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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5-10-20 19:17:03

《喪亂誌》

作者:深圳鐵板燒
              第一部 穿雲譜

        第一章 荒村妖女紗中裹 陌路同袍酒�歡

    紹興元年三月,陝西路。

  微風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漸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時節。鳳翔府東北百�開
外的一條崎嶇小路上,一個三十餘歲的粗豪漢子正急匆匆的趕路。他的臉上有一
道很深的疤痕,從額角到下頜豎著割過右邊整張臉上;所著的厚襖已經有些破碎,
塵土和幹涸的血液雜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來麵目,隻剩隱隱透出的些許赭色;手
中挽著的騎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劃砍的痕跡幾欲透牌而過,仿佛隨時都有可能
碎裂。漢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屢屢回頭向來路張望,似乎隨時準備著躍進路旁的
矮樹中隱藏行跡。

  漢子沒走出多遠,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不耐煩的一歎,側耳細
聽,驚異的挑了挑眉,然後倏地一下鑽進了路旁的草叢,緩緩抽出背上的樸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頭大馬從路的彎角轉了出來,馬上的騎士麵色鐵青,嘴角帶
血,帽簷上垂下的兩條狐尾已經被樹枝刮得稀爛,隻剩了短短的一節。草叢中的
漢子雖訝色更甚,卻還是弓背繃腿準備一擊斃敵。

  一人一騎迫近,漢子亮刀欲撲,馬上的騎士卻咕咚一聲倒栽下來,濺起無數
雪沫。漢子一驚,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視。耳目可及之處雖一直沒有動靜,
但他還是直等到無主的馬兒在路盡頭消失不見,這才循著最易遮蔽自己的線路慢
慢向騎士靠過去。

  到得切近,漢子才發現騎士的後心已經被鮮血浸透,血漬的正中是僅剩雕翎
的箭尾。漢子將騎士翻轉過來,見騎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麼,探手摸
去,卻是一方銅印和一截黃絹。

  「這金狗莫非還是個官麼?怎地落單到了此處?」漢子一邊尋思一邊扯動黃
絹。銅印一下子滾出,黃絹卻像被什麼東西掛住,往外扯來竟有撕裂聲音。他伸
手在屍身懷中摸索,發現掛住黃絹的是屍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應是騎士中箭後
將箭杆折斷造成了頂端粗糲的斷口,這才掛住了黃絹。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漢子將絹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過、射斷了騎士
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帶的斷骨在箭穿處頂起了一個腫塊。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軍折家的好男兒!引折家來追,想來這金狗懷中
二物必定重要,隻是不知這馬帶著金狗跑出了多遠,射箭那人還追不追的及。天
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勢不能在此等他。罷、罷,暫且將絹印收起,若是那射
箭人尋上來,我便交予他,少不得還要結交一番;若是不來,待我尋得楊將軍或
楊隊將上交便是。」漢子心中計議已定,將黃絹銅印揣在己懷,也不顧地上衣襟
敞亂的屍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時,天即大黑,漢子恰恰行經一個村落。本該是安樂恬淡的鄉村早已
人去屋空,宋軍的潰兵退過時自無軍紀可言,而金人占據宋地後不停的在鄉野間
灑下散兵遊騎劫掠,鄉人早就逃散無蹤。金人劫掠之餘,更是將一些易燃的房屋
焚成了白地。這村中斷壁殘垣,焦樹昏鴉,煞是淒涼。漢子自村尾進村,想要找
個尚可避風的牆角忍上一宿,卻意外地發現村頭一幢還算完整的屋子中,閃耀著
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處已然荒廢,怎會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漢子蹙眉,轉瞬又放
開。疑竇未止,豪氣已生:「廝殺漢懼什麼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爺
爺便斬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場廝殺,多斬幾顆狗頭便了。」

  躡蹤潛行了一段,便有一陣陣炙烤的肉香飄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操本地口音
男子的談笑。漢子早已饑腸轆轆,更因知曉屋內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動,正想
快步過去討口飯食,一聲女子嬌媚的呻吟婉婉轉轉的從屋子�傳了出來。

  「嗯……冤家,莫隻顧看,一起來嘛!」

  漢子聞聲一驚,屋子�的男人哄笑聲卻更盛。漢子潛行至窗前時,屋內不知
怎的,女子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調子也高了幾度:「親相公,你這杵兒好粗,
奴家受用不過,這……這便要丟了……啊……」

  漢子探頭沿著破碎的窗欞往�看,隻見屋內正中攏著篝火,一隻小獸架在上
麵烤的流油半焦,香氣四溢。可篝火邊避風處還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誘人比美
味更甚。一個眉眼如畫、皮膚賽雪的女子未著寸縷、四肢著地的俯伏在一張狼皮
上,發絲散亂、臉頰泛紅、乳波翻浪。女子身邊跪立著三個袒露下身的男子,一
個陽具在女子手中,一個陽具在女子口中,另一個則在女子的股間前後聳動、將
女子圓潤臀瓣撞擊的陣陣顫抖。

  隨著身後男子的動作越發激烈,女子放開口中的陽具吞津嬌喘:「哥哥,快
些個……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後男子受到鼓勵,聳動速度越發快起來。陰陽性具相交,發出噗噗的拍水
聲。隨著水聲越來越大,交合之處似乎有團紅光,緩緩的膨脹起來,光色淺淡,
若有似無。飛快動作著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個身體都向後仰,隻有交合處緊
緊貼在女子身上,緊接著便轟然向後躺倒,交合處的紅光嗖的一聲沒入女子體內,
消失不見。下身陽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順著女子的牽帶替換了倒下那人的位置,
稍作調整便繼續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當與兩名男子放浪調笑,兩名男子也
極爽利的回應,對剛剛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無反應。
  換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個弱些,雖然奮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殺至冬夜
汗出,但女子卻並未再如剛才那般呻吟嬌啼,反是有了餘力使誘人雙唇含住麵前
那根陽具親吻。她吮吸未久,便放開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陽具上下舔弄起來,很
快就將那陽具舔的汁水淋漓。下體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極力向前挺腰,臉上一
副迷醉神情。每當女子的舌尖滑過他陽具頂端,他就蹙眉張口,似是極為享受。

  女子身後的男子雖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卻是爽極,麵目猙獰的一下
下猛挺。漸漸的,似乎又有一團紅光在交合處冉冉而聚。

  窗外的漢子窺見全程,一顆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雖然那紅光本就極淡,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確實,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詭異和後來再起的紅光卻
是千真萬確。他的手握住刀柄,緩緩放開;再握住,又放開,終究還是懼妖的心
思占了上風,準備暗暗退去。就在此時,他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甚是
響亮。屋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兩聲慘叫。

  漢子心下大駭,一邊急退一邊抽刀。才退不幾步,他剛剛待的那扇窗就被擊
的粉碎,紙片木屑像雨點般打過來,一團紅影鬼魅般地從窗子穿出,直直飛過來。
漢子大喝一聲,舉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擋,右手刀蓄勢待斬。驀地,一股大力點上
了旁牌,震麻了他的半邊身體,缺角的旁牌塊塊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緊牙關,
拼出戰場上死生之際得來的強橫,將手中的樸刀平掃過去。誰知對麵的力道忽地
從點變麵,如一堵牆般壓了過來,刀遞出後竟是不能寸進。恰此時,風吹雲動、
月明星稀,漢子借著月光一看,自己的刀竟是被一隻白玉也似的腳丫堪堪擋住,
刀鋒雖利,卻不能入肉半分。但聽得對麵咯咯一聲嬌笑,緊接著自己便胸口發悶、
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也倒飛了出去。

  漢子強撐著爬起,刀頭拄地、單膝跪距,全然不顧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鮮血。
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著不遠處的紅影,眸子�滿是濃濃的戰意。

  月光清冷,灑在殘破的村落中,仿似一層銀霜。剛剛在屋內全裸的女子赤著
雙足站在一段土牆上,身上隻披著一塊紅紗。紅紗纖薄,胴體難遮,曲線玲瓏,
光影交錯,隨著微風輕拂,胸前的點點殷紅、股間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見。女子烏
黑的秀發瀑布般流過自紅紗中露出的肩膀,隨意的散落在腰際。雪白的肌膚有了
月光的映襯,似乎真的比殘雪還要白上幾分。

  女子見漢子定定的看著自己,掩口輕笑道:「你不怕麼?」

  漢子沒想到女子會和他交談,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
立在月下,分明有影。既然是人,還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當日在
太原隨相公死戰、富平又是屍山血海,自家以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賺了。」

  女子聽完,眼波流轉,又是一笑,說不出的嬌俏:「你這漢子倒也灑脫。」

  漢子張口說話,氣勢便鬆了許多,說話時眼望女子,將一張俏臉覷了個真切,
端的是麗質天成、絕色無儔。待女子再開口把眼波向他轉時,心下竟有些惶惶,
脫口便道:「尚未成家,無牽無掛,自然灑脫。」

  女子再笑,媚眼如絲,頰生紅霞:「既然灑脫,便在此處暫歇,奴為你做一
宿渾家可好?」

  漢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棄刀起身道:「渾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與奴家回房,也嚐一回床第之樂。」

  漢子色授魂與,望著女子咽了口唾沫,邁步向前。女子轉身,飄然落地,回
首含羞,紅紗飛去,就那麼光溜溜的在前麵帶著漢子往屋�去。眼見就要進門,
室內的肉香從空中飄來,漢子嗯了一聲停住腳步,似有所感。女子斂容回望,蹙
眉道:「看你見色不迷,意誌強悍,本想以你為爐皿,卻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亦
有他感。如此便隻能結果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門之禍。」

  女子說著話,便揚手向漢子心口拍去。漢子猶在懵懂,絲毫不知躲閃,眼見
便是命喪黃泉。忽然間,女子麵色突變,一個縱身橫掠而出。身影方逝,一支帶
著破空之聲的羽箭便擦過漢子的耳廓、穿過女子剛剛站立之處、狠狠的釘在了牆
上,石屑泥土飛濺,箭尾猶自嗡嗡顫抖不已。

  漢子的耳廓被勁箭帶起的氣流刮得生疼,猛地從迷茫中醒過神來。右手一緊,
手中卻無刀。矮下身一個翻子滾開後四處打量,見女子已經奔著羽箭射來的方向
飛掠而去,光潔溜溜的背影瞬間消失在了月影樹蔭中。他急喘了幾口,瞥見自己
的樸刀就在不遠,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去。提刀在手,心�便更定了些。回頭看了
看插在牆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卻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夫
有恩必報,我雖遠不是妖女對手,說不得也要尋去幫上一幫,將恩情還了與他。」

  漢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穩,在身上撕下布條,將手和刀柄緊緊捆在一處。
正欲循著女子掠去的路線跟去,身旁牆頭後忽然嗖的鑽出個矮著身子的人來。漢
子一驚,回手揚刀便要劈將下去,卻見來人挺起身言到:「切莫驚惶,我是放箭
救你那人。」

  漢子聞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際遇詭奇,這暗夜荒村中並不肯輕信收刀,隻是
橫刀胸前細觀來人。那人手握硬弓,一張青白臉,二十五六的年紀,虎背蜂腰、
身著褐色勁裝,頭上捆著包頭巾,左臂係著兩條黛色絲絛,身後背著三個箭囊,
一滿二空。隻是簡簡單單握弓傲立,便隱隱有山嶽不動之慨。

  漢子見那人手中有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後負的羽翎與射在牆上
那支一樣是赤翎,橫著的刀就慢慢放了下來。正待開言,卻聽那持弓人說:「那
妖女比我前麵遇到的要厲害些個,你且隨我速速隱遁。此地不是耍處,你我西軍
袍澤,有話過後再說。」

  其時西軍雖已是強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親朋俱在軍中仍是常態,合村
男丁共同投軍也不鮮見。因此在西北之地,聞西軍袍澤四字幾與遇家中親人同感。
漢子聞來人之言大喜,便要與持弓人共同退去。念頭剛轉便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清
嘯。嘯聲未落,適才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經現身村尾。持弓人將漢子向後一拉,喊
道:「你不會輕身功夫,斷斷躲不過這妖女,且去土牆後暫避,死生由命罷!」
言罷,自背後取出一支雕翎,弓開滿月,一箭直趨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嬌笑,玉手微拂,如同趕走一隻飛蟲般將勢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
弓人聲色不動,取箭再發;女子如故將箭拂去。持弓人又發,女子再拂。三箭數
息之間,女子竟已到了持弓人身前不遠,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麵前放箭之人,毫
不介意將自己的胴體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間、男子麵前。

  持弓人麵色凝重,壓下對眼前美妙絕倫的一個柔媚身子的邪念,緩緩拔出腰
際的短劍準備最後一搏。此時,持弓人身邊人影一閃,漢子已經持刀站在了他的
身側,對著裸女作勢欲撲。

  持弓人心下感激,卻知道不是道謝的時候,於是隻瞭了一眼身側的漢子,便
收腹弓身,準備與漢子一同夾擊那女子。此時,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
上,眸中閃過一絲疑惑,斂笑問道:「你臂上的兩節絲絛是誰人所係上?」

  女子超然的身法手段,持弓人已見識了兩遭,心知今日定無生理。不料女子
卻不動手,而是開口問這臂上的絲絛,轉瞬記起雲夫人係上絲絛時的囑咐,心思
閃動,便要答話。身側的漢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沈聲道:「小心!莫要中
了妖女的迷魂術!」

  持弓人一震,眼珠再轉,終究還是下定心思,對漢子小聲道:「放心,我自
省得。」語畢,揚聲對女子道:「有勞姑娘動問,此絲絛是出砦前,我家將軍之
妻雲夫人親手係上,並囑我萬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輕蹙,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柔聲詢問道:「諸葛砦?」

  持弓人頷首道:「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問道:「此漢子是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不猶疑道:「他本是雲夫人身邊使喚軍漢,在富平與我家將軍失散
了的。此次出砦,雲夫人特意囑我尋他一尋,好歹是個使喚熟了的,能尋到自是
最好。」

  漢子在一旁隻是定定的望著持弓者,隻待事情不妙便舉刀劈那女子去,這一
番對答雖聽了入耳卻顧不上質疑。倒是持弓者幾句謊話說完,已是汗濕後襟,暗
暗責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雲夫人絲絛福澤,保這漢子更是風險極
大。事先又未與漢子對供,若是妖女問他時問出紕漏,這條性命就算交待於此。
漢子若是個伶俐人,順我所言騙過妖女還能撿條性命,不然今日這荒村便是喪命
之所。好在金兵進軍的消息已經傳回給將軍,不至誤事。今日雖不知為何蒙了心
非要救這疤臉漢子,但隻憑他是小種相公親隨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這廂心念電轉,那邊俏立的女子卻已笑的花枝亂顫。一對酥胸跟著身
子悠悠顫動,讓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為謊言被識破,將右腳緩緩向後,正準備
發力向女子撲過去,卻聽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個笑死奴家!剛剛還在尋思,
怎麼這荒村之中竟能讓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爐皿,卻原來是她遺失了的身邊使喚
人。也罷,我不與她爭搶。今日之事,就此揭過了吧!隻是可惜了我的兩服藥引。
青臉小子,我有句話,你回去說與你家雲夫人聽。讓她早作決斷,莫再遲疑。我
在屋中取了衣物自去,你們兩個若有膽便在這�歇宿了吧!」

  女子說到」身邊使喚」幾個字的時候,淫邪地笑著加了重音。持弓人聽她對
自己敬重的雲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氣惱非常、臉色悶紅。可女子說完便輕身遁走,
穿屋取物後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全沒給他反唇相譏的機會。他咬著牙暗自尋思
:我與幾位兄弟臨行時,雲夫人親手係上絲絛兩段,並千叮萬囑不能隨意摘下,
更不可拆開重係。我聽從夫人言語,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來夫人定是知曉此間
有妖女行事。這妖女的話語中,透著與雲夫人的熟絡,卻又不怎麼尊敬。雲夫人
端莊持重,這女子淫語浪行,怎會彼此熟稔呢?前幾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禮,
才讓我射殺。今日這個厲害的怎麼全無一絲敬意?

  持弓人正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疤臉漢子已納頭拜道:「在下陸大安,多謝
壯士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攙扶,欣然道:「哥哥可折殺小弟了,你我同袍,
自該相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將。此時妖女行蹤未明,你我先尋個
安穩處再敘話不遲。」

  陸大安不理佟仲攙扶,硬是磕了頭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時,曾問你我是
否有膽。若依我之見,就在此間歇息便了。沒的墜了銳氣,令妖女笑話。」

  佟仲聽陸大安如此說,胸中亦是豪氣頓生,心�更是生出幾分仰慕。再思及
妖女去前種種,想是必不再返,遂開懷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攜手入屋,觸目之處一片狼藉。陸大安窺視時候倒地的男子已變的全身
枯槁,而另兩個男子則是咽喉開裂,血濺當場。佟陸二人雖見慣死人,不以為異,
卻也暗歎女子的狠辣並慶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將三具屍首放置屋外,又推
倒土牆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鬆下來才覺得滿身疲累。火上的小獸向下一麵已經
焦糊,陸大安將其取下,割了向上的一麵拋給佟仲,自己對著焦黑的炙肉啃的不
亦樂乎。佟仲身上水囊�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分別喝了幾口下肚,暖意上湧,
驚魂初定。陸大安欲稱佟仲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隻願兄弟相稱。於是二人又
敘了年齒,這才熱絡的交談起來。

  佟仲適才在暗處聽了陸大安和那女子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相助。現下女
子已去,諸事無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問道:「那陣子聽哥哥答妖女話時,說什
麼太原、富平,屍山血海,小弟才知曉哥哥是西軍同袍。卻不知哥哥在哪路軍前
廝殺?」

  陸大安聽聞,先是哈哈一笑,繼而重重歎了口氣道:「不瞞兄弟,哥哥這半
生隻愛槍棒刀劍。少時在洛陽家鄉不更事,逞快殺了鎮中潑皮,逃家在外。奉寧
軍前撞見小種相公,因我是同鄉,得了老人家親切,收歸帳下使用。靖康時,小
種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帶軍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亂了的,
時常將令出了中軍便斷了。那時節在榆次,援軍失期、賞齎不至、神臂弓矢亦盡
了。右軍前軍那群醃臢的鳥人居然潰了,反而衝動相公中軍營盤。最後在相公身
邊死戰的,隻百餘人。我最後見相公時,他中了三箭一槍,血染白須,眼見是不
成了,猶自大呼報國、殺敵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槍殺的狠,不敢近逼,隻是在
外圍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陸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漢子竟是淚眼盈盈,泣難成聲。佟仲思及當時慘
狀,也是心頭沈重。拍著肩背細聲安慰許久,陸大安才續道:「我與幾人往相公
那�殺去,卻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劍。身邊的一個重傷兄弟被金狗一
槊挑起,擲往另一個金狗馬前,那個金狗再挑起,以此取樂。我大怒衝去欲奪,
卻無奈金狗人多,臉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來,已不知是什麼時候,
滿地狼藉。百餘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個方向,相公應該就在那邊,可怎也尋不
到他的屍首……」

  陸大安再次灑淚,佟仲心下淒然,卻再難找到安慰的詞句,隻好往下問道:
「後來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此處?」

  陸大安閉眼忍泣道:「那時我也難辨方向,隻知道拖著身子走,以為必死的。
誰知天可憐見,竟讓我撞進了烏金山的一座寺廟中。我傷勢太重,又心切著殺金
狗雪恨,掙紮了幾年方始大好。出得山來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連東京
都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萬念俱灰,卻又聽聞咱們西軍在張樞密手�複振,便又
起了屠滅金狗、為相公和弟兄們報仇的念頭,徑尋到邠州投軍。路上遇到幾個麵
熟的在榆次潰了的前軍,那些鳥男女居然千好萬好的在環慶軍中。他們勸我同他
們一道在環慶趙哲軍中吃糧,吃了我一頓好罵。醃臢麵皮羞臊,便糾纏著要動武,
被我砍翻幾個。恰恰楊政楊將軍經過,問我緣由,打了我二十軍棍綁我入他軍中。
我先是不服,後來入他賬中方知他父與小種相公相交莫逆,前番綁我實為救我。
楊將軍問我做何打算,我言道欲多殺金狗為小種相公報仇。楊將軍便遣我隨他帳
下楊隊將做刀手。我本以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誰知在富平我等死戰,又是那
些狗賊所在的環慶軍趙哲部先潰。我隨楊隊將斷後死戰,隻想把這百多斤舍去多
殺些金狗,離了這個小人當道的鳥世間,追小種相公去。故楊隊將以為眾寡懸殊、
招呼大家緩緩後撤時,我卻衝前突陣。本以為斷無幸理,可居然刀槍加身還是醒
了來。你說這賊老天為何偏要留我獨活?為何要留我獨活?」

  說到此處,陸大安激動萬分,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勁的胸膛,流淚
捶頓不已,臉上刀疤無比猙獰。佟仲見他身上瘡疤處處,幾無好肌,思及他所經
曆兩場大戰及自己在富平戰中所失袍澤,亦是愴然,一時默而無語。不過又想起
今日不知怎的,非要違了自己的謹慎性子救他,卻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漢,又是一
陣慶幸,一陣歡樂。

  良久,陸大安漸漸平複,歎口氣對佟仲歉然道:「哥哥是個廝殺漢,愚魯頑
笨。心�想到這節便氣忿難忍,徒惹兄弟跟我氣惱了。」

  佟仲見他說的鄭重,趕忙搖手將心中所想說與陸聽:「哥哥至情至性,對小
種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極喜歡的。哥哥這樣說,可是把小弟當外人了!實不相
瞞,小弟隨我家將軍襄助折家二叔破複叛的宋江,而後赴江南遊曆。太原戰時,
趕回欲為國效力而不及。聽哥哥方才敘述,已是讓小弟後悔莫及。可富平戰時,
小弟隨將軍同在楊武顯麾下神箭營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側,真真是讓小弟
深憾了!」

  陸大安聽佟仲言講,麵色數變。先是重重頷首,麵有喜色;繼而疑惑抿嘴,
似微有不屑;待聽到神箭營三字時,卻像突然想起什麼,霍地立起身來,大聲道
:「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營,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將軍莫非是連珠箭
射死花榮的折翎折將軍?」

  營官隻是指揮,遠稱不上將軍。佟仲不知在陸大安心中,除了對自己的頂頭
上司的銜職清楚以外,別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樞密、太師,武將隻有相公、將
軍。見陸大安聽自己對指揮稱將軍便也自然而然稱將軍,且神色間敬佩異常,不
由又多了幾分親近。言語間卻自傲道:「正是!那時我家將軍方得折家二叔點撥,
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將軍?」

  陸大安嘿然抓住佟仲雙肩,一把貫將起來道:「有眼不識啊,有眼不識!當
年小種相公與我說過,折家諸子,唯遵正公棄子可稱佳兒。楊將軍楊隊將,哪個
不對折翎將軍讚不絕口?富平陣上,那潑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真的是例無虛發,
不都是折翎調教?」

  佟仲雙肩被陸大安一雙大手抓的酸麻,卻被他的言語撓到心中癢處,咧嘴笑
道:「正是我家折將軍調教。手且鬆些個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陸大安哈哈一笑,繼而叉手喟歎道:「若榆次有折將軍,定能射退金狗,怎
還會有那場禍事!」

  佟仲聞言亦歎,黯然道:「戰場之上,各部協力,奮勇殺敵方可,怎會有一
營一隊扭轉戰局之事?我神箭營五百弟兄,個個英雄,富平一敗還不是十不存一!」

  陸大安愕然瞪眼道:「我衝陣時,箭雨猶在。聽兄弟說話,莫非神箭營最後
竟……竟吃了金狗的虧麼?」

  佟仲的眼睛再次紅了起來,憤憤道:「營盤前麵的刀牌手先潰,讓金狗殺至
我箭營營前。折將軍雖親自斷後,護著我們且戰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
殺俱是稀鬆。金狗人砍馬踹,營中死者無算,逃亡路上傷者亦多半死了。待雲夫
人接應我等退至諸葛砦,連將軍在內,隻餘十三人了。」

  陸大安驚道:「什麼?神箭營都是如此,那我西軍豈不是損失殆盡?」

  佟仲搖頭訕笑道:「怎會?死的都是你我這等死戰的,退走的隻是逃散了。
待翌日軍旗一豎,又是大軍一支。昔日剿宋江時,折家二叔勸我家將軍從軍,我
還曾暗暗腹誹將軍為何婉拒、不願立男子功業,如今看來卻是將軍有先見之明了。」

  陸大安半生皆在西軍,聽聞佟仲訕笑,心中滿是不忿,可思及自己所曆兩次
大戰中,那些潰散的兵士及其無恥的嘴臉,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雖入軍伍
稍晚,可目下亦是西軍,滿嘴的咒罵竟是難以出口,隻得怏怏坐倒。一陣風吹來,
火光飄忽,將他麵目照的陰晴不定。佟仲與陸大安頂撞了幾句,心中怨氣稍解。
�頭見陸大安呆坐無言,心中生歉,將酒囊擲過去道:「哥哥再喝幾口,你我便
就著餘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繼續往西尋一陣,尋不到便回砦複命。哥哥要向哪邊
去?不知是否同路?」

  陸大安接過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抹抹嘴道:「聽聞楊隊將在鳳翔,我要
去隨他再殺金狗。兄弟是尋人還是尋物?不知我能否幫上忙?」

  佟仲嗬嗬笑道:「哥哥天幸遇上了我,不然便撞進金狗懷中了。」

  陸大安一怔,問道:「怎麼?」

  佟仲道:「小弟這次是奉將軍將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現下剛從鳳翔那處來。
金狗已經占了鳳翔,正四處劫掠,楊隊將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見一小隊金
狗帶著一車財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這隊金狗很是機警,為首那人身上似乎
帶著什麼緊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藥將其放翻,欲將那物事奪來,誰知為首那金
狗竟然出恭躲過了迷藥。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遠遠墜著用箭射。那廝手段
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雙腿追了他的馬兒一日,氣力
不濟,又想著他必死,於是就慢行了幾步。誰知等我尋見他屍身時,隻見衣襟散
亂,分明是有人從他懷中將東西搜揀走了。我往前繼續尋了一陣,便到了這村子,
見哥哥被妖女迷惑,又聽見哥哥說太原、富平,這才放箭救人。不想這妖女比我
前幾日射死的厲害許多,幸好雲夫人絲絛相助,你我總算是逃得一命。」

  陸大安聽佟仲說至射中金狗時,便已知事情竟真這樣巧,但隻是咧嘴笑著、
未曾開言。待佟仲一麵疑惑的看著他一麵將事情講述完畢,這才哈哈大笑,將今
日事一說,探手入懷將那黃絹銅印取出,雙手托著笑道:「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
了!為兄手癢,卻讓兄弟好找。」

  佟仲聞言,又驚又喜,見到陸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過。將黃絹緩緩展開,
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氣息漸漸粗重,從頭至尾再看一遍,麵色蒼白。陸大安見他
情狀,心知有異,忙關切地上前拍肩道:「兄弟,怎麼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銅印從手中滑落,咕嚕嚕滾到一邊。陸大安俯身撿印,
隻聽佟仲顫聲道:「這……這次禍事潑天了!」


        第二章 八門箭陣劫天意 孤膽刀牌承友托

    陸大安見佟仲驚惶如斯,知事態不小,沈聲道:「兄弟切莫慌亂,無論刀山
火海,哥哥舍這條命陪你闖去!」

  佟仲抓過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強抑著顫聲道:「哥哥呀哥哥,這銅印是金
狗頒下的將軍印鑒,這黃絹是金狗元帥代主加簽的任命旨意。上麵明明白白寫著
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餘來攻打陝州兼籌糧
有功特為加封,欲立其為中原偽主!我家將軍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
州!將軍之母性情剛烈,我父少小便隨前任家主征戰,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
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強項之下必然丟了性命。」

  佟仲說到最後,一張青白臉已是麵白如紙,擎著黃絹的雙手顫抖不已。一旁
的陸大安每聽一句便呼一聲」什麼?!」,連呼五聲至佟仲言畢,已是長立抽刀、
縱聲大叫道:「父陷於敵手,雖萬死亦當往救!我這便與你前往府州,救你父與
折將軍之母去!順手砍了那個降金狗的什麼鳥可求的狗頭,丟至軍前與千萬兄弟
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驚懼難過,聽陸大安
莽撞聒噪,心中由驚極轉憤怒,擲酒囊於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
你怎敢對他不敬?隻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絕,家主……老折將……那折可求降金
已有年餘,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麼去救?」

  陸大安幾年連遇潰兵至敗,已是憤極,適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
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於不測之地,立時怒火衝天,隻想仗手中刀去
殺個痛快。待到被佟仲開口搶白這幾句,更添了幾分羞憤,於是亦怒道:「我管
他什麼鳥家主,隻要降了金狗便是該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絲念想,
也該舍身一探。你這般推脫,即為不孝!」

  佟仲瞪著眼前橫眉立目的渾人,怒極反笑道:「我家將軍是折家棄子,但他
一向以折家血脈為傲、自按譜稱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為折家家將,一
身榮辱與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將軍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
等卻該如何自處?如若出砦再投吳玠吳經略軍前,吳經略對我等降將至親可還有
一絲信任?父親自小教我,以折家為要,以大勢為要,以我家將軍為要,不論其
他。我聽從父親教誨,保著將軍為國殺敵,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
何孝之有?」

  陸大安雖仍不平,卻無言以對,運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隻知
道,當年未能回洛陽見我老父最後一麵,遺憾至今。」頓了一頓,低頭坐倒,又
咕噥道:「相公當年也說過,隻知廝殺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說的那些,我
卻不懂。」

  佟仲聽他言中頗有蕭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經所處與父親音容
笑貌,一時悲戚無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幹燥,陸大安劈之落火,登時火光熊
熊。長夜漫漫,荒村寂寥,隻有火中木柴劈剝作響。兩人各懷心事在火邊枯坐,
仿似要借這大火烘去內中的黯淡傷懷。

  良久,佟仲長歎一聲,起身向陸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個
陣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適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語衝撞,還請哥哥寬恕則個。
小弟行止,盡許與將軍。身有牽掛,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著這就啟程趕赴
我家將軍處,讓他知曉此事,也好早作決斷。青山不改,來日若有相逢,再與哥
哥一同殺敵飲酒!」

  佟仲一開腔,陸大安便已轉回身來。見佟仲行禮,亦不�回禮。待佟仲說完,
三幾下把自己結束好道:「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傷了兄弟的心。兄弟說這等
話,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棄哥哥我粗手笨腳,我願與兄弟同行做一刀牌,護持
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見他神色鄭重、語氣甚誠,又念起此人委實粗豪,方才心中不快遂煙消
大半,搖手道:「哥哥說的哪家話!你我皆是爽直漢子,些許爭執,怎值得哥哥
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實小弟所願。隻是聽哥哥適才說要尋楊隊將……」

  陸大安聽佟仲前麵幾句,已然喜上眉梢。待他說到尋楊隊將,哈哈一笑揮手
打斷道:「我尋楊隊將,隻為追隨左右、再殺金狗。折將軍乃是我素來敬仰的神
箭英雄,殺金狗從不手軟,我隨了他豈不更好?隻是如今我隨兄弟去,有三句話
想問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請講。」

  陸大安抱拳道:「我隨兄弟去投靠,折將軍收我不收?」

  佟仲回禮道:「哥哥忠義無匹、豪爽率直,我家將軍見了必定歡喜。再知哥
哥是小種相公親隨,怎有不收的道理?」

  陸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當麵,折將軍是殺是降?」

  佟仲眥幾裂道:「殺之無赦,有死無降。」

  陸大安向前兩步,執起佟仲雙手道:「做將軍馬前刀卒,死戰時我為第一,
折將軍會否遂我心願?」

  佟仲反手緊握陸大安雙手道:「若有死戰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斷之時,定有
我一弓隨殉!」

  兩人執手互握,但覺胸中熱血沸騰,心意相通,幾近於一。一刀一弓再不多
言,辨明方向、攜手並肩,就此漏夜啟程。

  佟仲引著陸大安一路向西,饑食渴飲、風餐露宿。路遇數十次金軍遊騎,或
戰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無間、殺傷金人竟近百數。先前趕路隻靠雙腳,
雪融泥濘,行動頗艱。後來殺金人奪馬,行進轉速,一日夜間,或可行百�有餘。
旬日後,出陝西路,金兵漸少,佟仲每每能覷見同出砦來打探的箭營兄弟所留暗
記。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於路共同殺敵,感情日漸深厚,馬背上
各敘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陸大安父親亡故,奔喪不及,胞弟為尋兄失散江湖,再
無下落之故事,深為慨歎;陸大安亦知曉佟仲之父隨折可適因戰而殘,可適亡後,
供養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禮拜。當日言語所殘之些許怠礙,盡釋於無。

  又行一日,遠遠望見巍峨群山。佟陸沿著山腳兜兜轉轉,棄馬崎嶇向前,時
有小獸被二人踏斷枯枝的聲音驚起遠遁,在殘雪上留下一串麥黃新綠。說說笑笑
間,佟仲忽然停住腳步。陸大安愕然回望,卻見佟仲神色有變,正要發問,佟仲
已摘弓抽箭道:「敵襲!」

  陸大安一驚,拔刀順著佟仲眼光看去,隻見不遠處樹上刻著一個不甚齊整的
暗記,最後一劃拖刀遠去,似倉促而就,與前路見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後
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趨前探查。沿著那拖刀刻劃的痕跡方向放眼一望,約兩
箭之地外,影影綽綽臥著幾個人,一動不動。

  陸大安招呼佟仲上前,與他一同躡足輕近,隻見倒臥者四、三金一宋、頭腹
被箭、俱已殞命多時。屍首身邊腳印及打鬥痕跡甚輕,血跡也幾乎不見,似是在
四人死後有一場雪掩蓋了一切。陸大安以眼問詢,佟仲搖頭示意皆不相識。二人
細細勘查,辨明了離去腳印方向。佟仲又與暗記所示核對後,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遠,便又看到幾具屍首,亦是金宋混雜。旁側樹幹,羽箭多穿。陸大
安心切救援,隻要求進,反是佟仲冷靜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陝西路時雖未降雪,
卻曾有陰風陣陣,風中濕氣頗重,從而推斷這場廝殺定是五天前之事,故雖救亦
不急於一時。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頗多,若是五天來一路廝殺,定已捉襟見
肘。於是便拘了陸大安一同,盡量將散落各處的箭支收回後,才急趕向前。

  如此行幾時便見幾具屍首、收十數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尋見屍首四十
餘,收箭三百有奇。陸大安自恃力大,將箭枝全數捆了,負在自己背上。佟仲見
戰況激烈、心懸同袍,急欲趕路,卻又恐陸負重難熬。與陸商議欲生火暫歇,倒
被陸一陣搶白,大步流星將他拋在後頭。

  擎著火把又行了半宿,雖是月明星稀,卻再也未尋見半點暗記,屍首羽箭也
未曾再遇一處,隻有雪地上腳印叢雜,似是大隊人馬、皆奔一向。沿跡再行未遠,
風中飄來一陣很濃的血腥氣。二人辨明風向,往上風口疾奔,不多時,在一個穀
口尋見了片慘烈修羅場。

  二人首先踏足之處,隻是血跡四濺,在皚皚白雪上打出點點黑洞。再往內中
去,一具具屍首縱橫交錯、倒斃雪中,織成黑壓壓的一張大網,遮去了泰半雪色。
網眼中本應晶亮的雪白卻成了一汪汪深紅,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詭異的暗光。幾
乎每具屍首上都插著一到兩根或赤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紅羽毛的
蘆葦也似。蘆葦叢及深紅大網延至穀口幾根橫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幾具屍
首臥在巨木之上,身上卻不見紅白羽翎。整個場中血氣盈天,似剛退溫熱,讓人
為之作嘔。

  陸大安茫然四顧,胸膛劇烈起伏,小種相公隕落情景重現腦海,一時愕然難
行。佟仲卻一邊挪動步子一邊顫抖著喃喃:「白羽盡,赤翎出,出則必授,授則
必收。這……這遍地赤翎未收……」話未講完,他便」哎呀」一聲,一個縱身落
到巨木後不見蹤影。

  陸大安被佟仲的喊聲驚得醒過神來,�眼見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於是也
躍至巨木前翻身而過。巨木後亦是屍首處處,卻難見紅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劍所
傷,故血腥氣更甚。佟仲一手蹲踞當中,抓著一隻被砍斷的粗壯臂膀、懷中摟著
一具屍體,正在搖頭垂淚。陸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這才發現斷臂上係著兩
截黛色絲絛,與佟仲臂上的一般無二。而佟仲懷中人身有創傷十餘處、一截腸子
垂在身外,可四肢卻是完好,這斷臂定屬於佟仲的另一同袍。陸大安記得佟仲曾
言到,富平戰後神箭營隻餘下十三人。懷中屍首是死透了的,那斷臂是一條右臂,
切口平滑流暢、血脈已竭,斷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營中英雄,怕是隻餘十
一了。

  想起富平軍中箭雨潑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懷中漢子的一份,陸大安心中愴然,
怒火倏地升騰。大踏步到佟仲身邊,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聲,帶我向前
尋了金狗,共同為神箭營兄弟報仇!」

  佟仲聞言將斷臂輕置於身側,拭淚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用弓雖俱
為山桑,可箭矢卻是分為白翎赤翎兩種。白翎是鵝羽點鋼鏃,遇風則斜卻易製易
補;赤翎是角鷹羽寒鐵鏃,可穿甲、不懼風卻極難造成。故我家將軍嚴令:白翎
盡或射敵酋方可用赤翎,且射出後能收則必收。富平後羽箭失落極多,每人隻餘
赤翎兩壺。我剛才在前麵見遍地赤翎,知是十一弟兄皆來了此處,可赤翎未收讓
我以為兄弟盡數命喪了,這才失態至此。如今這陣中隻有林童屍身和不知誰的斷
臂,其他人應是逃得了性命。為今之計,你我當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
追趕。不然,我等皆是箭手,隻哥哥一人用刀。若無羽箭可用,便是趕上亦無用
武處了。」

  陸大安重重頷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將這位林童兄弟的屍身葬了
吧!」

  佟仲將屍身放倒,起身遙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將林童屍身與這斷臂�到那
處山凹,用石頭封了便是。屍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離此處不遠。一路行來,
地上屍首金宋交雜,但宋人屍首我卻也是不識,此事透著蹊蹺。你我多拾些箭枝,
盡速趕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勝,自可歸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則共將身子付與
這西北河山便是。」

  陸大安自問難及佟仲的冷靜聰明,心中對這個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點
頭應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屍身後去收集箭矢。因剛聽了佟仲解說,便往赤翎多
處去收,間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
連同前麵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這邊亦是依此法扛起兩捆,與陸大安打個招呼,
沿著腳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沈重,林木漸深,佟陸二人追形逐跡且走且停,天剛蒙蒙亮時,在一座
小穀外發現了十數堆篝火。火旁無人,卻有十餘宋人與四十餘金人在火後極遠處
或坐或臥,篝火與小穀穀口中間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著箭的屍首。而穀中卻是漆
黑如墨、毫無動靜、一派蕭殺。

  穀前篝火生的位置極散亦極妙,恰好照亮穀口的每一個角落,如有人從穀中
潛出,必定無所遁形。可穀外人若是想進穀,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個困
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許久,也找不到潛進穀中的暗處,陸大安更是急的捶胸歎
氣不停。

  眼見天色漸明,火後倒臥的人越來越少,陸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
「左右不能潛行,何不大殺一場、衝陣進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穀
中卻無矢可用,不都是英雄無用武處?」

  佟仲剛要答話,卻見火後一宋人服飾老者猛�頭向這邊看過來。那老者白發
蒼髯,精神矍鑠,目光如電,若有實質。他心叫不好,念頭飛轉,側頭對陸大安
小聲道:「哥哥,切莫糾纏,隻顧將箭矢送進穀中去。我神箭營兄弟性命,俱在
你手中了!」言罷,將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另一捆打散揀赤翎填滿自家箭筒,
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裝蒼髯老者,那老者卻不驚慌,隻是鼻嗤一聲,
側身閃過。佟仲向側前上了三步,弓開滿月再次發箭。老者再次閃過後卻是疑聲
一歎,眼中精芒暴漲,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去。一枚羽箭貼著老者後仰的身形嗖地
劃過,恰恰穿過一堆篝火,帶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發雙矢之後見並未
建功,毫不停歇地在箭筒中同時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拋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
是三支再度拋射,手法連貫,毫無滯澀。射完也不看箭矢落處,急向側後邊退邊
吼道:「穿雲箭折翎在此,爾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後的人群中,隻射中兩人,其他箭枝皆被撥打開來。蒼髯老
者麵色微寒,向身後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時分了六個持劍向佟仲迫近,身法極
快。金人中也有一個頭領似的人物嘰�咕嚕亂叫一通,金人便也分出十餘人湧了
上來。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名金人,才發足向遠離陸大
安的密林中疾奔。此時對麵穀內發出一聲歡呼,幾名與佟仲同樣裝扮的箭手現身
穀口,往外發箭。蒼髯老者抽劍回身撥打箭枝,其餘有弓箭者發箭回射,沒有弓
箭者像是被嚇破膽般伏臥雪中,不敢起身。一時間,場麵大亂。

  陸大安本被佟仲說的一頭霧水,可至此怎還能不知何去何從?他將佟仲丟棄
的箭矢負起,也不抽刀,運力像蠻牛一般自最左側篝火處直衝穀口而去,虎吼道
:「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護我入穀啊!!」

  篝火邊的圍兵剛才被佟仲幾箭帶的整體右移,分兵追趕後又被穀內箭手射的
一片混亂,陸大安這一衝竟然隻有三四人上前追趕攔阻。穀內箭手聽了陸大安發
喊,果將箭雨偏灑在陸大安身邊多些。陸大安也不�頭,隻是咬牙向穀口猛衝,
耳邊箭矢嗖嗖,有幾枚硬是蹭著他奔跑中的雙腿穿向後方追兵,真個是神乎其技。
陸大安聽得身後慘叫連聲,自己股間雖中了一刀,但眼見便能穿過圍線。心中竊
喜。此時,身後一聲長嘯,衣袂破風之聲烈烈作響,須臾迫近。

  陸大安心叫不好,正在無計可施之際,聽得穀口處一聲斷喝道:「撲倒!」
他不假思索,借著奔跑衝力向前一撲。身子尚在空中,七支赤翎羽箭在空中組成
一個奇異的形狀自穀口直奔而來,每支箭的距離都是相等,恰似一張大網兜頭灑
落。陸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聲、閉眼收頜靜待箭矢穿身。誰知隨著他身子下
落,七支羽箭分別從他的頭頂、雙肩、雙肘、雙膝纖毫未差的擦過,射向他身後
的追兵。

  身後的衣袂破空之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蒼老的怒喝。陸大安隻聽
得身後叮叮六聲響,繼而就感覺右肩一股大力將自己向後帶了幾尺出去,在地上
搓的七葷八素。此時生死命懸一線,也顧不上看右肩究竟如何,掙紮著便向前爬。
恰此時,又聽得穀口大吼:「起身向前!」

  陸大安剛見過穀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顧不上全身疼痛,盡全身之力
挺身而起、向前狂奔。雙腿剛剛邁出,就見四支赤翎直奔自己而來、兩兩擦過身
側向後飆飛。�望眼,三支赤翎正從空斜墜而下,徑向著自己適才所臥之地而去。

  身後再次傳來七聲箭劍相交的脆響,陸大安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風一
般衝進穀口。與穀口箭手擦肩而過時,見隻有三人又射出一輪赤翎,其他四人已
急速向自己靠近,心中一鬆、腳下脫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來探陸大安鼻息,其餘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陸大安一把打
掉來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隻是吃了一刀,鳥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圍兵,
也好接應佟仲萬全。」

  陸大安說話間,三名箭手已經解開了幾道捆縛,抱著羽箭往穀口送箭助射。
探鼻息之人著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陸肩上所負。捆縛衣物才鬆,就聽嘩啦一聲響,
數十箭鏃跌落在地。陸大安訝異轉頭去看,才覺得肩肉一陣劇痛,目光所及處是
一枝赤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負的箭矢略高,剛剛向穀內奔跑時擦
肩而過的赤翎竟是射斷了許多箭矢、釘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內鋼
刀阻擋,怕是還要射斷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繼而一邊卸箭一邊問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陸大安在前襟處扯下布條,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隻可惜
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將這傷裹了,也來幫襯。」

  探鼻息人聞言心喜,臉上雖布滿疲憊卻也難掩對陸的欣賞之色,咧嘴一笑,
抱了捆箭轉身去了。陸大安正張牙舞爪的胡亂裹傷,忽聽得穀口傳來低聲一令道
:「空!」繼而數根弓弦聲響,卻隻有兩枝箭矢破空飛去。

  陸大安提刀向前,來在七名箭手側後,遠遠望見蒼髯老者已經退回圍陣中。
穀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腳下皆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後箭壺中
俱是空空蕩蕩。七人拉弓之勢齊整如一、絲毫不差,但每次卻隻有兩人搭箭射出,
其餘五人隻是空拽弓弦。

  對麵圍陣中的金人首領一直在篝火最右處,隻看見衝陣的陸大安頗為臃腫,
卻未看清他負著許多箭矢。如此三四輪弓弦響後,金人首領麵露喜色,還射了一
箭之後便使胡語發號施令。圍陣的金人約剩了二十,聞聽首領發令後全都舉著刀
槍、吼叫著往穀口衝過來。宋人裝束的幾人卻被蒼髯老者約束,未曾擅動。穀口
七名箭手見金人中計,飛也似的掛箭張弓,一輪射倒六個金人,再一輪又是五個
斃命。金人首領見勢不妙,聲色俱厲的招呼手下回撤。穀口箭雨隨之索命,數息
之後,除兩個見機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餘人均命喪黃泉。

  金人首領見麾下死傷殆盡,不禁怒氣衝天、血貫瞳仁,哇哇叫著揮舞手中刀
便要上前拼命。蒼髯老者一直斜眼盯著他,神色頗為不屑。此刻見他失了理智,
也不上前,隻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彈出。

  焦木去勢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將頸後。金將悶哼一聲,軟軟倒地。蒼髯老
者再無動作,隻是眯眼盯著穀口的七個箭手;他身後的幾個宋人唯老者馬首是瞻,
也隻是無聲無息的站著;僅剩的兩個中箭金人忿怒的盯著老者,卻並不敢有何行
動;穀口的七名箭手此時已改蹲踞為立,箭矢搭在弦上,雙手略垂、箭鏃指地、
留而不發。

  時有朔風穿林,如鬼嗚咽,驚起鴉雀三五,啼叫分飛。穀前火光漸熄、遍地
腥紅,死屍狼藉,箭羽林立。陸大安在七箭手旁側橫刀而立,幾欲前撲殺敵,卻
覺得身前氣場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動一分一毫,遂棄了妄動的念頭,便
是呼吸都小心許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盡的炭木劈啪爆了個星花,蒼髯老者聞聲而動,手中劍
遞、腳尖一點,整個人如同一支利箭般向前突來。七名箭手中一紅麵者張口大喝
一聲」無景」,七個人熟練地變為三踞四立、開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拋,如電疾
出。六平射箭矢化為兩個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處,一拋射箭矢隻畫了個極
小的弧便急急下墜,遠途先至,直奔老者額前。

  老者冷哼,將手中劍盡力前伸、劍尖輕顫,將離前胸最近的兩支箭矢打歪,
繼而提臂過頂,將劍刃豎置於麵前,身子如風拂柳條般左右飄忽不定。拋射箭此
時恰好飛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劍身之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其餘四箭有兩支
被歪飛的箭矢帶的失了準頭,另兩支準頭仍在的竟被老者飄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
躲了過去,毫不停歇地飛入密林之中。

  雖是人員傷損,八門闕一,但紅麵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單憑身法躲過兩箭,
怔怔幾息,未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戰之餘的箭手仍有此等箭力,停下身形
傲立場中,使淩厲雙眼往穀口掃視。穀前空地上寂寂一片,隻餘老者手中劍被拋
箭擊中後若龍吟般的回聲。

  回聲漸弱,老者飛身再起。紅麵箭手沈聲連發」無生」、」放休三杜」、」
雙傷」三令,其餘箭手聞聽喝令入耳,便不停張弓放箭、身子也飛速轉為各種適
合協同出箭的姿態,時而同踞,時而散立,時而密集於一,手中弓箭亦是平射拋
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處,看去毫無作用,可對麵擋箭的老者卻偏
偏在數息間便往箭矢所至處撞過去,才再運手中劍或身法抵擋躲避。七箭手每放
箭一輪,老者便要退後些許。三輪箭後,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麵篝火前,與方出陣
時相較,幾無寸進。但任箭手發矢如何精妙,一輪七箭中卻似有兩支箭矢貫不能
相連、生隙於纖毫。老者據此,堪堪將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頃,回頭低聲吩咐了幾句,一旁的幾個宋人便轟然應喏,
四散開站在各堆篝火之側,間距甚闊。老者再出,卻未飛掠向前,而是與眾人一
同步步前行。幾人如沿白紙扇骨行走般由寬闊地直往穀口這穿扇骨處行來,步伐
雖不敢言絲毫不差,卻也甚是齊整。七箭手見狀,忙分了四人去射與老者同進的
宋人,其餘三張弓則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隻兩輪箭後,進逼眾人的速度便
參差起來,除老者突前外,還有兩個精壯漢子與老者相距不遠,其他人等隻顧揮
刀劍撥打箭枝、幾無進展,反有其一已被遠遠射死。七箭手見狀,遂將羽箭集在
了仍可穩步前行三者身上,對餘下人眾隻是偶爾發箭阻攔。

  陸大安在側觀瞧,初時驚詫於七箭手射術精妙及老者詭異身法,怕自己衝前
幫忙不成,反添亂象。現下又見敵人過遠、無自己下手之處,隻急的抓耳撓腮。
待進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強弱立判,陸大安終尋到自己的去處,遂自穀口一側
悄悄溜出,自剛衝陣進來的路線返回,殺奔墜在最後的幾人而去。

  兩個精壯漢子全神貫注在前方射來的箭矢上,並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陸大安。
蒼髯老者雖引箭最多卻尚有餘力,見陸大安悄悄潛出,出聲示警。陸大安聞聲哈
哈一笑,一路鼠竄到離自己最近那人身邊,狠狠一刀劈下。那人聞破風之聲回身
揮刀抵擋。兩刃相交,金鐵交鳴,俱蕩開幾寸。陸大安毫不停滯,再次執刀劈下,
那人卻一翻腕,將刀沿著陸大安的刀側向他肩肋抹過去。陸大安瞠目加力,招式
不變,竟是拼卻一傷也要將那人斬落刀下。那人身子如靈蛇般閃避開陸大安刀光,
正要趁陸不及回身之際把刀尖前送,卻被一支飛來的赤翎噗地一聲穿透脖頸,隨
著一蓬血霧栽倒在地。

  陸大安抹了一把噴濺在頭麵上的血汙,揮刀再往另一個人處殺去。與那人交
手不幾合,便聽見不遠處蒼髯老者發了三長一短幾聲清嘯,嘯聲剛落,墜在最後
的那幾人已一起向陸大安衝過來,近先遠後將他圍住,各使招數向他身上招呼。
陸大安隻是戰場廝殺,論招式武功,實不如武林中人多矣,不一時便已左支右絀、
破綻百出,手忙腳亂下臂上與後背各中了一刀,霎時險象環生。

  老者清嘯發令之後,便提氣輕身,如最初進擊時一般向穀口飛掠。七箭手不
敢大意,在紅麵箭手發令下再組箭陣。雖是幾輪下來將老者逼退些許,但再不及
援護陸大安,也讓兩名精壯漢子搶前許多。箭手分箭將兩名漢子逼退,老者又再
次近前。如是往複,遠處的陸大安已是身被十數創,眼見便有喪命之虞。

  紅麵箭手麵色沈靜、心下卻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陸大安、猛一咬牙喝道:「
四立破遠,三踞獨景連珠!」

  眾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驟雨一般潑灑出去。圍著陸大安的幾人淬不及防,
紛紛中箭倒地;兩名一直跟在蒼髯老者左右的精壯漢子將箭撥開,穩步向前;中
間老者飛掠突進,就在空中避開連珠羽箭,距穀口僅有咫尺之遙。

  紅麵箭手見勢不妙,也來不及發令,張弓便衝著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餘箭
手會意,於是依樣施為。一息間,六支羽箭如一團尖刺般跟著紅麵箭手的羽箭飛
向老者。老者麵色一白,拼著些許內傷將體內真氣加速流轉,整個人如鉛墜般倏
地下落。七支羽箭盡數落空,在老者頭上嗖地劃過。老者單腳落地,輕點之下,
身子已再次飛掠向前,劍氣縱橫,將穀口七人皆罩在劍光之中。

  四個站立的箭手棄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劍刺向老者。老者冷哼,使手中
劍在身前畫了個大圓,箭手的四柄短劍俱刺在圓上,被劍上內力一一蕩開。老者
振臂,劍鋒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劍箭手肩臂俱創,踉蹌而退。此時蹲踞三
人有兩人發矢直取老者雙目,紅麵箭手抽劍向老者猛刺,人劍一體,一往無前。
此時距離已近,老者揮劍撥掉兩支羽箭,再不暇以劍擋劍,於是身體後傾,一腳
將紅麵箭手踢的飆血倒飛,自己卻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數步。

  老者落腳尚未結實,蹲踞二人再次發箭襲來;揮手中劍打掉,卻險些被藏在
箭後的另兩支連珠箭傷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開,卻又有三箭飛至。老者身法
已盡,手中劍離身前尚遠,眼見就要被疾來之箭射中。隻聽叮叮連聲,兩個漢子
恰恰趕到切近,揮劍各挑飛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濁氣,自不可能處折身向
後猛倒,雖將頭臉避開最後一支羽箭,發髻卻被一箭穿開,白發於風中散落,披
零肩背。此時箭矢又至,老者揮劍撥打,與兩名漢子一步步退去。

  與穀口距離漸遠,老者再不需為兩名漢子撥箭,隻需護住身前便可。正欲鬆
下精神,調養內息之時,卻聽身左側漢子一聲大叫,口吐鮮血。定睛一看,卻是
血葫蘆般的陸大安悄無聲息地自身後潛進,一刀將漢子刺了個透明窟窿。老者大
怒,欲將陸大安斃於劍下,爭奈穀口羽箭轉盛,隻得眼見著陸大安連滾帶爬溜走。

  老者護著剩下的那名漢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後遠處,吩咐了漢子去
尋追襲佟仲的人回來,便立而調息。陸大安拖著腿蹭回穀中,隻見穀口血跡斑斑。
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劍氣傷損無算,可用之箭,眼見將盡。尚有戰力
的四名箭手留了兩人在穀口警戒,其餘回轉穀中為同伴裹傷。留守箭手見血人一
般的陸大安現身穀口,忙再分了一人將其攙扶入穀。

