前的男子,他和她有仇有恨,她怎能視他如親人?複雜情緒在她心中煎熬。

  「我很抱歉,對這件事,我只是個瞎子,無能為力。」

  爹娘已經死了,他就算有能力,也解不開這個結,她能把帳算在他頭上嗎?這……公不公平?在蘇家,她該把他定位於「受害者」,還是「主人」?

  她矛盾、掙扎,幾次想走近他,為他抹去皺起眉頭,卻又不敢走近他。

  或淺頹喪地坐在樹下,無神的眼睛透露著苦痛。

  予藍回想起婆婆告訴過她的話。

  恨他……不對,雖然他是蘇家人,但他沒蘇家人的霸道,他自蘇家受的委屈不會比她少。這樣加減算算,他們是同一國的,應該互相幫助,不該相互憎恨。

  風在兩人中間吹過,吹皺一池清水。

  或淺想,是不是只要人心清澈,環境再混濁,都影響不了一個人的格局?是不是即使同流,清者仍然自清?

  怕是不能吧!除非他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改變……他拿什麼東西改變?他只是個目不能見的盲者。

  「從小,我就很喜歡讀醫書,我一面習字,一面研究藥理,娘常笑我,是爺爺的魂魄附在我身上。她說,我和爺爺一樣,看不得別人隨便輕賤生命,儘管爹反對我學醫,說當大夫賺不來全家溫飽,我還是偷偷央求娘,讓我跟著鎮上大夫學習醫理,反正我們沒和爹住一起,兩個地方隔得遠,他管不了我太多。娘心疼我,捨不得反對……」

  「後來呢?」予藍出口問。

  這一問拉近兩人間的距離,她坐到他身側,傾聽他的故事。

  「從此,我早上跟著夫子唸書,下午到藥鋪裡打雜。有回,有位婦人帶個全身長滿疹子的孩童來找大夫,大夫不在,藥鋪裡的夥計只好請她先回去,可那孩子在藥鋪裡又哭又鬧,全身不舒服。他娘央求我們先開點什麼藥給他吃吃,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出水痘,就抓了幾味藥,讓婦人回去煎服。當時,我才十歲。」

  「後來呢?他的病好了,還是更嚴重?」

  「大夫回來知道這件事,氣得把我趕回家,不準我再上他那裡去。聽說,三日後,婦人拿了一副豬肝到藥鋪裡,說要謝謝我的救命恩。」

  「之後,你又回去了?」

  「嗯,有她在外面替我四處宣傳,人人都說清泉藥鋪有個小神醫,許多人慕名而來,讓生意變得非常好,大夫只好一方面加緊教我醫理,一方面把那些無關緊要的小病交給我去看診。」

  「你好厲害,十歲小神醫!我已經十歲,卻什麼都不是。」

  「大概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吧!在那時,我迷上了病人痊癒後的笑容,他們的健康是我最大成就,我一頭鑽進醫藥的世界,那些詩詞歌賦、八股文的課業,反而不太搭理。」

  「接下來呢?你有沒有成為一方名醫?」

  「接下來,就是你眼中看到的我,一場大火,改變我的夢想和志向。」

  「你放棄了嗎?那些受苦受難的生命,不再讓你傷心了?」

  「我還能夠不放棄?」

  「你能的,即使走到絕路,你也可以為自己架起一座橋,為自己辟出一道階梯。爹爹常對我們說,身為人最可怕的,就是灰心失意,天無絕人路,道路都是人自絕,心裡認定自己走不下去,就會留在原地動彈不得,可若你再試試,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不絕人人自絕?」

  「所以我們再窮再困都不害怕,因為心裡知道,只要咬牙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會讓我們走出一條康莊。」

  「你爹爹把你教得很好。」

  「當然,我爹可是村裡最有學問的秀才呢,他是最好的夫子、最好的爹爹,他從沒拿我們當女兒看待,在他還沒進城做事前,每天田里下了工,就回家教我們唸書,娘常說,我們家姐妹還學不會自己吃飯,就先學會認字,還學不會叫爹娘,就先會念三字經呢!」

  「後來為什麼他要進城工作,不留在家中?」

  「石頭村本就不易耕作,大夥兒收入少得可憐,加上連著兩年大旱,村裡的男人紛紛到城裡工作,後來有人介紹爹爹進城教書,他便辭了家,隻身到城裡。」

  「現在他人呢?也許我可以請他……」

  「爹爹死了,所以我們姐妹才會四散,到各個人家家裡幫傭。」她很快截下他的話。

  「青兒、橙兒、墨兒都出門為婢?」

  「嗯,不過不怕的,我們只簽下十年契約,十年後我們約好回老家再相聚。」

  「你們要回石頭村?」

  「我們立誓要賺足銀子,為爹娘修新墳。」還要為爹爹翻案,告得蘇家還她們爹爹一個清白。後面這段,她沒說出口。

  「這件,我會幫你。」

  他欣賞予藍的地方又多上一些,他喜歡她的堅毅果敢,喜歡她的樂觀進取。

  這樣一天累積一點,總有一天,這份喜歡會多到讓他離不開她。

  「予藍,我想到一件事。」

  突地,他猛然拉起她的手,往東方走。「我們到書齋裡去。」

  「那麼急,你想做什麼?」

  「你說你會認字是不是?」一道光線射入他心中,讓他重新覺得人生有了光明希望。

  「是啊!要不是女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我還想考個秀才當當呢!」

  「書齋裡面有很多我爺爺留下來的醫書,你幫我唸書好不好?」

  「你要繼續習醫?」她詫異。

  「對,我不放棄了,有你當我的繩子、當我的斧頭,我非要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不可。」他握住她小小的手,心中盈滿喜悅。

  「這才對,說不定你會從裡面,找到醫治自己眼睛的方法。」

  「嗯,我們試試,從現在開始,你要當我的眼睛。」

  走近書齋,推開門,一陣灰塵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嗆咳好一陣子。

  「你看看,左手邊是不是有一道屏風?」

  「有,上面畫了鵲兒和樹木,樹下有個美人站立。」

  「你帶我從屏風旁繞進去,我記得裡面有一個小臥榻。」

  予藍攙扶他,小心翼翼走到後面。

  「我們在臥榻前面了,接下來呢?」

  「你低下頭,看看臥榻下面,有沒有兩個木頭做的箱籠?」

  她依言蹲下身去。「有,看見了,要把它們拿出來嗎?」

  「對,會不會很重?你牽我的手去搬。」

  「不用了,我可以的。」她使盡全身力氣,把兩個籠子拉出來。

  「打開它們,幫我看看裡面的書還在不在。」

  予藍打開箱子,紛飛灰塵漾開,兩人又是一陣嗆咳。

  「有很多書冊,藍色書皮的,上面寫著穴位圖、脈經……是這些沒錯吧?」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我們一起把它們擡回屋裡去。」

  「這些書要曬一曬,有些發黴了。」予藍說。

  「要是能把它們重新謄寫一遍,不知道有多好,可惜我看不見……」

  「不要忘記,現在我是你的眼睛啊!」

  「那,要麻煩你了。」

  「沒問題!這些書我們分幾次搬,你抱一些,我帶一些,多走幾趟。」

  「好,開工!」笑洋溢在灰頭土臉的兩張臉上,他們的生命又被賦予了新使命。

  -----

  桌椅床板全讓他們搬到屋外晾書,予藍和或淺坐在門簷下吃中飯,鍋盤擺在地上,兩菜一湯,很寒傖,但是心裡很充實。

  「啊……又飛掉了。」

  予藍放下碗,飛身奔到桌前,找來小石子壓住書冊上頭,轉身想走,想想又不安心,回頭在地上又多撿幾塊石子,一一將那些沒壓著的書全壓上。

  走回屋前的路上,她還頻頻回頭張望。

  「今天不太適合曬書。」

  「風有點大,不過太陽也大,這一曬,那些蠹蟲要大喊熱死了,只好扶老攜幼紛紛搬家。」予藍為他夾上一筷子菜。「菜要吃光光哦,不要糟蹋糧食,那是老天和農人的心意、血汗。」

  「這些話全是你爹娘教你的?」他發覺她很愛講道理,什麼事情從她口中說出來,總要夾上一大套理論,她有幾分老學究的味道。

  「我們家飯菜只有不夠的份,哪有本事留下來,一餐熱過一餐。剛來的那些日子,我到大廚房那裡端菜,看到餿水桶裡一堆余食,再想想那些三餐不得溫飽的乞兒,就覺過意不去,同是人,怎麼有人可以活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有的人卻要活得卑微。」

  「你是對的。」說著,他大口將碗裡的飯菜扒進口中。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笑開,又把一塊雞肉放進他碗中。「你最近比較胖,好看多了。」

  「你把剩菜全餵給我,再養下去,我會變成肥豬。」他嘴巴說著,還是順她的意思,把雞肉吞進肚子。

  「哈,我最喜歡養豬了。」盛起一碗湯,她一匙一匙餵給他喝。

  「以前你在家中常曬書?」他擦掉嘴邊的水漬。

  「我們家在夏至那天會全體動員,把書搬到外面,一本一本攤開來曬,書墨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大家的心情都跟著變好,那日,娘會趁天暖,搬來竹椅在屋簷下坐著,墨兒、橙兒在庭裡唱歌跳舞,逗娘開心。」

  「你很想念妹妹?」

  「不知道她們乖不乖?會不會被人欺侮?會不會不討主子歡心……」

  「若她們像你這般懂事伶俐,大家只有喜歡的份,不會有討厭的理由。」

  「那可難說,我初來第一天,就讓貴府的大小姐賞了一頓耳刮子。」

  「采欣打你?為什麼?」

  「因為我在門邊等張總管來帶我,不小心擋住她的去路。」

  「這點小事就動手?她真是被驕寵壞了。」搖搖頭,他搖不去兩人間存在的血緣關係。「或樺的事,已經弄的全家大亂,她還不知節制。」

  「二少爺,他發生什麼事情?」

  「聽說他頑劣不堪,讓夫子氣得執教鞭打,再不久發生夫子偷盜之事,或樺有了借口,硬要玉姨娘告官,沒想到夫子居然在牢中上吊自盡。之後府裡風風雨雨,有人傳言夫子陰魂不散,再加上或樺失足落地,大家更是繪聲繪影。」

  不!這不是真相。爹爹死得冤枉,他沒偷盜、他沒上吊,他只是一個對世道無力的老實男人,在財富權勢中,他救不了自己。她恨!她怨!

  「你相信鬼魂之說?你相信夫子會夜夜回門,尋蘇家人還他公道?有沒有可能事實並非如此;有沒有可能,有人明瞭真相,卻不敢大聲說出?若真如我推論,他死得何其無辜!」咬住唇,予藍忍不下激昂情緒。

  「我不相信鬼魂,但我相信善惡有報,我回到這裡、聽到這事,很傷心卻無力改變,我跟爹爹提過,玉姨娘說她有讓人選銀子到夫子家撫恤。我不知道這些銀子能彌補他們多少,但一條人命……蘇家注定要欠下這筆債。你呢,你相信鬼魂之說嗎?」。

  玉姨娘說謊!要是有這筆錢,她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狀控蘇家誣告。

  「我希望有,這樣我爹娘就能常常回來看我們……」她更希望爹的魂魄能向欠他的人追討欠債。

  「予藍。」他喚住她。她的落寞或淺全聽進耳裡。

  「什麼事?」

  「十年後,我們把青兒、橙兒、墨兒全接回來一起住。」她是他的親人,她的妹妹自然都是他的親人。

  「這裡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家。」

  「你把錢存好,十年後,我們一起搬出這裡,蓋一幢屬於我們自己的家。」這話是承諾也是證心,他執意和她不分。

  吐出長氣,她再度將他和蘇家劃分距離。

  「嗯!你也要用心學醫,好幫別人治病賺銀子,要養活四個女人可不容易!」

  「有這麼會持家的孟予藍在身邊,我才不擔心。」他說著笑開顏,眉間郁色褪盡,他有了十五少年的青春氣息。

  「不防我?哪天我把銀子全拐跑了,到時你找不著我,喊冤沒人理。」

  「你會嗎?」他仰著頭,問得認真。

  偏過頭,她認真想過。「我不會。」

  「為什麼不會?」他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

  「不知道。」她別過頭去,不敢看他。

  「不準說不知道,仔細想想,為什麼不會?」

  「因為……因為……因為你是親人啊,我怎麼可以扔下親人自己跑掉。親人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哦!」話說完,她扭身離開。

  他笑了,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裡,他的心有了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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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1:56:35

【第三章】

  花開花謝,轉眼九個年頭過去,予藍長成個娉娉婷婷的少女,或淺也是個二十四歲的俊秀青年。

  他們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感情與日俱增;她懂他、一如他懂她,他們已經是不能被分割的個體。

  他們和前頭的「蘇家」,是不太有關係的兩個世界,他們各自過自己的生活,井水河水不相交替。

  偶爾,宜娘會帶女兒采鈴過來看看他們;偶爾,他們會上仁濟藥鋪認識藥草;偶爾,予藍會從外面帶回來「蘇家」的消息。除此之外,他們和蘇家人的交集少之又少。

  和風徐徐,楊柳拂過水面,在湖面上撩撥出小小水波。

  或淺倚著樹木,提竿垂釣,予藍靠著他的肩背,懶懶散散地拿著一冊神農本草經,慢慢念道:「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久服不傷人……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

  或淺聽的專注而用心,連魚兒上勾,他都毫無知覺,還是予藍發現魚兒在水中掙扎,跳起身來猛喊。

  「快點快點,它要逃走了。」

  或淺才恍然初醒,拉起魚竿,和水中物奮戰好一陣子,才將魚拉上岸。

  「晚餐有魚可以吃噦,你想吃紅燒還是清蒸?」她上前抓起魚,魚還不甘就範,在她手中翻動。

  「都好,你做的菜我都喜歡。」收起竿,他在草地上摸索著,撿回神農本草經。

  這些年,他早將爺爺留下來的醫書熟讀,他識得各色藥物,精通醫理,在予藍的鼓吹下,他也開始為自己的眼睛做診療。

  「那……你待會兒幫我拔幾棵青菜、一條蘿蔔,加上我早上撿的幾顆雞蛋和這條魚,我們晚上加菜。」把魚放進竹籃裡,蓋起蓋子,她走近他。

  「為什麼要加菜?」

  「你忘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幫你作壽。恭喜你,二十四歲了,二十四……好老羅……馬上就要變成白髮老公公。」她笑著勾起他的手臂。

  「作壽……你記得我的生辰?除了娘之外,只有你記得我的生辰。」

  「你是我主子嘛!我不巴結你,要巴結誰啊?老主子,要不要打開去年釀的桂花酒,來個月下弄影?」她說得輕鬆,不樂意見他的好心情蒙上陰影。

  「我老,你不是也老?很多姑娘在你這年齡都作娘了。」

  「你嫌棄我老?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服侍你,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我會顯老還不是照顧你照顧累的。」

  「所以羅,我欠你太多,今生只能以身相許。」

  「你要以身相許,我還不肯接受呢!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況,蘇家的飯碗太難端,我沒那個本事。」

  蘇家兩個字常能挑起她的憤怒,但在大多數時間裡,她逼自己忘記他是蘇家人。

  「端了那麼多年,我也沒見你砸鍋。」

  他笑說。

  「那不一樣,你們家的玉姨娘可不是好惹人物,和你攀上關係,豈不自尋死路?除非,你有本事把她趕出蘇家。」

  「你又在挑撥,我懷疑你和玉姨娘有過節。」予藍不是第一次針對她。

  「她這種人想和人有過節還不容易啊,她的惡言惡行太多,我希望天開眼降報應。」

  「予藍,你從不是尖刻女子,為什麼獨獨對玉姨娘,你有滿腔怒怨?」

  她不說話,吐吐舌頭,別過頭。

  「每個人有自己的性格,她的性格造就她的命運,是好是壞都由她自己承受,你不需要去憤慨。何況,你對每個訛你詐你的人都能寬諒,為什麼單對她不行?」

  問題是,玉姨娘的性格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讓她們失怙無依,她的錯卻要讓另外一家人去承擔後果,公平嗎?

  「這個家明明是你的,你才是真正的蘇家人,為什麼要她當家,你卻只能客居?」

  「別告訴我,你希罕蘇家財產。」他們每次談到玉姨娘,就要不歡而散。

  「我是不希罕,但世間總要有公理、有正義。」

  「不必替我抱不平,對蘇家的一切,我一點都不在意。」

  「你不在意,也沒道理獨肥她。只要你當家,你就可以作主義診、作主賑災,免讓蘇家掛上一個為富不仁的名號。」

  她極力想說服他,想看看失去權柄的玉姨娘,還能否作威作福。

  「不談這個,今天是我的壽辰,我們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當年,你娘放棄爭取幸福,孤獨而終,現在你也要放棄權利,讓她在那裡耀武揚威?」

  她愛他的仁厚,卻又氣他的仁厚,他怎不投機一些、計較一些,為什麼不心銜報復,苛責虧待他的人?

  「不要拿我母親作比喻,我父親的財富與我無關,就算我想賑災、義診,也要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

  他有他的驕傲尊嚴。

  說完,他大步離去。

  走了多年,這條路他太熟悉,走幾步,左轉,再幾步,右行,筆直走就能回茅屋。

  予藍看著他的背影,定在原地,怔了怔。

  他不願對任何人不義,要是有朝一日,她必須對蘇家不仁,那時,他們會變成怎樣的局面?

