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737 | 回覆: 3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3-3-21 11:41:22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3-3-21 11:47 編輯

前言:

她那沒血緣關係的溫柔二哥,是她戀慕十幾年的對象,
小時候她以為用任性就能讓他擔心而留在她身邊,像
於是她盡情的耍賴,一般人看她這樣,早就討厭她、不理她,
但二哥卻是完全包容她,讓她以為這就是他愛的表現,
只是她錯了,他那只是對妹妹的愛護,無關愛情。
因為不愛,所以他們酒醉不慎發生關係後,他選擇劃清界線;
當她出車禍受傷,他不再先關心她的傷勢,反而斥責她,
不想和他關係繼續惡化,也還存著期待,希望他能選擇她,
所以長大的她收起任性、學會妥協,努力當個好女人,
藏起感情,暫時維持兄妹關係,終於重新得到他的寵愛,
沒想到他喜歡過的人又回到他身邊後,他的眼裡就只有那人,
本來放在她身上的寵溺也全都給了對方,
看到這情況,她終於死心,決定離開,
可他為何又千里迢迢追來……


楔子
   
  紅磚牆上攀滿爬籐植物,一朵朵藍色的大鄧伯花迎著盛夏怒放,落地窗內,擺著鋪了方格桌布的餐桌,一個六歲男孩一面玩弄桌上的小日晷,一面和對坐的男人說話。

  那是個相當斯文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有直挺的鼻樑、寬寬的嘴唇,五官很深,而且有著溫柔的眼神。看著男孩的眸子裡,帶著寵溺笑意。

  他叫做鍾亦驊,三十歲了,是「景麗集團」的總經理。

  景麗是國際間相當大的飯店集團,這幾年尤其發展迅速,讓同業刮目相看;同時,鍾亦驊也是一家頗富盛名的軟件公司董事長,公司才成立沒兩年,就已經打響名號。

  男孩身邊有個女人,她也步入三十歲了,不過嬌小的身子、甜甜的娃娃音,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麗?並沒有。女人頂多稱得上長相清秀。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她所有的五官都是小小的,就連身材也一樣,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

  讓人很難想像的是,這麼嬌小柔弱的一個女人,竟是景麗飯店分駐在美國的經理,她的名字叫杜堇韻。

  「爸爸,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很討厭。」男孩翹起嘴巴說。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卷卷的棕色頭髮覆在額間,一看就知道他是混血兒,而且是個相當漂亮的混血兒。

  「為什麼覺得她很討厭?」鍾亦驊好笑的問。

  「她很任性,玩遊戲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讓她了,她還要耍賴。」

  「既然討厭,為什麼你們還要讓她?」

  男孩抓抓頭髮,吐吐舌頭說:「因為她是潔兒。」

  因為她是潔兒?鍾亦驊聽不懂兒子的邏輯,求助地看一眼杜堇韻。

  她笑開,伸手揉揉男孩的頭髮。「因為潔兒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像小公主啊。」

  男孩推開她的手,不滿地道:「媽咪,你不要摸我的頭髮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鍾亦驊不禁失笑。他沒記錯吧,這小子不是才六歲?

  「對,我長大了,我是哥哥,潔兒叫我喬哥哥。」

  「對對對,我們家喬喬長大、當哥哥了。」杜堇韻還是忍不住又揉揉兒子的頭髮。

  「看來那位潔兒妹妹,對我們家喬喬很有影響力。」鍾亦驊一說完,杜堇韻贊同的回他一個笑意,然後他把禮物交給兒子。「好,我們的喬哥哥長大了,來,你的禮物。」

  「謝謝爸爸。」喬喬打開看,盒子裡面是一部小筆電,樂得他連忙打開電源。

  見兒子忙自己的去了,杜堇韻擡眉望向對面的男人。「這段時間……你還好嗎?」

  「很好。」他笑著,溫柔的笑容一如過去。

  真是奇怪,這麼好的男人在身邊,以前她怎麼會視而不見?非要被傷得肝腸寸斷了,才曉得回頭尋找他嗎?

  真可惜啊,人生總是在錯過與悔恨間來回交替。

  她錯過了,錯過他愛她的那份心情,回頭時已遍尋不著他眼底的愛情。

  「有亮亮的下落了嗎?」她問。

  鍾亦驊原本溫柔的目光瞬間黯然,他輕搖頭,卻搖不掉滿心惆悵。

  「我以為你最聰明,沒想到你還是犯了所有人都會犯的毛病。」就和她一樣。

  那年的三角習題,是亮亮愛他、他愛自己、自己卻愛上別的男人,待被傷透了心,她才曉得該珍惜他的感情,而他也一樣在失去亮亮以後,才明白兩人之間早就存入愛情。

  是他們都不夠聰明,還是他們的性格,都容易與愛情失之交臂?

  他沒有回答。

  她轉開話題,說:「那位潔兒公主讓我想起我們的亮亮,忍不住想要對她多幾分疼惜。」

  他們的亮亮啊……到底在哪裡呢?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

  「是不是因為她一樣美麗、聰明、任性,驕縱得讓人想把她抓起來打屁股,卻又不禁想把她捧在手掌心?」他輕聲道。

  聽他形容得太好,杜堇韻拍手大笑。「對。沒見過那麼討人厭、卻又同時那樣惹人疼愛的女孩。」然而,笑臉在下一刻隱去,她斂起嘴角,「這些年出門在外,亮亮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萬一她吃了太多苦,忘記怎麼對週遭的人任性了,怎麼辦?」

  一抹痛楚浮上他眼簾,光想像亮亮被人欺負,他的心就發緊。

  「如果會這樣,我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的。」杜堇韻抿緊了下唇。

  如果那年,她不那麼自私,情況是否會不同?

  鍾亦驊轉頭看向窗外,在心底同意。是的,如果是這樣,他也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

  「其實,亮亮並沒有弄錯。」

  「什麼意思?」她突如其來的話,讓他聽得滿頭霧水。

  深吸口氣,她手指畫著桌布上的方格子,心中的兩分罪惡、三分尷尬令她猶豫起來,而良知催促著她吐露事實。

  「你那時候責備亮亮不該拿我當假想敵,但事實上,當年我真的想把你從她手裡搶走。她沒有弄錯,弄錯的人是你,是你誤以為我依然只想當你的親人。」

  「怎麼可能是這樣?你從來就不愛我啊!」

  杜堇韻苦笑,秘密埋藏多年,腐蝕了她的心,令她痛苦無比,早該對他開誠佈公。

  「那年我回國後,大哥告訴我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同,但那時我急需一塊救命浮板,需要一個男人在身旁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陰暗的一段……於是我想起你的好,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懂得把握你的愛情,所以我用了心思手段,讓你離不開我、冷落亮亮,企圖和你從頭來過。」

  「你……怎麼會?」突然得知當年的真相,他被弄蒙了。

  她揉揉發酸的鼻子,自顧自往下說:「我是個可惡的姊姊,眼睜睜看著亮亮日漸消瘦、看她對我的眼光充滿複雜矛盾……我明瞭,她也想對我伸出援手,但我霸佔了你所有時間心思,她怎能不氣憤?二哥,我的確是她的情敵,不是假想敵,她的痛苦,我能理解。

  「看著她痛苦,我也很難過,好幾次想搬到外面、想眼不見為淨。那段日子我一方面受著良心譴責,卻也一面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台階。我告訴自己,亮亮是小公主,她要什麼有什麼,未來還有很多男人可以讓她選擇,她和我不一樣,我老了、被男人拋棄了,而且肚子裡還有一個迫切需要父親的孩子。

  「我故意對她的煎熬視而不見,只想把你留在身邊,我不停欺騙自己事情會過去,就算我沒這麼做,所有的愛情也都會褪色,就像Norman和我那樣……亮亮還年輕,她的痛苦不會持續太久……可是我錯了,我的自私讓我們失去亮亮,她不要我們了,不要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姊姊……」說到最後她語帶哽咽,仰起頭,舉起杯子讓裡頭的冰水滑入喉嚨。

  不要他了嗎……對,肯定是不要了,否則漫長的六年,她不會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

  「是我錯怪了她。」鍾亦驊捏緊拳頭。是他的偏見惹了禍……但不重要了,追究往事已經缺乏意義。

  「我太有心計,利用了你,破壞你們的關係,對不起。」

  他沈默。

  「二哥,真的不能彌補了嗎?連一點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杜堇韻激動地拉起桌上的大手,這雙手曾帶給她許多安定的力量,而現在,她對他卻只有數不清的抱歉。

  鍾亦驊深深吸氣、吐氣,維持理智在腦中正常運作。

  該恨堇韻嗎?都那麼多年過去了,現在談恨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們是親人,再多的仇恨誤解都無法改變這關係。

  對上兒子投來的疑惑眼神,鍾亦驊擠出一絲笑容,捏捏他的臉頰安慰道:「沒事。」

  他是個溫柔的男人,然而仔細看,眉心皺起的川字承載了太多憂鬱。

  「別談這個了。」他對杜堇韻道,然後低頭喝了口咖啡。太甜。

  他想起那年亮亮桌邊的黑咖啡……明明是愛吃糖的年齡,她卻讓黑咖啡來折騰自己的味蕾,比起她為兄姊們做的,他們對她……真的很糟。

  不談亮亮,鍾亦驊和杜堇韻便沒了話題,他把視線轉到兒子身上。

  看見兒子專注玩著計算機的眼神,鍾亦驊想,將來他也會用這樣的專注看著某個女孩嗎?希望他的愛情會比自己平安順利。

  半小時過去,他們依然相對無語,杜堇韻看了眼手錶,心想自己該走了,於是從包包裡找出一本原文書,放在桌面上推向他。

  「送你一本書。」

  鍾亦驊看了眼書名——《Raininggirl》。

  封面上是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小女孩,她赤裸著腳,拿著一把透明雨傘在草地上跳舞,點點水珠掛在傘緣,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這是喬喬的潔兒妹妹?」他直覺問。

  「不是,是我在機場候機時逛書局看到的。一發現這本書,我就想把它買下來送給你。你翻翻內頁,內頁還有好幾張照片,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小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睛。」

  「這本書你看過了?」

  「我哪有時間?一上飛機就開始整理開會要用的資料,但……你覺不覺得這封面會讓人聯想到亮亮?」

  鍾亦驊無法不同意。

  亮亮最愛雨天,一下雨她就會脫掉高跟鞋,衝進院子裡的草坪跳舞,沒人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喜歡下雨的日子。

  「謝謝你的書。」他把書收下。

  「我們先走了,難得回來一趟,要拜訪的人很多。」

  「快去吧,晚上早點回家,我和大哥替你接風。」他沒讓剛才的對話影響兩人的關係。

  「大哥還是那麼忙,他什麼時候才要和果果結婚?」

  「他說,找到亮亮,他就結婚。」

  「大哥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在沒有確定亮亮幸福之前,他不會為自己做打算的……辛苦果果了,是我誤了你們大家。」

  「別再講這個了,對大哥、對果果,也都別說。」他認真道。

  她定定地望著他。直到這時,他仍然要維護她?她再次質疑自己,從前怎會錯失他這個好男人?

  歎了口氣。也許一切都是命定吧!