  轉過了迎頭幾棵大木,穀中全貌便盡收眼底。此穀方圓不過數丈,四壁高崖
聳立,無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家絕地。穀中一側,躺著一個斷臂人,生死不知。
被老者踢飛的紅麵箭手在斷臂人旁倚壁半臥,人事不醒、氣若遊絲;適才四名持
劍攻蒼髯老者的箭手有兩人臂膀重傷,不能發矢。此時若有敵強攻,恐穀中人眾
將一網而盡。

  陸大安見穀中淒慘,心中又懸念佟仲安危,麵上大是不樂。扶陸大安箭手與
他心意一般,隻是撕布為其裹傷,亦是默而無言。穀中一幹人等,已曆經幾日死
守苦戰,人人帶傷、身心俱疲。如今皆認生機幾近於無,個個或臥或坐、閉目養
神,隻待最後廝殺一場,拼個與敵攜亡。

  箭手將陸大安所受創口細心裹好,怎奈缺醫少藥,無法一一止血。好在陸身
子強健,又習慣了受傷帶創,除卻疲累發冷,倒也不覺得太過難熬。正瞑目昏昏
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傳入雙耳。他心中一驚,緊握刀柄便要跳起,可雙腿乏力,
隻能以刀撐地,緩緩起身。

  腳步乍停,人聲已現,留守穀口的箭手回轉道:「穀外強敵增兵大至,遠望
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餘人。佟仲隻怕……隻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準備準備追
佟仲行走了吧」

  陸大安聞言心�一酸,搖晃著身子便向穀外行去。尚能殺敵的箭手也昂然持
弓出穀,剩不能發矢的二人對視一眼,繼而一笑,亦抽出短劍跟隨。轉出穀口之
路甚短,數息間便至。此時眾人心頭沈重,卻顯得這路程也長了起來。待大木消
失,穀口豁然,卻未見報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隻有一條鮮血死屍鋪成的道
路從遠處密林中延伸而來,路的盡頭跪著那披頭散發的蒼髯老者。老者滿麵猙獰,
喉嚨中嗬嗬有聲,捂著頸前的雙手指縫中鮮血四溢。


        第三章 白衣青劍林邊現 紅粉虎將砦中尋

    老者身後不遠處背身立著一人,竹青色襆頭係帶飄飄,淺荼色圓領長袍白滑
勝雪,左手負於後,右手提一劍,劍尖下垂,血滴未盡,自有一副幽淵氣度。

  未幾,老者氣絕,轟然倒地。眾箭手驀地發一聲彩,也不顧身上傷勢,呼喝
著往背身那人處奔去。那人聞彩聲,微笑轉身道:「安某來遲一步,眾位兄弟可
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陸大安雖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強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
上前,於是瞪了一雙眼仔細觀瞧。隻見那人一字濃眉、亮眸龍眼、山根連額、鼻
梁隆起、耳輪分明、唇紅齒白、申字臉型,一幅文士打扮卻隱隱透出些道骨出塵。
眾箭手雖是狂喜之中,卻也隻是奔至他身邊口稱公子、感激行禮,不敢與他若眾
箭手之間那般勾肩搭背著呼號大笑。

  白衣人回劍入鞘,團團回禮後愕然道:「怎麼不見其他人,隻有你們六個?」

  眾箭手聞言黯然,絕境逢生的歡喜消弭無蹤。白衣人�眼一掃,喚那把守穀
口的箭手道:「郝摯,你來說。」

  郝摯麵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與陳丹、謝寶、白小六、高誦五人奉
折將軍令出陰平道、過白龍江接應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溪峽外不遠,見到暗記,
於是一路尋至此。在前麵密林中正撞見林隊正、穀山、李七、晏虎與金狗戰在一
處,便趕了上來助戰。本來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陣後突出一群武功
高強的宋人,殺的兄弟們左支右絀。我等結巨木為陣,使將軍所授八門箭陣方堪
堪抵住。兄弟們殺傷雖多,怎奈箭矢不敷,隻得棄了巨木尋路退卻。」

  說到此處,郝摯由悲轉恨,一指地上老者屍身憤然道:「這老賊趁我等向後、
箭陣有隙,衝突向前、一劍砍斷李七臂膀。林隊正股間首創,行走不利,於是舍
命纏住老賊為我等斷後。退卻路上,晏虎泣訴,我才知與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幾日
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處小穀,被老賊率人趕上。李七昏厥,隻剩我等七
人能戰。幸有穀山機智,每每按敵變化將八門箭陣舍卻一門,加上夜色已深,才
擋住敵兵攻擊。眼見矢盡,穀外佟仲大哥詐稱將軍,騙走了圍兵半數;又得那位
使刀的疤臉兄弟奮力送箭矢入穀、拼了性命的攔敵廝殺,方使我等得見公子麵目。
可穀山被那老賊踢中心窩,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騙去的敵兵已返來且被公子殺盡,
可他卻仍不見蹤影,不知是不是……」

  陸大安在一旁聽郝摯言語,心中一時悲愴,緊接一陣自傲,待聽到最後含悲
言佟仲,終忍不住高聲道:「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這位公子與我等無
恙者四散尋找,也好盡速援救。若是……唉!沒有若是!定然是無事!」

  白衣人見陸大安言語豪爽、整個人從血水�撈出來一般尚且自稱無恙,心下
暗暗欣賞,點頭抱拳道:「正該如此!仁兄對箭營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鴻代大
哥謝過,日後定有所報!尋佟仲之事,我一力擔之即可,仁兄傷勢不輕,此地亦
不可久留,且隨眾回砦等候吧!郝摯,你帶眾兄弟先行,五日後我去嶺下林邊尋
你。」

  安鴻言語平緩,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飄然後掠,�頭收禮時,人已在幾丈
開外。白衣翻飛間,就在空中將身子一轉,穿入密林消失無蹤,隻餘最後幾字的
回音在林間及眾人耳中回蕩。倏忽之間,眾人隻覺眼前一物閃過。另一無傷的箭
手陳丹張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開蓋清香撲鼻。陳丹略通藥理,一嗅便知此為
療傷聖藥,遂急吼吼跑回穀中送與二重傷者服下。

  陸大安久在軍中,見的多是結陣劈刺攢射,卻從未見過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
手,瞠目結舌中將對佟仲的擔心放下許多。在郝摯的引領下與眾箭手一一見禮、
互通了名姓,又說起巨木陣藏林童屍身一事。眾箭手致謝再三,分出幾人與陸同
去將林童葬了,這才回穀做了背架,負著穀山與李七回砦。至晚,斷臂的李七蘇
醒過來,雖是臉色蒼白、疼痛難忍,但已可攙扶著行走。穀山服了傷藥後卻是不
見起色,仍然如傷後一般氣若遊絲,毫無知覺。

  眾人尋了一個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頓好傷者,尚能活動
的箭手四散開來去巡哨,陸大安也要跟去,卻被郝摯死死留住歇息。陸見箭手們
紮營巡哨頗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勢,亦有獨得之妙,忍不住出言相詢。郝摯感念
其送箭入穀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間路上問知了佟陸前事,心中疑慮盡去,
遂展顏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雖在富平中為西軍軍中一營,可這幹人
馬中除當日吳經略自各營調撥外,卻多有江湖草莽,因此營事上江湖習氣重了些。
當日隨軍潰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隨將軍久了的,學了將軍功夫皮毛,
才逃了性命出來。我家將軍自少為折氏不納,一向離府州遊曆在外。雖是略有淒
慘,卻也因此結交了許多英雄,做出許多大事來。割牛城五箭退西賊時隻有佟仲
一人相隨;赤翎箭連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時本是匪首的陳丹、謝寶和李七拜服將
軍,自願追隨左右;助韓五爺於幫源石洞中生擒反賊方臘時收降了穀山、高誦、
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將軍破巨寇宋江、連珠箭射死花榮時折服了老將軍麾下隊
正林童;田力、魏慶乃吳經略於富平戰前調撥。算來,除田力、魏慶外我十人聚
首於將軍處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誰知在此山僻喪身失命、生死兩隔!」

  郝摯黯然一歎,繼而仰首向天,微微側著臉隻將一雙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陸
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樂。傷了臂膀的高誦和
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靜靜的聽郝摯對陸講解。白小六隻十八九歲年紀,少年心性
又生就詼諧性子,此時見場內氣氛轉悲,於是便打諢道:「你這郝摯,偏能賣弄
他人!我等舊事被你講了個幹淨,陸大哥卻尚不知你這廝鳥來曆如何呢!」

  郝摯聞言,�手假扇火炭煙氣飛速拭了下臉頰,笑罵道:「你等這群潑漢,
不是匪類,便是江湖。講給陸大哥聽,是�舉你等哩!我隻不過一個山中獵戶,
在集市賣野味時恰巧遇見雲夫人。得夫人賞識,�舉我做了個護院。將軍與韓五
爺在京口慶功,夫人隨了將軍,我才有幸跟從將軍左右。說起來,是家奴般的人
物,怎能和你等大俠客大英雄相提並論?」

  陸大安聽郝摯提起雲夫人,又見到他臂上依然係著的兩段黛色絲絛,於是記
起與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語。正踟躕著尋思要不要問問這雲夫人是何許人,
火旁僵臥的穀山忽然呻吟了幾聲。圍火團座眾人急過去探視,輕聲喊了些句,卻
隻是不醒如舊。斷臂的李七本已昏沈沈睡去,被眾人輕喊驚得略醒了醒,討了些
水喝又再次睡下。

  兩番攪擾了些時候,郝摯要去尋巡哨的箭手換崗,耐不住陸大安的求肯,隻
得讓他也去換了個箭手回來歇息。陸大安得了差事,便把問雲夫人的事忘在腦後,
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邊架不住疲累酸軟,一倒地便呼嚕大起、沈沈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過了荊棘遍地、怪石崢嶸的木門道,便到了岷江、白龍江
交彙的花溪峽。岷江如怒龍般衝入峽中,拍岸擊石,翻騰咆哮,使人望之暈眩。
幸有一窄窄木橋跨江而過,才免去眾人沿穀攀援之苦。陸大安一生懼水,緊緊抓
著郝摯的衣角尚被唬的麵無血色。眾箭手也大都麵露驚懼之色,唯有郝摯一切如
常,背上負著穀山,仍有閑情為陸大安講解此木橋乃當年鄧艾父子領魏兵行陰平
小路所造,故名鄧鄧橋雲雲。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壘關的正路,可眾箭手卻在堪堪能望見險崖壩棧
道之時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無際的險山密林之中。林間放眼皆是合抱,樹木
間藤蔓相纏,密林之闊,恍若澤海,白霧氣蒸,終年不散。郝摯為安全計,隻在
初入林中的幾樁木上留下暗記,再往內中便無一絲一毫。林中落葉滿布,厚度及
膝,行走間痕跡全無,故箭手雖眾,唯做過獵戶的郝摯識途。入林不久,郝摯帶
眾人尋得一塊大石。大石平滑如鏡,闊狹若江中一舟,其上煙火痕跡層層疊疊。
眾箭手在林木間收得枯葉,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暫作歇息,郝摯自返去林邊暗
記處接應早該趕上會合的安鴻。

  安鴻英武灑然,陸大安一見之後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係於彼身,故一
刻不能相忘。這幾日行路辛苦、步步驚心,將滿心的問題拋諸腦後。此時得閑,
待一切安頓罷便纏著眾箭手詢問,始得知安鴻乃是江左劍俠,一身業藝著實不凡。
因其生性灑脫淡薄,故江湖聲名並不顯赫。當日折翎帶眾人於江南遊曆,與安鴻
偶遇。安鴻見眾人持弓攜箭、麵目不善,以為狂匪日行。故上前與折翎溺戰,約
敗者避出江左,意欲驅匪安靖家鄉。折翎見安鴻身法,一時技癢,也不說破,欣
然應允。二人相較竟日,拳腳、兵刃、內力均伯仲難分,最終還是折翎神射拔了
一籌。折翎說與真相,安鴻赧然相敬,當夜二人痛飲達旦後結為異性兄弟。富平
敗時,金軍團團湧上,折翎不肯舍棄箭營所存四十餘眾,眼見皆是玉碎。安鴻得
雲夫人報信、恰好趕到,仗劍與折翎一道前殺後擋,終護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
創頗重,安鴻得雲夫人接應,將眾人帶至此人際罕至之砦,終得脫險。

  眾箭手言語間對安鴻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陸大安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喜者,
竟能識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尋佟仲;憂者,安鴻逾期不歸、恐事有不諧,佟仲
安危,深有可慮。聽眾箭手說到雲夫人時,本還想著詢問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
可轉瞬又將其忘卻於心神不寧之間。

  如此忐忑反側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鴻終於在郝摯陪伴下到來,身邊卻
不見佟仲身影。陸大安一個箭步竄到安鴻身前,抓住他雙臂急切道:「佟仲呢?
怎地未與你同來?」

  安鴻眼中血絲滿布,顯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汙點點,隻是神情依
舊灑然。他知陸大安心焦,也不掙脫,隻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東北,見到佟
仲羽箭射殺之敵。循著腳印追去,卻在一條小溪旁斷了痕跡。我以小溪為心,尋
遍方圓三十�地麵,並無佟仲身影。後又在溪水淺處發現河底石頭翻動,推斷佟
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隨著往下遊尋,發現溪流彙入岷江。沿著岷江夾岸尋了五
十�,卻再無蹤跡了。」

  隨著安鴻所述入耳,陸大安雙手不覺漸漸用力,待聽到岷江夾岸再無蹤跡,
心中一痛,手一下子鬆了,頹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發現適才安鴻臂膀猶如鐵
鑄,自己的手指手掌發力過猛,竟隱隱有些發痛。正覺得心中如亂麻、不知如何
處時,耳聽得郝摯與安鴻說話,言中有一句」穀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著回報將
軍」,猛醒起自己與佟仲所曆之事尚未說與人知曉。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隻
能由自己傳語折翎,不然會誤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卻記起,佟仲也查
知了件事要報與折將軍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態驚惶,言語鄭重,遂又補
了句:「潑天禍事,隻能說與折將軍一人,且要快些。」

  郝摯等箭手聞言,齊齊往安鴻看去。安鴻點頭道:「既如此,事不宜遲,郝
摯帶路前行,回砦將事情稟了大哥再作計較。」

  眾箭手轟然應諾,熄了營火便結束上路。隨著前行,山勢越發陡峭;青苔聚
水,濕滑難行;霧氣漸濃,連呼吸也愈發困難。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無一個,
隻得啃些幹糧打發。唯有穀山在安鴻以內力通夜救治後,漸漸醒轉恢複是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艱越險後,終於在泥濘中現出一條石板小路。行之未久,
一道極其簡陋的木製籬笆突兀的映入眼簾。四色旗數麵插與其上,卻無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許久,依險峻山勢建立的一道長約二百尺的高厚砦牆屹立眼前。砦牆
以石為基、以木為壘,高約兩丈,垛口、角樓、閘樓一應俱無。牆體上除正樓外
隻簡簡單單起了十數個睥睨,牆下依著山勢引來溪水一流作為護城。其寬逾丈,
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牆的兩個盡頭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入雲,
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約為砦牆兩三倍高度,其巔齊整,四壁平滑如鏡、
突出於砦牆之前,恰似一天然敵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濕滑,眾人皆需抓扶路旁樹木藤蔓方能站穩身形,唯安
鴻輕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陸大安初至,正震驚於此天地與人工共同造就
的萬夫莫開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聽得砦牆上一人喊道:「安公子與箭營眾弟兄
回來了,快開砦門!」

  喊聲才罷,門分左右,緊接著從門�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兩岸充
作橋梁。眾人熙攘緣梯過溪,牆上喊話人見有兩傷者,急帶人搶下牆來接住,吩
咐尋醫藥救治。安鴻上前深施一禮道:「有勞王砦主守候。郝摯與這位陸大安兄
弟有重要消息需見我大哥等人,請砦主與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餘歲年紀,圓圓一張喜麵天生含笑,聞言雖努力正色卻依然笑
容可掬:「這怎麼行得?報與折將軍知的便是軍情,我是何等醃臢人,實不配與
聞!」

  安鴻微笑再行禮道:「王砦主說的是哪�話?我等困厄來投,蒙砦主恩義收
留,心中實在感激。大哥再三與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為尊首
肯。今日消息恐是體大,正是要請砦主同去商議的,還請萬勿推脫。」

  王砦主聞言甚喜,一雙笑眼更是眯成彎彎一縫:「折將軍真如此說?那可真
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與安鴻客氣幾句,便把臂而行。

  陸大安與眾箭手在後跟隨,左顧右盼細細打量整個山砦。此砦乃是依山所建,
層層疊疊恰如梯田。由於山勢陡峭,每一層隻得方圓不足百丈平坦地方。居住房
舍俱是以木為料,伐過的木樁也不削平,就那樣參差立在各處。砦中行進主路就
穿插在木樁群中,經年所伐木樁,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攔在行走人麵前,也
無人管它。

  兜兜轉轉,直上了層台二十有餘,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場間隻有一座磚石
建築,建築大門上方掛著塊牌匾,上書」議事廳」三個篆字。此廳雖比砦中其他
屋舍略略雄偉,卻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戶人家的中堂開闊。場左立著三根旗杆,杆
上三麵大旗分別繡著」摩天嶺」、」諸葛砦」、」孟」;場右是一塊一人多高的
大石,歲月斑駁,無甚奇特。回首一望,砦牆及最下幾層房舍已隱在雲霧中,漸
不可窺,最近的一層如同被踩在腳下,需探頭出去方可望見。

  安鴻與王砦主同進了議事廳去,留眾人在外等候。陸大安隨小種相公征戰,
克西賊砦子無算,卻從未見過如此險峻的山砦。正探頭向下看的有些眩暈,身旁
的白小六�手肘撞了他一下,嚇得他跳步向後一竄,惹得白小六點指悄聲笑道:
「廝殺漢怎地又懼水又懼高的?哎,陸大哥,我說與你知。那邊大石上有神跡,
用水淋透便顯」鄧艾過此」四個大字。你可知鄧艾是誰?」

  陸大安吃他一撞,驚得險不見了一魂三魄。此刻聞白小六發問,瞪他一眼道
:「我是粗漢,鬥大字識不得三五,誰知那鄧艾是什麼鳥人?修橋也是他,留字
也是他,好不惱人!」

  白小六見陸大安樣子,知他有些惱了,也不在意,隻是推推搡搡的與他取樂。
陸大安離台階遠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開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來的鬱
結,遂也笑麵還以老拳。眾箭手同圍攏過來湊趣,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陸大安
近些年曆盡喪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飛回小種相公身旁,一時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
前。

  嬉鬧數番,聽得議事廳處腳步聲響,從屋中快步行出一個三十歲許人來。那
人一張古銅色的國字臉,頜寬口闊,鳳眼蠶眉,相貌並不俊俏,卻帶著七分肅殺
莊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餘,披著件寬口蜀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
一團英雄氣概。

  場中眾箭手一見此人,紛紛整束下拜,口稱將軍。陸大安心道此英偉漢必是
折翎,不由得在心中喝了聲彩,跟著眾箭手拜下去。折翎躍前一步雙手將陸攙住
扶穩,雙目聚神注視他眼眸、凝聲道:「二弟已說與我知!陸壯士與佟仲千�同
行,多有照拂,後又獨闖死地,救我一眾兄弟,此恩此誼,折翎銘感五內!請陸
壯士安穩,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罷,一揖當先,接著撩袍便拜。眾箭手也一同轉向陸大安,心中既感
念陸大安救助之義,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誠,皆肅顏隨拜。陸大安未曾想有此一
幕,愕然呆立,腦中隻是不停重複一句話:「折將軍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記起
當不起如此大禮,手忙腳亂的跪下,額頭觸地、砰砰有聲,竟是對著折翎磕起頭
來。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語都堵在喉嚨處,什麼也說不出,隻是不停呐呐道:
「使不得!這如何使得!」

  折翎見陸大安如此,趕緊上前將他扶住,略運內力將他攙起。陸大安隻覺得
一股勁力柔和綿軟自臂上傳至,身子輕飄飄如在水中浮起。�眼見折翎含笑相視,
眸中情感清澈真摯,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條命送與折翎,也
是心甘情願。白小六見一向粗豪的陸大安一張臉憋得通紅,眼中隱泛淚光,不由
笑道:「陸大哥前幾日談起我家將軍,不是說恨未謀英雄之麵?如今見了,卻隻
是紅著臉哭泣,莫非陸大哥心中的與英雄見麵,就是這般小娘皮也似麼?」

  不待陸大安羞惱,折翎早已聞言回頭,狠狠瞪白小六道:「你這潑才!陸壯
士是我等恩人,你卻隻知口舌胡混,是否討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頭虎,上次允
你一張虎皮,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尋去!」頓了頓又佯怒道:「回頭再
與你算賬!」

  白小六聞言,做了個鬼臉雀躍而去。郝摯在一旁拱手喜道:「將軍可射虎了?
一別半月,將軍定是傷勢大好?」

  折翎環望,見眾箭手皆關切看來,遂展顏頷首道:「昨日開弓,已無大礙,
有勞眾兄弟掛懷!佟仲之事二弟已對我細細說明,王砦主業已遣人出山去再尋了。
穀山與李七傷勢如何?林童與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眾箭手聞言,麵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間將穀李二人傷勢大概說了。折翎細
細詢問,確定性命無礙才長舒口氣,接著便喊眾人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摯往折
翎身後一使眼色道:「穀山等探得消息頗為緊急,陸兄弟處亦有佟仲探來的大事,
不好讓風大人久等。我先隨大人去議事廳勾當,然後再去探二兄弟傷勢不遲。」

  折翎眉宇顯出絲厭惡,眉峰豎起似欲不顧而去,忽又歎氣道:「所言極是!
雲兒也是這般對我說。雖說此文人一貫與我等通情禮且未露酸傲之相,但畢竟久
在張樞密身側為官,多見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軍,比不得江湖中
快意自在。也罷,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與我進議事廳通報消息,餘者先散去
歇息吧!高誦,去張羅桌酒席,議事畢,你我兄弟同與陸壯士吃酒,共謀一醉!」

  折翎言罷,對著陸大安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著便把住他手臂,欲與其協肩並
行。陸大安哪�肯如此,隻是漲紅著臉搖頭擺手不允,堅執下屬禮、與郝摯行在
折翎身後。折翎見陸著實惶恐尊敬,已然知曉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陸
大安肩膀,稱了句」好兄弟」,轉身往廳�行去。

  折翎一拍一讚之下,陸大安心潮澎湃,隨在折翎身後,連胸膛都挺得比平日
鼓了三分,走路姿勢也頗不自然。廳前簷下,立著王砦主與一文士,被陸的走姿
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約四旬,眼神明動、麵玉唇朱,頰上三綹殊勝髯垂在頸
前,著一白細襴衫負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適才二人本是隨折翎出廳迎接,但
趕不上折翎腳步,到得廳前恰逢折翎一眾跪拜,不好上前,遂在簷下等候。此時
見折翎近前,文士未語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將軍又得一猛士相隨!」

  折翎站定,還禮後回顧陸大安道:「多謝風大人!陸兄弟於前幾日單人衝圍
陣闖絕穀,救得我一眾兄弟萬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棄,是折翎之幸,敢不以
手足待之!」

  文士聞言,上下打量陸大安一番,肅顏緩揖道:「壯士義行,風慎敬仰!」

  陸大安還在雲霧�,精神恍惚,亦不知風慎是何許人也,見其緩揖,隻是點
點頭傻笑幾聲。折翎見他粗豪不偽,也跟著哈哈大笑,笑意�倒多是喜愛。一旁
的郝摯心�卻是一驚,把眼盯住了風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當年尚鬱
鬱而終。陸大安不知禮,怕是連累我家將軍。我且盯緊些,若是這風慎麵色稍有
不虞,晚些要提醒將軍做個補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時折三將軍受辱於張叔
夜的覆轍。」

  風慎見陸大安情狀,略略一怔,繼而亦捧腹道:「好一條粗豪漢子!」笑了
一通,便與折翎、王砦主作禮入廳去了。陸大安萬事不知,隻跟著傻笑。郝摯見
風慎不似作偽,長出口氣給了陸大安一肘,抓著他一同跟進廳中。

  陸大安吃郝摯一肘打醒,忙斂容入廳。廳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與折、風
二人謙讓。陸大安得空四處打量,隻見廳中設施似繁實簡,一團尚武精神。大門
直向前處留了闊道,東西兩廂地上散放著許多石鎖、石擔、兵器架子。三麵壁上
掛的皆是刀劍,唯正北主位後掛著三幅錦繡,正中是鬥大個」孟」字,左右分別
為」昭遠」、」言韜」。錦繡前是個三階石台,台上尊位擺著一張虎皮椅,台下
左右兩側設了十數個座位,矮幾茶台皆無。左右上下首兩張椅子皆空,右二的椅
子上坐了安鴻,左二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絕色女子。那女子正值花信年華,腮凝新
荔、鼻膩鵝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著眼看去隻感活潑可親,再細瞧卻又莊
麗無儔。女子身著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開,露出抹胸及頸下三寸許嫩肉,
雙手交疊,搭在腰上黃中,神情不屬,若有所思。

  女子身後,有兩名狀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發碧眼、高鼻深目、豐乳肥臀,
腰間似束了一截黑絨裹著的硬板,將蠻腰箍的緊緊,更顯一對乳球鼓脹。該女所
穿所戴亦並非中土服飾,前襟竟連胸脯也露了半個在外,比端坐女子衣著更為大
膽。另一女小巧靈秀、清麗可人,雖是做尋常婢女裝扮,卻挽了披帛在肩臂,別
有番風味在其中。

  陸大安雖是不迷女色,卻也驚詫於那外域女子的穿著,一臉古怪地將眼光在
她身上掃來掃去。外域女子見了也不躲避,反倒將身正對了陸,故意將胸脯挺得
更高。郝摯在旁又是一肘,悄聲道:「克�斯蒂娜是雲夫人身邊琴師,最得夫人
心思。小心她請夫人收拾你這廝鳥,快收了你的賊眼。」

  陸大安久在小種相公身邊,並非不知尊卑禮數,隻是生平第一次見如此古怪
女子,這才失了分寸。郝摯所言未完,便已醒過悶來,趕忙叉手入定,隻是心中
暗暗尋思:「這女子是何處人?相貌穿著古怪不說,便連名字也如此冗長奇特!」

  克�斯蒂娜見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聲嬌笑,惹廳內眾人目光相聚。恰好此
時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將風慎讓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準備坐在絕色女
子身邊。見克�斯蒂娜望陸大安而笑,便對絕色女子柔聲道:「雲兒,這位便是
適才二弟所說的陸大安陸兄弟。」

  女子聞言微訝,手遮櫻唇、目光中盡是敬佩感激。緩緩起身斂衽,竟是行了
個平措大禮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隨將軍者,若有閃失,無異於將軍斷卻手足。
多謝陸先生救護眾家兄弟、免我將軍心痛如割!請受巧雲一拜!」

  巧雲聲音柔美婉轉,帶著幾分慵懶卻又有繞梁之清亮;語氣誠摯真切,似是
能直抵聽者心頭。陸大安急側了身子還施一禮,口中」不敢」連聲,心中感愧不
已卻無言答對。一旁隨拜的克�斯蒂娜見他窘態,忍不住又是一聲輕笑。那清秀
婢女卻是俱他麵上刀疤醜陋,隻低頭行禮,並不敢看他。

  折翎見陸大安難過,遂以眼示意郝摯安頓他坐下。待陸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
些凳子橫坐,郝摯便踏步廳中肅立,拱手揚聲道:「繳令!」

  此言一出,廳內霎時穆然。陸大安心道:「繳令怎可有女眷在場?」偷眼掃
去,見廳內眾人俱不以為忤,便也做了鋸嘴葫蘆。郝摯心知自家將軍從來都是與
雲夫人一道聽報參詳,但今次多了王、風二人,不知將軍何種心思,故喊出繳令
二字後便收了口,隻是低頭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雙手按膝、腰背筆直、目不他顧道:「報來!」

  郝摯見折翎一切如舊,不與王砦主示意也便罷了,連坐在對麵的風慎也不加
理會,心中隻覺不好,有心提醒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此時也來不及細忖,緊將出
砦接應、大戰密林及佟陸安救援之事簡略敘了,然後便頓了一頓,不知下麵的話
要如何來講。

  廳內諸人皆凝神細聽郝摯所言,巧雲身後的克�斯蒂娜似是聽得緊張,呼吸
間被些許津唾嗆到,側了臉捂嘴咳嗽。聲音一出,廳中人竟反應各異。王砦主、
陸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聞,巧雲眼中光彩略變,風慎臉上掛著玩味笑意看著巧
雲,折翎、安鴻隻略略蹙了蹙眉。廳中站定的郝摯麵色一凝,抱著拳的指節略略
發白,將頭垂得更低,沈聲道:「穀山一行,出花溪峽後便四散探聽。晏虎在成
州、田力在洮州見到我西軍潰兵無數,隻顧搶掠百姓,官府軍鎮隻能勉力維持局
麵,卻無力收攏。林隊正在階州東北夜入金狗大營,於中軍帳中窺得完顏宗輔將
令,偵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關,意圖入蜀。穀山……」

  郝摯語略遲疑,繼而含胸跪倒,將抱拳雙手舉過頭頂道:「將軍恕罪!穀山
在麟州遁入麟州城,於知州府衙中尋見了折四將軍可同公。老將軍已被府州來人
軟禁,行動不得自由。老將軍言稱府州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降金,約有年餘,
已助金狗勸降州縣十數,隻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摯言語未盡,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說什麼?此言當真?」

  郝摯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托舉過頂道:「此乃穀山帶回老將軍手書,事當
不假。此次花溪峽外與金狗大戰,內中竟有頗多宋人,武藝高超。穀山、李七為
此輩所傷,林隊正為救護我等更是命喪黃泉。屬下愚鈍,倒有一思。此砦所處凡
七百餘�,山高嶺絕、道路險惡,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溪峽口人跡罕至,若無
熟知地理者指點,怎會敵蹤頻現?若非府州降金,怎會在金狗隊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聞言暴怒,大喝聲」住口」,將手連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勁
風砸碎,木條木屑隨風亂舞。氣浪翻滾,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雲駭的花容失
色,以袖遮麵。克�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約而同轉過椅後,將自己身子遮在巧雲
身前。木屑襲來,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隻是擰秀眉忍耐,克�斯蒂娜卻嬌呼
連聲,木屑飛淨後還回頭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與聞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傾,一雙眼滴溜溜轉,努力做出嚴肅之
態,卻無奈生就笑麵,看上去頗為滑稽。上首的風慎依舊正襟危坐、眯眼撚須、
若有所思。安鴻將手在身前比了幾個招式,忽擺手道:「不對,那些宋人無一使
大開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蒼髯老者雖用的是華山劍法,劍勢卻是輕靈飄逸、舒展
大方,毫無華山險峻之意,倒是與青城道門有些暗合。隻可惜當時我救人心切,
使快劍將他殺了,不然慢慢逼迫些個,他定會使出本門招式。」

  折翎正欲開口詢問當時情形,忽聽得巧雲一聲唏噓,於是忙轉頭去看。原來
巧雲被一塊木屑擊中了手腕,經克�斯蒂娜一揉呼痛,臉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
翎見狀,搶前兩步執手問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巧雲頰生飛霞,輕拍折翎手背,望著他搖頭道:「不妨事的,先議大事才是
正經。」待折翎會意,麵帶不舍退開後,又對身側二女道:「娜娜、曉月,我沒
事,你們先退在一旁。」

  陸大安側坐在門邊聽郝摯繳令、折翎暴怒、安鴻辯駁,心中荒村事將胸懷憋
得發脹,無奈三人言語相接,竟無插話處。此時折翎關切巧雲,廳中寂靜,於是
霍地站起,抱拳對折翎道:「折將軍,郝摯所言我能為證!」言畢,見折翎對自
己頷首示意,剛要將荒村中佟仲所說一一道來,卻聽得遠遠傳來銅鑼聲響。短短
幾息間,已是由遠及近層層疊疊響成一片。


        第四章 情深意暖身邊事 撲朔迷離舊時因

    王砦主聞鑼聲響,遲緩著站起、滿麵不可思議道:「傳訊鑼?有敵……敵攻
砦??」

  折翎乍聞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時見王砦主這等疑惑模樣,胸中更是煩悶,
暗暗尋思:「這砦主做的也太不經事!敵襲示警乃砦子安危頭等要務,怎好這般
猶疑?」心中雖動,麵上卻未變顏色,將手向外一招,揚聲呼道:「魏慶!」

  陸大安聽折翎呼喚,不由愕然。自見折翎起,至隨郝摯入廳參見,並未發覺
有旁人在側。此時諸人皆就坐廳中,不知將軍揚手所招之人身在何處?遂轉回頭
四處打量。

  此時日頭正好,日光自門窗縫隙射入,照的地麵青磚斑斑駁駁。一灰衣精瘦
漢子自牆角暗處應聲轉出,也不言語,隻是將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
翎吩咐。廳中諸人全似見慣不怪,除陸大安外無一驚詫。

  王砦主滴溜溜轉了轉眼球,忽如吃了顆定心丸般退回坐穩道:「諸位受驚了!
折將軍也請安坐!實不相瞞,這諸葛砦山高路遠、無徑可循。自家父離世在下接
任砦主以來凡二十載,從未遇襲。偶有獵戶誤闖,也隻是驅走便了,這傳訊鑼還
從未響過,故而錯愕。想來這定是砦中哪家後生剛剛輪值,不懂規矩,見了山間
獵戶便大驚小怪。」左顧右盼、嗬嗬幹笑了幾聲又道:「此砦險峻無匹,縱真有
十萬大軍來攻,有我砦中眾家弟兄守砦,怕也隻落個無功而返。折將軍,讓魏兄
弟回去歇息吧!嗬嗬……哈哈……」

  折翎聽王砦主如此說,也不猶豫,頷首道:「魏慶,廳外候著吧!」

  魏慶行禮,轉身便走。折翎將眼看了看安鴻,微微一笑。安鴻似不經意般轉
頭對了門口,雙唇翕動,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慶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廳
去。

  此時外間鑼聲漸稀,複歸於無。主坪距砦牆甚遠,也聞不得有什麼嘈雜。自
適才響鑼起,風慎便玩味的看著巧雲那邊,待得魏慶離去,即悠然一笑道:「王
砦主天縱英武、馭下有方;折將軍久在江湖,麾下能人異士頗多。二位聚於此,
合力之下,砦柵必然穩若泰山。若隻是山間獵戶,何必放在心上!對了,適才這
位陸壯士還有消息要對折將軍呈報哩!」

  王砦主聞風慎言大喜,一張笑麵中那眉眼都擰在了一處,連稱不敢當。折翎
隻是淡淡一笑,對著風王二人抱拳一禮,便回身示意陸大安將消息道來。

  陸大安終於得敘話機會,於是將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見聞、妖女魅惑、佟
仲猜疑、黃絹銅印一一道來。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麼錯漏,便將每一處都
講的極細,連自己的來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紅紗妖女的樣貌身段都未
放過。聲若洪鍾的一番話足講了小半個時辰,隻說的唾沫橫飛,也不顧廳中聽者
為何。

  折翎聽到佟仲親眼見過黃絹銅印,顏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實,
家母、佟父及府州眾忠義摯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顆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陸大安
續言至絹中寫因折可求籌糧勸降、功勞頗大,欲立其為中原偽主之時,胸中轉作
怒火升騰。幾欲脫口嗬斥,因陸大安乃新歸之人而強止;欲發勁力舒緩,又恐如
方才般傷及身邊巧雲。想到巧雲時,恰巧陸大安敘到荒村妖女問及佟仲臂上絲絛,
進而淫言使二人傳語於雲夫人,思及入砦後巧雲種種古怪,強抑的疑竇又起。數
害攻心,再難安穩,隻覺得胸中一股熱流激蕩衝突,於喉口處即將噴湧。強提口
氣勉力下壓,卻終於難耐一口濁氣牽動肺腑間戰時舊創,舌根微甜、搖晃著跌坐
在石質階台之上。

  廳中諸人見折翎嘔血坐倒,俱忙忙亂亂上前攙扶探視,唯有郝摯猛然站起、
麵容扭曲,卻再未挪動一步。折翎覺神誌恍惚,遂再提內力迫著自己回複清明,
又嘔出口血後覺得煩悶大減,隻剩了經脈受損後的刺痛。環視身前,風慎、安鴻
眼中俱是關切,曉月神色無比焦急,克�斯蒂娜麵上惶急、可眸中一絲心切也無,
隻是冷冷看著。巧雲緊緊挽著折翎臂膀,麵色蒼白、素手汗濕,一副身軀微微顫
抖。折翎見她櫻唇緊抿、眼中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煉鋼成繞指柔,微微一歎
撫在她手,閉目不語。陸大安在後恐折翎暈厥,用己身做墊將他抱得緊緊。王砦
主猶在一旁高呼來人傳醫不止。

  王砦主見一番呼喝無人答應,自衝出去尋人,廳中一時安靜下來。郝摯在原
地粗喘有頃,忽瞠目揚聲道:「將軍,屬下尚有一事未稟!」

  折翎借力緩緩坐起,又讓安鴻扶了另一條臂膀起身,啞聲道:「講!」

  安鴻見郝摯模樣,料想此事幹係非小,恐折翎聽了再度嘔血難安。正開口欲
止之時,郝摯已含悲帶怒道:「我等隨將軍、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囑托,向來俯
首唯命,不敢有絲毫怠慢。田力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這般惶恐,故出穀不
久便因絲絛礙事,將其扯去。探聽消息時,晏虎與他同行,路遇陸兄弟所言之妖
女,見絲絛隻點住晏虎,卻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適才聽陸兄弟所言,屬下心中
生疑,敢問將軍、夫人:這絲絛究竟何物?出砦時夫人切切叮囑不可摘下,可是
早知那妖女害命麼?若是如此,夫人與那妖女……」

  安鴻大喝聲住口,將郝摯話語打斷。先深深看了看巧雲,繼而將眼光轉向折
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將一旁的風慎瞟了一眼。折翎卻隻是定定看了看安鴻,
又將頭轉向巧雲,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巧雲聽了郝摯的話,眼神散亂、一
張俏臉遍書絕望,身子由抖變僵,似是斷了一切生機。待折翎手至,幾滴清淚再
難隱忍,噬唇將臉麵躲在折翎身後,緊緊挽住折翎再也不動。

  風慎見安鴻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繼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
或許有或許無的塵土,一手負於後,一手撚須悠然道:「風某本汴梁一書吏,逢
靖康之禍與家小分散,逃難在外。偶得張樞密青眼,選在左右參謀。本以為張樞
密大才,驅數十萬健卒與賊戰,定能掃滅胡虜,還都汴梁。富平陣前,眼見萬軍
戎馬,方知自己書生意氣,不值一哂。箭營神射,西軍死戰,曆曆在目。心感成
平時,使文人教化;當亂世,唯武人堪為大宋肱骨。遂棄文武相絕之念,於亂軍
中追隨至此,欲為將軍補闕漏策萬全,劃謀略於一得。今日將軍家事,風某本不
應與聞,奈何郝壯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罷,也罷!我大宋有折將軍神
箭營如此英雄,又有陸壯士這般豪傑,何愁前恥難雪、金狗不滅!我雖不得願,
此心亦安矣!此砦絕地,風某手無縛雞之力,插翅難飛。我自去房中飲酒,安公
子且容我醉後再來相尋吧!」

  風慎言罷,負手便往廳外而行,長衫大袖,飄灑自如。折翎安鴻未想此文士
竟有偌大抱負,皆聽得癡愣。思及其入砦以來行事,並無半絲文人輕武氣,原來
為此,一時多有感懷。郝摯聽了亦覺自己雖心傷弟兄命喪,卻忒也莽撞,怒氣稍
減略感愧疚。娜、曉二女隻是將精神放在無言無語的巧雲身上,並無他感。那陸
大安卻是隻聽懂什麼箭營神射、西軍死戰、將軍英雄、壯士豪傑,唯唯點頭不已。

  折安對視,安鴻眼光熱烈、重重頷首。折翎與他心意相通,提氣啞聲道:「
先生且慢飲酒,晚些時候我安排了一席給陸兄弟接風,屆時我著二弟去請先生共
醉。日後兵事尚要向先生請益,還請先生不吝教我。」

  風慎已行至門邊,聞言站定,轉身一揖到地,喜動顏色道:「將軍終不再稱
我為大人!今後但有所命,必當盡心竭力,甘效犬馬!」揖罷朗聲大笑出門而去,
漸行漸遠。

  風慎離去,廳中氣氛複萌故態,頗為尷尬。半響,安鴻拱手道:「大哥,鑼
響時我傳音與魏慶,囑他去砦牆處哨探,卻這許久未見回報。我去尋他,問明情
勢。你適才牽動舊創,且讓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會安排,大哥不
必理會,安心將養。」言畢,將手招了陸郝便行。

  陸大安囑聲」將軍保重」,施禮隨行,郝摯卻踟躕著不走。折翎翻身將巧雲
摟在懷中,沈聲道:「郝摯,代我好好招待陸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會給你一
個交代。」郝摯聞聽,麵色複雜地深施一禮,緩緩退去。

  巧雲被折翎一摟,似終於得了依靠,整個人軟軟的倒在他的身上。可聽了折
翎對郝摯的言語,心中又是一慟,欲退開獨立,爭奈折翎雙臂環的緊,分毫掙紮
不得。巧雲嬌小,臉頰耳朵恰好貼在偉岸身材的折翎胸口。聽著心愛之人有力心
跳,嗅著他身上獨特氣息,神思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間似重回了京口定情的那夜。
心中思及自己所處所為,恐與折翎再難複歸從前,花容慘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雲淚水打濕了一小片,可他卻如同不知不覺般隻是緊擁著懷中
玲瓏玉人。雙眼微闔、麵上雖是不悲不喜,然則心中卻如同倒海一般反複細忖:
「今日郝陸所說妖女絲絛之事,事涉我箭營兄弟性命,必要查問個水落石出,不
然愧對自家弟兄!雲兒聞之顏色數變、神態驚惶如斯,定是難脫幹係。可細觀她
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難以言講,否則她必不瞞我,強逼也是無益。這卻如何
是好?」

  思之良久,依舊兩難。懷中巧雲終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雙眼�上
來看。眸清眼明卻含悲帶淚,粉麵桃腮隻氣苦無言,真真我見猶憐。折翎俯首輕
輕為其撫麵拭淚,心中長歎:「罷罷罷!自我被雲兒、二弟救入這砦中,所經所
曆,哪處不都透著古怪!觀雲兒所為,反倒更似這砦子之主。這許多都可忍住不
問,何苦偏此時迫雲兒難做!今日事雖是體大,可一來雲兒係絲絛是為保眾弟兄
性命,二來雲兒一向知輕重明事理,給她些時日,她定會講明與我知。且先解了
她愁苦去,也好讓她能安下心來。」

  心中有了定念,麵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沈重傷懷終難自已,隻得
強翹嘴角對巧雲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調的酸漿汁哩!良人素手調羹,情境美、
未飲已先醉!沒來這砦子前,我從未想過普普通通的果兒一經雲兒之手便能調出
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為它取得這個掛金燈的渾名!」

  巧雲初止戚戚、心中猶自惴惴,但聞掛金燈三字卻仍麵頰紅透、俏眼含羞。
悄轉頭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斯蒂娜,粉拳輕敲下悄聲道:「傷還未好
又來說這些頑笑話!此處乃議事廳,娜娜又尚在一旁,讓她聽了去多羞人!我先
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後再調與你喝。掛金燈的事,傷勢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顏道:「全都依你!」

  巧雲回笑不語,挽扶著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張臉脫開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
便斂去,側頭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曉月在一旁聽著將軍與自家小姐頑笑,想起二
人掛金燈時做的事,不由麵紅心跳。心下以為二人未因適才廳中事生芥蒂,正在
歡喜,可轉瞬便瞥見小姐斂笑,遂複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遊何處的克
�斯蒂娜,緊跟巧雲身後出了議事廳。

  四人轉出門口不遠,恰逢王砦主帶著砦中那位人獸共用的大夫匆匆趕來,見
折翎行走無恙,長籲了口氣將大夫揮走,又交待了幾句砦柵安好的說話便往議事
廳行去。交錯未遠,一名砦丁氣喘籲籲跑上坪來大聲叫嚷道:「砦主,砦主!砍
翻的那幾個帶著狐尾的鬼蠻子是不是和以前闖砦的獵戶一樣,搭到後崖扔了?」

  折翎聞聽砦丁報訊,腳步一滯,立在當場。曉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
上,險些坐倒,被克�斯蒂娜一把扶住。克�斯蒂娜嘰�咕嚕說了幾句蠻語,進
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聞砦丁言大怒,飛起一腳踹在當胸,大罵道:「混
賬東西,豬油蒙心了!獵戶不都是被好言好語的驅走了麼?你老娘教你把染了疫
的死豬死羊叫做獵戶?再胡聒噪,看我不將你祭了砦規!死了的鬼蠻子在哪�?
帶我去看!」言畢,笑著給折翎巧雲拱了拱手便一腳腳將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複行苦笑道:「金狗遠攔真是無孔不入!此陰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
竟能偵至此處!看來金狗既得隴複望蜀矣!」

  巧雲聞言,知折翎心係戰局,遂柔聲勸解:「定是大散關、玉壘關正路守把
的緊,金人吃了大虧、急切不得過,方欲別出機杼四處哨探的。」

  折翎頷首,行幾步怒哼一聲道:「將誤入獵戶殺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淪落
至與此等匪類共處!」

  巧雲將頭垂的低低,噤聲無言。折翎話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
緩行至中坪間一排屋處,克�斯蒂娜告辭自回住所,巧雲與曉月同扶折翎入了正
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雲將晨起采來的酸漿果兒依舊法搗碎,就著火盆弄了溫熱飲子送與折翎。
折翎試試不燙,一飲而盡、將杯遞與曉月道:「母親說爹爹生前,最看不慣那些
文官不耐吃酒,卻總弄些什麼酸甜飲子。如今我這傷纏綿不去,竟是養成文官習
性,爹爹若見我今時做派,定要罵的!」

  巧雲聞折翎說起甚少謀麵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為折氏降金氣悶不已,
怕他氣喘傷肺,便坐在他身邊以手輕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門數代英烈,
為大宋辟守西疆,與國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鑒。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動,
怎能年餘間茫然不知?富平戰距此時不過九月,戰時郎君見了張樞密,又隨在吳
經略麾下。聽郎君言講,兩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時折家已叛,兩位大人
又豈能容郎君在側?」

  折翎蹙眉思索,繼而頷首,俄頃又搖手道:「可陸大安所說黃絹銅印兼四叔
父手書是斷斷做不得假的。叔父與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蕩,語聲便大了些。隻覺得肺腑間一陣火熱,忍不住咳嗽連聲。
巧雲慌喊了曉月過來同為他撫胸捶背,又安頓他倚床半臥,輕聲埋怨道:「傷勢
本未大好,卻偏要去強開弓射什麼虎!今天議事廳中又……」說到此處驚覺頓口,
�眼瞭了折翎麵上無礙,才續道:「急怒攻心,牽動了舊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慟惱怒,適才在廳內及路上一直提氣強忍傷患,進了屋本就
鬆懈下來,又喝了巧雲調的熱湯,此時在床上靠下,頓時覺得疲累襲來,昏昏欲
睡。聽巧雲在耳側輕聲細言,隻覺得頭眼沈沈,用手抓了巧雲柔荑慵懶道:「將
體不安,軍心難穩,戰局如何,實在憂心。我若不是強撐,讓他們出砦打探消息
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槍外創,卻不知怎地傷了肺脈,纏綿難去,這要將養到幾時?」

  巧雲寬慰了幾句,見他精神難振,便熟門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為他掖好被
角,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發怔。不一時,折翎微鼾。巧雲將手探在被中抓著他的
大手,默默垂淚。一旁侍立的曉月見狀,忙拈手帕出來為巧雲拭淚。巧雲吃她一
驚,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曉月在一旁麵露關切,伸手連續比了幾個手勢。巧雲看後答道:「我知廿三
郎身子壯健,定會好轉。隻是他自昏迷中醒來已三月有餘,此間事需再瞞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愛我、將言語憋著隻字不問,我這心中越是煎熬。」

  曉月將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勢。巧雲幽幽一歎,想將曉月讓在床邊坐下,
曉月扭捏著不肯。巧雲隻好執了她的手,回頭望折翎道:「若你是我,當怎麼選
呢?我多希望自己隻是民間柴門之女,如此便能心無旁騖、隨這冤家白首一生,
勝似此時自處兩難。」

  曉月聞言,似是頗為激動,頭搖的撥浪鼓也似,耳珠處垂的墜飾叮當作響。
一雙小手飛快在胸前比劃,甚是急促。巧雲看了,先是一怔,繼而莞爾,後神色
轉愧道:「我自十四歲離蜀便身在倡家,但決意委身將軍時仍是完璧,那時他雖
不在意我身,卻仍是驚喜萬端。我言講之民間柴門女,與此無關。京口滿城都知
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除卻其中淫邪之意,不就是熄燭麼?每有賓客
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燭,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禮,隻是瞞了你。唉,瞞!自記事
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瞞。瞞了你,瞞了紅玉姐姐,瞞了廿三郎,甚至瞞了自己。
知我實情的人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人卻不能告之以實,嗬嗬……嗬嗬……」

  聽巧雲苦笑,見她麵上酸澀,曉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頭,眉心蹙成一個好看
的川字。半響,才又遲疑的比劃了幾下。巧雲點頭道:「你現在才發覺我身邊來
往的人都奇奇怪怪麼?傻丫頭!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諸葛砦也不是尋常
匪砦。這等謊話,你這丫頭都看的出來,何況廿三郎和他身邊弟兄?那……」

  巧雲正說話間,窗欞處被一物擊打,發出突地一聲輕響。巧雲變色止言,胡
亂將臉上殘淚抹了抹,吩咐了曉月照看折翎,便邁步出門。

  房外四顧無人,巧雲也不驚詫,整了整衣飾轉左直行,過了耳房向後一兜,
雜草短樹中現出一條荒涼小徑。巧雲路途極熟,嫋嫋婷婷間行的雖緩,卻無絲毫
滯礙思索。百數十步後,小徑因許久無人行走而變得時斷時續,巧雲卻總能尋得
確實、沿路直趨。走了許久,轉過幾棵合抱大木,一小塊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場映
入眼簾。場左場右皆是山間大木,場後是萬丈懸崖,場中央一人拈花側身而立,
金發飄飄,波濤洶湧,高鼻深目,正是克�斯蒂娜。

  克�斯蒂娜見巧雲前來,既不行禮、也不回身,將野花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道
:「好香!」聲音清脆,字正腔圓,竟是一絲番腔也無。

  巧雲在離她三步處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斯蒂娜聞言失笑,蔑眼斜睨道:「雲夫人豈不是明知故問?自然是我明
教與貴門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聰穎,該是有決斷了吧?」

  巧雲身子微微一顫,麵上卻絲毫不改冷峻,側首道:「那隻是金人遠攔,想
是偶然探至此處。完顏宗輔尚未傳書,此刻便行事,為時尚早!」

  克�斯蒂娜聞言以手加唇,虛做了嗬欠道:「哼~ 尚早?雲夫人,看在你我
相識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勸你一勸。貴門百年所願,成敗皆在此一舉;夫人情勢,
若箭在弦,切莫為了兒女私情誤卻大業!」

  巧雲雙手交疊,在胸口交握的緊緊,眼簾低垂、抿唇不語。

  克�斯蒂娜瞥見巧雲情形,棄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處動了夫人心弦,
使得夫人迷了關竅?那人粗鄙,絲毫不知憐香惜玉,更是不解風情,又兼族棄身
敗,若在我法蘭克亦或波斯教壇,隻索做一粗使常奴罷了。夫人眼光,著實讓娜
娜不屑!」

  巧雲聞言大怒,清吒道:「住口!」

  克�斯蒂娜恍若未聞,自顧自道:「若要我說,怕隻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
根粗大,若馬似驢,讓夫人在床第之間欲仙欲死、食髓知味,這才難舍難棄的吧!」

  巧雲羞惱,滿麵紅霞直飛到頸子根處,銀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
指克�斯蒂娜肩側胸前。克�斯蒂娜咯咯嬌笑,身子一擰化掌為刀斜斜切向巧雲
手腕。巧雲含忿出手、料敵不足,見克�斯蒂娜有備,大駭變招,趁指出未老,
欺身前衝環臂往扣克�斯蒂娜脈門。克�斯蒂娜笑容不減,掌刀倏退,險以毫厘
避開巧雲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雲手背。巧雲手背與克�斯蒂娜手心一貼,
未等沾實便遊魚般滑去,緣著克�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斯蒂娜順勢將手
肘�高過頂,巧雲收勢不及,空拿在克�斯蒂娜腋下。克�斯蒂娜團身進步,另
一隻手趁著巧雲空門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軟肉之上,緊接著變爪為掌,向前一
震。巧雲嚶嚀一聲,捂胸踉蹌退卻,站在幾步開外,羞麵怒視。

  二人這幾下交手兔起鶻落,自巧雲暴起至羞痛退立不過瞬息之間。巧雲身姿
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內力不佳;兼之克�斯蒂娜招式奇詭,非中原正路,終吃
了大虧。克�斯蒂娜將抓了巧雲胸肉的那隻纖手如適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細嗅,
玩味挑視道:「隻見過夫人在恩客間左右逢源、聽得夫人在榻間呼喊的靡靡浪蕩,
不曾想連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後人,果然名不虛傳。夫人得先祖天
資,又有這嬌身軟肉,思何種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著折翎這根棒槌!」

  巧雲見克�斯蒂娜遊刃有餘,知敵她不過,聽她淫語羞辱也不再出手,隻揉
胸恨恨道:「家傳芙蓉擒拿手曼妙奇麗,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豈是你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縱之才,乃世間英雄。又怎是你這番女能知?」

  克�斯蒂娜聞言變色,怒視巧雲,亦恨恨道:「英雄?隻知買內奸、施偷襲、
放暗箭者也可稱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話!若不是死折翎與潑韓五以此無恥之法襲
了幫源石洞,我明教怎會敗退淳安?可憐十三郎一世英雄,卻毀於宵小之手!」

  巧雲麵露訝異道:「你稱方臘為十三郎?你和他……」

  克�斯蒂娜自知語失卻渾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雲定定心神,收了驚詫,不屑道:「虧你猶自傲!明教與我門盟誓共取天
下,分而治之。可誰知方臘得勢,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斷臠官吏、探其肺腸、
備盡楚毒、以償舊怨。在杭州更是縱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紅。民
心皆變,沸反盈天,壞了所謀大事。此等殘暴無智之徒,你卻稱之為英雄?」

  克�斯蒂娜聞言不喜,搶白道:「稱聖公,設六等偏裨,擁六州五十二縣,
控虎賁十數萬,怎不是英雄?」

  巧雲正色凝視道:「英雄者,當俠骨柔腸,為國為民,智勇無儔。廿三郎與
韓五哥涉險用命、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臘一魔王耳,合該就死,尚能
解民之倒懸!」