  他們就要斷了、散了、離了、分了嗎?到時,見不著他、聽不著他,她的生活沒了他……她要怎麼過?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下心、放下情,他們之間終究是不可能呵……

  -----

  他們走一趟仁濟藥鋪,在裡面耗上大半天。

  或淺的感覺很敏銳,只要讓他觸過、嘗過的藥材,就能馬上記起它們的名字、性味和功能。他是天生吃這行飯的人。

  「再考最後一個羅。」

  予藍將一味藥材放到他掌心。

  他拿起藥,在鼻中嗅聞過:「這是黃耆,皮黃肉白堅實者佳,生用固表,無汗能發,有汗能止;灸用,補中益元氣,沮三焦……」

  「你真厲害,今天到這裡為止,我們走吧。」攙扶起他,他們—路往外走。

  「現在什麼時辰?」

  或淺問。

  「晌午了。」

  勾住他的手,她喜歡和他並肩而行的感覺。

  「餓不餓?」

  「當然餓。」

  「我們去飯館用餐。」

  「這麼好,你請客嗎?」

  「銀子都在你那邊,你說誰請客?守財奴姑娘!」

  他笑說。

  「又要我拿銀子出來!」嘟起嘴,要把銀子從她口袋裡掏出來,會痛噯。

  「走吧!別埋怨了。」

  拉起她,他不讓予藍有機會抗議。

  他們繼續前行,在路口轉彎處,撞上一個背著老婦的年輕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在趕……」對方話沒說完,予藍立刻認出他背上的老婦人。

  「婆婆,您怎麼了?」

  她對上老婦人的眼睛。又問:「記得我嗎?我是藍丫頭,九年前,是您送我進蘇府。」

  老婦人不說話,勉強擡頭,嘴角仍微微顫抖。

  「姑娘,你在蘇府工作?你和仁濟的大夫熟不熟?能不能托你請仁濟的大夫先幫我祖母看看病,過兩日,我一定會湊齊銀子送上去的!」

  「她怎麼樣了,你先告訴我。」

  予藍急問。

  「前幾日,祖母病了,我們好不容易湊齊銀兩,送她上仁濟看大夫,也拿藥回來煎服,誰知道,病沒見起色,反而更嚴重。本來她還能說話的,今晨,她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你說急不急人?」

  「令祖母是否氣虛,半身不遂,痰滯經絡,大便結燥?」或淺問。

  「對,就是這樣。大夫說,祖母年紀大,體虛氣弱,開了幾帖補藥要我們回來熬煮,結果藥一下肚,就整個人不對勁兒,初時,爹說是藥氣在行走,一直拖到今天,越看越不對……」

  「這位大哥,他是蘇家大公子,精通醫理,你先領我們回你家,讓他幫婆婆看看。」予藍說。

  「謝謝公子、姑娘,請你們隨我來。」說著他領頭,帶他們走人一處院落。

  經一番診察後,或淺說:「老人家得的是中風,我開藥給她,你們先服兩日試試。予藍……」

  他低喚,予藍忙應聲。

  「知道了,我都準備好了。」

  「黃耆三兩、牛七五錢、澤蘭二錢……」

  開過藥,一番叮囑後,或淺和予藍在婆婆家人的陪同下,走出院落。

  臨出門,予藍再次囑咐:「孫大哥,今日藥服過,如無起色,你務必跑一趟葫蘆弄,從蘇家後門來通知我們,不管怎樣,明天我們都會再來看婆婆。」

  「蘇公子、孟姑娘,謝謝你們,受你們的恩又拿你們的銀子,我……」

  「沒事的,再多的錢也沒有一條人命貴重,我們走了,你留步。」或淺道。

  走出孫家,兩個人臉上都有著輕鬆愉快,助人救人的快感在他們體內流竄,帶動出滿腔好心情。

  「你很快樂?」

  「嗯,爹爹說,受人點滴,當泉湧以報,我報了孫婆婆當年恩,心中再無掛礙。」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倒是恩怨分明。」

  「我本來就是這種人,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你給我一點恩,我還你一丈情,你對我不義,就休想我對你仁愛。才不像某些人,仁慈的近乎盲目,搞不懂對方值不值得。」

  「要不是你一進蘇家,就到我身邊來服侍,我會認定你和玉姨娘結下天大梁子。」

  「如果,我和她真結下大梁子,你會偏袒她,還是偏袒我?」她試問。

  「我誰都不偏,站遠遠的,等你們的戰爭打完了,再回來幫你們上藥療傷。」

  「我還以為,我對你這麼辛苦,你會覺得我是特別的,原來在你心目中,我和那些待你壞、佔你便宜、處處欺侮你的人,地位全部一樣。」她惱了,想不到他眼盲心亦盲,對他用心,全是白費?

  「予藍,討厭一個人、憎惡一個人,到頭來,最痛苦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因為你要時時牢記著他對你的不仁,複習你對他的憤恨,這種感覺絕對不會是愉快。為什麼你要讓自己不快樂?若是對方真的對不起你,就寬恕他、忍耐他,等到一時情緒過去,再回頭看,你會覺得一切都淡然。」

  「我跟你是不同性格的兩類人,在我眼裡,你的行為不是仁慈寬厚,而是懦弱無能,你處處不計較、不在意,面對別人挑釁無理,你不敢挺身戰鬥。到最後,他們會覺得軟土可以深掘,他一天挖你一些、刨你一點,終有一天,你會失去所有,連最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

  「不會的,每個人都有良心,不管是好人壞人,只要你真誠待人,不對別人產生威脅,就不會引來無謂的爭鬥挑釁。」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是冥頑不靈的石頭,說不通!」

  他莞爾,不介意她的批評。

  「來,告訴我,孫婆婆給過你什麼恩惠?」

  「當年,我們葬過爹娘後,生活頓時陷入因境,我再能幹也養不活三個年幼妹妹。孫婆婆的職業是牙婆,她和村裡的李大娘熟識,她來家裡問問我們願不願到別人家裡當丫頭,並拽了其他牙婆幫忙,為我們找到幾戶好人家,並簽下十年契約,解了我們的困境。」

  「她幫你挑了蘇家?」

  「不是,進蘇家是我自己的意思,原本她要送我去另外一戶人家,伺候年長的老婆婆,半途間,你的轎子經過,她順口談起你們家情形,她說蘇家給的月銀高,可是玉姨娘待人嚴苛,沒有牙婆肯接下這筆生意。」

  「你同情我沒人照顧,就自願來了?」他笑問。

  「不是,我是貪圖月銀高。」

  「你總有一天會讓銀子給壓死。」

  「真讓銀子壓死,我豈不是死得重如泰山?」她自我解嘲。

  「守財奴,我餓壞了,可不可以去吃飯了?」

  「走吧,不過只能二菜一湯,因為我把大部分銀子都給孫大哥了。」

  「沒關係,我們家『錢婆婆』難得對別人慷慨,值得慶祝一番。走吧!」

  他們的笑聲飄蕩在街角,引得旁人注目,好俊俏的一對男女,只是眼盲男子,配起如花女子,顯得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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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婆婆經或淺悉心醫治後慢慢痊癒,在她的大肆宣傳之下,許多長期固疾、大夫醫不好的老病人,紛紛找上葫蘆弄的蘇家後門。

  漸漸地,他的高明醫術被傳開,老一輩的人都頌讚著蘇神醫又回到揚州城。

  或淺和予藍原本擔心,前頭的「蘇家」會對這事情大大反彈,沒想到,幾個月過去,居然不見反應,他們的心安定下來,繼續他們懸壺濟世的工作。

  予藍在桌上擺了一個木盒子,看病的人可隨自己的能力將診金放入盒內,若是經濟太差,看了病卻沒銀子抓藥的人,也可從木盒子裡拿錢。

  剛開始,予藍並不贊成這種做法,她認為貪心的人比需要幫助的人多,到最後,他們會拿不出銀子,幫助真正需要的病人。

  或淺沒多話,只輕輕說聲先試試。幾日下來,木盒裡的錢越來越多,讓予藍沒了說頭,只好照他的意思做下去。

  傍晚,予藍又在數盒裡的銀子,這是她一天最快樂的時間。

  「我們今天賺了二十六兩七錢五分,加上前兩天的,我要湊足一百兩走趟錢莊,我們已經有三千五百兩銀子了,等我們攢夠錢,你要開家特大號藥鋪,打垮仁濟也不是不可能。」

  他搖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開藥鋪打垮自家店。

  「證實了吧,世界上貪心的人佔少數,只要真心待別人好,別人也會拿真心來相待。」

  「對對對,你是大聖人,說的每句話都是金科玉律。」

  「這些日子以來,收到最讓我覺得快樂的診金,是十幾天前那隻雞,我明白,他是傾其所有了,其實他大可空著雙手來,他很清楚,找我看病不見得要帶銀子。」

  「要不要我們也來學習古人,付不出診金者,就在家門前種一棵杏樹,過幾年,我們就有一大片杏林。」

  「你喜歡的話,沒什麼不可以。」他樂於寵她。

  「哈,說得好像我是你主子。」

  她靠在他身上,好喜歡他身上那股帶著淡淡藥香的味道,好喜歡他醇醇厚厚的嗓音,在她髮梢飄過。他們是主不主、僕不僕,關係亂成一團的兩個人,但他們都對這層關係怡然。

  「你不是老闆嗎?若不是你,我到現在還是個廢人,成天只能對春風空嗟歎。」

  「在我之前,你過了四年空對春風的日子?」她挺直身,面對他問。

  「是的,整整四年。」

  難怪初見他時,他瘦削而蒼白,神態疲憊無生氣。

  「那四年,你都在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我在心中不斷回憶生命中的前十一年,想我三歲前爹對我的寵愛、想娘對我的恩慈、想她的悲哀,想師傅對我的點點滴滴。」

  「你心裡想過這麼多,難道從沒怨過世間對你的不公平、親爹對你的忽視、玉姨娘對你的殘苛?沒企盼過有朝一日,反擊對你不仁之人?」

  「『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這話是我娘經常告誡我的,仁物愛世,世間人物皆有情,沒有誰對誰不公,也許世俗眼光有它審判角度,但只要我過得怡然自得,誰的態度都影響不了我的生活。」

  「如果換我作你,我會憤世嫉俗、偏激憤怒,我絕不寬容大量,也絕不輕易饒恕,等上天來報應?哼!太慢了,我要自己來。」

  「傻瓜,最痛苦的人不是被報復的人,而是報復者,他天天守著仇恨念頭,時時處心積慮,他讓自己活得不快樂,即使到最後,報復成功,那又如何?」

  「會痛快、會自仇恨中解脫。」

  「要解脫仇恨很容易,只要心肯放下,不就解脫了,何苦繞上一大圈?」

  「我才不要被你說服,我有我的價值觀。」他們只要討論到這點,就要生氣。

  「予藍,信我一句,世間沒有萬惡之人,就算是萬惡盜賊,只要你肯用心去感化他,他終會有心動的一天。」

  「不聽、不聽,我不要聽。」背過身,她一點都不聽他。

  「得罪你的人要小心了。」他笑說。

  「沒錯。」

  言談間,有人走近。「藍丫頭,蘇大夫在嗎?」孫婆婆在外面輕喚。

  「婆婆,你怎麼來了?」予藍起身,迎進她和另外一對中年男女。

  「我帶人來求醫。」她一進門先跟或淺打招呼。「蘇大夫,又要麻煩您。」

  「婆婆請坐。」一頷首,安詳柔和的笑容拂去病者的不安。

  「蘇大夫,他是我鄰居,唯一的女兒珍珠最近才進貴府工作,他的哮喘病拖過好久,每次發作起來,都要嚇壞珍珠她娘,我幾次要他上這兒,請你幫忙看看,可是他老說身上沒銀子,臉皮薄,三推四卻不好意思上門,今天,我硬是架著他來,求求你救他。」孫婆婆說。

  「這位老伯,請千萬不要有這層想法,你要知道,再多的金錢都買不回一條人命,答應我,今天我幫你看完診,吃過藥後,一定要再回來,哮喘症是長期病,你要花多一點耐心把它徹底醫好。」

  「蘇大夫,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感激你。」珍珠她娘說著說著,眼眶裡淨是淚水。

  「這是醫者本分。」

  或淺細細為他把脈、開藥、贈銀,臨行前,還不斷叮囑他一定要再回診,珍珠爹娘在千恩萬謝後離開。

  回頭,予藍看著滿面慈容的惑淺。

  她輕歎息,「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永遠也做不到你這地步。」

  聽她說完話,他伸手,「予藍,你過來。」

  她走到他身邊,在他懷中尋到暫時安詳。

  「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即使你看重錢,錙銖必較,但是,見人有難,你從不吝惜付出。」

  「我可以施恩不望報,但我做不來不記仇恨。」

  「那麼,我只好盡心保護你,不讓人有機會欺你。」

  來不及了……靠著他的心跳,這胸懷……她沒資格……「你的醫術這麼好,為什麼不再試試醫治自己的眼睛?」

  「我有啊!不過沒見到什麼功效,我想時間拖得太久,只能盡人事。」

  「你再為自己盡盡心吧!將來我不在你身邊了,才能對你不掛心啊!」

  哪天,確知了她的家仇,蘇老爺也要算上一份的話……她不會放過蘇家的,即使是以卵擊石,她也要以命去搏來一份公道。到時,他會包容她的恨,還是將誓不兩立……

  「你不會不在我身邊,我要留你一輩子,忘了嗎?我們存夠錢,要一起回石頭村,把青兒、橙兒、墨兒都接回來團聚。」

  那是他們的童年夢,年紀越大、越瞭解他的性格後,她再不敢存非分。

  「不管如何,我都希望你將自己的眼睛醫好。」停下聲音,她不想再和他辯。

  「我會,我很期待能見到你的模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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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1:56:51

【第四章】

  曬好幾篩子蘿蔔乾,今年的蘿蔔長得又肥又好,她可以留下一小甕,剩下的全賣給東方酒樓,賺個十兩銀子一定不成問題。

  她的勤勞儉省,已經為他們在利富錢莊,存了近四千兩銀子,有這筆錢,他們可以開一間藥鋪,買一個屋舍,讓妹妹們有一個家。

  可是,真的可以嗎?這樣一來,她勢必要放下仇恨,不追究、不再提起爹爹的冤枉……她可以容許自己不孝嗎?

  彎下腰,她在地上撿起一根棒子,在沙地上橫橫豎豎描了好多筆,紛、擾、亂,她的心打上千千萬萬個結。

  「予藍,你在哪裡?」

  他摸索著從茅屋裡走出。

  「我在這裡。」

  歎口氣,她站起身迎向他。

  「你照藥單幫我抓三副藥。」

  他拿起紙遞給她。

  她拿起藥單瞧瞧,說實話,他的字大概只有她看得懂,但對一個眼盲的人,批評他的字有失厚道。

  「桂枝、茯苓、牡丹皮、桃仁、赤芍葯……這藥,我上次幫你抓過。」

  「嗯,這是活血化瘀的藥方,我想等腦中的血塊消除,說不定我又能看見。」

  「真的嗎?你上次吃了感覺怎樣?」

  她抓了他的藥方急問。

  「還不錯,這回我又添了幾味新藥材,再試試。」

  「太棒了,我馬上就去抓藥。」

  轉個身,她快步往後門方向跑。

  「不要急,慢慢來。」

  「怎麼能慢?我等不及要你見到我呢。」正說著,她的人跟著聲音遠離。

  踱回屋內,他拿起毛筆,在紙上輕描幾筆,想將心目中的予藍畫出,她長什麼樣子呢?該有雙黛眉吧!她的眼睛是單鳳眼,還是杏眼呢?不管怎樣,他相信她有一雙會講話的眼睛。

  腳步聲由遠而近,他停下手中毛筆,側耳傾聽,腳步聲在門外猶豫。

  他耐心等待來人表明身份,不急不催。

  「或淺。」

  好半晌,來人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心情忐忑不安。他看著或淺,想找來最安全的話題開頭,沒想到,最後只能輕喚他的名字。

  「是爹?」

  每逢過年,予藍會扶他到大廳,向父親賀歲,這也是見爹的唯一機會,沒想到,今天爹會親自上這裡來。

  「是我,我們有大半年沒見面了,這幾個月我人在蘇州,一回家突然覺得家裡好陌生。」

  看著眼前的兒子,他和自己年輕時有幾分神似,要不是那場意外奪去他的眼睛,他也可以為他擔起一部分家業。

  「爹爹辛勞,或淺無能為爹分憂,是我不孝。」

  「這怎能怪你。」仰頭看看四周,蘇永說:「我沒想到這裡這麼破舊。」

  這是他第一次踏人兒子的住處,當初他讓玉娘作主一切,玉娘說或淺喜歡清靜、不喜被打擾,所以安排他住進這裡,當時他沒異議,今日一見,滿腹愧疚油然而生,對兒子、對淑娘,他虧欠太多。

  「還好,予藍把這裡整理的很舒適。」笑笑,他早適應平實的生活。

  「予藍是服侍你的丫頭?」

  蘇永問。

  「打從十歲進蘇府,予藍已經照顧我九年。」九年來,她對他比親人還認真。

  「宜娘說,她是個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的好女孩。」他一直環著安全話題繞。

  「是。」

  說到予藍,他笑開。

  「聽說,你大開後門,幫人治病?」乍聞蘇神醫的名號在坊間流傳,他不曉得兒子是怎麼辦到的。

  「爹認為不妥?」

  或淺反問。

  「不,我只是懷疑,你怎會懂得醫理。」

  他簡單將這些年的學醫經驗向父親報告,聽得蘇永滿心驕傲,不愧是他的兒子,失去一雙眼睛並未讓或淺成了廢人,雖然他直覺認定,行醫並不能帶來財富,但財富……他花下大半輩子,累積得夠多了……

  「這次回來,我幫采欣訂下親事,準備等她行完婚禮,再走一趟北京。」

  「采欣也二十歲了,是該完成終身大事。」

  「她脾氣不好,知道的人家誰敢上門提親,這回我在蘇州結識程員外,好不容易才說成這門親,但願不要中途生變才好,唉……都是讓她娘給寵壞的。」蘇永搖頭歎息。

  「爹,您寬心!采欣年紀漸長,脾氣總會收斂些,再過幾年,為人母,再壞的脾氣都會讓孩子給磨平。」

  兒子彬彬有禮的斯文態度,不慍不火的口氣,著實讓人歡喜,這孩子……唉……「你娘把你教得真好。」

  「娘……她到死,都沒怨過爹。娘她……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在爹心中可有娘的存在?娘的夜夜相思有意義嗎?