  杜堇韻替兒子收好禮物,拉起他的手準備離開。

  離開咖啡廳之前,喬喬撲身和爸爸擁抱,在爸爸耳邊輕語,「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鍾亦驊的手圈緊兒子小小的身體,也告訴他道:「兒子,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這是他們的通關密語,每次見面、每次通話,都要用這幾句做結束。

  愛,要說出口才算數。在很多年前……這句話,也是他和某個小女生的通關密語。

  第五次揮手之後,他再也看不見兒子的背影。

  他還有時間,不急著離開,於是坐回了位子上,打開書。

  第一頁,小女孩對著鏡頭微笑,她的笑容燦爛奪目,如耀眼陽光。

  堇韻弄錯了,她哪有他的眼睛,她有的,分明是亮亮的笑臉。

  我生命中的前十九年,住在多雨的台北,但直到我十八歲那年,我才愛上雨天。

  「你是個壞女孩!」很多人都這樣對我說,於是我一天天的被洗腦,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女孩。而既驕恣又任性的女孩,怎能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

  因此我愛雨天,可以在雨水裡盡情哭泣而不被發現。

  我跳著舞,踩碎自己的悲淒;我唱著歌,吞下滿肚子哀泣;我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入土裡,卻沒有停止過臉上的笑意。

  爸爸說,我有一張阿波羅笑臉,我一笑,百花綻放、群鳥齊鳴。我的笑會讓悲傷的人感到幸福,讓憂鬱的人得到力量,所以我得笑、不能哭。活在這個世界已經夠苦了,我得盡力,讓苦澀的世界得到歡喜。

  壞女孩什麼都不會,只會笑著哄人開心,那是我微薄的能力,當然得盡心。

  只是偶爾,壞女孩也會心酸、心痛、心生委屈……

  幸好有雨水為我洗滌……

第1章(1)
   
  爸爸問:亮亮怎麼會愛上二哥的?那時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愛他,很愛很愛。」

  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認真尋找這個答案。

  我討厭上小學,因為幼兒園的小朋友對我說,他們的媽媽會帶他們去新學校、會去參加學校的懇親會和老師聊天,我沒有媽媽,所以討厭看同學跟媽媽撒嬌……我的手沒有媽媽牽著。

  我討厭這樣。

  開學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麼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覺。我打算向爸爸撒嬌,說他不陪我上學我就不唸書,然後再笑著對他耍賴,一遍一遍的對他說:「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那麼他就一定會把時間空出來,帶我去上學。

  可是大哥將我抱上二樓,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閉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鬧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諾陪我上學才願意睡覺,而大哥用盡方法,就是沒辦法逼我閉上我已經充滿血絲的眼睛。

  二哥無可奈何的走到我床邊,親親我的額頭、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說:「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牽你去上學。」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懼飛走了,擔憂不見了,我靠在二哥的懷裡沈穩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溫柔,他有溫柔的眼睛、溫柔的聲音、溫柔的大手……他的溫柔,讓我的固執妥協。

  開學日,二哥幫我穿制服、幫我梳頭髮、幫我把鉛筆盒、水壺放進嶄新的書包裡,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到學校。

  天氣熱,熱得我們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幫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乾乾淨淨,連踩腳的木條都沒放過。

  他做得很仔細,旁邊的家長看見了,感動地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看,人家當哥哥的這麼照顧妹妹,你卻老欺負妹妹……」

  他沒回自己的班級上課,就坐在教室後面陪我適應新環境。我被同學絆倒,他立刻把我抱進懷裡輕拍輕哄,還在我嘴裡塞進一塊巧克力;我功課寫錯,他幫我擦掉,一筆一劃慢慢教導我。

  老師問他,「為什麼不回六年級教室上課?」

  二哥推推他的眼鏡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這句話我聽得很清楚,從那刻起,我認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會不放心、就會牢牢地牽著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熱得冒汗。

  為了二哥,我很樂意無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誰曉得這個錯誤認定,讓他吃盡苦頭,也讓我成了討人厭的壞傢夥。

  記得那個下雨的傍晚,二哥帶著雨傘到教室接我下課,我看著黑黑的天空,皺起了眉頭。不喜歡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濕,於是我噘著嘴,鬧脾氣。

  二哥想半天,最後歎氣道:「我背你吧,小肥豬。」

  一把大大的傘,兩個重重的書包,二哥背著我辛苦地走過操場跑道,我卻在他的背上大聲唱歌——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著雨傘來接我,怎麼就讓我這麼快樂?只不過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會漲了滿滿的幸福感?

  於是我唱歌,一遍重複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個雨天的黃昏愛上二哥的,愛上像媽媽那樣溫柔的二哥。

  七年前

  偌大的客廳裡,坐著三個人,兩女一男。

  靠在窗邊、面無表情、驕傲地微翹嘴,一瓣瓣剝著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雲,鮮紅花瓣堆在腳邊,更襯得她的腿粉嫩白皙。她是景麗集團董事長沐劍清的女兒,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

  沐亮雲長得非常美麗,精雕細琢的五官像陶瓷娃娃般惹人憐愛,她有雙靈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波動間有種高貴凜然的氣質,她的頭髮又黑又長,沒有綁起,但梳得整齊有光澤。

  她的父親喜歡她的長髮,哥哥姊姊也喜歡,那是因為……她的母親也有一頭這樣的長髮。

  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但都沒有血緣關係。

  父母親結婚的前十年,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們尋遍名醫,找遍各種方法,科學的、不科學的全試盡了,沒試出小生命,只試出無數次的挫敗灰心。

  後來他們放棄了,決定從育幼院裡領養小孩,因此五歲的顧綮然和三歲的鍾亦驊、杜堇韻,先後加入這個家庭。

  夫妻倆等孩子等那麼多年,終於有了三個小孩,自然是加倍寵愛、照顧疼惜,他們在孩子身上費心費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心肝寶貝,孩子們又怎能不回饋真感情?

  於是這一家子和樂融融地生活著,為了三個新成員,做母親的甚至去學開車,接送他們上下課、帶他們四處去旅遊,植物園、博物館……不管丈夫能不能參與,她每星期都幫孩子們安排休閒活動。

  綮然、亦驊、堇韻沒有這樣生活過,他們以為父母親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罵」,卻沒想到,父母的真義竟也可以是「關懷、疼惜」與「愛」。

  他們有五十幾本相簿,每張照片裡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們的媽媽曾經抱著早熟世故的綮然,撫著他憂鬱的眉眼對他說:「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碰過什麼事,但那些不愉快統統過去了,你可不可以放開心胸,跟著媽媽一起學習快樂?」

  老二亦驊是個溫柔的男孩,雖然也沒有出生在比較好的家庭,但在媽媽撫慰大哥的悲哀時,他已經學會了分擔。他照顧妹妹,帶著堇韻到處跑,她只比他小三個月,卻一心一意當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也許是天意吧,在領養他們一年後,媽媽竟然意外懷孕了。這個遲到的小生命讓全家人快樂至極,媽媽領著哥哥姊姊一起為她取名字,「沐亮雲」三個字就是這樣來的,他們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雲朵一樣,又美麗又可愛。

  三個孩子每天都找故事書,一起對著媽媽的肚皮給「他們的亮亮」講故事。為她佈置房間時,三個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壁,但最後是由亦驊雀屏中選,因為他睡得淺,可以聽得見妹妹的哭聲,也因為他還在上幼兒園,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學上課。

  沐亮雲尚未出生,就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小公主。

  在期待中,媽媽的肚子漸漸大了,那段時期的照片裡,有爸媽、有他們,還有躲在媽媽肚子裡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連憂鬱的綮然也眉飛色舞、笑得開朗。

  沐家夫妻改變了三個孩子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性情,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也一定會把亮亮教養成溫柔乖巧的小女生——只是天不從人願。

  在預產期前,堇韻忙著畫卡片、佈置小亮亮的房間,亦驊則一面替媽媽按摩小腿、一面學著餵牛奶、包尿片,而綮然的童話故事已經念得又溜又順,他們發誓要當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幫媽媽照顧亮亮。

  誰曉得,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小妹妹,卻收走他們的媽媽,他們在手術房外互擁著彼此,泣不成聲,他們不懂,為什麼幸福的日子這樣短暫?

  臥房的門打開,綮然沈著臉從裡面走出來。

  他大學畢業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三年裡從秘書到總經理,爸爸積極栽培他當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讓爸爸失望。

  從去年爸爸生病後,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撐,即使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這份負擔對他而言太沈重,他也從不喊苦。他挺著背脊、過關斬將,一路慢慢將老員工們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進景麗,完美的身材比例進模特兒圈應該有很好的發展。他有一個剛毅的下巴,銳利的眼神常讓人不自覺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邊,溫柔大掌輕壓在亮亮肩上,令她回過頭。

  「進去吧,爸爸想見你。」

  她點頭,走進父親的臥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別好,一早就讓護士替他洗臉更衣,說要和兒子女兒說說話。她知道後很開心,特意換上爸爸最喜歡看她穿的雪白洋裝,可是關醫生竟說,爸爸的狀況叫迴光返照,他的時間不多了……

  推開門,她靜靜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著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雲心痛如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是可以把她舉高高、抱高高的強壯男人啊,怎能因為一場病就磨了他的身體,也磨去他的意氣風發?

  「亮亮,笑一個給爸爸看。」沐劍清輕撫女兒的臉頰。

  她點頭,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強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麗的笑容,不管怎樣,都別讓臉上的笑容失蹤,好不好?爸爸愛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寵女兒,知道堂堂的景麗董事長常一面哄著耍賴的女兒睡覺、一面和下屬開會;知道威嚴的董事長接到女兒的來電,板著的臉就會不自覺地拉出柔和的線條。他很寵女兒,非常非常寵。

  「好。」她說。

  她很任性,她是壞女生,她多希望能夠撲在爸爸身上,把眼淚鼻涕糊滿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聲叫囂,哭喊著說: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敢離開我,我就永遠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關醫生說爸爸的時間不多了,她不能剝奪哥哥姊姊和爸爸相處的權利。

  「可以不哭嗎?能不能答應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別讓任何一滴眼淚掉下來。因為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見亮亮掉淚,會很傷心。」

  「好。」她咬牙承諾。

  她不哭了,永遠不哭,再傷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這是她唯一能為父母親做的事,那麼她會做到,絕不讓爸媽為自己傷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為爸爸一直懂事。」

  沐劍清想了半晌,搖頭。「不要,爸爸捨不得你懂事,能夠任性,代表大家都愛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愛你,繼續容許你驕縱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個美麗笑弧,掩飾過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給大哥經營了,以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進不進公司也無所謂,爸只要你開心。」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明知大兒子熱愛音樂,卻執意把他關在商場裡……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會的,會讓綮然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擔。可惜時不予他,身為長子,綮然沒有別的選擇。

  「好。」她再度點頭。

  「我已經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兩份,綮然、亦驊、堇韻各一份,國內幾處房地產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給了你。你們每個人名下我都存入一億元的基金,你可以拿這些錢,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財產,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繼續陪伴自己,她願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換父親的健康。

  「這棟房子登記在你名下了,無論如何都不要賣掉,這裡有爸爸和媽媽很多的回憶。」

  「好。」她又點頭,不管爸爸要什麼,她都一一允諾。

  「都說『好』啊?我的亮亮這麼乖,那可不可答應爸爸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愛亦驊?」

  她被這句話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為爸爸乖一次,但話語含在舌間,任憑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麼難嗎?」爸爸看來憂心忡忡。

  怎麼辦呢?孩子的三角習題,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搖頭說「不難」、想努力當好女兒,不讓爸爸走得有牽掛,但頭卻怎麼樣都點不下去。她好氣自己、好恨自己。

  「亮亮,告訴爸爸,你是怎麼愛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難勉強,想幫寶貝也無從幫。

  思緒亂成一團,她嘴巴微張,話就自己溜了出來,「我愛二哥,很愛很愛。」

  沐劍清看著她的堅決,只能無聲歎息。

  所有的父母都曉得,吃苦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只是啊,沒有父母捨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面一路披荊斬棘,為孩子開出康莊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驊進來。」