  克�斯蒂娜柳眉倒豎、再不分說,飛身便是一腳向巧雲踏來。巧雲閃身躲過,
腳下一蹬向側旋飛,不欲與她糾纏。克�斯蒂娜冷笑一聲,如影隨行般趕上巧雲
纏鬥在一處。巧雲技不如人,初時尚能抵擋還擊,十數合後便已左支右絀、險象
環生。又三五合,一個躲閃不及,被克�斯蒂娜腳尖踢中陰穀、梁丘兩穴,左腿
一麻,頹然倒地。克�斯蒂娜俯身點了她幾處穴道,舉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卻
又狠狠將手放下,於草中尋了根木棍,將來向巧雲背臀間亂打。

  克�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鴻殺了的短命師公為我十三郎籌
措糧草,你這賤人在先得月為我十三郎收集往來消息,那時我在你左右,怎未聽
你說十三郎壞話?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養了折翎那賊人在自家砦
中,便來編造惡言侮他!」

  巧雲本隻咬牙苦忍、不發一聲,聽到克�斯蒂娜說話,忍不住閃出淚花道:
「你胡說什麼?我四師公好的很,怎會喪命?」

  克�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這賤人不但會騙人,還頗能自欺!安鴻等
人說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師公,你怎會忍不住在議事廳眾人前唏噓?若不是我見機
快,按了你身上青紫為你遮掩,你便將事泄與人前了!你門派對我明教不住,你
這賤人亦對我不住!」言畢,舉手便要再打。忽聽得耳後生風,急一閃身讓開,
一顆虎頭擦肩而過,勁力十足。

  克�斯蒂娜回身以木棍為劍,捏了個訣蓄而不發,向虎頭來處觀瞧。隻見一
褐衣漢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遠,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剝虎皮的白
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後窗瞧見巧雲繞屋踏上荒徑,半是擔心半是好奇的尾隨而至,
不想聽到這一段秘辛。在驚詫莫名中強回過神來,卻見克�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
雲。昔日夫人恩義尚在心間,也顧不得適才耳中的震驚,便將忘記放在房中的手
中虎頭丟了過去,以解困厄。此刻見克�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
「你這菜魔番奴,休得傷害我……我家夫人!」

  克�斯蒂娜麵沈似水道:「你聽到了多少?」

  白小六麵帶猶疑,語聲卻斬釘截鐵:「你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臘處便
未曾見過你這番奴。此間事我會稟明將軍,那時他自有定奪。眼下我隻知你虐打
我家夫人,我便與你拼命!」

  克�斯蒂娜聞言冷哼道:「原來又是一個十三郎帳前的叛主奸賊!」話音剛
起,人隨聲動,話音落時已飛躍數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
個地滾,避過棍子欺進克�斯蒂娜身邊,�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穩準狠辣。克�
斯蒂娜未曾預料,卻也毫不慌張,蠻腰水蛇般一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堪堪避開,
繼而回棍疾刺,與白小六戰在一處。

  巧雲委頓在一旁聽了白小六言語、看兩人接招換式,心中天人交戰,痛苦比
身上棍痕更甚。一時盼著白小六能一刀將克�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為其所迫
;一時又希望克�斯蒂娜製住白小六,自己與克�斯蒂娜的這一番對話勿需傳進
折翎之耳。思來想去亦無兩全之法,隻盼著這一交手便永無停歇,就這麼僵持到
石爛海枯。

  巧雲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處在她身後,隻聽得呼喝連聲、金木相交,卻
不知勝負如何。好在克�斯蒂娜點穴時手下留了勁力,此時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
動彈。未幾,手腳便恢複了些許,已可緩緩活動,頸子亦可微轉。有意回頭去看,
但心中兩難卻如一塊大石,壓的她不敢稍動。

  又數息,巧雲聽身後白小六悶哼一聲,接著便是克�斯蒂娜嬌笑傳來。繼而,
衣袂破風之聲由遠及近,一個身軀在身上空中飛過,跌落在崖邊不遠。巧雲努力
轉頭去看,隻見白小六躺在那處雙眼緊閉、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雲心中大慟,掙紮著向白小六匍匐。克�斯蒂娜見她情狀,一個縱掠跳到
她身邊,負手於後隨她前行,口中戲謔道:「怎麼?心痛了?養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雲的日子?這個奸賊也是你的麵首麼?」

  巧雲心中忿怒,卻隻是咬牙不語。克�斯蒂娜見她無聲,也不再言語,隻在
一旁訕笑。看看巧雲行將觸到白小六,便趕上前起腳將白小六往遠挑出幾尺,又
將觸到,再挑出幾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萬丈崖邊,被摔得略有醒轉,眼
雖仍閉,口中卻呻吟有聲。

  巧雲聽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複見他危險,又是一怒,側頭瞠
目問道:「你待如何?」

  克�斯蒂娜聞言大笑,顫的乳波泛浪,半響方止住笑意,走上幾步腳尖一挑,
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邊白小六被她腳尖一挑,整個人便向崖下滾去。巧雲見狀淒呼一聲,盡全
身力前躍,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碩魁梧,身軀頗重。巧雲穴道血
液未活,酸軟無力。二人連在一處,緩緩向崖下搓滑,崖邊土石簌簌而落,跌破
雲霧而無蹤。所幸崖邊有一石突起,巧雲回腳相勾,免卻二人如土石之運。即便
如此,也隻是僵持局麵,欲得上崖,萬萬不能。

  巧雲切齒強撐,終究無法得脫。無奈回頭顫聲求懇道:「娜娜,助我將他拉
上來。你所說之事,我……我答應就是!」

  克�斯蒂娜聞言失笑,將身跪踞在崖邊,附巧雲耳輕聲道:「拉他上來作甚?
讓他將你我之秘說與折翎麼?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給折翎下毒,害他
纏綿病榻、數月難起的事講給他,托他一並告知可好?」

  巧雲聞言大駭,心頭巨震,手中一鬆,回神再抓,早已無物。雖隻一息間事,
可白小六已飛速下墜,入雲無蹤。巧雲怔怔望著崖間濃霧,眸中無采、唇失流朱、
雙手顫栗,悵悵然流下淚來。

  克�斯蒂娜見狀假歎了口氣道:「哎呀,你因何鬆了手?莫非心中有鬼麼?
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個箭營兄弟了!夫人,你說若是折翎知曉,會如何待你呢?」

  巧雲氣極,奮餘力縱身而起,一拳轟向克�斯蒂娜麵門。克�斯蒂娜早料到
如此,與巧雲一同縱起身,旋身一閃。巧雲股間無力,立不住身子,順著拳力徑
直往崖下撲去。克�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進右手退扯著巧雲衣袖借力將其自崖
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場中。

  巧雲坐在場中,心中痛悔卻又無可奈何,隻是嚶嚶哭泣。克�斯蒂娜也不言
語,隻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雲泣久,忽�頭怒視克�斯蒂娜問道:「我給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許伎倆,能瞞得過誰去?」

  巧雲不舍追問道:「那藥草性熱味苦,我從來都是親手下在酸漿汁中,以其
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覺。每次熬製,我皆加意留心身側;廿三郎發
藥性睡後,杯皿俱是我與曉月自洗。你定無從偵知!」

  克�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無恥!我教得勢時,
便約平分天下;見我教失勢,又隻肯以國教為餌,誘我教助你等複國。我教為你
等搭上金帝完顏晟,你等卻又將我教拋卻,獨與金人謀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邊
安插眼線親信,怎能保我教來日之位?你等無恥之徒以為隱蔽行事,在我教眼中,
不過小醜跳梁罷了!」

  巧雲聞言,全身一顫,自顧自道:「身邊?曉月!」

  克�斯蒂娜眼波流轉,笑而不語。

  巧雲顫聲道:「她目不識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裝?」

  克�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雲神色頹然道:「十一年前雪夜中,她在路邊凍餓將死,我說服四師公將
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時她才八歲,你們明教好狠的心腸!」

  克�斯蒂娜大笑,卻沒有接話,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難仿當
年鄧艾滅蜀故事。這折翎……你到底何時下手殺他?」

  巧雲氣苦而驚,悲聲道:「廿三郎與我恩深情重,相許白頭,我……我怎會
殺他?當日我並不知你明教與我門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議,不然我絕不會帶
他來此!我喂他微毒,隻是想讓他避居此地將養,不理山外事,卻不是想害他!」

  克�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愛之人喂毒數月,還會信你
麼?他待那些所謂兄弟,一向假仁假義地視同手足,若是知道你孟門殺了其中兩
人,又知你今日在這崖前鬆手不救,他又會如何待你?」

  巧雲聞其語,怔而不言,麵上顏色幾變,一雙手在身側握緊散開,數度往複。
終緩緩起身,長歎頓足喝道:「好!我去殺他!」

  話音剛落,場左大木後灌木叢中一叢枝葉忽猛地一下搖晃,沙沙作響。巧雲
色變,克�斯蒂娜清吒出口:「何人偷聽?出來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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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175366
王室 | 2015-10-20 19:18:00

        第五章 此間溫柔非吾願 風行水上自成雲

    灌木叢中又是一連串枝葉晃動,沙沙雜雜由遠及近。兩隻鬆鼠彼此追逐,嬉
戲而出,見了場中的克巧二女,吃驚地左右分散、竄回林中。

  克�斯蒂娜見狀失笑,回顧巧雲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時日不多,還
望夫人加緊動作。若需臂助,切莫忘記娜娜就在對麵房中苦等。」

  巧雲恍若未聞,垂首無語。克�斯蒂娜也不顧管,上前挽起巧雲臂彎道:「
先前多有得罪。還請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將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藥粉與夫人塗抹些,
免得在細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悅。」

  巧雲自知敵克�斯蒂娜不過,又有把柄落在人手,雖徒報怒目,卻是無可奈
何、被她拉拽著去了。

  二女離去未久,適才晃動的灌木叢中便閃出一人來。搖擺擺腿血未順,驚恐
恐麵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舊,空蕩蕩披帛已無。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
活血,正是侍婢曉月。她麵露難色、眼光靈轉、心有所思。但將適才聽得的消息
在心�咂摸了數十遍,仍是無計可施。

  今日曉月見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語焉非常,心中本就擔起了一份心事。待巧
雲走後出門潑水,恰又見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躡蹤潛隨,心下驚懼大駭。曳金蓮
勉強跟到此處,正撞到平日�與自己最為相善的娜娜從琴師變作惡狼、將小姐痛
打,緊接著又目睹白小六命喪懸崖,這一副不禁風的身子更是六神無主、搖搖欲
墜。待聽得克�斯蒂娜言小姐喂將軍以毒、再誣自己為間,至最末巧雲喝出欲殺
折翎,當即立足不穩、一跤跌倒。雖幸得那兩隻鬆鼠嬉鬧而逃過一劫,但心中所
憂卻有增無減。思來想去,怎也難解為何穀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來麵孔。隻覺得
自家小姐與將軍情篤,不會痛下殺手;轉念再想,卻又覺得小姐呼喝時神色並不
似自己初入穀時那般不願。

  曉月雖自幼被巧雲拾入倡家、未得讀書識字,但閑時卻在茶廳中聽多了說書
藝人講的英雄故事,其中關竅,被她深深記牢。在京口隨小姐初遇折翎、韓世忠
時,一顆稚嫩女兒心,便已被這兩個剿亂匪英雄塞了個滿滿。後來巧雲隨了折翎,
曉月日夜在二人身邊侍候,遂將這一副心神皆許在了折翎身上。因覺得折翎與對
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實乃天作之合,故此把這心事壓下,卻少不得夜夜痛苦難
過。如今見到聽到這般情勢,真是左右兩難,站在那�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
命全是小姐所賜,莫非真的要舍了與小姐,助她取將軍性命?可自家雖不懂何為
家國戰事,但金人凶悍殘忍卻是在富平至此間路上親見了的。將軍英武豪邁,與
此等惡人對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對。更
何況每每夜夢與將軍分離,尚要淚濕頭枕,將軍若是死了,怕是我也隻有隨他死
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該誰來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躕難決。

  曉月恍惚思索間,不自覺的行了些步,腳下被硬物一硌,醒過神來。低頭去
看,卻是方才白小六與克�斯蒂娜打鬥時落在此處的牛耳尖刀。曉月一眼掃去,
見刃口已缺、刃上血跡斑斑,駭的一顆心咚咚直跳。思及克�斯蒂娜居然會武,
心下更是駭然。轉念一想,將軍武藝高強,自家小姐貌似隻是善舞,連克�斯蒂
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將軍對手,倏忽間心�輕了許多。長籲一口氣,方欲展顏,
卻又惦起那平日�最喜與自己詼諧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頑笑音貌猶在,如今天人
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護小姐義舉,不由眼眶一紅,垂淚欲滴。矮身將地上尖刀
顫巍巍拾起,用絲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懷了將不將此事告與將軍的兩難愁眉
離去。

  行之未久,轉出林木,再複行行,終出得小徑。兜過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
克�斯蒂娜居所在右遙望。曉月懼怕自己小姐與克�斯蒂娜發現自己適才入穀偷
聽,遂沿著耳房窗根潛行,欲悄然回房。剛行到正廳廊下,忽聞克�斯蒂娜房中
一女嬌聲呼痛。其聲雖極力壓抑,卻瞞不過曉月靈耳。曉月辨出其聲出自自家小
姐,心中擔憂遠過驚懼,咬緊牙踮了腳便往克居躡足摸去。

  看看將近,忽一陣風來,客居牆麵竟為之飄動。曉月一怔,凝神觀望,見一
灰青衣文士正貼壁紋絲不動,把一雙眼由窗紙小洞向內窺視。那人衣料顏色與築
基青石頗為相近,發色又褐如窗木,若無風來竟是瞞過了曉月之目。曉月吃那人
一驚,不由大駭。矮身細瞧,窺視人乃是議事廳中言語堂皇、飄灑而去的風慎。
曉月記起在廳中時,小姐、將軍與安鴻公子對風慎自白後的態度神情,心下稍安,
尋思道:「風大人得小姐、將軍敬重,自是極好之人。他定是知曉了娜娜姐身份,
故此來保護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顧著將軍方是正經,
也免得小姐回房尋我不見,更生事端。」

  曉月思畢,恐自己壞了風慎護巧雲之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靜悄悄原路退
回房去,卻不知窗邊風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廳中的凜然大義哪還
有一絲一毫留在麵上?

  克�斯蒂娜屋內設施簡陋,隻二椅一桌一床,再無他物。風慎視線無阻,直
勾勾落在俯臥床榻、連臀瓣都露出半個的無縷美背之上,再難暫離。克�斯蒂娜
坐在床側,右手拿一青瓷細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藥粉,用些許清水調成糊,一點
點敷在巧雲傷處。

  克�斯蒂娜在穀中雖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已是留了輕重。巧雲背臀間橫七豎
八皆是紅印,卻隻有兩三處損了皮肉,其他地方隻是泛紅。室間二人雖俱是女子,
但巧雲一生隻曾與折翎赤裸相見,故此時裸背露臀頗為羞怯,一張臉紅布般不說,
便是連肩胛也暈紅了些許,更添美背嬌嫩。克�斯蒂娜一向誤以為她恩客無數,
因此心中以為巧雲假作此態而不屑,故意拿她耍樂。手勁似輕實重,每逢腰間酸
軟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雲心中煩亂、股間癢麻。巧雲暗自忍耐,卻難敵克
�斯蒂娜素手再三,終於嬌喘出聲。

  克�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雲,大獲全勝、心情極佳,聞聲調笑道:「夫
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穀山澗現於林間?」

  巧雲連番造劫,心情沈痛,卻礙於武藝不敵隻得忍耐。暫時將殺廿三郎事虛
應下來,心中卻暗有定計,欲殺克女而後快,遂小忍大謀、自出穀起唯悶聲不語。
此時聞克�斯蒂娜淫語褻調,氣憤難耐,一呼一吸間頗不平順,壓在身下的渾圓
乳丘時隱時露。窗外風慎一眼瞥見,不自覺的把頭臉向著窗子靠近了些許。微風
吹拂,頜下幾根長髯在窗紙上輕輕劃過,尚不自知。

  克�斯蒂娜耳尖微聳,尋思著折翎高臥、安鴻磊落、風慎瀟灑、王砦主怯懦、
魏慶去遠,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過偷窺。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戲謔,將手
在巧雲臀瓣上各揉了幾揉,又在離開時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溝間一撐一探,指尖剩
餘藥糊皆留於其後庭,倏忽而去。

  巧雲吃她二指調戲,隻覺得後庭先是一陣清涼,繼之而來便是由外及內的火
辣,穀道間似有便意卻又無法宣泄。急收緊了檀色花瓣,卻將那股火辣擠得更往
�延,透過薄薄的壁間細肉往曲徑通幽處發散過去。火辣透壁,化作絲絲熱浪,
一點點在內中暈化開來,如水霧般將通幽內籠住,直無處派遣。巧雲無奈,將臀
股在床榻上磨來蹭去,隻求熱浪早逝,還複平常。克�斯蒂娜見她情狀,也不答
話,美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擊在巧雲臀瓣上一道紅痕處,做啪一聲響,隻打
的那臀肉蕩灑灑如風過柳,洶湧湧似浪擊舟。

  巧雲心中股間本就被那熱流衝的堤塌壩倒,此時生生受了克�斯蒂娜這一記,
再也難以抵擋。腿間一鬆,幾彎清冽甘泉自曲徑中汩汩流出,沒了芳茅草,濕了
小褻襦。

  克�斯蒂娜見榻上那玉人江潮湧動、水打沙灘,自己也有些心旌搖晃。記得
當年與方十三顛鸞倒鳳時,自己恰恰也似這般,遂不自覺夾緊了雙腿。轉回神驚
覺,心下竟是動了蟄伏許久的紅鸞,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聲。巧雲以為克�斯
蒂娜取笑於己,雖羞慚氣惱卻又委實舒爽,頰泛桃紅、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卻怎
麼都蘊著小半春意,濃醇難散。克�斯蒂娜見巧雲此時將身正對了外間人所窺那
窗,整個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間盡是得意,在那�對著巧雲挑眉
戲笑。巧雲見她模樣,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趕忙一個翻身以背相對,不�將床內
放著的外袍悉索穿上。隻是衣衫易裹、溪水難退,股間仍是一片粘滑。

  克�斯蒂娜不管巧雲模樣,隻是凝神細聽,聽得數下襟袖相擦之聲。以為偷
窺者遠遁,正思追或不追間,又聽那人繞行房側停在房後,竟是站住不走。克�
斯蒂娜遊眸轉念,知來者必有事相商,卻不知究竟何人,遂輕笑道:「夫人,娜
娜的手法如何?可讓夫人滿意了?如若夫人願得意滿,那就請夫人回房,善謀適
才應我之事。」頓了一頓又冷麵森然囑道:「切莫讓娜娜等得太過心焦!」

  巧雲整衣已畢,下胡床立足不穩,身形一晃,扶床語帶寒霜道:「謹遵所命,
不敢有違!幾日之內,必有所報!」

  克�斯蒂娜也不在意,側身讓出門口,笑麵一福、扣手無言。待巧雲擺裙碎
步去遠,�手在後窗三扣,微微揚聲道:「貴客窺之已久,怎又吝於一見?」

  房外先是無聲,繼而輕笑一歎,腳步踢踏聲響,由後轉前。風慎進得門口,
當頭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強的耳力!風慎佩服!」

  克�斯蒂娜見窺者是他,不覺愕然。想起他在議事廳中那番正直飄灑,忍不
住咯咯嬌笑,雙乳亂搖,待風慎直了雙眼,方啟唇問道:「好看麼?」

  風慎被問的尷尬,斟酌囁喏道:「娜娜姑娘風華絕代,自是……自是美豔不
可方物。風某唐突,還請姑娘寬宥則個!」

  克�斯蒂娜微哂道:「我說的是雲夫人的臀背酥胸!適才不是全被風大人窺
了個確實麼?」

  風慎聞言略略一頓、隨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雲美儀容、端行止、
膚嫩若水、足俏如蓮,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塵。風某既得機,自要
賞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聰明,仗義出手相助,一解風某慕美之心。
在下謝過!」言罷,又是一揖。繼而起身,笑麵不語。

  克�斯蒂娜未曾料想風慎無恥的如此直率,蹙眉橫瞥道:「不過京口倡家一
紅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麼?」

  風慎撚須閉目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語禮數滴水不漏。哪�有足
不出戶、大家閨秀若巧雲者,將身邊各色人等梳攏的熨帖順服、甘為效死?我想
她來曆必不尋常,可不想竟是如此?這倒說得通了!有勞娜娜姑娘解惑。」

  克�斯蒂娜見風慎鎮定自若,吃了一驚,久久凝視,暗暗思量:「此人一改
眾人前惺惺之態,言語間又對巧雲多有不敬,我宋語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
非確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側暗暗戒備,又想:「不對!此人乃宋廷一吏,在
廳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夥了折翎安鴻前來探我口風。不如殺
了丟在小穀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風慎見克�斯蒂娜定定看著自己,隻是捏拳不語,以為自己料錯了巧雲與她
的從屬關係,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嗬嗬笑著試探幾句:「娜娜姑娘所謀者大,
風慎數月來也略略猜到幾分。折翎安鴻一眾頑固不化,恐為姑娘途中擋路大石。
風某自問胸中有些韜略,在朝中及張樞密處亦有些人情薄麵在。姑娘若是與我一
同謀事,必可收折翎安鴻為己用,於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斯蒂娜心中計議才定,便聽了風慎這番言語,遂媚媚一笑,麵上開了朵
牡丹也似。向前幾步挨到風慎身邊、暗蓄內勁,以一手撫其背、另一手搭於其胸
前撚了幾根胡須把玩道:「風大人有何計較,不妨說與娜娜知道。」

  克�斯蒂娜高挑,一張吹彈可破的臉蛋正與風慎眼光平齊。風慎看著咫尺內
這張宜喜宜嗔的俏臉,鼻尖皆是女子香氣,飄飄然萬般魂授,全不知自己前胸後
心諸處穴道皆已受製於人。色眼褻聲道:「娜娜姑娘比那巧雲也是不遑多讓,真
乃世間尤物!如此嬌豔女子,誰知竟是此險砦之主?在下雖早已看出那王砦主萬
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議事廳中王砦主遇事隻將一雙眼向巧雲那邊請示,而
巧雲適才又犯錯被娜娜姑娘責打,風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計!」

  克�斯蒂娜聽得風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勁力不收,啟朱唇輕輕問了聲:
「哦?」

  風慎自以為得計,洋洋得意,假作撚須卻試探著觸了觸克�斯蒂娜圓潤指尖,
故作悠然道:「金人勢大,打得我大宋皇室北狩,國事難振。張樞密集西軍能戰
之卒四十萬,依舊敗軍失地、不可收拾。如今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
以為國祚難保。娜娜姑娘本就是異族英雌,雖與金人分屬不同,但畢竟較宋人親
厚些個。今日聞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舉砦降金乃是自然。隻是如今我大宋西
有巴蜀之險,南存大江天塹,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過在下,便暫緩降金,且與他虛以委蛇。待風某下山尋得張樞密,
保姑娘在山中抗敵,乞遣兵援。張樞密英武節義,定然派大軍來砦。折翎、安鴻
之輩皆受宋軍約束,自會隨軍苦戰,無暇顧及姑娘。那時,你我二人便可從中取
利。金勝、入蜀,則降金;宋勝、複陝,則歸宋。此計足可保諸葛砦於此亂世屹
立不倒,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變,女子玲瓏內最恨背主求榮、豺狐肺心之人。此
時聽風慎洋洋灑灑一番闊論,隻恨的嬌軀顫抖、牙根發癢,全忘卻了發論者立論
之初便盡皆是錯。風慎趁說話間已將克�斯蒂娜的修長美手整個抓在手中撫弄,
此時見她情狀,還道已被自己說話、手法打動,遂喜不自勝的眯起眼一麵搖頭晃
腦,一麵用雙手揉捏起那隻嫩滑柔荑。

  克�斯蒂娜氣惱間忘卻了手所在處,待醒覺時已被風慎抓了個圓滿。此時見
他得寸進尺,心中雖是一陣厭煩,久未與男子有過接觸的身子卻淡淡透了些情願。
將被抓的手反往風慎懷內送了送當做臨死時的甜頭,另一隻手在他身後撮掌成刀、
冷哼一聲問道:「你是大宋臣子,自當食祿擔憂,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頭?簡
直豬狗不如!」

  克�斯蒂娜語罷,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風慎性命。不料風慎聞言,握柔荑不
舍,放聲大笑,聲震屋瓦。克�斯蒂娜將手緩了緩,喝問:「有何好笑?」

  風慎撫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風某來尋你說話,乃是一片摯誠,姑娘何必
出此言試探?看姑娘麵貌,雖是遠北狄而近西胡,但與中土總是不親切,又何來
這種愚忠之念?風某身為宋臣,尚知良禽擇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貴權勢方為正
經。風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挾至此絕地,早已奔府州尋折可求去了。明大勢、
識時務,智者所為也!風某不過天地一芻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謂?金人得勢,又
有我這等士人歸附,取天下也容易些個!宋人收複,又有我這等士人襄助,振中
興也簡單許多!此正我輩待價而沽之時,風某怎會如此愚鈍?我之言語,亦與娜
娜姑娘此時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一旁靜聽風慎所言,怒極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斷其頸骨,卻恰
恰聽到其宋金兩立、待價而沽之語,不由心中一動。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
三郎事敗已然勢微,且為宋廷所不容。與蜀中孟門所議複國後為國教之事,雖得
金人相助,卻依舊渺茫。倒是往見完顏宗輔時,曾談及我教教義,為其所喜。我
教欲重興,無論從孟從金,恐皆與金人脫不得幹係。此人雖卑鄙,卻有其所用處。
無論放諸金宋,皆對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尋而殺之不晚。」

  風慎見克�斯蒂娜既不做聲、又不抽手,更確實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
手上親了一口道:「風某這具皮囊還頗具賣相!猶記當年在汴京,夜深燈火上樊
樓之時,也是眾佳人座上心中一位風流俊逸。一幹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風詞為榮
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就選一詞牌。風某在這房中吟與你聽,如何?」

  克�斯蒂娜久前看巧雲被自己佻的情動,心中勾起舊情,本就難耐。適才欲
殺風慎時與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氣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時雖
是被風慎這一段自憐自戀之語驚得瞠目結舌,但手背被風慎髭須劃得酥癢,這久
曠之身內也是情欲漸起。急喘息幾口,欲與風慎消磨一番,卻又實恨他卑鄙下流。
忽記起先得月中曾見一事,眼波流轉,謔意大起,計上心頭,將整個身子貼上去
嬌聲道:「原來風大人會填詞麼?」

  風慎由臂膀處感受到克�斯蒂娜動人波濤,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斯蒂娜媚態大起,柔聲再道:「娜娜若是與風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
可否以數曲豔詞道盡其中風流快活,纖毫不漏呢?」

  風慎隻感小腹似火,猛轉身一把將克�斯蒂娜摟在懷中,淫笑道:「嘿嘿,
那要看娜娜姑娘與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無隙無間,自該豔些!」

  克�斯蒂娜隻覺得一根如槍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幾層衣物仍
能感受其熱燙,不由嚶嚀一聲倒在風慎懷中,用手指劃了風慎臉頰道:「風大人
好急的性子!且把懷抱鬆些個,待娜娜為大人寬衣,也好盡意歡樂!」

  風慎在克�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從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個知
情識趣的妙人兒!」言畢便鬆手退開幾步。尚未站定,就見克�斯蒂娜已然將外
罩輕紗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過來。一副高挑美豔、凹凸有致的身體就那
麼坦胸半露,惹人無限遐想。

  須臾,紗袍自空中飄落。風慎舉手相迎,紗袍卻覆於頭頂,將他罩在其中,
股股女子體香縈繞鼻尖。正眯眼細嗅間,一雙軟滑小手遊上身體,將衣物一件件
順序褪去。風慎舉手�足以動作相應,不一時便被剝得清潔溜溜,挺一條怒龍站
在屋中。獨立有頃,屋內竟一絲動靜也無。雖是沁心脾於女人香中而不知山中歲
月,卻也暗暗驚覺有些不妥,忙扯紗袍來看。紗袍掉落,見克�斯蒂娜仍隻是半
露,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斯蒂娜見風慎看來,便伸手一捏風慎頜骨,將一塊麵巾塞入他嘴中。風
慎不知緣由,正瞠目戟指時,忽覺腳踝手腕一緊,繼而便是天旋地轉,頭腦發脹。
迷糊中放眼去看,頭頂不遠竟是地麵青磚,克�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風慎轉眼
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滿腔欲火登時化作驚恐,欲掙紮而不能動,思大
喊卻做咿唔,吊在那處搖來蕩去,狀若脫土之蚯、離水之魚。

  克�斯蒂娜將風慎吊起,那不知何處來的麻繩尚餘一大截在手中。瞥眼回望,
見麵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餘,遂將繩頭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將繩做鞭
向風慎揮去。濕繩著肉,啪啪作響,不十數下,風慎白嫩身軀之上便已紅痕凸顯、
青紫斑斑。

  風慎半生風流,早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擋得住這一番鞭笞。第一
聲響時還隻顧驚愕,第二聲響時若無麵巾便已開口求饒,待三五聲響過,早已淚
流滿麵、痛苦不堪。克�斯蒂娜見他情狀,手中惦著麻繩不屑道:「如蟲似蛭、
色白不彎。這等殘軀,竟臆想做我入幕之賓?真真可笑!」

  風慎心中早悔,此時聞言,擠眉弄眼,滿麵求肯。欲做出誠摯之狀,怎奈額
上青筋暴起、鼻側涕淚橫流、三綹長髯粘於其上、口中麵巾將雙頰頂得高高,隻
一副猙獰滑稽模樣。克�斯蒂娜也不去管他,隻自顧自戲道:「哦?這時節仍敢
眼露凶光,麵含威迫?風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給些好處。」

  風慎聽克�斯蒂娜調笑,心內實感懼怕無奈。聽到最後,聞得有所好處,又
寄望於前之繩鞭隻是克女義憤教訓,遂又於情怯間轉了些許好奇出來,把一雙淚
眼盯緊了來瞧。

  克�斯蒂娜言罷,將麻繩放在一邊,立在房中陽光處緩緩寬衣解帶。風慎見
狀,以為自己所思無誤,遂在心中暗暗發狠道:「你這胡種賤人,終究還是難耐
情動!待你放我下來,男上女下之時,我便將方才所受一切如數奉還,定要你苦
痛不堪、生死兩難!」

  風慎胯下那一條物事,實則還算粗長,此時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顫巍巍挺
了起來。克�斯蒂娜方才雖是出言譏諷,但見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動,久
未嚐滋味的心內也著實盼望。自解衣時見風慎那條蟲兒悠緩緩竟有化龍的兆相,
雙手再滑過自家臀尖胸前時,麵上便多了幾分紅潮。

  未幾,衣盡。那一副裸露軀體玲瓏浮凸,豪乳、細腰、翹臀、長腿,俱是萬
中無一。金色長發散亂垂於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於下腹,又有日光自克�斯蒂
娜身後照進屋中,為她披上一層金色霞蔚,端的聖潔無匹、美不勝收。

  風慎看直了一雙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撲上。克�斯蒂娜見他麵
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豔光四射。風慎無法言語,但胯下物事已同欲火共升騰、
傲然直立。克�斯蒂娜輕扭慢搖來到風慎近前,一把將堪握之物抓在手中,伸舌
尖在充血紫紅處輕輕一點,又猛地將物事含在口中。風慎隻覺得下體先是一點清
涼,繼而被一團火熱緊緊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氣,勉力將咽喉間生出的唾液吞
了下去。可前頭舒爽未盡,臀下異變已生。一股疼痛從尾椎處衝入,刹那間流向
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結回來,直把風慎痛的欲收物軟、睚眥將裂、冷汗直流。

  克�斯蒂娜笑靨盈盈,又從發中拔出一枚寸許金針,拈針望著風慎道:「我
剛剛記起,我那苦命的十三郎命殞之時,風大人尚在汴梁安穩做官。娜娜先代他
向大人取些利息,待翌日你與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兒,一個個
抓來殺了,取心肝佐酒。」

  風慎聽得克�斯蒂娜說起二人商事,身子雖痛,心中卻是一喜,以為所謀已
成。再往下聽到殺官佐酒,方知一番說辭已誤,身子不自禁地顫抖,遍體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爛之舌分辨,爭奈口堵舌塞,隻得急惶惶搖頭示意。克�斯蒂娜
也不看他,俯首將風慎已軟的物事含了入口,雙腿一分,把那隻未拈針之手探到
自身動情處搓揉。

  風慎倒吊,一雙眼將克�斯蒂娜那如花美情覷了個真切,確確粉嫩幽深,讓
人垂涎欲滴。下體物事又被一張溫潤小嘴含了,靈蛇般一條香舌繞著四周糾纏不
休。不一時,軟軟的一條蟲便又欲化龍出雲。可但逢若軟若硬之際,尾椎處那針
便傳來陣陣刺痛,將提起的情欲擊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幾,針刺處終得麻木,
那物被克�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來。

  克�斯蒂娜口含風慎堅挺,濃濃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內直竄靈台,識海中滿
滿當當俱是方臘模樣。一隻手在蜜豆之上輕揉重蹭、緩捏快擦,桃源深處水聲潺
潺、溪流汩汩,順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亂間,忽覺口中半硬不軟之物
砰然聳立,鼓脹倍餘,一下醒過神來,遂將另一手中金針向著一早便認好之處直
刺而下。

  風慎終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會陰處又有一股劇痛更甚於前。正呻吟
承受,卻發覺此痛非彼痛,竟可逾疼痛逾堅硬,亦使得克�斯蒂娜那張檀口變得
越發小起來。雖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隨著加重一分,直攪的風慎汗
落如雨。

  克�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隻覺得口中巨龍怒張亂攪,些許微澀汁液自龍
口處溢出,讓人意亂神迷,遂不自禁地將雙腿間那手的動作也加快了些。不一刻
便股臀酥軟、全身酸麻、立不住腳步。伸手環住風慎的腰腹,將自身重量皆掛於
其上,雙腿夾緊,水漾身泄。

  此時二人身體重量盡皆墜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雖是間或咯吱作
響,卻仍可支撐。風慎聽聞,也顧不得臉上眼瞼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聲,搖
首示意。克�斯蒂娜麵羞氣喘,嬌軀起伏,乍睜眼瞥見風慎麵色恐懼,先是微慍,
繼後促狹,飛身躍起,頭下腳上,環臂分腿,整個人掛在風慎身上。繩索受力,
帶著二人搖晃不止;屋梁不堪,聲響愈發密集。

  風慎恐懼,哭喪著一張臉再不敢掙紮半分。可眼前白�透紅一張俏臉、鼻尖
若有若無淡淡馨香、身前玲瓏妖嬈滾燙胴體、前胸滑滑膩膩兩團軟肉,誘的本就
堅挺的物事更加剛硬。

  克�斯蒂娜適才見風慎懼而起謔心,卻忘記自己此時腿軟筋酥。跳躍之際,
險些栽倒。此刻將風慎抱住,也是暗暗驚怕,芳心忙亂。因兩腿大開,緊緊纏住
風慎臀股,此刻泥濘蓬門完全暴露。風慎那剛硬恰在此時挺起,顫動不止,一點
點一下下打在蓬門蜜豆之上。克�斯蒂娜雖是自己以手撫弄泄了一回,但終究內
中空虛,未得快意。此時被這昂藏叩打,心中隻是想要,也忘了該與不該。閉目
切齒,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將那探門之杵納入戶中。

  可憐風慎吃這一遭鞭笞針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償所望。隻是屋梁之聲實在聞
之惶恐,自身又是手難縛雞、倒吊在堂,心內著實緊張,全無適才報仇念想。下
身剛硬上所裹,又是窄狹滑燙,方始一動,便有噴薄欲出之意。雖強自苦忍,但
進出凡十四數,便一發不可收拾,陽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斯蒂娜自方臘去後,獨身久曠,在先得月及西奔這一路上不知聽了巧雲
與恩客、與折翎多少窗根。心癢難耐下雖難耐漫漫長夜而頻頻自瀆,卻從未與男
子交歡,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張。今日機緣巧合、被風慎引誘,終把持不住,誰知
卻是如此結果。不由得將往日積攢的怨氣邪火盡數賦予利齒,對著風慎肩膀狠狠
咬將下去。

  風慎正舒爽失神間,忽覺劇痛自肩頸襲來,直至麵目扭曲、頰肩俱麻仍不少
退。與適才金針所刺小痛相較,實乃天壤之別,隻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兩行清
淚沿舊痕流淌,入地無聲。

  克�斯蒂娜口中已然腥鹹,心中憤憤猶自不減。翻身下地,俯下身軀,左右
開弓將一十四個耳光狠狠印在風慎頰上。又起身將兩枚金針收回,跌坐在地上自
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淚來。

  風慎久曆歡場,知女子心事猶如海底一針,非男子可猜度。麵前胡女喜怒無
常,武功高強,乃是雌閻羅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緊閉雙目裝死。屋內一時靜謐非
常,針落可聞。

  克�斯蒂娜身為波斯明教特使,平日�雖為中土教宗連金盟蜀、做出好大一
番事業,但私房之中,畢竟仍是一花信年華的女子。此時偽裝盡去、赤裸委頓,
坐在那處一時思念方臘,一時覺命數悲苦,一時怒罵折翎,一時腹誹巧雲,一時
暗恨自行不端,一時隻欲殺風慎泄憤。半晌,終是濾去雜思,還複清明,做回自
己為父為家、無可選擇的明教使命。起身將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麵具甲殼
一點點戴好。

  風慎耳聽悉悉索索之聲,卻不敢睜眼去看,隻做昏死狀。未幾,覺手腳一鬆、
腹部一痛,整個人便橫拍在床前地上。正猶豫該否睜眼時,耳聽克�斯蒂娜冷冷
說道:「莫裝死,小心我一刀結果了你!」

  風慎再無猶疑,一骨碌起身,就那麼光著身子站定,規規矩矩,畢恭畢敬。
待克�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禮,快手快腳穿戴整齊。此時方感覺臉麵
腫脹,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離,疼痛不已。

  克�斯蒂娜見他穿戴已畢,便沈著臉揮手讓他離開。誰知風慎站立不動,踟
躕試探道:「適……才……我與娜娜姑娘所議……所議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膽惦著此事,略帶愕然隨口應道:「若我應允此議,
你待怎樣?」

  風慎暗暗籲口氣,正色道:「此處若真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
壁以繩墜下,必可直通蜀中。還請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處出砦,待我尋得張樞
密,便請他遣軍來援。姑娘在此處,仍依舊法,使王砦主於折翎及金人處左右敷
衍,等宋軍來戰……」

  克�斯蒂娜聽得心煩,加諸適才心緒尚未平複,不等風慎話畢,截斷冷哼道
:「你這狗賊,如此說來就是你自己先行逃離,棄此地於不顧?先生背主之心,
又添棄義之舉,實在該死!」話音落,腳尖一挑,桌旁一椅飛出,直奔風慎而去。

  風慎被飛椅砸個正著,踉蹌倒地,不敢再發一言,隻是揉身呼痛兼以眼偷瞥,
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議事廳隻聽了些算不得秘聞的秘聞,便險些被折翎、安鴻
取了性命。這砦子詭異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長夢多。費盡心力思得這胡女許
是此砦主人,卻不想是個瘋的。如今白白受了這一番苦楚,真是無妄之災!」

  風慎隻將這一番念頭翻來覆去在腦海�轉,麵上做出酸澀痛苦,卻不敢妄動
一絲一毫。一旁的克�斯蒂娜怒氣稍止,意欲放風慎出砦禍害宋廷,免得在身邊
使自家看著羞惱,無奈身邊乏人可用,隻得尋個由頭先騙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於是眼珠一轉。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此時便應將你斃於此處,
免我眼中麻煩。如今你且應承我一個條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風慎本以為此事無望,隻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誰料聽克�斯蒂娜
言語,卻似猶有轉寰,大喜問道:「莫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八個,但我能做,
也便應了!」

  克�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說定了!我最喜將男人剝光吊打,而後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細肉滑,除那話太速外,其餘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
陪我三次,填三十詞牌豔詞敘此間事,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風慎聞言,心中暗叫聲苦,抖唇囁喏卻不能成語。克�斯蒂娜見他滿臉苦澀,
思及適才如何對他,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風慎見克�斯蒂娜綻出笑顏,心
中稍定,陪笑欲言,卻不料她麵色一冷,清吒道:「滾!若覺得能承受了,便自
己再摸過來!」

  風慎尷尬,複轉怏怏,喪眉垂眼,小意離去。出得門來,方才發覺適才穿衣
慌亂,七扭八歪,不甚齊整。遂行幾步後站定,一麵整衣一麵腹誹,將克�斯蒂
娜直罵了個狗血噴頭。待衣已整肅,氣已微除,便一步三搖行去,一派瀟灑自若
之態。

  行數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雲房前不遠。風慎怕有人出屋,見到自己這滿頭
灰土、一臉青腫,遂欲急行幾步,繞將過去。可就在堪堪將過之時,隻聽嘶啦一
聲,那房子窗紙被一物洞穿,差之毫厘地在鬢角飛過,狠狠釘在了身後土牆之上。

        第六章 鬥室一隙尷尬主 城門三箭狼狽敵

    風慎本就在強作鎮定,此時飛物掠過,險些被嚇得跌跤。惶然回頭去看,見
土牆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沒至柄,那還顧得上步法儀容。隻索以手捏頰,將險些出
口的喊聲掩住,如喪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臥未醒,呼吸頗為平順,鼻息之內夾雜著幾聲輕鼾,似是睡得正
熟。俏婢曉月委頓在折翎床前,左手按著紅腫右腕,一汪晶淚聚在眼眶內打轉,
似委屈又似疼痛。巧雲立在床榻正對著的博古架旁,麵色不愉,狀似沈思。

  適才巧雲自克�斯蒂娜處回轉,進得房來便見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
前為其整理被角,誰知榻旁轉出曉月,隻是張臂阻擋,使巧雲不得近前。巧雲心
下煩悶,又曾在穀中自克�斯蒂娜處聽得曉月乃是明教暗中遣來的奸細,此時見
曉月擋在自己與折翎當中,不由得怒繞心頭。恐驚醒折翎,壓低聲音訓斥幾句,
曉月竟全無了往日的溫柔恭順,隻是把腳緊緊在床前釘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讓。

  曉月在穀中得聞秘辛,自回房後心中一直忐忑難定,眼見英偉折翎熟睡安詳
之態,心念女主巧雲活命厚待之恩,左右為難中隻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扯成兩半一
般。待到巧雲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為穀中那一聲」好!我去殺他!」是巧雲真
心實意,此刻便要動手。曉月將心一橫,合身撲出攔在折巧二人之間,自己雖駭
的牙關緊咬、雙腿微顫,也不肯聽巧雲斥責、讓出分毫。

  巧雲見曉月情狀,以為她受了克�斯蒂娜使命,若非殺折翎便再不讓自己近
其身,遂怒道:「既讓我殺他,也總需我過去才行得!」言罷便打開曉月手臂往
床前去。

  巧雲這一打含忿帶怒,用了幾分功夫勁道。曉月吃了一拍,隻覺得半邊身子
都跟著痛麻起來。耳聽巧雲之言,心中驚懼更甚,隻恐她真傷了折翎,急用肩頭
往巧雲身上一頂。巧雲被頂了一個措不及防,向後倒退幾步方始站定。

  巧雲惱怒,嗔目欲斥卻見曉月麵色複雜,既是委屈又有踟躕,心下不禁暗暗
起疑。遂丟了氣惱,再退後幾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將適才自入穀至出克�
斯蒂娜房這一段經過細細思量,黯然靜默。曉月見巧雲情狀,以為自己傷了小姐
心懷,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動。

  春風拂綠,新芽發生,陽暖透窗,燕兒歡鳴。屋外生機萬象,屋內死寂無聲。
巧雲安坐,又將當年收曉月及這些年的往事在腦中一一過了遍,繼而自忖:「娜
娜說曉月是明教中人,可風雪之夜、孤女將死是我親曆,明教真如此神通廣大?
竟可算得我何時出行、將走何處?此點斷不可信!但若非如此,與廿三郎之藥隻
曉月和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識藥性、未報娜娜,娜娜又是從何而知?曉月麵上悲
苦分明,淚目而跪,定有隱情。她究竟因何攔我?不如我再試她一試!」

  巧雲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頓飯功夫。主意既定,遂雙目凝聚、飛身出掌、直
撲折翎。曉月大驚,以為巧雲定計,欲對折翎痛下殺手,忙站起以己身擋在折翎
榻前。

  曉月本就不識武功法訣,又加穀中巧雲所使身法曼妙綺麗,直以為自家小姐
隻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攖其鋒,但覺勁風撲麵、膚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
人。雖是甘願舍身,心內卻也慌亂異常,遂收回張開雙臂蜷在胸前,側頭緊閉了
雙目待死。誰料收臂後忽覺左胸有硬物一咯,電光火石間記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
遺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這許多,隻將尖刀摸出在麵前空中胡亂比劃。

  巧雲一掌推出,見曉月隻是將身子擋在折翎前麵便再無動作,心內欣喜,轉
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曉月對自己仍如舊時般忠心不二,應非明教所遣之人;所
酸者,曉月隨侍已久,卻從未如現下般將對折翎心意大白於自己眼前。心神略分,
暗歎口氣,便想散了勢子、將事情前因後果好生盤問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曉
月便摸出把尖刀亂劃。幸得曉月體弱,揮刀亦無章法,才不至傷及自體。巧雲認
準刀路,一下擒住曉月手腕,剛欲出言喝問,眼光一轉瞥見刀如牛耳、虎血猶存。
禁不住一顆心突突急跳,腦海�全是白小六墜崖的情形,渾忘了安睡的折翎。又
驚又怕的嬌吒一聲;手指使力,捏的曉月骨裂筋開、再握不住尖刀;緊接著側飛
一腳,將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紙踢出屋外。

  見勾起魂思的尖刀飛去無蹤,巧雲心下略略定了些個,放開曉月手腕顫聲道
:「你當時就在穀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樁!你將這刀拾回來嚇我,還是
你……你得了娜娜之命,準備殺我……不,是殺廿三郎麼?」

  巧雲問罷,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鬧,怎會不醒?急轉頭去看,
卻見折翎依舊沈睡,心切情急,怒喝出聲:「你這賤婢,對廿三郎做了什麼?」

  曉月聽巧雲問自己話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手對巧雲隻比了一個手勢
便覺腕子鑽心般疼痛。�眼見巧雲已扣住折翎脈門,攔阻已是不及,再看巧雲眼
中盡是關切,方才醒悟過來吵鬧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擔著顆心靜靜立在
下首。

  巧雲探折翎脈象平穩,並無大礙,隻是體內的藥草分量比起平日來重了許多,
以至他昏沈不醒。思來想去,隻有曉月能做此事,又記起克�斯蒂娜之言及方才
曉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運力足尖、一點曉月膝蓋窩,沈聲恨恨道:「你這賤婢
做的好事!」

  曉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隻覺得自己雙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頓在地。耳聽
巧雲再次喝問,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瑩流轉,隻是看著巧雲搖頭。

  巧雲�手欲打,看見曉月清秀模樣,這幾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從一時
間都湧上心頭。放手轉念,省起曉月手中尖刀說明她定是身在穀中,那藥草調製
需時,即便她偷偷學到方法,卻也分身乏術,不可能趁自己在穀中時再喂折翎服
藥。這事中大有蹊蹺,說不定另有他人所為。思慮中向外走了幾步,又想及曉月
受明教之命已久,說不得早就做了準備,隻待今日所用。左思這般,右想如此,
終究難得要領。

  巧雲不動,曉月亦不敢動。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紅日偏西。曉月雙腿麻木
漸解,挪身改坐為跪。巧雲見她手腕青腫,低眉順目,更覺可憐。正欲伸手扶她
起來,將心中疑竇好生問個確實之時,聞聽門外有人揚聲請報。

  「將軍,郝摯請見。」

  巧雲起身啟戶,見郝摯抱拳站在門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傷勢不穩,服
了藥尚在沈睡。事可急麼?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轉,由我轉告?」

  郝摯抱拳不動,垂首為禮道:「雲夫人,安公子和魏慶在砦外不遠發現敵蹤,
皆是孟……皆是宋人。殺了四個,捉了個活的。言說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
隊已過白龍江。安公子命我來請將軍和王砦主至砦牆處,商議審問。」

  說到」皆是宋人」四字時,郝摯語氣忽滯、眉頭收緊。巧雲聞言,心中一顫,
身子微微晃了幾晃,抓著門框強做平靜道:「你先去吧。我這便喊醒廿三郎,告
知他過去。」

  郝摯頓首應諾,轉身行了幾步又轉回抱拳問道:「雲夫人,可見了小六麼?」

  巧雲本就心神不定,再一聽郝摯問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語卻難,隻
緩緩搖了搖頭。郝摯撓頭道:「這賊小子!前陣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見夫人
懼寒,要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墊。如今得了將軍的虎皮,卻又不知去哪�
頑耍。夫人若是見了,煩請告知他今晚給陸兄弟的接風宴怕是辦不成了,讓他到
砦牆處尋我等吧!」言罷,一雙眼在巧雲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內瞥了一瞥,
這才欲言又止地行禮告辭。

  巧雲見他情狀,知他所想,一時心間也是淒然。閉了房門,在腰垂香囊中取
出一小包藥粉,使指甲挑出些許彈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衝了,拿了杯在手中發
愣。轉過念來又想適才欲除去克女之思隻是泄憤,卻難解自己愁局。眼神越過地
上跪的曉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門教養,明教逼迫,折郎麾下與我門中人多有
殺傷,可叫我如何是好?長姊英武,心中常懷複國;小妹懷韜,在左使身邊受教。
二者擇一,定可成就孟門大事。我一以色娛人之姬,不如退去。這世間真心待我
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請他踐前諾、同我避世而居,他定會應允。到時我與他同
心相印,再無半點欺瞞,豈不勝卻如今千倍萬倍麼!」端杯往床榻處走了幾步,
猛地省起折翎待箭營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喪命在自己眼前,心頭又忐忑起來。
再轉念思及郝摯回報陰平道外大戰的情勢及命喪安鴻劍下的四師公,眼窩一酸,
眼前便朦朧起來。想想兩邊死傷或可相抵,心中稍定,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巧雲端杯至床前,將折翎緩緩扶起喂水。適才巧雲放藥粉時一直背對床榻,
尚跪在地上的曉月未曾看見,故此也不攔阻。�眼望巧雲麵上愁雲慘淡,眼中霧
氣氤氳,想關心卻又不敢。隻好怯生生的將眼緊緊盯著巧雲每一個動作,一來怕
漏掉巧雲使喚,二來也怕巧雲暴起傷害折翎、自己救護不及。

  未幾,折翎鼻中嗯了一聲,緩緩張開雙眼。感覺到腦後枕的溫香軟玉,微微
一笑執起正為自己撫胸口那一隻柔荑,尚未動問便已見到跪在床前、麵帶淚痕的
曉月,訝道:「曉月怎麼跪在地上?」

  巧雲扶著折翎坐直,強裝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邊睡著。
這丫頭偷偷溜出去頑皮,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讓她跪著。」
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適才郝摯來報,魏慶在砦外有所發現,請你去砦牆處
商議,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處等你,我這才把你喚醒。我為你整理衣衫,先顧著
正事要緊。」

  折翎聞言,抖抖頭頸振作精神,起身寵溺的拍了拍曉月的額頂道:「正該如
此。曉月年紀尚幼,莫太嚴苛了。魏慶所報,定是金人遠攔蹤跡,且取我弓箭來。」

  巧雲應諾,往牆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曉月忙從地上躍起,隨著巧雲曳出兩個
箭筒。大弓一角,布滿拖痕;箭筒中裝滿箭支,尾端刻劃著宛若流雲般的曲折線
條,卻俱是無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雲在身後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
不動弓時就不動了吧!」

  折翎停步頷首道:「雲兒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數。」繼而又沈沈歎了口氣:
「這幾日睡起,隻覺得耳目不明、精神不暢。這傷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時方能痊
愈?」一邊說話一邊出得門去。

  折翎轉出中坪,恰好撞見急急火火往砦牆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處。不多時
上了砦牆,隻見一人臂上係著兩截黛色絲絛,滿口鮮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
鴻魏慶立在一旁,麵無表情。另一側有砦丁十數,明刀亮劍、怒目橫眉對著安魏
二人。箭營未傷諸人俱在睥睨處向外持弓戒備,陸大安與晏虎各持刀劍在安魏身
邊守護,隻不見郝摯和白小六蹤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語,王砦主已搶前幾步嗬斥砦丁散開。砦丁讓開條通
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參半。安魏陸晏四人見折翎來到,皆抱拳行禮,劍
拔弩張之氛,略略緩解。

  安鴻向折翎行禮後,穿過眾人來到折翎身邊,近耳悄聲道:「魏慶在砦門見
幾人麵孔陌生,欲上前查問時,兩人已慌慌張張退去。守門砦丁故意阻了魏慶些
許,兩人便沒了蹤影。我來時,魏慶正在砦外搜索痕跡。我與他循跡到了十餘�
外,竟然見了一座金狗營盤。粗數帳幕,人數當是近千。我二人見追蹤的行跡未
絕,又恐打草驚蛇,故悄悄退去。不多時,又見了一座小營,內中俱是宋人,不
似軍旅。金營外不曾見明樁暗哨,宋營外卻是不少。我二人殺了四個,捉了一個
活口回砦。卻不料砦中人見了此人,便圍攏上來鼓噪。箭營兄弟趕到,我教郝摯
去尋你,牆外卻又來了金狗。箭營兄弟一陣箭射下去,捉回來這人竟趁機衝破穴
道咬了舌頭自盡。古怪!古怪的緊!」

  折翎麵色一凝,剛要說話,卻聽得耳邊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繼而砦牆外便
傳來幾聲慘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隻見砦外河邊、斜坡之上伏著幾具金人
屍首。另有兩個狀似首領的金人在不遠處人手各持一木盾,一邊將射到身前的箭
支擋開,一邊緩緩退遠。

  轉眼間,砦牆上眾箭手又是一輪箭雨灑出,兩名金人首領手中的木盾上亦多
紮了些箭支,人身卻是無恙。折翎見狀,張長弓搭無翎箭直指其一。牆上眾人一
眨眼前方見折翎張弓,眼未全睜便聽得一聲撕裂長空的尖嘯,張開眼即見折翎箭
指的那名金人首領連盾帶人被釘在地上,口中鮮血汩汩,雙腳猶在蹬動。

  本在對著牆上咬舌人發愣的王砦主被折翎這一箭引了目光,反應極快的高聲
喝了個彩。彩聲未落,砦丁們的驚歎之聲便轟然傳來。

  折翎麵沈心靜,不理砦牆上驚呼慨歎,探手背後再取一箭,如電放出。砦牆
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折翎發箭,牆垛上插著的本是迎風飄蕩的旗子也無精打
采的垂頭,一切仿似都已凝滯,隻餘折翎手中無翎箭支破開一切,呼嘯而去。