  「我對不起你娘,她是個好女人。」話出,濃濃的罪惡感翻覆他的心思。

  「你對她只有對不起三個字?」他的口氣沒有怒焰,平平淡淡,聽不出太多感情,也聽不到不平。

  「年輕時自比風流,對女人,我有太多貪心,但面對淑娘的貞德,我不免有罪惡感,再加上玉娘的盛氣淩人、驕恣蠻橫,她常給你娘委屈受,我以為送走她是最好的安排,沒想到會發生那場大火。」

  他後悔過,卻沒勇氣面對自己的錯誤。

  「那場火結束了娘的漫漫苦痛。」

  「那場火卻日夜折磨我的良心,很多時候,我不敢看你,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自己是劊子手。以前,我讓你獨自生活在莊園,不聞不問;你回家後,我用忙碌來忘記你,我一直以為對我,你會有諸多怨恨,告訴我實話,你恨我嗎?」

  他沒想過自己會對兒子說實話,這些心裡話,他原是打算帶人墳墓的。

  「爹,你覺得娘是個會懷恨的女人嗎?」或淺問。

  「她不是,她溫柔體貼、溫婉和順,處處替別人想,事情的發展不對了,她只會檢討自己。」

  他還記得送走他們母子那夜,她沒憤沒怒,只淡淡問一聲——我做錯了什麼,告訴我,我改好嗎……那口氣,和兒子好像。

  「我是娘的兒子。」這六個字已經明白表明他的立場。「感情這種事沒有道理可言,誰對誰錯……誰能評?」

  「就算你不恨,我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我忽略你太多年,告訴爹,我現在開始補償,還來得及嗎?」他眼底有著期待和焦憂,害怕聽出一個壞答案。

  「爹,我的生命是你給予的,你對我並沒有不好,不用對我說抱歉。」

  多年疏忽,他沒想過兒子會寬宏大量,心大喜,拉著他就要往外走去,他要彌補起這幾年的錯誤。

  「走,跟爹到前面去,我讓玉娘幫你重新安排住處,再幫你多找幾個婢女,等辦過采欣的婚事,接下來就要辦你的婚事。」

  「爹,我不想搬到前屋,住在這裡很舒服也很習慣,另外,想跟你談談我的婚事。」

  「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我真糊塗,你成天足不出戶,怎麼會有喜歡的姑娘,沒關係,這事情包在爹的身上。」這點,他一定要為兒子辦到。

  「不!爹,我的確有喜歡的姑娘,我想娶予藍為妻。」他開門見山。

  「予藍?那個服侍你的丫頭?怎麼可以,就算你眼睛看不見,想我蘇家的財勢,要幫你找個登得上檯面的妻子,還不是件難事。」他一口反對。

  「爹,我心有所屬,請爹成全。」他堅持。

  「不行,這事我絕不答應,傳出去,我的顏面要放在哪裡?」

  「除了予藍,別的姑娘,我不願意耽誤。」

  「你……」看見兒子臉上的固執,蘇永緩和口氣。「好吧!讓我再想想,等我忙過采欣的婚事,我們再談;不過,你不想搬到前頭去,至少讓我把這房子整修整修。整修期間,你先搬到湘園去住,好不好?」

  「房子的事不急,等采欣的婚事忙完再來弄。」父親讓了步,他也不再固執,總要給爹爹時間多想想。

  「以後有空,多繞到前面看看爹,好嗎?」

  「我會。」

  「服侍你的丫頭跑到哪裡去?」

  「她上街幫我買東西。」

  「等她回來,讓她到前頭找我,我想看看她長什麼模樣。」

  這話代表,爹爹有心接納她?或淺心喜,沒多想便應了聲好。他歡歡喜喜送走爹,坐在桌前,又開始胡亂繪起予藍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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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過幾位病人後,他坐在簷下,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蘿蔔清香。

  予藍又在曬蘿蔔乾了,她總是閒不下來,善用著每分每秒,幫他累積更多財富,想來她和爹爹是屬同一類人,仁濟藥鋪要是由她來經營,大概不會比爹差。

  突然一陣頭痛襲來,他扶著額頭,靜靜忍受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頭痛的次數頻繁,他不確定是好消息或壞消息,所以並沒告訴予藍,怕她為自己擔心。

  痛一陣比一陣更強烈,似要將他的腦殼分裂開,幾次忍不住要呼出聲,卻在想起予藍時,硬生咬牙咽人。

  好不容易,一刻鐘後,疼痛漸漸緩和,用袖子拭去滿額汗珠,大大喘口氣,他擡頭望向予藍。

  予藍……

  他瞇了瞇眼睛,再睜開,不敢置信。

  睜眼、閉眼、睜眼、再閉眼……同樣的動作,他反覆過幾十次。

  久違的光線仍照進眼睛、那抹婀娜的纖纖背影仍存在眼底,他看見了!他再度看見這個世界了!他欣喜的不能自己。

  強忍住滿心激狂,他對著她的背影輕喚:「予藍……」

  「嗯?再一會兒就好。」背對著他,她微笑著。他一定又要叨念她在太陽下曬久了,會變成黑泥炭。

  往前跨一步、再一步,他的心如雷狂擊。他看見她了!

  「予藍,你穿著藍色對襟襖,對不對?」

  「哈!你太厲害了,連這個你都能猜中……」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拉在唇角的笑容斂起,她緩緩回身站起,凝重的眼神看他。「你是不是……」

  「不要皺眉,你那麼漂亮,皺眉會變醜的。」

  「你看到我了?你真的看到我了?天啊……你真的看到我了!」她說著說著,眼淚滾下來,一顆一顆、一串一串……

  「我看見你,會讓你這麼傷心?是不是自慚形穢?」他開玩笑。

  緊抱住他,她的頭在他懷裡鑽。

  「謝謝天,謝謝地,謝謝所有神靈,你是好人,天本該憐你、愛你,你的心慈、你的性善,本該有這種對待,這才公平,這才是公平啊!」

  「予藍。」圈住她,懷裡這個小小的身體,支持了他多少年,看到她,他的心落實。

  捧起她的臉,他細細看住她的五官。

  「你的眼睛很清澈,你的鼻子小巧溫潤,你的唇紅如菱,你有一張美麗的容顏。予藍,你沒讓我失望。」

  「以前我常在你的瞳仁裡尋找自己的身影,但是你對不了焦,我的影子總是模糊一片,現在,我清清楚楚看見自己在你的眼睛裡了。」看著他有神的雙眼,她笑開。

  「你也在我的心裡。」他情深款款。

  她不回話,咬著唇想別過頭,卻讓他的大手箝制。

  「你不想在我心裡?」他不讓她有機會逃避。

  「你說對了,我自慚形穢。」他有了眼睛、能夠獨立,她再無需牽掛。

  「傻瓜。」一聲笑,他又將她攬入懷中。「你和我夢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是嗎?你卻和我夢中的樣子不一樣。」

  「這話不通,你要看我只要睜起眼睛,不用等待夢中。」

  「我從沒想過,只是一個眼神差別,你會變得英姿煥發,這會兒,你走一趟大街回來,就能帶回無數少女芳心。」

  她該高興,在即將離去時,他能復明。離開後,他們再見面,勢必水火。

  「我只要你的芳心,告訴我,它屬於我了嗎?」

  她咬唇,垂首,想起家仇,心在絞痛。

  「我的心是骯髒的。」

  「我弄錯了。」牽起予藍的小手,他領著她走到長凳上,讓她坐在自己膝間。

  是啊!是錯了。撇開對立情勢不談,睜大眼睛,兩個人的懸殊身份明明白白,他是主、她是婢,儘管相依相恃多年,再多的情分不過是恩義。

  「聽你的聲音,我一直以為你是快樂無憂的女子,可是,我弄錯了,你有好多愁,凝在眉間,鬱結在心底,揮之不去。」

  「你當我是病人?」她搖頭。

  就剩幾個月,讓他們好好相處,讓回憶只甜不苦。

  「要是心病要心藥醫,肯不肯把心事告訴我,讓我為你分擔?」他軟聲哄她。

  「我把芳心送給你,我成了你的枕邊人,你會為我和別人對立嗎?」

  「那個『別人』是玉姨娘?我們又在討論老問題?」對此,他們重複太多。

  「也許不只她,是所有得罪過我的人。」她在試探,她想知道自己有幾分勝算、想測測他們之間還存有幾分可能。

  「予藍,你心中有多少難解仇恨?告訴我,我來幫你排解。」

  她眉目間的愁緒,是為著不愉快的童年嗎?還是有更多他不知道的部分?

  他只願為她排解,不願為她和人對立?看來他們連一分可能都沒有。

  「不談這個,來!我們進去照照鏡子,你要是看到自己有多帥氣英挺,一定會很自負。」她一反剛剛,努力讓彼此都輕鬆。

  或淺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以往他總是讓她這種口氣欺瞞,現在,他看得見她的動作、她的眼神,和她的……不快樂。也許,他該加緊動作,把她永遠留在身邊,讓自己有充裕的時間撫去她的傷痛。

  「予藍,陪我走一趟前院好嗎?」拉住她的手,止下她的動作。

  「你要做什麼?」仰頭,她不解。

  「我已經看得見,於情於理都應該去稟報父親一聲。」

  「好。我先幫你換一套正式的衣裳。」

  「你永遠替我設想周到,予藍……我還能沒有你嗎?」

  她沒回答,可是他心中有了答案,答案是——不能!

  -----

  「前頭」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采欣的大日子近了。

  一路上,或淺忍不住四處張望,努力尋找童稚時的印象。

  他們走進大廳,蘇永和玉姨娘、宜姨娘全在,他們為著什麼事情,談得正熱烈。

  「或淺、予藍,你們來了!正好,采鈴直念著你。」宜姨娘首先看到他們,忙起身相迎。

  「甚好,這才像是一家人。」蘇永走向前,牽起兒子的手,到座位邊坐下。

  「爹爹,或淺有事稟報。」

  「你說。」看著兒子,總覺得他哪裡不一樣了,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同。

  「我用過一陣子藥,視力已經恢復。」他這話說出,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你是說……你看得見了?」蘇永激動地握住兒子的手。他開心、欣慰,無法形容的快樂在胸中翻騰。他感激上蒼庇佑蘇家!

  「太好了,一定是姐姐在天祐你。」宜姨娘也走過來,眼眶盈滿淚水。

  他看得見了?玉姨娘滿面震撼,當年她這樣對待他娘……往後,蘇家還有她立足之地嗎?怎麼辦、怎麼辦?她要怎麼做,才能再扳回一城?

  「我後繼有人了。」抱著兒子,懸了多年的心,總算在這刻放下。

  後繼有人?她怎忘記這重要的大事,他眼睛看得見,別說他是否要對付她,就拿他是蘇家唯一子嗣,她在這個家就無容身之地。

  玉姨娘的臉色青紅交替,一顆心撞擊不停。

  「爹,除開這樁,或淺還有事想請爹爹為孩兒作主。」

  「你儘管說,不管是什麼事,都有爹替你作主。」蘇永笑開懷,今天是他多年來最欣悅的日子。

  「是或淺和予藍的婚事,我懇請爹為我主持。」這話一出,震撼人心。

  予藍嚇一大跳,她沒想過或淺會當著這麼多人,向蘇老爺提出。

  宜姨娘望著兩個年輕人,眼底有著猶豫,她緩緩走到予藍身邊,握住她的手,默默給予支持。

  聽到這話,玉姨娘心中想的又是另一番心事。或淺要成親了?那麼他就會有小孩,大房有了後人,哪還輪得到她掌家?

  「這……爹說過,我一定會幫你物色名門淑嬡,你慢慢等,等爹忙完采欣的婚事,一定會給你個滿意的答覆。」

  蘇永的話到這裡已經非常明白,予藍再說聽不懂,就是自欺欺人。

  宜姨娘輕拍予藍的肩,給她安慰。這事老爺早跟她提過,她很清楚老爺的意思,他們兩人……行不通啊!

  「請爹原諒或淺不孝,孩兒決定的事,不想更改。」予藍就在這裡,他不想給她任何委屈。

  玉姨娘聽出了他們父子間的心結,她不趁此大大攪弄一番,弄得父子反目,才真是對不起自己呢!

  她款款走到或淺和蘇永中間,笑說:「或淺啊!聽姨娘一句勸,自古以來,婚姻大事本就是要聽從父母意見,哪有擅自作主的!你爹人面廣、交遊多,我相信他一定能幫你物色到最適合的妻子人選,你就安下心,慢慢等吧!」

  「我只要予藍。」他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場。

  「老爺,我早說這丫頭心機重、城府深,想當初,家裡被那個夫子弄得一團亂,四處都找不到肯簽契約的婢女長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偏就這丫頭自己送上門來。依我看吶,她根本是探清楚咱們家的事兒,知道或淺眼睛看不到,以為自己在身旁伺候著,這時長日久的,伺候出感情,或淺就逃不過她的手掌心。」

  「予藍不是這樣的女孩子。」宜姨娘剛開口,就讓玉姨娘一瞪眼,止下話。

  「或淺,相信爹爹,一定會替你找到個宜室宜家的好女孩。」蘇永說。

  「爹,孩兒已經很清楚說明自己的心意。」他走到予藍身旁,握住她的手,不願妥協。

  「或淺啊!你也替蘇家想想,一個堂堂蘇家大少爺,娶個婢女為妻,這傳出去,要蘇家的顏面往哪兒擺?」玉姨娘走到他們面前。

  這是予藍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玉姨娘,她的眼、她的神情,果然是個厲害女人。就是她害死爹的嗎?

  「果然是杏眼含媚,光這雙眼兒,就能把男人勾得春心癢癢啊!或淺,聽姨娘的話,這種家世低下的女人娶不得,娶過門,早晚要給你戴綠帽。」

  她輕輕掙脫或淺的手,挺直身,帶著自信,淺笑說:「我的家世再低下,總還是清清白白,比起出身風塵的女子,要高尚些兒吧!」

  「你說什麼?賤女人!你居然敢諷刺我。」擡高手,她就要往予藍臉上打下。

  予藍不讓她得逞,擋住她的手,仰起下巴,一臉鄙夷。

  「我再賤,總贏得過一雙玉臂千人枕的玉姨娘,既然你都能飛上枝頭,我偶爾做做鳳凰夢,也不為過吧!」

  「有我在,你想都別想嫁入蘇家!」玉姨娘張牙舞爪,直想撕去予藍臉上的笑。

  「如果……你不在呢?」她說得挑釁。

  這話直直戳進玉姨娘心底,這正是她最恐慌的地方!當年,她驅逐大房母子,今後難保或淺不會這樣對她,何況或樺死了,她連個可倚靠的人都沒有,這蘇家產業早晚要落到大房手裡。

  「予藍,玉姨娘是長輩,你不可以這樣對她說話。」

  或淺隔開兩人,他扶住予藍的肩膀,不解她臉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憎厭,單單為玉姨娘的尖酸刻薄?

  「大少爺,我想您弄錯了,予藍沒有高攀的意思。」

  輕掙開或淺,她走近蘇永。「老爺請放心,予藍只在蘇家簽下十年契約,再過幾個月,合約一滿,就立刻離開蘇家。」

  屆時,他們地位對等,該欠該還的,他們蘇家一項都逃不過。

  予藍再度開口:「您要幫大少爺物色哪家的姑娘請盡快,主僕一場,予藍希望臨別前能喝上大少爺一杯喜酒。」

  她說得不卑不亢,從容自若的態度,激起蘇永的好感。

  「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話,留下來,我讓或淺迎你為妾。」蘇永退一步。

  「謝謝老爺好意,但予藍看重自己,為妾……我不屑!」這句話,她特地轉頭對玉姨娘說。

  「你的意思是,除非或淺娶你為妻,否則絕不留在蘇家?」蘇永興味地望向她。

  他被她眼神中那股不服輸的傲氣折服,這孩子若是男孩,絕對是個可造之材。

  「予藍,別固執啊!女孩子的幸福禁不起蹉跎。」宜姨娘看見丈夫眼底的激賞,忙走過來婉言勸說。

  「我的幸福不在蘇家。」予藍一口回絕。

  回眼,她對上玉姨娘的眼神裡滿是驕傲。轉身,她不理會一屋子「主人」,自顧自往外行。

  該死!這死丫頭三番兩次挑釁她,早晚她會讓她生不如死。玉姨娘暗自立誓。

  「或淺,喜歡上這麼傲骨的女孩子,你有苦頭吃了。」蘇永笑說。

  「爹,您的意思是——不反對我和予藍?」或淺心中浮起希望。

  「娶她為妾是我最後的讓步,你要是能說服她,所有的婚禮待遇通通比照正妻辦理。」蘇永說。

  「老爺,你這樣做,不是讓那個死丫頭氣焰更加囂張?」玉姨娘忙道。

  這一來,她更有理由踩到自己頭上了。

  「我就是喜歡那個丫頭的氣焰。」說著,他撚起鬍鬚帶笑離開。

  玉娘忙跟著追過去。

  「或淺,你快去勸勸予藍吧!我清楚你爹的個性,他擺明了喜歡予藍,只是嘴巴硬、不肯讓步。你先娶她入門為小,只要你堅持不娶大房,等孫子生下幾個,到時,老爺一定不會計較你將她扶正。」

  「嗯,宜姨娘,謝謝你支持。」

  「光有我的支持還不夠,你還要去安撫安撫那個自尊心強的丫頭。好奇怪,她對每個人都溫溫潤潤、和和氣氣的,怎單對玉姨娘反應那麼大?好了,不耽誤你,你快追過去吧!」

  「好,姨娘,我先走了。」

  他邁開腳步,一路追往有她的地方。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7:25

【第五章】

  自那天之後,予藍處處迴避或淺,她拒絕和他談任何有關感情的話題。

  茅屋開始進行拆建,他們一起遷入湘園,蘇永另外加派兩個丫頭到或淺身邊服侍。

  另一方面,采欣出閣的日子,也隨著匆匆光陰來臨。

  這天清早,予藍幫或淺換上衣冠,梳發整容。他坐在椅上,任憑那雙忙碌的巧手在他身上擺弄。

  這習慣好似跟了他一輩子,再改不過來,他習慣她的小手在他身上碰碰觸觸,習慣她的體氣馨香在他鼻間流竄,他習慣和她這般親暱熟悉,彷彿從出生那刻開始,就注定了有這樣一個女子,理所當然的為他守候、為他細心。

  嘴角微微上揚,他在銅鏡中看著她的身影,自眼睛能視之後,他再看她不膩,他喜歡她的眉,濃濃墨墨很有個性的兩道,說話時,總會不經意挑高;他喜歡她的眼睛,又亮又圓,一流轉,眼波淨是風情;他喜歡她的唇,小巧豐潤,說話時一掀一闔,誘惑著他去淺嘗。

  他喜歡看她,百看不厭。

  「早點回來,夏婆婆今天要請你看病。」下意識裡,她仍希望他和「前頭」保持距離,雖然她對蘇永和宜夫人感覺不壞。

  「你真不陪我去?」他給她添了新衫,卻從沒見她穿過,她身上是一徑的藍色簡裝,很樸素的丫頭打扮。

  拉住她,不讓她如願從他面前走開,這些日子,她避他,避得夠了。

  「你是個大男人,走到哪邊還讓丫頭跟著,太不像樣,別人會怎麼說?」

  「我不理會別人怎麼說,我想你時時刻刻待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要不要我買條繩子送你,好把我時時拴在褲腰頭?」

  「你不反對的話,我很樂意。」

  拉住她的手,像往常一樣,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間,環住她的腰,他貪心地汲取她的柔軟香甜。

  「聽說,玉姨娘懷孕了。」這些話,她憋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出口。

  「嗯,前幾天我聽宜姨娘說過。」

  「恭喜呵!你們蘇家有後了。」真該恭喜,女兒出嫁、娘懷喜,誰說惡人定有惡報?

  「我不是蘇家的後?」他笑著捧住她的臉。「不要為了跟玉姨娘鬥氣,連蘇家一起恨上,不要忘記我也是蘇家人,將來你也要入門成為蘇家人。」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清楚,我的幸福不在蘇家。」她執拗。

  「你的幸福不在我身上,在哪個男人身上?千萬別跟我說你跟哪個男人有私情,害我提刀去找人家理論。」

  「你會為了我提刀去找人對決嗎?」

  「你一問,我倒想起,從小到大,我沒有和人爭執搶奪的經驗,要是真拿刀去找人對決,說不定被揍了一臉青紫回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他當她在說笑,也跟她說起玩笑話來。

  「我的意思是,為了我,你會去和別人對決嗎?」她態度鄭重,他也收拾起玩心。

  「不會,我會帶著滿心誠懇上門,試圖勸醒他,施比受有福,告訴他,予藍是我的人,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勉強跟了你,她會不快樂,連帶你也會不快樂,把一輩子放在一個不快樂的婚姻裡,是件愚蠢的事,不如,你放手,我接心,我們各自創造美滿未來。」

  「原來,我並不值得你為我爭取。」

  「爭取有很多種,不見得要用最血腥暴力的那種。」

  「算了,不談這個,反正我們又不會一生一世。」搖搖頭,她又把自己搖進現實裡,她和他——這輩子不可能。

  就算玉姨娘惡形昭彰,可他當她是親人啊!他是個重道德、守禮義之人,要他違心、要他待人不仁,他根本做不到。

  就算他勉強為她做了,恐怕他一生心裡都會有疙瘩,再也不會舒坦。他有些冬烘、有些迂腐,但……她就是愛他,怎麼辦?說不要愛了,太困難,但為了爹娘,她怎敢對他說愛?