  她不想讓爸爸失望,仍想試著對他說:「爸,我聽話,我不愛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張嘴無聲後終究宣告失敗,於是她頹喪的垂下了雙肩,不得不離開床緣。

  在手握上門把之前,她忽地轉身。「爸……」

  「怎麼了?」

  「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為什麼要恨你?」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失去媽媽。」這是她的罪惡感,是她背負了十八年的原罪,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沒有自己的誕生,這個家庭裡的每個成員都會幸福愉快。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是爸媽的寶貝啊!沒有你的出生,誰能證明我們的愛情真實存在過?女兒,我愛你,很愛很愛。」

  她笑了,但眉頭緊蹙,已經十八歲了,她不至於天真到認不清這話只是安慰,於是她說:「爸爸,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亮亮。」

  「怎樣?」

  「爸爸想告訴你,你穿白色的洋裝很像天使。」

  她點頭,用力把淚水強逼回眼眶。「我永遠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記住,別背著爸爸偷流眼淚,我很精的,會知道你哭過。」

  「好,我絕對不哭。」她二度承諾。

  亦驊與亮亮錯身而過,他開門走到父親床邊。

  沐劍清凝視著他,知道二兒子是個穩重溫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驊不是女兒的期待。

  「爸。」亦驊握住父親的手,跪在床邊。

  他對親生父親已無印象,真要說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幾個永遠消除不了的煙疤。他是受虐兒,被社工人員救出來時,全身傷痕纍纍,是眼前這雙手牽著他、扶著他、愛著他,才讓他變成今天的自己。他對父親有無數感激,他願意為父親、為這個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慶幸自己當年收養了你,你是爸爸的驕傲成就。」

  沐劍清看著才二十三歲的亦驊,眼底有著深刻滿足。這年齡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渾噩過日子,他的亦驊卻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驕傲。」他篤定地說。

  「我以為,你會生氣我對你的過分要求。」他對兒子的教養和訓練相當嚴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頂天立地,能撐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板了,重男輕女,老覺得女兒長得可愛美麗就行,但兒子非得要鶴立雞群、卓爾不凡不可。辛苦啦,兒子。」他拍拍二兒子的手背。

  像他對堇韻就沒有過度要求,只想讓她學舞、學鋼琴,學學女孩子家該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對經商有著濃厚興趣,一畢業就求他讓她進公司歷練。

  當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體健康,堇韻會選擇先出國拿到商學院碩士學位後再進公司……他這副身子啊,怎麼就不能再為子女們多撐一段時間?

  「不辛苦。」

  「我的遺囑在律師那裡,你先留在景麗好好歷練,等過幾年累積足夠的創業能力了,再利用我給你的資金,去開發你一心想做的軟件公司。」

  「爸!」亦驊不曉得父親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動湧上心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飯店業,你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很好,不過你還太年輕,先磨磨再說,好不好?」他握緊兒子的手問道。

  「好。」

  「待在景麗時多幫幫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脈,這對你未來創業有幫助。」

  「我知道。」

第1章(2)

  「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想你媽媽、想你們剛來家裡的模樣,想你們三個小保母齊心合力把亮亮帶大……」

  「那個時候,我為你們媽媽的死感到萬念俱灰,什麼事都顧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聽見亮亮的哭聲,跑到她房間,看見你在幫她換尿片,抱著她一面哄、一面搖……當時你才多大?五、六歲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著亮亮,臉都漲紅了……看見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職。」

  「那晚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沈淪了,因為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等著我振作、等我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記得,那次爸抱著亮亮問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們的媽媽?』」

  「對,我還以為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濛。」

  「亮亮真的長得很像媽媽。」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給寵壞了,沒有媽媽的溫柔。」

  亦驊失笑。「不是爸爸的問題,是我們合力把她寵壞的。」

  沐劍清定眼看了看二兒子,遲疑半晌後,開口問:「亦驊,有件事,我很難開口,但……」

  「爸,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為爸做到。」為了敬愛的父親,再難的事他都會盡全力。

  「你知道……亮亮愛你嗎?」

  亦驊抿緊雙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歡的是堇韻,對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怎麼辦?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該怎麼處理?」爸爸苦惱的自問。

  「亮亮還小,她會長大的。」

  「也許……」沐劍清只能苦笑,他沒有二兒子這麼樂觀,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執。「……你能為了爸爸,試著愛上亮亮嗎?」知道說這種話很卑鄙,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再沒有力氣為女兒披荊斬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驊抱歉地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唯獨愛情無法討價還價。「爸,亮亮才十八歲,她弄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只是把我當成媽媽,想佔有依賴。」

  「換句話說,你已經很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是堇韻?」

  亦驊還是沒應聲,但沐劍清已看得出他的堅定。「即使是為了報恩,你也無法改變心意?」

  他望向父親,目光篤定,默然不語,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

  「如果不愛,結婚就好呢?」

  他依然沒響應。

  許久後,沐劍清歎息。「我明白了。雖然你待人溫柔,骨子裡卻比誰都硬氣,你不想的,誰也沒辦法勉強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這次,他連猶豫都沒有。

  「亦驊,謝謝你。也抱歉……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搖頭。「爸沒有對不起我。」

  「不,爸對不起你。我能請你在教亮亮認識愛情的過程裡,別讓她吃太多苦頭嗎?」

  明白這是身為父親的卑微要求,他無法不應允。「我知道了。」

  沐劍清鬆了口氣,點頭。「去吧,去幫我叫堇韻進來。」

  亦驊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門前,他再看父親一眼,發現父親的眼光裡有深沈的疲憊,也有對他滿滿的希冀。

  那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對視。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純潔的天使,送父親走最後一段路。

  靈堂上,照片裡的爸爸在笑,沒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對她說——乖亮亮,要記住哦,不管怎樣,都不要讓臉上的笑容失蹤。

  所以她笑了,笑得嬌妍美麗。

  但她的笑引來一陣抽氣聲,低低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孩子被寵壞了。爸爸死了,竟連半滴眼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哼!親生的還不如領養的。」

  「她是個任性驕縱的孩子,你沒看過她在辦公室跟董事長耍賴的樣子,要我是她父親,早就一巴掌甩過去。」

  「幸好沐先生有領養三個小孩,不然景麗早晚會被這個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剋死母親,現在又剋死父親,誰在她身邊都要倒大楣。」

  「堇韻哭得眼睛都腫了,哪像她還笑得這麼開心?真是沒血沒淚沒心肝……」

  竊竊私語的批評,都聽見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覺得委屈,還要努力壓抑傷心。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和爸爸的約定,她不掉一滴淚水,不讓父母親在天上為她擔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氣,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齒印。

  堇韻和綮然也聽見那些話了,他們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邊。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聲對她說:「別理會他們。」

  她沒回應,只是笑著,笑著看向那群編派她不是的老員工。

  一觸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無事地別開頭,心裡暗自不屑。

  什麼意思啊?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怕她做什麼?她有本事對他們下手嗎?惹毛了他們,誰倒黴還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們去陪爸爸。」堇韻牽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似乎忙壞了,或者……他沒聽到那些評語……

  對,是忙壞了、是沒聽到,否則最最溫柔的二哥,一定會第一個跑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抱,告訴她,「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有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鐘,四個孩子共搭一部車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多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

  亦驊找出和爸媽共拍的照片,一頁頁翻、一本本看,照片裡的爸媽總笑得開朗燦爛。

  他離開育幼院的時候才三歲,對許多人來講,三歲的記憶有限,但他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麼淩虐自己的,也記得自己怎麼為了一包科學面,投奔到溫柔的媽媽懷裡。

  大家都在笑,笑他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學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時抱住自己的媽媽哭了,溫熱的淚珠墜在他的頸間,媽媽對他的瘦弱、對他的遭遇,萬分心疼。

  長大後,聊起這件事,爸爸說:「那時你媽媽發下豪語,說等你長大,你會發現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學面,而是她對你滿腔滿懷的疼愛。」

  他同意,他和媽媽的緣分只有三年,但她給的愛,已足夠讓他幸福一輩子。

  自出生後他沒玩過那麼多地方,是媽媽不嫌累,開著車、帶著三個小蘿蔔上山下海,到處走透透,住過景麗在台灣的各處飯店。

  他們一面玩,媽媽也不忘提醒他們,「要謝謝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們才有錢到處玩。而且沒有爸爸,哪有這麼棒的飯店。」

  那時,他真的以為景麗是全批界最棒的飯店了。後來他想過,說不定是那個時候玩出來的感情,讓他們三個孩子都覺得對景麗有一份責任。

  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為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於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為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為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於翻江倒海,向亮亮湧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聽進去。她是剋星啊,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

  不準哭,她答應過爸爸了!

  但哀傷那樣扭曲著、猙獰著,從四面八方向她撲咬而來,即使她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墜入慌亂深淵產生了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她的心臟無法負荷。

  她要哭了、她必須哭,不把驚惶害怕用力哭出聲,她會心碎而死……

  雨滴漸漸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麼,奔出了房間、奔下樓梯、奔出庭院。

  她赤裸著雙足在草地上奔馳,雨水傾盆而下,掩飾了她的脆弱和淚水。

  在雨裡,她放聲大哭、放任淚水奔流,可哭得那樣淒慘,她仍然自欺欺人,堅持在臉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斷奔跑、不斷落淚,在雨水模糊視線的同時,也模糊胸口的哀傷。

  半醉的亦驊從落地窗看出去,發現發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著衝出房間、衝進庭院。

  他以為她在哭,但她唇邊竟然殘留著笑靨?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應該哀慟、應該哭得失控嗎?為什麼她還笑得出來?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怒聲斥問:「你在幹什麼?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為什麼不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聽見了,聽見那些惡意批評,並且認同了他們?亮亮仰頭,可憐兮兮地望住他。

  她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夠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麼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為她是沐亮雲,是和爸爸有了約定的小亮亮。

  「現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嗎?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們花心力照顧你嗎?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亦驊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溫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點頭同意,她也沒力氣了呀。況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個會徹夜守在床邊照顧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麼資格生病?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寵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視身邊的人,對不對?」他對亮亮破口大罵。

  但不該那麼生氣的,又或者說,他生氣的對象不該是她。他氣天地、氣鬼神,氣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氣它們給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今夜,她的確沒有權利驕縱了。第一次,壞亮亮對人說對不起。

  亦驊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進屋、上樓,恨恨地打開門,又恨恨地甩上門。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還是被痛覺弄得腦袋發傻,壞亮亮變得很乖。

  她拿來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鋪上,一點一點擦去他頭髮上的雨水,柔聲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換亮亮照順二哥。」

  她的聲音甜蜜柔軟,讓他的胸臆間霎時漲滿不知名的情愫,不曉得是哪來的衝動,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頭,緊緊地攬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嘍,亮亮給你惜惜。」

  這句話無意間按下了某個開關,他推開亮亮,試著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溫柔的笑、溫柔的撫慰、溫柔的言語……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媽媽、是亮亮,還是他喜歡過很多年的堇韻。

  大掌捧起她的臉,他靠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開心,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陰霾掃去,微微地,他也扯開嘴角。

  見狀,她更開心了。爸爸果真是對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驅逐所有哀傷,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無憂無懼。

  順從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邊。

  像飢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貪婪吸吮,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觸動了她的心,她想碰觸他、愛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腳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著他,像他一樣飢渴貪婪,接下來,她主動為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縛,在他堅硬的身體曲線上印下一連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堅定。

  亦驊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擁抱她、親吻她,不是rou體上的乾柴烈火,而是兩個靈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著他,她往後仰躺,兩人雙雙墜入柔軟的床鋪間。他的身子與她緊密貼合,在彼此的碰觸中得到安慰;在熱烈的親吻中,遺忘悲傷滋味。

  他分開她雙腿,衝進她的身體,那痛,卻痛不過她心中哀戚。

  她抱緊了他,無聲地要求,於是他給她,更多……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3-21 11:43:48

第2章(1)
   
  我一直都明白,他不愛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裡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後,我看清楚了。你愛他、他不愛你,於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卻一心一意想遠遠逃離,直到妒忌、怨恨、憎厭將兩人弄得傷痕纍纍,你才會曉得愛情有多麼讓人疲倦。可惜當下我並不懂得這些。

  我像個勇敢的鐵騎兵,雄赳赳、氣昂昂地迎向愛情,即便那裡有著刀山油鍋,我還是鐵了心往前衝。

  我愛他,從小學一年級、那個下著雨的黃昏開始。

  我賴上他、鬧著他,想要時時刻刻看著他、牽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對我極其縱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著枕頭到他房間裡,他都會為我伸出雙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進入夢鄉。

  他不介意走到哪裡都帶著我這個小包袱,同學聚會、朋友相約……只要我胡鬧,就算會被人訕笑,他也會帶我出門。

  於是我想啊,那就是愛了吧,他愛我,一如我愛他,再也不會有女人像我這樣愛他,同樣的,也再不會有男人像他這樣愛我。

  這樣的一對男女,自然是要天長地久永恆不渝的,不是嗎?