  對麵那名剩餘的金人首領貌似已被同伴的殞命方式嚇呆,頭壓的極低,站在
那處一動不動。電光火石之間,無翎箭已到了近前。砦牆上眾人見此情景,震天
一聲彩喝出口來。這邊彩聲方起,那邊箭已觸盾。可這張盾牌並未如上一人手中
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觸點為中心,飛速向四邊龜裂開去,霎時間碎裂,化
為小木塊飛散四方。盾後人前響起一清亮金鐵交鳴,聲若龍吟,餘音久久。

  這一切發生太速,砦牆上大多人隻見盾碎、聞金鳴而不知其餘。隻寥寥幾人
看清箭碎木盾之後,金人揮手中劍將去勢已衰的無翎箭劈開原向,身子微擺,將
奪命一箭險到毫厘的避了開去。

  折翎微怔,繼而眼睛一亮,輕笑道:「有趣!不想在這山野之處竟能遇到如
此高手!不過可惜,恐不是我無翎對手。晏虎,白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聽自家將軍語方知無翎箭竟是無功。暗自咋舌間飛
速將身後白翎箭抽了一支雙手遞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側兩道身影已
自砦牆上飛掠而下,直奔那強橫金人。折翎虎目一掃,認出是安鴻魏慶,遂接過
白翎箭虛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發。

  魏慶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適才見那金人首領竟以真氣灌注木盾擋箭,又飛速
抽劍打掉折翎箭隻,知其武功高強,恐其全身而退、翌日為宋人之害。而安鴻卻
是心切折翎傷勢未愈,恐他傷上加傷。二人雖目的迥異,卻心意相通般同時提氣
輕身,躍下砦牆,意圖將老者殺死。砦牆高厚,又兼牆前頗陡,似此一躍而下,
非輕功了得之人不能安然。折翎見安鴻流星般飛下並不以為意,轉見魏慶身法奇
詭、隻落後安鴻一息,卻不由暗暗稱奇。

  安鴻在空中毫不停留,借著前衝之力使了招追風趕月,一劍刺出。魏慶卻是
先求落地,緊接著一個地滾,在袖中取出一對細鐵錐,靈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領
腳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將身子一縮,一柄劍由右到左畫了個半圓,將安鴻在頭
頂上讓過,把上下兩路的攻擊收在劍勢�,再好整以暇的還刺了魏慶一劍,然後
才向側方一躍,捏了個旋風格提劍以待。

  安鴻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領。見其竟是個瘦削精幹、須發皆白的宋人老者。
想起適才他那一劍深得青城守無致虛的精妙,遂開口問道:「前輩深得青城功法
之妙,定是青城前輩高人。敢問前輩名號為何?家師曾攜我師妹上青城山問道,
與前輩或許有舊。」

  老者聽罷,劍勢不散,隻冷冷道:「小子恁多廢話!上來送死便是!」

  安鴻聞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言罷,望了望一旁的魏慶,
見他雖緊盯老者,卻是雙手下垂、沒有出手之勢。遂說了個請字,劍遞身前。老
者也不多說,欺身而上。

  二人所戰之處,尚在砦前濕滑陡坡上。偏偏這二人在這普通人連站立都難的
所在,將手中一口劍使得輕靈飄逸,出塵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勢,都是劍宗大
派的精妙招式,時而華山、時而無量,直教人眼花繚亂。安鴻所使,卻俱為最粗
淺的入門劍招。但這劍招在安鴻手中,便如同憑空生出千百種變化,自不可能處
別出機杼,隱隱克製老者手下精妙。你來我往凡二十餘合,老者漸漸失了先手,
雖是招式不亂,但守勢已是漸多。

  砦牆上折翎依舊持弓不動,看似專注觀戰,卻是暗自調息,運轉真氣自查肺
脈,平複適才因那兩箭而上湧的煩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側,一張笑麵上掛著難
能得見的凝重。其餘人眾隻遠遠看見一團光影亂舞,全都瞪大著雙眼等待著勝負
分出的一刻。

  戰團附近的魏慶冷眼冷麵的看著二人交手,整個人就如同木樁一般絲毫不動。
戰團中安鴻漸漸勢強,趁著老者後退的時機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
身子向右趔了少許。就在此時,魏慶如一隻覬覦獵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中鐵
錐直擊老者麵門。老者怒喝一聲,借著趔趄的勢子往右便倒,險險避過魏慶的突
然一擊。魏慶手腕一轉,手中雙錐刺中了老者頭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頂,並挑散了
老者頭上發髻,整個人急掠而過。

  老者在地上翻滾起身,滿身泥汙,狼狽的向後退了幾步怒道:「賊子!竟敢
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鴻回腕收劍,看著魏慶蹙眉不語,心頭亦是不恥。魏慶垂首立在一旁,麵
無表情,就似適才突施一擊非自己所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後,砦牆上砦丁響起
一片驚呼,王砦主在折翎身側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這個……這個好似不合
規矩……」

  折翎探傷無礙,收氣沈聲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該單打獨鬥。但這老賊甘
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對英雄,有英雄道理;對仇寇,有仇寇規矩。
那金狗起於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淪喪,多為此輩奸人助紂為虐所致。
對此等人,何須顧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麵上卻掛了六分關切、四分羞慚。折翎雖做如是言,但心
中對魏慶偷襲也是不喜,故揚聲喚道:「魏慶,回來。二弟,停手。兀那老狗,
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歸去!」

  折翎言罷,停了幾息,見安鴻輕身退開,魏慶依令而返,遂張弓搭箭喝了聲
:「看箭」!箭字出口,弓弦離手。弦在弓上嗡嗡顫抖,一道白光轉瞬即逝,下
一息已來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當,已將真氣強自調勻。耳聽羽箭破空之聲,
圓睜了雙目,大喝一聲,運劍如刀、直劈而下。劍鋒真氣鼓蕩,帶起地上落葉無
數,淺草突分,現出直直的一條泥土。

  白翎箭倏忽而至,老者運劍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箭頭之上。
箭劍相交,發出清亮金鐵之鳴;餘音尚亢,繼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聲。
老者悶哼退後,雙肩皆現血光。被老者一劍劈成兩半的箭支各帶半邊白翎擦過老
者肩頭、轉瞬無蹤。適才被老者劍氣裹挾的落葉又被白翎箭反著帶回來,在老者
身邊打了個擰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隨佟仲之父佟繼宗習武,天賦異稟、青出於藍。少年時更得折可同
私下傳授箭法,其後江湖飄蕩,明悟以氣禦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點撥甄致大
成以來,再未遇正麵能擋一箭之敵。此刻遇此強者,心中雖恨他為虎作倀,卻也
著實有些棋逢對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內功!好寶劍!」言罷,探手向後。
一旁的晏虎剛剛聽自家將軍說明要射三箭,早就將自己箭壺中白翎取了兩支捧在
手上。此刻見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側頭對晏虎微微一笑以示誇獎,
才再搭箭道:「看箭!」

  折翎歡愉再射,對麵老者卻是麵若死灰。方才見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
知難敵。本想拼力一劍,以自己潛修三十年內力將箭劈歪,借力往安鴻對麵密林
中潛遁而去。誰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蘊滿真氣,若不是自己手中劍乃是
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鋒利劈開箭頭,此時已做箭下一鬼。現下雖是得脫大難,但
已是雙肩被傷、虎口劇痛,借力遁逃之事則是化為泡影。此刻見白翎似雪、破空
而來,真個是心膽俱裂。勉力鼓足剩餘真氣灌在臂腕之上,雙手握劍欲作殊死搏,
卻見箭矢像是失了準頭,在自己身側不遠處呼掠而過,篤地一聲沒入一棵大木中,
隻餘白翎在風中飄動。

  老者見箭矢劃過,心中一鬆,一口氣散了出去,腳下險些滑倒,駭了自己一
跳。忽想起牆上人還有一箭未發、安鴻虎視在側,忙調息運氣不提。砦牆之上,
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遙視著牆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後的地上,卻感覺背
對自己的折翎似乎將全部氣機都鎖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無匹,忍不
住打了寒噤強笑道:「觀戰心切,一時腳滑,衝撞了將軍神射,還請將軍海涵啊!」

  折翎探手從晏虎處再接一支白翎,一邊搭箭一邊說道:「王砦主不必過謙。
砦主太陽穴高鼓,雙腿略彎,下盤結實,雖有一張人皆喜愛的笑麵吸引注意,卻
也難掩這一身頂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會腳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
該還王砦主些人情,隻是今日這老者武藝強悍,又甘為金人走狗,斷不能放去。
這餘下一箭,還請王砦主成全。」

  折翎語氣悠然、動作舒緩,遠遠看去像極了一個在山間閑暇遊獵的富家公子。
可無論是被折翎箭尖遙指的老者,還是折翎身周不遠處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覺得
似有寒冬北風襲來,整個身子如墜冰窟。折翎緩緩拉弓,弦開半滿。王砦主覺得
壓迫己身的氣機漸漸鬆懈,卻也隱隱覺得牆下老者生機漸絕。看著折翎背影近在
咫尺,卻不敢再動分毫。心中驚恐於帶傷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餘,亦為老者生死
攸關而焦急萬分。

  時光說來似緩,實則飛速,轉瞬間折翎大弓已是開成滿月。牆下老者感知折
翎氣息,自知今日恐難生還,深吸了口氣雙手握劍冷目以對。折翎蓄勢已滿,正
要發箭結果了老者性命。忽聽身後不遠處有人喚道:「將軍且住!」

  折翎聞聲知人,眉頭一簇、心口一糾,些許怒意升騰。舉弓良久,肺脈隱隱
作痛,又思及平日恩愛,默默一歎,將箭頭偏了半寸,鬆弦出箭。

  箭支離弦,身後登時發出十數聲驚呼。隻是這箭支飛出後,竟隱隱夾了風雷
之聲,瞬時蓋住一切聲響。白翎在空中劃出一道雪色殘影,重重的撞在插於木中
的第二支箭箭尾。一聲悶響,樹皮木屑漫天飛舞,眾人循聲望去,合抱之木已爛
去半邊。牆下老者本已將真氣全數調動,以抵擋折翎。待折翎忽然轉了箭向,老
者隻覺身前一空、氣息翻湧,所有真氣都擊在了空處,喉頭一甜、嘔血當場。

  折翎收弓、負手立於牆頭,衣袂與大旗一同隨風飄舞、獵獵作響,高大威武、
狀似天神。牆上牆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隻是心懷各異,一時寂靜無聲。

  安鴻雖是離牆甚遠,但內力充沛、耳聰目清,將牆上事聽了個分明。對著老
者向外擺了擺手,飄然而回。老者鮮血染滿白須,喘息不已,狀甚恐怖。見了安
鴻手勢,神色複雜的對著折翎行了個抱拳禮,又將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後,返身離
去。

  安鴻上得砦牆,叫了巧雲一聲」嫂嫂」,行了個禮便退在一邊。王砦主慢慢
爬起,也低著頭退往一側。箭營眾人,走過圍簇安鴻;砦丁十數,跑去擁立砦主。
片刻間,兩撥人眾涇渭分明。

  巧雲趨前,麵色泛白、雙手微顫、福一禮道:「謝將軍!」

  折翎不語,不動,似木然,又似沈思。

  巧雲再福,柔聲道:「郝摯已將情形說與我聽。此時金人進逼,當先協心同
力退敵才是。我已自作主張,使郝摯請風大人至議事廳等候。請將軍、二叔及王
砦主同去共商對策。奴家前事,自初見至再見,自富平至此砦,對將軍多有欺瞞。
待將軍正事畢,且歸房中,奴家從頭說與將軍知曉。奴家一心以待將軍,欺瞞處
俱是不得已,還望將軍體諒。」

  折翎聽巧雲聲音雖柔,言語間卻透出近來少有的平靜篤定。待到巧雲自述經
曆,細想起以往種種及巧雲當時麵上顏色,誠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軟,回身撫
了撫巧雲臉頰,胸中千重疑問、萬般言語終究未說出口,隻輕輕點了點頭便當先
下牆,直奔上坪。安鴻對著巧雲一禮,隨行而去。王砦主將眼看著巧雲,待巧雲
做了個手勢、微微頷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衛、獨自離去。

  巧雲適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轉念思及自己即將拋卻
一切重負、與折翎雙宿雙飛,心內又是一陣歡喜。呆立原處,小心思在內中輾轉
幾番,才驚覺箭營眾人尚在看著自己,遂麵紅道:「請諸位箭營兄弟亦在砦牆守
把,切勿與砦內人起衝突。若有事宜,待將軍回來再處。」

  箭營眾人抱拳應諾,各自散開。陸大安也準備去尋個睥睨瞭望,忽聞巧雲呼
喚道:「陸先生,此刻將軍身邊無人。請先生去將軍身邊聽調可好?」

  陸大安聞言,拱手連稱不敢,轉身就走,將耳後傳來巧雲吩咐砦丁把那咬舌
之人�去安葬之語拋去不想,一溜煙跑下牆去。陸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趕上
折翎人等,稟明來意,在折翎身後隨行。

  眾人一路默默。進了議事廳,早就等在此處的風慎起身將眾人禮讓入座。風
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默思,安鴻不語,正是各懷心事,靜謐無言。此時天
色漸黑,堂中隻點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眾人麵色都如陰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後的陸大安不耐煩嘀咕道:「不是來議事的麼?金狗已在不遠,
怎地個個都學起烏金山中的老和尚來?」

  陸大安聲音極小,但屋內眾人除風慎外個個武功高強,俱聽了個清楚。折翎
猛醒,對風慎拱了拱手,將適才之事從頭到尾學了一遍,繼而問道:「風先生可
有良策?」

  風慎聽罷,心中暗喜,眯眼撚須、做出一副高深樣子問道:「王砦主,不知
砦中有多少能戰之士?」

  王砦主適才得了巧雲首肯,此刻也不隱瞞,笑意上臉應道:「回風大人,除
卻婦孺,得力青壯約有百人。」

  風慎心頭一動,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餘。這砦主所
言不實,怕是得了克�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過如此甚好,以人數優劣說動
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輕咳一聲,正要言語。安鴻在一旁輕聲
道:「砦中房舍甚多,人眾卻是稀少。」

  安鴻此語甚輕,不類發問,反而更似自言自語。折翎將眼看王砦主,風慎隻
得暗自腹誹,王砦主卻嗬嗬一笑道:「不瞞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兩千丁口,
武藝高強者也有數十。隻因近日有一大事要辦,故四散下山張羅。此間留守不多,
是為實情,還望公子明察。」

  安鴻一笑,再不多言,�唇傳音與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實情,
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鴻,隻是微微頷首。風慎懼折翎追問情由,誤了自己所謀,遂急
忙道:「那再敢問砦主,砦中軍器所備如何?嗯……尤以箭支為要。」

  王砦主再笑,撓頭道:「此砦偏僻,又兼險峻,多年來從無敵至。因此,這
軍器所積不多。刀槍弓盾應有幾百,箭支卻是稀少。」

  風慎聞言大喜,恨不得當場手舞足蹈一番。恐被眾人發覺心內喜悅,故暗暗
在袖中捏緊了拳頭,將麵上愉悅之情化作重重一歎道:「如此這砦子是難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營,應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馬便有千數,那後續之兵必定眾多。所
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過白龍江,恐其進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雖險,但兵
丁軍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說到此處,風慎撚須蹙眉,停了話語。折翎安鴻對視一眼,齊聲問道:「不
若如何?」

  風慎以為得計,沈吟道:「金人自此險峻難知處進軍,定是大散關一線我西
軍守把得力,急切難過。張樞密攜西軍主力,應是陳兵於大散關一線。敢問王砦
主,此砦可有小徑直通大散關前?」

  王砦主略略一頓,繼而猶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風慎心中暗罵,嘴�卻大義凜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諸葛,
又有鄧艾留下神跡,定是鄧艾昔年入蜀之路。那麼自後山絕壁而下,必可直通蜀
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關求軍來援。內外夾擊,定可保此砦無虞。將軍
且舉砦在此與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張樞密帳前參謀,願為將軍舍命走這一遭,
搬來大軍,剿滅金狗!」

  折翎起身對風慎行了一禮,正色道:「風先生所議極是!但山中崎嶇,又多
虎豹豺狼,先生卻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鴻站起抱拳道:「義不容辭,大哥放心!」

  風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與張樞密素來不識。如何能至中軍得
見樞密之麵?遷延時久,誤了兵機,漫說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難保有。還是我
去!」

  安鴻聞言感動道:「風先生憂國憂民,心胸著實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險,
還是我去穩妥些。至於樞密之處,勞煩先生手書一封,交予我帶去。進中軍,易
事耳!定不負先生與大哥所托!」

  風慎惶急,張口欲辯。折翎向前幾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爭了,此
砦雖險,但守備稀鬆。欲堅持到援軍大至,尚要費些功夫重理防務。先生與王砦
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備之事,還需二位與我同心協力!請先生萬勿推辭!」

  風慎心中暗暗叫苦,卻又不敢露跡太過,隻得苦麵唯唯。安鴻見風慎眉頭緊
皺,麵色焦急,以為他猶擔心求援事,遂欲說些話安慰於他。尚未曾言語,耳聽
一旁半晌無語的王砦主冷冷一笑,問道:「這砦子雖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
我來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將軍又有何話說?」

        第七章 圖畫妖嬈此間意 詞曲纏綿那時心

    安鴻風慎皆是一怔,繼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議事廳前大旗三
麵,正中那麵便是鬥大一孟。砦主尊位後所掛錦繡之上,亦是孟字當中。我雖愚
笨,卻也知砦主隻是提線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每每議事之時,砦主
眼光隻在我身邊巡逡。說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寬心,但聽令
便是。」

  王砦主知巧雲即將告知折翎一切,卻不知後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隱匿,
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喚便是。祝將軍言到功成,得償所願!」

  折翎笑意更濃,拱手一禮、轉身便走。陸大安在身後如影隨形。安鴻風慎對
視一眼,亦是緊緊跟隨。未行幾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邊人雖是女流,但大
節大義之處,一向不讓須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雖做出助紂為虐、與虎謀皮之事,她心中卻必定苦痛萬分、恨其助殘暴金、
怒其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撥亂反正之機。她定會與我同心堅守此處,自此
便可放開胸懷,與我再無隔閡欺瞞。還請王砦主盡速秣兵曆馬,以待大戰!」頓
了一頓,側頭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麵上,隻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
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說到此處,又是重重一歎:「隻不知為何你等身
為宋人,卻做金人走狗,喪了我箭營這等英雄弟兄!」言罷,向後一抓陸大安手
臂,大步流星而去。

  陸大安雖是粗豪,但也聽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峽
那場險些喪命的血戰,雙眉一擰,就要抽刀。恰此時,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將
其右臂緊握。陸大安隻覺臂間一股大力無可抵禦,隻得壓了怒火,乖乖隨行。

  二人身後,安鴻對一切早就有所猜測,故雖不愉卻也未變麵色。而一旁的風
慎卻心思飛轉,一雙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把折翎適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斯蒂娜房中偷窺之事,隻以為折翎念頭轉錯,尚不知巧雲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為克�斯蒂娜提前報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後脫身之事。甫一出門,便急切開口道:「折將軍、安公子,時間緊迫,不
如我們分頭行事!折將軍自去安排穩當,安公子再出砦偵敵、謹防夜襲,在下這
便回房準備寫予張樞密的信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頷首道:「風先生所言極是!二弟,便依風先生所言。」

  安鴻風慎雙雙拱手應諾,轉身離去。安鴻身法飛快,一瞬便沒了蹤影,剩風
慎甩袖獨行。折翎望著風慎灑然背影,鬆開陸大安手臂道:「陸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陸大安粗粗出了口氣道:「折將軍說的哪家話?可是把我當外人麼?」

  折翎緩緩負手於後,再問道:「擊退金狗與為箭營弟兄報仇,何者為重?」

  陸大安雙拳一緊,甕聲怒道:「自然是為箭營弟兄報仇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丟了性命,穀山李七重傷難起。這樁樁深仇,將軍不都說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夥所為!既如此,將軍為何阻我殺這狗賊?」

  此時山風漸起,天邊一彎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遙望,有所思道:「此砦所處
之地乃三國時西蜀諸葛武侯親選,鄧艾偷渡陰平時已被後主荒廢,不然鄧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軍殘部守住大散關,金狗無計可施。遂欲效仿鄧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雖險,但我箭營弟兄能戰者僅餘七人,羽箭不過數百,如何抵擋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舉砦一心,事方有可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則三分
歸晉之故事重演,陝西路金狗搶掠屠戮慘劇亦將複現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喪家者何止千萬!這千萬性命,與我箭營兄弟性命孰輕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處亦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斬此賣國狗賊於刀下,
為佟仲及箭營兄弟報仇。可如今身為西軍一卒,當此緊要之地,身負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營兄弟十數條性命與我大宋萬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樣為重?」

  折翎方才對王砦主一番說話雖是鑿鑿,可巧雲入砦後所言所行不盡不實。雖
強行壓下疑慮不問,卻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蠱在即,難免懷了戚戚在胸。將
胸中氣附在這一段話中,似自堅又似說與陸大安聽,語氣由平靜轉作激昂,再由
激昂化作沈重,最後變探問收尾。一波三折,將心中鼓蕩展露無餘。陸大安靜立
一旁,將言語聽了個七成明白,卻把這情緒收了個十足。聞折翎探問,不甘之下
略帶黯然道:「將軍所說諸葛鄧艾,我卻不懂。但砦子險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
打我大宋,我是聽真了的。金狗殘暴,小種相公便是死在他們手中!為阻金狗入
寇,我西軍同袍不知戰死多少。天殺的廝鳥在中原陝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無數,
自不能再放這群牲畜入蜀。隻是……隻是這箭營兄弟,就該白白丟了性命麼?這
……這這可怎麼處?」

  折翎倏地轉身,將眼盯了陸大安道:「我等先殺金狗,後顧私怨。擊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後,再與他算我箭營之事,如何?」

  陸大安低頭看地、切齒抿唇、臉上刀疤微微抖動,半響方道:「別無他法,
隻得如此!」言畢將眼光一�,撞見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將
主,慌忙單膝跪地、抱拳垂首、轟然應道:「陸大安謹遵將軍差遣!」

  陸大安被折翎扶起,卻見他不言不語,神情不屬。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擾,
隻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時,不遠處的議事廳中傳來杯盞及木椅破碎之聲,聲響之
中,夾雜著幾聲喟歎,充滿愧疚無奈。折翎聞聲回神,望議事廳搖首自語道:「
雲兒近來麵含悲苦,砦主牆上廳中亦帶愧疚,此事或有隱情,尚未可知。」言罷,
一麵想著如何向巧雲發問一麵負手往坪下行走。

  陸大安隨折翎緩步而行,盞茶時間方到中坪。折翎遠遠望見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陸大安見折翎時而微微搖首,時而放眼遠望,時而側臉蹙眉,時而
輕輕一歎,時而雙手握緊,時而起步欲行,卻不知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個隻知
廝殺的粗人,不能為將主解憂,不自覺間亦是眉頭蹙起。侍立片刻,耳聽折翎吩
咐自己往砦牆換崗,遂行禮離開。

  折翎獨自往居所去,推門而入,房中卻隻有曉月一人。適才折翎走後,巧雲
冷著臉將曉月腕骨接駁,又扯了布條為她裹好便出門去。曉月未得小姐吩咐,不
敢再次擅離。加上今日崖邊被嚇得不輕、回房護折翎時餘勇皆盡,隻索歪坐在桌
前瑟瑟顫抖。好不容易穩定心神,想著如何將自己所見之事告與折翎,又怕折翎
知曉後會對巧雲動手,胡思亂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門聲響將曉月吵醒,慌跳起掌燈。燈火照見是折翎回轉,不由喜出望
外,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關切、口中嗬嗬,卻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甫一進門便被她抓住,登時一頭霧水,見她滿麵焦急,疑惑道:「曉月,你
可是有事要和我說麼?」

  曉月聽折翎溫言,心中擔憂關切大起,蓋過其餘,忙不�點頭,可一時之間
又不知如何表達。閉門幫折翎除弓解箭後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著痛雙手一齊比
劃。折翎見她手舞足蹈,狀略滑稽,心中的愁結稍為之緩,微笑道:「你這丫頭,
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語的,待雲兒回來,你講給她,再讓她說與我知便是。」

  語出折翎之口極為平緩,入曉月之耳卻變作一驚。曉月心中再生兩難,念轉
身靜,再無動作。折翎見她不動,隻當她聽了自己所言照辦,遂未將此事掛心,
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曉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雲兒在那�,請她回來見
我。」

  曉月聽聞克�斯蒂娜之名,先是駭的一抖,繼而猛省:「觀小姐動靜,並非
真心想要加害將軍。若有所為,皆是娜娜逼迫。我何不將崖畔娜娜行事告與將軍?
將軍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圖謀將軍,亦可為墜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著,
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劃開來。見折翎滿麵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擺
著的筆紙,心下大喜,用舌尖潤了筆鋒,一點點勾畫起來。

  曉月雖自幼服侍巧雲,卻因身有殘疾而未通文字詩畫,隻是學了日常禮數。
此刻想使水墨表達心中所想,隻覺得千難萬難。艱困勾勒出一長發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對麵克�斯蒂娜居處。也虧得折翎心思敏捷,皺皺眉便張口道出
克�斯蒂娜之名。曉月忙不�點頭,大為欣喜,提筆再畫。

  折翎覺曉月與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見她畫的古怪,遂漸漸凝了心神在桌麵
紙上。曉月一點點的畫將下去,又繪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執王字獸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話一出口,曉月便是花容一慘,繼而拼命點頭。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畫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著克�斯蒂娜居處,以筆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曉月吃了一驚,手中筆滑落地麵。定睛
一看,來人明眸杏目,正略顯吃力的搬著一具瑤琴,乃是折翎欲尋的巧雲。

  折翎起身,將琴接過安置於桌上,瞥見琴尾古舊劃痕,心中一軟。將手探出
挲過琴身歎道:「久不見此綠綺!亂事之中、輾轉千�,雲兒你竟還將它帶在身
邊?」

  巧雲手按琴弦,轉眸擠笑道:「當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從紅玉姐姐口中問明我所願,千�迢迢覓得此琴。綠綺古琴,再
貴重在我眼中也是尋常。可這琴中卻有廿三郎濃濃情意,我怎會隨意丟棄?我身
嬌弱,故托在娜娜處保管。娜娜不負我望,完璧至今。隻是此琴不知你費了多大
代價,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來便讓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會心笑道:「隻一具琴,尋到買了便是,哪有
什麼精力代價?」

  巧雲笑著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勢一捶道:「又來說些輕巧話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綠藤繞於古木之上。即便並非司馬相如當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無疑。怎得讓你輕輕巧巧購於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雲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與韓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卻不
能說與你知!」

  巧雲素手被折翎握了個結實,心頭泛起陣陣甜蜜,柔聲佯嗔道:「韓五哥許
是已經偷偷告知紅玉姐姐了,隻你將好事欺瞞了我一個!」

  折翎聞聽欺瞞二字,忽地從往事柔情中複歸現下,麵容為之一僵。巧雲心細
如發,觀麵容知其心。念起往昔心無隔閡時之恩愛,又見如今雖相敬如賓,卻親
密難再,不禁幽幽輕歎。折翎聽她歎氣,想起適才因琴而起之蜜意,雖是昔日常
態,卻已久未得見,遂也是一聲歎息,將握著巧雲的手輕輕鬆了去。

  巧雲失落無言,繞坐在桌前調試琴弦,心中轉著想要告知折翎的實情,斟酌
話語,隻覺百般艱難。折翎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該從何問起。

  一旁的曉月適才被巧雲嚇得心驚,趁著二人甜言蜜意之時拾起筆悄悄退在一
邊,卻心憂不知該怎麼取回桌上的塗鴉。見折巧二人憶往昔無暇他顧,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間的情意漸漸消退、對坐無語,便又開始擔心起來。

  房外夜涼如水,月光似紗,林木之間霧氣繚繞,宛若人間仙境。房內燈花偶
爆,琴弦微錚,三人坐立不同卻皆是思慮無語。

  良久,折翎破去沈悶、將曉月拉到身邊,撫其肩對巧雲強笑道:「適才你未
歸,曉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筆作畫,似有要事。可她所繪,我卻難明,隻看懂了
娜娜,小六,別的卻皆是混沌。雲兒你善解手語,且問她一問,然後將事說與我
聽如何?」

  曉月聞言,駭的渾身一顫。折翎驚覺,詫異將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對坐的巧
雲,見她亦是麵色發白,心中疑竇大起。正欲發問時,巧雲搶道:「廿三郎,曉
月所說之事,暫且容後。我有一事,想要與你商議。」

  折翎應允,便遣曉月回避。曉月心憂,垂首弄衣角、踟躕不肯去。巧雲望著
曉月,鄭重道:「我已決意與廿三郎生死與共,萬事再無欺瞞,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處,我再喚你。」

  曉月�頭,見巧雲麵色尚白,眼中卻是堅定平靜。遂將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個禮,起身奪過桌上畫紙,掩門而去。

  折翎懷探詢去看巧雲,卻見巧雲微微苦笑,搖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邊,
我待她若胞妹!」接著自嘲般一歎,續道:「我與柒柒,許久不見,不知是否已
出落長大?」

  折翎聽得一頭霧水,巧雲卻不再續說,隻是調試琴弦。半響,巧雲將琴調好,
心緒也漸平複,遂雙手虛按琴弦強笑道:「廿三郎,可還記得當年你送我此琴時
的情景麼?」

  折翎聽巧雲再敘當年,心頭湧起暖意,頷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趕回京口。你見琴心喜,至極而泣,在我頰上輕印一吻。那時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睞,一腔歡喜無發泄處,直欲癲狂。遂將你抱起,躍往先得月高樓之上。那晚
雲淡星稀,明月如盤,燈火闌珊去樓頗遠,繁華喧囂踏諸足下。仿似天下隻得你
我二人,再無其他。你頭插碎尾銀簪,身著湖綠色襦裙,迎風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間。我癡望於你,直至今日,仍覺不夠。」

  巧雲在折翎語中亦憶起當年事,不由得麵色緋紅、眼波流轉。待聽到折翎最
後一句情話愛意充斥、發自肺腑,遂動情應道:「將軍威武英雄,又是將門之後,
而我彼時尚在娼家。能得將軍垂憐,心中實在感泣。」

  折翎聽巧雲不自覺間帶出了彼時稱呼,心中親切,將手一擺微笑道:「那時
你也是如此說!我之心跡,也是如舊一般!無論你在何處、出身如何,我喜歡你
便是喜歡你!我乃折氏棄子,宗譜不得入。當日浪跡江湖,亦無今時從軍功名。
雲兒你不也是絲毫不棄,將這終生托付與我?此等話,以後可否不再說了?」

  巧雲感懷,隻覺心中情意竟無法表於言語。起身斂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繞
過桌子,將她扶起。荒山險砦、西軍箭營、欺瞞疑惑全數不見。雙手相執,滿是
溫馨甜美;四目相對,盡是情意綿綿。

  有頃,巧雲猛省起今日事由,緩緩將頭靠在折翎胸膛,甜聲問道:「廿三郎,
你可還記得那晚應承我的事麼?」

  折翎環抱玲瓏嬌軀,鼻尖盡是熟悉的體發香氣,神迷道:「自然記得!那晚
你在我懷中言道,倦了這世間紛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結廬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氣候宜人。願與你一同去彼處避世,撫琴舞劍、畫眉弄兒、終老
一生……」

  巧雲聽折翎將許久之前的許諾娓娓道來,心中的歡喜如沸水般翻湧開來。打
斷折翎,亦神迷道:「隻可惜世事繁雜,多不遂人願。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將軍
便遣人來尋你與韓五哥。差韓五哥往劉延慶將軍麾下聽調,卻帶同你去梁山剿賊
寇。梁山事了,你堅辭不肯從軍,帶我離去,卻又路遇二叔,盤桓了那許多時日。
繼之靖康國難中從軍,富平血海死戰……」

  折翎聽巧雲說話,記起當日巧雲通知安鴻陣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緊了緊懷抱續道:「那時危急,多虧你與二弟來援,否則我必命喪黃泉。曾聽聞
美人恩重一說,以己度之,古人誠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雲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頭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間
無分彼此,何來恩怨之說?」頓了一頓,鼓足勇氣道:「你我並未刻意安排,隻
是在世間隨運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後,峨眉想來已
是不遠。廿三郎,你我不若拋卻此間塵世紛擾,往峨眉結廬可好?」

  折翎望向巧雲的目光隨著巧雲之言,自動情緩緩轉作糾結愕然,蹙眉沈吟道
:「這……」

  巧雲不語,隻是滿懷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諾,懷抱嬌柔之軀,一
時間,滿腹百煉英雄氣化作溫情繞指柔,左右為難,不得決斷。待目光碰上懷中
巧雲投來的期盼,心頭一軟,就欲開口應承下來。恰此時,巧雲久候無果,心中
原本的無比堅實也就虛了,開口歉然道:「適才砦牆之上,你放過了二師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勸他們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遷往他處,由得金
宋各憑自力征戰。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雲不說這番話,折翎心頭尚蒙了層兒女情長。此刻聽了巧雲言中金人、砦
子等語句,如自噩夢中醒來般滿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沈湎往日情懷,
竟險些誤了大事!」咽了口唾沫,雙手扳住巧雲香肩道:「雲兒,莫忘記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則我大宋危矣!此砦當金人入蜀必經
之地,合該你我逢其會,到得……」

  說到此處,折翎已然全醒,思緒亦得以活絡,將負傷入砦後的每樁疑惑全都
記起。心中紛亂,糾結叢生,卻不知如何開口質問。巧雲隻覺折翎雙手漸漸力大,
肩頭隱隱作痛,遂嬌呼道:「廿三郎!」

  折翎聞呼,一震收手,退兩步站定,麵色複雜。半響,左手握拳、右手攤掌
狠狠一擊道:「雲兒,這砦子可是受你約束?花溪峽外,傷穀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師公麼?砦外金人營側那小營內宋人,可是這砦中人麼?」

  折翎初問時,聲似蚊呐;三問之間,音量漸漸高亢;到得最後,更是揮掌擊
在側牆之上,再厲聲道:「你隨我多年,一向知禮明義,待我弟兄如同愛子。我
殺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傷與你入這砦中,怎地卻變成如此?你是何種
身份?砦子與你是何關係?你所為可疑之舉,我盡皆不問。可你為何……為何縱
容砦中人傷我弟兄?又為何與金狗同流合汙,侵我大宋江山?你還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蘊含內勁,勁風到處,牆皮淺磚碎裂,四處紛飛。巧雲聽了折翎問
話,心如死灰、不躲不閃,任由牆皮擊打在身,隻是默默流淚。一塊磚碎正擊在
巧雲麵頰,登時紅腫。折翎見狀,心頭一痛,伸了手欲問,卻終於還是將手定了
在空中。

  屋內一片安靜,屋外曉月快步行至門前,踟躕許久又躡足退去。折翎見燭光
下巧雲楚楚可憐,向前一步想要攬過巧雲,卻聽巧雲自嘲一笑,輕聲道:「我也
不知自己應否算個宋人!」不待折翎答話,回轉坐在桌前,雙手虛按琴弦,凝視
折翎問道:「將軍是否執意在此抗金?」

  折翎見巧雲麵有淚痕,頰間紅腫,眸中卻盡是安平靜謐,自己胸中那為國為
民的萬丈雄心化成的一個是字竟是哽在喉間,無法出口。有頃,巧雲輕歎,手撥
綠綺,決絕道:「將軍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歲出砦下山直至去歲返來,也做
了許多事,但唯有與將軍定情一事為妾自擇甘願。將軍待妾,天下至厚。將軍送
我仙桃,妾自當報以瓊瑤。此一場大戰,正是妾為將軍出力之時!」

  折翎聽巧雲所說若有深意,開口欲問。巧雲微笑搖頭道:「將軍不必發問,
妾自當全數盡言以告。敢請將軍先聽我這一曲!」言罷,美目流轉,素手輕撫,
綠綺錚錚。

  折翎心有疑竇,本是神思不屬,待琴音響起,轉眼望去,卻見巧雲與適才愁
苦悲痛者判若兩人,麵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遊曆時一般。

  巧雲舉目望折翎一笑,曼聲唱到:「太行曉色透窗明,畫眉黛,試瑤箏。不
期相見,飛將若龍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雲箭,大黃弓。及笄年懷總角性,不
知懼,喜賊清。身雖處險,君在妾自平。挽弓問雲雲不語,得一曲,奏君聽。」

  巧雲所唱曲調,波折婉轉,俏皮蕩漾。折翎傾耳細聽畢,神往道:「那是重
和二年,我與佟仲自統安赴中原。途徑太行,路見盜匪剪徑。我趕到的晚,那些
無恥匪類竟將一商隊之人盡數屠戮,連尚在繈褓的嬰兒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
遍尋匪砦,但見匪類,盡皆射死。山後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團峰主砦中欲
倚多為勝。」

  巧雲嘴角微翹,接折翎之言續道:「那日我晨起畫眉,試了試琴便聽見前廳
紛亂。躡足繞在一邊偷窺,不想得見將軍。將軍獨當砦門,發矢如電,每開弓必
有山賊斃命,遍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強的匪首,想使輕功與將軍近身搏殺,卻被
將軍一箭釘在廊柱之上。眾匪跪地乞命,將軍……」

  折翎邁前一步,打斷巧雲道:「眾匪何足慮?那時你方及笄,清巧秀麗,一
雙大眼美不勝收。我射箭殺人,你藏在牆邊非但毫不懼怕,反而麵帶笑容。我射
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將那人釘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後合。眾匪乞命時,若
不是你對我搖頭,我怕要射殺所有人才肯罷手。」

  巧雲起身,盈盈一禮道:「那時我涉世未久,隻道殺戮尋常。幸得將軍教導,
日後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將巧雲扶起道:「那時我年少氣盛,你父當麵卻仍出言無狀。
你不責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盜匪雖擄了你上山,卻成全了我與你初見。砦中
那一望,我便喜歡了你。隻是當時癡傻,不懂情愛之事,以致而後一年,每每對
月悵然。」

  巧雲聽折翎提及曾隨自己上太行遊說諸匪造反,現已喪命安鴻劍下的四師公,
心痛如絞,花容一黯。緊接著再聽折翎自諷癡傻,又忍不住含悲莞爾,假作嗔怪
道:「癡傻怎隻當時?」舍了折翎攙扶,坐在桌前輕撥慢撚,又開口唱到:「月
上樓邊,樽酒暖,座間客多情淺。女兒心涼,卻見繡簾高卷。轉出如舊翩翩,雙
目盼,遍樓生燦。動紅鸞,急撥琴弦,彌彰羞紅滿麵。得月圃中生白草,懷綠綺,
千�重見。湖蕩扁舟終身訂,人近金燈遠。喧囂繁華氣多,諾峨眉,一如所願。
心意合,並肩同觀雙燕,天光忽斂。」

  巧雲此唱,與前段略有不同。雖然依舊婉轉,卻多了些柔媚;雖然亦有俏皮,
卻更添幾分綺麗;將女子紅鸞心動的嬌俏與初承雲雨的恬懶表現的淋漓盡致。巧
雲按琴,羞麵笑道:「千�送琴,得上繡船。真不知你是真癡傻,還是故作癡傻!」

  折翎神思隨曲飛去過往,沈湎中聞巧雲言,當時情形順勢出於心脫於口:「
紅玉嫂嫂可是當夜就拉了韓五哥回房的,我卻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歸,癡傻可
見一斑!」

  巧雲麵色更紅,輕啐道:「終於肯承認那琴是求非購了麼?」

  折翎大笑,複前一步站在巧雲身邊,執其手慨歎道:「我認為太行一別,從
此天高水長,怕是永無再見之日。怎知天可憐見,真讓我與你京口重逢。上天待
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願,休說一琴,便是十五滿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雲麵露感動,猛�頭看了看折翎,卻又緩緩低下頭去。再�起頭時雙唇翕
動,眼中晶瑩,卻還是默默低下頭去。折翎見她情狀,一句「我與你拋開一切,
同上峨眉」險些脫口而出。踟躕良久,最終仍隻是閉目將巧雲擁在懷中。

  巧雲亦閉緊雙目,將整個身子埋在折翎懷�,隻願天下皆無,僅餘此一屋。
轉念又知此願難現,此情難再,心中一痛,將折翎緩緩推開。

  折翎詫異,卻見巧雲已端坐整琴。不幾聲,攻伐之氣便已彌漫廳堂。金戈鐵
馬,刁鬥的盧,濃濃肅殺好似撲麵而來。巧雲雙目堅毅,撫琴唱到:「身登諸峰
絕頂,矢作霹靂驚弦。蕩盡俗世群魔舞,破去紅塵汙瘴煙,清平還與天。北向掃
平胡虜,敵酋砌首京觀。披甲解民倒懸苦,奔襲飲馬敕勒川,莫待鬢發斑。」

  巧雲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沈一分。而折翎每聽一句,懷著的武勇豪邁就多一
分。待巧雲一曲唱罷,折翎隻覺得一腔熱血在胸中沸騰起來。不由擊節讚道:「
禦胡虜,保萬民,建功業。好男兒生當如此!雲兒,唱的好!我與你……」

  此時屋外山風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響。隱隱之中,似有春雷聲傳來。平日
�巧雲最懼雷鳴,折翎聞雷住口,雙手掩了巧雲雙耳想將她攬進懷中,卻發現巧
雲置自己言語若罔聞,身子發僵,麵上如古井無波,依舊端坐操琴。琴聲自激越
轉作悲惋,讓人聽了愁結滿腹,直欲落淚。折翎錯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邊,
靜靜看著巧雲。隻聽巧雲開口唱到:「窗外輕雷催夜雨,如泣如訴心聲。鬥室唯
有殘燭明。再無私倚處,難見月華生。君做川陝擎天棟,北禦萬千旗旌。妾自助
力鎮三坪。唯念秦淮畔,成雙燕兒鳴。」

  折翎聽出巧雲後半詞中助己禦金之意,心頭大喜,待聽到秦淮燕鳴一句唱的
悲若啼血杜鵑,又見巧雲精神委頓,坐在桌前竟似搖搖欲墜,遂趕忙躍起抓住巧
雲雙肩,駭然驚呼道:「雲兒!你沒事吧?」

  巧雲麵色蒼白,強擠笑道:「當年紅玉姐姐曾說我思重體弱,不易撫琴,將
軍是知道的。今日隻是太過專注,有些疲累罷了,不妨事。」

  折翎關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雲掙脫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後一曲,請將軍聽完。」言罷也不待折翎
同意,便撫琴成曲,啟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
點月窺人,倚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
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一首婉約詞,此時巧雲唱來卻毫無纏綿悱惻之感。同前幾首詞曲相比,仿佛
內中一絲情感也無。折翎聽罷點頭道:「這不是那年我與韓五哥上樓時,你正在
唱的哪一曲麼?」

  巧雲亦點頭道:「正是。此詞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間廣為傳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雲兒你如此喜愛,時常哼唱。」

  巧雲麵露失望之色,繼而輕輕歎了口氣,起身至火盆處摸了摸出門前備好的
酸漿飲子,自己淺啜了口,又仔細抿了抿唇舌後遞予折翎道:「將軍,請滿飲此
杯。妾有話要說!」

  折翎聽她說得鄭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盞飲盡,等巧雲告己以實。誰
知巧雲卻將話頭左拉右扯,隻是不說正題。折翎強忍焦躁應答,漸漸覺得雙眼沈
重、身體疲乏。巧雲見折翎委頓,住了口回身,在箱籠�尋出兩盞金色燈籠,掰
開合好掛在床頭,回眸展顏一笑,垂首將折翎自桌旁牽至床前。折翎見了那一對
金燈,心中雖是一蕩,卻仍難敵睡意漸濃。迷糊間隻覺得燭火漸暗,四處皆黑,
身重難動。巧雲輕撫折翎麵,斂笑柔聲道:「將軍暫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
畢便回來伺候將軍!」
引言 使用道具
s175366
王室 | 2015-10-20 19:18:41

        第八章 金燈紅塵隨雲去 鐵甲幹戈壓砦來

    朦朦朧朧中,折翎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喊。欲睜眼看時,隻覺得雙眼似墜了鉛
塊般沈重難開。將一口氣攢在喉口勉強嗯了一聲後,耳力仿佛也靈光了許多,再
試圖活動手指頭頸,卻依舊不能挪動。

  巧雲見折翎雖有應聲,但閉目不動,心知其藥力尚未全退,在他耳邊低低喊
了聲「廿三郎」,接著便落下淚來。折翎聽清聲音所屬,麵上又覺有水滴落,心
中疑惑。身子難以動彈,便把心思轉的飛快。待記起自己無知覺前發生的一切及
巧雲的最後一句話語,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氣驅毒,卻發現體內一絲毒物異樣
也無,心內急如火焚,怎奈毫無辦法。

  巧雲輕撫折翎麵龐,將適才做的事細細梳捋了一遍,覺得毫無差錯,遂起身
將床頭所掛金燈點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燈我已掛好。那夜江中繡船之上,
我初經人事,未能盡意服侍。今日,就讓我好好彌補。」言罷,悉悉索索為折翎
寬了衣物,又將自己脫個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邊上。

  此時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內燭火不紅,金燈難燦。巧雲獨立,麵粉唇朱、
胴體嫩膚、椒乳蠻腰、背腿無暇,猶若初破繭之蝶,美不勝收。折翎裸身僵臥,
目不能視、耳畔無聲,卻有一襲淡淡香氣飄進鼻腔,氤氳不散。俄頃,折翎覺一
對帶著濕糯的冰冷唇瓣印上己唇,蜻蜓點水般沾了沾,接著便有嗬氣如蘭,一條
丁香小舌深入口中攪動自己舌尖。鼻尖摩擦、津液交互、氣轉嬌喘。未幾,唇分,
香舌化作遊魚,自耳珠,經肩頸、前胸、小腹,直往下舔舐。受此刺激挑逗,身
子雖是處處不能動,卻難阻胯下陽物緩緩挺直。

  巧雲見折翎金杵聳立,想起江南遊曆時他多次懇求卻終未得償所願之事。思
及此刻不從,再無他時,遂羞麵俯身,以檀口相就,將那條自濃密毛發間顫巍巍
隆起的杵兒納在唇間、盡意吞吐。初時,尚可連根含入,但隻數息,便連半條亦
不能容下,反被其抵在喉頭,嗆得作嘔。使柔荑握住套弄,待胸腑平複,又使舌
尖在金杵頭上婉轉,一陣深吞淺啜,將窄縫中滲出的腥味汁液,吃了個幹幹淨淨。
鼻尖喉頭那濃濃的男子氣息,浮蘊不去,使己身芳草之下、豐腴之中,化作一片
泥濘。

  折翎覺陽具自冰冷轉為火熱,莖身上麻癢如有眾蟻往複攀爬,陣陣快意彙入
丹田。四肢百骸中仿佛有滾滾熱浪,皆往小腹處流聚。片刻,自那昂首處始,僵
直漸解,指端竟可微動。試著緩啟雙目,卻仍不得如願。

  巧雲見折翎肩臂不動,十指卻在顫動;閉目難開,眼珠卻是飛轉,知藥性減
退,不久將醒。遂深吸口氣,低低呼了聲「廿三郎」,跨坐在他身上。手扶怒龍,
略沾了些山間溪水,將它送入洞中。緩緩晃了晃腰臀,隻覺得酸脹難耐,不由自
主地發了聲甜膩呻吟,身子起伏,將龍頭直送花心。一時間,波濤翻湧、纖腰頻
舞、翹臀抖轉、滿室春情。數百個進出後,嬌吟一聲,泄了身子,癱坐在折翎身
上。

  折翎周身氣力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恢複,自陽具被巧雲納入粉蚌之後,莖身堅
硬若鐵,龍口處似有絲絲熱流滑入,丹田之中生出一縷陰柔之氣,將本來的真氣
密密纏繞起來。小腹之下,雙腿之間,暢爽無比。又過一刻,那縷陰柔之氣漸漸
融進了折翎丹田真氣之中,牽引著在體內轉了個周天,而後便在肺脈之中不斷往
來徘徊,一點點將傷損醫複。

  折翎雖知巧雲所行於己有益,但既不知巧雲何處習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
是否會令其自傷,心中甚是難安。暗暗將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
一把按在巧雲跨間。隻覺得手心發燙,定睛看巧雲全身泛著淡淡紅光,就連雙目
也是赤紅。不由大驚失色,喉頭一緊道:「雲兒……你……」

  巧雲適才泄身之後,恐真元外泄,忙運起長姊舞蝶所傳之法與折翎再行房事。
相交處自熱轉冷,複做滾燙,陰陽交合,無隙無間。此時見折翎醒轉,嫣然一笑,
若海棠初醉,麵上眸中透著說不盡的平安喜樂;動作不停,如同騎在匹烈馬上一
般,空中長發飛散、雙頰紅潤如花,整個身子發散著道不出的媚惑妖嬈。

  折翎望著巧雲雙眼,自己眼神漸漸迷亂,陶醉其中難以自已,漸漸不知身處
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轉瞬,折翎體內真氣若江河入海般重歸丹田,
肺脈傷情盡複。正恍惚間,忽有一片溫熱撲麵灑至。折翎醒神,隻覺得鼻中淡香
驟減,取而代之的是血氣腥膻。大驚下�眼去看,隻見巧雲七竅流血,正軟軟倒
下。

  折翎躍起將巧雲摟在懷中,隻覺五內俱焚,大喊道:「雲兒!怎會如此?為
何如此?」

  巧雲癱軟在折翎懷中,平靜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劇毒,生機已盡。你
莫出聲,且聽我講。」

  折翎眼紅心碎,連呼「為何、為何」,不�點頭。

  巧雲艱難喘息幾下,續道:「本以為能當麵對你說明一切,但最終還是難成。
我已將所有事情書為一信,待我死後便會有人送至。孟門、諸葛砦、花溪峽外宋
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齊心守砦禦敵,
切莫為難我砦中門人!」

  折翎趁巧雲說話,將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陽、命門兩穴,欲以真氣為她療傷續
命。不料真氣所至,穴移脈碎,竟是無可進處。不由心間絞痛,雙淚長流。

  巧雲見折翎流淚,欲伸手為其擦拭卻因無力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續道:「廿
三郎莫悲!我這一生所為,除許身於你外,皆非自己情願。生,恐永陷愁結欺瞞
而不能自處。如今一死,家國大夢再與我無幹,倒是輕鬆寫意。隻是,我這心中
卻怎也舍不得你……」說到此處,口中又湧出一口黑血。

  折翎隻覺懷中人呼氣越發火熱,可身子卻冷如冰凍,知其隨時棄世,於是也
不管有無用處,徑自把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將巧雲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
半刻一時。

  巧雲一口血吐出,隻覺雙眼難開、疲累欲睡。混亂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
那酸漿中有毒,永遠不要再喝……箭營之中,有我……有我孟門門徒……曉月與
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氣,再無動靜,香魂一縷,散
去無蹤。

  折翎不言不語、不挪不動,如一尊石像般凝視著懷中的巧雲。毫無表情的臉
上空餘兩道淚痕,眼中卻再無熱淚湧出,隻有雄渾的真氣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巧雲
的身子上撲過去。巧雲已死,真氣滑過她的身子往四邊發散,將床帳與金燈打得
搖擺晃動,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那般,赤身圍衾相依相偎,於天微明時看雙
燕銜泥。

  東方紅日初升,溫暖光束將林間雲霧映做縷縷紅紗,層層疊疊籠罩在坪中蒼
翠之上;遠近高低,傳來鳴鳥振翅、竄獸折枝之聲。砦子三坪二十餘層台之中,
皆有衣白之人魚貫而出,各成隊伍往折翎巧雲所在中坪聚集。兩刻之後,屋外已
是密密站滿了人眾,皆緘口不言。王砦主與兩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對房門,滿臉
肅穆。王砦主身後,約有百五十眾,俱是青壯。立他左首那人年過五旬,身高五
尺,五短身材,麵龐黝黑。無論氣質樣貌,均是田間地頭常見老農。他身後隻立
了五人,個個氣質與他相仿。右首那人是個年輕後生,濃眉白麵,望之可喜。他
身後所立人數最多,卻是非婦即幼、非老即殘。

  安鴻早就攜魏慶、晏虎、高誦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來到折翎門前,背
房麵眾站定。白衣砦眾排班列位之時,雖無人說話,但腳步聲亦是頗為嘈雜。待
一切清靖後,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動之聲便凸顯在安鴻耳中。

  安鴻聞聲,麵色一凜,縱身撞破房門便衝進屋中。魏慶反應稍慢,正欲緊跟
衝入,卻聽屋內安鴻一聲斷喝:「你三人守在門外,切莫進來!」

  魏慶倏地止步,轉身與險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誦一同把住門口。動作才
定,就見王砦主和身邊兩男子麵色一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著,場間白衣
砦眾俱跪倒叩首,山呼道:「恭送二公主!」

  箭營三人駭了一跳,雖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卻也隱隱覺得不好。側身避
讓大禮時放眼去看,隻見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頗眾。那一聲山呼更是亦莊亦慟。

  屋內,安鴻見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雲不動,折翎真氣外泄、已近枯竭。分
別喚了二人幾聲,卻無絲毫動靜。不敢大意,將掌抵在折翎後心,柔發內力入折
翎經脈,探至透體出處發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聲,瞑目向後便倒。安
鴻閃身將他讓倒在床上,急扯了錦被為巧雲遮羞。再伸手去探巧雲鼻息,心中便
如觸手處那般一涼。懷了戚戚傷悲長歎口氣,強收情緒將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氣
助他周天流轉、回複氣力。

  良久,折翎體內真氣回複、已可自行運轉,神智亦稍複,遂緩緩睜眼道:「
二弟,有勞了。」

  安鴻聽他語氣平靜,毫無波折,擔心道:「大哥保重身體!嫂嫂……嫂嫂之
事,尚請節哀。強敵在外,砦中一切還需依仗大哥!」

  折翎側頭直直看著巧雲,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雙手道:「幫我請王砦主和
風先生去議事廳。」

  安鴻錯愕,繼而恍然黯色道:「砦眾數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來尋
我時,吩咐了我今早請風先生一同來見大哥。我遍尋風先生不到,這才帶了魏慶、
高誦和晏虎來大哥房前聽調。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隻是平靜地看著巧雲屍身。半響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撫砦眾,
我隨後便至。」

  安鴻點點頭轉身,行了幾步轉回道:「適才我闖門時,王砦主及眾砦丁好似
已知曉嫂嫂……死訊,並山呼了聲二公主。大哥恐要留意應付!」

  折翎姿勢依舊,心中想起昨夜巧雲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鎮三坪」,靜寂若死
的心忽地猛跳了幾下,全身血氣都跟著心跳顫抖翻湧,五關四肢俱僵麻不能動。
良久,方緩緩平複道:「雲兒昨夜已告訴我了。」安鴻詫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
咚向巧雲的屍身磕了四個響頭,再不多說,轉身離去。

  屋外數百衣白之人依舊長跪,見安鴻獨出,麵色淒然,遂悲聲又起。良久,
折翎懷抱巧雲,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兩名男子見到二人,匍匐於地,泣
下沾襟,身後數百人瞬時悲如雷動。魏慶晏虎見狀,亦是傷悲。高誦更是痛哭流
涕。折翎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徑直走到台階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
捧一捧的挖起土來。