  「予藍,你剛剛說……我們不會一生一世?你那天對爹說的話,不是開玩笑、不是賭氣?」他緊張了,扳住她的肩膀,不讓她的眼神轉移。

  「時辰快到了,你該到前頭去。」她轉移話題。

  「你說清楚,你真的約滿就要離開?」

  不然呢?」

  「你可以留下來陪我,我們成親、我們……我們像以前一樣過日子。再不,我們也曾計劃,要買一棟房子,把青兒她們全接回家來,一起過著幸福日子。」

  「那不過是兒時戲言,更何況,當時,你和你爹並無情分,你眼睛看不見,留在蘇家,對蘇家並無助益。現在情況不一樣了,首先,你爹待你好,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在盡心彌補,你們的父子之情即使經隔多年,仍然接續上來,要你離開他,你會為自己的不孝,痛恨自己一生。再則,你眼睛看得見,早晚要接手你父親的事業,你捨得自己離去,讓他老人家獨自辛勤?」

  「你是不能接受嫁給我為妾,還是不能接受自己成為蘇家人?」

  「都是,我既不為妾,也不當蘇家人。」

  「不願當蘇家人,就為和玉姨娘的心結?予藍,你真是太偏激。」

  -----

  予藍不想解釋,就當她偏激吧!總有一天,他會清楚。

  「一定要我把她趕出蘇家?」他輕喟。

  只怕她要做的會更多,比方讓壞人認罪,比方讓蘇家名譽蒙塵。她別過頭,不想回、不想應。

  「予藍……」

  他自身後抱住她。「你要我怎麼辦?」

  「快去吧!你快趕不及婚禮。」想扯開他的手,但他就是不放。

  「我愛你啊……」

  他的愛讓她好罪惡,今天的場面全是她一手創造出來的。

  她何嘗不愛他,但不能愛、不能愛啊……他有他的道德,她有她的家仇,這時候,他們的愛就成了沈痛、成了負擔……

  唇一咬,她反身撲向他懷中。她好後悔,為什麼當年她要選擇進入蘇家?為什麼要愛上這個偉岸男子?為什麼她不能再冷酷一些,把他推得遠遠?

  抱住他,狠狠抱住,不想放手啊……

  「予藍,予藍……我該拿你怎麼辦?」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淚侵上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情愛。「你可不可以不要愛我,讓我不要有罪惡感?」

  「為什麼我的愛會讓你有罪惡感?」他捧住她的臉問。

  「不要問我,請你不要問。」倏地,她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四片濕潤的嘴唇貼合,勾引出一陣醉人心悸……心在沈淪,情在飛騰……

  這樣的男子,她怎能不愛、怎能不愛啊!

  -----

  婚禮結束,日子平平順順過上一段。

  就如予藍預測,或淺果真敵不過父親要求,到仁濟藥鋪幫忙。他的處事風格,讓揚州城百姓對仁濟有了新評價。

  蘇老爺在婚禮之後又離開家裡,走一趟北京,聽說新的藥鋪即將成立。

  新屋在許多工人日以繼夜的努力下,已經可以看見新樓閣的雛型,聽說再過幾個月就能遷入。

  雙手整理著或淺的衣裳,予藍忍不住心酸。

  那年,他們戲言當親人,他們訂下計劃,要買新房子、要開家新藥鋪、要醫治好他的眼睛、要接回妹妹們,從此快樂生活。

  哪裡知道,年齡越長,現實認得越清,才發現,想當親人也要有條件;哪裡知道他要有新房子、要當藥鋪老闆,只要蘇老爺一聲令下,就輕而易舉,只不過……這些計劃不是他們一起訂下。

  真心問一句,她希望自己在他的計劃中嗎?

  是的,她希望。

  只不過,她是盂家女兒,她的母親因一兩銀子被蘇家拒絕醫治,繼而病逝;她的父親因專心教導蘇家少爺、小姐,被誣控竊盜死在牢中;她的妹妹因失依失怙流離失所……要她不把帳算到蘇家頭上,辦不到!

  再問一聲,她能在他的計劃中嗎?

  她但願自己開口說聲「能」,但她二十歲了,她不容許自己再天真。

  愛他嗎?

  說不愛,她騙自己騙得太欺心,九年多的情義恩愛,怎能全數抹煞!?

  她愛他,愛極、愛極,只是不能招、不能認,就怕一認,她妥協他,妥協他的寬厚,她再不是個孝順的孟予藍。

  算了,不想,想得多只是徒惹頭痛。

  三個月後,離開蘇家,接回妹妹,她們還有好多好多工作要忙,她的心再不容許其他感情牽絆。

  「予藍姐姐,你看,我這鞋面繡得怎樣,你喜歡不喜歡?」珍珠拿起一雙鞋面遞到她面前,翠玉也隨著她後頭走進來。

  「很漂亮,你要送人的?」把衣裳送進衣櫃中,她拉起兩人一起坐下。

  「對!我要送給予藍姐姐,再三個月你就要回老家去,往後再看不見我們,穿著我做的鞋子,就會想起我。」珍珠嬌憨的說。

  珍珠是她早就相熟的,在還不識得她時,予藍和或淺已經開始為她的爹爹治病。珍珠和翠玉被分到這房裡不到一個月,三個人便建立不錯的關係,為了讓她們順利接手自己的工作,予藍盡全心教導,不藏半分私心。

  「予藍姐姐,你真要離開?依我看,大少爺不會希望你走。」翠玉說。

  「哪有主子可以留住下人一輩子,天下無不散宴席,將來你們契約期滿,要嫁人了,大少爺再不捨,也要放你們出去。」

  「宜夫人說大少爺願意娶你為妾,你為什麼不要呢?」珍珠不懂,大少爺又溫柔又可親,留在他身邊,不像伺候玉夫人那樣,成天提心吊膽。

  「誰說丫頭就只有當妾的命,我就偏要人家明媒正娶,坐著大紅花轎,讓人給迎進門。」

  「可是大少爺是富貴人家出身,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何況,你看玉夫人,她也是個妾,進了蘇家門,熬過幾個年頭,不也大大方方掌理起家門,誰敢多說一句話。」作妾……翠玉不覺哪裡不對。

  「你的想法不對,人都有權擁有屬於自己的愛戀,沒道理必須和人分享,不管是男人女人、窮人富人都一樣,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條平等生命,不會因為外在條件的差異,而有卑賤尊貴之分。」予藍從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所以,人只有好人壞人,沒有尊貴卑微的分別?」翠玉問。

  「我也懂了,予藍姐姐是好人、大少爺是好人、翠玉姐姐是好人,珍珠也是好人,只有……只有張總管是壞人、玉夫人是壞人、大小姐是壞人……」珍珠說。

  「別說、別說,這話要是傳出去,小心被扒掉一層皮。」翠玉忙摀住她的嘴。

  「翠玉,別責怪珍珠,一個人做壞事,你不說、他也會說,他不說、官府會辦,再不然,刑部、督察府、天子……大官多的是,就算人間治不了她的罪,還有天呢!」

  「可是,予藍姐姐,人在屋簷下,你怎能不低頭?何況這家還是玉夫人掌管呢!」

  「翠玉姐姐說得有理,而且聽說玉夫人最近小產,脾氣大的不得了,四處找人麻煩。」珍珠說著她從前頭聽產的小道消息。

  她小產了?這會兒她沒了孩子替她爭家產,難怪要氣得跳腳。予藍惡毒笑開。

  「不管怎樣,咱們當丫頭的還是多做事,少說話,安分些……」

  翠玉的聲音還沒停下,門外一陣雜杳聲傳入,玉姨娘、貼身丫頭、張總管、一個打扮妖嬈女人,和兩個沒見過面的粗魯大漢,相繼入門。

  「總算一屋子裡有個頭腦還算清楚的丫頭,你叫翠玉是吧!」玉姨娘尖著嗓門說。

  「玉夫人好。」翠玉、珍珠忙向前請安。

  「裡面那位姑娘好像不認識我?」揚起聲,她得意地走向予藍面前。

  「對不起,我是大少爺身邊的人,跟『前頭』蘇府不熟。」她不怕她。

  「說得好,不過我手中還捏有你三個月契約呢!你跟我不熟,這往下的事兒要怎麼談下去才好?」她裝模作樣的往木椅上一坐。

  「你有話請直說,我很忙,沒有時間招待閒雜人等。」予藍也往椅子上坐下,她不願在玉姨娘面前顯出勢弱。

  「王嬤嬤,這可是你看見的,要不是這丫頭脾氣太倔,個性太壞,否則那麼一個水蔥兒似的丫頭,我怎麼捨得往你們那裡送,可不是白白便宜了迎春閣?」

  「當然當然,蘇家何等風光,何必要賣一個小小丫頭!玉姨娘,您放心,這調教丫頭可是我的老本行,哪個要死要活的丫頭,在我手中還不是調教得服服貼貼,個個都成了繞指柔!」打扮得妖妖嬈嬈的中年婦子,走上前來,眼光盡在予藍身上繞,滿意的直點頭。

  予藍聽出端倪,往桌上一拍。「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把我送進迎春閣,和你操起同一行?別開玩笑了,你憑什麼?」

  「嘖嘖嘖,王嬤嬤,你瞧這丫頭脾氣多硬?往後可得麻煩你們多操心。予藍丫頭,要是你懂得把握賺錢機會,我保證三個月以後,你就能提著大把銀子,光榮返鄉了。」玉姨娘看都不看予藍一眼。

  「行,這丫頭模樣不錯,年紀又輕,一個晚上要找三、四個金主,絕對沒問題。」

  「你敢!或淺回來不會輕饒你。」予藍數著眼前的七、八個人,猜想著從這裡脫困,機率大不大。

  「唉……張總管,咱們家的家教真差到這等地步嗎?下人都能直呼起主子名諱,難怪他們敢在我們主子背後嚼舌根。」玉姨娘攏攏髮際,狀似悠閒,但臉色已難看至極。

  「是,奴才知道,以後一定會嚴加管教。」張總管小跑步到她面前認錯。

  「王嬤嬤,你把人帶走吧,看到這個野丫頭,我頭痛得很。」玉姨娘說。

  看著欺身而來的兩個彪形大漢,予藍連連退身,從珍珠的針莆籃中抓起一柄剪刀對著他們。

  「你們敢走過來,我就讓你們血濺五步!」

  「又來了,我就不知道這句話到底能唬得了誰,進我迎春閣的女人,十個有八個要把這些惡話講上幾回,結果呢?到最後還不是乖乖幫我躺上床賺銀子去。我聽煩了,還不給我動手!」

  王嬤嬤一聲令下,兩個學過擒拿功夫的男子,一舉奪下她手中剪子,一左一右,架起她往外走。

  張總管在王嬤嬤耳邊叮了一句——從後門離開,她就帶著人往後頭走,留下玉姨娘和一干家僕。

  她瞪著珍珠和翠玉,口氣陰森地說:「你們兩個想不想和孟予藍落個同樣下場?」

  「玉夫人,我們錯了,請原諒我們。」翠玉拉著珍珠就地跪下。

  「很好,識時務的人才不會下場悲慘。好啦!你們要是懂得乖乖聽我的話,我不會虧待你們,看你們兩個模樣兒挺伶俐的,也許我會說動老爺,把你們許給大少爺當個小妾。」恐嚇過後,她鬆了口氣誘哄兩人。

  「多謝夫人恩典。」翠玉硬拉了下不肯低頭的珍珠,叩謝夫人。

  「不用謝我,眼前我還有事要你們兩個做。第一,把予藍的衣物全給收拾妥當,交給張總管;第二,等大少爺回來,就說那個死丫頭契約到期,拎著包袱回家鄉去了。」

  「是,我們一定會照夫人的吩咐去做。」翠玉應聲。

  「很好,你這丫頭,我越瞧越喜歡,你可要好好做。」

  「謝謝夫人,翠玉記牢了,一定會把事情辦得讓您滿意。」翠玉逢迎。

  「張總管,你留著,等衣服整好,全給我拿去燒掉。」玉姨娘說。

  「是。」

  「彩兒,我們回去。」說著,她領著貼身丫頭,離開湘園。

  -----

  倒杯茶,翠玉盈盈笑說:「總管大人,我和珍珠去整理予藍的衣服,您稍坐。」

  「翠玉,往後你真成了姨娘,可別忘記我。」八面玲瓏的張總管說。

  「您見笑了,要真有那一天,還不全靠總管大人提拔,翠玉不是忘恩之人。」

  「說得好,說得好,你快進去弄吧!我還有差事等著做呢!」

  她強帶起珍珠到後室,氣鼓鼓的珍珠一進門就甩開翠玉的手。

  「虧予藍姐姐對我們這樣好,你居然這樣回報她!不管,我一定要去通知大少爺救予藍姐姐。」

  「噓……」她摀住珍珠的嘴。「小聲些,你當真要救予藍姐姐?」

  「當然,她可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珍珠義憤填膺。

  「你不怕事後,玉姨娘會用同樣的手法對付我們?」

  「怕是怕,可是眼前予藍姐姐有生命危險啊!你能見死不救?」

  「我沒要見死不救,只不過總要張總管信了咱們,咱們才有機會溜出府,通知大少爺。」

  「原來你……對不起,翠玉姐姐,是我太莽撞。」珍珠滿眼愧疚。

  「這會兒別說這些。現在仔細聽我的話,不要插嘴;等會兒我把衣服送出去,我會央求總管把予藍姐姐的衣服賞給我家,然後借口送衣服回家,一路跑到藥鋪找大少爺;你呢,趁我和張總管一道往前院走時,就從後門溜出去,直往藥鋪。萬一,門口有人守著、跟著,你就不動聲色,隨意買個東西走回來,千萬別打草驚蛇,知不知道?」

  「如果,總管不讓你出門呢?」

  「我想應該不至於,你沒見他正巴結著我呢!更何況,我猜測玉夫人不敢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畢竟大少爺對予藍姐姐的事,蘇府上上下下誰不曉得。我只擔心玉夫人防著我們,不讓我們出門通風報訊,時間拖得越久,予藍姐姐就越危險。不管怎樣,我們一定要有一個人找到大少爺才行。」翠玉定了決心。

  「知道了,我們分頭進行,千萬要小心。」點頭,兩人快手快腳整起衣物。

  珍珠果然在後門被堵住。幸好,翠玉很順利地帶著衣服走上大街,幾個繞轉,確定沒人跟在身後,她提起腳步往藥鋪方向跑。

  她一衝進藥鋪,抓住或淺的手猛喘氣。

  「大……少爺……救予藍……姐姐……」

  「你在說什麼,予藍怎麼了?早上出門,我看她還好好的。」或淺心驚,不安念頭在心中擴散延燒。「她病了?摔了?發生意外了?」

  吞下口水,她急說:「予藍姐姐……被迎春閣的人……帶走……」

  「迎春閣?他們怎麼能上蘇家帶人?」他反口問。

  「是玉夫人……我們先去救人吧!」翠玉滿心焦躁。

  是玉姨娘?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予藍的出言頂撞,就要毀去她的一生清白?或者是,他接手父親的事業危及到玉姨娘地位,對付予藍只是給他的下馬威?

  她為什麼要處處提防自己?她在害怕他為母親出頭,影響她的安逸日子?

  他從未想過要去對付她啊!對她,就算再不喜歡,他都努力拿她當親人看待。

  難道說,他真做錯?就如予藍所說,他自以為是的仁慈寬厚,不過是懦弱無能,到最後,他會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不住?

  他不是個野心大的男人,從沒想過要和誰爭家產、斗權力,他只想平平淡淡守著予藍,過他平凡而幸福的一生。他的願望是違了誰的意思,擋了誰的利益,為什麼要處處和他作對?

  寬容是錯?仁慈不記恨是錯?不忮不求統統是錯?他頭痛!

  他的道德、價值觀受到強烈的打擊,心在狂烈鼓動,是他的性格造就了她的不幸?予藍,她因他而受苦啊!

  「少爺,我們要快一點,萬一……」她說不下去,哽咽在喉間。

  是啊!他怎麼還在這裡怔忡,予藍的命掐在他手中啊!

  轉身,他面對滿屋子夥計。「誰知道迎春閣在什麼地方?」

  「大少爺,我知道。」管藥庫的小陳說。「可是,去那裡要有好多銀子,才進得了門。」

  「林管事,給我幾張千兩銀票,小陳你領我去迎春閣。」倉促作下決定,三步並兩步,一行人,神色匆匆。

  但願還來得及……娘,您天上有知,請為我庇佑予藍……她是我心愛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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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1:57:45

【第六章】

  予藍被帶入迎春閣後,就給關進一個小房間裡,她拍門擊壁,想盡辦法卻都無法將自己救出去。

  揉揉發紅的雙拳,她欲哭無淚,怎麼辦?就這樣了嗎?她的一生將要葬送在這個銷金窟?

  不要、不要……她還要回石頭村、她還要告官,還給爹爹一個清白名聲,她還想……想企盼出一個奇跡,和心愛男子相守啊!

  他知不知道她被帶走?他會不會來救她?