  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才明白,我以為的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不是想像中的相知相屬、兩情繾綣。

  他愛的,始終是別人。

  十五歲的我,聽說情人節是送巧克力給心愛男人的日子,於是興匆匆地買了巧克力返回家門。

  我計劃對他說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也計劃正式告訴他——「等我二十歲,我就要嫁給你。」

  我還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會有多少好處,當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樂意為他改變。

  我想了很多的話要當面對他說,卻沒想到在回到家時,會撞見最不想看見的場而——

  「你穿這樣,真漂亮。」他告訴要出門的姐姐。

  我走進玄關,看見他手裡的東西時,第一個反應是——他要給我一個快樂的情人節。

  我的心雀躍著,鼻子裡彷彿已經聞到花香味,可是他卻轉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裡。

  看著他的動作,我的快樂窒息了。

  姐姐穿著淺藍色洋裝,長長的頭髮燙出美麗曲線,二十歲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嬌妍。她拿著我很想要的鮮花、巧克力,眉宇間卻掛起猶豫。

  「二哥,你怎麼把這個……給我?」她問得躊躇。

  「情人節快樂。」他沒回答,溫柔地扶上姐姐雙肩,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你送錯人了,你應該送給劉若青吧。」姐姐輕笑出聲。我聽出她的笑聲裡帶著尷尬,看見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擺回桌上。

  「我為什麼要送她?」他推推眼鏡,皺起了眉。

  「你們不是班對嗎?」

  「當然不是。」

  「真可惜,我還希望她當我的嫂嫂呢。」

  「她不會當你的嫂嫂,因為……我喜歡的是你。」

  那瞬間,我像被雷打到,原來……二哥喜歡的是姐姐,不是我!

  難怪,以二哥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學府,他卻自願降一級,和姐姐上同所大學;難怪他常在姐姐約會外出時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難怪他常常告訴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陣。

  他們僵立著、沈默著,直到一聲歎息後,姐姐才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你永遠是我二哥。」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關處發現我時,她伸手摟了摟我,彎下腰說:「亮亮,我在你桌上擺了個禮物,是獎勵你考試進步的。」

  「謝謝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愛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搶奪二哥的愛情。

  可當時十五歲的我不明白,愛情這種東西,並非別人不要我就可以順手撿回家的,「你丟我撿」在愛情的世界裡,並不成立(或許路不拾遺才是正確定律,但我不夠懂事,撿到的愛情,我硬是要納為己有)。

  「再加油哦。」姐姐說完,打開門走出去。

  我從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院子外頭停著一部銀灰色跑車,跑車裡下來一個男生,姐姐接下那個人的玫瑰花後,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二哥也看見了,從落地窗的另一邊。

  望住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那句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於是接下來的計劃全數停擺,我沒有告訴他,二十歲就要嫁給他的事: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書包裡也有一盒送不出去的巧克力……

  愛上別人背影的……同病相憐的人很多。

  亮亮躺在亦驊身側看著他,他累壞了,睡得酣熟。

  熟睡的男人臉上沒有哀愁,饜足的男人眉心不再緊皺,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眼鼻口……好愛他哦,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愛上一個男人,像愛他這樣深刻了。

  喝醉酒的人是他,不是她,她很清楚所有過程,她也清楚在這個過程之後,自己將冒著什麼樣的危險。

  但她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任何代價她都樂意償付。

  可如果懷孕了呢?

  她想像一個縮小版的他,忍不住笑彎細眉。想到可以將縮小版的愛人時時刻刻抱在懷裡親他、吻他,一次次放大聲量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的心,暖了。

  如果她跟媽媽一樣,生小孩就會死掉呢?

  心擰了一下,但過沒多久隨即拉出笑顏。真是這樣,她也認了。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得到,就得努力付出、就得想法子爭取,更何況賭注背後本來就存在著風險。

  可是他不愛她啊,半點都不愛,怎麼辦?

  這回,笑顏收斂了,問號停駐在胸前,壓得她難以呼吸。

  怎麼辦?他不愛她,這該怎麼辦?

  她用解數學習題的精神試著找出答案,但這題超難,她想了老半天都解不到正確答案,到最後,只能任性、不負責任地想——沒關係,反正我愛他就可以。

  就像每次月考前碰到數學難題、弄了半天還是搞不懂怎麼解時,她也會對自己說:「沒關係,反正又不一定會考。」

  這就是她沐亮雲的個性,帶著兩分逃避、三分任性。她也是個固執的女生,認定了便是認定,尤其對於愛情。

  但她心知肚明,二哥一樣是個固執的男人。

  所以三年過去了,從她的十五到十八歲,從他的二十歲到二十三,他還是在姐姐背後愛著她,而她也依然追在他身後,一遍遍說著他們的通關密碼。

  他們的固執平分秋色,誰先放手誰就輸了,她不想輸,所以她得持續努力。

  但今天晚上……她可不可以當成……他們之間的契機?說不定,說不定今晚真的是轉機,將要轉變他追姐姐、她追逐他的定律。

  十八歲的單純讓亮亮因想像而自愉,以為有了「轉機」鎮壓著,她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想他們的約會、想他們的親吻,想他們一刨出缺口就源源不絕的愛情。

  她甚至一路想到婚禮上頭,想要一個傳統的婚禮,像爸爸娶媽媽時那樣。

  她要在路口搭棚子、請很多很多的師傅來辦桌,還要搭起閃閃發亮的舞台,找幾個穿著貼滿亮片的辣女郎,在台上扭腰擺臀。

  她要和他一桌桌敬酒,向天下昭告他是她的男人;她要把結婚照片放在桌子上供人翻閱,她要一個徹底熱鬧的婚禮……

  想著、想著,她帶著滿足睡著了,夢裡,縮小版的二哥對著她喊媽媽……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窗邊一個碩長身影,他已經把自己打理得整齊乾淨,絲毫不見昨夜醉酒的痕跡。

  望向他的背影,她想起自己的夢境,忍不住笑甜了一雙眼睛。「二哥,早。」

  亦驊像觸電似地轉過身,緊握的拳頭佈滿青筋,調整好呼吸之後才走到床邊。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

  「我知道。」她想也沒想的直接回答,因為那是她要的結果。

  「我喝醉了。」他點出事實。

  「我知道。」是啊,幸好他喝醉了,不然他怎麼會成為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好好聽的四個字啊,她喜歡這個詞彙。

  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戴上眼鏡時,阿姨帶著表哥來訪,幾個表哥嘲笑他是四眼田雞,她氣瘋了,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阿姨生氣地責罵她,「你這個壞小孩,為什麼要打哥哥?」

  那時她一臉倨傲地拉著他說:「他才是我的哥哥,你們不可以欺負我哥哥。」

  阿姨笑她傻了,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哥哥,但她才不傻。任性地踢了大表哥一腳後,她再次強調,「他是我的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男人……二哥是她亮亮的。

  她是嬌嬌女,擁有很多東西,但沒有任何一樣比能擁有他更教她滿足興奮。

  「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推開我?」語氣裡,出現隱隱的質問與怒氣。

  亮亮僵住嘴角,眼神黯了下來。

  所以……他並不滿意昨天晚上?他很後悔、不想成為她的男人?如果可以,他想將昨晚的一切全數抹煞?

  心猛地被拉扯撕裂——對喔,是她發傻了,誰說一個晚上、一次意外,就可以把他變成她的?負責任、以身相許,早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真是白癡,又不是古代,一夜情早就在這個時代裡普遍流行。

  昨晚什麼都不是,對他而畝……那甚至是個嚴重錯誤。

  他在忍著怒氣,她看出來了,如果他的控制力不夠,她也許早就挨打,然後,她想到那題難解的數學題,眉苦苦的糾起。

  不愛吃苦的亮亮自討苦吃了,她在棉被下握緊了拳頭,只是眉宇還是洩露出心痛。

  吞下苦澀,她刻意笑得雲淡風輕。「二哥,別在意,只是一次意外罷了,無所謂的。」

  「有所謂!你是女孩子!」他惱火了,因她話語的輕率。

  「那怎麼辦?二哥要負責嗎?」她痞得讓人抓狂的口氣,教他氣得鼻翼翕張。

  問話堵住了他的口,亮亮笑靨如花,明白自己為難了他。

  他心中有人,能拿什麼負責?拿虛情假意嗎?偏偏他又是不說謊的男人。

  再次挑起眉,她笑得無傷無痕,「二哥,別想了吧,不過是上床而已,昨晚做這種事的人一定不只有我們兩個。道德的、不道德;負責的、不負責的,天一亮就都過去了,船過水無痕。」說完,她拉起薄被圈住身子,直接走入浴室。

  打開蓮蓬頭,她將自己從頭徹底淋濕,她沒哭,真的沒哭,承諾過的事,再難她都會堅守住。

  抓起毛巾,她狠狠搓洗向己的皮膚,直到它們通紅微痛;她拉扯頭髮,想把腦子扯出幾分清醒;她任由泡泡迷住了眼睛……刺痛?哼,不過爾爾。

  她在浴室多待了半個小時,因為她得做好足夠的武裝,才有辦法面對心愛的男人。

  多諷刺啊!面對心愛的男人竟不能坦白真心,只因他並不要她的真心。既然如此,她就給他假意吧,給他摸不透的心情。

  換上一件長版T恤和柔軟的七分棉褲:頭髮在滴水,她卻沒有拭乾的打算,走出浴室後意外發現,他還待在她的房裡,沒有離去。

  該說些什麼嗎?她想。

  但他早她一步,拿起水杯和一顆藥丸遞到她面前。

  「維他命嗎?」她看看他、再看看水杯,蹙起了雙眉,她痛恨吞食這種顆顆粒粒。

  「不是,是事後避孕藥,免得……麻煩。」說著,他的眼神閃過一抹複雜。

  藥是他在她熟睡時出去買的,回來路上,罪惡感讓他擡不起頭,眉心糾葛。他走錯了一步,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頭。

  事後避孕藥?亮亮聽懂了,心陣陣發涼,耳裡彷彿聽見「嘶嘶」的聲音,鼻子聞到焦臭氣息……是鹽酸腐蝕了她的心,還是王水潑滅了她的愛情?