  安鴻和箭營三人搶前欲相助,被折翎揮手製止,隻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淚。王
砦主及麾下眾人停了哭泣,隻長跪不動看著折翎動作,眼中晶瑩閃爍。又頓飯工
夫,事畢。折翎在巧雲額上深深一吻,捧其麵道:「雲兒,你暫且歇息。此間事
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離!隻可惜,不能帶你去峨嵋了!」言
罷,便欲將巧雲屍身掩埋。

  此時,一旁長跪的王砦主忽道:「稟將軍,二公主是服用魍魎涎而亡,死後
麵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經年不腐,暫時不必掩埋。二公主遺命小人,若將軍
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將軍將她埋葬;若將軍提及,則讓小人提醒將軍此節,以便
與將軍同赴峨眉。」

  折翎聞言一怔,繼而作喜,再轉橫眉。將巧雲緩緩放好,霍地起身,怒道:
「你既知道雲兒尋死,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謹行禮,悲聲道:「回將軍,小人年長二公主十七歲,看著她在此
砦中出生長大。二公主自幼待下人寬厚,我與她雖份屬主仆,卻是情同叔侄。昨
夜公主對小人作遺命之時,小人也曾死死勸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難放棄家國,更
難放棄將軍,為全將軍誌向與我等忠義,死誌已決。在尋我前,便已服下魍魎涎。
此藥乃我孟門獨門秘藥,服之無解。小人見此狀,隻得奉令。小人無能……小人
無能……」

  王砦主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折翎見他額頭青腫,痛悔滿麵,知他所言
屬實。想到巧雲如此決絕,恐多半是為自己優柔逼迫,心頭一酸,險些流淚。深
吸口氣強抑酸楚道:「砦主請起。」

  王砦主給巧雲屍身磕了頭,方從地上爬起。他身後白衣人眾依例磕頭後,也
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禮道:「將軍,小人姓王,單名一個錦字。因公主及
門中長老常不在砦中,故而以堂主位分暫代砦務,並非什麼砦主。今後,王錦願
為將軍帳下一走卒,與砦中弟兄一同隨將軍守砦抗金。砦主這個稱呼,還請將軍
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聞此言,心中又浮起巧雲昨夜音貌,一時倒是悲大於喜。回望巧雲、神
有不屬,呢喃出聲:「雲兒……孟門……究竟是一個什麼門派?竟有如此……嗯
……」

  王錦見不到折翎麵貌,以為他在向自己詢問,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
門時便發過毒誓,不可向外人透露孟門來龍去脈。還望將軍萬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聲,王錦還道折翎不滿此答,遂誠摯道:「昨夜
二公主曾言,關於孟門及此砦之事,她自會安排使將軍知曉,無需我等破誓,請
將軍耐心等候。至於我等隨將軍抗金禦敵之堅決,還請將軍放心信任。我等雖是
……雖是……但畢竟是華夏一統,非胡夷族類,怎甘心為金人走狗,葬送我華夏
大好河山!當年老門主尚在之時,多次拒了西夏胡賊內外交攻之議。後老門主喪,
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門內左使主事,右使輔之。誰料左使一改老門主之風,竟
轉與胡賊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陝西,後聯明教菜魔亂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
我砦中門人,自右使以下多有不滿。怒而敢言者,皆被誅殺。三公主年幼,長公
主與左使一心,唯二公主秉承老門主之念,屢因大義所在與左使相爭。故我孟門
中人,多奉二公主為正朔。昨夜二公主號令全砦,願禦金者留,不願者走。去者
僅三十餘,而砦外小營中歸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為送二公主,後為尊
二公主遺命、聽將軍調遣!」

  折翎耳漸聰、神漸明,追問道:「既如此,你門中左右二使今在何處?」

  王錦道:「將軍寬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舊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說。
還請將軍相信我等禦敵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錦肩頭,見王錦身邊兩人皆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白麵後生眼中
更是充滿憤怒。遂問道:「這二位是何人?」

  王錦恍然,一指麵黑年長者道:「此乃我孟門專責刺探之人,姓趙名破。昨
夜自小營歸砦,因此尚未與將軍相見。」

  趙破對折翎憨憨一笑、抱拳為禮,便又回複了悲痛樣子。他身後的五人隨其
行禮,動作整齊劃一。

  折翎回禮,王錦又指白麵後生道:「此乃我孟門專責糧草軍械之人,姓李名
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對將軍隱瞞,故不曾為將軍引見。」

  李豫怒目瞪著折翎,切齒道:「禦金之際,砦中軍械糧草事我會全力助你。
且待擊退金人,我定來尋你為二公主報仇!」

  折翎聞言心頭一絞,毫不猶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雲兒孤獨!」

  李豫微愕,繼而轉頭,從鼻孔中發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會,反回頭對箭
營三人問道:「雲兒說,箭營中亦有孟門之人。那人可在你們三個中麼?」

  魏慶晏虎茫然,居中高誦向前兩步跪倒道:「將軍恕罪!屬下先被門中左使
派至方臘身邊監視,後將軍與韓五爺生擒方臘,又奉命借機追隨將軍身邊。」語
罷一把扯開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著斑紅一花,花瓣六出,如錦若繡。

  折翎回望王錦。王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團錦繡,與高誦如出一轍。
折翎輕輕點了幾下頭,餘光盡處,看見克�斯蒂娜麵中帶恨站在己房門前。曉月
在胡女身後不遠對著巧雲方向磕頭,一張俏臉上涕泗橫流。折翎記起巧雲臨終所
言,心頭不由疑恨皆生。

  高誦見折翎不語,雙眉緊蹙,遂向前膝行幾步道:「高誦自知愧對將軍教導
信任!請將軍隨意處置,高誦皆是心甘!」

  折翎欲語,卻聽得鑼聲猛起,自遠傳來。王錦聞聲回望,緊接便單膝跪倒大
呼道:「我等皆願奉二公主遺命,聽將軍號令,守砦禦敵!」場間數百白衣,皆
隨其下拜呼喊,聲震群山。

  折翎知銅鑼響必有緊急,亦曉得王錦心思,遂扶起王錦提氣揚聲道:「金人
殘暴,若是使其入蜀,陝西中原慘劇,必將重現於天府。我等皆是華夏漢統,怎
能坐視蜀中煉獄?」說道此處,回視巧雲屍身,含悲堅毅道:「恰此時,當此地。
折某願與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進,保我華夏百姓!以金狗性命,為二公主祭!」

  聞折翎最後一喝,自王錦三人以下,眾白衣皆悲憤隨呼。折翎吩咐王錦與安
鴻等人去砦牆,暫依舊法配置砦丁守備。待王錦揚聲傳令,這才回身扶起高誦道
:「隨我禦敵,前事概不問。佟仲不在,我與強敵對射之時,你可願在身邊護我
周全?」

  高誦聞言大喜,重跪下以頭頓地。三拜之後,複膝行退幾步方才起身,心中
感佩,實無以言表。

  安鴻上前,耳語折翎道:「我先去砦牆。若是有緊急,便讓魏慶來報。若是
無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敵事雖大,卻不急於一時。」

  折翎麵上遲滯,彎身抱起巧雲方道:「二弟,等在此處,我安頓雲兒睡下便
來。」

  安鴻還想再勸,身後魏慶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搖頭。俄頃,折翎自房中提
弓挎箭而出,眼望對麵二女大聲吩咐魏慶道:「你守在此處,有意圖入屋者,殺
無赦!」

  對麵的克�斯蒂娜聞言怒視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後便拂袖回房,曉月卻仍
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鑼響,心中又未將兩個弱質女流放在心上,故攜
了安鴻等,飛速下坪。

  折翎安鴻腳程快,不多遠便將高誦晏虎甩在身後。飛掠之際,安鴻忽道:「
昨夜嫂嫂來尋我,托我將一封信送往閬州秦記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訝異道:「信不是交給我的麼?」

  安鴻亦訝,搖頭否定。折翎麵色微滯,沈思不語。安鴻久候無音,便也不再
言語。眼見砦牆將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備,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
那八門箭陣的秘譜帶在身上。」

  安鴻一凜,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
弟同心,其利斷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實放心
不下。二弟放心,無論如何,我定會等你回來。」

  安鴻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將頭重重一點,攜了安鴻手擠出一笑,輕身飛掠而去。

  到得砦牆,隻見牆上衣白砦丁約有二十,正與郝摯、陳丹、謝寶交雜著向下
射箭。陸大安不知在何處尋了許多碗口大小的石頭,又拘了幾個不會射箭的砦丁
與他一道向下拋砸。牆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屍數具,另有百餘金人,正在
一個首領呼喝下分散開來,舉著大盾緩緩後退。金人漸遠,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難
至。陸大安等人丟下的石塊沿坡滾動,每有金人踩絆踉蹌,箭營之箭便隨之建功。

  折翎見狀,從身後撤出支無翎箭搭上弓弦,弓開滿月喝一聲「著」。聲音未
落,金人首領已是血濺當場。砦牆上喝起衝天一聲彩,百餘金人誌為之奪,倉惶
搶了屍體,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幾個金人發
了狠性,哇哇叫著反身殺回,卻被箭營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後,金人殘兵退盡。地上伏屍處處,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無翎箭。
恰此時,王錦、趙破、李豫三人帶著一隊人馬自砦中而來。人人肩扛手提,皆是
軍械。刀槍、弓箭、盾牌、撓鉤應有盡有,卻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遙望,
麵上微微色變。待到得切近,陸大安在一旁失口驚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
臂弓麼?」

  帶著�弓漢子行走在前的李豫聞陸大安驚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驚
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張的!可惜年久弦斷,竟不可用。否則�將出來,還不
嚇死你這醃臢漢!」

  王錦在後,聞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手止住橫眉怒目的陸大安,正色道:
「床子弩倒還在其次,這神臂弓卻真是來的蹊蹺。我大宋軍法,神臂弓不得遺失
一具,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製也。如此嚴令下,砦中竟然有
四具之多?」

  李豫將頭偏到一邊,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門左使之威勢,莫說是幾具破弓
弩,便是你們這群賊廝殺漢的性命,也隻不過反掌之間便取了!」

  王錦趙破聞李豫言語,麵色皆變。趙破將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錦對
折翎賠禮道:「李豫年紀尚輕,說話不知輕重,還望將軍勿怪。」

  折翎擺擺手道:「無妨!隻是你門中左使之能,讓折翎好生費解。不知砦主
……」�眼看王錦麵色為難,心中忽記起巧雲臨終叮囑,遂再擺手道:「無事,
煩勞砦主請趙破趙兄過來。他既專責刺探,我想詳細問問山外軍情。」

  王錦不�應聲,再囑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將趙破喚至。趙破趨前行禮道
:「將軍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複了遍想法,便麵色憨憨答道:「宋軍富平敗
後,軍士多逃散,兵將各自不知,唯吳玠收攏殘兵數千自永興軍路退守大散關。
後其他散軍聞知張浚所駐處,複聚而為軍。但多有散兵不複歸者。趙彬等部見事
不諧,反降了金人。此刻宋軍全軍,不過幾萬眾,且軍無戰心,其狀不穩。」

  趙破說到此處,一旁的陸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說的話,心中憋悶,遂重重
一歎。箭營一眾,思及西軍慘狀,也是七情在麵。趙破頓了頓,�眼看折翎,見
他頷首示意,遂續道:「金人富平戰中得了宋軍軍資無算,在我孟……嘿……以
降軍為前驅,占了陝西大半。完顏宗輔將兵鋒推至鳳翔、神岔一帶,意欲兵分南
北、兩路入蜀。南路取大散關佯攻,北路自……我諸葛砦行險入蜀,與南路軍內
外夾攻。砦外金人,乃北路軍探路先鋒,共千二百人。帶隊金將名為仆散,是烏
魯手下第一猛將,勇謀兼備。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傷,故後續大隊尚在
木門道外越百�,數約兩萬,踟躕不前,短期內無法到達此處。適才金人攻砦,
定是見小營退走。念及此後一無向導,二無後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險一搏。」

  趙破語氣樣貌雖然憨直,但談起情報事卻是侃侃無疏。折翎聽罷,心下稍安
道:「這千人小隊不足慮,後續軍兵卻不是我等可應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緊。敢
問趙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關或興州?」

  趙破道:「有一小徑可至二�驛,再往南行不遠,過了和尚原便是大散關…
…」

  此時,一人喊道:「既如此,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眾人視之,乃是正急
匆匆上砦牆的風慎。他神采雖是未減,但頸根處隱有血痕,麵上青腫比昨日更甚,
頗為狼狽。

  風慎走近,氣喘籲籲地急切道:「我與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兩
路。安公子往吳經略處,我往張樞密處,雙管齊下豈不更為穩妥?」

  趙破聞言撓頭道:「可那小徑林木深遠,絕壁處處,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連我砦中行慣了山路的砦丁也隻是幾人能走。隻怕這位……大人和那位什麼公子
走不得啊!」

  折翎搖首道:「安鴻無礙,風先生卻是不行。先生給張樞密的手書可修好了?
還是交予安鴻去求援,先生與我在砦中安排守禦事吧!」

  風慎麵上惶惶,抓了趙破衣袖再三叮問後,終於在袖中抽出封信遞給折翎,
頓足道:「不想我風慎聰明一生,如今卻被野雁啄了眼!折將軍,適才中坪事我
聽了個真切,還請將軍節哀!」急止了折翎還禮,又續道:「我觀此砦牆並不甚
高,又是石基木壘,當敵之時,需防火攻。護河外坡陡濕滑,攻來之敵立足難穩。
可將木籬至此處路上的石板全數掀了,使行走更難。牆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敵
難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與砦牆成掎角之勢,相互照應。將軍若覺可行,
又信得過風某,就請將軍委我專責,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請先生盡意安排!」言罷將王錦喚至,請他派遣
人手助風慎行事。待二人去,將手中信交予安鴻道:「二弟,雖說此砦絕險,但
我看適才軍械,守具不多。舉砦之內,久在軍中的唯有魏慶一人。砦中人與我等
兄弟,皆是江湖氣重,兩軍攻守並不擅長。我原以為隻要武功高絕,便可傲視天
下。經富平一戰,方知千萬人戰場上,一人之力實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盡速,
二求援軍人少質精,可在金人大隊到前教授砦中人守禦之術者最佳。」

  安鴻抱拳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鴻去取密譜後又對趙破道:「還請趙兄安排一個熟識
小徑的得力人為舍弟帶路。」

  趙破點頭答道:「選兩人同去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不至於誤了將軍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摯自折翎箭射敵酋後,便退過來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見折翎身邊無人,便
上前拱手道:「將軍,昨日不見了白小六,屬下與陳丹謝寶尋找一夜,在中坪後
發現一絕穀,在穀中見了兩件物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條披帛與一把牛耳尖
刀。

  折翎見尖刀與披帛俱是血跡斑斑,心中便是一顫。仔細辨認,披帛是曉月之
物,尖刀是自己送與白小六那把,寒氣更是漸漸湧起。郝摯在旁續道:「穀中絕
壁處有血跡,小六多半墜崖了。崖邊腳印交雜,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糾纏。小六武
功不弱,曉月恐難以殺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說了!」

  郝摯麵色惶恐,卻是一挺胸膛大聲應道:「箭營兄弟隻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
天,山外探軍情損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殺林童、殘李七、
傷穀山,如今小六又……紅紗妖女、黛色絲絛、不明宋人、穀中亂鬥,皆與雲夫
人、與此砦脫不得幹係。將軍曾言必會給我等交代,如今雲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這砦中人絕不可信……」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陳丹、謝寶,將他綁了,重打二十軍棍!我等
與砦中諸兄弟戮力同心,抵禦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黃!」

  箭營三人麵麵相覷,不肯動手。折翎再喝,三人這才上前,將郝摯按倒在地。
王錦風慎等四人早就聞聲,此時見折翎要動軍法,趕忙上前攔阻,隻李豫獨自冷
眼旁觀。

  郝摯強項,仰頭直視。折翎忿怒,隻是要打。眾人再三勸阻,折翎這才喝陸
大安將郝摯趕下牆去。待陸大安推搡著郝摯離去,風慎自轉去左峰指揮砦丁配置
守具,王錦趙破向折翎莊重一禮,帶了砦丁出砦破壞石板小路。

  眾皆散去,折翎站在砦牆之上,雖是英姿如舊,可這本就悲慟的心中卻被郝
摯所言攪得更是傷懷憋悶。吩咐陳丹趕上郝陸二人,讓陸大安將自己昨日傍晚的
一番言語轉述郝摯後,便再無言語。箭營幾人知道將主心傷,也不敢打擾,隻是
靜靜侍立。

  未久,趙破自砦外小路盡頭飛奔而至,立在河邊向折翎大聲報道:「將軍,
木籬外不遠,發現金人正在掘壕溝、壘土山,似有斷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遠處已傳來隱隱的廝殺聲。折翎麵色一緊,飛速吩咐身後箭
手道:「使一砦丁尋陳丹三人回,你等據砦牆各守睥睨,不許出戰,隻待放箭接
應。」言未畢,已躍身飄出砦牆,急忙忙向前掠出。

  趙破飛身趕上,奇怪道:「將軍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見趙破身法詭異,似是比自己還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
趙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種,其彪悍凶猛較契丹、西夏遠勝。富平時我大宋西軍甫
一遇上,便吃了大虧。所幸西軍諸部久經戰陣,才漸轉頹勢,勉強敵了個平手。
但趙哲所部終究潰退,引至大敗。昨今兩番守砦,我見砦丁麵有駭容,顯是從未
經戰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廝殺,恐……」

  折翎話未說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籬之外。隻見數十砦丁已潰,正沒命向回奔
逃。王錦獨自斷後,已被數名金人圍攏,左支右絀,眼見不敵。

  趙破見狀,嘿了一聲,加速前衝。折翎攔之不及,隻得自己定在原地,張弓
搭箭。砦丁敗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襲襲白衣自身邊如飛般劃過,一張
張驚恐麵容直直撲來又從眼角消失。折翎沈沈一歎,調勻氣息,箭矢飛出,一敵
斃命。弓弦猶顫,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離弓不遠,下一支便已自身後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錦身邊便躺倒七人,趙破未到,其圍已解。

  戰團中,王錦身中兩刀,本以為必死,卻覺得周遭壓力忽地一鬆。匆匆一看,
無翎箭遍地,知是折翎來救,遂毫不猶疑,踉踉蹌蹌回奔。趙破接著,攙扶他後
退。折翎一陣急連珠救下王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為回複。對陣金兵約
有百人,見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緊,各持了大盾分散著往前一點點壓來。

  折翎待王趙二人跑回自己身邊,低喝了聲「快走」,便運真氣於箭,緩緩射
出。兩箭出,雙人死,一對盾碎,餘眾多不敢向前。折翎箭簇指地,跟在王趙身
後,背行著一點點退去。

  就在此時,路兩旁林中忽發震天一聲喊,各湧出百餘金兵,手持大盾,將三
人歸路堵了個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驚,趁伏兵立足未穩,發箭射死幾個,卻也
難阻兵陣做成。正麵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開,一邊前逼一邊在本就不
寬闊的小路中硬生生讓出條通路來。盾後金兵的眉眼已經清晰可見,個個麵容猙
獰,目露凶光。


        第九章 張弓以待人皆懼 柔腸百轉有時癡

    折翎又發矢射死兩人,但還是難擋金人合圍步伐。截斷三人歸路的兩隊金人
已將歸路缺口封死,直對著的那些金人卻依然保持著一條通路。通路盡頭像是空
無一物,卻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分外詭異。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頭惶急。以己之能,破敵不易,竄高離去卻是不難。
隻是身邊王錦本就不以輕功見長,此刻腿上受了刀傷,更是行動不便。趙破功夫
又不知深淺,想要一同離去,恐是難如登天。正彷徨中,趙破突然低吼一聲「隨
我來」,然後便架著王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猶豫欺身跟上,緊緊追在二
人身後,一雙眼緊緊盯著三隊金人動向。

  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隊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隊尾最後,剛剛出林。見三
人飛速逃向自己,便嘰�咕嚕的大叫著擎盾舉兵相迎。趙破王錦二人並未攜帶兵
器,隻得一對拳頭,一旦對上眼前金兵,定是難逃糾纏。而身後三隊金兵見三人
逃竄,已經轉過方向、快速圍攏過來。折翎見狀,知道一刻也耽擱不得,遂喝了
聲「我在前」,倏地加速越過趙王二人,就在空中將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後取
了兩支無翎箭,如一隻大鳥般撲向那五名攔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麵色沈穩、膀大腰圓,看到有敵來襲也不緊張,非常自然地迅速
結成一個小防禦陣,一看便是久經沙場。手中兩長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將空
中飛落的折翎罩在當中。折翎冷哼一聲,手中用勁「喀拉」一聲捏斷箭杆,隻留
了箭頭後幾寸長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將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長兵
二人麵門。金兵才見過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將手中盾�起、頭頸縮下遮擋閃
避。這一閃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許,折翎借著這個空當,破陣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見勢不妙,執手中刀對著折翎橫掃豎劈,灑出刀光一片。折翎將腰向
後一扭,險險避開刀鋒,自身後再取二矢轉真氣飛身前送,直刺入兩名使刀金人
咽喉。兩名使長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長兵擺布不開,遂將身子壓在手中盾上,
靠蠻力從兩邊橫壓過來。二人本是想將來敵擠個骨斷筋折,卻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鰍般自二人盾前滑過,一腳踢在僅存持刀金兵的下頜。骨碎之音在先,刀飛
人倒繼之,最後才是兩盾憑大力相碰的巨響一聲。盾響之聲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運氣碎骨,取二命於反掌之間。

  這一衝一戰電光火石,兔起鶻落,趙王二人隻覺得空中那一聲喝在耳中猶有
餘韻,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開,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攙扶著跑過去與折
翎聚在一處,三隊金人尚有二十餘步之遠。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腳尖挑起兩柄金人樸刀遞在趙王二人手中,將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狀。金人皆懼折翎手段,圍攏之勢竟為之一緩。折翎挽弓,提氣揚
聲道:「爾等回營告知仆散,切莫做喪家犬竄。旬日之內,我必取他性命!」言
罷,一腳踢在下頜碎裂、在地上痛苦掙紮那名金人的太陽穴上,而後與趙王二人
閃進密林。

  入林之後,趙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攙著王錦、帶著折翎,幾個轉彎便
將金人的喊殺追伐聲遠遠拋在身後。過了盞茶工夫,砦牆左那四壁平滑如鏡的平
頂山峰出現在眼前。趙破從懷中取出火信發在空中,片刻後即有人探出頭來看。
不久垂下長繩,將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殺聲一片。風慎見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他袖
子臨崖觀戰,擔憂道:「砦丁蜂擁敗回,一時難渡護河。陸大安帶了十幾個敢出
砦的砦丁過河接應,卻與金人混在一處,脫身不得。此時橋上木梯不能撤,砦門
不敢關,甚是危急。將軍拿個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觀,隻見十餘個白衣砦丁正與衝上來追趕的金兵互相砍殺,雖已
是血染白衣,卻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遠處最窄一段,寸步不讓。陸大安頂在
最前,一口樸刀上下翻飛、毫無懼意,堪堪敵住左右前三麵來敵。戰團之後,最
後幾個敗卒正狼狽不堪的爬過護河木梯,往砦內逃奔。

  見此情狀,折翎也來不及與身後王趙客氣,當機立斷道:「箭營出砦,以陸
大安等人為刀牌,射殺金狗。牆上能射箭者備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拋射阻斷,接
應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長兵聚至砦門後,以防敵兵借機衝砦!」

  折翎運氣揚聲,眾人皆聞。箭營餘下五人皆在牆上,隻是斜坡窄處頗遠、箭
矢難及,折翎走時又嚴令不許出戰,正急得什麼也似。此刻聞令而動,真個若脫
兔一般,不一時便奔出砦門,直奔戰團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長兵據
守砦門,而留在砦牆上的持弓砦丁卻有些茫然,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折翎見狀錯愕,身後趙破嘿了一聲,抱拳道:「將軍勿憂,我去傳令講解!」

  趙破飛身去後,王錦抱拳道:「慚愧慚愧!砦丁中能戰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賊、方臘三役損了許多。隨陸兄弟出的十餘人經過戰事,可驅使如意。
其餘人等,尚需調教。非不遵令,隻是明拋射,卻不明阻斷之意……」

  折翎恍然,點點頭道:「無妨,王兄容後教授便是。折某在軍中有時,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參詳處,盡管開口。」

  適才折翎單槍匹馬救了自己性命,王錦已感激至極。此時聽折翎不稱砦主而
稱兄,心頭大喜。遵遺命聽令禦金一事之中隱隱藏著的些許不快化作飛灰、煙消
雲散。行禮道:「將軍盡管放心,王錦責無旁貸!」

  兩人說話之時,折翎手中並未停歇,此刻已將一支箭掛在弦上。王錦話音落,
折翎道聲「好」,便彎弓放箭,直取陸大安身側不遠。

  折翎此箭,真氣滿貫,又兼居高視下,勢若劈竹,隨箭竟隱有風雷之聲。一
金兵正欲襲擊陸大安左肋空當,刀鋒尚未遞出,就覺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錘擊,痛入骨髓。手中刀飛落一旁,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向側後拋飛,撞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時,隻見那名同伴被一支無翎箭穿心釘在地上,不
由大駭。回視已毫無知覺的右肩,箭洞宛然,鮮血噴濺。急轉頭找箭的來處,卻
被一口刀直劈下來,命喪黃泉。

  陸大安三麵受敵,漸漸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飛箭相助,身
左攻勢緩極至無,前右兩側亦是淩亂不堪。於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處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敵亡,陸大安便撿亡敵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殺來砍去,戰績斐然。箭營人此時亦至,各自找了適合的位置發矢相助。
道路狹窄,幾百金兵本就擺布不開,隻能十數人一波上前廝殺。此刻箭雨臨頭,
一個個手忙腳亂隻顧遮擋,頃刻間勝勢化作頹勢,潮水般後退。

  陸大安正殺的興起,發現金兵退卻,便也一步步墜在後麵追殺。砍翻了幾個
金兵,正在得意時,忽然有一刀自正麵劈來,迅疾非常。運足力揮刀上迎,卻不
料兩刀相交時,對麵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壓過來。驚駭之中再鼓餘力,才險險將那
刀逼停在額頭上不足三寸之處。咬牙運力將刀向上頂,兩刀相交處卻緩緩向自己
額頭壓過來。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將的滿臉虯髯已是清晰可見。

  此金將帶了隊親兵出現,退卻的金人止了敗勢,又將身子護在盾後衝了回來。
戰團重現紛亂,十餘白衣砦丁自顧不暇,救援無力。箭營五人見陸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這邊攢射,卻被那金將親兵撥打擋住。

  陸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橫,準備撤刀用己命拼金將一傷。心思方停,手上
乍動,對麵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陸大安起身舉刀就要往前反劈過去,忽聞遠處折
翎暴喝一聲「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戰中見陸大安勇
猛善戰,心中都隱隱將他奉為主心。此時見他退卻,亦皆生退心。箭營一陣連珠
羽箭灑出去,將金兵進擊之勢緩得一緩,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隊欲再追,卻被那金將�手喝止。金將看了看自己身邊被無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齒忍痛的親兵,眉麵抽動,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撲散,圍你不住,可惜!」

  金將撲散所言雖是語調怪異,詞難成句,可中氣卻甚是充沛,密林山間盡是
回響。折翎聞言失笑,亦揚聲道:「今日承蒙款待,自當銘記!不日,折某定有
所報!」

  折翎說話,撲散隻直勾勾看著崖上,待身邊一親兵附在他耳旁耳語幾句,方
冷哼一聲,揮手下令撤兵。崖上風慎看著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撲散撤
兵,何不借機掩殺?」

  折翎凝視崖下道:「金軍整肅,非同等閑。我砦中慣戰之士僅二十餘,追則
必敗。」

  風慎眼珠一轉,再道:「此時撲散無備,將軍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瞞先生,以氣禦箭,損耗真氣甚巨,雖強卻不
能久。撲散所處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適才那一箭本應穿盾射死那金狗……」

  風慎不待折翎說完,拱手截斷道:「風某無知,將軍恕罪!」

  折翎忙轉身回禮道:「先生說哪�話?先生盡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還望
先生後勿難言,始終教我!」

  風慎眼中射出複雜神色,片刻後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擺布守具。此時砦
外陸大安等人已渡了護河回砦,砦門閉緊,山崖上所有人方鬆了口氣。幾名砦丁
發現王錦腿上中刀、行動不便,趕忙上前攙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為王錦
包紮,又安慰王錦幾句,這才自崖後下崖。

  砦牆內,陸大安等十餘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營五人裹傷。趙破在
砦門後不遠處將奔逃而回的那許多人攏聚,一邊清點傷亡,一邊咒罵教訓。奔逃
之人麵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數。見折翎至,紛紛行禮甚恭。趙破轉身道
:「將軍,清點已畢。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傷三個,餘者皆輕傷無礙。趙破領
軍不利,請將軍責罰!」

  折翎心內轉了個念頭,搖手歎道:「今日撲散設局欲賺我,王趙二兄隻是恰
逢其會,何來責罰一說?不過,今日臨戰者皆是七尺漢子,卻望敵而竄,內中竟
無一二有膽的好漢麼?」

  砦眾聞言,盡皆色變,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趙破先亦變色,後
做恍然。折翎掃了眾人一眼,轉頭揚聲問道:「大安,你與出砦接應的兄弟每人
賞酒一壺、肉三斤可好?」

  陸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摯用布條勒的呲牙咧嘴,聞折翎喊話哈哈一笑,使力
躍起道:「好!」他身旁十餘個砦丁亦躍起道:「謝將軍賞!」

  折翎微微一笑,再道:「吃飽喝足,好睡一場,夜�與我一同出砦劫營可好?」

  陸大安看了看左右,與十餘砦丁一同欣喜道:「甚好!」

  折翎轉回頭對麵前眾人道:「似這般方是大好男兒!」

  眾人中有一人聞言頂撞道:「那時金人來得快,我等隻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攜兵器,故而逃竄。若是有所準備,又有兵器在手,怎會不拼他娘個魚死網破?
將軍說我等不是好漢,好沒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說話人一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方麵闊口、虎背熊腰,一
臉不忿的站在隊中,遂凝視問道:「如此說,今夜你可敢與我出砦劫營?」

  說話人將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說我敢,我身邊兄弟,個個都敢!」
話音方落,便激起洶湧群情。眾人皆捶胸揚手,口稱願往。折翎也不言語,靜待
眾人聲息,指說話那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說話人大喇喇將手一拱道:「在下章興!」

  折翎笑道:「章興?好!你可敢擔責?」

  章興向前一步道:「但憑將軍吩咐」

  折翎道:「在這一眾人中選出真正敢戰之士。不拘多少,整隊與陸大安等人
合在一處。一個時辰後,我來整隊。」

  章興道:「將軍放心便是!」接著咂咂嘴,又要說話。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卻是沒有!想要酒肉,自己來掙!」

  章興嘿嘿一笑,左顧右盼大聲道:「兄弟們,夜�與我一同掙酒肉去!莫要
讓人瞧扁了我們!」

  眾人聞言,七嘴八舌發喊,一時雜亂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趙破肩膀道:「
言語冒犯,趙兄勿怪!」

  趙破搖頭對折翎示意無礙,繼而問道:「今夜劫營,會不會太急了些?」

  折翎麵色由輕鬆轉作沈重,壓聲道:「雖然適才章興所說屬實,但砦丁怯戰
亦是實情。若無一場砦丁親曆之勝,這砦子恐難守住。砦外金人隻是先鋒,大隊
尚未開至,這場勝自是越早越好。」

  趙破頷首道:「將軍所言甚是!」見折翎麵色沈重,頓了頓岔開話題道:「
片刻之間便已將眾人戰意挑起,將軍所用激將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靜觀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處?還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慷我諸葛砦之慨!」

  折翎聞趙破言,已是麵色一滯,李豫低聲入耳後,更是搖首低眉,痛心道:
「請將不如激將!此法乃雲兒教我!」

  李豫聞聲失語,連慣常的冷哼也忘了。趙破自知失言,正欲勸解,忽聞一聲
尖嘯自砦中遠處傳來。趙破不知所以,折翎卻聞聲一驚,飛速道:「安鴻示警,
我去看看。趙兄與李兄弟請謹守砦牆,切莫輕出!」言罷提起輕身、飛掠而去。

  隨著折翎行路,嘯聲不時傳來,內中卻沒了惶急之意,隻是為來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聲來到自己房前,發現門戶洞開,魏慶無蹤。急衝進房中看時,隻見魏慶
左目流血,委頓在桌旁。安鴻守在床上巧雲屍身旁邊,手中捏著一根金針,滿麵
警惕。見折翎近前,揚了揚手中金針道:「娜娜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傷,不
重。」

  折翎問明巧雲屍身安好,又探查了魏慶傷勢。待知他左目損傷頗重、已眇然
難醫,心中不禁懊惱不已。正欲措辭安慰魏慶幾句,魏慶已歉然道:「實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詭武藝在身,吃她偷襲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時趕到,未讓她觸及
雲夫人遺體!」折翎止住魏慶說話,準備將他扶去靜處調養時,趙破一陣風般出
現在門口稟報道:「將軍,大事不好!砦丁來報,養傷的兩位箭營兄弟被胡女所
襲,重創……身死……」

  折翎安鴻聞言變色,魏慶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聲「妖女」,一個縱身奔出
房門,直奔穀山李七養傷之處而去。折翎怒喝道:「趙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見
了克�斯蒂娜,立斬!」趙破轟然應諾、轉身將去之際,折翎又揚聲道:「且慢!」
頓了頓再道:「隨我來!」

  折翎回視,安鴻會意道:「我不離開,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帶著趙
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克�斯蒂娜居處破門而入。屋中椅內的曉月被駭了一跳,見
破門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時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門口走過來。不料折翎麵色鐵
青,揚手便是一掌揮出。曉月隻覺得勁風如刀、撲麵而來,別說動作,便是連呼
吸都不得暢快。花容變色蹙眉瞑目之時,卻又覺得麵前力道一偏,被帶著打了幾
個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鴻示警趕回後連聞噩耗,心中既傷且怒。傷者,箭營餘子一殘兩喪
;怒者,自己忽視巧雲臨終言語、未即刻處置克曉二女,以致有此禍事。此時雖
不能明鑼明鼓大索克�斯蒂娜、以免動搖軍心,但可搶先於曉月處亡羊補牢,以
免重蹈覆轍。待含忿而至、一掌揮出,卻並未感到有任何抵擋。彈指間往曉月臉
上一瞥,見其容顏慘淡、淚痕猶在,不由得心頭一軟、手掌略偏。

  曉月心驚,趙破待命,皆寂而無聲。折翎回掌凝視曉月,心中一時是曉月平
日乖巧,一時又是郝摯手中舉著的披帛,一時是曉月昨夜燈下的墨筆塗鴉,一時
又是巧雲死前那一聲「曉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轉,終是難決。半響,歎口
氣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許她離開此屋半步!」說罷,轉身離去。趙破呼哨一
聲招來兩名砦丁,安排好看守再尋折翎,哪�還有蹤影。

  折翎腳下比心中更急,不一時便已到了箭營眾人居處。那房外已經圍攏了一
群人,多是白衣,見折翎至,不約而同讓出條通路來。折翎大步流星衝進人群,
隻見房門外郝摯抱著頭蹲踞於地,雙手狠狠的糾扯著髻旁頭發;高誦立在一旁,
目中含淚,雙手顫抖。折翎心中一寒,�步邁進房中,室內情景入眼,霎時血沸
怒起。

  穀山左胸,被不知什麼利刃挖了個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頭插著一根金針,所餘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丟棄在一邊。四壁之上,俱是噴
濺鮮血;腥氣散在空中,使人欲嘔。折翎懊愧而怒,怒極反笑,霍地轉身問道:
「魏慶呢?」

  高誦聞折翎發問,再難忍目中熱淚,哽咽道:「魏慶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尋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搖手示意高誦不用再說,轉對一白衣砦丁道:「傳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牆處集合,不得有一人遺漏。」待砦丁應諾,其他砦丁散去後又對高
誦道:「將箭營兄弟全都喚來,送穀山、李七一程,也好將他們兩個好好安葬。」

  高誦拭淚離去,折翎與郝摯各懷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慶外,箭營眾人齊飛奔而至,屋中哀聲令人聞之心碎。陸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屋內眾人紛紛隨之怒吼,聲震屋瓦。蹲在屋門外的郝摯聞聲霍地起身,卻不
料雙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過去,想將他拉起。本以為郝摯眼中應滿是憤
怒,故自己眼中帶著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對時見他眼光空洞,竟是一絲情緒也
無。郝摯借力站起,折翎探問再看,卻見趙破叉手垂頭立在郝摯身後不遠,遂拍
了拍郝摯肩膀,走到趙破處問道:「我有一事相詢,請趙兄定要如實作答!」

  趙破麵色沈重,點頭道:「將軍請講。」

  折翎道:「我與雲兒相識之時,克�斯蒂娜已在她身邊做琴師。這女子究竟
是不是諸葛砦中之人?」

  趙破搖頭,答非所問道:「適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兩婦人,
皆是金針在喉,死狀甚怖!」

  折翎一怔,繼而深施一禮道:「無端猜疑,請趙兄恕罪!適才我恐砦眾驚懼、
動搖軍心,更恐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趙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眾在此處
圍觀、知此事者甚眾,我心中結亦解了,還請趙兄、王兄傳令舉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趙破還禮道:「將軍說哪�話?若我是將軍,逢此事亦會疑慮。還請將軍放
心,砦中所餘皆是同心抗敵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義不容辭。至於安定人心,將軍交予我與王錦二人便是!」

  折翎點頭道:「這胡女狡猾殘忍,我怕她入夜再來殺戮……」

  趙破亦點頭,截斷折翎道:「將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慮。砦中雖有一套應
內敵的法子,卻數十年未曾用過,恐是有隙……」

  折翎會意道:「大宋軍中有結營巡哨之法,應可稍補闕漏,我使高誦助你。」

  趙破道:「如此甚好!適才我已聽砦丁傳令集結,這便去砦牆安排一切。」

  折翎道:「趙兄辛苦,高誦隨後就到。」

  趙破拱手離去,折翎轉身入房中安慰了箭營眾人幾句,便吩咐將穀山李七屍
身用被子裹了,�到中坪自己居所處。安鴻聞聲而出,見了二人慘狀亦是大驚失
色,悲慟不已。眾人七手八腳在清晨折翎掘的坑邊又掘了一坑,繼而填土埋屍,
使穀山李七入土為安。

  此時陰雲大合,密布空中,如沙灘潮頭浮沫般層層疊疊壓在山間林梢之上,
似已與樹間輕霧連為一體。山風穿林,草木嗚咽,似邊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與兩座新墳前眾人悲聲合在一處。折翎凝視二墳,俄頃又將眼光轉向房中。思及
短短兩日夜間心頭摯愛、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從中來。可這悲戚到了
七竅處卻難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轉回內中,惹胸口一陣煩悶。如此往複不休,整
個身子被悲煩填滿,魂魄靈台似乎也被憂悶淹沒。

  安鴻見折翎怔怔出神,恐他傷心過度,把其臂開口道:「大哥,保重身體!」

  折翎吃他一驚,深吸口氣將胸中煩悶暫壓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鴻見他口中雖答,但心神仍是不屬,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眼卻見屋角
處轉出個人來。定睛一看,乃是魏慶。箭營眾人大多數尚未知曉魏慶被克�斯蒂
娜傷眼之事,此時見他眇一目、目下頰上血痕猶在,遂一擁而上攙扶問訊。魏慶
也不理會,穿出人群來到折翎麵前。折翎關切道:「如何了?」

  魏慶施禮懊惱道:「屬下循著死去砦丁屍體一路追去,卻還是丟了蹤……」

  折翎搖手打斷道:「我是問你傷勢如何。」

  魏慶聞言一愣,折翎續道:「這胡女傷你一目,損穀山李七,我定要將她碎
屍萬段!不過,你目傷不輕,切莫再單身獨尋,以防不測。」說到此處,略略揚
聲對場內眾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眾人應諾,獨魏慶不語。半響,方如下定決心般單膝跪倒,抱拳鄭重道:「
將軍,我有一事稟告!」不待折翎說話,又續道:「我乃吳玠吳經略貼身侍衛,
富平戰前奉吳經略之命隱於箭營兵士中歸在將軍麾下,若察將軍有隨府州反宋降
金之意,便將將軍刺殺、以絕後患。富平戰敗,於亂軍中隨將軍來至此處,心中
仍念吳經略之命。前日議事廳中,我見將軍情狀,方知吳經略所疑不實,將軍定
與府州反叛事毫無幹係。當時欲向將軍坦承一切,怎奈亂事頻發,不得其便。今
日得將軍關懷,再不說明,怎堪為人。魏慶乞為將軍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無
二心,還請將軍恩準!」

  折翎靜聽,麵容由驚轉喜。魏慶話音方落,叩首於地。折翎坦然受了魏慶三
拜,將他扶起視其目鄭重道:「前事已矣,今後同心!」待魏慶頷首回應,又將
眼光在箭營眾人麵上一一凝視。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揚聲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將家國事共扛於肩!內誅胡女,
外禦金賊!」

  場內諸人皆隨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禦及教砦丁結營自保事後便紛紛散
去準備。魏慶不顧眼傷,亦要與眾人同去砦牆。折翎心中忽閃起一念,遂將魏慶
喚住問道:「安鴻求援,僅攜了我與風慎各一封手書。吳經略離此較近些,但適
才聽你所言,卻顯然信我不過。若是你隨安鴻同去,一來可複命,二來可代我言
明心懷,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隻是你眼傷方被……」

  魏慶聽到此處,截斷折翎言語,抱拳正色道:「尊令隨安公子求援!」

  折翎見狀,也不再多說,吩咐魏慶自去結束準備,轉身對安鴻道:「二弟,
那箭陣密譜可收好了?」

  安鴻將衣襟略為扯開,露出懷中貼肉處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將這
密譜用油紙裹了一層,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萬無一失。」

  折翎頷首道:「此密譜中所記八門箭陣,乃我與雲兒據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法
共同參詳而創。變化萬端、奇妙非常,射敵酋及武功高強之人有奇效。密譜所書,
甚為詳盡,但花溪峽外穀山……」說道此處,折翎看了看不遠處新墳,頓了頓續
道:「穀山用箭陣八門闕一,卻點醒我此陣可不拘泥而用。為七星、為六花、為
五行、為三才,使其視人數之眾寡所變化,結軍營之陣列以抗敵。我心中有所構
想,尚未及書於密譜之上。我現將變化之法話與你知,你出山後若是得遇堪托付
之人,便將密譜連同其法傳授於他……」

  安鴻本是連連點頭,但聽得折翎語中蕭索之氣越發濃重,最後幾句大有托後
事之意,忙打斷問道:「大哥,可還記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約?」

  折翎會意,擠出微笑道:「二弟多慮了!我將神臂弓改良之法授與韓五哥之
時也是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語氣如此。密譜所記,我早已爛熟於胸,隻是
擔憂此密譜在砦中毀於戰火罷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後,韓五哥為其取名為克敵弓。
這密譜,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個響亮的名字才好。」

  安鴻見折翎容色語氣皆轉輕鬆,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負大哥所托。」

  折翎聽罷,招手示意安鴻附耳,將自己心中箭陣變化與他細細說了一遍。安
鴻依記憶複述,折翎聽後指其錯漏。如此幾遍,直至安鴻記憶無誤,方才罷手。

  安鴻閉目又將陣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轉身看了看屋內、眼光又掠過屋外新
墳,對折翎抱拳行禮道:「如此,我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鴻頷首,提氣飛掠,淺荼颯颯,衣袂飄飄,起落之間,漸漸去遠,化作山
間一白點,終消失不見。折翎正極目遠眺,遙送安鴻時,幾名白衣人自房側轉出,
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錦。

  王錦帶著幾名砦丁來到切近,對著兩座墳恭謹行了禮,才到折翎身邊低聲道
:「將軍節哀。」

  折翎頷首問道:「王兄來此何事?」

  王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二公主屍身有損,故此來請示將軍。議事
廳後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曆代門主牌位之處。可否將二公主屍身暫且存放在內,
以保無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憂心此事。多謝王兄告知!我去抱巧雲出來。」

  王錦連稱不敢,繼而為難道:「門規所限,將軍恐進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議事廳前大石處,餘下路程,有勞王兄。」

  王錦不�應允,同折翎一道攜了巧雲屍身至上坪議事廳前。折翎等在大石處,
待王錦與隨行砦丁出廳,問明穩妥,方才一同離去。

  不久,來在砦牆,多數砦眾已散去,隻餘箭營、隨陸大安出砦死戰十餘人及
章興等潰兵仍在牆下等候。折翎將風慎、王錦、趙破、李豫招來跟前,共同商議
定下出兵六十之數,一眾潰兵竟因能否隨戰爭執起來。折翎見軍心可用,便棄了
適才斷後那十餘人,欲將潰兵全數帶上。一旁風慎皺眉悄聲道:「將軍,除箭營
六人外,皆用剛剛潰於軍前的逃卒,會不會太過冒險?」

  折翎道:「金軍不識地理,又兼後勤已失,定是兵無戰心,此我等必勝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圍我三人,雖看似勇猛,卻徒有其表,與富平相比,銳氣全無,
乃至功敗垂成,此我等必勝二也。潰兵請戰,軍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勝三也。
再加趙兄領路,箭營隨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論戰果如何,此戰後砦中亦可添數
十敢戰之兵。隨大安斷後者,俱是能戰之士,留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穩些個。」

  風慎撚須道:「將軍所言有理!那箭營與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調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經戰,由將軍選兩名箭營老卒帶出曆練也好。」

  折翎讚同道:「合該如此!晏虎郝摯帶一隊弓手與我同去,餘人帶一隊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聽的陸大安聽到此處,忍不住叫道:「將軍,我亦要去!」

  折翎聞聲,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營,你暫為隊正。」又轉頭對隊列
中的章興道:「你為大安之輔。」

  陸大安得令,歡欣雀躍,就在牆邊找了個平坦處,將刀枕在頭下,不多時便
鼾聲大起。晏虎郝摯得令後先隨王錦去牆上選了一隊弓手,而後依陸大安之態,
亦是睡去。章興及一眾預備出戰的砦丁雖是學樣躺在一邊,卻是個個輾轉反側,
難以入眠。

  折翎及眾人計議,趙破隨軍出戰,風慎王錦守砦,李豫大索克�斯蒂娜。安
排已定,各司其職,趙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陸大安身側一塊石上盤腿打坐,調息
運氣,隻待李豫以鑼傳訊,便趕去手刃克�斯蒂娜。可體內周天流轉,空中紅日
漸西,也無絲毫動靜傳來。又行了幾個周天,耳聽高誦在耳邊輕輕喚道:「將軍,
時近二更。」

  折翎吐納畢,隻覺神清氣爽。睜目見趙破已至,便吩咐整隊。放眼看去,除
趙破及箭營三人外,個個眼袋浮腫,顯是未能安睡。不過個個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躍躍欲試之態。折翎與趙破一同,臨時立了幾條令行禁止之規,便領軍出砦。
趙破在前領路,行了十幾�,揚手示意。折翎凝神於目,遠處林中,依稀有火光
跳躍,遂下令人人銜枚、散成幾隊躡足向前。

  折翎趙破眼力皆佳,於暗處解決了幾個金人哨探。悄沒聲向前摸去,看看金
人營帳已在一箭之距內,折翎剛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趙破忽一拉他衣角,
低聲道:「不對!」


        第十章 虎狼難擋鐵錐舞 破營殺將劍意寒

    折翎卸枚,問道:「怎麼?」

  趙破道:「前些日我曾與金人共結營多時,熟悉其法。金人營帳雖是大小各
異、無規難計,但夜間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卻是常態。此撥金兵數目恰是千人,營
火應是四十。可眼前營火不足三十,除卻累日死傷,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將軍
怪罪,得二公主令後,我孟門弟子雖多數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滯留於金營。
此刻砦中缺了的百餘金人許是由留營弟子帶著,去截斷了通二�驛的小路,意欲
絕諸葛砦外求之路。安公子隻帶了三人同行,眾寡懸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戰端
未啟,將軍速速撤軍,使一隊人馬往援方為上策。」

  折翎目視前方,盯準了幾個目標,使晏虎郝摯傳令弓手後方道:「趙兄所言
極為穩妥,卻是對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師以獨門內功心法相授,吐
納修行間壓製了骨子�嗜殺的性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可他
修成了這功法,若想殺人更是無人可擋。若非千軍集結硬撼,則皆是自尋死路罷
了。」

  趙破聞言,腦中浮現安鴻溫文爾雅樣子,一時愕不能語。折翎看著他微微一
笑,在他耳邊吩咐一番,而後長身而起,彎弓搭箭直取營中火邊一金兵。金兵應
聲而倒,其同伴驚駭四顧,措不及防之下被亂箭射倒一片。

         ***    ***    ***    ***

    安鴻見兩名漢子自草叢中潛回,微笑問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漢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應有兵百二十餘。」言
罷,麵色踟躕。另一精瘦漢子見狀續道:「金人營左,是我孟門未歸營的弟兄。
安公子,金兵眾多且當道下寨,我等隻得四人,既繞不過又打不贏,不如回砦搬
救兵吧!」

  安鴻聞言搖首,回視魏慶道:「你眼疾如何?」

  魏慶道:「萬事無妨,請公子吩咐。」

  安鴻點頭道:「隨我破營!」

  魏慶重重點頭,那名黝黑漢子急道:「公子三思!」精瘦漢子亦急道:「切
莫傷了我門中兄弟!」

  安鴻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後,金兵來不必管,若是你門中兄弟來,則
勸止便是。」

  魏慶抽出袖中鐵錐,緊緊跟隨言罷離去的安鴻。兩名漢子對視一眼,亦無奈
跟上。

  安鴻魏慶輕身功夫高超,一路上為了等待兩名漢子帶路,才行的緩慢。此刻
全力施展,兩名漢子幾息間便已被甩出好遠,隻見前麵一白一褐兩個身影於林間
夜幕中縱躍起落,轉瞬不見。兩人發足狂奔追趕,才數步,已聽見前麵營中慘叫
呼喝聲交雜,兵刃相斬聲亂鳴,隱有血氣隨風入鼻。再奔數步,入耳聲音反漸遠,
血腥氣倒是越來越濃。又是數息,二人奔到營邊,場中篝火猶旺,卻全然不是自
己適才探營時的樣子。火旁帳外,伏屍處處,斷手損腳及各種兵刃丟散在被鮮血
染紅的草葉土地之間。營盤正中,安鴻持劍、劍光霍霍,魏慶持錐、錐風森森。
一陽一陰,一磊落一陰險,一瀟灑一拙樸,無情收割金人性命。營角一宋人裝束
老者已經收攏了約有十人,一不列陣、二不相助,隻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邊。

  安鴻與魏慶趁敵不備,偷襲頗有成效。待金兵反應集結、有所抵抗之時,兵
丁之半數已屍橫當場。安鴻武功高絕,手下亦不留情,劍每出必染血。魏慶久在
沙場,每招每式均實而不華,喪命其錐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險阻,
毫不設防,此刻雖被安魏二人殺的狠,卻終顯出百戰精兵的樣子。長短兵刃夾雜,
勉強在一麵帳幕旁列出個陣勢,總算是守得性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時突不破金兵陣勢。倒退幾步略穩陣腳,魏慶收錐將
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準頭,往金兵陣中便射。金人列陣倉
促,三十餘人卻隻得兩麵騎兵旁牌,餘下皆是刀槍。敵我相對不過十數步,隻覺
弓弦才響,箭已穿胸,實難以撥打遮擋。如此被射死幾人後,有十幾個發狠的棄
陣而出。安鴻仗劍擋在魏慶身前,或劃或刺,或挑或撥,無一金兵能躲過照麵之
厄。魏慶出砦,隻攜了白翎一筒,待安鴻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射光。餘下不到
十名金人見攻守皆喪,一時心驚膽顫。不知哪個先發了聲喊,一眾金兵竟四散奔
逃。安魏二人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夾路追了下去。

  此刻兩名漢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後,見自己幫不上忙,便從遠端轉過二人身側,
各持兵刃立在金陣與幾名宋裝人眾之間。待金人四散,忙回頭向為首那老者行禮。
那老者瘦削精幹、須發皆白,正是昨日砦前坡上被折翎饒了性命那一名。老者也
不搭理兩名行禮的漢子,隻負手於後,麵沈似水地聽著遠處傳來的一聲聲慘叫。

  片刻,一切歸於靜寂,隻餘營內篝火中木柴劈啪。又半響,兩人自黑暗中轉
出。魏慶全身是血,火光映麵,狀若地獄幽冥般猙獰;安鴻卻依舊是長衫颯颯,
衣上竟似連一絲塵土也無。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緩緩抱拳。魏慶冷目凝視、無動
於衷,安鴻還禮道:「前輩,不期相見於此。」

  老者冷哼一聲,收禮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鴻低頭略思,道:「過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見即殺之而後快。嫂
嫂臨死前,曾叮囑大哥莫傷孟門弟子。嫂嫂之言,安鴻不敢有違,隻是對前輩有
一言相勸。前輩或入砦中,與我大哥同守險隘,據金人於外,解蜀中之厄;或率
身後眾人退出山中,兩不相幫。此二者皆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門弟子已遵我家
嫂嫂遺命,與箭營一同戮力抗金。前輩又何苦癡迷不悟、為金人賣命?言盡於此,
還請前輩思量!」

  安鴻說罷,便招呼兩名漢子趕路。老者看著兩名漢子再行一禮,轉身離開,
亦不阻攔。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際,身後一人越眾而出,指著剛好走在火光亮處
的安鴻嘰�咕嚕的吼叫了一番,狀若癲狂、頗為激動。安鴻四人一愣,止步回望。
老者麵色忽變鐵青,揚聲憤然道:「小子,我且問你。十數日之前,花溪峽外,
那蒼髯赭衣老者可是喪命你手?」

  安鴻微做思索,點頭道:「不錯!那老者與金人一道追殺我箭營兄弟,以至
一死兩傷。我……」

  老者聽到此處,戟指怒目、顫聲打斷安鴻道:「好!好!好!一飲一啄,自
有天數!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師弟打暈,他便不能裝死逃過一劫,如今更不能指
認你這賊子!我青城四傑,立誓同生共死,卻不料四師弟折在你這小賊手中!納
命來!」

  老者口中最後三字一字一頓,第一字出口時人方輕身,最後一字說出時,劍
光已經籠在安鴻頭頂。安鴻不願與其交手,提氣向後飄飛,訝道:「青城四傑在
江湖上消失已近二十年,怎地卻襄助孟門?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聞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門中人,學得武藝自然回門中效力!
你這……」言未畢,忽覺身左勁風陰冷。急向右退,卻還是被魏慶手中鐵錐劃開
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視衣暴怒道:「又是你這賊子!今日我必將你二人碎屍
萬段!」說罷,持劍使一招風過鬆直取魏慶。