  不……會吧!他不是個會向命運爭取的男人,他只會妥協、只會慢慢沈澱自己的委屈,他從不懂向人抗爭。

  當年,他最敬重、最親愛的娘去世,他不也默默承受,沒將罪指向任何人,甚至於,還中肯地將一切歸諸命運。

  這回……他……他也會慢慢沈澱自己的心情,把這段情愛深鎖吧……

  也許他會為她的際遇黯然神傷,也許他會為她掬起同情沮……也許時日一久,另一個愛他的孟予藍出現,再深再濃的情愛都將隨風而逝。

  可是,不甘心啊!憑什麼玉姨娘有權去主宰別人的命運,就因為她有權有勢嗎?十年前一個孟秀才、十年後一個孟予藍,全是他們孟家人欠下她……不公平!如果蒼天真有眼,這種命運安排不近情理。

  咬住唇,不、她不向命運妥協,再度跳起身,她抓起椅子往門摜去,木椅落在地上,門仍.文風不動。

  「放我出去,你們沒權利逼良為娼,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你們會統統遭報應的!」她拍打著大門,扯起嗓門嘶吼。「放我出去,不然我要把迎春閣夷成平地!」

  她不斷吼叫、不斷嘶喊,手忘記疼痛,淚水流乾,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命爭取,直到她喘息不過,頹然地靠牆滑下。

  或淺……請你來救我……不要再妥協,不要再寬容……她嗚咽不成聲……

  -----

  門外一聲卡嚓,她擡起朦朧淚眼,對上王嬤嬤的笑顏。

  「這麼大聲叫,是想拆掉我的迎春閣嗎?我勸你別白費力氣,進了我的門,可沒有姑娘能清清白白走出門去,你啊!快快把你的姨娘夢給打消,經我的手,好生調教,保證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成為我們這裡的紅牌姑娘。」

  「我寧可死,也不會讓你擺。」

  「唉呦,這話說得可嚴重了,你別老是生不生、死不死,放狠話嚇人,我可不是讓人給嚇大的。」

  「大清沒有國法嗎?可這麼任由你們逼良為娼!?」予藍說得字字咬牙。

  「有,大清國的國法全捏在那些官老爺手中,等你成了紅牌,有機會撈幾個官大爺恩客,到時,你再到他們的面前訴苦去。」

  「人間沒有律法,我找閻王告去,我要告得你下十八層地獄,告得你永世不能翻身。」

  「你這麼伶牙俐齒的,難怪玉夫人受不了你。不過……你大概不知道,我和閻王交情好得很,不信你去問問,我每個月初一、十五,紙錢堆得像山,一把火燒起,閻王樂得合不攏嘴吶。」紅絲巾掩住嘴,掩不住她的滿臉得意。

  「我不信沒人治得了你!」

  「人是沒有,不過我倒是讓銀子給治得死死的。」

  「你要多少錢,才肯放我走?」

  「我給了玉姨娘一百兩,這一來一往,要沒個千兩銀子,我是不會放人的。」

  「好,你放我走,我給你一千兩。」

  「好大的口氣,你當我是笨蛋,你要是有上千兩銀子,還用做人家的丫頭?殺了我都不信。」

  「信不信你都要放了我,才能拿到錢。」她挺身,走到她面前。

  「別兜圈子啦!跟你鬥半天嘴,口渴得緊,金嫂、周嫂、小璧兒,快把藥喂喂,莊公子人也快到了,別讓人家久等。」

  兩個肥壯的中年婦人越過王嬤嬤,走到予藍身邊,她們一左一右架住她的手,讓她動彈不得。

  「什麼藥、什麼莊公子,你們要對我做什麼?」見這情勢,予藍驚恐地頻頻搖頭。

  「藥呢是春藥,是讓你吃了就懂得思春的藥;莊公子是待會兒要來幫你開苞的郎君,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好生伺候,說不定莊公子心情一樂,明兒個就捧上大把銀子贖你回家。」

  「你要的不過是銀子,要錢我給你,何必欺淩人!?」

  「當然啦,銀子我是要的,不過這恩情我也不能欠著,我欠你們家玉夫人一個流水情,不大不小,她要你當不成蘇夫人,我只好幫著辦點兒。一切啊!全怪你鋒芒太露,誰不好得罪,卻偏偏得罪當家主母。想恨、想怨,就去找你家夫人,別往我身上賴。」

  「我可以給你更多銀子……」

  「噦嗦,快動手。」

  王嬤嬤話下,三個女人緊壓住予藍,要撬開她的嘴巴餵藥。

  予藍抵死不從,咬緊牙關,怎麼也不讓半滴藥汁流進嘴裡。

  年紀較輕的丫頭沒辦法,只好捏住她的鼻子,讓她不能呼吸,直到她受不住張嘴呼吸時,一骨碌地,把藥全倒進她肚裡。

  「好啦、好啦,弄好就走人吧!」王嬤嬤起身,不耐煩地領先往門外走。

  沒多久,屋子裡又剩下予藍一人,她不甘心地追向前,但門卻早在早一刻時鎖上。

  「我絕不讓你們如願。」她伸出食指在喉嚨狠刮一陣,刮出陣陣噁心,深褐色的藥汁在她的催吐下,連著食物嘔出大半。

  直到她再也吐不出半點東西,她扶起桌椅,想站直,卻發覺自己有了暈眩感。不行,她必須保持清醒,不能暈、不能任人擺佈。

  她顫巍巍地為自己盛來開水,手很不穩,杯子還沒到嘴邊,水已經灑落大半。

  予藍不怕,再試再試,你絕不能放棄啊!

  提起茶壺,她努力把水灌入嘴巴裡,水帶給她暫時清醒,她大力喘氣,不準自己意識模糊。

  水喝完了,手一摜,瓷壺落地,摔出一地大小瓷片。

  予藍拔下發間簪子,當意識渙散時,往腿上用力紮下,以換取短暫清醒。

  憋住氣,咬住唇,她很用力,咬破了唇,鹹鹹的血液在齒間擴散。她不會妥協的,她誓死都要保住自己的清白……

  -----

  鎖重新被打開。

  予藍一聽到門外動靜,忙用簪子在腿間狠狠戳刺。

  「我的小美人,本少爺來了。」門還沒全開,一個臃腫的身體擠進來,邪淫的眼光在予藍身上搜尋。「果然是上等好貨,王嬤嬤沒騙我,這五百兩花得真值得。」他肥胖的手指在予藍下巴橫過,掃出她一身疙瘩。

  「不要……碰我……」她說得虛弱。

  「不碰你,我怎麼教你做那種人生極樂事?」他說著,湊近她,大大的一聲,他在她臉上落吻。「香啊……我就是喜歡處子的味道。」

  「走……開……」她拿起簪子往他身上劃去,可惜力道太弱,不痛不癢的一劃,只劃得他滿臉淫笑。

  「好好好,都聽你,我們不要在這裡辦事,咱們上床去。」說著他搶下予藍手中簪子,又在她皙白的臉上連連吻了好多次。

  她想伸手擦去臉上濕黏的口水,但力不從心。

  「放開……」

  「好,我放……」他將予藍放在床上,涎著一張臉,快手快腳除去自己身上所有衣物。「小美人兒,換我來服侍你了。」

  啪地,他用力撕去她半幅衣襟。「哇……真美……我愛死你了,小美人兒。」

  裸程的身體接觸到冰涼的空氣,她出現短暫清醒,予藍看見自己、也看清了眼前的汙穢男人。

  他再度接近予藍,手一伸,在他幾乎碰到她的身體同時,予藍反射地腳一踢,踢中他的要害,他縮起身子,哀嚎一聲,滾往床邊。

  予藍翻到床下,她拚命把自己縮進椅子下方,幾個縮身,一陣刺痛從她掌心傳來,低頭看過,她的手壓在碎瓷片上,淋漓鮮血提振了她的精神,抓起瓷片,她抵住自己的臉頰。

  「你……不要……過來。」她的眼神是認真專注的。

  「你這個潑婦,居然敢踢我,我不狠狠修理你才有鬼!」

  他一靠近,她立即把銳利瓷片按進臉龐,血迅速從她的臉上滑下。

  「你、你……你在做什麼?」莊公子被予藍的舉動嚇傻,他指著她連連後退。

  他眼中的驚恐滿足了予藍,她贏了!原來,只要不怕死,角色就會對換,現在,輪到他怕她了。

  輕輕一笑,她緩緩把瓷片拔開,高高地舉在半空中,伸出另一隻手,服看著瓷片又要落在腕間。

  「你……你不要這麼做。」他眼中佈滿驚恐,抓起衣服胡亂往身上套。「真倒黴,好好的尋場樂子,怎麼會碰上個女羅剎!」

  「來啊……」她又笑開,她是對的!碰上壞人只能比他更壞、更惡,才能確保住自己。

  「還來,你看你自己變成什麼醜樣子,別說花銀子,就是要免費奉送,也沒有男人會多看你一眼。」他用憤怒代替了恐懼,話完,他連滾帶爬離開小房間。

  她又笑了,把身子縮回牆角,用雙臂環住自己,她很冷,但是她知道,她終於安全……

  -----

  或淺和王嬤嬤衝入房裡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渾身是血的予藍,她坐在角落,貼在牆邊,一堵能護著她的牆壁,帶給她很多安全感。

  天!他來遲了嗎?衝到她身邊,心在淌血。

  「予藍,我來救你了。」或淺捧住她的臉,小心翼翼地避開傷痕,眼中淨是心疼與愛憐。

  她癡癡傻傻笑著,對著他,她仔細分辨那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或淺……他來救她了耶,他沒有假裝不知道她被綁走,他沒有說一聲命運使然,便繼續過他的生活,讓光陰模糊他的記憶,這回他沒有安於天命,他走到她面前來相救……她又笑了,是癡呆昏傻的笑容。

  「你不認得我嗎,為什麼這樣看我?他們傷了你嗎?傷在哪裡,告訴我,我來幫你醫。」他急迫問出一大串,他的心糾葛難清。

  她擡起手,把掌心遞到他面前,打開,滿是血腥的掌中握著一片銳利碎瓷。「他們傷不了我,我先傷自己。」

  「你為什麼要傷自己?痛不痛?」移開瓷片,濕氣染眶。

  「不痛,我贏了,那只肥豬不敢碰我。」她不害怕鮮血,是滿地的血紅維護了她的驕傲,看著捧滿鮮紅的兩手,她好快樂。

  「該死的丫頭,你對莊公子做了什麼?」王嬤嬤肥胖的腿一跺,忙離開房間,準備去善後,莊公子可是他們迎春閣的大客人啊!

  「告訴你,你不可以對每個人仁慈,碰到壞人,你要比他更壞更壞,他才會怕你。」予藍攀住他的頸項,在他耳邊悄言說話。

  她的神智仍然不清楚,她一直在笑、一直笑,笑得他心碎魂裂。

  「是我太懦弱,對不起,我護不了你,害你受這麼多委屈。」

  他錯了,錯得厲害,人無傷虎意,虎有噬人心啊!要不是他的漫不經心,予藍何必多受這遭苦難。

  緊抱住她,他要她在自己懷中回復,他要那個好爭好辯的予藍再回來。

  靠在他懷中,他的體溫一寸寸染上她的心,他穩定的心跳牽引了她迷路的靈魂,手環著他寬闊的腰,意識逐地回復。

  半刻,她幽幽歎息。「我一直在等你,以為你不會來。」

  她不信任他?不相信他會將她救回去,不相信他有能力保住心愛女子?或淺苦笑,看來,他要定心檢討的事情太多。

  「傻氣,我怎麼會放你一個人在這裡受苦?」他一面用被子裹住她,一面轉頭要小陳上街僱車。

  「我怕……你不要我……」

  「我要你,永遠都要你,忘記了嗎?我們早就說好,要當一生一世的親人,過去,你扶持我走過無數年頭,往後,我也要扶持你走完未來。」

  「扶持……」她喜歡這個字眼,在漫漫人生,她有他可依、可靠……好美麗的「未來」,好美麗的夢……

  「是的,就是扶持!記不說得我們初識的午後?那時所有人都遺棄我,只有你不。你走到我的面前,靠著我的胸前哭泣,我知道自己又被人需要了,即使我只是個無用的瞎子,但是,我能當你的支柱,能為你搶下一片生存天空。」

  「你說,我可以在你面前當個任性孩子……你說愛我一輩子……」遙遠的記憶紛紛回籠,她又笑了,那個午後回到眼前,復仇、憤懣離她好遠。

  「對,那時,你要我說話算話。予藍,你放心,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承諾,永不變質。」車來了,抱起她,他一步一步走出這個骯髒地。

  「永不變質……」她細細在口中反覆咀嚼這四個字。永不變質、永不變質……他們的情愛永不變質啊……

  貼在他胸口,頭又昏了,她要睡覺,在他懷中她尋到安穩。

  -----

  喝下苦澀湯汁,解開春藥餘毒。

  再清醒,不堪記憶明明白白,她覺得自己全身好髒……

  予藍在屏風後面,一遍遍用力清洗身上的髒汙,不要任何人幫忙,她在池中拚命想去除那個骯髒回憶。

  「予藍,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了。」或淺在門外踱步,每一個來回都是沈重。

  「不要!」她在門內大喊,兩手不停搓洗身體,洗不掉啊!怎麼洗都洗不去肥胖男人的味道。幾次想反胃,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包紮好的傷口遇水,又重新落下鮮紅,傷口不痛,最痛的是她的心啊!在藥性解除,理智重返後,她不再為自己的勝利快樂,不再陶醉多年前的回憶。

  她嚎、她哭,卻哭不盡傷心淚,更嚎不止滿心哀慟,她不要這個樣子啊!

  「翠玉、珍珠,你們進去看看她,把她帶出來。」他顧不得她的意願了,發下命令,他要立刻看見她。

  「不要!你們進來,我馬上去死!」她尖聲吼叫。

  「少爺……怎麼辦,剛剛予藍姐姐趕我們……」

  一咬牙,他再不顧男女之別,沖人屏風後面。

  他自水中強拉起她,用巾布將她裹起,帶回床上。

  「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我要洗澡,你有沒有聽到,我要洗澡!」予藍連聲尖叫,翻身又要下床。

  「你洗得夠久了。」他強抱住她,將她圈在懷中,不準她動彈。

  「可……我還是髒啊……不行、不行……我要洗澡。」

  「你是乾淨的,聽到了沒有,你是乾淨的,不管發生過任何事情,你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是乾淨的。」他鏗鏘有力的聲音,保證了他的心、她的情。

  停下掙扎,她仰起滿面淚濕,定定看住他,好久好久……

  她開言輕問:「你還要我嗎?」

  「我要,當然要,我們要廝守一生的,你不能忘記,不能說話不算話。」

  「那麼……請你要了我,好嗎?」她拉開身上的布巾,袒裎面對他。

  「是不是這樣才能安慰得了你?」他柔聲問。

  「是,我要你,再也不要有遺憾。」她堅定,淚凝在腮邊,眼底淨是懇求。

  「好,我要你。」吻落下,他封住她顫抖的嘴唇。

  擁住她纖細的雙肩,他的輕觸撫慰了她的心、她的靈魂……愛他,一世不悔的愛,一生不變的情,她的心因他而活、而躍動。

  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輾轉,每個挪動都勾起她的心悸……他的氣息噴撒在她的臉上,舒舒暖暖的溫熱,勾起感動的心。」

  沁心的體香,柔軟的櫻唇,甜蜜的津沫……一再催動他潛伏的欲動,他要她啊!在好久好久以前就想要她。

  他加深了吻,舌在她的貝齒間徘徊,濡濕的滋潤挑出她狂亂的心跳……

  他溫柔的吻像文火,逐地為她的心情加溫,愛她、憐她……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使命。

  輕輕開啟她的菱嘴,他悄悄在她嘴裡探索……

  他細細描繪著她的眉形,貪戀著指尖的觸感。

  「你有一雙美麗的眉毛,濃密卻柔順,我愛它……」他的吻跟著他的指腹落下。

  「它們因你而柔順。」淚止下,晶瑩含在眼裡。

  「你有一對清澈乾淨的眼睛,靈活聰敏、閃閃動人,誘惑著男人心,答應我,別用這種眼神看其他男人。」隨著指間,他的吻再度落下。

  「它們只為你而清澈、而動人。」她笑開,渦渦兒在頰邊跳舞。

  「你的鼻子小巧纖敏,你的唇紅灩潤澤,我可以吻它嗎?」

  「只有你有權吻它。」她應了。

  攀上他的頸項,她主動迎向他。

  「告訴我,愛我嗎?」環住她,他愛聽她說那三個字。

  「我愛你。」她說得篤定。

  「那樣很好,我們可以相守一生,再沒人可以阻得了我們。」他對她、對上天,也對自己宣誓,他下定決心,這次要為自己的婚姻反抗到底,爹爹答應,他要娶予藍;爹爹不答應,他也要娶予藍!

  相守一生?她沒了把握,如果,他知道她將要做的事之後,還願和她相守一生嗎?

  不想,她一點都不要想,她只要看眼前、守眼前。

  「吻我好嗎?」她說。

  「遵命。」他輕輕耍弄著她雪白晶瑩的耳垂,貪戀著她芬芳的唇瓣,對她;他願溫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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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1 21:58:11

【第七章】

  枕著他的手,她在他懷中睡得不甚安穩,幾次呻吟、幾番輾轉,夢中,她仍身處危險。

  「不要!」在一聲尖叫後,她坐起身,急喘,心兀自在胸腔內狂奔。

  「予藍別怕,我在這裡。」環住她,他將她整個人收納懷中。

  「不怕……不怕……我贏了,他們不敢對我怎樣……我不怕……」她喃喃自語,企圖說服心中恐懼。

  「對不起,都是我去得太晚,你一定嚇壞了。」撫著她的頭髮,他有愧疚。

  她不語,滾落的珠淚染上他的胸前,她有太多的委屈想哭,卻哭不出來,有太多的傷心想控訴,卻說不出口,這些委屈、傷心,默默地拉長了他們兩人間的距離。

  突地一陣喧擾,玉姨娘帶著一群家僕上門,幾個撞擊,門被撞開,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他們床邊,瞠目結舌看著大少爺和他懷裡的予藍。

  「你們看看,我們家什麼時候,也成了專收容妓女的妓女戶。」

  玉姨娘的話扯動了予藍心中的痛,她縮在他懷中顫慄。

  「我說或淺啊!這好人家的女子滿街跑,怎麼你偏偏要喜歡上這個低三下四的賤女人?你這會兒年輕,還不懂事,玉姨娘全是為你好,娶妻娶德,娶進這種不要臉的女人,會遺憾一世的。」

  予藍擡起眼,眼裡滿是怨懟憤懣,挺直背,藏起緊張顫抖,她清脆的聲音響起,讓在場的人全倒抽一口氣。

  「第一個走進蘇家的妓女不是我,是玉夫人你,貧窮並不下賤,下賤的是——只會用齷齪手段欺淩弱者的人,哪一天你也變成弱勢族群,到時你會怎樣?我期待!」

  「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不用擔心。」他低頭柔聲安撫她,沒有指責。

  或淺對她的寵愛、疼惜,全落入眾人的眼中,這將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請你們離開我的房間。」他寒著一張臉說話。

  他向來都是和和善善、不與人計較的,更何況是與人正面交鋒。

  大概就是自己這種性子,才會讓玉姨娘認定自己可欺,若是欺到他頭上也罷,可是這回她居然把予藍送進迎春閣,隨隨便便斷送一個女子的清譽!

  「或淺啊!姨娘是為你好,何況她早是迎春閣的人,你這樣莽莽撞撞上那裡把人給綁回來,這傳出去,蘇家的面子要往哪裡擺?」

  玉姨娘才沒把或淺放在眼裡,這些日子,她早就摸透了他那副溫馴性子,和他娘那種軟弱性情一個模樣。

  「我在說話,你們連一個都聽不懂嗎?」他的眼光掃向她身後一群婢僕。

  張總管看看大少爺和玉夫人,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倒,不過拿起大少爺的不計較和玉夫人的嚴厲苛刻相比,再加上老爺早擺明態度,不會讓予藍成為蘇家正室。他吞吞口水,站到大少爺面前說話。

  「大少爺,您要體恤玉夫人的一片心意啊!老爺不在,這個家多虧她張羅著,要是下人們都像予藍姑娘這樣亂了規矩,這個家也忒難管理,您就讓小的把予藍姑娘帶出去。」

  「張羅一個家是太辛苦,玉姨娘你掌了十幾年,勞苦功高,我想應該換換手,讓你休息休息,請把印章交出來,從今天起,由宜夫人掌家。珍珠,你去告訴宜夫人我的決定。」

  「或淺,你在說什麼?」她一驚,衝到床邊問。這溫吞男人居然轉了性!