  低下頭,她淒楚一笑,理解他不要孩子、不想與她有任何關聯。

  是她自己說了「無所謂」、她說「船過水無痕」、她說「不過是意外」,也是她用負責二字堵住他的嘴,話都是她說的,她淒楚什麼?哀傷什麼?

  她沒立場,更沒資格。

  很想哭!鼻子酸、喉頭酸,可是對於她,哭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逼自己勾起嘴角,扯出言不由衷的笑意。

  伸過手,她爽快地接過水杯、藥丸。「二哥不喜歡小孩嗎?剛好,我也不喜歡,生小孩會痛死人的。所有小孩都是來討債的,就像我,連媽媽的命都討走了……我才十八歲,呵呵,還不想英年早逝……」

  這些話,每個字句都講得她酸澀難當,但她拉起嘴角大笑,笑得陽光燦爛,像爸爸嘴裡的阿波羅,像媽媽心裡的小天使。

  她仰頭,苦澀連同藥丸一起吞進肚子裡。

  喝光水,她拿高水杯。笑著對著他搖一搖,有點輕佻、有點壞。她輕輕咬了下嘴唇說:「我吞完了。」Theend,沒有後續,純粹完結,完結了一場意外事件,不會有麻煩、不會牽連,真真正正的船過水無痕……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離開房間。

  她的笑臉在他轉身那刻崩潰。

  嘴角的輕佻收起,眼中刻入深深的哀愁。一顆不被人愛的心,還能再被怎麼磨?

  她又任性了,可她已經無法用任性把他留在身邊。

  她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聽見他用力打開大門、聽見他駕駛著跑車,飛快離開庭院……

  心臟像是要爆開了,她狠狠咬住下唇.企圖阻止嘴坐將溢出的悲憤。

  沒關係、沒關係……她說了千萬個沒關係,想安擾自己的痛心疾首,可是沒有用。分明就是有關係啊,她怎麼能夠騙得過自己?

  她的牙齒用了力,在唇舌之間嘗到血腥。

  她需要安慰,可是她好愛的那個男人背過她,像逃難似地遠離了她,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赤裸著腳奔進爸爸的房間,想再一次賴在爸爸懷裡、再一次讓爸爸為她的壞行為傷透腦筋……可打開房門,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爸爸的身影,她才發現,爸爸已經不在了。

  失去親人最痛的,不是死亡、入殮或喪禮,最痛的是,你想他、要他,他卻不在身邊……

  如果淚水可以決堤就好了,如果可以放聲哭泣就好了,可她不行,所以只能氣急敗壞。她抓起爸爸的枕頭往地上摔,摔他的衣服、摔他的文具、摔他的書,她幼稚的以為摔掉所有的東西,以為夠凶、夠狠、夠憤怒,心疼自己的爸爸就會像以前一樣匆匆忙忙趕回來,把她抱進懷裡,輕聲對她說:「我的小公主,告訴爸爸,這次是誰惹了你?」

  但這次,爸爸沒有回來了,沒有把她抱進懷裡……她製造出來的碰撞聲,只引來了大哥和姐姐。

  「亮亮,你在做什麼啊?」堇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做壞事。

  她望向姐姐。為什麼二哥喜歡姐姐不喜歡她?是因為她太壞了嗎?因為她不溫柔?因為她是個任性的傢夥,誰會笨到愛上她這種女生……

  纖手猛然一抽,堇韻往後踉蹌,幸而綮然及時扶住她。

  「亮亮,求求你不要驕縱任性了,爸爸已經離開,我們都好傷心,沒有力氣應付你的大小姐脾氣。」堇韻淚如雨下。

  亮亮轉頭盯住她,忽然憤懣頓失。奇怪了,她明明好嫉妒她啊,現在怎麼會對她滿心羨慕?

  羨慕二哥愛她,羨慕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羨慕她的淚水替她贏得好人緣,羨慕她可以大方指責自己的任性……

  真的好羨慕姐姐哦,羨慕得心肝擰緊,羨慕得握住拳頭,想也不想的憤憤朝自己手臂咬下去。

  「堇韻,你先回房,我來處理。」

  綮然拍拍堇韻的肩,把她推出門外,而後他走到亮亮身前,伸出手輕輕地拉下她的手臂,柔聲問:「亮亮,給大哥抱抱,好不好?」

  一陣鼻酸湧上,眼眶被淚水佔滿,她仰起了下巴,仰得很高。不是驕傲,而是企圖收回淚液,不教天上的父母擔心。

  咬痕很深,亮亮的手臂滲出鮮血,而她的下唇更是腫得慘不忍睹。

  綮然一面為她包紮,一面忍不住歎氣,「看你,發一頓脾氣,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以後不要發脾氣了。」

  大手撫過亮亮的臉,他親口答應過爸爸了,今後要寵她、哄她,比以前更有耐心,可誰曉得昨天才送走爸爸,今天他就讓她把自己傷成這樣。

  亮亮搖頭。她辦不到!

  失去二哥、失去哭的權利,她就只剩下發脾氣了,如果連發脾氣都不行……搖頭、再搖頭。她不能不發脾氣!

  「好吧,那我們來約定,你要怎麼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弄傷了自己,好不好?」

  望向大哥,亮亮失笑。怎麼有人可以寵妹妹寵成這樣?她笑了,超狼狽的笑著。

  「過來。」他拉過她的手,問:「告訴大哥,你以前發脾氣,爸都是怎麼哄你的?哦,我想起來了,他會抱著你坐在搖椅裡,一面搖一面唱——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說,說亮亮是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他坐進搖椅裡,像爸爸那樣把她抱在膝間,一面搖,一面唱。

  以後,就由他來代替爸爸的位置了。

第2章(2)
   
  「亮亮。」

  「嗯?」

  「其實,你可以哭的。」綮然輕拍著她的背說。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傷心本來就要哭,憋著會內傷。」

  「我答應爸爸不哭了,爸爸知道我哭會很難過,我要為爸爸當一次好女孩。」

  「傻亮亮,你本來就是好女孩啊,以前媽媽常摸著肚子告訴我們,亮亮是個好女孩,在媽媽肚子裡不踢不鬧,比隔壁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好多了。」

  怎麼可能?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又沒有把自己的媽媽害死!

  但她還是聽得笑了,仰著頭看向大哥,明知道那些只是安慰言語,她卻想要聽更多更多。「媽媽真的這麼說嗎?」

  「對,媽媽愛亮亮。」

  「大哥,我好羨慕你們,你們都見過媽媽,只有我沒有。」

  「誰說沒有?那些照片我們陪你翻過幾百遍,別騙我說,你想不出媽媽的模樣。」

  「大哥,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胡鬧,吵著要把照片統統燒掉?」

  「記得。你大發脾氣,說照片裡面沒有你,那天我回到家看見散滿地的照片,被嚇了一大跳。」聽說那天亦驊見到的場面更驚人,幸好那時亮亮還不會用打火機,要不然,他們會失去很多珍貴回憶。」

  「那次我真的氣壞了,因為老師說要帶和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到學校上台報告,但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怎麼都找不到我和媽媽的合照。照片裡的媽媽摟著哥哥、抱著姐姐,卻沒有我。我又哭又鬧,鬧到張嫂沒辦法,不得已只好叫王伯提早到學校接二哥回家。」

  「那亦驊怎麼處理?」

  「二哥抱起我,一面拍一面搖,像爸爸做的那樣。他問清楚原因後,從相簿裡面找出一張媽媽懷孕的照片,告訴我,『亮亮就在媽媽的肚子裡』。」

  「第二天,我帶了媽媽的照片,照二哥說的報告,我說我沒有見過我的媽媽,因為她來不及抱我就被心急的大天使接到天堂,但我知道她很愛我,因為她每天都會摸摸圓圓的大肚子,提醒哥哥姐姐,「將來啊,我們要一起陪亮亮長大哦,要照顧她、疼愛她,讓她長成健康可愛的小公主。」她也常常小聲地對我說話,要我乖乖、要我人見人愛、要我當個好女孩……」

  「下台後,我看見老師眼底閃著淚水,她告訴我,『亮亮,你報告得很好哦,老師相信,你的媽媽一定很愛你』。」

  「對,媽媽很愛你,再沒有人比她更愛你了。」

  那是因為媽媽不知道生下她會奪去自己的性命,如果知道的話,或許媽媽就會恨她了……

  亮亮低下頭,胸口裡那顆跳動的心臟,又痛了,那是她的罪惡感。她很清楚,若不是她,哥哥姐姐和爸爸會有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是她剝奪了他們的幸福。

  「大哥,我會死嗎?如果我生小孩的話,會不會也像媽媽那樣死去?」

  綮然揉揉她的頭髮,把她擁進懷裡。「不會,我們家亮亮會長命百歲,會健康長大,變成男人眼裡最閃耀的一顆星。」

  「這樣啊,那我們家大哥、二哥和姐姐也要長命百歲,好不好?」

  「好,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稱不上承諾的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十八歲的她,已經失去太多親人,她再也不要失去了。

  「那大哥不可以再熬夜了。」她坐直身子,鄭重的拉起他的手說。

  「為什麼?」

  「因為那樣才會長壽。書上說的。」

  「好吧,照你的話做,大哥想要長壽。」他同她打勾勾。

  「你要多花點時間唱歌彈琴、作詞作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快樂的人才會健康。」

  綮然挑起眉,有些訝異。亮亮竟知道他喜歡唱歌彈琴?真是的,他還以為小公主以自我為中心,不理會其他人的事呢。「好,大哥會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她滿意點頭。「大哥……」

  「怎樣?」

  「我想聽媽媽的事。」

  「好,我來講。媽媽很會說故事,她講到仙女的時候,就像會看到真正的仙女在面前跳舞……」綮然拍著她、搖著她,搖得她昏昏欲睡。

  她靠在他懷裡、聽著媽媽的故事,慢慢睡去了。

  這天,沒有人去吵她,他們讓她從早上睡到晚上,睡白了眼眶下方的黑圈圈。

  熟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門幾度被開開關關,亦驊每次進來,看著她蜷縮的小小身子,臉上就會充滿罪惡感;她不知道,他坐在床緣,輕輕地撫摸她手臂上的雪白紗布,心思亂成一團;她更不知道,他在耳邊對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必須把你推開。」

  亮亮在淩晨四點的時候清醒,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下樓找東西吃,在經過書房時,她發現裡面的燈還亮著。

  她從沒關緊的門縫往裡面望進去,看見大哥坐在爸爸的辦公椅裡,一面看著文件、一面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二十五歲的他,背負著五十五歲的責任,沈重的壓力壓垮了他的青春。

  亮亮咬住下唇,才發現早上留下的傷口仍然疼痛。

  爸爸離開了,在每個人心上都劃下一道難以痊癒的傷口,但即便如此,龐大的企業仍然需要有人承擔……

  這個晚上,她迅速長大。

  拆掉手上的繃帶,亮亮從姐姐的衣櫃裡翻出套裝窄裙,十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不至於太矮。她把頭髮往上梳成髻,還在臉上化了濃妝。

  她是十八歲,但不可以是十八歲。

  十點鐘,她讓司機送自己到公司,她知道今天有一場會議要開,這場會議將宣佈誰當董事長、誰接下爸爸的位置,她必須在場。

  拎起名牌包包,她嫌惡地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

  「沐小姐。」

  爸爸的秘書在走廊遇見她,恭敬地朝她點頭,總公司裡的幹部上上下下都認識她,知道她是前董事長捧在手心裡的寶貝。

  她看見秘書手裡影印成疊的資料,抽過一份,一面看、一面問:「他們在哪裡開會?」

  「在大會議室。」

  「帶路吧。」

  她不習慣穿高跟鞋,但她無從選擇;她不喜歡臉上有粉,但她必須適應。因為她是爸爸的女兒,責無旁貸。

  會議室的門打開,裡面的經理級人物看見她時,一個個嘴巴張大,像是吞了顆大雞蛋。

  「這種場合,她出現做什麼?」

  「董事長不在了,她還要來亂?」

  「就是被寵壞了,才這麼驕縱……」

  對她,所有的評語都是負面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再在意,她都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兩方對陣,她怎能讓對手看出不安?