  安鴻見老者獨戰魏慶,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處不動。不料老者身旁眾人
齊喝了聲「為四長老報仇」便一窩蜂湧了上來,隻得歎口氣持劍相應。魏慶精擅
暗殺行刺,雖是兩度偷襲老者成功,但真實藝業卻不如老者遠甚,又加左目新眇,
不一刻便已險象環生。好在魏慶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傷未愈,故拿
他無可奈何。一旁安鴻獨對眾人遊刃有餘,隻是不願痛下殺手,僅用劍柄、雙腳
將身周人擊退,一時難以得脫。

  隨魏慶來的那名黝黑漢子聽老者與安鴻對話時不停喘著粗氣,待眾人混戰,
重重的嘿了一聲,抽刀便要向前去。精瘦漢子一把將其拉住問道:「你待做什麼?」

  黝黑漢子道:「自然是與大夥一道,為四長老報仇!」

  精瘦漢子將他一扯道:「二公主遺命遵折將軍令守砦!折將軍令我等求援,
你忘了麼?適才安公子不是說,四長老當時也殺了箭營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
前怨私廢?」

  黝黑漢子聽罷,回手虛晃一刀,怒道:「咱家心�可沒有你十二那麼多彎彎
繞!無論何故,殺我孟門的人也不能白殺!你忘了幼年入孟門時起的誓了麼?」

  十二見刀光晃眼,隻得鬆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卻是無解。正進退兩難
間,忽然發現一身影悄悄自亮處沒入黑暗。定睛一瞧,原來是適才挑起事端的金
人牙吾塔。回頭再看戰團難解難分,隻得歎口氣、狠狠心,追著牙吾塔去了。

  黝黑漢子持刀前衝了幾步,發現十餘人將安鴻圍了個水泄不通、無從插手,
遂轉向魏慶與老者戰處。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劍將魏慶向自己這邊逼退了些步,
心下大喜,向著魏慶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慶正全神應付老者,不料背後有人偷施暗算,倉惶間側身去躲,卻還是被
黝黑漢子砍傷了左臂。老者與黝黑漢子前後夾攻,魏慶漸漸不支,一路往營外敗
退。一旁戰團中的安鴻見狀,再顧不得許多,手中劍在身周畫了個整圓守住所有
攻來之勢,緊接著一腳踢飛麵前孟門弟子,如遊龍般飛出戰團,劍鋒直指老者後
心。

  魏慶被傷,老者得勢,正要施狠手將其擊殺,卻覺身後寒氣逼人,無奈下隻
得回劍防身。安鴻一劍刺來,火光照映中宛若驚鴻,瞬息之間,連刺老者十一劍。
十聲劍劍交鳴之清脆響聲密集如一後,第十一劍正中老者左期門穴,發出噗一聲
悶響。老者踉蹌後退,步履間歇運功,化去自安鴻劍尖侵入體內的真氣,待站定
時唇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動了早前內傷。魏慶得安鴻相救,壓力頓輕,於安鴻刺
傷老者,停步不追之時,使手中鐵錐將黝黑漢子刺了個對穿。一腳將屍身踢倒、
鐵錐拔出,才發現自己被老者逼的真氣散亂,腳下打晃、險些摔倒。

  安鴻將劍反手收在臂後,目視老者冷冷道:「你孟門二公主生前與我大哥琴
瑟相和,如今兩方又攜手抗金,份屬同盟。之前你我交戰,多有損喪,亦當各安
其命。你將前事糾纏,我卻不欲再做殺傷。不過若你執迷於此,休怪我劍下無情!」

  老者聞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門聯金伐宋,眼見功成。二公主定是
受了你等奸詐小人蒙蔽……哼哼,說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性命,假傳令旨,使我
孟門自相殘殺!」

  安鴻道:「砦眾舉喪奉命,金人小營中孟門子弟大部歸砦,你還看不清麼?
我大宋兒郎,不分孟門西軍,皆應奮起抗敵。怎容得爾等倒行逆施,與金狗作倀,
使江山淪喪?」

  老者聞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兒,怎會是奸詐宋人?滅宋平分天下,
生聚廿載伐金,這等華夏榮光又豈是被擄為豬狗的趙家人可比?多說無益,看劍!」
老者借著言語的時間調息已畢,說罷便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錦繡,舞開一朵劍花
罩住安鴻。

  圍安鴻的十餘人聽了老者與安鴻說話,先是憤怒,繼而迷惘,最後又現出無
比的狂熱。此刻見老者動手,便也吼叫著一擁而上、圍了魏慶亂戰。魏慶不似安
鴻那般好相與,手下毫不留情,一對鐵錐上下翻飛,頃刻間便刺倒了數人。餘人
膽寒,再不敢靠攏過近,借著手中兵刃長度之利遠遠圍著,堪堪與魏慶戰了個對
等。

  安鴻與老者交相往複,過了十餘招,一如那日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適才被安
鴻逼退,心知他此時未盡全力,又見那邊弟子被魏慶殺傷過半,不由心中煩躁。
急切搶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劍術精要,破綻漸多。安鴻覷得真切,運劍自中路直
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劍手腕。老者吃痛,寶劍雖仍在手,動作卻為之緩慢變形。
安鴻再幾劍分別傷了老者肩臂幾處大穴,使其雙臂難起、空門大露,方震劍指其
咽喉,喝到:「統統住手!不然,這老人家性命難保!」

  孟門餘下眾人聞聲,紛紛停手向安鴻叫罵。魏慶冷哼一聲,作勢欲撲。眾人
驚惶之下退了些步,顧不得口中言語,皆緊張做防備之態。十二此時從營外樹林
中衝出,手提一人頭,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鴻尚未答話,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與趙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師
兄之徒子徒孫,家中亦代代為孟門子弟。如今竟敢違背左使與大師兄之命,實為
欺師滅祖!」

  十二噗通一聲雙膝跪倒,泣聲道:「二師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斷十二,對安鴻道「我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使命已了。
今日技不如人,報不得四師弟血海深仇,卻也不能被你等惡徒折辱。我孟門子弟,
有死無降!」話音未落,便將咽喉撞上劍尖,霎時血濺五步。安鴻大驚撤劍,卻
哪�還來得及。

  孟門眾人見老者屍身倒地,悲痛大嘩,皆奮不顧身向前攻來。魏慶麵無表情,
撞進人群中,不多時便將孟門弟子殺了個幹淨。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結舌,傻傻
呆呆的看著眼前鮮血四濺,和土成泥。

  安鴻驚詫於老者舉動,待回神欲止魏慶時已不及,遂皺眉一聲輕歎。十二聞
歎,忽然一躍而起,先將手中人頭擲向魏慶,接著便持刀衝了上來。安鴻恐魏慶
傷他,故輕身躍在魏慶之前,左攔右擋,見招拆招。未久,勢若瘋虎的十二咕咚
一聲,脫力摔倒。安鴻收劍,將其扶為坐姿,接著便以掌抵其背,運真氣助他恢
複。盞茶工夫後,十二微微醒轉,環視周遭,默默流淚。安鴻歉然道:「如此,
非我所願!」

  十二哽咽應道:「一切我都看在眼�,與安公子無幹!」用手一指魏慶,怒
目道:「隻是惱恨這廝痛下殺手!我孟門弟子見二師公死於非命,悲憤之下才衝
了上前。我孟門與你結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後,我必殺你以報
此仇!」

  魏慶置若罔聞,冷冷看著十二。安鴻不知該如何勸解,隻得岔開問道:「適
才你二師公死前,說引兩路金兵至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營盤了麼?」

  十二眼瞪魏慶,口中答道:「那千餘金兵是一同來到,並非兩路。」

  安鴻吸了口冷氣道:「不好!大哥並不知金兵援軍已至,今夜率眾劫營,或
恐有失。魏慶,你可記得來時道路?」

  魏慶頷首道:「記得。」

  安鴻飛速道:「你盡快回砦,將此消息稟告你家將軍。若是兵馬已出,便請
守砦之人速去接應。萬不可使你家將軍有失!」

  魏慶亦知緊迫,抱拳行禮,便要離去。行了幾步又止住,自懷中取出一麵杯
口大小銅牌拋與安鴻道:「此乃吳經略貼身侍衛腰牌,公子至軍營出示此牌,便
可求見吳經略。」言罷要走,十二忽擲來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門所用示警
火信!」

  魏慶接物在手,揣入懷中,向著十二鄭重一禮,扭頭便走。安鴻在旁誠摯道
:「多謝!」十二將頭一扭,流淚道:「給火信又不是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營,
皆是我孟門兄弟!」

     ***    ***    ***    ***

    「隻射火旁,莫顧其餘!休讓金狗熄了營火!」

  折翎一聲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漸漸集中成一波波箭雨,灑向火邊之敵。營
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個個東逃西竄、狼奔豕突。忽
有一隊正呼喝,聞聲之人紛紛取盾自保。十數息間,越來越多的兵士取盾結陣,
漸成規模。盾陣既成,慌亂亦消。金人隊正留心營外灑來箭雨,每波僅有二十餘,
等了幾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陣向營外逼出。喊話發令時,略為無備,將頭肩
露出了些許。無翎一箭自黑暗處如電而來,將金人隊正兩個太陽穴射了個對穿。
無人發令,盾陣步伐不一,露出些許縫隙。營外黑暗中大多箭支雖依舊打在盾上,
但每波中總有三支箭透隙而過,帶出幾名金兵死傷。

  攪擾片刻,金陣中又有一隊正接替喊話,盾陣重歸齊整,那三支箭亦無計可
施。盾陣又推進些步,看看已過營圍,來在林木之前。夜色中忽飛出一箭,破盾
而入,射死盾後金兵,又將屍體帶飛數尺。兩支箭緊隨破盾之箭,自缺口處射入,
收割金人性命。如是幾番,金人又將盾陣向後退了些許,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
難以為繼,不再射出。金人隊正見陣腳穩住,遂再發呼喝。盾陣後一直隱而不發
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準頭,隻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射。

  金人箭術,亦是強橫,射程比箭營中人亦是不遑多讓。若不是折翎與眾弓手
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損。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射一刻,幾次下來,所攜
箭矢眼見將盡。折翎環視左右箭筒,對身旁砦丁頷首示意。砦丁自懷中取出一枚
火信,揚手施放,花燦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軍營正中忽有幾座帳幕騰起熊熊大火。營中金人,驚魂
方定,本以為盾陣在前可保無虞,不料營中居然火起,登時混亂。營內火光之中,
趁適才金人慌亂時潛入的趙破砍翻幾個金兵,大喊了聲「殺」,便向營左殺去。
與此同時,營外亦是殺聲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馬,借著火光殺進營中。

  營左一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陸大安。一口樸刀上下翻飛,在火光中舞
成一條銀龍,當者立斃、所向披靡。身後砦丁見他勇武,士氣大振,一個個如狼
似豹,撲入營中。營右一路,亦是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章興。隊伍突入之處,
恰是金人傷兵所在角落。章興砍翻一個金兵,看看周圍,咧嘴笑道:「弟兄們,
咱們運氣好,撿了個現成。隨我殺金狗啊!」一隊人若虎入羊群,盡意屠戮。

  金人盾陣見營中生變、慘叫連連,瞬時騷動起來。隊正大聲嗬斥,卻是壓製
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個真切,遂大喝聲「放箭」,帶著一眾弓手將餘箭一股腦
放出。金人盾陣被箭雨侵了空隙,死傷之下立時大亂,隊正無奈下令後撤。折翎
借著此勢,帶領眾弓手持短劍衝出密林,隨後掩殺。

  金人三路受敵、突變起於腹心,又兼夜色籠罩、分不清來敵數量,遂滿營皆
亂。盾陣人眾乃營中精銳所在,雖受弓手追殺,亦有大部退而不亂。金人隊正見
局麵已難以收拾,隻得下令棄營,指揮尚在一處的盾陣人眾在營中收攏散兵往營
後退卻。折翎及陸大安見機較快,金人退出營盤便喝止追擊,章興所部正殺的興
起,銜著金人隊尾殺將出去。折翎大聲呼喝,為時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
一陣亂箭射來,將衝在最前的幾人射倒在地。章興醒悟,帶餘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見眼下與金人明暗易處,忙約束全軍暫退。選了陸大安、晏虎、郝摯幾
人去四處放火、燒毀營帳、阻斷金人視線,又令章興帶人於砦中搜剿兵器糧秣。
待眾人分頭行動,方拉趙破至一邊道:「金人數量與適才趙兄所講營火之說大有
不符!我度其數量,應在三百上下,且有傷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營實為騷
擾,隻殺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戰也就是了,不料此時竟能以數十人迫其棄營而
去。」頓了頓又問道:「交戰時,你可見撲散了麼?」

  趙破搖頭道:「未見。開戰前我奉將軍令,去營右埋伏,卻發現巡哨者頗少、
守把稀鬆,遂將隊伍交給章興,帶了兩名擅潛行的弟兄潛入。直摸進中軍,發現
營帳內竟空無一人。恰逢將軍發號,這才趁便點起火頭。」

  折翎思索數息,忽有所悟道:「趙兄,自砦子通此處,可是隻有來時那一條
路麼?」

  趙破搖頭道:「林地甚廣,數徑皆可通行。金營中尚有我孟門子弟,尋路卻
是不難。」

  折翎吸了口冷氣,沈聲道:「不好!撲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趙破道:「將軍不必憂心。砦子絕險,牆上又有防備,萬萬不是三五百人可
以攻下的!」

  折翎道:「撲散乃久用兵者,怎會不知此點?他一意要去,定是……」

  趙破見折翎語焉遲滯,遂凝眉思量,不多時大悟道:「砦中有內應!」

  折翎頷首,剛要說話,忽然目光一閃道:「怕不是內應,而是援軍!」

  趙破順著折翎眼光望去,才發現兩人說話間,砦丁已經在營中搜羅出恁多糧
食,遠超千人所攜,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與趙破對視一眼,再不遲疑,下
令盡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將無法帶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時火光衝天。軍
行已遠,仍然可見天空染紅半邊。趙破回望歎道:「幸得金人伐木為營,空出許
多白地,不然這山火勢頭恐難扼製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來襲,乃是金人需擔心之事!走吧,回砦
要緊!」

     ***    ***    ***    ***

    魏慶心中著急,於路低伏高竄、毫不停歇。到了約有來時一半多路程之處時,
隻覺真氣難以為繼,身上新傷及左眼凹陷中隱隱作痛。無奈隻得停步稍作歇息,
待氣力回複些許,再起身趕路。行之未遠,天邊明月破雲而出,一瞬,又重回雲
後。就在此刹那間,前方樹後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慶心生疑竇,躡足繞
了個大彎摸到樹後,見兩名金兵正在樹後警惕地向外張望。魏慶抽出袖中錐,輕
身一躍,臂分左右,瞅準二金兵腦後刺下。金兵聞身後衣袂之聲,欲回頭已晚,
被鐵錐自腦後至嘴中刺個通透,一聲未發,死在當場。

  魏慶鐵錐建功,雙手一鬆,攬著二金兵屍體將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
果在半�之外又發現兩名哨探金兵。魏慶依樣施為,卻不料其中一個金兵頗為聰
明,聞聲便矮身向外滾開,魏慶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開之後也不出聲,隻
是在林木間繞著往諸葛砦方向奔跑。魏慶在後墜著急趕,眼見追上。那金兵繞過
一棵大木,木後兩口刀讓過金兵,無聲無息的向著魏慶兜頭劈來。魏慶閃身躲過,
正要還手突刺,又有幾名金兵閃出攻擊。這批金兵手頭頗硬,一時間占盡優勢。
魏慶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記掛報信之事,於是虛晃一招,轉頭紮進身側林中幾名
金兵隨後追入,緊緊咬著魏慶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總有一兩名金兵突
出。十幾株木過,圍堵金兵已有數十。魏慶見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東殺西撞
之間,已來到砦前木柵外不遠。正欲衝林而出,身前閃出一長大人影,刀風凜凜,
寒氣逼人。

  魏慶腳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為橫縱。雖是避開刀鋒,體內真氣卻是一
陣翻湧。長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緊追著又是一記劈來。魏慶無力再躲,遂咬
牙將手中鐵錐搭成一個十字,舉高準備硬抗。誰知那人刀鋒忽轉,由豎劈化斜切,
緣著鐵錐一頭劃向魏慶肩頭。

  魏慶趁對方變招,足下用力,一個側躍摔在地上。雖然狼狽萬分,卻終於脫
出刀影籠罩。對麵那人凝刀不發,操古怪語氣問道:「你,折翎?」

  魏慶不理,起身再奮力一躍,終出得密林。一日之內,戰胡女、衝金營、憤
離喪、往返趕路、身眼被傷,終至強弩之末,隻感足下發軟,忙伸手扶了木柵站
穩。那長大身影邁步出林,雲內微弱月光照於其麵,正是金將撲散。他瞥了瞥魏
慶,搖頭道:「可惜!」揮手示意親兵圍剿魏慶,又喚來一人用胡語吩咐了幾句,
接過一件黑褐色鬥篷將自己全身罩住後,繞過木柵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慶所立之處,乃密林與木柵交接所在,離斜坡小徑尚有段距離。此刻見撲
散裝扮奇怪,上小徑往砦子處走,心內隻覺不好。方欲探手入懷,取火信施放,
得了撲散吩咐那人已與眾親兵一擁而上。魏慶遊走接戰,雖刺死刺傷幾人,卻難
耐金兵人多勢眾,身上腿上又添了些傷口,漸漸乏力,身法緩滯。金兵見他情狀,
不願為困獸多添傷死,隻是圍住他做車輪大戰,意圖將其耗至油盡燈枯。

  不一刻,林中深遠處忽然傳出一聲悶聲慘呼。木柵旁圍攻的眾金兵聞聲皆怔,
而林中慘呼及兵刃相交之聲越來越近、亦愈發密集。魏慶趁金兵分神,將手中雙
錐奮力擲出,自懷中取出火信,便欲揚手施放。恰此時,林中兩道身影破空而出、
殺入金兵群中,斬瓜切菜般放倒全數圍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柵向砦子疾
衝;另一人扶住搖搖欲墜的魏慶,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安公子可是無恙?」

  魏慶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趙破。搖搖頭振奮精神,先將火信施放,後道
:「安公子單劍屠金營,安然無恙。得知金兵援軍至,命我回來報信。」說罷心
頭一鬆,暈厥過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塵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躍在一大木枝杈上,
借火信微光瞰視砦前斜坡,不由大驚失色。砦前密密麻麻布滿俯臥金兵,或用黑
褐色布塊遮蔽、或渾身裹滿泥漿,與土地渾若一體。金兵尾端在自己腳下不遠,
前端已至護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數。近處一人見天上火信,一躍而起,刀指前
方做發令狀,口中咿呀大喝。眾金兵聞令躍起,野獸般衝往砦牆。幾架歪歪扭扭
的厚木板經眾人之手由後向前傳送,離護河越來越近。

  折翎搭箭,射死一名�傳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射,餘光瞄到一箭飛來,
忙側身讓過。斜坡上撲散持弓大吼道:「折翎,來這,死!」

  折翎視作不見,充耳不聞,搭箭再射木板旁金兵,撲散亦是繼續箭射折翎。
折翎雖是分心避讓,卻依舊箭無虛發,怎奈金兵勢眾,難阻木板行程。望向砦牆,
依舊無聲無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發、一人不見,如同不曾望見火信一般。

  撲散箭射折翎,連續不斷。折翎望砦牆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劃過
臉頰,帶出一道血痕。撲散見狀舉弓大笑:「哈哈……破軍!哈哈……殺將!」

  撲散正笑間,砦牆之上忽發一聲喊,數十火把幾乎同時燃起,照的牆上亮如
白晝。折翎撲散皆愕然,轉頭望去。牆下金兵亦多怔,攻勢一緩。牆上弓手搭箭
垂弓、齊齊整整站做一排。正當中風慎右手持扇當腹,左手撚須,姿容儒雅,襴
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頗有神仙之概。隻可惜臉頰青腫,手中扇乃是不知何處
尋得的農家蒲扇,不倫不類,使風采稍遜。

  趁眾兵皆靜,風慎眯眼喊道:「爾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間諸葛武侯之
魂尚在?今日武侯附於吾體,定教敵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連撲散在內,能說宋語的僅是鳳毛麟角,說的通順的是半個也無,
風慎這幾句文鄒鄒的話語沒一個聽懂。不待他說完,亦不待撲散下令,便又呐喊
著使剛剛到護河邊的木板搭起橋來。風慎見狀怒道:「豈有此理!真是對牛彈琴!」
說罷,右手將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將弓�起,箭頭處竟裹著燃燒的火布。箭
矢穿空而下,金兵紛紛躲避。箭矢落於地上,惹起一陣劈啪爆裂之聲,人群之中
火星四濺,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風慎將扇交於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
及之平滑峰頂便擲下許多缸罐來,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滿是助燃油物,砦前瞬
間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攜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燒料,持布之人,個個如
同火炬一般。裹著泥漿的金兵占了便宜,帶著身上泥漿未滿處的明火,哭爹喊娘
向回飛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時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陣大火,再奔幾
步便倒地無聲。

  這一場大火,直映紅天際,峰頂王錦及一眾砦丁拍手慶賀,動作麵孔皆被照
了個清晰。砦牆較左峰矮甚,且上端為木質,此刻火勢太大,若沒有護河隔絕,
定要遭受池魚之殃。李豫在一旁沈著臉,一麵指揮砦丁將早已準備好的水不停歇
的澆在砦牆上以防火患,一麵不滿的對風慎嘟嘟囔囔。風慎此時春風得意,他人
所言皆不入耳,隻看著牆下金兵慘狀哈哈大笑。忽一股濃煙飄來,正被他吸入喉
中,立時咳嗽不止,涕淚交流。

  撲散在後,目睹此火,睚眥欲裂。樹上折翎見金人多被燒死,心下不忍,轉
頭不欲看時卻恰好見了撲散對著火場大吼,遂張弓大喊道:「撲散!破軍!殺將!」
待撲散回頭來看,便一箭射出。

  撲散適才以箭射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見折翎箭至,便揮手中弓撥打。待
折翎射來一箭隨弓而落,正要取箭回射折翎,不料那箭後還有一箭,直直插入自
己咽喉。

  折翎連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著撲散道:「此箭長二尺五,點鋼為鏃,尾端
設凹槽三,得真氣之禦,以某名為翎,號曰穿雲。死於此箭,爾心可安矣!」

  撲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將頸中箭矢拔出,鮮血噴濺之下張嘴大吼,出野獸
之聲。三五息後,吼停身倒,再無生機。不一刻,潰兵帶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
火將其屍身化作飛灰。

  砦牆、峰上及趕來的劫營人眾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雲間明
月,喃喃道:「雲兒,你知否?此乃戰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
砦。擊退金兵之日,便是你我團聚之時!」

                             (第一部終)
引言 使用道具
s175366
王室 | 2015-10-20 19:19:32

                          第二部 沙場兵

        第一章 一劍東來逢叛亂 獨守營門定軍心

    春來四月,山花乍放,林深幽靜,鳥鳴啾啾。林外樹前的草地上,正有幾隻
野兔嬉戲覓食。忽然,其中一隻�頭豎起耳朵靜聽,另外幾隻也偏頭側目,跟著
便四散逃去。未久,有幾個手持簡陋兵器的青壯從林中深處走了出來,踏在剛剛
被野兔啃噬過的青草之上,向四周打量。其中一人如猿猴般迅捷地爬上樹梢,向
遠處瞭望了一會,喜悅地向下喊道:「陸二郎,這股金兵貌似過去了!」

  樹下被稱作陸二郎的那人二十餘歲年紀,眉清目秀、乍背蜂腰,打了個赤膊,
前胸後背有幾處看似痊愈未久的傷疤。聽到樹頂那人喊話,欣喜笑道:「好!你
下來與眾人先行,我返林中喊鄉親回村。」

  樹下另一人調笑道:「二郎喊鄉親是假,與周家小娘子廝磨才是真吧!」

  陸二郎滿麵羞赧,強項道:「隻你這潑才心內醃臢!」

  眾人見他臉色通紅,齊發一陣哄笑,七嘴八舌指點議論。陸二郎吃不住眾人
戲謔,拋下句「路上仔細些個」便一頭紮回來路林中。走了一會兒,耳根熱燙漸
消,心中浮起蘭秀的柔情美貌,笑容浮上唇角,腳步更加快了些。

  崎嶇中行了頓飯工夫,又跨過一條小溪,鄉民藏匿的山洞便現於眼前。陸二
郎使洞口放哨之人知會人眾返鄉,自己匆匆來到洞中周家父女所處之處,歡喜道
:「蘭秀,金狗退了,咱們回家去!」

  那蘭秀正值桃李年華,雖是身著粗衣,卻難遮清秀可人。此時見陸二郎至,
眼角眉梢,盡是喜氣。牽了他手親熱道:「小安,路上可辛苦麼?來,先喝口水
解渴!」

  小安尚未答話,旁邊忽然傳出兩聲咳嗽,隨聲轉出一名老者。蘭秀倏地將手
縮回,紅著臉低頭跑去取水;陸小安憨憨一笑掩飾心內尷尬,撓頭道:「義父!」

  老者瞥了陸小安一眼,淡淡嗯了一聲,自背起一個小包袱吩咐道:「帶好咱
家糧種!」接著又瞥了他一眼,歎口氣拄了根木棍自顧自向外行去。

  蘭秀見家父離去,將手中皮囊遞給陸小安,歉疚道:「你別怪爹爹,他心中
很是疼你的。隻是……隻是見我年歲日長,氣你……不向他提親罷了。」

  陸小安見蘭秀語句踟躕、眼神委屈,胸中一痛,將心一橫道:「等回村,我
就去向義父說,請他將你嫁我!」

  蘭秀聞言欣喜萬分,可笑顏綻開未久又沈寂下去,執手問道:「這次依舊沒
有你兄長的消息麼?」

  小安黯然搖頭道:「富平戰前在軍中打聽時,聽人說大哥……戰死在太原了!」

  蘭秀聞聽此信,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好將執著的手更緊了緊,陪陸小安一
道默默。陸小安強顏笑道:「我奉家父遺命,尋了大哥七年。如今雖是死訊,卻
也勝過杳然。五年前我途徑此地,染了風寒,若不是義父救我,恐我比大哥還要
先走一步。後來義父他老人家又收我為義子、舉薦我入西軍,方有今日之陸二郎。
得你青睞,更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隻是我執迷尋找,讓你苦等了這些年,真是
對你不起!」

  蘭秀搖頭方欲講話,從洞中深處前呼後擁走出一個衣錦之人,嗤鼻道:「你
這軍中逃卒又在對周家小娘子做什麼勾當?」接著得意洋洋對身邊人道:「武夫
就是武夫,怎也靠不住!兩軍陣前比誰逃得都快,此刻見了小娘子,卻粘粘糊糊
往上去貼!」

  陸小安聞言大怒,轉身欲爭執,手臂卻被蘭秀緊緊拉住。那衣錦人輕蔑道:
「如何?你這黥卒還想對我動手麼?吾乃進士出身,大宋的肱骨男兒!豈是你這
斑麵小兒可以無禮的!」

  陸小安怒目喃喃道:「大頭巾果都該死!」

  衣錦人怒喝道:「你說什麼?來人,將他與我綁了,鞭打一頓送到鳳翔府治
罪……」言罷,想起鳳翔已被金人占據、府治皆無,心中登時有些虛怯。一旁陸
小安已怒至極點、雙目噴火,若不是蘭秀死死拉住,早就衝上來將衣錦人一頓好
打。他久在軍中,曆死傷無數,隻發怒站立不動,便已肅氣蕭殺。衣錦人身旁一
幹家奴護院心生恐懼,一邊在自家老爺耳邊說著好話,一邊連拉帶勸的將其往洞
外送去。

  陸小安狠狠的朝那幹人離去處吐了口唾沫道:「真不知我等沙場血戰為了哪
般!就為了保住這些跋扈無禮的大頭巾麼?」

  蘭秀在旁解勸道:「罷了,莫氣壞了身子。胡老爺隻是暫時棲身此處,待趕
走金狗,得了太平,還是要為天家做官的。休得惱了他,以後你我日子難過。」

  陸小安餘怒難息,卻也不願讓蘭秀看自己冷臉冷麵。隻得重重歎了口氣,將
家中糧種背在身上,攜了蘭秀去追她爹爹。

  村落中道路上,馬蹄腳印頗多,亂雜雜直往南去了。路旁各家隻損了些門窗,
屋舍床櫃倒還完整。此村所處偏僻,本來並無金人打攪。不知為何自上月中始,
總有成隊金人過境。雖從未若聽聞般燒殺搶掠,卻也嚇得鄉民膽戰心驚、躲避山
中。憑心論之,富平敗後,倒是大宋的潰軍更可怕些。不過山中民風本就彪悍,
又加村中年輕後生多在西軍中為兵卒,村落所在一直安好。

  陸小安請義父歇下,自己與蘭秀安置糧種。方告一段落,便聽得村南一陣喧
鬧。再仔細聽,卻是梆子聲中夾雜著漢子大吼:「金狗大隊自南邊來啦!」

  蘭秀嚇得臉色煞白,忙去屋中喊爹爹逃遁。陸小安心中雖疑惑金狗這次往返
太速,行動卻不敢怠慢,搶了剛剛收拾好的糧種,攙拽著周家父女二人熟門熟路
的往山中奔跑。村中鄉民措手不及、扶老攜幼、跌撞而行,家家戶戶皆是一般。
大隊尚未出村,南麵金人已至。陸小安見逃脫不得,一震手中木棒,回頭大喝道
:「有膽的隨我擋住金狗,護鄉親進山!」掙脫蘭秀拉扯,往隊尾跑去。

  十來個富平逃回的漢子與七八名村中後生各持槍棒緊緊跟在陸小安身後,在
路中間列了個軍中常用的小陣以便隨時與金狗廝殺。眾人來得倉促,手中多持柴
刀棍棒,一件像樣的兵器也無。有個漢子,惶急間竟隻抄了一卷粗繩列在陣中。
那胡老爺身軀頗肥、行走緩慢,與一眾家丁拖在隊伍最後,見陸小安等人結陣於
路,喘息道:「抵住金兵……抵住金兵……不然將爾等送往鳳翔府……」話未說
完,人已自陣邊跑過,餘聲不聞。

  南麵馬蹄聲漸近,陸小安等人定睛觀瞧,卻隻有十數匹馬映入眼簾。且馬匹
大多無主,隻最前有三個金人在馬背上策馬狂奔,麵上塵泥和血,十分狼狽。陸
小安見奔馬狂亂,非血肉之軀可擋,斜眼看到漢子手中的粗繩,計上心來。大喝
了聲「絆馬索」,吆喝著十七八人分作兩路,將那卷粗繩橫在路中、扯得筆直。
金人馬快,幾息便到了眼前,眾人扯繩分開與馬蹄踏至隻差了反掌工夫。隻聽唏
律律連聲,前馬被絆倒在地,三個金人亦皆摔落地上。後馬不停,或躍過前馬,
或絆在前馬身上。三個金人被碗口大馬蹄踏下,又被數百斤的馬身重砸,俱是一
命嗚呼。

  陸小安等人全憑人力拉緊繩索,此刻也都繩索破手、滾摔在地、灰頭土臉,
骨斷者亦有之。片刻之後,南麵又有大隊來到。一後生眼尖,激動吼道:「是西
軍!是我大宋王師!」眾人向遠望去,隻見一將策馬在前,兩卒隨馳在後,將旗
之上,繡著鬥大一個楊字。餘眾皆是步卒,雖是全軍疾奔,法度卻絲毫不亂。隊
伍來到金人殞命處,那楊姓宋將勒馬環視周遭,忽訝道:「陸小安?」

  陸小安手心皮肉全被粗繩搓破,身上也摔得青紫相加,正痛的呲牙咧嘴。聞
聽有人喊自己姓名,遂�頭去看。一望之下亦訝道:「楊隊將!」一邊說著,一
邊忍痛起身對楊隊將行了個標準軍禮。十來個同是富平逃歸的漢子見狀,雖不識
楊隊將,亦皆起身行禮。楊隊將略一頷首,對陸小安道:「正是楊從義!小安,
你怎會在此處?」

  陸小安道:「此村落是我義父家鄉!富平戰後,我隨軍敗退。後來不知怎地,
慕容洮那廝竟要帶同麾下兵士去投西夏。我等不願,故於途中偷偷四散了歸鄉。」
頓了頓又道:「那次軍中演武,得楊隊將青睞,小安感恩至今。隻可惜我義父從
軍時與環慶軍將領有舊,不許我追隨隊將。不想隊將仍記得我!」

  楊從義歎了口氣,先痛心道:「張樞密戰後推諉罪責,斬殺部將,以至軍中
生變。」再歎口氣,展顏道:「小安刀法精湛,又兼聰明過人。我一直以不能收
歸帳下為人生憾事,又怎會忘記你!今日偶遇,卻是恰好!吳經略收殘兵,意欲
扼守和尚原。如今派我帶兵收複鳳翔,取出府庫存糧以資軍需。調撥與我的兵馬
雖是經略帳前精銳,怎奈數量太少,攻堅城恐不足用。小安你可願隨我同行,助
我一臂之力?」

  陸小安喜道:「楊隊將有命,陸小安無有不從!可否請將軍在村中暫且歇馬,
待我稟明義父便隨軍上路。」

  楊從義亦喜道:「好!有小安助我,取鳳翔定會事半功倍!不知你義父現在
何處,我也要前往拜見。」

  陸小安回頭遠望道:「適才為躲避金人出了村,此刻應該還未進山。」

  楊從義命身後健卒讓出一匹戰馬,又吩咐隊伍於後緩行,便要與陸小安放馬
去追趕。攔截金兵那十數人見二人要走,皆擋在馬前,齊聲求與軍同去。楊從義
以目光詢陸小安,陸小安點頭道:「那幾個原就在軍中,均是戰敗散歸的。這幾
個是村中後生,適才隨我等阻金狗,亦是鐵膽好漢。」

  楊從義大喜,讓眾人隨隊前行,自與陸小安去追趕鄉民。未久,便遠遠看見
山腳處大批鄉民望山狂奔。聞陸小安呼喝,見宋將隨至,眾皆停步,欣喜若狂。
楊陸二人於人群中尋見周家父女,說明意圖。周父將手中木棍一頓,讚道:「大
丈夫當提七尺劍,與亂世中搏殺一份功名!小安,你放心去,不必掛懷家中!」
蘭秀挽著父親手臂,心中不願卻不敢多言,緊繃著俏臉裝作冷漠,可眼眶中淚水
卻難以噙住,斷線珠子般掉落下來。陸小安見蘭秀樣子,心中不忍,當著眾人麵
又不好蜜語撫慰,隻好歉然道:「蘭秀,我隨楊隊將去。攻下鳳翔便……」

  蘭秀聽他說話,心中又添委屈,忍不住啜泣道:「山中石洞內,你答應過我
什麼?」

  周父聞言不喜,又將木棍重重一頓,叱罵道:「楊隊將當麵,哪�有你說話
的份!此國亂之時,好男兒自當挺身而出!為父若是年輕十歲,亦要與他們一同
去上陣拼殺,好教金狗知道,我大宋不可輕侮!」

  蘭秀甩開父親手臂,氣鼓鼓道:「真不知沙場血戰為了那般!就為了保住跋
扈無禮的大頭巾麼?」說罷,扭頭跑開。

  陸小安心內欲追卻害羞不敢動,眼光隨著蘭秀背影遠去,恰好看見胡老爺坐
在一塊大石上牛喘。心中厭惡,眉頭便皺了起來。周父見狀,以為他心憂情事,
遂為他寬心道:「放心隨楊隊將廝殺去!待你擊退金狗、衣錦還鄉之時,義父送
你個雙喜臨門!我有蘭秀照料,粗重活等大郎送糧回來,也就有了著落。」

  陸小安心中滿是蘭秀,勉強點頭應道:「大哥去了十餘日了,不知道什麼時
候回來?」

     ***    ***    ***    ***

    十二蹲下身輕撫麵前大石,於石土交接處摸到目不可察的本門暗記,回頭喜
道:「安公子,路途沒錯!翻過此山,再行十幾�路便是二�驛。」

  安鴻頷首,亦是一陣輕鬆。低頭看了看已被樹木怪石掛爛的衣物,麵上苦苦
一笑,心內卻是泛甘。喊了十二再鼓餘勇、翻下山頭時,已是繁星乍起,明月初
升。

  二人雖不願耽擱,但山間無停處,已三日夜接連趕路未休,遂邊行邊沿路找
落腳歇息之處。不久,見路邊山側有一山洞,看去洞口雖不寬闊,卻足可擋雨遮
風。到洞口向�望,才發現此洞窄深,數丈長洞壁於底截斷、向右急拐,內有火
光忽明忽暗,照的洞底頗紅,卻見不到內中景象。

  十二看了安鴻一眼,便想躍入洞中查探。安鴻覺荒山野洞、火光蹊蹺,恐十
二有失,�手攔在十二胸前,搖了搖頭,自己往洞內走去。十二衝勢已起,險些
撞在安鴻臂上,臉上泛紅,怒瞪了安鴻一眼。見他背影寬厚,心念一路照拂,不
由唇角微翹。

  安鴻走到中段,便嗅到一股甜香,屏息內察,毫無異樣,這才放心再進。走
了幾步,耳聽火光處一女子道:「來呀,來呀!你看,我可美麼?」語罷,便是
一聲呻吟,嬌柔魅惑,饒是安鴻內力雄渾,神思寧靜,亦有些心旌搖晃。意圖定
定心神再上前去查探,怎奈女子淫啼不斷,聲聲入耳,攪得自己渾身燥熱,也顧
不上其他,鬼使神差般往洞內走去。

  洞底入眼簾處是一火堆,火堆一側立著個裸身男子,另一側有一女子,麵容
姣好、身段勻稱、未著寸縷、玉體橫陳,有一粗鄙男子正挺著陽具,在她陰戶中
奮力搏殺。女子承歡,尚有餘力,見安鴻現身火外,眼睛一亮,停了口中嚶嚀,
不怒反喜道:「公子來的恰好,可是也要在奴家身上分一杯羹?」

  安鴻心知不妥,但胸腹間好似有一堆幹柴,女子淫聲若火星一點直入其中,
瞬間將大火引燃,全身燒灼,難以抵受。忙提氣運功相抗,不料這火氣並非真氣
可禦,反而借著氣息發散到各處,更加難熬。

  女子見安鴻滿麵通紅,喉間津唾狂吞,知他勉力守了一絲清明、不肯就範。
也不著急,微微一笑,自己用力拍了雪白的翹臀,發出清脆一響,口中淫聲大作,
更甚於前。粗鄙男子吃她一喊,心中激動,登時覺得精關難守,大叫道:「小騷
蹄子,你浪叫的哥哥快要出了!」

  女子聞聲心喜,嬌聲叫道:「哥哥,奴家也快要丟了,且再快些個,和奴家
一起去了吧!」

  粗鄙男子不答,仰天嘶吼,聲作嗬嗬,抽送速度愈來愈快,交合處隱隱現出
一團淡淡紅光。又數息,忽僵直不動,雙眼一閉,轟然栽倒。女子收了那團紅光
入體,見安鴻雖是額頭青筋冒出,汗落如雨,卻依舊在原地不動,心中暗暗佩服。
轉頭對火側那立著的裸身男子勾勾手指,魅惑道:「冤家,來啊!莫隻顧看著,
奴家也讓你爽利爽利!」

  安鴻見那男子向裸身女子挪去,心受蠱惑,勉力守著的靈台眼見就要淪陷。
向前木木然邁出一步,忽覺鼻尖一涼,辛辣味道直上眉心,登時清醒。順著鼻下
手指往身後看,見十二手持一個小巧的油布囊,正站在身後,氣鼓鼓地看著自己。

  十二在洞外不見安鴻出來,覺其狀有異,忙縱身進洞。待鼻嗅甜香,心中便
已明了一切,掏解藥往自己鼻尖抹了,又來救助安鴻。見了洞底男女赤身之形,
一時麵羞,心�將錯皆推給安鴻,怒氣叢生。待看清那女子樣貌及安鴻醒轉後的
淩厲目光,又不禁惴惴糾結起來。

  女子被十二腳步驚動,起身吒問道:「誰?」待見了十二,亦是一怔。安鴻
此時已醒,聞女聲不退反進,幾步邁出,見火後還倒著四人,一動不動、生死不
知,又想起適才之事及陸大安口述,心中已有了計較,遂起了殺意,冷麵道:「
你便是殺我箭營兄弟的紅紗妖女?」

  裸身女子聽罷咯咯嬌笑,搖曳著腰臀步步趨前道:「喲!奴家這身段,公子
竟不滿意麼?」話音未落,麵猶帶笑,卻已撮掌成刀,向安鴻頭頸砍來。安鴻見
裸身女子出招,口中輕「咦」了一聲,不假思索地舉臂相迎,後發先至,看上去
倒如同女子目的便是安鴻手臂一般。裸身女子見招式無功,身子一擰換了個方位
再打,安鴻依法炮製擋格。如是再三,裸身女子大怒,輕喝了聲,翻身於空中一
腳踢來。安鴻如同師徒喂招一般,負一手在身後,隻用一手撥打防禦,麵上神色
愈發凝重不解。裸身女子累的氣喘籲籲,退後兩步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安鴻默然不答,站在身後觀戰的十二小意道:「安公子……」

  安鴻舉手止住十二,側身讓開往洞外去路道:「你走吧!」

  裸身女子看看十二,又看看安鴻,捂嘴噗嗤一聲嬌笑,拾起地上衣物。經過
安鴻身側之時,駐足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飛身離去,對十二卻恍若未見一般。

  女子走後,十二對安鴻抱拳感激道:「多謝!」

  安鴻一怔,問道:「為何?」

  十二羞赧道:「我等雖互相輕視,卻同為孟門一脈。十二隻是不願見她斃命,
並不是與她同流合汙,安公子不要誤會。」

  安鴻聽他言語,心中疑惑之狀稍解,便放棄再問解藥事而轉道:「此人貌似
依舊呆傻,如何是好?」

  十二見安鴻不理,以為他因自己持有解藥,料定自己與裸女一同,聽不進自
己解釋。心中氣惱,上前兩步,怒道:「如此便好!」揚起手左右開弓給了裸身
男子兩記耳光,順便將解藥擦過男子鼻下。裸身男子渾身猛地一震,眼內迷惘雖
在,神智卻似漸漸清醒,緩緩轉著頭四處打量。安鴻以為十二隻憑耳光便救醒了
男子,瞠目結舌道:「多謝。」

  十二下巴一�,問道:「為何?」

  安鴻結舌無語,自忖道:「這漢子一切都好,就是性子忒不爽利,小家小氣
太過。」十二見安鴻不語,頭一扭也不說話。可誰知眼神正好落在裸身男子胯下
陽具之上,登時麵紅。輕啐了一口,理所應當地將這樁事亦記在安鴻賬上,扭回
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裸身男子此時全醒,撲倒在火後四人身上挨個搖晃身軀,呼
喊姓名。見身體僵硬、氣息全無,遂放聲大哭。安鴻上前勸止,待他斂悲穿好衣
物後問他來曆。裸身男子答道:「回恩公,小人名叫周青,鳳翔府周家村人氏。
聽聞和尚原之上,軍兵缺糧,遂與四名同鄉前往送糧。因大路時有金狗行軍,故
繞行山間小路,不料……不料……」言語難接,又是淚如雨下。

  安鴻與十二見周青淒慘,遂好言安慰。助他在洞外埋了屍首,就在洞口暫歇。
天色微明,三人一同上路。行了不遠,便看見周青與同鄉的推車、糧袋橫七豎八
散在一邊。周青將所有糧袋裝在一車,拒了二人幫助,蠻牛般咬牙推行。又走出
段路,到了周青所說山間小路,隻見糧車如水,不絕於路。有送糧的鄉民見周青
車重,停下分擔,彼此雖不相識,卻親如一家。

  安鴻見周青與大隊同行,放下心來,遂帶了十二先走。二人歇息半宿,氣力
盡複,不到半日便已將幾十�山路拋於身後,來在和尚原外不遠。安鴻見路多窄
隘、怪石壁立,卻無軍將把守,連斥候哨探竟也見不到半個,不由暗暗心疑。眼
見上原,才有幾名宋兵攔住喝問。安鴻將魏慶的腰牌出示,求見吳玠. 宋兵見腰
牌皆態度恭謹。分了一人離崗為安鴻二人帶路。

  一路崎嶇,上得原來,入眼便是軍營一片。安鴻不明兵事,十二在他耳旁小
聲嘀咕道:「看樣子也不過三五千人馬,怎地紮做這許多小營?」三人於營間穿
過,安鴻左右觀瞧,隻見各營宋軍不過數百,或坐臥或笑鬧,狀甚懶散,軍紀憾
缺,與帶路宋兵相比,所差何止天壤。

  不多時行至一營,兵士僅數十,個個頂盔貫甲、結束威武。與他營相較,靜
謐肅殺遠甚。人望其外則自生畏、居其中而自穆然。宋兵帶二人至中軍帳外,行
禮揚聲道:「稟將軍,原外有二人自稱折翎折指揮義弟,求見將軍。因其手持將
軍貼身侍衛腰牌,故隊正命屬下將二人引來帳外等候。」

  宋兵話音剛落,營帳�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帳簾一掀,衝出個絡腮連鬢、
膀大腰圓的漢子。口中嚷嚷:「折翎在哪�?可安然無恙麼?」

  宋兵悄聲道:「此乃吳玠將軍胞弟,吳璘將軍。」安鴻見吳璘口呼折翎、關
懷滿麵,於是心中對他生了些好感,忙抱拳道:「有勞吳將軍掛念,兄長安好。
兄長遣我來此尋二位將軍,有緊要軍情相商。」

  吳璘蹬蹬蹬幾步近前,揮退宋兵、一把抓住安鴻手臂道:「那還在這�文縐
縐的做什麼?快進帳來!」安鴻一笑,也不反抗,任由他拉著自己往帳中去。帳
幕忽分,現出一人。此人鼻直口闊、五綹長髯,麵相頗類文士,但腰寬背厚、虎
步龍行、不怒自威,恰一副武將氣度。望安鴻笑道:「舍弟粗豪,性子衝動,讓
貴客見笑了。帳內請!」

  安鴻連稱不敢,自通報了姓名來曆,又將魏慶腰牌及折翎手書交予吳玠,這
才在帳中下首站定。吳玠細細讀罷,將書信遞給吳璘,歎道:「不想金人竟如此
狡詐!若陰平失守,我等困於此處,成西蜀薑伯約矣!」頓了頓,將諸葛砦情形
細細詢問。安鴻一一作答,隻將巧雲孟門之事隱去,稱砦中山匪被折翎收降,同
心抗金。十二一直隨在安鴻身後,聞其稱孟門為匪,氣憤填膺。靜悄悄照著他腳
跟猛踢一腳,誰知反戳痛自己腳趾。強忍著不叫喊出聲,眼中卻已是淚光宛然。

  吳璘看罷信函,握拳邁前兩步對吳玠道:「大哥,不,兄長。事關重大,要
立即遣軍前去援助才是!」說完又重重頓足道:「手中無兵!奈何!奈何!」

  安鴻聞言變色,十二也忘痛呆立。吳玠對安鴻道:「不瞞安公子,正如舍弟
所言,此刻原上無兵可用。我與舍弟所部,本有精兵千人。因軍糧不濟,故分了
八百人與楊從義將軍,攻鳳翔、取積粟。累日譴軍卒四下遠探,又去了百餘。如
今營中隻有軍兵數十,分隊輪流把守原周各通路而已。」

  安鴻疑惑道:「我在來時路上,見百姓向此處輸粟者眾多。又見原上軍營之
中,兵士怎也有數千。怎會……怎會捉襟見肘至如此境地?」

  吳璘嘿了一聲道:「你又不知兵事!懂些什麼!」還想再說,被吳玠叱退。
吳玠先致歉,後沈重道:「原上兵士,皆是我收聚之敗兵潰卒。金人搶掠陝西,
使將士家屬失散。張樞密行蹤輾轉不定,使後勤無著、糧食缺乏。原上兵士,每
營各自分屬、不聽號令、士氣低落、軍心不穩,無一可用。幸得百姓盼望王師收
複,吳某舊日在西北亦略有薄恩,遂慷慨解囊相助。怎奈杯水車薪,軍中仍是入
不敷出。」

  安鴻為難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吳玠道:「折指揮處雖有高山險砦,兵丁卻隻是烏合之眾,軍情亦是迫在眉
睫,必得援相助方可無虞。為今之計,或待楊將軍率眾歸來,使其麾下精兵隨公
子回援;或尋得張樞密駐節之處,求其發兵往援。」

  安鴻急切道:「敢問吳經略,哪個方法快些?」

  吳玠道:「二十日前,我已遣人去尋張樞密駐節所在,楊將軍亦已率兵去了
十數日。安公子先在營中住下,不日之內,定會有消息傳回。到時,你我擇其先
至者為首選,雙管齊下,定可及時赴援。不知安公子意下如何?」

  安鴻雖心急,左思右想亦是無奈,無奈頷首道:「隻好如此!」

  吳玠見安鴻麵容,知他心中焦慮,又安慰了幾句,吩咐吳璘設宴款待。安鴻
婉拒,請吳玠安排了帳幕自去休息。十二到帳中也不理安鴻,直接蒙頭大睡。安
鴻將一切拋諸腦後,閉了帳簾運功打坐,一時物我兩忘。待睜眼時,天已黑透,
隻覺神清氣爽、饑腸轆轆。十二在安鴻打坐時自作主張拒了吳玠邀請,見他運功
畢,出帳於火頭處尋了軍中飯食,沒好氣的丟在安鴻麵前,蒙頭又睡。安鴻惦念
折翎,卻又知原上情勢不佳,心中煩悶,飯罷便也躺倒假寐,放耳去聽周遭動靜。
山風吹帳、甲葉摩擦、軍中刁鬥、營火劈啪,聲聲皆入耳。不知過了多久,忽聞
一人急匆匆由營外而至,於中軍處倏地停步,惶急道:「將軍,吾乃陳遠猷。大
事不好,有軍將串謀、鼓動嘩變,欲劫將軍以降金,請將軍速速發兵平亂!」

  安鴻聞言大驚,一躍而起。耳聽吳璘叫道:「大哥,帳下兵丁多在原周巡夜,
營中隻十餘人,這可如何是好?」

  吳玠叱道:「慌什麼!你二人帶營內餘卒去各營傳令,命大小將校同至我帳
中商討軍務。」

  吳璘又叫道:「大哥!還商討什麼軍務!依我之見,你還是帶上安公子主仆
先行離開。我帶領士卒,在此擋……」

  吳玠亦再叱道:「胡言亂語!我吳玠乃軍中主將,豈可因些許亂卒而輕棄中
軍!速去傳令,休得耽誤!」頓了一頓,轉做溫言道:「左帳中有兩位貴客,煩
請陳先生與他們一同出營後,往山中暫避。待此間事了,我遣吳璘去尋你三人。」

  吳璘頓足離帳,集兵出營。安鴻拍醒十二,示意他跟來,挑簾而出。迎麵一
中年文士正急步走來,見安鴻二人出,行走中惶急拱手,還未及出言,營外遠處
一條火龍直奔營門而來。兵甲繁雜,腳步不一,內中夾雜著高喊「捉吳玠、殺吳
玠」之聲。安鴻轉頭對十二道:「送陳先生去中軍,好生保護吳經略,不得離開
半步!」言罷,提氣輕身,離弦之箭般直趨營門。

  安鴻至營門處站定,那條不斷逼近的火龍尚在數丈之外。運內力仰天一聲長
嘯,亂軍前隊聞聲訝異,皆緩緩止步。安鴻拔劍指地,以劍氣在身前三尺地上劃
出一道數寸深溝,朗聲道:「越此界者,死!」

  亂軍約有三百,本是列為一縱隊。聞安鴻長嘯,見隊伍不行,皆擁到前麵、
擠作一團。火光下見安鴻文士打扮,竟敢孤身一人擋住大隊去路、持劍劃界定規,
登時笑聲震天。安鴻劍尖指地,麵無表情,置若罔聞。亂軍忽分,有一將騎馬而
出,大喝道:「百姓送糧,吳玠皆以財貨回贈,累日如此、不見囊空,營中不知
屯了多少珠寶!攻破營寨,其財任你等取用。活捉吳玠,至金營又是大功一件。
休得在此與這瘋漢聒噪,速速衝進營中!」

  亂軍聞聽,個個眼紅,發聲喊便向前衝。十數個膽大貪功之人衝在最前,數
息而至劍界邊,各舉兵刃砍刺。安鴻運功,衣襟無風自動,凝神震腕,倏忽劍出。
十餘亂軍略在前者,無論耳鼻足臂,凡過界皆被削落;略在後者,無論刀槍斧鉞,
凡過界皆被截做數段。刹那間,刃折兵損,血落成泥。

  十餘亂軍或驚駭或慘呼,卻阻不住身後未見此情形同伴向前衝突。機靈的幾
個向外急閃,於劍界外撲倒;疼痛難忍的被推搡過界,劍刃相加,登時一命嗚呼。
新衝上亂軍亦是十數人,似同屬一隊,兵器衣甲均無二致。見眼前礙事背影全部
消失,不約而同舉槍攢刺,動作整齊劃一。安鴻躍起避過,左臂在空中一卷、袖
做遊龍,纏住刺來槍尖,右臂前指、劍似飛鳳,抹過十餘亂軍咽喉。眾亂軍先覺
虎口迸裂、槍杆脫手,尚未及反應,喉頭便是一涼,繼而鮮血噴湧。安鴻將衣袖
向身後營門中一甩,十餘杆槍整整齊齊插在土中,好似一排木柵。雙足落地,站
上適才起身前地上腳印,絲毫不差。

  未擁上亂軍隻覺得眨眼之間,地上已是屍身累疊,皆驚愕不敢前。馬上將見
狀將手一揮,馬後八名持刀盾者應召上前、排眾而出、擎盾揚刀、衝入界中。安
鴻出劍,與八人混戰。這八人倚盾之固、分進合擊,在安鴻劍勢之下分毫不退、
竟可勉保安然。馬上將喝道:「此人力竭,你等還不以多為勝,將他亂刀砍死,
更待何時?厚祿大功,就在眼前!」

  亂軍聞言,一擁而上。營門雖不甚寬闊,卻也有數十人、數十支兵器三麵圍
著安鴻招呼。安鴻適才以一敵八,優勢頗大,已將盾手逼至界線以外。此時三麵
受敵,一口劍劈砍崩格、洗截刺攪,應接不暇。雖劍劍奪人性命,卻無奈來敵眾
多,隻得步步後退,看看已離槍柵處不遠。馬上將遠遠望見團團圍困之中,劍若
遊龍、上下翻飛、使鮮血四濺,持劍人卻已淹沒於人群之中。

  未久,劍光忽斂。馬上將大喜,以為安鴻寡不敵眾、殞命營門。剛要催馬向
前、入營去殺吳玠,忽然人群中穿來一連串慘叫。其音未落,淒然又起,如是者
六,圍中劍光重現。馬上將驚駭不已,轉目暗思了一番,終咬牙下定決心。長出
口氣穩定心神,緩緩抽出佩刀,雙腳一蹬馬鞍,在空中繞過營門,直奔中軍而去。