  「不夠清楚?我再說一遍,把印章交出來,這個家由宜夫人管理。」

  「你不能這樣做,我掌家是老爺交代的,不是一個隨便外人說撤就可以撤。」

  「我在你眼裡,只是一個『隨便外人』?」他笑了,原來她將他當成入侵分子,才會時時刻刻提防自己。

  「我、我……」一時失言讓她走不下台階。

  「夠了,這些年你講得太多,現在輪我講話。由宜夫人掌家的事,我會修書給爹,也會負起全部責任,現在,張總管,你去調查,誰不願意服從宜夫人指示,給他們三個月薪俸,終止契約,請他們離開蘇府。」

  「是,大少爺。」或淺惡話一出,誰敢再拿他當軟腳。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不交出印章,絕對不!你這個死女人,給我起來,不要窩在男人懷裡擺弄男人。」說著,她伸手要把予藍拽下床。

  或淺伸手,將她的魔爪給阻擋下來。

  「你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

  「幾時起我會怕你對我不客氣,我擺明告訴你,這個蘇府永遠都是我當家!張總管,你給我過來,馬上派人到北京去把老爺請回來,就說我在家裡被人欺負得待不下去了。」

  她大喊,但張總管礙於大少爺的眼神,不敢往前應聲。

  她回身,看見躲在門邊的張總管,氣得衝上前,又踢又打破口大罵:「死奴才,一見我不得勢了,就躲我躲得跟鬼似?」

  「玉夫人,我只是個下人,您別為難我啊!」

  「我就是要為難你,誰敢遵照宜娘的命令辦事的,我一個個都要為難,聽見了沒!?」她怒氣沖沖恐嚇眾人,但這不但沒把僕人拉回她身邊,反而讓他們一個個躲得老遠。

  「玉姨娘,如果你不肯交出印章也無所謂,我會命人重新刻一個新印章;如果你在這個家住不下去也無妨,我會另外在外面幫你找一處新居。」他淡然說。

  「你別以為我和你那個沒用的親娘一樣,讓人說趕就趕,我就要住在這裡,看誰敢動我一分一毫,再怎麼說我都是采欣她娘,死去的或樺還在天上看著呢!我就不信你們敢拿我怎樣。」她一路大吼,踩著大步循原路走回。

  「張總管,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了?」或淺問。

  「是的,奴才聽清楚了。」

  「那你下去辦事吧!」揮揮手,他揮去一屋子人。和人對峙,很累!俯頭,他對著胸前人,溫柔說話。「予藍,以後不用害怕,她再也無權力能傷害你。」。

  「我要的不僅僅是這樣。」她恨她!

  「告訴我,你想怎樣?」

  「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要她異地而處,嘗盡弱勢者的悲哀。」

  「予藍,得饒人處且饒人。」輕歎,他們的差異性格在這裡發生衝突。

  「她饒過我嗎?一次口角,她要毀我清白;一次管教,她奪去夫子一條命,她為什麼處處不饒人,卻又不準別人用相同的方式對她?」

  「夫子的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就跟你娘至死傷心的事一樣?只要是過去,就算、就雲淡風清?錯了!有些事永遠都過不去,冤魂難平、情傷難盡!我恨她,我會用一切手段毀了她。」

  「予藍,她是一條生命,仁民愛物……」

  「不要跟我唱高調,是不是非要我死亡,才有權恨她?」

  「別偏激,你畢竟還好好的。」

  「我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她,我毀容,也差一點毀了女子比生命還看重的貞操,你怎麼會覺得我還好!?我一點都不好啊!不要跟我談仁愛寬恕,我不是聖人,假使只有當惡鬼才有權利害人,那麼我情願當厲鬼。」她推開他,不要他的懷抱、不要他的仁慈。

  「你不會毀容,我保證一定會治好你,至於你的貞操,它在我手中,我會愛你、會呵護你一輩子。」

  他的連聲保證,撫不平她的難平心事。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聽懂了嗎?我不要你的愛,一點都不要!」她拚命捶打他,淚一開閘,再關不住。

  「告訴我,你要什麼?只要我辦得到,我一定為你盡力。」他急了,予藍的瘋狂讓他心焦。

  「我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要好人生、壞人死,我要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我要欠人者,把債全給我吐出來!」

  予藍又哭又鬧,或淺只能抱緊她,默默相陪,直到她累了、倦了,在他懷中沈沈入睡。

  -----

  蘇家最近連連出事,先是一個丫頭被玉姨娘賣進迎春閣的事鬧開,蘇家苛待下人的傳聞又是沸沸揚揚,牙婆們互相耳語,千萬別帶姑娘進蘇家。

  幸而,玉夫人讓寬厚的神醫少爺剝削去了管家權力,改由另一個較溫和的宜夫人掌家,這才教人拍手稱好。

  接著,程家一頂花轎、一紙休書,原封不動的五十幾箱妝奩,浩浩蕩蕩從城外擡進蘇家。

  兩個多月前,坐在馬背上迎娶蘇家閨女的程家大少,翩翩風采不見了,只餘滿面怒容。

  轎子被扛進蘇家大宅,張總管忙上藥鋪,請回大少爺。

  回到蘇家,大廳外上百個僕役垂手侍立,大廳內采欣偎在玉夫人懷裡哭啜不止,宜夫人婉言相勸程東青,希望事情能有轉圜餘地。

  或淺歎氣,提起衣擺走人。「妹婿,今日造訪,不知有何貴事?」

  「蘇兄,東青無能做你的妹婿,今日特地休書一紙,將令妹送回。」

  「你以為把人玩夠了往娘家一送,你就沒了責任啦?我們家閨女清清白白的名聲,全讓你弄髒弄臭了,往後要叫她怎麼過日子?」玉姨娘張牙舞爪的衝到他面前,扯著他的手腕不肯放。

  「是啊!我做錯什麼,你憑什麼休我?」采欣也跳到他面前叫囂。

  「你做對過什麼?婦德、婦言、婦功,你符合哪一項?你不孝順公婆、你多話、嫉妒,你甚至還……偷竊!」程東青氣得一甩袖,背過身去。

  「程兄,請先息怒,這件事我不能作主,是否請你在舍下盤桓數日,我讓總管到北京請家父回來,到時,對於你們的婚事再議好嗎?」或淺心平氣和說。

  「沒什麼可議的,我今天來,就是把人安安全全送到你們手中,從此蘇家、程家再無瓜葛。」話說完,一聲吆喝,他領著百名僕役離開蘇宅。

  「告訴我,你在程家為什麼要犯下七出之罪?」或淺看著采欣,輕問。

  「我……我……」她說不出好借口,只能支支吾吾。

  「有什麼好說的,你沒看見那個程東青咄咄逼人,采欣在那個家裡一定是受盡委屈,才會亂發脾氣。」玉姨娘胳臂盡往裡彎。

  「娘,他在我之前,已經納了兩名小妾,她們沒把我放在眼裡,連一聲姐姐都不肯尊稱。聽說她們原本是老夫人的貼身丫頭,後來才給了東青當妾,老夫人待她們比待我還要好。」她哭得抽抽搭搭。

  「我就說,這程家沒倫理、沒規矩,把個下人捧得比正室還高,也不想想咱們蘇家是什麼家庭,可由得他們這樣子欺侮。

  「玉姐姐,你別再生氣,一路跋涉,采欣已經夠累了,你讓她先回房休息。」宜姨娘走向前,想伸手安慰采欣,卻讓玉姨娘一把推開。

  「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現在你可得意了,當家夫人!你是不是在看笑話呀?我告訴你,就算我女兒被人休了回來,都好過你養個白癡女兒。采欣,走!到娘房裡去,我倒要看看這個宅子裡,有誰敢欺負你!」

  「宜姨娘,別介意,玉姨娘是關心則亂。」看她們相繼離去的背影,或淺緩言安慰。

  「我知道,我哪裡會這麼小氣,聽說你藥鋪子裡挺忙的,快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要是家裡有什麼問題,你先和予藍商量,這兩天,她情緒已經比較緩和。」想起予藍,他心中有絲絲暖意,早晚他會要求爹爹讓他娶她為妻。

  「放心,我會常去看她、開導她,這些日子,我看她和采鈴感情挺好的。」

  「采鈴是個心思單純的好女孩,姨娘,你不用太替她操心。」

  「我知道,白吃了你開的藥方,我覺得她曉事許多。」

  「那就好,真不多說,我走了。」頎長的身子跨出大廳門房,姨夫人欣歎。

  「姐姐,您在天之靈可以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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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朵朵雲彩在天際鑲起一片燦爛,屋內,予藍、翠玉、珍珠圍著圓桌做針織,一針針刺繡,刺出絢爛風景。

  「予藍姐姐,什是婦德、婦言啊?」珍珠忽地擡頭問。

  「怎麼突然想問起這種事兒?小珍珠兒長大,想許人家了?」翠玉取笑她。

  「才不是呢!上回程家姑爺把大小姐送回來的時候,說她婦德、婦言、婦功沒半項符合,還說她不孝順公婆、嫉妒,後面的話我是聽得懂啦,可前面我就不知道了。予藍姐姐,你告訴我好嗎?」

  「你後面說的那部分叫做七出之罪,包括無後、生重病、淫蕩、不孝、偷竊、嫉妒和多言,不管犯了哪一樣,夫家都能提筆休書,把女子往娘家送。至於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則是指女子應具備的四種德性,女子要溫婉貞德、寡言慎行、容貌姣好、女紅線活樣樣皆備。」

  「那當女人豈不是太倒黴?長得不夠漂亮、愛說話、嫉妒……全成了男人想換老婆的借口,真不公平!」珍珠嘟起嘴不依。

  「可不是,女人在這個社會裡是沒地位的。」翠玉歎口氣,心有慼慼焉。

  「別悲觀,世上還是有許多好男人,只要是心愛的女子,缺點再多,都能全數包容。我來說個有意思的故事給你們聽。」予藍笑說。

  「聽故事?好哇好哇,予藍姐姐,你快說。」珍珠連聲催促。

  「在魏晉南北朝時有個很有名氣的家族,姓阮。有一天,阮德如的妹妹出嫁,這個新娘子婦德、婦言、婦功皆備,但是她樣貌極醜,醜到新郎不願意進入新房。」

  「太可惡了,那要是新郎長得太醜,新娘是不是有權利把新郎踢出新房!?」

  「珍珠,別生氣,聽我往下說。有一日桓范來訪,他對新郎說:『阮德如會把最醜的妹妹嫁給你,一定有他的用意,你何不進房去看看?』

  新郎想半天,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於是走人新房中,但當他一眼看到醜陋妻子時,馬上又想轉身走出房門。

  新娘請他留步,他就問新娘:『女子的四德,你具備了哪些?』新娘回答:『除了婦容之外,我樣樣具備,請問相公,君子該具備的一百種德性中,您又具備多少種?』新郎自然回答:『我統統具備。』

  新娘說:『百性中以德為首,如今你好德不如好色,你怎麼可以說你統統都具備了呢?』新郎面有慚色,從此夫妻倆相敬如賓。所以,身為女子,我覺得具有智慧才是最重要。」

  「說得好,我贊成你的意見。」或淺從外面走人,撫掌稱讚。

  「你回來了。」她起身倒茶水。

  「謝謝。予監,我想借重你的智慧幫我問出,為什麼采欣會在程家犯下竊盜之罪。」或淺說。

  「她的事與我無關。」她冷冷拒絕。

  「把她留在蘇家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我總要弄清楚事情始末,看她是被冤枉還是貪玩,才能上程家解決事情。」或淺耐心解釋。

  「你不能自己問她嗎?,再不,請宜姨娘走一趟。」

  「我們都試過了,她老是仰著頭,不痛不癢的說:『我是蘇家大小姐那,要什麼珍貴東西沒有,我幹嘛去偷。』」

  他學著采欣的口氣,逗得三個丫頭笑開懷。

  「予藍姊姊,你就幫幫大少爺也幫幫咱們,你都不知道,大小姐自回娘家後,脾氣比以前更加惡劣,誰不小心被她碰上,她都要挑剔刻薄一番,不少下人都吃過她的排頭。」翠玉加入勸說。

  「仗勢欺人。」予藍淡言。

  「去啦、去啦!你老叮囑我們要替主子分憂解勞,連你自己都做不到,以後可管不到我們。」珍珠嘟著嘴巴說。

  予藍看看眼前三人的眼光,無奈一點頭,領先往外走。

  或淺朝翠玉、珍珠點頭,她們的義助,他記在心底。

  快步跟上,他自後頭握住予藍的手,兩人並肩而行。

  太陽白天際消失蹤影,各房紛紛掌起燈火,或淺轉頭看著身邊的人兒,手加重力道,對她,他不願放手。

  「還生我氣嗎?」他指那天的爭執,之後見面他們都避免再提起。

  「不生氣了,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的性格不同、看法不同、價值觀也不同。」

  這樣完全不同的兩人,是不能相聚相守的吧!隨著契約將結束,予藍想清楚、想透徹了,很多事……不能勉強。

  「我承認,在最危急當時,我的心曾動搖過,我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你怎麼對人,別人不見得會用同樣的心思待你,更甚者……恩將仇報……」頓了一下下,他繼而搖頭。

  「別再往下想,寬慈不是你的錯。」

  是不想了,至多也不過是一個月,一個月後各奔前程,他們將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這時候再為無謂的事爭吵,太笨!

  「我很抱歉,除了剝奪玉姨娘的權利之外,我無法為你做更多。」

  「說好不談。」

  兩人手牽手,走過小橋越過竹林,轉眼就到了玉夫人的樓閣,現在,不當家了,在這裡來來往往的下人變少,顯得有些些冷清。

  她的手轉為冰冷,或淺感覺到。

  「如果你不想面對玉姨娘,我們回去吧!對不起,剛剛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沒關係,我並不害怕她,只是……等等,讓我做一點準備。」他們在房前停下腳步,交握住手,她垂首整理自己的思維。

  突然,房裡傳出交談聲音,他們下意識側耳細聽。

  「我就搞不懂,你要啥有啥,幹嘛去偷你婆婆的東西,好端端的犯下七出之罪?等你爹爹回來,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去!」是玉姨娘的聲音。

  「那個……偷東西栽贓,還不是你教我的。」采欣吊兒郎當地說。

  「你在胡說什麼,我幾時這樣教你,你別亂講,把問題全推到我身上。」

  「我沒胡說。你忘記了?當年孟夫子害我們被爹爹責罰,你教我們把你的珠寶放進他房裡,誣賴他偷東西,抓他送官嚴辦。」

  「別再說了,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這丫頭說話都不經大腦的呀!孟秀才的魂好不容易才招安,你又胡說八道,不怕又把他引出來?」

  「依我看吶!他根本就是陰魂不散,想想我們這幾年的災運,先是二哥,那棵樹他上上下下爬過幾百次,每回不都安安全全,哪次失足?後來算算,那天不是孟秀才的頭七嗎?再說你,掌家權沒啦、人也跟著小產;還有我,什麼爛程家啊,誰希罕……」

  「這……真是孟秀才搞鬼……」玉姨娘喃喃自語。

  「對啊!這回我偷婆婆的東西,還不是想栽贓到那兩個不要臉的賤妾身上,哪知會人贓俱獲,這還不叫倒黴?我看八成是孟秀才鬼魂惹的禍。」

  真相終於水落石出,予藍語不成聲,淚大顆小顆落個不停。

  爹果然被冤、被欺……予藍心疼您啊!她在他懷中哭得渾身發顫。

  或淺愁眉深鎖,這筆帳,蘇家人要怎麼才還得清……孟家?低頭看看身前哭得不能自己的女子,孟夫子、孟予藍……他們之間有關係?

  想出口相詢,屋內的玉姨娘和采欣又繼續對談。

  「要不要再請個道士來家裡看看?」玉姨娘問。

  「不用吧!和尚不是說蘇或淺的八字重、命貴,把他請回來鎮宅就沒事。」采欣從不認為或淺是她的大哥。

  「可這接二連三的不順利,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玉姨娘心煩意亂。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大不了用你的老招,派個人去把那兩個賤妾給燒死,我就不信她們有蘇或淺的貴命,能逃得過一劫。」

  采欣的話一說,予藍猛地擡頭望向或淺,她的意思是……當年那場造成他娘親死亡、他全盲的火災,是由玉姨娘主導?

  好一個「親人」呵!多諷刺!

  「采欣,別胡說,那件事我已經後悔得不得了,現在張總管處處巴結蘇或淺那個賤種,我還擔心著哪一天他會把我招出來,說是我找人燒了那幢宅子,到時,別說我,連你也吃不完兜著走。」

  情勢太糟,玉姨娘不免憂心忡忡。

  或淺再也聽不下去,拉起予藍大步往住處走,穿楊過柳,腳步快得讓她幾乎跟不上。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1:58:30

【第八章】

  從大少爺和予藍姐姐回屋裡開始,他們就面對面坐著,沒說半句話,面容表情怎麼看都是彆扭。

  他們怎麼了?大概又吃了玉夫人的排頭吧。早知道就不要勸予藍姐姐去,大小姐想怎地都隨她去。

  「少爺……您要不要用晚膳?」珍珠輕輕巧巧走到兩人身邊。

  「珍珠,你和翠玉先下去吃飯,不要管我們。」或淺的口氣仍然溫和,聽不出他早怒不可遏。

  「哦!那……我幫你們把東西預備著,餓了就喊我們。」

  「好。」他點點頭,站起身把珍珠、翠玉送出門外。

  關起門、落了閂,才重新走回予藍身旁。一聲長長的喟歎,她知道他準備好要談。

  「你娘的死因水落石出了,你預備怎麼辦?」予藍先聲問。

  「我會照實稟告父親,至於要怎麼處置,我不是仲裁者,不能告訴你,我要怎麼對付玉姨娘。」

  他生氣、他憤怒,但他不習慣形於色,做法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但仍需再斟酌。或淺不知道,他平淡的表情惹怒了予藍,她以為他連母親的生命,都能拿來妥協,這已經不是懦弱無能可解釋。擰起眉,她滿心憤恨。

  「我是孟秀才的女兒。」多年秘密此時公開,她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猜對了,難怪多年來,一提起玉姨娘,你就恨得牙癢癢。你很早就知道你爹爹被冤枉的真相?」或淺問。

  「不知道,但是我敢確定爹爹絕不會去盜人物品,他是個高風亮節的男人,要不是為了我們,不得不向五斗米折腰,他不會願意進蘇府。我確定爹爹被冤,而且和玉姨娘脫不了關係,但這些純粹是猜測,沒有證據。」

  「你進蘇家是為了尋找證據?」他再問。

  「是的,我告訴你,當年玉夫人並沒派人送銀子到我家,不然我和妹妹們不會流離失所;再告訴你,我爹爹不是上吊自盡,他是被刑求過度,熬不過才去世;你聽仔細了,我發過誓,一旦找到真相,我就會告官,把蘇家告垮。」

  她激昂起來,當年沒人敢站出來為爹爹說話,人人掩耳盜鈴以求自保,他們的粉飾太平傷害的是一個家、六口人啊!