  「亮亮。」大哥起身,朝她走來。「有事嗎?」

  她刻意板起臉孔,冷淡問道:「為什麼開會沒叫我?」

  「叫你?亮亮,你想做什麼?」

  「爸爸不在了,我理所當然要接任董事長,不是嗎?」

  景麗的股票沒有上市,這幾十年一直是靠穩紮穩打的方式慢慢擴張,從沒對外募資,因此,除了沐家孩子,誰都沒有景麗的股份,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主動將公司交由專業經理人打理,否則沒有董事會改選的問題。

  「亮亮。」亦驊起身,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帶到會議室外面。

  她推開他的手,面對綮然,揚眉問:「難道大哥認為我沒有資格接下爸爸的工作?」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急了,走到她身邊,拉拉她的手肘。

  然而綮然像是意識到什麼,輕輕對堇韻搖了頭,阻止她下一步舉動。

  亮亮看也不看三個兄姐,直接走到會議室主位,悄悄地深吸一口氣,而後擡頭挺胸,對著父親的部屬們說話。

  「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為景麗的董事長,顧綮然先生、鍾亦驊先生以及杜堇韻小姐,仍維持原來職位不更動。對於景麗的業務,我雖不是全然懵懂無知,但仍然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如果各位對由我來接任董事長這件事有任何異議,請現在提出。」

  「當然,如果各位不願意和我共事,想遞出辭呈,我不會阻止,也會盡力配合各位,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辭呈。但我建議各位,先觀察我三個月,如果還是不滿意我的領導模式,或者不相信我能將景麗帶上正軌,再考慮跳槽吧。」

  她的目光向週遭掃過一圈,也許是氣勢迫人,也或許是她的說詞說服了眾人,所以就算大家臉上多少有些憤懣,也沒人開口表示意見。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很好,希望未來合作愉快,但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我是飯店業的初生之犢,卻也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道理,要拿一百分就不能怠惰。你們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表現,請把力氣留到外面對付你們的業務和客人,因為我不評估表面功夫,只看業績報表……」

  「等等。」終於有人沈不住氣出聲。

  「什麼事?江經理。」

  「我想請沐董事長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帶領景麗未來發展?」

  她笑了笑,接下對方丟過來的刁難。「我當然會告訴你們,但不是現在,下星期四上午十點鐘,請各位再次集合開會。」說完,她轉頭望向其他人。「還有別的事嗎?」

  她冷冷地環視那群未來的屬下們,眾人面面相覷,沒人再有意見。

  她點頭。「很好,希望往後各位有任何的困擾都能像江經理一樣當面提出,散會。」語畢她揚起嘴角,對每個人微笑。

  她知道,走出這扇門後,將會有許多對自已的惡意言論和鄙夷眼神四處散播;她清楚,所有人都會為大哥、二哥和姐姐打抱不平的,嚴苛批評她這個空降軍,但是……沒關係的,她會努力讓自己不去介意。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拿起包包,準備回到董事長辦公室。

  「亮亮。」大哥的聲音響起。

  她斂起笑意,武裝自已,轉身面對他。「顧經理,有事嗎?」刻意秉公詢問。

  父親的遺囑交代,養子女於養父母過世後,除了各自繼承的遺產外,亦恢復原來自己的本姓,這般安排不是不願他們姓沐,再為一家人,而是……或許有他更用心良苦的考量。

  綮然好看的眉頭皺起。「你確定要接下董事長的位置?」

  她很清楚大哥在擔心什麼,但公司畢竟是爸爸的,如果真的需要承擔,她不能退縮。

  「再確定不過了。」回答得不容置喙。

  「你不念大學、不交朋友了嗎?你要把自己的青春投資在這棟大樓裡?」他捨不鎝她過這樣的生活,她才十八歲而已,正是青春妙齡。

  聞言她眼眶微熱,心裡一陣感動,但她深吸氣,不允許自己接受同情,不準自己軟弱,決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動搖。

  亮亮再次武裝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兒,不只青春,就算投資上一生也是理所當然。」說完,她轉身離開會議室。

  就這樣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奪走了他們的母親,現在,就讓她來守護他們。

  進到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亮亮看著爸爸的座椅,心裡沈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皺摺,想起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指……她憑什麼畏縮?

  大哥為沐家、為她和爸爸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得替他鬆綁,繪他時間、空間,讓他為自己而活。

  她邁著沈重腳步來到辦公椅旁,穩穩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開始覺得肩頸酸痛——她咬住下唇,心裡告訴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經通知。門被用力撞開。

  進來的是鍾亦驊。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讓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開嘴巴笑得燦爛,笑得彷彿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意外。「有事嗎?二哥。」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要你們為自己而活……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一說破,保護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會由著她任性,肯定會把她趕回校園裡,繼續做她無憂的小公主。

  要她眼睜睜看著兄姐們拼了命煎熬,自己卻置身事外?抱歉,她辦不到。

  「我不過是要保住自己的東西。」她故意笑道,俏臉變得矯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從小到大,誰跟你搶過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韻的娃娃、我的筆記本、大哥的毛衣……你說,哪一樣東西是你要,卻沒有到手的?」

  「景麗是價值幾十億的大企業,不是娃娃、筆記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給我們的股份嗎?我馬上把它登記到你的名下。」

  「爸給你們的,我為什麼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經碎了,碎在那個清晨、那個吞下避孕藥的瞬間,現在裝在胸口的這個,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塊再不懂得疼痛、酸澀的堅硬鋼鐵。

  「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公司員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氣,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裡、用在他們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親的心血拿來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員工另謀出路。」

  「你就那麼相信一個企業只需要董事長就可以撐得下去?」

  「對,就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撐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後再也沒有人支持,她也得硬著頭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還是笨?為什麼做事不考慮後果?景麗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麼迫不及待讓它在你手中結束嗎?」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能做好,就因為我只有十八歲?」她笑著望向他,但焦點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後的牆上。

  那裡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裡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裡的人,笑得歡喜和樂,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在他們身上。當然那面牆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過是獨照,一直以來,她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你太驕傲自負、太看得起自己了。」

  「沒錯,我就是驕傲自負,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業或男人,我都會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裡。」語畢,她擡高下巴與他四目相對,她明白這種話、這種口氣,只會讓他更討厭她,但是很抱歉,他傷了她的心,她也顧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沐亮雲!你好自為之!」

  她面不改色,輕聲道:「多謝忠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在讓了她、哄了她那麼多年之後,決定不再當那個對她處處妥協的二哥。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3-3-21 11:45:15

第3章(1)
   
  在二哥眼裡,我是個強盜,我要的東西不管是用搶的、用鬧的、用拐的,總之用盡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從小到大,他們被我「掠奪」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大部分,他們都是笑著把東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樣……

  但我搶的東西那麼多,怎麼獨獨記得那三樣呢?那是因為,那三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五歲那年,我搶的是姐姐的娃娃。

  當我知道姐姐最喜歡的娃娃是媽媽親手挑的之後,我就溜進她房間,把她的娃娃偷走。那時,當小偷的我還沾沾自喜,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玻綻,三兩下就被抓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當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拗了,說:「姐姐長大了。不用洋娃娃,妹妹才要娃娃。」

  可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給你買更漂亮、更新的娃娃,有長頭髮的那種好不好?你把娃娃還給姐姐吧,那是媽媽買給我的。」

  當強盜可以當成「乖亮亮」,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著她的眼淚無動於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我抱到桌子上說:「壞亮亮,偷東西是不對的行為,你喜歡當小偷嗎?」

  我沒被凶過,看著大哥嚴肅的臉龐,索性放聲大哭,卻還是固執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娃娃!」

  爸爸也氣了,氣我不講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橫放在膝蓋上打我的屁股。他打一下,罵一聲,「當小偷很好玩嗎?你想要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買給你,不可以偷別人的。」

  我越哭越大聲,爸爸心疼,卻仍然不鬆口,「做錯事還敢哭?誰教你耍賴的……」

  爸爸忘記了,我的愛耍賴是他們聯手寵出來的。

  一下下清脆的啪響聲,聽得姐姐卻心疼了,她出聲制止,「爸,別打了,亮亮要……給她就是了。」說完,掩面跑回房間。

  爸爸放我下來,追著姐姐回房安慰去。

  二哥歎了口氣,他從不會真正對我發脾氣。他拉過我,輕聲問:「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我吸著鼻子,憤憤地控訴,「不公平,媽媽給你們買玩具,都沒有給亮亮買玩具!不公平,媽媽帶你們出去玩,不帶亮亮;不公平,我不要當壞亮亮,不要害死媽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媽媽啦!我要壞亮亮死翹翹,不要媽媽死掉……」

  我不記得自己喊了幾次不公平,只記得自己哭喊得聲嘶力竭,彷彿要把肚子裡的嫉妒、憤怒一古腦全喊出來。

  我的「不公平」,狠狠地扯皺了大哥、二哥的眉毛,忽地,他們所有的氣都像是消了。

  二哥伸手把我攬進懷裡,輕輕拍著、搖著、晃著。他說:「不是亮亮的錯,亮亮很乖、沒有壞壞,你不要聽別人亂說。」

  如今回想,原來我對自己間接造成母親死亡的罪惡感,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形成了。

  另外一個掠奪品,是二哥的藍色筆記本,他在十四、五歲時寫的,裡面有很多篇情書,沒有署名。

  當時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那是寫給姐姐的。

  我搶了它,不肯歸還,不論二哥怎麼哄、怎麼勸,我就是要把筆記本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固執、我拗,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強盜。

  後來二哥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大概認為反正我還小、看不懂。

  他不曉得,九歲的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裡面的字句我怎麼會看不懂?他不知道,我總是讀著它,一遍遍假裝自己是那些情書的收信人……

  第三樣東西,是一件藍色的毛衣。

  大哥在大學時交了女朋友,曾經帶回家,她長得很可愛、像顆小蘋果,大家都喜歡她,都叫她果果。

  她在聖誕節時親手織了件毛衣送給大哥,那段時間,我看大哥經常把它穿在身上。

  可是後來,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拋棄了大哥。

  我氣瘋了,從衣櫃裡把毛衣拿走,用剪刀剪成十幾片,大哥下課回家後,發現毛衣不見,到處找人問。幫傭的林媽媽看見我拿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大哥憤怒的眼神,我想……要不是二哥在場,或許大哥會把我從樓上往下丟。

  但二哥沒有罵我,他只是無奈的歎氣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心愛的東西都搶走才甘心?」

  是嗎?或許是吧。後來我也試過搶奪二哥的愛情,雖然沒成功,但「強盜」的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我都躲不掉了。