  戰團之中,安鴻衣上,亂軍鮮血淋漓流淌,頭臉亦被腥紅遮蔽。腳下屍身,
已壘為層台,整個人唯有手中寶劍滴血不染。亂軍約剩了百名,皆心驚膽寒、口
不能合。當前一人正對安鴻,隻覺兩股戰戰。安鴻逼視其目,繼而眼光向下,嗆
地一聲收劍歸鞘。那人順著安鴻目光看向自己腳下,見自己雙腳尚在劍劃血河外
寸許之地。心中一鬆,雙膝酸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安鴻將眼緩緩掃過餘下亂
軍,目光所及之處,人皆跪倒、無一站立。

  營門寂靜,身後營中忽傳來金鐵交鳴之聲。安鴻急回頭看,見中軍帳幕前不
遠處,吳玠、十二正雙戰馬上將。陳遠猷拖著一個大布袋,麵色焦急地站在一旁。
馬上將瞥見安鴻棄門而回,遂以命搏命,不顧十二在側,將全部攻勢集中到了吳
玠身上。雖立時中了十二幾劍,卻也一腳將吳玠踢倒在地。一刀劈下,欲將吳玠
殺死,卻被一旁的陳遠猷往麵上揚了一把沙土,急閉目去躲。扭身揮刀再砍時,
安鴻已到。

  安鴻使挑字訣擊歪馬上將手中刀,緊接著又是幾招將他逼退數步。馬上將見
十二與陳遠猷護著吳玠漸漸遠離,知殺之無望,便將一腔怒氣撒在安鴻身上,刀
刀不離要害。安鴻見他刀法不似沙場血戰練就,反倒更似江湖中曆練得來,暗暗
生疑,想要將他生擒活捉、問明緣故,遂處處留手。馬上將久攻無果,隻覺氣力
不佳、刀法散亂,欲虛晃一招,轉身退去,卻被安鴻抓了破綻,一劍刺中肩膀。
安鴻滑劍至馬上將脖頸,喝問道:「你是何人?竟敢挑動軍兵來刺殺吳經略?」

  馬上將不理安鴻問話,閉目吟誦道:「光明普遍皆清淨,常樂寂滅無動詛。」
吟罷雙目圓睜,眼中精芒暴漲,一掌向安鴻推來。

  安鴻撤劍削馬上將小臂,意欲使其收招回救。不料對方不格不擋、任由他將
手臂砍下。斷臂連掌依舊勢大力沈地打在安鴻前胸,趁他肺腑震蕩之際逃之夭夭。

  安鴻銜尾急追,不料對方輕身功夫亦是上佳。自己久戰氣虧、又被斷臂震出
些內傷。急切之間,竟是不能迫近。數息,馬上將已出了營門,一躍上馬,加鞭
逃走。安鴻又追了一陣,卻隻能目送一人一馬越去越遠。

  營門處,吳璘帶同數十兵士、數十軍將自遠而來。火光之中,望見血流成河,
百餘人死,百餘人跪,又有數十人成串僵立、一動不動。大駭之下,拔刀迫近。
跪著的一眾亂軍膽氣已破,紛紛膝行讓路。吳璘踏屍山過血海來到僵立人前,舉
火觀瞧。隻見僵立之人共有六串,皆被大槍穿胸、連在一處。六名最前之人皆舉
盾於胸,卻仍難逃劫數。恰此時,安鴻追擊,無功而返。眾亂軍見血修羅至,盡
皆匍匐。吳璘所攜軍將、兵士,亦多有懼色。吳璘探知眾人均安好,便要下令殺
光亂軍,以儆效尤。尚未動手,十二來傳吳玠令道:「吳經略請眾軍將入賬議事,
另令亂軍餘子清空營門。」

  吳璘聞令,恨恨而罷。留了兵士看守亂軍清理,帶一眾軍校及安鴻入了中軍。
吳玠高坐帳中,神態自若。先請安鴻坐在己側,又將眼一一掃過營中諸將。諸將
眼中,有愧色、懼色者眾,幾乎個個手不離腰間刀柄。吳玠見狀,長長一歎。尚
未開言,便聽守帳軍卒歡呼道:「賊已授首!賊已授首!」


        第二章 軍將刀唇歃誓血 詐釋敗亂作虛張

    歡呼聲未落,已有一人在帳外大聲道:「稟將軍,屬下史天非求見!」

  吳璘欣喜道:「天非回營,定是尋著了張樞密駐蹕所在!」

  吳玠亦難掩麵上喜色,揚聲發命,將史天非宣入帳中。安鴻放眼,隻見一窄
目細眉男子手挽一人頭闊步而入,雖隻做普通百姓裝扮,卻難掩骨子�蘊著的颯
然灑脫。頭顱斷口處猶在滴血,細察麵目,正是適才策馬逃奔那人。

  史天非來在吳玠麵前鄭重一禮,道:「屬下三人不辱使命,打探得知張樞密
已於前些日移駐興州。我恐將軍等待心焦,故先來稟報。餘下二人此時應已在興
州探得確實,不日即將歸營。」

  吳玠頷首微笑,問了幾句別情,史天非一一作答,狀頗相得。吳玠對史天非
手中人頭不聞不問,史天非亦毫不在意,便似此事自然而然一般。一眾軍校聽聞
張樞密駐蹕所在已被尋到,心下為之一振。但亂軍一事未畢,史天非提頭在手,
又皆不敢大意,個個將精神身體繃得死緊。

  吳玠又問了幾句原下軍情,命史天非呈上人頭、一旁稍待,手指人頭道:「
今夜之事,首惡已除,同謀者不問!」眾軍校聞言,略略放鬆。吳玠環視,續道
:「眾軍妻子離散、糧草不敷,朝廷指令不清,樞密下落不明。諸位掌兵不易,
我卻不能分憂。今夜之亂,罪在吳玠. 吳玠無能,請諸位見諒。」言罷,團團一
揖。

  眾人聞言紛紛抱拳,心中半是驚詫半是羞愧,結舌不言。吳玠揖罷,負手轉
出帥案,行了幾步,忽厲聲道:「但我心中有一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漢
家之恥,千年來可有如靖康者?我大宋之敗,百年來可有如富平者?你我曆此兩
次奇恥大辱,何以不思整軍備戰於內,複陝禦金於外?何以涕泣感傷,做小兒女
之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破而放諸不顧,家戶安能獨存!莫非爾等百年之
後,去與征西逐北、控李夏複燕雲的祖宗父輩言講,大宋國祚,便是丟壞在我等
手中麼?莫非爾等願見繞膝之兒孫,皆效胡虜打扮、做禽獸蠻語,為金狗驅做牛
馬麼?休要忘記,你我是西軍!是我大宋最為能戰之虎狼!」說到此處,吳玠嗆
啷一聲抽出腰間佩劍,割破指尖道:「我吳玠今日對天盟誓!絕不叛朝廷!絕不
背祖宗!扶保大宋天下!揚我西軍武威!」

  帳內眾人,聞吳玠所言,個個熱血沸騰,激動難以自已。吳璘拔刀劃指,尚
未開言,便聽得一人霍然拔刀在手,劃指激昂道:「我西軍兒郎,豈是好相與的?
永興軍曹武,願隨吳經略死戰於此,定要讓金狗有來無回!」話音未落,又有一
人慷慨道:「秦鳳軍王楊,願隨吳經略死戰於此……」

  「涇原軍劉良嗣……」

  「環慶軍高猛……」

  一時間,帳內眾軍校報國保家之情如薪似火,誓死抗金之聲此起彼伏。安鴻、
十二等人在側,也聽得熱血沸騰。待眾人聲少退,吳玠將指尖血在唇上一抹,昂
揚道:「今日我與諸君歃血!前事既往不咎,同心禦守此原,使金軍不得存進。
扶保大宋天下!揚我西軍武威!」

  眾軍校皆學吳玠一般以血加唇,齊聲狂呼道:「扶保大宋天下!揚我西軍武
威!」帳外軍士聽帳內喊嚷,亦齊聲隨之高呼。頓時,巍巍群山呼應,瞑暝群鳥
驚飛。其餘軍營中軍士聞聲不知所以,待聽清主營內喊聲,亦是熱血上湧。

  眾軍校呼喝正盛,帳外一卒匆匆而入,繞至吳玠耳畔,低低密語了數句。吳
玠聽罷,揮退兵卒,舉手止住眾人,大笑道:「捷報!楊從義率軍千二百人,以
誘敵之計攻占鳳翔,得積粟數十萬斛。糧隊在路,已至半途!原上眾軍糧草之厄,
眼見可解!」

  眾軍校聞言,又是一陣歡呼。吳玠下令眾將各自歸營收束軍士,明晨於中軍
帳前點卯。待眾人皆恭謹行禮,一一散去之後,吳玠將安鴻讓至主位,單膝點地
禮敬道:「今夜若不是安公子單劍守營門,舍命相救,吳玠此時已做刀下之鬼。
請安公子安穩,受吳玠一拜!」

  吳璘、陳遠猷、史天非皆在吳玠身後隨拜,安鴻哪�肯受,跳起側身讓了,
口中連稱不敢,運股柔和內力將眾人攙住。十二在一旁笑得一朵花也似,便如同
受拜的乃是自己一般。吳玠幾人被他一阻,竟無一人能拜下去,都在心�暗讚他
功力深厚。獨吳璘瞥見一旁的十二,讚道:「這後生笑起來好生俊俏,可惜太過
瘦弱,征戰定會力虧!」

  十二嗤鼻道:「我家安公子比起你來亦是瘦弱,你可敢與他較量一番?」

  吳璘想到營門地獄般場景,連連搖頭擺手道:「若安公子是金狗,我豁出命
也向前拼了。不過安公子乃是我等強援,我才沒那麼傻送上去挨打!」

  眾人聞言皆笑,入夜以來的驚險憂心,盡化於無。安鴻心中惦念諸葛砦,想
起今日帳中與吳玠所訂之策,笑了笑問道:「吳經略,如今張樞密所在及鳳翔用
兵皆傳喜訊,該用何略為佳?」

  吳玠搖頭,麵上忽現愁容,歎口氣道:「似天非這般傳信回來,報知張樞密
駐蹕處之人,已有數撥。我每得信,便遣人去那處尋張樞密、報知此地軍情,可
次次落空,故這次才令天非用此穩妥之法。待與天非同去二人歸來,方可定其確
實。到時,我遣天非與安公子同去,一來為折指揮求援軍,二來亦為我和尚原求
些錢糧兵馬。」

  安鴻訝道:「鳳翔不是解糧數十萬斛至半途了麼?」

  吳玠下意識打量一下四周,肅容悄聲歎道:「適才親兵來報之信,乃是鳳翔
糧隊千人,於神岔城外大路上與金人廝殺了一場,整隊人馬於神沙河畔失去蹤跡,
生死不知!」

     ***    ***    ***    ***

    「生死不知,蹤跡全無!」

  李豫沒好氣的瞥了瞥問話的王錦,看都不看折翎,便欲揚長而去。王錦怒道
:「這都多少日了!你怎地就是這般執拗?折將軍現下乃是諸葛砦之主,你給我
恭敬些個!」

  李豫停步道:「我心中,諸葛砦之主永遠隻是二公主一人!」

  折翎舉手止住色變的王錦,平靜道:「無妨!」轉身問李豫道:「李兄弟,
近二十日索砦,皆無所得麼?」

  李豫見折翎如此,也不好意思無禮太過,垂首答道:「說來奇怪,砦中各處,
竟是連那胡女的一絲蹤跡也尋不見。砦眾結營自保十餘日,近來多有鬆懈者,卻
也安然無事。那胡女許是殺了人便逃竄出砦子了!」

  折翎頷首道:「近日有勞李兄弟辛苦奔波!砦中糧草軍需清點的如何了?」

  李豫聞言猛地�頭,不滿道:「這管家之事,乃是我分內,定為……將軍籌
備周全,不至物資缺匱。可是將軍亦該約束所部,切勿浪費!那風慎一場火,用
去砦中全部火信、半數油料,大是可恨!」

  折翎回頭去看一直跟在身後的風慎,卻隻看到疾步去往架神臂弓處呼喝砦丁
的襴衫背影。李豫冷哼一聲離去,王錦在旁道:「李豫雖是無禮,但所說之事確
實要緊。那場大火壯則壯矣,卻是可一不可再。如當夜般為那整齊排場,演練的
士卒疲乏,亦是不值。」

  折翎點點頭道:「書生不識為戰之苦!我已與他談過,日後亦隻許其籌劃參
謀,再不用他主事,王兄放心。」王錦拱手自去,折翎下砦牆入砦中,尋得趙破、
又帶了高誦晏虎欲出砦觀敵。

  到得砦牆後寬闊處,左見陸大安和章興帶著兩隊各十數人馬舞刀牌對戰,右
見郝摯教習砦中部分弓手運弓。一隊婦孺老幼擔水壺漿來與眾人消渴,章興一口
氣喝完碗中水,向著提水桶蹣跚往郝摯處去的一老嫗背影大叫添水。見老嫗不理,
搖頭訕笑道:「這張婆子越發耳聾了,喊住她硬是比活劈十個金狗還要費力!」
陸大安一旁湊趣道:「莫要胡吹大氣!劫營那夜論功時,你隻劈死九隻!怎知死
十隻金狗要出多大力氣?」二人及周遭人笑鬧,亂作一團。忽一人望見折翎,急
整肅行禮道:「折將軍!」

  眾人聞聲,無論砦左砦右,亦無論男女老少,皆恭然禮敬。自那夜劫營後,
追襲金人敗軍之戰,數戰皆勝。砦中個個將折翎視作天神,對敵戰意亦是昂揚無
匹。郝摯行禮後,對折翎道:「將軍可是要去困金狗處探查?」待折翎頷首,又
道:「恰好圍營人時該換崗,我帶了人手與將軍同去。」

  眾人出砦,向左拐在林中行了幾個時辰,便到了一處山穀。行到穀口外不遠,
樹後轉出陳丹謝寶。不待折翎發問,抱拳稟道:「將軍,穀中金狗剩了不足百人,
多半帶傷。遵將軍令,日間射脫逃,夜間射營火。金狗已三夜不敢舉火,白日�
發狂竄出者與日俱增,眼見便是覆沒之運。」

  折翎溫言勉勵幾句,下令換崗,一眾弓手刀牌紛紛自樹後隱匿處現身。正熙
攘時,穀中忽發一聲喊,數十無恙及輕傷金兵在前,重傷難行金兵在後,衝突而
出,狀若瘋虎。圍穀砦丁猝不及防,各自慌亂。折翎登高大呼道:「刀牌在前,
弓箭在後,各自原地守禦。趙破突前帶刀牌,箭營押後射敵將!」一邊說,一邊
彎弓搭箭,覷準突在最前那金兵一箭射出。

  眾人聞折翎語,心中皆安穩許多,各自依令而行。陣尚未成,已有五敵命喪
無翎箭下。眾人見之,皆欣喜大呼,奮力殺敵。林中箭矢穿空,刀光霍霍,呼喝
聲聲,慘叫連連。僅頓飯工夫,金兵大多斃命,砦丁亦有二十餘人帶創,傷及性
命者卻是半個也無。趙破頂在最前,殺了幾個金兵後與一名金將纏鬥。那金將使
一長柄大錘,舞動起來虎虎生風。趙破手中單刀相對短薄,不敢與之硬碰,隻得
使足身法在金將周身繞砍。金將眼見身邊金兵紛紛倒地,血灌瞳仁、狀似瘋癲,
大錘再也沒什麼章法,隻是使蠻力亂舞。趙破趁機給他添了幾處淺傷,漸漸占了
上風。

  再過盞茶,金兵喪盡,隻剩了渾身是血的使錘金人。折翎佩服他勇猛,又見
趙破穩居上風,遂令諸軍打掃戰場,收繳軍器,自收了弓矢與郝摯高誦作壁上觀。
那金將見眾軍殆盡,折翎等人虎視眈眈,心膽俱寒。一個疏忽,被趙破踢中手肘,
大錘脫手而出,砸在自己膝蓋之上,登時跪地不起。趙破以刀加其頸,側頭望向
折翎,隻待其一聲令下,便取了金將性命。

  折翎見狀方欲示意趙破斬首,身旁郝摯咳嗽一聲,囁喏道:「將軍,可否留
這個金狗一條性命?」

  折翎心中奇怪,問道:「為何?」

  郝摯踟躕再三,答道:「陰平路險峻,騾馬不能行。本就不為慣於平原行軍
的金狗所喜,故此行軍緩慢。先遣兩隊先鋒,如今雖已被將軍盡數斬殺,但後續
大隊應不知情。將軍借此人之口,將信傳給後來金狗大隊。使其知此處非但路險
難行,更有強軍當道……」

  聽到此處,折翎擊掌讚道:「妙極!妙極!金人必有段時候慌懼猶疑!請趙
破兄帶同砦丁往遠處,於必經之路上設置各種砦中捕獸機關。金人於路步步心驚,
我等箭營再於林中設伏,定會迫其降低行軍速度。待金人緩行到砦前,二弟興許
已帶了援軍趕回……」

  趙破聞言亦笑讚道:「此法甚好!不過,也不能容這金狗完整回去!」說罷,
刷刷兩刀將那金人的雙耳齊根割下。金人慘叫一聲,捂住己頭兩側,指縫中鮮血
淋漓,汩汩而下。參戰砦丁此時已收聚完畢,齊圍攏過來哄笑。折翎戟指喝道:
「今日饒你不死,回去告知續來金狗,西軍神箭營與蜀中諸葛砦同守此路,來者
定是有死無生!」

  郝摯上前幾步,抓住金人衣領道:「謹記我家將軍言語!這便滾吧!」說罷
雙臂使力,將金人扔了出去。金人落地翻滾,滿身樹葉塵泥,眾人皆大笑。金人
環視了滿地狼藉的屍首,目露凶光。郝摯待其看向自己,用手遙指了一個方向道
:「直直去走,自可出山。你若死在山中,可白費了我家將軍留你之用!」金人
聞言,深深的看了郝摯一眼,怒氣衝衝的哼了一聲,拖著傷腿捂著頭側,一瘸一
拐的離去。

  折翎率眾歸砦,令趙破遣斥候遠探百�,又令王錦使砦丁於路廣設機關陷阱,
而後親自同風慎、李豫一道改良砦中原有弓弩、加固砦防,不覺間幾日時光匆匆
而去。這日晨起,折翎與風慎在議事廳前憑高下望,見三坪二十餘層台之中炊煙
處處、雞犬聲相聞不絕,時而婦人嗬斥,時而幼兒哭啼,一派恬淡安樂景象。風
慎慨歎道:「似如此,真乃世外桃源!」

  折翎回首望議事廳,亦歎道:「金人破關、塗炭中原,不知有多少如此桃源
之地驟起烽煙,又不知有多少兩情相悅之人破家喪身、不得快活!」

  風慎見折翎望議事廳而歎,知他心念巧雲、仍難自拔,方欲出言相勸,卻見
坪下路間,高誦帶了名斥候急匆匆趕來。二人到了切近,那斥候行禮道:「折將
軍,喜報!金人大隊行進緩慢,幾近於滯。七日前出了木門道,正渡白龍江之時,
恰逢江水暴漲,落水溺亡者不計其數。江上無舟可用,金軍斷為兩截。前部約五
千人雖已過江,但糧草後勤一應之物皆落入水中,正四散打獵以資軍食。」

  風慎聞言,喜上眉梢。折翎隻是淡淡嗯了一聲,便命高誦帶斥候去歇息用飯,
自與風慎下坪去砦前宣布此訊。行到下坪,前望砦牆不遠,晏虎又帶了名斥候急
匆匆趕來,行禮道:「折將軍,喜報!白龍江大水,三日不退。江麵之闊,使兩
岸幾不能對望。岸邊道路,多被淹沒。金軍大隊,退三十�紮下營盤。已渡江人
眾,遷往山頂安營。營中不見炊煙,許是糧草已盡。」

  風慎聞言再喜,折翎亦是一如前遭。晏虎望著折翎踟躕不去,關切道:「將
軍,雲夫人去後你再也不曾展顏。雲夫人若在,定然不喜。」說罷,眼圈微微泛
紅。折翎心中感動,撫晏虎背默而不語。半響,方歎道:「放心,我自有數。」
揮手遣晏虎與斥候去了。

  到得砦牆,尋見王趙李三人,折翎將斥候所言複述一遍,吩咐道:「既金兵
進軍緩慢,我等便可從容布置,砦中亦無需留守太眾。請王兄趙兄率砦眾去林中
助設置機關弟兄們趕工,留十餘人在砦中,助我與風先生、李兄弟守砦即可。」

  風慎在一旁撚須道:「風某有一提議。不若請王堂主率章興及半數砦眾去林
中助設機關陷阱,趙堂主率陸大安及另半數砦眾在機關側後多設營壘。翌日金兵
渡江入林後,折將軍便可攜近日所教授弓手出砦,依托機關之助,層層防禦,勝
過枯守砦牆多矣!」

  折翎四人聞言,皆撫掌稱善,遂依計而行。王錦趙破出砦約有半日,折翎正
在砦牆上與李豫一道籌劃方略,忽望見砦外斜坡處一渾身浴血之人飛奔而至。離
砦牆尚有段距離時,那人噗通一聲摔倒在地,大聲哭叫道:「折將軍,大事不好!
王趙二位堂主被金兵重重圍困,派我拼死殺出向將軍求援!」

  牆上眾人盡皆色變,折翎飛身而下,扶起地上那人急切問道:「圍在何處?
金兵多少?」

  那人麵上亦是塗滿鮮血,涕泣道:「金兵數千,將二位堂主圍在……」聲音
漸小,身子亦緩緩委頓下去。折翎大急,俯身相就,側耳細聽。那人作欲死之態,
忽怒目圓睜,翻腕亮出一枚三寸長尖刺,向著折翎心口猛地刺來。折翎眼見寒光
閃閃,躲避已是不及,隻好盡力將身子向下縮去。尖刺入肉,刺在左肩側鎖骨之
下,直沒至無。

  折翎忍痛,運了內力一掌推出。那人一擊得手,一個地滾正欲遁去,忽覺腦
後掌風雄渾,籠罩頗廣。雖是不敢迎接,卻無可選擇,隻得拼盡全力回身出掌。
掌風相對,那人耳聽喀拉一聲,繼而劇痛傳來,腕骨掌骨俱碎;胸腹間如遭大錘
猛擊,口噴鮮血,躺在地上難以動彈。折翎一招製敵,正欲喝問其來曆。路兩側
密林中同時竄出五個身影,將折翎圍在當中,似乎用了某種合擊之法,進退之間
頗為默契。

  砦牆上眾人見折翎被傷,又見折翎陷入圍中不得脫,個個大驚失色。風慎李
豫乃是文人,箭營眾人箭術超群,近身攻戰卻是稀鬆,陸大安章興出砦去了設機
關處,一時之間,竟是援無其法,救無得人。

  折翎在五人圍中,初時受五人合擊之法所製,束手束腳,漸漸慣了對方套路
後,便一點點占了上風。高竄低伏,東擋西接,將五人小陣壓製的有守無攻。正
爭鬥間,忽覺尖刺傷處一陣酸麻傳來,將左臂帶的乏力。心中暗暗叫了聲「不好」,
忍痛發力,竟愈見神勇,意在速戰速決。

  圍攻的五人感折翎掌風忽變,如牆似壁般壓迫過來,使人難以躲避抵擋。片
刻,其中一個被掌風掃到左腿,骨斷筋折,仆倒於地。折翎起腳踏在他咽喉之上,
登時一命嗚呼。小陣闕一,立顯散亂。又戰了盞茶功夫,三人死,一人傷,危情
已解。那傷者在懷中摸出一枚飛鏢,脫手擲向折翎麵門,轉頭就跑。折翎躲過,
提氣要追,卻覺腦內一陣眩暈。知是尖刺有毒,不敢大意,忙停步拔出尖刺、運
息驅毒。傷者躲過牆上箭營射來幾支羽箭,借折翎療傷之機遠遁,眼見入林,忽
一隻鐵錐自側刺來,穿胸而死。

  魏慶刺死那人,急掠至折翎身側,運功助他驅毒。箭營人等下牆,欲將最先
行刺那人擒回砦中。離那人數步之遙的時候,隻見他掙紮坐起,虛弱吟誦道:「
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語出之間,七竅流血,身死魂滅。眾人驚
詫,隻得在一地死屍身上搜索,希冀尋出可證來曆身份之物,誰知卻是一無所得。

  半響,折翎驅毒畢,緩緩睜眼。問知眾人搜索無果,回頭關切道:「你以真
氣助我,自己身上的傷勢可大好了?」

  魏慶答道:「已無大礙,有勞將軍掛懷!久在房中氣悶,今日在山中散心,
不料居然有人行刺將軍。魏慶保護不周,還請將軍恕罪!」

  折翎搖手示意無礙,起身正待回砦,遠處又有一浴血之人飛奔而來,於途大
叫:「折將軍,大事不好!」

  箭營眾人有前車之鑒,聲音入耳,不約而同地在折翎身前站成一排,彎弓搭
箭直指來人。來人見狀,急停步喊道:「我受趙堂主之命,有緊要軍情報與折將
軍!」

  此時,砦左峰頂上有一女聲喊道:「休傷了我家二牛,他在趙堂主麾下做斥
候的!」眾箭手聞聲,心中大定,弦鬆箭收。來人見狀,疾步向前,正欲開言,
一支箭如電飛來,自右肋處射透、穿肩胛而出。飛箭內蘊真氣,骨髒皆創。那人
噴出口鮮血,向後退了十數步靠在樹上。忽又一箭飛來,穿左肩將來人篤的一聲
釘在了樹上。

  眾人望去,見羽箭無翎,尚不及愕然回望,耳邊已響起折翎之命:「魏慶當
先,郝摯押後,你等速去砦左峰頂台上擒人,生死勿論!適才那說話聲音,乃是
娜娜那胡女!萬萬小心!」

  折翎一麵說,一麵輕身掠至木前那人處喝問道:「爾等是何人?竟敢夥同胡
女,連番行刺!」

  那人被箭釘在樹上,又被箭中真氣傷了肺腑,正自調息不止。待折翎近前問
話,見他左肩傷處血流不止,顯是適才強開弓時將傷口撕的更大,遂陰慘慘一笑,
雙腳一踏樹身,忍痛穿箭過體,一掌直拍折翎前胸。折翎不料來人堅毅如此,被
他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胸口,登時飆血倒飛而出。那人拼死一擊,箭穿處鮮血狂湧,
肋骨斷處疼痛無比,情知無力再戰。�眼見剛剛回至砦門處的箭營眾人正在往回
飛奔,遂不顧折翎死活,搖搖晃晃輕身逃去。幾息後,忽聽身後有風雷之聲,扭
身回望,兩枝箭分作兩路,上先下後呼嘯而來。那人麵色一凜,將餘下內勁貫在
左手,由上而下在身前豎著拍落,意圖一掌斷雙箭。不料下麵那支無翎箭倏地加
速,後發先至,穿過腹部正中。箭上真氣於腹中爆散,將肚腸炸做截段。

  折翎雙箭同出,所耗不小,左肩傷處,傷損愈重。眼見著逃走之人中箭,心
頭一鬆,晃了幾晃,向後便倒。恰好趕到的箭營眾人一擁而上,將折翎護在當中。
折翎調息片刻,指峰頂道:「不必理我,休得走了那胡女!」箭營眾人聽他中氣
不足,麵麵相覷,無人肯動,隻是七手八腳的從身上撕扯布條,為折翎裹傷。

  折翎見狀,無奈歎息。教魏慶在自己身上認了幾個穴道,讓他為自己點穴止
血。魏慶依樣施法才畢,遠處又奔來一人大喊道:「折將軍,大事不好!」

  箭手聞言盡皆憤怒,起身搭箭時卻發現來者乃是趙破。趙破見眾人以箭相指,
亦是錯愕,待見到折翎被傷,忙搶前詢問。待折翎問起來意才恍然急道:「折將
軍,斥候來報。金兵不知從何處偷渡了白龍江,兵鋒已至玉壘關前。江邊山頂那
營,乃是疑兵!」

  折翎驚問道:「玉壘關大路至此處,豈不是隻得一日夜路程?」

  趙破慚愧答道:「我手下斥候,乃趙某親手調教,輕易不會出錯上當。如今
傳回情報,錯漏百出,定是我師尊孟門大長老在金營中調遣。若真是他老人家在,
此段距離抄近恐隻需一日便可到達。自我接斥候消息,到我趕回砦,已過半日了。」

  折翎忍痛起身,吩咐了箭營眾人去砦中傳令備戰,再問趙破道:「王錦兄與
砦中設伏青壯,現在何處?」

  趙破扶了折翎,邊走邊道:「得信後,我在前急趕,他帶大隊隨後。個把時
辰,便該回來。」

  兩人說話間,看看到了護河邊,斜坡遠處隱隱傳來駁雜腳步聲音。二人回望,
隻見一隊金兵飛快行進,其數約有三百。隊前有一身影,電閃般向前飛掠,瞬息
便已來在折趙眼前。來人一掌向下拍出、將二人籠罩,身形卻毫不停頓,直直往
尚未關閉的砦門處飄飛。折翎見勢不妙,也不顧來人掌風臨身,輕身而起、勾指
成爪,鼓餘勁不吐反吸,意圖將來人留住。一旁趙破大喝一聲,雙掌交疊上推,
欲正麵抗下來者掌力。

  來人身在空中,以為地上二人功力相若,自己一掌足以脫身去控製砦門,以
便金兵入砦。忽然一股沛然吸力自下而來,若不躲避,恐有受傷之虞。隻得皺眉
輕「咦」了一聲,緩了口氣變幻掌法、又硬生生止住去勢,一個旋身回落在護河
邊不遠。

  趙破曉得來者身份,自知不敵,故推掌時用盡全力。誰知對麵雄渾掌風倏地
消失,自己一身力皆打在空處,身子�空蕩蕩的難受,喉頭一緊,險些嘔血。折
翎使內力去抓來人,本就勁力向回,不料對方掌風忽變,裹挾著自己的內勁向自
己打過來。雖是極力閃避,卻還是難脫厄運,血氣翻湧、傷上加傷。捂著胸口,
借對方掌風餘力,向後飄過護河,踉蹌坐倒。將眼望來人,隻見一白發老者,虎
鼻鷹目,身著黑衣,亦正遠遠審視自己。

  老者見魏慶已帶了幾人搶出砦門,知時機已失,遂負手冷冷一笑道:「雀巢
鳩占,果然有些料子!」將頭轉向趙破斥道:「你這逆徒!欺師滅祖!趁我不在
砦中,竟做下如此好事!」

  趙破聞言,噗通跪倒,叩頭答道:「孟門於我,乃家國一體。我之藝業本領,
皆是師父傳授。徒兒怎敢做欺師滅祖這類大逆不道之事?隻是二公主遺命,令我
助折將軍守砦抗金。徒兒自幼入孟門,二公主有令,安敢不從?還請師父體諒!」

  老者聞言,又是一陣冷笑,哂道:「行不忠不義之事,偏生尋個大義名頭!
好!如今我以孟門長老的身份命你獻砦與金人,助其入蜀滅宋,以報我孟門百年
之怨!」

  老者話音落時,那隊金兵已來在不遠。老者舉手示意眾軍停步,直視趙破,
等他回答。趙破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堅定道:「門規有雲,孟門乃孟氏之
孟門,護門使及長老皆應受孟氏驅使,不得違背。如今長老之令,與二公主遺命
相悖,恕屬下不敢奉令!」

  老者戟指怒喝道:「好膽!我蜀人遭趙家百年屠戮壓榨,你都不顧了麼?切
莫忘記,你祖上名諱,尚在議事廳中高掛!你是個蜀人!」

  趙破垂首歎氣道:「師父,徒兒不敢玷汙祖上英名,亦當秉承祖上遺誌。但
無論是蜀是宋,皆屬華夏一統。二公主在砦中讀書時曾教徒兒等說,兄弟鬩牆,
外禦其侮。徒兒深以為然,絕不敢為蜀宋之爭而勾結胡虜,斷送我華夏江山!王
錦李豫及砦中眾人,亦與徒兒所想一般!」

  老者大怒,運氣�手喝道:「逆徒!今日我便斃了你!」說罷,左手在身後
一招,金兵會意,呐喊而來。老者�起的右手方欲擊下,忽覺砦門處有風雷襲來,
遂手腕一轉,將掌力擊在那股風雷之上。二力相交,轟然作響,無翎箭矢,碎若
齏粉。

  折翎將所剩內力盡數附著於箭,箭離弦,人傾倒,連喝道:「快回來!放箭!」
趙破一個箭步竄過護河,與魏慶一道將折翎拽進砦門。箭營眾人早在牆上蓄勢以
待,此刻得令,便將支支羽箭拋灑下來。

  老者被折翎一箭震得身體搖晃,再想追擊時砦門已閉。牆高難越,又加箭矢
襲來,隻得退避三舍。隨來金兵,個個擎盾。十幾人將老者護往遠處,餘下二百
餘呐喊著往砦牆衝擊。老者在後呼喚不許攻砦,卻無人聽從,隻喝止不住。

  牆上除箭營五人外,隻有十餘砦丁。雖個個持弓,箭雨亦是稀疏,難以阻攔
金兵腳步。這股金兵甚是驍勇,列了一隊在稍遠處與牆上對射,餘者皆向前衝陣。
至護河時,在前者不顧生死將手中盾在身後斜斜立住,在後者用此斜盾為踏板,
前赴後繼地縱躍過河。除少數跌落河中,被湍急河水衝走外,多數成功過河。牆
上十餘把弓射死幾名做踏板者,又射死些在空中縱躍之人,卻難擋金兵人多。片
刻之後,砦牆之下已有金人數十,以匕刺木牆,靠強悍臂力一點點向上攀爬。

  牆上箭營五人巋然不動,在郝摯發令聲中集中了箭矢,時而遠擊對射金兵,
時而低殺砦牆上攀爬之人。十餘砦丁見敵過河便已慌亂,手中持弓不穩,惶急間
亦不知該射向何處。牆下過河金兵,漸見密集。

  正危急時,砦左峰上忽起一陣鼓聲,石塊大者如碗口,小者若雞蛋,如雨般
隨鼓聲潑灑而下。金兵不防備有此,舉盾不及,被砸的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其
中一將領模樣之人舉盾大呼,其聲方出,便被一箭射穿了喉嚨。眾金兵一陣驚恐,
牆上箭營卻起一聲歡呼。呼聲中,折翎麵色蒼白,舉弓接連射死三名將領打扮的
金人。收弓喘息道:「陳丹、謝寶,上左峰,專射黑衣老者護衛,其餘不問。趙
兄、魏慶,率砦丁棄弓取刀,專砍攀牆上來金兵。郝摯、高誦、晏虎,三才箭陣,
射河邊以盾為階之人。」言罷,張弓又是一箭,將攀在牆上的兩名金兵穿在一處。

  眾人見折翎,心中大定,個個精神抖擻、依令而行。金兵處處受敵,漸呈敗
象。折翎雖每出箭後,歇息時間便更長些,但箭箭斃敵,亦令金人驚恐、砦人心
安。

  左峰之上,備戰多日以來,風慎李豫已率眾在峰頂四周設列半人高木柵以策
安全、方便守峰者憑高下視,又在木柵內儲備擂石、以備攻戰。此時派上用場,
遂帶著一眾做飯擔水的婦孺,將累日所蓄的石塊向下拋砸的不亦樂乎。眼見金兵
死傷者漸多,人潮開始如水般退卻,二人憑欄下望,指金兵狼狽者大笑。孟門大
長老身邊一金將被陳丹謝寶射的煩躁,心中怒氣正無處排遣,聞聽風李二人笑聲,
抽冷子一箭射向二人。謝寶眼疾手快,棄弓將二人向後一扯,羽箭嗖的一聲自二
人眼前飛過。李豫一跤跌倒,風慎向後急急退了幾步,口中呢喃著「嚇煞本官、
嚇煞本官」,順勢倚在了峰頂儲擂石的木欄之上。謝寶見二人無恙,長出一口氣,
歎道:「好險!」歎聲未落,風慎倚靠之欄喀喇一聲響,四麵皆斷,內中擂石一
湧而出。風慎猝不及防,被滾石帶著往峰後摔去。謝寶一個躍身,倒地抓住風慎
衣袖,卻亦被滾石帶走。峰後方向木柵雖未如峰前臨戰這側修的那般結實,卻也
皆是山中大木建造而成。誰知此刻整麵木柵遇石便斷做數截,連同滾石無數,裹
挾著風謝二人掉落峰下。


        第三章 易裝女子癡心苦 換馬將軍士氣昂

    正退著的金兵聽聞峰上陣陣驚呼,覺大小拋石皆停,一個返身又衝殺回來。
二鼓而衰之下,攻勢已不如方才那般淩厲。砦牆上一幹人等有了折翎帶領,也不
再手腳忙亂,成功的將金兵隔絕在護河另一端。那射箭的金將見取砦無望,隻徒
增傷亡,遂下令撤軍。

  折翎命砦牆上眾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以防金人卷土重來,自帶了趙破,
忍傷上了左峰。入眼便是碎石滿地,一幹仆婦散在石間,兩股戰戰,不敢少動。
陳丹持了固定好的大繩一端,正要緣繩而下去救人。李豫坐在崖邊,手撫木柵斷
茬,麵色鐵青,聽得身後腳步聲,回頭道:「折將軍,趙二哥,你們來看。」起
身一指木柵,續道:「斷口平滑,其上尚有木屑,定是有人故意鋸斷!儲石之柵,
亦是一般!」

  折翎聞言,心頭亦是凝重,忽一個縱躍來到陳丹固定繩索處道:「趙兄,到
上峰那石階處去,檢視峰上每一人,看看是否砦中熟麵孔!李兄弟,煩請下峰喊
魏慶來此!」言罷揚聲對峰上人眾道:「一個一個下峰去,切莫擁擠。」

  不多時魏慶趕到,與趙破一道卡住路口。峰上人下山過半,仍是豪無異常。
折翎聽峰下呼喝,挽繩將背縛謝寶屍身的陳丹拉將上來,望屍沈默許久,問道:
「風先生呢?」

  陳丹拭淚答道:「不……不曾尋得!謝寶被石塊壓在崖下,風先生卻是不見
蹤影。我向林中尋找,既不見人,亦無腳印痕跡,很是蹊蹺!」

  折翎聞言驚詫,沈思半響,道:「你先背謝寶下去,然後喚郝摯來,與你下
崖再尋一遭!」

  陳丹領命,追著下峰眾人的尾巴去了。趙破向折翎攤手道:「折將軍,峰上
之人,無一可疑!」魏慶在旁問道:「將軍,那胡女會講宋語的麼?」

  折翎道:「我雖從未聽她講過宋語,但對她聲音卻是熟悉的很。適才幫刺客
掩飾那人,定是娜娜無疑!」

  魏慶道:「這真是奇了!將軍,我去把風先生屍身背上來吧!」

  折翎搖手道:「陳丹說,風先生既不見屍,亦不見人,竟是杳然無蹤。」

  趙破魏慶聞言皆詫道:「什麼?不見?」

     ***    ***    ***    ***

    「什麼?還是不見?」

  史天非待吳玠問罷,拱手答道:「斥候回報,金帥撒離喝命叛將張中孚守平
涼府,張中彥守秦州,趙彬守慶州。從熙河抽調金軍東返,集結兵力,兵分兩路,
直奔和尚原而來。原下幾十�外,漫山遍野俱是金軍。無論大路小路,皆不見鳳
翔糧隊蹤影。」

  吳玠皺眉道:「派去接應的小隊,情況如何?」

  史天非答道:「與金人半途遭遇,相互接戰,敗多勝少,均已退回。」

  吳玠揮退史天非,回頭問陳遠猷道:「陳先生,營中糧草還可支用幾日?」

  陳遠猷拱手答道:「回將軍,近日來金軍封路,送糧百姓雖是不畏生死,卻
也日漸稀少。營中存糧不多,差不多還有兩日之用。」

  吳玠眉頭更緊,一旁安鴻史天非不約而同道:「將軍!」二人相視一笑,史
天非做了個請的手勢,安鴻微笑頷首道:「將軍,不如譴在下再去各條路上探查
一番,或可幸得糧隊蹤跡!」

  吳玠亦微笑道:「近日多有勞動安公子之處,吳玠在此謝過!」待安鴻拱手、
遜謝畢,轉問史天非道:「天非,你有何事?」

  史天非撓頭笑道:「屬下之言,被安公子搶了先。」

  吳玠聞言撚須莞爾道:「近幾日安公子與你助我整軍備戰,閑暇時又較量劍
技,頗為相得。不想連方法思緒,亦是相近。好,就煩請安公子再探查一番!天
非,你陪安公子同去。」

  安鴻與史天非再次相視而笑,正欲動身,帳外一人搶門而人,歡欣道:「將
軍,將軍!鳳翔糧隊!鳳翔糧隊上原來了!」

  眾人聞言,皆是歡喜。吳璘霍地起身,抓了吳玠左臂道:「大哥,快走!看
看去!這下軍糧無憂了!哈哈……」

  吳玠不防備,險被他拽了個趔趄,振袖甩脫,佯怒道:「成何體統!這麼大
人卻還如同小孩子一般!」雖是斥語,麵上卻也掩不住喜悅,帶了眾人,急步出
帳。

  行之未遠,隻見長長一隊人馬押著糧車自遠處來。隊中人雖皆是風塵滿麵,
卻個個目光炯炯、精神抖擻。隊伍過處,各營站崗的兵士不敢大聲喧嘩,紛紛舉
兵刃致敬。隊前一人,見主營中軍帳開、眾人行出,忙搶前行禮道:「屬下陸小
安,奉楊從義隊將之命,押糧三十萬斛至和尚原。幸不辱命,請吳玠吳將軍派人
交割。」

  吳玠見陸小安麵生,知是楊從義於路收聚之人,見他身材英武、眼神靈動,
又見他言語得當、血染戰袍,心下起了愛才之意。吩咐了吳璘、陳遠猷交接,上
前幾步,親自攙扶,溫言道:「小安於路辛苦,快快起身!斥候回報,鳳翔至此
處,路上滿是金兵,糧隊於神沙河畔失蹤。我正在擔憂,不想小安卻安然抵達,
真乃軍之能將,亦是天佑我軍、佑我大宋!」

  陸小安見吳玠待己寬厚,心中亦是感佩,忙道:「托吳將軍福!神沙河一戰,
兩敗俱傷。屬下尋思,若再有一次,必然失了押糧大事。恰好屬下未從軍時,與
義父打獵,探知山僻間有一穀道,可通和尚原之後。故此擅作主張,帶隊行此路。
惹吳將軍掛懷,還請恕罪。」

  吳玠聞言,連連誇讚了幾句,對陸小安越看越是喜愛。忽然心生一個主意,
遂拍了拍陸小安肩頭道:「小安,你來的恰好!我有一事,想托付一個智勇雙全
之人去辦,怎奈營中難得其人。今日見你有勇有謀,終於解我心頭難題。」

  陸小安本意,乃是押糧草至原上,完成楊從義之托,便回家與蘭秀成親。聽
吳玠說出這一番話,登時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推辭。吳玠以為他不知是何事,
故而怔然,遂肅容將折翎及諸葛砦事簡略說了一遍,又為他引見安鴻與十二。陸
小安聽吳玠說的鄭重,又覺得確是茲事體大,踟躕間將心一橫,心中暗暗對蘭秀
道了個歉,口�應道:「既如此,陸小安一定助折翎折指揮守住山砦,不讓金狗
奸計得逞!」

  吳玠喜道:「好!待擊退金狗,我定上報張樞密,為你向朝廷請功!運糧隊
尚有兵士多少?」

  陸小安答道:「神沙河旁折損頗多,到得原上,約在五百之數。」

  吳玠道:「我再撥精兵三百與你,歇息一宿,明日便與安公子主仆啟程往援。」

  陸小安拱手領命,史天非帶他離去準備。安鴻和十二謝過吳玠,亦準備離去。
此時,營門處急速走來二人,行禮稟道:「將軍,屬下幸不辱命,探知張樞密確
是駐蹕興州。」說話間,一人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道:「此乃張樞密手書,請將
軍親閱。」

  吳玠大喜,接信匆匆一讀,揣進懷中,歎道:「張樞密心中尚掛記著吳某及
散關,此間事大有可為!」接著又問安鴻道:「安公子,如今你我所說二事皆傳
喜訊,如何是好?」

  安鴻略略思索,道:「我來前,大哥曾遣人探知,陰平路金軍約有兩萬之眾。
如今將軍雖譴精兵八百援助,我卻仍恐眾寡懸殊。將軍此處,兵馬也隻得四千餘,
恐不敷使用。不如,讓十二為援軍帶路,我與天非去興州走一趟。」

  吳玠頷首道:「我亦主張如此。有勞安公子幸苦奔波!今日天色已晚,且早
些休息,明日清晨上路不遲。」

  一夜無話。

  次日五鼓,安鴻與十二各自結束出帳,陸小安及所部八百兵士已整整齊齊列
隊在中軍帳前,聽吳玠訓示。十二抿唇,囁喏道:「安公子,路上不太平,定要
小心些個!」

  安鴻微笑頷首道:「我知道,你務必要將援軍安全帶至砦中!大哥與金狗勝
敗誰屬,怕是就係在你此行之上!」

  十二著惱道:「知道知道!好心關切你,你卻隻知大事成敗。我不是好端端
將你帶出山了麼?你還信我不過!」見安鴻木然啞言,又幽幽歎口氣道:「安公
子,我在砦中等你,早日安全歸來!」

  安鴻道:「放心!你在砦中,助我大哥多殺金狗!」

  十二怒道:「你腦中是否隻有打打殺殺?怎得如此通直肚腸!」言罷,怒氣
衝衝離去。恰好,那八百人準備已畢,齊刷刷與吳玠行禮作別,跟著十二,整隊
離去。

  安鴻一頭霧水,望著再不回顧的十二背影。史天非離開吳玠身側,到安鴻麵
前笑道:「安公子,可依依不舍完了麼?咱們也上路吧!」

  安鴻愕然道:「什麼依依不舍?」忽又轉歎道:「陸小安?也不知他與大安
是否兄弟?不能如此湊巧吧!」

  史天非拉著他往吳玠那�去,嗬嗬笑道:「世間巧事不少!待翌日相見,一
問便知,何須多念?十二之事,因我認識一人,精擅易容之術,故此……」話未
說完,營外有軍士衝至吳玠麵前急報道:「稟將軍,金兵前部,約有一萬五千,
領軍將領完顏沒立,拔營向原下開來。」

  吳玠冷冷一哼,揚聲道:「整軍列陣!」一撩披風,按劍便走。安鴻與史天
非對視一眼,急步隨行。

  和尚原下,大散關前,兩軍對峙在此處難得的一片山間平地之上。安鴻雖功
夫卓越、殺人無算,更和金人交手數次,卻是第一次看兩軍對壘陣仗,遂隱身士
卒當中留心揣摩。隻見宋軍陣列,背對原口,擺布齊整,各部各兵,環環相扣。
對麵金軍卻是恰恰相反,人皆騎馬,全無陣列可言。吳玠恐金軍策馬衝陣,暗暗
吩咐眾將預備對抗騎軍之法。對麵金軍眾騎中,忽突出一將,持槊策馬,在兩軍
所夾空地上奔了兩個來回,舉手中槊向宋軍一指,使宋語流利罵道:「吳玠鼠輩!
可敢來與你爺爺納刺戰上十合?」

  宋軍眾將聞言皆怒,紛紛出言回罵。金將納刺聞聲大笑道:「你等宋豬,都
隻會些口上功夫!嬌滴滴的母豬小娘在榻上向爺爺求饒,不想你等公豬也是一般!
哈哈哈哈!」

  宋軍聞納刺出言侮辱,個個怒火衝天。劉良嗣打馬來在吳玠馬前,雙目冒火,
行禮道:「將軍,出戰吧!我軍雖少,但此地最適平戎陣,定可取勝!」

  吳玠麵容如常,搖頭道:「不可。完顏沒立謀略過人,怎會傻到譴將來單騎
決鬥?此時故意示我以驕縱,定然設伏以待我軍。我軍若潰,和尚原及大散關門
戶大開,蜀中危矣!」止住劉良嗣,歎道:「此刻若折指揮在,便可一箭射死這
金將!」

  劉良嗣隨歎口氣,又道:「將軍所言有理,可我等也不能任由那金狗挑釁,
奪我軍士氣。末將去會他一會,將他頭顱來,晚上做好大夜壺!」

  吳玠頷首,招手喚道:「高猛,與良嗣同去!」

  高猛策馬而出,行禮領命。劉良嗣急道:「將軍!」

  吳玠�手止住他話語,鄭重道:「此乃戰場,非是江湖仇殺!那金將壯健,
使得又是長槊,定是善戰之輩,切莫輕敵!」

  劉良嗣聽吳玠這般說,嘿了一聲,拱了拱手,撥馬直奔納刺而去,高猛隨後
緊緊追趕。納刺見二人來,也不答話,策馬提速,一槊直奔劉良嗣麵門。宋地不
產馬,軍中少良駒。劉良嗣不想納刺馬速快至如此,格擋不及,竟被納刺一槊當
胸刺穿。後麵高猛看見,睚眥欲裂,大喝一聲,抖手中槍直取納刺。納刺見他槍
到,驅馬避開,將手中槊連同槊上劉良嗣做一大錘使,劈頭砸向高猛。高猛急驅
馬向前,卻遲了一步。劉良嗣砸在高猛戰馬後腿之上,骨折筋斷,眼見活不成了。
高猛坐下馬悲嘶一聲,倒地不起,將高猛一條腿壓在身下。納刺起手一槊刺入高
猛脖頸,猛然一喝,竟�槊將高猛人頭挑離身體,舉在空中哈哈大笑。

  宋軍見交手隻一合,己方兩員戰將便殞命當場,個個麵上變色。納刺舉手中
槊挑著高猛頭顱,在場間一邊驅馬狂奔,一邊罵道:「如此豬狗,怎是我納刺對
手!吳玠!你這鼠輩,隻會躲在娘們褲襠�苦忍!可敢上前與我大戰?莫非,你
連自己手下的豬狗還不如麼?」

  宋軍將士盡皆色變,有的喝罵不止,有的麵現懼色,獨吳玠麵無慍色,默然
不語。安鴻在軍中將情形看的真切,來在吳玠馬前道:「將軍,那金將勇猛,馬
匹亦是神駿。但我適才觀那馬奔跑,起停轉圜之際,動作似有遲緩。若趁機攻那
金將,可殺之!」

  史天非聞言,亦行至吳玠馬前道:「將軍,安公子所言有理!屬下請戰!」

  安鴻阻攔道:「我去最好!」

  吳玠看了看仍在耀武揚威的納刺,搖手道:「欲殺此將,武藝馬術缺一不可。
你二人武功超群,但馬術卻是稀鬆。若是步戰去,那馬重愈千斤,如風似電,你
二人必敗無疑。」

  三人商議,一旁曹武聽了個分明,策馬來到近前行禮道:「將軍,末將願誅
殺此金狗!」

  吳玠凝視曹武,問道:「你武藝與劉高二將相比如何?」

  曹武思索片刻道:「不如。」

  吳玠聞言搖頭道:「他二人雙戰尚且不勝,你不可輕出。恐丟性命,亦恐再
打擊軍心士氣。」

  曹武拱手堅毅道:「安公子所說,我皆聽在耳中。曹某自問馬術頗精,敢情
將軍將坐下良駒借與末將,末將借馬速賺其轉身,定可將他斬於馬下!」

  安鴻頷首道:「若將軍坐騎是良駒,此計便可行得!」

  吳玠坐下馬,名為踏燕,乃是西軍中數一數二的名駒。除曲端的坐騎鐵象之
外,恐再無比它更神駿者。吳玠聽安鴻讚同,道聲「好」,一躍下馬,將韁繩遞
在曹武手中,鄭重囑道:「千萬小心!」

  曹武與吳玠換了馬,凝重道:「定不負將軍所望!」抖韁欲出,安鴻唇間翕
動,傳音道:「若事有不諧,可賺他近我軍陣,我設法助你。」曹武見眾人皆如
未聞,心中暗暗稱奇,向吳玠安鴻深施一禮,策馬出陣。

  納刺見宋軍陣中有人躍馬而出,不屑一哼,拍馬迎上,看看切近,一槊刺出。
曹武一夾馬腹,踏燕若飛電一般向側前躥出,使納刺兵器落空。曹武覷得空當,
使大錘橫掃,一擊不中,迅捷遠遁。納刺見曹武不敢正麵接戰,口中咒罵不止,
催馬在後急追。曹武見納刺中計,刻意將馬速放緩,待兩馬即將並身驅馳之際,
猛地一勒馬頭,手中錘照著撲散劈頭便打。納刺坐騎,果如安鴻所言,急停之際,
收步遲緩,將納刺整個後心讓了出來。眼見曹武大錘便要擊在納刺後心,納刺忽
又喝馬向前,於須臾之間避開曹武攻擊。

  宋金兩陣見狀,同起一陣大嘩。曹武一擊不成,續攻納刺脊背。納刺揮槊擋
格之間,策馬回身。曹武見納刺調整已畢,知時機已失,打馬回身便走。納刺忿
怒,催馬狂追。奔馳未遠,曹武故技重施,納刺早有準備,未予可乘之機。如是
幾次,納刺險些將曹武刺下馬來,見曹武策馬朝宋軍列陣處狂奔,以為他心寒逃
命,遂狂態複萌,狠踢馬追趕,欲在曹武歸陣之前將他斬於馬下。

  安鴻在陣中,見曹武戰況,早就暗暗扣了一塊小石在手。待曹武依前計將納
刺向宋陣引來,運力於腕,靜靜等待。曹武躍馬,直奔吳玠安鴻所在處而來,眼
見瞬息便到,忽向左一提韁繩,踏燕隨力畫了個弧線,向左方急轉,將緊追在後
的納刺連人帶馬暴露在宋軍陣前。

  吳玠親衛見敵將衝至自家主將前不遠,恐有所失,發聲喊在吳玠馬前列了道
刀兵之牆。恰此時,安鴻翻腕,手中石作飛蝗而出,精準無比地擊中納刺坐下馬
右眼。那馬吃痛,唏律律一聲,人力而起。飛石破空之聲被吳玠親衛兵甲聲掩蓋,
納刺毫無知覺,待聞馬悲嘶,已是措手不及。也虧了他騎術高強,盡全身之力才
勉強仍騎在馬上。身側曹武策馬早至,一錘掄圓,正砸在納刺後腦,登時腦漿迸
流,鮮血四濺。

  曹武斬將,在馬上頻頻舉錘,帶起宋軍陣中一波波歡呼,亦使得金陣一時鴉
雀無聲。曹武來在吳玠身前,滾鞍下馬,單膝點地,揚聲道:「末將曹武,得…
…」頓了一頓,續道:「得將軍令,取金將納刺性命,現已功成,特來繳令還馬。」