  「玉姨娘做錯事情,你要整個蘇家陪葬?」

  他心寒,原來當年她的接近純為利用!

  那麼她的獻身、她的愛、她的陪伴,背後全是有目的?這樣算下來,她和工於心計的玉姨娘又有什麼差別?

  玉姨娘害人為鞏固自己的權益,而她親近他、善待他,讓他誤以為她在乎他、愛他,結果……她的目的是真相,不是他……

  胸口被強酸腐蝕……他是個寡淡的男子,從未強烈想要過什麼東西,這回他真真正正認定了要她,哪知道……予藍一直視他為敵。

  「不能嗎、不行嗎、不該嗎?仁濟藥鋪為了一兩銀子,讓我們眼睜睜目睹母親死去;玉姨娘為了兒子的頑劣不仁,竟誣陷夫子於不義、傷他一條生命,你說這些帳,我不能一條條往蘇家頭上算?」她跳到他面前大吼。

  「蘇家除了玉姨娘,還有溫柔的宜姨娘、單純無知的采鈴、我爹、敬你重你的珍珠、翠玉……你真要毀去一個家,才能消去你滿心憤怒?」

  這個家中還有愛她近十年的他啊!難道,她的恨讓她看不見自己的愛,更或者,她從沒愛過他?這念頭重重打擊了蘇或淺!

  她沒愛過他,那……往昔的相持相依、相知相屬,算什麼?一個手段?一個復仇意念?一場戲?她怎能把這場戲演得這樣淋漓盡致,演得他交付真心,卻得不到相同回饋?

  她並不想毀去整個蘇家,冤有頭、債有主啊!但吵架當頭。她只能用下意識去作反應。

  「是的,毀掉蘇家才能消我心頭恨,我要那些對我不仁的人,全嘗到苦果。」果然,他沒猜錯,造就他,再毀去他,是成是敗都操縱在她手中,擺佈他的性命是她計劃中的一個環結。「再問你一事,為什麼要對我獻身?」

  他絕望了,不再戀情、眷愛,放手感情,任這段煙消雲散。口中含澀,冷淡一哂,他不知道世間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被相信。

  「我要你替我除去玉姨娘,可惜,你辦不到!你是個懦夫,被家人驅逐,還眼巴巴的拿他們當親人看待;母親被害,你卻連個仲裁者都不敢當,你眼睛瞎了、被發配邊疆,你……」予藍硬著頭皮張揚自己的強勢,不讓那段柔軟感情浮出檯面,要她為情愛放下家恨,她做不到啊!

  「夠了,不要再往下說。」他終於被她逼的大吼。

  「原來,你也會生氣?可是,你弄錯對象,對你做那些事的人是玉姨娘,不是我!」她也對他大聲叫嚷。

  「你和她沒什麼差別,你們一樣虛偽、一樣奸詭,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居然拿她和玉姨娘相比?這些年她時時刻刻守在他身邊,寸步不敢離,怕他寒、怕他飢渴;她為他日日夜夜念醫書,只盼他治好自己的眼睛,當個頂天立地的偉岸男兒;她為他持家,為他喜而喜、悲而悲,為他獻上心、獻上貞操……他居然說她和害死他娘親的女人沒差別!?是她太笨?還是愛情太欺人?不,她再不準人欺她一分!絕不!

  挺起腰,她要站得比誰都直!「你說對了,我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只有蘇家人和孟家下場一樣,個個貧困無依,個個哀慟沈重,我才會心滿意足。」

  情斷義絕,她親手截斷他們的情愛,她看清他臉上的哀戚,也看見自己無助的心情,但時勢環境逼她不能退。

  「好,既然這是你要的,我就為你辦到,蘇家欠你的部分,一定會還得清清楚楚,不虧欠你一分一毫。」甩開衣服,他憤然走出門外。砰!一聲用力撞擊,直直撞上她心間。

  到最終,她仍是敵不過他心目中的蘇家人,多年真心換得今日夢醒,不管她再努力、再盡心都沒用的,是不是當情勢對立,他就要站到對面,與她為敵了?

  看著他遠離的沈重步伐,一聲聲都踩上心坎,迫的她喘息不過。她成功了,這些年她一直努力想惹出他的脾氣,卻始終沒成功,這回他真的火大,卻也宣告了他們結束。

  也好,就這樣大吵一架,然後兩個人就算了!從此不用相思、不用懷念,斷得乾淨利落,再無牽扯。

  他收回他的感情,她捧回她的心,不負不欠。可是……心碎了啊……怎麼縫、怎麼補,才能補出完整?

  會不會往後,再經歷一段似曾相識,心就會兀自疼痛?會不會記憶封鎖不住,跳出來氾濫成災,淹沒她的心、她的知覺?

  會不會未來,她再無情無淚,活著只是為了呼吸,再無喜怒感動?他說了要為她復仇,可是她一點都不快樂呀!

  淚不停不停落下,心不斷不斷抽搐……可是,家仇不能不報,她等過漫漫十年,怎能說放棄?

  爹爹、娘、青兒、橙兒、墨兒都在等著她呢!

  仇不能不報、恨不能放棄,就算經過這一著,輪到她欠下他,她願用一生的不快樂、用一輩子的孤寡來償還。

  掘口深深的井,刨出心臟,扔了、埋了,壓上重重石塊,騙自己從不曾愛過,讓苦痛消失,讓她再也不識幸福……

  -----

  自那日爭執後,他再也沒回來過,或淺住在藥鋪裡,成日成夜工作,他用忙碌來安定自己不肯安定的心。

  在家中,予藍也和他相同,她做過一雙又一雙的鞋子,縫過一件又一件的襖子、衫褲,眼睛花了,她揉揉,繼續穿針引線,背酸了,捶捶捏捏兩三下,又繼續剪布裁衣。

  「予藍姐姐,你和少爺到底怎麼了?他不回來,你不說話,弄得我和翠玉姐姐心不安妥。你們是不是吵架了?要不要我們做一桌子菜,邀大少爺回來,你們說說樂樂,有再大的怒氣也會消了。」珍珠在她耳邊聒噪,予藍沒聽進去半句。

  「予藍姐姐,大少爺脾氣一向溫和,只要你去向他說聲抱歉,事情就過去了。」翠玉看著日漸消瘦的予藍,眼裡浮出淡淡淚水。

  停下針線,予藍擡頭看看窗外,天黑了,一日又過去,再不加點緊,會來不及的,咬咬唇,她又繼續手中的工作。

  「你到底是怎麼了,說說嘛!不說出來,我們怎麼幫你?」珍珠搶下她手中針線,不準她再低頭。

  「我沒事,我只是趕著要把這些衣裳完工。」嘴裡應著珍珠,眼睛看向門外,今天……他又不回來。

  可是,他回來作啥?回來面對一個跟玉姨娘一樣,面目可憎的女人嗎?要是她,她也躲得遠遠的。苦笑在臉上一閃而過,搖搖頭,她重新拿起桌上的散佈。

  「你趕這些衣裳做什麼?你這些日子裁裁縫縫做的衣服,大少爺可以穿上一整年了。」翠玉搶下她手上的布,不準她再動手。

  「再過幾天,我就要回石頭村去,現下不做,要留到什麼時候做?這些年,他穿慣了我親手縫的衣服……我怕他不習慣啊!」

  「既然放心不下大少爺,為什麼不留下呢?大少爺要娶你為妾的呀!」

  這會兒,他還願意迎她為妾嗎?恐怕是不願意了吧,在他眼中,她是猙獰可怖的女人。

  這回她沒答話,低下頭逕自沈思。「至少,你吃點東西吧!你不吃不喝,瘦成這樣,大少爺會心疼的。」

  心疼?她再招惹不起他的心疼了,對她,他還剩下什麼?情湮滅了、愛飛散了、心疼不再……只剩無奈和憎厭。

  手上沒了東西,她獨自走出湘園,走入書齋。

  今年的梅花提早開的熱烈,一定能結出纍纍的豐碩梅子,還記得往昔,看到這番盛況,她都會高興地在樹下手舞足蹈,拉起他跳起不像樣的舞蹈。

  湖面結下一層寒霜,那年她在裡面放養不少魚,他們總在夏日午後,到這裡垂釣。她唸書、他握釣竿,他的感覺很敏銳,魚一上鉤,就能準確無誤把魚給釣起。

  有回,連連幾日都是同一種魚上鉤,吃過好幾天,吃得她看到那魚都想嘔吐,可是或淺沒半分埋怨,仍然把吃不完的魚給吞進肚子裡。

  他是脾氣相當相當好的主子,他事事替人著想,不介意被佔便宜、不在乎自己吃虧,他總是體恤她、在意她的感受,這樣的男人,她居然還要跟他辯、還要處處嫌棄……他們之間存在的,除了仇怨,還有性格的差異吧!

  臘月初十,再過幾天,就要動身回石頭村,妹妹們會記得這個約定嗎?從領口拉出鑲上鏈子的斷玉,他們一家人會在這次團圓?爹、娘,請你們在天相佑!

  站在湖邊,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掃過,今夜天更寒了,他在藥鋪裡可有吃好睡好?或者該讓珍珠送幾件衾裘過去……緩步往回走,她再度走回湘園。

  人未至,她就聽見玉夫人的怒罵聲,進房,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嘴邊淡淡的笑容全是鄙夷。

  「予藍姨娘,你好大的架子,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她不說話,看著她的眼中有著強烈恨意。這種人從不心虛?害人、傷人不會讓她覺得愧疚?蛇蠍再毒也不過如此!

  「你在生氣或淺不回府,讓你獨守寂寞空閨嗎?這……會不會他已經膩了你?很有可能喲,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

  「看來老爺長期不回府-都是因為他膩了你這張晚娘醜臉。」她反唇相稽。

  「你!很好……沒關係,我不過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老爺馬上就要到家,這回返家,他肯定會幫或淺找到合適的親家,你可要做好準備哦!免得或淺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一回頭就忘記你這個美麗姨娘的存在。」

  「請教玉姨娘,我該做什麼準備?找個樂於為我縱火燒掉大房正妻的下人?還是選幾樣珠寶栽贓嫁禍?不過,這要是留了個根,讓人尋線追過來,我的姨娘位置不知道還保不保得住?」語畢,玉姨娘的臉色轉瞬變得蒼白。

  「你在胡說什麼?聽了誰嚼舌,說、你給說清楚!」她衝上前,掐住予藍的脖子,用盡全力想要她住口。

  「玉夫人,別這樣子,大少爺馬上就回來了,您放手啊!」翠玉、珍珠一人一手,硬是把玉姨娘給掰開。

  一陣嗆咳後,予藍不畏懼地走向她面前。輕輕在玉姨娘耳畔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舉頭三尺,神明在看著呢!」

  「你、你偷聽我和采欣說話?」她恍然大悟,指著鼻子問。

  「偷聽有什麼?偷殺人、偷放火才可怕呢。」予藍刻意笑得一臉妖媚。「哈!我好期待老爺快快回府,有句話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知道有幾分真實性。」

  「你、你到……到底……是……是誰?」玉夫人嚇得嘴唇顫抖不已。

  「我是……孟夫子的大女兒,孟予藍。我爹爹的魂魄收拾不了你,蘇老爺絕對能治你。」

  謎底揭曉!一個字一個字清晰說出,予藍帶笑,從容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留下滿面震驚的玉夫人。

  玉夫人跌跌撞撞離開湘園,她滿心混亂,焦慌而無所適從。

  怎麼辦?那些陳年往事再也包不住了,老爺知道會怎麼做?把她趕出家門嗎?肯定會的,她的或樺死去後,她再也沒靠山!

  停住腳步,她壓住狂烈心跳,不行慌、不能亂,她要認真想渭楚……

  是啦!她絕不能讓盂予藍見到老爺,給她有機會掀開這一切。但她會不會已經告訴或淺?嗯……大概不會,這幾天或淺都留在藥鋪,她想說還沒有機會。

  好!就這樣,除去孟予藍,所有的冤仇就石沈大海,再不會有人去挖掘。心意已定,她要加快動作——在老爺回府之前。

  這回,她要親自動手,再不留個讓人能尋線追查的「根」。

  -----

  蘇永為了采欣遭程家退婚的事,匆匆趕返家門,或淺一接到消息馬上回來,除了稟告退婚之事,也將玉姨娘和予藍的事一併稟明。蘇永找來張管家,對證無誤後,父子倆面色凝重。

  「或淺,爹爹這回想聽聽你的想法。」半晌,蘇永開口。

  「我恨她、恨之入骨,卻無法對她殘忍!我的情緒於事無補,我只想快速斬斷這些恩恩怨怨,不讓無謂的感覺困擾我。」這幾天,他痛苦、他過得相當不好。「予藍丫頭肯罷手?」

  「我們欠孟家一個交代。」或淺皺眉,一想起她,他便要心痛。想起孟夫子,蘇永不勝欷獻。「我知道,如果能彌補,就算散盡家產,我也要去做。」

  「您說散盡家產,是真的?」他不敢置信。

  「兒子,爹老了,這些年四處的打拼奔波,加上你娘和或樺的事,讓我不再那麼看重金錢。你爺爺剛過世那幾年,我非常恨他,恨他日日夜夜為別人忙碌,卻從沒注意過我這個獨生兒子,一年中,我見他的次數,還不如一個長期生病的患者。

  後來,他死了,我告訴自己,名醫又如何,醫不了自己長壽,醫不了家境貧窮,於是,我立志開一家、兩家、一百家完全不同的仁濟藥鋪,我要賺很多錢,讓所有人羨慕。兒子,你能說我不成功嗎?」

  「不,爹爹,你是成功的,放眼全國,再沒藥行可與仁濟齊名。」或淺回答,爹爹眼角的疲憊讓他心惜。

  「成功又如何?每次回家看見一個全盲的兒子、憨蠢的采鈴、驕恣的采欣,我連留在家裡的勇氣都沒有,只好拚命往外頭跑,借口事業麻痺自己。

  知不知道?你復明的事是我多大的安慰,雖然我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但我真的很興奮。那幾天晚上,我都興奮的無法合眼,光想到你又能看得見,就雀躍不已。」

  「我懂!」他和爹爹是同一種人,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情緒。

  「兒子,這回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爹爹全力支持。」

  「我想給姨娘一筆銀子,讓她獨自在外生活,從此與蘇家再無瓜葛。」

  「你真是宅心仁厚,她這樣對你娘,你還善待她?」

  「念著恨,對我並無助益,再說她畢竟為蘇家留下骨血,也陪伴爹爹多年,並非全無功勞。至於采欣,若她願意回程家,可能要麻煩爹爹再跑一趟,並當面表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往後她再無娘家可依恃,我想依她那種蠻橫的性子,應該多少吃點苦頭,才會改變。」

  「你說得很有道理,就依你的方法去做。」蘇永點頭,看來這個兒子雖溫文,卻非全無主見。

  「另外,我想賣掉仁濟在全國的二十四間鋪子,和田產房舍,只留下揚州城這一家,將所得的銀兩全數賑災濟貧。我知道這些是爹爹多年累積的心血,但是或淺向爹爹保證,我一定會把今日的風光規模給爹爹掙回來。」這是他答應予藍的,他會為她做到。

  和兒子聊得越久,他越覺得自己錯看他,也許他的能力不在自己之下。他笑了,很得意的笑容。

  他拍拍或淺的肩說:「拿二十四間鋪子換我這個能幹兒子,值得!何況散盡這些不義之財,九泉之下,我才有臉見你爺爺。」

  「爹,我保證,我今夜說的話,一定會為您做到。」

  言談間,珍珠從外面匆匆忙忙跑進來,她淚流滿面,話說不出口,光是拉著或淺要往外跑。

  「珍珠,發生什麼事情?」或淺反手扯住她,莫名的心焦浮上心頭。

  「予藍姐姐……死了……嗚……」她的淚成了珍珠,顆顆滾、粒粒落。

  予藍死了……她甚至不等他償債……或淺無法思考,拔起腿,他狂奔回湘園。

  「丫頭,把事情給我說清楚!」蘇永拉住哭個沒完的珍珠問。

  「今兒個,玉夫人又上湘園來找碴,有了上次夫人賣掉予藍姐姐的經驗,我們都很擔心,可是,這回夫人還是又鬧起來,她掐住予藍姐姐的脖子,想把她弄死,然後她們說了一堆話,什麼栽贓嫁禍、火燒大房之類的,玉夫人聽得氣極敗壞的離開。」

  「這樣子予藍丫頭怎麼會死掉?」

  「夫人一走,我們都鬆口氣,想起姐姐和大少爺吵架後就不吃不睡,於是我們商量好分頭做事,我上廚房去燒幾道菜,翠玉姐姐去燒熱水,想說等她洗個澡吃飽飯,精神好些再上藥鋪找大少爺回來。」說到這裡她又抽抽噎噎哭沒完。

  「然後呢?」蘇老爺的聲音越發急躁,拉住她急問。

  「翠玉姐姐燒好水,想端進房,卻發現玉夫人從予藍姐姐房裡跑出來,雙手都是鮮血,她忙衝進房,才發現予藍姐姐已經倒在血泊中。」

  「該死!你馬上找幾個人回湘園幫忙。」這下子,他要拿什麼,才能還得清孟家?他大步跨出廳堂,看見張總管等在門外。「你去找兩個長工跟我一起來。」

  「是,老爺。」張總管領命走出門。

  或淺本想放過她的,這回,是她自作孽,休怪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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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1 22:00:00

【第九章】

  予藍的傷很重,一刀橫在腰際,加上失血過多,幾乎奪去她的性命。即使或淺用盡全力,也不敢自信能救得回。

  抱她在懷中,或淺維持這個姿勢已經整整五天。

  他沒有太多的喜怒情慾,只是靜靜地抱住她,偶爾探探她額頭的熱度,偶爾測測她的脈動。

  他不太進食,也不太說話,外人察覺不出他和平日有什麼不同,只有親近的人看得出,他眼裡的無助哀戚。

  他默默忍受著悲哀,一如多年前娘親去世時,他不哭不鬧,靜靜看她入殮安葬。他有身為醫者的特質,對生命的流逝站在超然立場。

  他還能抱她多久?不曉得,他盡了全力,剩下的只能看天、看地,看天地間願意還他幾分恩義。

  「大少爺,予藍姐姐還會好起來嗎?」五日來,珍珠紅腫的眼睛沒消退過。

  搖搖頭,別問他,他也想找個人來問問,想找出一個正確答案。

  「大少爺,您吃點東西吧!要是予藍姐姐醒來,看你這麼消瘦憔悴,一定會捨不得的。」

  翠玉端來一碗奶酪。

  你會為我心疼嗎?如果會,那是你該受的,我為你心疼多日,總要輪到你來心疼我了。你不是一向講求公平的嗎?旁人對你不仁,你便要待他不義,現在,我疼你、愛你,你是不是也該還我一份公平?