  虎父無犬女,短短三個月,亮亮就讓那些觀望的、看笑話的員工,收拾起他們輕慢的態度,參與會議的公司元老們,不敢再看不起她這個十八歲的董事長。

  只是要做到這樣,確實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三個月來,她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鐘頭。她精神緊繃,隨時隨地處於戰備狀態,她睜大眼睛拚命學習,她好勝而積極地尋求表現。

  因此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沒有呈現停滯狀態,反而在穩定中緩慢成長。

  她的成功,哥哥姐姐們的鼎力相助也功不可沒,在外人眼裡,他們並沒有因為之前的「奪位風波」感情有了嫌隙,他們仍然時時對她提點叮嚀,盡全力地助她擺平大小狀況。

  當公司新一季的業績報表出爐後,外頭稱讚的對象,多是前董事長收養的三位經理,大家都說沐先生有眼光,養大三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孩子,許多業界同行還在私底下使手段,想將三人挖角,更有人企圖用婚姻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

  總之,沐先生的死,讓大家看清楚了,顧綮然、鍾亦驊和杜堇韻不但是能力超群,更是性格忠誠、不可多得的人材。

  然畢竟只有十八歲,亮亮的努力並不被看重,但她不在乎評語,只在乎結論。

  結論是公司並沒有因為她年輕、缺乏經驗的帶領就被淘汰,也就表示大哥不必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這個結論是她要的,目的達到,夠了。

  喝下第三杯黑咖啡,她揉揉眼睛,打開另一個企劃案。

  她不是學商的,光是看報表這種小事,對她而言就是重大困難,別人花兩個鐘頭讀完的東西,她得拿著專業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才能理解涵義。確實相當辛苦,但她不會服輸。

  她咬牙拿出筆記簿,再次專注投入。

  纖手壓著下腹,痛……她的月經又來了。

  不曉得是不是壓力過大,她這幾月的月經亂七八糟,有時候來兩天就沒了,可是過兩個禮拜又出現,停停斷斷,失了規律。

  她美麗的臉龐也開始冒出痘痘,醫生說是脂漏性皮膚炎,吃藥、擦藥,好不容易才好,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犯。

  除了生理期和皮膚,她的胃也開始造反,脹氣、胃酸逆流、胃癌……她不知道吞過多少胃藥了,可症狀就是來來走走,時時困擾她的痛覺神經。

  家庭醫生警告她,要她停止熬夜,她沒答應,只是笑笑。

  她會的,等不必再花兩倍時間才能解決公司問題之後,她就會拉長自己的睡眠時間。

  直到疲倦再度湧上,咖啡已提振不了精神,她只好用心酸來逼自己清醒。

  伸出食指,她在桌面上劃下「鍾亦驊」三個字。

  這幾個月,二哥很明顯地在躲她,除了公事之外,他不再和她有任何接觸。

  那個晚上,促使他下定決心與她劃清界線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沒讓他成為她的男人,反讓她連他的妹妹也當不成。

  是不是所有勉強求取愛情的女人,到最後都會吃虧?也許吧,因為愛情最痛恨一廂情願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力將他拉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他三震出局,還是有敗部復活賽,能讓她有機會重來?

  儘管明白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賽事,她不能輸,但裁判的指令已落下,她也不得不黯然退場。

  分針悄悄滑過,月亮漸漸西移,視線模模糊糊的,她的眼睛慢慢出現重影。她打了個呵欠,把杯子裡剩下的冷咖啡喝乾,繼續讀著令她頭痛文件。

  可惜文字不安分的在眼前跳躍……她真的累了、想睡了。

  閉一下眼好了,只閉一下下就好了……

  淩晨四點,亦驊凝視著趴在桌邊的亮亮,心抽痛著,他憎恨她的好強。

  這些日子裡,他看著她逼迫自己進入狀況、看著她負荷著小女生負荷不起的責任,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對她吼叫,「夠了。」

  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這麼做。

  他要做的是將她推開,不是將她拉近,他再不能讓她沈溺於自己的溫柔中,誤以為她愛上自己。

  他彎下腰,將檔案存檔,把她打橫抱起來。

  感覺被人抱起讓亮亮微微睜開眼,模糊間看見是他後,反而安心地閉上眼睛。

  「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囈語似地說著過往的通關密語。

  他沒有回答。

  那夜過後,他再也不回應她的通關密語,他下定決心,不想讓她繼續模糊兩人的兄妹感情。她得學會放手,為了他,更為她自已。

  他抱她回到房間,輕輕放下她,她滿足地發出一聲貓咪似的歎息,把臉埋入枕中沈沈睡去。

  拉過椅子坐下,亦驊靜看著熟睡的亮亮。她還那麼小、那麼年輕,明明是該和朋友大笑大鬧的年紀,卻每天頂著大濃妝,在眾人的虎視眈眈中擡頭挺胸。

  她曾咬牙切齒地對堇韻說:「他們想看我的笑話?不,我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

  但說這句話那天,她胃痛到只能喝下兩口湯。

  她瘦了,原本圓圓的小臉瘦得兩塊顴骨突出,本來白嫩嫩的手臂出現一道道青筋,而卸了妝的臉頰,也透露著蒼白。

  他的心痛著,她是他寵了一輩子的妹妹啊,怎麼忍心見她被現實折磨?

  「二哥。我好怕……」話含在嘴裡,她忽然呢喃道。

  連睡覺都不安穩嗎?看見沈睡的她依然糾緊雙眉,他明白,父親的死,強逼著她長大。

  亦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挪身到她床邊,用食指想順開她的眉。「不怕,二哥在這裡。」他輕啟唇瓣道。

  她的蒼白脆弱,讓他不知該如何拿捏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想把她推出去,不讓她迷戀他,卻又心疼她一個人站在浪頭上,孤苦無依。

  「唉……亮亮,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喊了她的名字,問的卻是自己。

  彷彿聽到他的聲音般,她再度勉強自己睜開眼,但眼皮著實太沈重,她只微張兩秒後便不敵疲憊侵襲,再度合上。「二哥,我要抱抱……」她低語。

  他明白她肯定累到連手指都動彈不得了,否則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展開手臂;等他自動上前。

  數不清第幾次的歎息後,他終究躺到床邊,把她納入懷裡。低下頭,看見她滿足的笑臉,他不禁回想起從前……

  以前他老笑著說她是壞公主,明明是漂亮、可愛、美麗到讓人想親親、抱抱加捏捏,卻有著一副又傲又倔、讓人忍無可忍的壞脾氣。

  小時候,她耍賴,他就得把她抱在懷裡,一面寫功課、一面哄她;她生氣,就算下雨天,他也得撐起傘,背她出去走走繞繞,直到她再度綻放笑容。

  大哥說,他是唱兒歌哄亮亮睡覺時,才曉得自己喜歡音樂;堇韻說,要不是亮亮,她不曉得自己這麼小女人、這麼有當賢妻良母的特點;而他……他則被亮亮的驕縱,訓練出溫柔與耐心。

  真的,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可愛卻又這麼討厭?

  她常表現得傲骨硬氣,讓所有人認定她自負又自信,可事實上,許多時候,他知道她很害怕。

  她恐懼死亡、害怕黑暗、憂鬱明天、擔心孤寂……她比任何女孩都怕死。但這也許是因為死亡老在她身邊發生。

  他記得,她十四歲的時候有次鬧失蹤,全家卯起來找人只差沒報警,最後還是他記起她曾經問過,要怎麼樣才可以到媽媽住的地方去?

  於是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媽媽安葬的墓園,那時天已經全黑,他拿著手電筒四處找,好不容易才發現蜷縮在墳墓旁的亮亮。

  見到他,她立即放聲大哭,他才明白她嚇壞了。

  然而抱住他,她的第二句話不是反省而是抱怨,「二哥,你怎麼那麼慢才找到我?」她似乎認定了,不管自己藏在哪裡,他都有本事將她找出來,絕不會讓她單獨面對恐懼。

  她對他的信任感,執著而莫名。

  他問:「為什麼一個人跑來這邊?」

  「我有事要對媽媽說。」

  「你可以告訴我,二哥帶你來。」

  她閉緊嘴巴,用瘦瘦的小手臂圈住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她開始發燒、作惡夢,經常睡到一半就狂哭驚叫起來,他睡在她隔壁又淺眠,總是第一個衝到她房間。

  她每回都哭得滿臉淚水,見到他就伸手可憐兮兮地說:「二哥,我要抱抱。」

  那段時間大約維持了半年、或者更久,他睡在她床上,陪伴她每個夜晚。

  現在,她又要抱抱了……

  他明白,她很害怕,怕那些批評她的謠言;怕她真的是掃把星,會剋死爸媽、克親人;怕哥哥姐姐和爸媽一樣離開自己身邊,也怕自己無能為力、撐不起景麗,怕世界又在她眼前崩毀……

  他輕歎一聲,手臂施了力氣,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心疼更甚。

  亮亮和二哥的關係更差了,他們常為一件小事針鋒相對,他不再對她包容、寵溺,而是時時刻刻挑剔她。

  她的任性已經無法左右他的心,她的驕傲恣情得不到他的憐惜,她用盡所有的辦法,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他討厭她。

  這個結論很傷人,可是驕傲的她不教人看見傷口烙在她心上、惡痛橫在胸間。

  此刻,亮亮美麗的小臉沈了下來,她冷冷出聲,「杜經理,這不是業務部該負的責任嗎?」

  堇韻軟聲道:「亮亮,林道民不是好的合作對象,我們放棄吧。」

  「放棄?」她向綮然、亦驊橫過一眼。「這是你們共同商量後的結果?」

  林道民是個土財主也是立法委員,在屏東有很多筆土地,而她看上的是一塊靠近海邊、將近三甲的地,他不肯賣,但願意和景麗合作,成為新飯店的股東。

  這是亮亮上任後的第一個合作案,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為了這案子,他們開過無數次會議,好不容易才協調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條件,而她更透過關係,找到知名建築師南下勘察地形,連設計圖都已經再三敲定……她不知道為這案子已投注多少心血,可現在,居然為了姐姐的兩句話,就要她放棄?

  「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地。」亦驊冷然的說。

  這句話已表明他的立場——他挺堇韻。

第3章(2)
   
  亮亮強忍狂怒。「憑什麼放棄?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

  堇韻捏住拳頭,話在唇間躊躇半天,才說:「他……很邪惡。」

  「他邪惡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又不是他的父母、老師,必須為他的道德負責任?我只要你把合約書拿到他面前讓他簽,從此我們每年把三成利潤匯到他的戶頭裡。」亮亮把合約丟回她面前。「去,想盡辦法讓他把合約簽下。」

  「我……」她為難地看著桌上的合約書。

  「堇韻不能去。」亦驊想也不想,就把合約書推回她面前。

  「為什麼不能?」

  「因為他企圖強暴堇韻。」綮然出聲回答。他們知道後都非常憤怒,若不是堇韻毫髮無傷,他們絕對要對方付出慘痛代價。

  乍然聽見此事,亮亮也憤怒不已,但她的拳頭握緊,卻冷淡出聲,「因為這樣,便要放棄這次的合作案嗎?景麗還真是公私不分啊!」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是你的姐姐!」綮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那又如何?她不也是景麗的業務經理?也許我換個經理,合約書早就擺在我桌上了。」她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但此刻姐姐靠在二哥懷裡的畫面,把她滿腦子的思緒攪成妒火,令她口不擇言。

  「沐亮雲,不過是個合作案而已,有重要到你連家人都可以出賣嗎?」亦驊咬牙切齒,一拳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出賣?她苦澀一笑。也是啦,她的人格在他眼裡,本來就不值一文。

  「好吧,杜經理矜貴,我親自出馬。」她說完話,靜待他的反應。

  「亮亮,不要!你不明白林道民是怎樣的男人。」可惜,回答的是大哥不是二哥。

  落寞湧上心頭。二哥這樣是表示,只要林道民企圖強暴的人不是堇韻就無所謂了嗎?她等著,只要他願意表現出對她一點點的在乎,那麼她就放棄這個案子。

  但,二哥沒有出聲,她沒等到……試探失敗。

  「你們出去吧,這個案子從現在起,我接手。」她拿起桌上的合約書,走回辦公桌前。

  「亮亮,景麗並不缺錢,多一間飯店、少一間飯店,影響不了我們。」綮然追到她面前,扳住她的雙肩。

  再次失望了,追過來的人不是二哥……亮亮把歎息吞入腹中,凝結的苦笑化成一道利刃,刺入自己胸口。「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證明我實力的第一步。」她擡高下巴,偽裝篤定驕傲。

  「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你什麼都不在乎嗎?」綮然問。

  「是。」亮亮刻意拉出美艷的笑容,用眼角瞄向亦驊,二度試探。

  「不要勸她,是我們把她保護得太好,讓她不知道壞人長什麼模樣。好啊,想去就去,吃了虧才會長大!」撂下話,他憤怒地離開。

  堇韻無言,默默跟在他身後。

  最後走的是綮然,他看一眼亮亮,輕聲歎息。

  很好,騎虎難下了,她的試探把自己試進死胡同。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道也許不能全身而退,她卻只能選擇勇往直前。

  都是自找的,活該!

  苦笑一陣後,她逼自己挺起背脊,又覺得精神緊繃、呼吸困難。她發狠似的灌下兩杯黑咖啡,打開電腦,臉上掛著非成功不可的決心。

  晚上十一點半,亮亮帶著勝利回到家中。

  她辦到了,而且狠狠地痛宰林道民一頓。

  她暗中更改合約書,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改成百分之十——這代表什麼?代表林道民拿到的只是比租金略高一點的紅利。且這一簽就是十年,他還沒有調高租金的空間可言。

  她相信,這樣過不了幾年,林道民肯定會來懇求她,求她把那三甲的土地買回去。

  想到林道民剛看見自己時不斷流口水的表情,她就想發笑。

  他見她年輕可欺,提議到飯店裡快樂逍遙,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好」,一進房他脫掉衣服、她送他威爾剛,當他企圖親吻她時,她說——沒問題,但得先把我們上司交代的合約書籤下。

  那份合約書,林道民已經看過幾十次了,合作的心早就確立,若不是上次景麗派出來的經理太不上道,他們早就是良好的合作對象。因此,他心急的沒有再多看裡面的條款,便直接簽下大名。

  一式兩份的合約,一方保留一份。

  然後她當著他的面吞了藥,說是可以增加情趣的小藥丸,於是,他也向她要一顆。她給、他吞,只不過亮亮吞的是綜合維他命,而他吞的卻是會讓人瘋狂的迷幻藥。

  藥效發作後,他開始唱歌跳舞,把身上的衣服脫光光,而她一面為他拍手、一面替他攝影,還不斷遞酒給他,他喝得不能自己,之後,他昏了,她就閃人;不過離開前,她好心地用他的手機拍下了幾張猥褻照片,提醒他如果他還要自己的立委形象,請不要聲張。

  聽說他是屏東的當地仕紳……仕紳嗎?那她就讓他有苦難言。

  亮亮帶著輕快的腳步想去向兄姐們邀功,因為她不但沒讓自己持續僵在死胡同裡,還破繭而出,既替姐姐報了仇,還替公司拿下大功勞。

  她這樣的女生,理所當然應該驕傲。

  「你還氣亮亮嗎?」房裡,亦驊端著一杯紅酒,和堇韻對望。

  「哪有氣不氣這回事!事實上她沒說錯,是我經驗不足,應付那種色鬼,我想歷任的業務經理都比我更拿手。」

  「你還年輕,實際上只是剛踏出社會的新鮮人,要你當經理已經夠為難了。」

  他知道堇韻從小嚮往能到美國唸書,大二就開始準備托福考試,他笑她崇洋媚外,她不生氣,只是努了努唇頂嘴說:「說得好,美國的月亮圓、美國的男人帥,我就是要到美國去,找一個大老外,生很多個混血兒。」

  若不是爸爸生病,她會完成夢想的。

  「爸不在了,當子女的怎能不齊心合力?今天,你對亮亮太嚴厲了。」

  他搖頭。「亮亮太自負,她忘記自己只有十八歲,不是四十八歲的女強人。」

  「但你不覺得亮亮能讓那群元老閉嘴很不容易嗎?說不定啊,下一個比爾蓋茲就出現在我們家了,我們應該感到與有榮焉。」堇韻笑出聲。

  亦驊的回答,是一聲歎息。他對亮亮的辛苦一清二楚,但亮亮那副不認輸的倔傲性子,不曉得還要讓她自己吃多少苦……

  堇韻啜了口紅酒,靠在他身上。「最近,我常想起亮亮小時候的模樣。」

  「嗯。」他也常想,想那個剛走路、搖搖晃晃的小亮亮追著他喊二哥:想她擋在前面,不準表哥們嘲笑他是四眼田雞時的強勢,那姿態和女王有得拼……

  「記不記得我們原本為了媽媽的死憤憤不平,把氣遷怒到亮亮身上,還打勾勾發誓要聯手排擠她?」

  「記得。」他們以為把錯歸到亮亮身上,就不會傷心,哪知道就算有了敵人轉移目標,思念一樣會折騰人。

  「可是你半夜聽到亮亮的哭聲,就第一個投降了。」

  「我只是無法忍受小孩子哭鬧。」

  「也幸好你是這樣的性格,不然當時爸爸陷在失去媽媽的痛苦裡無法自拔,剛出生的亮亮根本沒人照顧……你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

  「別忘記了,我的親生父親會家暴。」他下意識地撫上手肘的傷疤,那是他親生父親留給他的印記,而遺傳基因是誰都不能否定的事情。

  「我的親生父母也不怎樣。我是被收養後,才恍然大悟原來爸爸媽媽是會疼愛小孩的。」說著,堇韻心酸地笑了。「所以我發誓,將來要當個好媽媽,愛我的孩子,疼他、照顧他,把他擺在生命最重要的地方。」

  「你會是個好媽媽的。不過你這麼忙,怎麼交男朋友?」他笑眼望她。

  「說的也是,沒有男人好像就生不出小孩了,對不對?」她朝他皺皺鼻子。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他同意地點頭。

  「那我們來約定吧,如果到了三十歲,你我都找不到好女人、好男人,我們就湊成一對。」她笑著靠在他胸膀道。

  「好啊,約定,就三十歲。」

  他伸出小指頭,她也伸出小指,兩人打了個勾。

  「約定好嘍,如果沒有好男好女看上我們,我們就結婚去。」

  「好,結婚去!」他沒有異議。

  「我會試著愛上你。」她高舉五指發誓。

  「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庭。」

  「我會當你兒子的好媽媽,就算他再調皮也不發火。」

  「我會做你女兒的好爸爸,寵她溺她,不準外面的野男人越雷池一步。」

  「我會每天為你做菜洗衣服、為你量腰圍,每天叨念你要多吃青菜。」

  「我會賺大錢給你買名牌,不出門吃飯、喝酒,沒事不亂應酬,我會把時間投資在家庭裡。」

  他們一句接著一句說,說的全是夢想中的家,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對家庭有著深刻的嚮往,有著強烈歸依。

  亮亮愣在堇韻房門外,她沒聽見他們之前的對話,只有那聲大大的「結婚去」震蒙了她的耳朵。她手上的合約書不自覺地、無聲無息的落在地毯上。

  他們笑得很愉悅,姐姐笑歪在二哥的肩膀上,兩人乾杯、聊天,彷彿天地間再沒有什麼事,比他們在一起更幸福。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二哥這樣開懷大笑了?不願承認,但事實不會因她的逃避有所改變,二哥在姐姐身邊時多半開心愜意,在她身邊時,卻總是無奈歎氣……

  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姐姐身上有他想追尋的愛情與未來,而她身上只有讓他迫不及待想逃的壓迫感?是這樣嗎?

  她的心再次被揉碎了,像機器人般僵硬走開,靜靜走下樓梯、走進客廳、打開大門。

  她走進庭院、再走出庭院、走出她的家,離開了那個總能讓她心平氣和的避風港。

  這又沒什麼,她早就知道了,二哥對姐姐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的單戀。多年媳婦熬成婆,二哥總算熬出姐姐的一句承諾。

  是不是該恭喜他們呢?錯,恭喜的話打死她也不會說,她要做的是破壞、是離間、是把他們兩人遠遠的分開。

  但分開他們就沒問題了嗎?如果他們就是彼此互屬、就是一生注定呢?

  本來她以為沒關係的,以為只要她愛他就可以,因為她夠壞、夠任性,也夠會耍賴,總有手段把他留在身邊,等一年、兩年、十年過去了,他就會慢慢習慣身邊的女生除了沐亮雲,不會是別人。

  可……原來還是有關係的,只要有心,就會嫉妒、會介意,介意那個男人愛的是別的女人,不是自己……

  亮亮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一間熱鬧的酒吧之後,才停下腳步。

  她走進酒吧,點了一杯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的紅色液體,仰頭一口飲盡,灼熱感順著喉嚨往下侵襲,嗆得她眼淚鼻涕直流。

  她不懂,酒的味道這麼差,為什麼老是有人一杯一杯往肚子取灌,他們想沖掉什麼?是滿心的寂寞,還是說也說不出口的哀愁?

  滿滿的一屋子人,一屋子寂寞環繞著她,她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

  小事情啊,不過是姐姐笑倒在二哥的懷裡而已,這算什麼呢?自己都跟他上床了!

  小事情啊,不過是他們彼此有了約定,那又如何?結婚的男人都可以是別人的囊中物了,更何況只是小小的約定……

  她不會輸的,沐亮雲哪裡會輸?她不是在短短幾個月裡就讓人刮目相看了嗎?

  她要的東西,從小哪一樣沒到手?連林道民那個色鬼都被她耍了,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她是沐亮雲耶!了不起的、偉大的、聰明的、驕傲的、自負的……沐亮雲……

  她虛張聲勢,她誇大自己,可越誇讚、越自大,她就越心虛。

  她又要了杯酒,仰頭再幹掉,辛辣滋味沿著喉管往下滑,燒了舌頭、燒了喉,燒灼了胸口的那股窒息感,燒了她那顆還在大聲喊「不公平」的心。

  有沒有看過人家煮土虱?先把活生生的土虱用酒浸泡著,等它醉得動彈不得後再下鍋,它就死得一點都不痛。

  這是個好方法,來吧,用酒把她的心泡著、浸著吧,讓它忘記愛情會令人痛,忘記那個他們相互約定後的笑臉,忘記她愛他、他卻愛著別人的事實。

  等到心僵硬、死亡,她就不會再覺得疼痛了。

  亮亮一杯接一杯,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走出酒吧時,她發現天空下起毛毛雨。

  是雨……有雨了?

  是老天知道她太痛苦,明白她的淚水將要決堤,好心為她送來禮物了嗎?

  真好,有雨了,有雨的日子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哭泣。

  想也不想的,她揭起嘴角,露出燦爛笑顏,然後放任淚水在頰邊奔流……

  雨天真好,她不想當公主了,她要當個雨天女孩……

  這個晚上,狼狽的人,不只有林道民。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