  扯扯嘴角,他伸手端來奶酪,仰頭喝下。

  最終,他仍是捨不得她心疼。

  「大少爺,您要不要放下予藍姐姐,先梳洗一下?予藍姐姐最喜歡把你打扮得光鮮,她幫你做了好多好多衣服,您淨淨身體、換上新衣,等予藍姐姐醒來,第一眼就看見您整整齊齊的,好不?」

  珍珠拿來新衣裳,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

  「是啊!予藍姐姐說要在回石頭村前,幫您做滿一整年的新衣呢!她說您穿慣她做的衣服,怕換了人做,您要……穿不舒坦。」

  翠玉哽咽。

  「我們問她,既操心您何不留下?就算當個小妾,您還是會疼她、愛她啊!可,她不愛當妾的,她說不管是貧、是富,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愛戀,不和人分享……大少爺,您別要予藍姐姐當妾了吧!她那麼聰明,當正房妻子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珍珠一路說一路哭,哭得或淺滿腹心酸。

  「珍珠,別挑這時候說這些,大少爺,您起來梳洗吧!予藍姐姐有潔癖,您這樣抱她,她會不舒服。」翠玉擦乾淚,勉強自己不哭。

  「我去淨身,你們在這裡守著,我就在隔壁,一有狀況馬上喊我。」

  他妥協,為了她的潔癖。

  或淺轉身離去後,翠玉才敢讓淚水流下。

  「這麼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會情路多舛?予藍姐姐,你要是有良心,千萬別扔下大少爺,他經不起這種痛呵!」

  「翠玉姐姐,予藍姐姐不會好了嗎?你為什麼要說這些?」珍珠拉住她問。

  「藥鋪裡的大夫說,昏迷這麼多天,情況只會更差,不會更好了。」

  「天……那怎麼辦?」

  誰都不知道能怎麼辦、該怎麼辦了……

  -----

  迷霧中,予藍走入一扇金碧輝煌的門,她看看四周,找不到半點人煙,這裡是什麼地方?仰頭四處觀望,很奇怪地,她心中並無驚慌,只有安詳。

  「藍丫頭,你來啦?」一聲呼喚自背後傳來,她轉身,看見一個眼神炯亮的老伯。

  「老伯伯,您認得我?」

  予藍在記憶中尋找有關他的印象。

  「當然,我叫蘇振,大家都喊我蘇神醫,喊著喊著,好幾次我都忘記自己叫什麼名字,丫頭,我欠你一聲謝謝。」

  望著他,予藍覺得這眼神好熟悉。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搖搖頭,她不懂老伯的話,不過她對蘇神醫三個字很熟,因為在揚州城裡,很多人都喊或淺為蘇神醫。

  「孟秀才,你說你女兒聰明伶俐,依我看也不怎麼樣,我讓你誆了。」

  孟秀才?是爹爹嗎?予藍猛地轉身,爹和娘的身影躍入眼簾。

  真是爹娘啊!她思、她念了多年的爹娘啊!

  一撲身,她奔進他們懷中,止不住盈眶熱淚。

  「予藍好想好想你們,你們還好嗎?」

  「傻孩子,你牽掛我們,我們才牽掛你呢!你的時懷恨,錯過了身邊多少有情人、有情物,連你的終身幸福都差點給錯過了。」孟秀才搖頭歎息,這女兒太剛強。

  「是啊!爹常說為人要懷德、要寬恕,藍兒,你全忘記了嗎?」孟夫人說。

  「爹娘,藍兒知錯。」抿唇一笑,爹娘說話的調調兒和他像。

  「好了、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別再罵我的孫媳婦,她現在可是半個蘇家人。」

  老伯跳出來替予藍說話。

  蘇家?蘇神醫?他是……側頭望他,可他看起來好年輕。

  「您是或淺的爺爺?」

  「聰明,你總算猜對了。」老伯拍拍她的肩膀大笑。「所以我說欠你一聲謝謝,要不是你把我壓箱底的醫書給翻出來,間接傳了或淺醫術,這會兒他的眼睛也還看不見,更別說是傳承我的衣缽了。」

  「可是您看起來好年輕,一點都不像老爺爺。」

  「我離開人世的時候就是這歲數,唉……離了人間,我才覺得懊悔,永兒年紀輕輕就沒了娘,我卻沒多花精神去關懷照顧他,醫人無數又如何?我又醫不來兒子的心病。

  「丫頭,幫爺爺一個忙,回去見著了或淺他爹,幫我帶句話,就說——永兒,爹對不起你,下輩子有緣再成父子,我會把這世欠下的父愛,加倍還你。」

  「爺爺您放心,我會將話傳到。」予藍輕語。

  「你乖,聽爺爺的話,這回回去,別再和或淺談那些仇啊恨的,人生命理自有其定數,你爹娘是好人,上蒼不會虧待他們,至於惡人自有惡人磨。」蘇振說。

  「可是……」

  「予藍,要多記取別人待我們的愛和美好,才能時時感受被愛包圍的快樂,如果一心記取仇恨,不肯放過別人,仇恨也不會放過你。人生在世,是負是欠、是恩是義,本就難斷。」

  「就這樣算了?可以嗎……」

  「爹問你,或淺待你如親,是恩;你硬要蘇家傾盡所有,還上孟家一道,是怨;這樣子加加減減,你們之間剩下的是什麼?仁義還是虧欠?你算不算得上忘恩負義?百年後,天上相見,你能對他坦然無愧?」

  予藍看看爹爹和娘親,再轉頭望望爺爺……她恍然大悟。是啊!百年後,天上再見,她何苦讓自己成了負債者。「謝謝爹教訓,予藍懂了!」

  「懂了就好,孟秀才,收起你那張老學究的醜臉,別把我孫媳婦給嚇傻。予藍,過來爺爺身邊,我偷偷告訴你一件事兒。」說著,他湊近予藍耳邊。

  「將來你和或淺膝下有四子,在蘇家你是眾星拱月,人人捧在手掌心哄著、疼著的寶貝,就讓蘇家用這種方式還盡你的辛酸。別再刁難我那個耿直的孫子好嗎?」

  「予藍知道。」

  「知道就快回去吧!我那個傻孫子再等下去,就要變成一座望妻石了。」

  「可是爹娘……」望著爹娘,她心裡有太多捨不得。

  「快去吧,早晚會再相見。」揮揮手,他們的影子逐漸模糊,下一秒,她的身子直直往下墜……

  -----

  或淺坐在書齋前的湖畔,一手抱著用暖裘裹起的予藍,一手持著釣竿。風吹,幾朵雪白花瓣揚起,落在予藍髮際。

  「予藍,你連病著都是美麗。」親親她的頰,貼貼她的額際,那時,他怎會這樣傻,以為只要不看不見,就能忘記愛她?

  噗哧一聲笑,他笑自己太天真。

  「予藍,那些日子不見你,我根本無心工作,幾次開錯方子,惹得仁濟裡的夥計笑話我,他們說,我得了心病,要先開藥方醫一醫,不然糊里糊塗看診,早晚要醫出人命。」放下釣竿,他折下一小枝梅花,插到她髮鬢間。

  清冽的撲鼻梅香,帶出她的意識。

  予藍醒了,但眼睛不想睜開,她愛聽他說情話,愛賴在他懷裡複習他的體溫,如果清醒,含蓄敦厚的他,再不肯教這些話輕易出口。

  「你比梅花更像雪中仙子,快醒來吧!要是錯過梅子成熟時節,你肯定要懊惱,賣菜的王大娘還等著你醃漬的上好梅乾賣呢。」

  不過要是她醒來,看他這樣「糟蹋」梅花,肯定又要碎念上好一陣。

  「珍珠說你不想當妾,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要當什麼,當妻也好、為妾也罷,反正我心裡只篤定了你一人,你是我的天地,我的最愛。」

  笑偷偷在她唇邊現形,但他望著遙遠天邊,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

  「那晚的大吵,我承認自己錯了大半,我被你那句『我是孟秀才的女兒』給嚇呆,然後腦子拚命往壞處想,我否認這些年你對我的點點滴滴,忘記你為我唸書念到喉嚨沙啞,忘記你的專心認真。我認定你接近我,是為了報仇,對我,你沒有愛、沒有情。

  知道嗎?這些才是你真正打擊到我的部分……其實,我並不介意你的報復,不介意你向蘇家追討公平。你很早就知道,我可以為你放棄蘇家現有的一切,不會吝惜……但是我無法忍受你不愛我。」

  攬緊她,她怎能不愛他呢?他是用了那麼多心力來愛她啊!

  只是,愛情呵……很少出現公平。

  「或淺,你在這裡。」蘇永從外面走人,直直走到兒子面前。

  「爹。」

  「予藍丫頭的情況有沒有好些?」

  愁了眉目,或淺搖搖頭,要能自欺欺人不知該有多好,偏偏他是個大夫,怎騙得了自己。

  「我送采欣回程家,把立場說清楚了,但願如你所說,沒了靠山,她會節制自己的脾氣。唉,幸好她肚皮爭氣,懷了程家骨肉,不然程家哪能這麼好說話。」養不教,父之過,女兒嬌縱,能怪到誰的頭上?

  「爹,對不起,發生這麼多事,或淺不能為您分憂。」

  「這些全是我一手造就出來,我豈能不收拾,還望兒子替我分憂?對了,玉娘已被判決發配邊疆,孟秀才的竊盜冤屈也趁這次刷清,我決定開糧賑災、義診一個月,好替孟秀才積陰德,也替予藍她們四姐妹積些福報。」

  「多謝爹爹,替予藍著想。」拉拉她身上的暖裘,他怕她凍壞。

  「這是咱們欠孟家的。予藍丫頭,你就做做好事,快點醒來吧!不然我兒子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比你早些踩進棺材裡。」

  「爹,我本來想,既然予藍不喜歡我,等我們散盡蘇家財富後,就讓她回石頭村與姐妹相聚。可是,經歷過這場,心底明白,我再也不能沒有予藍,她愛我,我要留下她;她不愛我,我還是想留下她……」眉苦心澀,他不是個會勉強別人的男人,可是面對自己的愛情……他無法不誠實。

  予藍的笑容又擴大了,她笑個不停,只差要笑出聲音。

  這回,蘇永瞥見她的笑容,忍不住搖頭,看來這兒子將來只有受制的份兒。算了,聽某嘴,大富貴。兒子都不計較,他這老頭子還能不平衡?

  「既然想留下她,就辦場婚禮吧!讓珍珠、翠玉替予藍丫頭打扮起來,趁她沒清醒,趕緊娶她入門,免得等她醒來又生變。」蘇永提議。

  好吧!既然兒子治不了,就讓他這個縱橫商場的老子出手,看誰的心機詭詐、誰有本事當個稱職奸臣。

  「我要娶她為妻!」他重申立場。

  「這樣好不好,要是予藍丫頭能清醒過來,你就娶她為妻;要是她醒不來,就迎她為妾,再另娶一房妻。要曉得,你是蘇家獨傳的兒子,蘇家總不能在你身上斷了香火,我知道你很為難,但為了祖宗,你就勉為其難吧!」蘇永說得苦口婆心。

  說完,他偷偷看向予藍,她的眉毛挑了一挑,滿臉的不以為然。

  「爹,在這件事情上我有我的堅持,予藍活著我娶她為妻;她死了,我迎她的牌位為妻,終生不再娶妻生子。至於傳承後代,就讓采鈴招贅賢婿吧!」或淺堅持。

  「不行,這件事一定要依我,不然我要和你切斷父子情。」他沈聲。

  「爹,請不要逼我,這些年在我身邊扶持我的『親人』,是予藍。」他的言下之意,已經相當明顯。

  蘇永垂眼望她,她的臉上不小心洩露出得意神采。還不醒?真沈得住氣!蘇永忍俊不住,伸手想拍她的臉頰。

  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或淺嚇一跳,忙護住懷中人。

  瞪眼兒子,典型的有了老婆不要老子!

  蘇永沒好氣說:「予藍丫頭早醒了,她玩你的。」

  「是嗎?」他一低頭,剛好撞上兩顆水靈靈的眼珠子。

  她為他的話而感動起霧,環住他的頸子,習慣性地把耳朵貼向他的心臟。

  「剛才我聽到你好多心裡話,可是這會兒又聽不見了,往後,多對我說說這些話吧!不要讓我誤會你不喜歡我,讓我以為我們之間相隔千里。」她在他懷中細語。

  「你是說……你喜歡我?即使我是你最憎恨的蘇家人?」他不敢置信。

  「你搞錯,我並不恨蘇家人,我恨的是害我爹爹的人。」

  「可是,你那天明明對我說……」

  「那天我在生氣,生氣的話作不得準,就像你也說我和玉姨娘一樣,我氣死了,我哪裡和她一樣,她討厭你、排斥你,我愛你、敬你,你居然說我們一樣。你還吼我、罵我,你分明好壞不分、分明欺善怕惡、分明……」說著,薄霧形成淚珠。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認錯,我保證以後再不對你發脾氣,不再說氣話,我……常對你說心裡話。比你聽了高興。」弄到後來,錯全出自他身上。

  「說話算話哦。」予藍望著他說。

  好喜歡他的眼睛,那裡面總帶著無盡的包容和疼惜,說不愛,她既愚笨又違心。

  「一定!」撫撫她的眉毛,這時代女子都喜歡修出兩彎柳眉,但他喜歡她帶著張揚生命力的濃眉,自然、桀驁。

  在他們深情凝望時,蘇老爺不識趣地輕咳兩聲。

  貼貼緋紅雙頰,她藏去羞赧,先發制人,「你明知道我醒了,還故意說那些話教或淺傷心,你對兒子這樣壞,我也不對你好了。」坐直身,她故意圈起嘴巴朝天上喊叫。「蘇振爺爺,你兒子太壞了,我不替你傳話,有空自己跟他托夢去吧!」

  哼!刁人、難人,可是孟予藍的專屬權利,就算是他老爹爹也不能越權。

  「你從哪裡聽到蘇振這個名字,或淺告訴你的?」蘇老爺緊張問她。

  「我確定沒有。」或淺說。

  「你當然沒有,不然我也不會被蘇神醫認笨,他有話要我傳給你爹。」

  「你在夢中見他?他要你傳什麼話?」蘇永心急。

  「他說永兒……」

  「對對對,我爹都是這樣喚我的。」蘇永連聲說。

  「剩下的……我記不太清楚耶,不過我想,等我坐上八人大轎嫁給或淺那天,說不定心情大好,就記起來噦!」說完,轉過頭,她還是比較喜歡看或淺這張俊臉。

  「喂……丫頭……」蘇永拚命喚她,可予藍理都不理。

  這丫頭比他還奸,看來他們可以組成奸商老少組,搶遍天下金銀。

  「或淺,今天什麼時候?」予藍突地想起。

  「臘月初九,有事嗎?」

  「我的契約到期,明天我要回石頭村和青兒她們相聚。」

  「好,我會吩咐下去,你不用操心,明天我陪你回去。」或淺笑說。

  「蘇老先生,從現在起,我已經不是貴府的予藍丫頭,請您稱呼我一聲孟姑娘,至於和貴府聯姻的事情……士農工商,士在前,最為尊;商在末,最低賤,不過我們書香門第,不會輕賤別的行業,您大可安心,上門來提親吧!」她擺高姿態。

  笑聲自或淺喉間傳來。這丫頭,壞得讓人想咬牙。

  -----

  從清晨起,雪花開始一陣一陣飄,不大但持續著。

  予藍和或淺坐在寬敞的馬車裡,懷抱著暖爐,一邊吃著瓜果,一邊品著熱茶,馬車外的寒冷全與他們無關。

  「我再跟你說一次哦!你不可以賣掉由產房舍、和其他家仁濟藥鋪,那些全是我的,你一點都不能動。」予藍鄭重告訴他。

  「好,你怎麼說就怎麼辦,反正你是未來的當家主母,宜姨娘已經催過我好幾次,要把帳簿全交到你手上,她說那些數字看得她頭痛。」或淺寵溺地將她抱在懷中。

  「好啊!我最喜歡當家了,光看到錢莊裡的錢一點一點越積越多,心情就覺得好幸福,我們窮慣苦慣了,要是能埋在錢堆裡洗澡,那才叫過癮呢!」

  「信我,以後我再不叫你窮、不讓你苦了。」

  「我信你啊!你是我最得意的投資,從你開始幫人看病,我們每個月都淨賺好幾百兩銀子,我數的手酸、嘴酸,數得滿心快樂呢!那時……我們真的好幸福,是不是?」靠在他肩上,經過風風雨雨,那段單純過往還能存在嗎?

  扳正她的臉,她一閃而過的不悅,沒躲過他的眼睛。「你在害怕什麼?」

  「以前,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看病、我寫方兒,天天黏在一起,想氣對方都好困難,可再來你要接手你爹的工作,我則會像宜姨娘一樣,在家中獨守空閨,說不定哪天你帶回個絕麗女子,告訴我你弄錯了,她才是你的至愛,到時……」

  「傻氣,有我娘的經驗,你以為我還敢三妻四妾?」鬆口氣,原來是這回事。

  「男人心很難說的,何況,我的確是不夠溫柔可人。」

  「既然害怕,就綁著我吧,鎖緊、拴緊,時時刻刻留在我身邊。」

  「可以嗎?」她不敢確定。

  「爹爹早說過,他看好你的經商手腕,要你陪同我一起打理蘇家產業,你願意嗎?」

  「願意願意,一百個願意、一千個樂意!」反手抱住他,她真開心。

  「你是願意陪我,還是樂意數銀子?」

  「嗯……說實話,都有耶!我愛銀子,更愛你。對了,你要當個好姐夫,幫我的妹妹都找到好婆家。」

  「條件開出來,我和爹爹商量,他走遍大江南北,認識的人多,其中肯定有好男人。」他掐顆蜜棗,送進予藍嘴裡。

  「要高高的,像你這樣;眼睛要很溫柔,像你這樣,笑起來的時候瞇成一條線;不要太胖也不用很有錢,最主要的是品德要好,性格溫良恭儉,最好是跟你一樣學醫……」

  「予藍,你的條件太苛了。」

  他止下她的話。

  「會嗎?你不就是這樣一個人。」

  「問題是,我找不到第二個蘇或淺。」他正色說。

  「也是,那怎麼辦才好呢?」

  皺起眉,她還想不通同時,車伕的聲音自外傳入。

  「大少爺、孟姑娘,石頭村到了。」

  她跳起來抱住他,笑得滿心暢快。「我終於回到家了。」

  「對,我們終於回家了!」抱住她,這裡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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