  吳玠微笑,亦揚聲道:「曹武陣前斬將,使金人喪膽,加官一級。本將亦將
踏燕送與你,助你日後殺敵!」宋軍聞言,皆擎兵大呼「威武」。吳玠待一呼聲
畢,又揚聲道:「劉高二將,忠勇為國,殞於王事,各加官兩級,撫恤倍之。願
諸軍以為楷模,奮勇殺敵!」宋軍聞言,又皆擎兵,連呼三聲「威武」。曹武亦
伏地感激道:「謝將軍!」

  宋軍沸騰,金軍陣中卻是一片死寂。片刻,金人前軍如波開浪裂,向兩邊散
去,露出中軍一排騎士。為首一人雄壯英武、臉色鐵青,正是完顏沒立。完顏沒
立使手中馬鞭一指吳玠,怒喝道:「吳玠小兒,竟敢使詭計殺我猛將!待我擒了
你,定教你不得好死!」說罷,使胡語呼喝傳令。金軍前部聞令而動,黑壓壓一
片,同時驅馬前衝。

  兩軍陣列相隔不遠,全力催馬,轉瞬即可至。吳玠見金軍前軍衝陣,喝到:
「傳令,前軍散開通路,後軍點火!」

  安鴻不明所以,回頭去看時,隻見前軍已隊列分散,露出身後百餘架小個弩
機來。弩機調校的並未直對敵軍,而是略為向上。所用之矢,皆掛了個拳頭大小
的球狀物,上有引信,已被軍士引燃。此時,金軍馬軍已半過場間,吳玠見狀,
對令旗官喝道:「放!」

  令旗高舉,機括錚錚,弩箭如雨,鋪天蓋地灑向金軍。矢上所掛之物,似乎
頗重,帶得箭矢拋了個弧線急速下落,到金軍身上時,其速已緩。金軍見敵人箭
矢難以傷人,個個策馬訕笑。正得意狂吼,欲衝殺破敵之際,忽然聲聲巨響自身
邊腳下而起。其聲如雷,其光若電,皮革燃燒,鐵碎亂飛,馬驚人駭,多有傷喪。
金人前衝之勢立緩,亂作一團。

  吳玠再發令,弩機重新上弦,發不掛火器之箭矢。又有大批士卒,兩人一組,
持神臂弓,發三停箭。少數突出火海的金兵驟逢箭雨,人仰馬翻,連人帶馬被射
死者不計其數。金陣中號角連聲,招喚前軍狼狽退卻。吳玠趁金軍進退慌亂之際,
命一軍扼守原口,餘眾退兵。宋軍雖正鬥誌昂揚,但聞金鳴皆循令依序退去,甚
是嚴整,已初具強軍之象。

  安鴻隨在吳玠身邊,心中猶念適才戰場,見吳玠空閑,遂好奇問道:「將軍,
適才弩箭之上所掛何物?威力如此巨大!」

  吳玠笑道:「那是陳先生與匠作人等新研製的火器,名為轟天雷。那日血戰
營門之時,陳先生拖了一大布袋此物,欲去助公子。我恐此物未經實戰,不知威
力如何,恐誤傷公子,故而不允。今日一試,果然不凡!」

  安鴻歎道:「果然名副其實!適才金人慌亂,何不趁機取之,反要退軍呢?」

  吳玠再笑道:「兵器雖利,卻終究難耐金人眾多。其軍數倍於我,若是在平
地纏鬥,我軍必敗無疑。方才金人前軍雖亂,但左右翼已有馬軍做包抄之狀,若
不趁勝退兵,遲恐生變。」安鴻聞言拜服,心內暗暗揣摩吳玠所說話語,意欲回
砦助折翎時,亦有所用。

  兩人談笑間到了原上,吳玠下令全軍戒備。安鴻與史天非助吳玠整飭軍馬畢,
午時已過。安鴻心急求援,知會史天非、稟了吳玠準備上路。吳玠攜眾將親送二
人至營門,拉了史天非低聲囑咐。曹武悄悄走到安鴻身旁,悄聲恭敬道:「今日
全仗安公子相助,曹武感激不盡!陣前我欲為公子請功,公子因何不允?白白埋
沒了功績!」

  安鴻撫曹武肩道:「那日帳中,曹將軍首言倡義,我已心生感慕。今日軍前
助將軍斬將,隻是聊表心意。我觀原上兵士,久敗成懼,與金人戰時,總是心怯。
今日將軍建功,必成軍中之膽,激勵將士殺敵,實不宜分功與他人。」

  曹武肅然一禮道:「安公子高風亮節,曹某欽佩!今後定當奮勇殺敵,以報
安公子相助之德。」

  幾人正說間,營門外兵士來報原下戰況說,金軍不進不退,駐紮在平地一端,
每隔半個時辰,便派騎隊至原口耀武揚威一番,或攻打或威嚇,全無定數。吳玠
聞言,思索片刻,驚道:「不好,金人纏住我軍、吸引注意,定是欲施偷襲!」
回頭問吳璘道:「晨起你送陸小安赴援,走的可是那條山間穀道?」待吳璘點頭
確認,急下令道:「吳璘,速帶五百人沿穀道兼程往援!若是無事,便在穀道狹
塞處設卡防守,遣人回報!」

  吳璘領命而去,安鴻壓下心中惶急對吳玠行禮道:「吳將軍,陰平山砦援軍
之事,還請將軍多多費心!我與天非這便上路赴興州,求張樞密派軍抗敵。」

  吳玠本以為安鴻心切陰平援軍,定會不顧一切前去尋陸小安,此時聞聽安鴻
所言,心悅誠服道:「安公子胸懷大局,吳玠佩服!興州求援事偏勞公子,此間
事便包在吳玠身上!必使援軍按期抵達,教金人有來無回!」

     ***    ***    ***    ***

    「放箭!教金狗有來無回!」

  陸小安自山上大石後站起,大喝發令。夾路兩座矮峰,各站起百餘弓箭手,
向路中疾馳而來的金人馬軍放箭。金兵未曾想到如此隱秘之路居然亦有埋伏,一
時措手不及,首尾難顧。急策馬往山側躲避時,又被石後突刺出的長槍取了性命。
正麵路上,宋軍步卒急奔而至,與馬停不行、亂作一團的金兵戰在一處。陸小安
見山下金兵已被切割圍困,隻能各自為戰,遂揮刀向前,帶著峰上埋伏的宋軍殺
下峰去助戰。

  於穀道中襲來的金兵約有百餘,雖皆是馬軍,此時卻毫無用武之地,被宋軍
圍住,殺傷大半。盞茶工夫,便隻剩下為首金將與身邊十數金兵,餘皆喪命。那
金將見陸小安帶著一隊人,如虎入羊群般剿滅了除己之外的最後一隊金兵,不由
得怒起心頭。自背上卸下長弓,搭箭望陸小安脊背便射。陸小安一刀將麵前最後
一名金兵劈死,不虞有它,毫無防備,眼見便要中箭。此時,一支箭從側方如電
而至,神乎其技地正中金將箭尖,將箭支擊歪,發出清脆金鳴之聲。

  陸小安愕然回望,循箭支來路看去,隻見山峰之上,立著一青白臉漢子,正
持弓放箭,射殺金兵。金將被那漢子壞了好事,大怒還射,誰知反被那青白臉漢
子一箭射中咽喉,登時斃命。宋軍見那漢子箭出必中、威風凜凜,皆被激起心中
豪氣,呐喊著奮勇殺敵。不多時,便將餘下那隊金人盡數殺光。

  十二一直隨在陸小安身邊殺敵,見敵皆就戮,遂揚聲向那青白臉漢子問道:
「敢問這位大哥是何人?好俊的箭術!」陸小安自鳳翔至和尚原一路,帶隊擇路
殺敵,頗受愛戴。此刻見青白臉漢子憑一手好箭法亦得眾望,心中微妒。聽十二
問話,忽醒起漢子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暗暗警示自己不該,亦揚聲道:「敢問壯
士姓名。救命之恩,日後定當報答!」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你我皆是殺金狗、保家園的西軍同袍,莫說什麼救命
之類的外道話!在下姓佟名仲,乃是府州折氏折翎將軍家將親隨。正欲尋路去和
尚原,巧遇眾弟兄在此與金狗廝殺,安能坐視……」

  十二聽到此處,驚喜打斷道:「佟仲?可是與折翎將軍情同手足的那個佟仲
麼?安公子在路上給我講他與折將軍過往故事時,經常提起你的!」

  佟仲聞聽十二如此說,亦是驚喜非常。幾個縱躍下得山來,雙手抓住十二肩
膀,急切問道:「可是安鴻安公子麼?他現在何處?我……我箭營兄弟如何了?
可都平安麼?」

  十二麵上微紅,掙脫了佟仲雙手,答道:「正是安鴻安公子!金人攻諸葛砦,
我受命與他一同出砦往和尚原求援。如今陸隊正率八百軍兵隨我先行回砦援助,
安公子此時應是往興州那個姓張的大官處求援了。箭營的人我不熟稔,臨行的時
候,聽說有個胡女於逃遁前殺了箭營兩人,餘下之人應是皆在。」

  佟仲心中傷感,麵上一滯,轉瞬又欣喜喃喃道:「雖是噩耗,卻好過全數沒
在花溪峽外……」繼而醒神,抱拳向陸小安道:「有勞陸隊正不辭辛勞,援助我
家將軍!」

  陸小安忙謙讓道:「不敢,此從軍分內之事,佟兄實在言重了!」

  幾人正說話,一旁的宋軍皆圍攏過來與佟仲打招呼。有些一直在近處,聽真
了幾人對話的,便對其他人講了佟仲身份來曆。陸小安所帶糧隊五百人,除那十
餘同鄉之外,皆是吳玠帳下精兵,後調配的三百,亦大多經過富平之戰。對折翎、
神箭營既是熟悉,又有仰慕,故而對佟仲親熱非常。佟仲亦不端架子,一一對答
回禮。一旁陸小安見擾攘多時,恐有變數,遂阻了眾人,發令清掃戰場。命眾軍
多取糧食,補充箭支,又命人回和尚原將此間事稟報吳玠,以防金人借此路偷襲。

  眾人依令散去,被擠在外圈的十二終於又得湊近佟仲,問道:「佟大哥,我
聽安公子說,他在花溪峽外遍尋你而不得,怎地你卻到了此處?」

  佟仲一歎,答道:「我引開追兵後,被一賊趕上劈了一刀,落入水中。等我
在水邊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身在何處。於林中掙紮了些時日養傷,出林打探
才知自己竟是順流來在了神岔城外不遠。我欲向西去,可路上滿是金狗行進隊伍,
隻得同向而行以免硬碰。後在叛軍口中得知吳玠吳經略扼守和尚原,故尋路來見。
路上與金狗廝殺了一場,迷失方向。正在亂撞,恰好碰上你等。」

  十二一邊聽,一邊嗟歎,待佟仲說完,喜滋滋提議道:「佟大哥不如隨我等
回諸葛砦吧!安公子說折將軍很是惦念你呢!」

  佟仲喜道:「那是自然,我亦十分惦念將軍與雲夫人!隻是大路上金人頗眾,
走小路繞行恐要月餘方可至花溪峽,自花溪峽行路,又不知要多久方可回砦,直
教人心焦!」

  十二容色一黯,支吾了幾句,強顏笑道:「我識得一條小路!與安公子來時,
僅用了十餘日。現下雖是大隊行軍,稍為緩慢,但二十日亦可到了。」

  佟仲大喜,恨不得插翅而歸。正要詳詢,陸小安整隊已畢,來到二人前對十
二道:「十二兄弟,適才幸虧你提議帶人探路,不然我步卒與金狗馬軍遭遇,雖
不至敗,但若想全殲,難如登天。如今趕路,還想再請兄弟前頭哨探!」

  十二欣然應允,雀躍而去。陸小安將佟仲及隊中弓手安排在隊後,自在頭前
帶隊,匆匆而行。行了半日,安然無事。又行了十數�,看看天色將晚,陸小安
正要下令全軍安營。忽十二與幾名兵士自前方一陣旋風般返回,口中叫道:「陸
隊正,前有金軍三百餘,皆是馬軍。我在近處窺見內有幾名熟……幾名宋人,稱
那金將為折合。」

  陸小安下令全軍備戰,仍依前戰般各自埋伏,又請十二再探。頓飯工夫,十
二回,稱金軍已紮下營寨,看似準備歇息。陸小安心下於攻守兩法間踟躕不能決,
佟仲回砦心切,思慮一番後,在旁道:「陸隊正,金狗遠行疲憊,前軍被我殺盡,
定不知此山僻之處有我等行軍,防備必然鬆懈。夜間宿營時,馬軍與步卒無異。
我等人多勢眾,以有心攻無備,定可取勝。不如,趁夜劫營吧!」

  宋軍日間才有一勝,正是鬥誌昂揚之時。陸小安尚未言語,共商此事的其餘
軍校已齊聲附和、紛紛請戰。陸小安難違眾議,遂心意有訣道:「好!就去劫營!
兵分三路,煩請十二兄弟領一路人馬在外多設火把為疑兵,再請佟兄領一路人馬
居高放箭掩護,我親率一路人馬劫營破敵!」

  眾人轟然應諾,各自散去準備,行前多與首提倡議的佟仲頷首致意。陸小安
又分別囑了佟仲與十二幾句,三人亦分頭行事。

  山風吹林噪,殘月上天中。陸小安帶了大隊五百人,口中銜枚,手扶刀甲,
悄無聲息地潛至金軍營外。金營中生著十數堆營火,卻是無人守把。營寨簡陋,
既無圍欄,亦無帳幕,個個席地枕石而睡。正中的那堆營火處,有幾人尚未睡去,
正以木棍為筆,在地上比畫。

  陸小安見距離已是不遠,遂舉右手握拳示意眾人預備。此時,正中營火前一
著宋裝之人忽起身喚部下,大聲吩咐道:「你攜折合將軍令牌,去前營中告知拖
滿,讓他明日離和尚原十五�下寨,切莫驚動宋軍。待我後軍到達,一同攻打。」

  被喚那人應諾,翻身上馬,直奔陸小安隊伍處疾馳而來。陸小安將手搖了搖,
欲將此人放遠,再行突襲。宋軍眾人刀已離鞘、槍尖高舉,見陸小安下令少待,
為防月光照晃,皆將刀槍壓在身下、鋒刃藏於衣底。隊尾眾人得令稍晚,動作亦
隨之遲緩了些。月光映在刀上,正入馬上人之眼。馬上人猛地勒馬,大聲吼道:
「不好,營外有人!」


        第四章 攻城守砦屍塞穀 一師同門兩徑庭

    陸小安見事不好,跳起將手中槍擲出,拔腰刀大喝道:「殺!」

  眾軍聞令皆起,各執刀槍往營中衝殺,與剛剛驚醒,尚不知所以的金兵戰做
一團。夾道兩山之上,亮起火光點點,化作流星漫天,落入金人營中,引起焚燒
處處。被火箭射中的人馬,一時不得就死,帶著團火,或倒地呻吟,或四處亂竄,
營中登時大亂。

  馬上人躲過陸小安擲來那槍,毫不猶豫地打馬向前,意欲突圍而去。驅馳不
遠,忽路左山上飛來一箭,正中後心,登時喪命。射箭的佟仲見馬上人已死,便
轉了射箭方向,往營中收取金人性命。十二在路間遠處,帶人依計點亮早已備下
的千餘隻火把,將近處照的亮如白晝,遠遠看去,便如有一支大軍埋伏一般。馬
上人栽倒之處,已在火光照亮範圍之內。十二見那人倒斃,心中一陣難過,知金
營中還有孟門數人,胸中沈重如有大石。�眼看山上箭落如雨,眼珠一轉生出計
謀,吩咐了手下人將道路封死,自己沿著山脊快步上山。

  山上眾軍皆奉佟仲為主,聽他呼喝發令。將手中箭織成一張大網,往金營最
遠端做阻斷拋射,以便陸小安等人衝殺,亦防有人逃竄。佟仲見箭網已成,便運
目在火光中巡望。不多時,覷見幾個宋人護擁著一名金將,在最前衝殺。幾人到
處,宋軍抵敵不住,死傷頗重,遂張弓搭箭,瞄向那幾人。正看得親切,隻待鬆
弦之時,十二到了身後,輕聲道:「佟大哥,箭下留人!」

  佟仲聞言錯愕,垂弓問道:「怎麼?」

  十二故作鄭重道:「那幾個是諸葛砦中之人!箭營人出陰平路打探軍情之時,
折將軍和我家王砦主曾經遣了幾撥人出去。我地位低微,不知他們所行為何,但
必定是抗金大事。今日見他們在金人身邊,恐是折將軍計策,故此來告知佟大哥
莫傷其命,以免誤了大事。」

  佟仲不疑有他,遂收了弓箭,對十二道:「既如此,你與我帶山上埋伏人馬
下山助戰,也好趁機將他們放走。」待十二點頭,起身將手一招,喝令道:「休
再放箭,與我衝下山去,盡屠金狗!」

  金兵雖失馬利,人數又少於宋軍,但個個彪悍凶猛。陸小安帶人在營中左衝
右殺,頗為吃力,幸得山上箭雨相助,進退間斬金人無算。忽然間箭停雨歇,隻
覺壓力陡然增大。正奮力搏殺,耳聞兩山上響起喊殺聲,所伏之兵,如下山猛虎
般撲入金營。金兵本就被路遠處火把照的驚疑,此刻見伏兵四起、三麵受敵,再
也難抑心中懼意,漸呈敗象。

  佟仲與十二在山上看的分明,直奔著金將折合及孟門眾人處殺去。佟仲武藝
雖較箭營眾人稍為高強,但近身搏殺之術比起箭技仍是稀鬆,故遠遠停步,瞅準
了折合身邊金兵,放箭射殺。孟門幾人見身邊金兵紛紛倒地,獨自己無恙,�眼
看到十二已衝到不遠,正對著自己這邊擠眉弄眼,心中恍然。趕忙拖著仍在奮力
死戰的折合急退向後,又使胡語急勸了折合幾句。折合見敗勢已成、回天無力,
隻得不甘地下令撤兵。金兵早就在苦苦支撐,此刻聞令如逢大赦,紛紛回身逃竄。
營中馬匹多數早已逃散,十不餘一。搶得剩餘馬匹的金兵逃之夭夭,餘下之人或
回身死戰、或步行逃竄、或鑽山入林、或傷重自刎,雖是所為殊途,卻是黃泉同
歸。

  宋軍見金兵逃遁,一日雙勝,個個欣喜,鬥誌昂揚。將餘下金人剿殺殆盡,
不待陸小安吩咐,便去打掃戰場。陸小安與佟仲、十二會在一處,亦是喜動顏麵。
陸小安見營後地上屍身滿布、箭羽如葦,不由讚道:「箭營神箭,果然名不虛傳!
佟兄調配,亦是一流!隊中百多弓手在我手中十數戰,從無這等厲害!」頓了頓,
又踟躕道:「隻是佟兄似乎下山衝殺的早了些……」

  十二聽陸小安先誇後疑,正要以同樣理由再行蒙騙,一旁佟仲已歉然道:「
我隻是箭營中一小卒,用箭殺敵尚可,觀敵料勢、指揮攻戰並不擅長。使金狗殘
餘得以逃遁,是我之過!」

  陸小安本是略有疑慮,見佟仲坦然,心中暗暗自責,客套幾句,便再不言語。
十二見無事,也放下心來,主動帶人去遠處下守夜暗樁。

  全軍就著金營殘火歇了一宿,次日天明重又上路。行了兩日,平安無事,再
未遇到金兵。第三日行未過午,大隊自穀道中轉出,踏上一條小路。坐在樹梢上
等待的十二見佟仲、陸小安帶隊而至,一躍而下,喜道:「陸隊正、佟大哥,此
處便是我與安公子來時見百姓運糧那條小路,再往西麵山林中行幾十�便是通山
砦的路口。」

  正說話間,林中慌慌張張跑出一名宋軍,來在三人跟前,惶急道:「隊正,
我等按照十二兄弟所言標記往前查探,行至林中最遠,隻是絕壁,並無通路。絕
壁甚高,下有怪石嶙峋,無處下腳!」

  三人聞言,同驚訝道:「什麼!」十二抓住那名宋軍肩膀,急道:「你可尋
對了路?可看清楚了?」

  那名宋軍答道:「山中多林木,大石不多,標記刻畫清楚,怎會有錯?那絕
壁怪石,十幾個兄弟都親眼見了的!」

  十二急切叫嚷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那山雖陡峭,卻是可從山脊處…
…」

  那宋軍還要還嘴,佟仲見十二失魂落魄,似已垂淚欲滴,忙擺了擺手示意,
壓住心中焚急安慰道:「切莫爭吵,趕緊過去,一看便知!」

  陸小安眉頭緊鎖,亦安慰道:「佟兄所言有理!先去看看,再做定奪。」說
罷,揮手下令全軍啟程。眾軍入林不遠,從後奔來一名宋軍,大叫道:「陸隊正,
小路之上,有金軍攻來!觀其隊伍煙塵,人數應有數千!」

  眾軍聞言皆驚,陸小安正欲下令就地設防,一旁十二一拉他衣袖,指身後道
:「我與安公子來時,在離此不遠處曾見一山洞。那山兩麵是懸崖,山後連著巍
峨群峰,隻一麵可以上下,易守難攻……」

  佟仲打斷十二,急道:「前麵帶路,速去此山,據險而守!」

  十二轉身拉起佟仲就走,三人身邊聞言軍士轟然應諾,隨著二人急急而行。
陸小安心頭不快,望佟仲背影眉心微蹙,揮手喝令全軍速行,亦隨在二人身後去
了。軍至山下,依次登山。後軍方上得山來,林中已煙塵大起,兵甲鏗鏘、腳步
交雜,由遠及近。陸小安安排了上山那麵的守禦,來到崖頂,與佟仲十二並肩下
望。隻見山下林中,金軍如洪流般將林木空隙塞滿,前驅已至山下,隊尾尚在數
�之外那條小路上。林間枝葉掩映,看不出軍兵究竟多少,但粗略估算,定不下
三千之數。

  十二看著源源不絕來在山前的金軍,麵色蒼白,陸佟二人亦是麵色凝重。佟
仲轉頭問十二道:「山後所連群山,與你所說道路可否相通?」

  十二撓頭道:「我也不知!那條路我隻按照我門中暗記所標走過幾次,並未
曾自探新路。」頓了頓,堅決道:「在這�等我,我定會探出路來!」言罷,也
不待佟仲回複,幾個縱躍消失在林木之後。

  佟仲轉回,望陸小安不語。陸小安鬆開緊緊皺著的眉心,遙指山下道:「兵
馬如此之多,其中定有蹊蹺!」

     ***    ***    ***    ***

    「兵馬竟如此之多!」

  王錦望著砦外正在伐木的金軍及連綿不絕的營帳,瞠目結舌。一旁的李豫麵
對此景,亦是心中震撼,附和道:「一夜之間,居然伐盡砦前十�之木!此等威
勢,恐難抵擋!」

  王錦聞言不愉,剛要出言反駁,忽望見折翎帶了高誦晏虎自左峰而下,不禁
喜上眉梢。待折翎來到近前,行禮道:「折將軍,你可回來了!我等都在擔心你
呢!」

  折翎回禮,問道:「出砦騷擾阻敵之人,可都回來了?」

  王錦答道:「陸大安和章興帶著一眾刀牌,依將軍之令於昨日午時返回;郝
摯陳丹帶著弓手,今晨自左峰下垂繩而歸;趙破將四名斥候遠送出山,歸來亦有
一個時辰了。」

  折翎點頭道:「兵士折損幾何?」

  王錦將頭搖了搖,歎氣道:「折了七人,傷了十餘。雖說殺傷金兵以百計,
但砦中乏人,卻是消耗不起。」

  折翎輕拍其肩以示安慰,轉頭問李豫道:「李兄弟,準備的怎麼樣了?」

  李豫一指牆下砦中用防水油布蒙著的幾堆物事道:「將軍不在這幾日,我已
命砦中工匠依照您所畫圖樣改造修複完畢,所需消耗之物,亦趕製了些。婦孺中
健壯者,亦正在章興手下操練。雖不可臨戰,但搬運擔�應是無礙。待到……」

  李豫稟報之時,金營之中忽有異動。王錦止住李豫說話,指點那處與二人一
同觀瞧。隻見一撥人馬穿行而出,直奔砦牆而來。為首者有三,一金兩宋,看看
離砦牆不遠,其中一宋人開口揚聲問道:「敢問牆上那持弓英雄可是神箭營折指
揮當麵?」

  折翎聞聲,望牆下將來的三人打量一番,應道:「正是折翎!你等是何……
李彥琪?」

  另一宋人抱拳笑道:「富平戰前,李某與折指揮在張樞密帳前相談甚歡,不
想折指揮仍記得我。」

  折翎發怒,冷哼一聲道:「我心內之李彥琪乃是勇敢果決、嫉金狗如仇的西
軍營指揮,曾是涇原軍中第一條槍棒好漢!卻不是現下叛做金人走狗,來在我所
守砦前,仍不知羞恥、腆著麵目與我敘舊情的叛賊!」

  李彥琪長長一歎,斂容道:「富平之敗,非戰之罪。若是當初張浚納曲端將
軍忠言,按兵據險,以偏師擾其耕獲,金人必自困斃,可一舉而滅。那廝強要立
時決戰,卻又在排兵之時不聽曲將軍勸諫,可憐我西軍數萬英魂,皆是喪在他剛
愎自用之下。戰後,張浚不思己過,卻構陷曲將軍,砌詞斬殺眾將,隻顧推諉罪
責。李某此生,臨陣血戰逾百場,從來努力殺敵,自問無愧於心!怎容得此等無
恥大頭巾隨意揉捏?他既說我通敵叛國,我便叛給他看!遲早有一日,我要斬下
那廝頭顱墊腳!」

  折翎聽罷,心頭火起,怒斥道:「你乃大宋軍將,怎可因私怨廢國事?你這
一叛,定為金人驅做犬馬。你可想過麾下兒郎從此難見家鄉父老?你又可想過會
有多少大宋百姓喪命於自家軍兵之手?」見李彥琪麵上略有慚色,頓了頓又道:
「張樞密乃是文士,行事卻有不妥。此乃我大宋積弊,非你我可奈何之事。我折
家亦多有被文士折辱者,三將軍可存公便被那張叔夜搶了平匪大功……」

  李彥琪聽到此處,忽打斷折翎道:「折指揮可知府州降金之事?」

  折翎容色一黯,默然不語。李彥琪觀容色,試探道:「折指揮如今已是家國
兩難!既然大宋待我武人如仆奴,指揮家人又皆為金用,何不棄宋歸金、使家國
一同,怎也強過此時困守孤砦……」

  折翎倏地張弓,箭指牆下厲聲道:「李彥琪,我方才說話,你竟一句也未入
耳麼?看在往日同袍情分,今日我不射你,休得再來聒噪。若是有膽再來,莫怪
我對背祖宗滅良知之輩不留情麵!」

  李彥琪知折翎厲害,心中亦覺慚愧,默默羞退。一旁那金將見折翎舉弓,戟
指出胡語向牆上叫嚷,最先發問那名宋人待金將住口,揚聲對折翎等人道:「這
位金將名為烏魯,乃是此次伐蜀北路軍統帥。大軍到處,所向披靡,小小山砦,
安敢相抗?爾等於此強逆天命,無異螳臂當車,定為我軍碾做齏粉。此時若是歸
降,烏魯將軍尚可留爾等狗命,如若不……」

  那宋人唾沫橫飛,正抑揚頓挫說的過癮,忽覺眼前一花、頜下一緊,一個「
降」字噎在喉頭,化作嗬嗬呻吟,再難出口。又幾息,頹然倒地。隨行金軍見羽
箭無翎、電閃殺人,恐烏魯有失,飛速搶前築成盾陣。折翎在牆上昂然道:「李
彥琪,告訴烏魯金狗,這一箭便是答複!」說著,再搭支箭上弦道:「這一箭,
乃是回禮!」言盡弦鬆,無翎箭出,將盾陣穿出個大洞。烏魯在陣後抽刀磕穿盾
之箭,仍被震退幾步。眼望自己麵前傷兵碎盾,怒哼了一聲,對李彥琪道:「你,
攻!」說罷,轉身離去。李彥琪深深看了眼折翎,亦隨後遠去。

  頓飯工夫,金營中宋人叛軍整軍已畢,刀盾在前,弓箭在後,約有兩千餘人,
遠觀頗為齊整。砦牆上,眾人早已嚴陣以待。那油布蒙著的物事亦搬到了砦牆之
上,左右各二,擺列分布。折翎極目遠眺,見烏魯親自帶了數千金兵列在叛軍之
後督戰,卻怎也望不見李彥琪蹤影。正納悶時,魏慶來在身邊悄聲稟道:「依將
軍之命,這幾日將那天在峰頂之人編為一隊,日夜監視不敢放鬆。那些仆婦隻是
擔�煮飯,仍未發現可疑者。」

  折翎頷首道:「你無需前來與戰,隻顧著監視便是,萬不可放鬆警惕,娜娜
必在其中!即使查她不出,能令她不在砦中作惡,亦是大功一件。」魏慶斜眼看
了看金營,不情願地拱手而退。金營中敲起戰鼓,軍兵齊動。叛軍擎盾,一步步
向砦牆逼來。砦前斜坡本就陡峭,幾日來又被砦丁將坡上石板拆了個幹淨,潑水
為泥之下更是難行。叛軍行至離砦牆箭半之地,行速變緩,行伍也漸淩亂。到了
一箭之地,隊伍間偶有跌倒者,更帶亂一片兵士。幾名軍校在後喝罵,亦難以製
止。砦牆上,數十弓手早已張弓搭箭,隻待折翎一聲令下,便放箭殺敵。折翎將
右手緩緩舉起,揚聲道:「砦前漢家兒郎聽了!我乃吳玠吳經略麾下、神箭營指
揮折翎,奉命率神箭營在此守砦,抵住金狗入蜀之路。你等皆是大宋西軍,亦曾
在陝西見過金狗殘暴、禍我大宋百姓。何以助紂為虐、留千古罵名、為子孫之恥?
若有非依本心、不得已而降金者,便將兵刃背在身後,我使人接引入砦,重歸宋
營、共禦金狗。若此番言罷仍是執迷不悟,休怪折翎再不念同袍情分!」

  砦前叛軍,聽了折翎及神箭營之名,個個心驚、裹足不前。待折翎說完,本
在喝罵發令的軍校亦大多默默,再無適才那般凶惡模樣。烏魯在陣後見折翎喊話、
叛軍猶疑,遂大聲以胡語發令。數千金軍聞令一聲呼喝,亮兵刃齊向前邁進,手
中刀槍抵住叛軍最後排背脊,方始停步。在後叛軍恐懼,紛紛往前擁擠,在前者
不知所以,卻難以立足,被後麵人一點點推近砦牆。

  牆上箭手見叛軍紛亂,自己卻久久不得命令,個個狐疑。高誦在折翎身側,
貼近問道:「將軍,如何是好?」折翎見叛軍皆無戰心,推擠間已有多人被踩踏
在腳下,聞慘聲大作,心頭不忍,咬咬牙果決道:「令郝摯陳丹攜一半箭手,上
左峰往叛軍隊尾處作阻斷拋射。令陸大安章興帶全數刀牌,準備出砦接應。」

  高誦應諾,欲跑去傳令。王錦在旁一把將其拉住,急勸道:「將軍不可!砦
外兵眾幾近萬人,前有叛軍猶疑不定,後有金人虎視眈眈。此時開砦門正如啟牛
羊牲圈於豺狼之前,乃取死之道!」

  此時砦外叛軍已至護河,十數人跌進湍急水中,轉瞬不見。斜坡上哭喊聲連
成一片,如同遭人驅逐之豬狗,哪還有一丁點軍伍樣子。近護河處,一名軍校背
刀高聲嚷道:「折指揮,我隊願歸宋,祈求啟門救護!」其聲一出,哭求聲四起,
折翎心中愈發不忍,運真氣揚聲喝道:「陸大安章興聽令!攜刀牌至砦門,準備
開門納降!」牆內陸大安章興轟然應諾,牆外人群中一軍校忽揮刀砍翻身邊兩人,
大叫道:「萬萬不可!軍中有潛伏金狗!」話剛出口,已被人利刃加喉,倒地斃
命。

  匿於叛軍中的金兵見計謀遮瞞不住,就近在人群中殺將起來。叛軍本就已大
亂,此時雪上加霜,落入護河之人不計其數。那護河本是山間溪水,河道雖經砦
中人多年開鑿養護,又加時逢融雪之末雨季之初、水量頗大,但畢竟寬僅丈餘。
下流轉彎處屍身交疊,塞流不動,擋住後來之人。其中幸運者,攀屍身上得岸,
掙紮活命;其不幸者,或頭碰頑石,或肺腑嗆水,皆死於非命。河中水漸堵漸高,
竟有溢出改流之虞。

  烏魯在後先見叛軍踩踏落水,哈哈大笑,後見賺門之計被叫破,麵色一冷,
下令在後金兵屠戮叛軍。叛軍隻顧著擁擠上前,不防背後金人突施狠手。後隊多
為箭手,本就不擅近身廝殺,霎時被砍倒一片。餘下眾軍見腹背受敵、活路已失,
發了狠性翻身與金兵交戰。不料手中所持兵刃皆是殘品,與金兵刀槍相交,盡皆
折斷。

  牆上折翎聞聽軍校之言,如同被兜頭一盆冷水澆熄了心內同情,理智重歸。
正欲下令自保不動,卻又見烏魯發令剿殺,胸膛中起了怒火熊熊。令箭營眾人與
全部箭手上左峰射金兵前隊,將王錦趙破及新近教練成的弩手留在砦牆之上,自
搶下砦牆選了二十名彪悍刀牌,開砦門搭木梯殺過護河。王錦攔不住折翎,轉頭
見砦前坡上已亂作一團,隻得在牆上督促眾弩手就位備戰,使趙破率餘下刀牌謹
守砦門。

  折翎命陸大安居左、章興居右,各帶幾人守住河上木梯,自己飛身躍進戰團,
近刺遠射,將藏匿於叛軍中的金兵一一殺死,呼喝叛軍過河進砦。叛軍前隊多半
死於護河中,餘眾又遭金兵砍殺,退入砦中之人不到二百,個個帶傷。後隊有地
勢之利,又得峰上數十箭手相助,拾了死去金兵所遺兵刃,已深深殺進金兵陣內,
此時再想於重圍中退兵,難如登天。折翎見餘軍難顧,恐大門敞開、砦子有失,
無奈下令刀牌退回砦中。遠望圍陣漸小,探手卻知背上箭壺已空,隻得長歎口氣
回身歸砦。縱躍才起,便聞聽圍中叛軍一陣大嘩,停步回望,見金營中烏魯身旁
豎起根高杆,杆頭倒掛著一人,頭發散亂、滿身血汙,正是李彥琪。

  圍中叛軍見李彥琪如此,睚眥欲裂,個個奮勇,欲奪回軍中主將。無奈人數
既少,亦是強弩之末,隻將金兵圍陣衝的略動了動,便全軍覆沒。烏魯哈哈大笑,
用胡語嘰�咕嚕地對著杆上李彥琪說了一陣,又望著折翎說了一陣,狀及歡愉。
杆下一宋裝通譯兩股戰戰,顫聲道:「烏魯將軍說,李彥琪違抗軍令,不助大軍
賺門取砦,折翎不識時務,妄圖抵抗大軍。你二人皆是該死!今日先將李彥琪點
了天燈,待我攻下此處,再將折翎碎屍萬段。」

  折翎聽罷通譯傳言,示意趙破關閉砦門,肅容整了整衣襟發髻,提氣輕身,
飄縱而前。落腳處雖左右不定,但腳下必有一具中箭亡屍。足沾地、手拈翎、身
輕起、矢入壺,如是五次,已來在金陣之前。砦中眾人望折翎背影,見他於一片
血海中蝴蝶般遊移,說不出的瀟灑飄逸。陣中前排金兵正對折翎,隻覺得此人每
落地一次,威勢便翻增一倍,自己身周亦冷上一分;待到了切近,更是如同一座
大山迎麵,下意識地避讓開來。

  烏魯見前排金兵閃躲,不怒反喜,走到杆下,對著折翎喊了幾句,接著大手
一揮,眾軍依令退在左右,將高杆處空了出來。通譯將身子縮在烏魯身後,隻露
個頭出來嘶啞喊道:「烏魯將軍說,折翎若是跪地求饒,獻砦歸降,便饒了李彥
琪性命,不然……」話未說完,見折翎弓開滿月、箭已上弦,嗷地叫了一聲,癱
倒在地。

  烏魯在杆下,正示意親兵取一支火把過來,忽感身周一涼,曆次血戰中曾多
次咫尺擦肩的亡身之懼襲上心頭。雖身處萬軍之內,卻像是孤身立在荒野之中,
無遮無藏,獨對折翎神箭。千餘攜了弓箭的金兵,見折翎張弓,亦皆搭箭回指。

  牆上牆下,對峙雙方一片寂靜,大氣都不敢多出半口。折翎揚聲悠然道:「
你若放人,我或可饒你一命!」烏魯連手腳都不敢稍動,卻毫無妥協之意,隻怒
視折翎而不作答。親兵隊中忽突飛速掠出一衣黑發白之人,飛腳踢在高杆底部,
碗口粗木杆應聲而斷,向著折翎這邊傾倒。折翎精神、真氣早貫在手中箭上鎖定
烏魯,此時受那親兵動作帶出的氣機牽引,雖已失卻先機,但若不發箭定受反噬,
隻得鬆弦離手。對麵千餘金兵幾乎同時放箭,箭支在空中織成一片大網,將折翎
罩在當中。

  眾金兵以為折翎驟逢箭雨之下,必然向後往砦中退卻,故羽箭多半加了力道,
拋射往折翎身後。不料折翎出箭後竟倏地前撲,蹬地向前急掠,整個身子平行於
地,離土不過盈寸。金兵餘下直射箭支皆在他背上飛過,全數落空。再換氣起身
時,已在轟然倒下的杆頭處不遠。折翎眼見木杆就要砸在地上,救護恐是不及,
剛要拼著傷及氣脈,強運力向前再掠,杆上縛著的李彥琪身上繩索忽做寸斷,在
袖中取出一柄短刃,脫手擲向折翎麵門。

  折翎大驚,心念電轉。恐無論躲避纏鬥皆躲不過金兵第二波箭雨來襲,遂借
著起身之勢,向後一個鐵板橋,彎腰折倒。手腳撐地,倏忽倒飛,其速竟快過李
彥琪所擲短刃。再正身一個起落,短刃落地,箭雨再臨,人險險站在箭程之外。
使弓撥開幾支已綿軟無力的箭羽,運氣於弓,一向天一向前,雙箭同發。

  金營中,那黑衣人亦是早有防備,出腳斷杆之後便向烏魯身前回掠。看看飛
羽已到,擋箭不及,遂大喝了聲,隔空推出一掌。掌風雖是雄渾無匹,卻隻能將
折翎全神一箭打偏。烏魯不知厲害,不躲不閃,抽刀來打。刀僅半出,羽箭已深
入肩胛,凝於箭鏃的真氣四散爆裂,將右肩擊的粉碎。黑衣人見烏魯被傷,卻無
性命之虞,也不停頓,躍起直奔高杆倒處。李彥琪短刃落地時,已隨在金兵第二
波箭雨之後,來在折翎身前空中不遠。飛掠在空,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際,恰
逢折翎箭至。措不及防之下收氣急墜,卻仍被箭破了發髻。下落之時,剛好撞見
奔李彥琪那枝箭,遂使足側點箭身,借力橫掠,安然落地。

  李彥琪被折翎駭得狼狽臥倒,見箭支被黑衣人足尖點偏,心中大安。爬起身
指折翎笑道:「大長老親來設局殺你,你壺中又眼見箭盡,喪命之期,就……」
李彥琪說到此處,一箭飛來直插入左胸。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隻見箭已盡沒,
隻餘白羽。耳聽折翎冷笑道:「就在眼前!為一己之私,做金人走狗,使千軍送
命。一箭射殺,便宜了你!」

  李彥琪嘔血,不屑笑道:「吾受教宗指引,常受快樂光明中,所行之事豈是
你可知悉……」聲漸微弱,倒地喪命。折翎聞言一怔,孟門大長老已趁機飛掠而
至。折翎知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間,此刻身處險地,不願與他糾纏,故將最後一支
箭搭在弦上,倒飛而去。大長老亦無十足把握正麵抗折翎全力一箭,故停步不追。
金營中烏魯忍傷發令,軍中號角聲起,方才退開那數千金兵重整旗鼓、卷土再來。

  折翎過護河抓了牆上垂繩,幾步竄上牆去。回首見這一波金軍攻勢與上波叛
軍相比,淩厲太多,幾聲號角起伏之間,已攻到坡半。左峰上箭手未回,雖居高
臨下灑下箭雨潑天,卻也難阻金兵逼近砦牆。王錦趙破見金兵勢大,齊望著折翎,
喊了聲:「將軍」。折翎挽弓發最後一支箭射死當先金將,頷首道:「用吧!」

  王趙二人同聲應諾,分往兩邊,指揮砦眾將油布揭開,露出內中猙獰之物。
牆上砦眾多日操演已熟,各司其職,有條不紊,數息之間便已準備完畢。前幾日
金人雖砍伐密林,但從不敢動近砦之處,故此番金兵來攻,人數雖多,卻仍需擠
在窄窄坡上,隊形甚是密集。兵士各自擎盾過頂,便如一麵大傘,使箭羽無功。
金兵漸漸接近砦牆,見牆上毫無動靜,心中皆大喜,呼喝著尋護河中屍砌如橋處
過河。前軍已渡河至牆下,後軍尚擠在坡上不能向前。隻聞聽砦牆上忽起一聲暴
喝道:「放!」接著便是木槌砸鐵、機括弩弦之聲,其響甚巨,震耳欲聾,使天
地間眾聲皆黯。十二支長約六尺、木幹鐵翎之超大箭矢自牆上橫空而下,越千步
之距撞入金軍後隊中,各穿起數名兵士,帶起漫天血雨。箭矢帶著所穿金兵繼續
前飛,化身為重錘,又砸倒軍兵一片。金軍入中原以來,尚未見過如此兵器,個
個震驚,紛紛退卻。金軍前隊最後,尚離護河有段距離,回首見後軍潰敗,駭的
目瞪口呆。牆上又暴喝聲「放」,尺五短小弩箭十餘支,作一條平直橫線,迎麵
而來。破甲穿盾、擋者立斃、無一可免,隻可惜兩次發射間距頗大,未能相連殺
傷。金兵見甲盾無效、死傷枕藉,盡皆膽喪,退速比來時更快,潰至離砦千步時,
又被第二波巨矢收了些性命,個個屁滾尿流、逃命而去。

  護河前後百餘金兵此時已被牆上滾木擂石砸的哭爹喊娘,進無門,退無路。
盞茶功夫,便被峰上箭、牆上石殺了個幹淨。砦前屍身如山,擁塞河道,溪水殷
紅如血,改道往坡下流去。王錦見敵已退盡,走回折翎身邊咋舌道:「神臂弓,
三弓床弩炮,果然名不虛傳!」�眼見折翎麵無喜色,眉宇間卻有一絲凝重,心
疑問道:「折將軍,怎麼了?」

  折翎不答,轉頭問不遠處趙破道:「趙兄,消耗如何?」

  趙破歎氣道:「一槍三劍箭隻夠四台床弩再發一次,神臂弩箭約剩了百餘。
依適才峰上箭雨判斷,箭矢消耗恐已近半。」

  折翎沿著地上殘肢鮮血望向遠處金營,口中喃喃道:「不過首戰耳!但願金
兵破膽,烏魯無謀,給我砦中匠作多些時日!」

  王錦心頭一凜,隨著折翎向遠望去。隻見北方天空中陰雲密布、滾滾而來。

     ***    ***    ***    ***

    史天非看了看天上陰雲,對安鴻道:「安公子,天色不好,恐是大雨將至。
先尋個地方避雨,待雨過再上路不遲。」

  安鴻笑道:「說了多少次,直呼我姓名便是。史兄,你我腳程皆快,再向前
趕一段吧!路邊荒村處處,待雨至再尋避處不遲。」

  史天非爽朗一笑,會意道:「安兄時時心念戰事,天非慚愧。劍法你我不分
伯仲,如今便趕在雨前,再比比輕功如何?」話音剛落,便長嘯一聲,輕身飄去。
安鴻哈哈一笑,隨後緊跟。

  二人你追我攆,匆匆趕路。不到一個時辰,幾滴豆大雨點隨著輕雷滑落地麵,
又盞茶工夫,化作大雨滂沱。史天非眼尖,看見前方林中,掩映著一段石牆,忙
招呼了安鴻向那邊掠去。

  到了切近,發現那石牆後乃是一座土地廟。廟外不遠,有一座村莊。村中各
處門窗皆破,牆上焦黑未褪,顯是才遭兵災不久。這土地廟亦不怎麼破敗,屋瓦
未少,隻是神像供桌皆倒在地上,一副淩亂樣子。

  看看天色將晚,二人將供桌劈成寸段,就廟內生起火來。史天非自包袱中取
出偷攜美酒,與安鴻圍火而坐,談談江湖中事,說說武林秘辛,不覺已至夜深。
史天非打了個哈欠,起身又伸了個懶腰,說道:「歇息了吧,明日也好早些……」
話未說完,忽然咕咚栽倒。雖是努力睜目、活動四肢,卻覺得手腳眼皮沈重如山。
喃喃說了聲「小心」,便人事不知。安鴻見狀不敢大意,緩緩起身,亦覺得頭暈
目眩。趕忙運功自查,發現丹田之中真氣竟無法聚集,極像是中了散功之毒。試
著不提真氣,卻仍感四肢乏力,行動不得。默默聽了聽周遭,除雨聲沙沙外再無
動靜。無奈之下試著提聚經脈中殘存真氣驅毒,一入丹田卻皆作泥牛入海。心頭
正驚疑不定,耳邊聽得一女子嬌聲媚笑道:「安公子,我找你找得好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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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5-10-20 19:20:09

        第五章 師徒終究別夜雨 同行畢竟各東西

    安鴻微微一怔,繼而搖頭苦笑道:「師妹,你可知自你失蹤後,我尋了你多
久麼?如今近在咫尺,怎還讓一個後輩替你傳話?」

  安鴻話一出口,場間空氣登時凝滯。半響,另一柔美女聲幽幽歎道:「果然
還是騙不過師兄!」

  安鴻聞言,亦歎道:「玲兒,你已然騙的我好苦!我怎也沒有想到,殺箭營
兄弟的紅紗妖女竟然是你!大哥當年亦曾助我經年尋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對他
的人痛下殺手?」

  玲兒身著紅紗,自屋梁上緩緩飄落,輕趨蓮步來在安鴻麵前,麵上浮起桃花
也似的迷人笑容,蹲下身問道:「師兄是何時猜到的呢?」

  安鴻虛弱道:「二�驛山上洞中,那裸身女子與我交手,使的全是本門功夫。
但她功力淺薄,一招一式又盡皆類我,絕不可能是師父他老人家親手調教。師父
隻收了你我兩個徒兒,你的功夫又是我代師傳藝,如此還不清楚麼?」

  玲兒掩口,咯咯嬌笑,將手一招,喚道:「賽兒,來見過你大師伯。」

  梁上又有一女隨話音飄落,對著安鴻盈盈下拜,口稱師伯。玲兒待她拜畢,
對安鴻道:「玲兒離師兄後,尋了些根骨佳絕的女子傳藝,這燕賽兒乃是其中佼
佼。師兄與她交過手,可還覺過得去麼?」語罷,不待安鴻答話,便揮揮手將賽
兒遣退。賽兒甜甜一笑,一麵寬衣,一麵嫋嫋婷婷奔史天非那邊而去。安鴻定睛
看去,正是二�驛山洞中遇上那裸身女子。此刻見她動作,知其所為,急對玲兒
道:「他是吳玠侍衛,與我去興州求援抗金的,萬不可傷他性命!」

  玲兒一楞,緊接著便如同聽到世間最好笑的言語一般,掩腹笑了良久,起身
拂袖道:「正是因此,才要將他化作賽兒練功爐皿。師兄休要顧著別個了,今日,
你亦是我的爐皿!」

  安鴻體內藥力上湧、氣力全無,隻能眼睜睜看著燕賽兒將一粒丹藥塞進史天
非口中。玲兒見安鴻一副情急模樣,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彎下身子,勾起安鴻下
頜,戲謔道:「師兄應仍是未經交合的純陽之體吧?你我兄妹先看一回春宮,師
兄也好先學些招式。」言罷,又沈默數息,目露不舍,認真道:「師兄愛護,玲
兒一直記在心中。今日便請師兄最後疼玲兒一回,待孟門複國成功,我定終身不
嫁,為師兄守寡!」

  紅紗褪,玉體陳,窗外雨,若輕吟。

  玲兒褪去安鴻外袍,將赤裸胴體緊緊挨在安鴻懷中,稍稍揚聲道:「賽兒,
做的久些,我與你師伯要看。」

  燕賽兒聞命咯咯嬌笑,剝去史天非身上衣物後,便跨坐在他頭側,將整個肥
潤白皙的美蚌懸在其鼻尖之上。幾息後,史天非嗯了一聲蘇醒,舌探出唇,直趨
眼前桃源仙境。燕賽兒吃史天非挑逗,嚶嚀一聲,身子前傾,俯臥在他胸腹上,
亦出丁香之舌舔舐其胯下陽物。待陽物受激直立,便啟檀口納之,上下吞吐。史
天非見美蚌去遠,不肯暫離,用手把住燕賽兒翹臀,�頭頸如影隨形,以舌相逐。
一張大口覆在她桃花源處,如同飲醇酒、食佳肴,嘖嘖有聲。

  玲兒在安鴻唇上深深一吻,手撫其胸膛道:「此式名為顛鸞倒鳳,玲兒最是
喜愛。男子在女子胯間唇撫舌摩,女子隻覺清風拂豆、酸麻難抑;女子口含男子
陽物,慢舔輕噬,男子隻覺柔雲流轉、舒爽非常。師兄,稍後你我亦如此消磨一
番可好?」

  安鴻雖是心懸史天非安危,但見此等香豔情景亦難免有感,待玲兒親吻後更
覺齒頰留香,情難自禁。閉目欲靜心,玲兒解說言語及燕賽兒放口呻吟之聲入耳,
難耐更添一端。忍耐再三,終是難敵大欲,胯下硬起。玲兒見他情狀,心內歡喜,
含住他耳垂輕輕舔舐,柔聲道:「師兄睜目,賽兒已換了西施浣紗之式呢!」

  安鴻打定主意不看,蹙眉閉目不語,卻難耐耳垂酥癢、熱息蒸騰及燕賽兒嬌
聲魅吟,胯下陽具幾欲破衣而出。一旁的燕賽兒正騎在史天非陽物之上,左右搖
擺、環形騰挪,愛液流出,汩汩如泉。忙中�眼,見了安鴻模樣,嘻嘻一笑,長
吟起身。將史天非雙腿半曲放平,雙膝並攏如置香爐之台幾,又將高聳男根下壓,
自身半跪半坐在他股間,麵其腳、背其頭,臀股前移,徐徐以桃源口吞夾陽具、
淺入輒止,姿若焚香禱告,口中淫聲大作。

  玲兒在心中暗讚燕賽兒懂事,使手抓了安鴻陽具,在他耳邊續道:「賽兒又
換做貂蟬拜月之式,誘人無比,師兄還不張目麼?」頓了頓又在他唇邊一吻,道
:「師兄若依舊固執不看,那師妹隻好先對師兄使一招玉女吹簫了!」言罷,便
去解他褲帶。安鴻心內兩難,隻得睜眼前望。見史天非雙目赤紅、氣喘籲籲,與
燕賽兒和合交歡,知他心智已失,無奈一歎,求懇道:「玲兒,可否看在你我昔
日情分上,令你那徒兒莫傷他性命?」

  玲兒已將他褲帶解開,柔荑在他莖身上緩緩撫摸,此刻聞言不答,起身將他
擺作跪坐姿,嬌媚一笑,反問道:「師兄,你可知有一式名為琴瑟和諧的?師兄
便是如此姿勢,玲兒跨騎在身,雙手環抱師兄脖頸,使你陽具插入玲兒九曲回廊
之中。玲兒與師兄相互摟抱、麵頰交貼、頸項交吻,如鸞鳳雙嬉,琴瑟合鳴,其
樂融融,自有一番妙處。你我試做一番可好?」語罷,環繞安鴻之頸,緩緩下坐。

  廟中雙姝活色,眼見滿室生香。忽有一蒼老莊嚴之聲道:「快去快去,看戲
竟要看出大事!」玲兒聞聲渾身一震,陽具未入體便一躍而起,隻見正在史天非
身上快活的燕賽兒脖頸處閃過一道劍光,栽倒在地。一青衣少年隨劍亮出身形,
正靜靜的看著自己。

  玲兒見燕賽兒橫死,心中雖憤怒,卻是雙股戰戰,不敢言語。那蒼老莊嚴聲
音怒道:「王三!莫非你又害瘋了麼?為何殺我徒孫!」

  王三一愣,莫名其妙道:「師父,不是你讓我快去麼?」

  牆壁暗影處閃出一位道人,青衣皂鞋、鶴發童顏、道骨仙風。也不見他動作,
眨眼便已至王三身邊,食指猛戳其額道:「還敢埋怨?我是讓你快去割了地上人
下麵那條物事。也好嚇嚇你師姐,救你師兄性命!誰讓你殺我徒孫了?信不信我
把你綁了,丟去林家丫頭房�!」

  王三滿麵委屈、垂首不言,畢恭畢敬的低著頭默默承受道人的食指戳擊。道
人戳了十數下,又怒道:「你個目無尊長的東西,為何要長這麼硬的額頭?」說
完,將食指含在嘴中,斜眼瞪著王三,滿麵不愉。

  王三不知如何是好,打躬作揖欲求諒解,卻反惹道人更加惱怒,又在他腿上
踢了幾腳。玲兒趁道人教訓王三,起身披上紅紗,來在道人身前,小意行禮道:
「玲兒拜見師父!您老人家近來可好?」

  道人出口大氣將兩邊胡須吹的翹起,斜睨玲兒道:「好端端的卻不穿衣服,
天氣可是很熱麼?你這丫頭心機太重!怪不得當年撒嬌耍賴,非要隨我上青城。」
頓了頓又道:「如今功力大增,今非昔比,可是因這盜來的青城雙修之術麼?」

  玲兒聞言駭然,撲地跪倒、頻頻磕頭,身上紅紗隨動作飄飛,屋內異香大起。
王三深吸了幾口氣,開口問道:「師父,這香氣……」話未說完,眼神已然迷亂。
道人立在那處,亦是目光遊離。玲兒�頭,見目的已達,冷笑數聲,回安鴻身邊
取了他的劍,一步步向道人逼來,口中道:「師父收錄徒兒入門,玲兒銘感五內。
但無論是誰阻孟門大業,我皆必殺之!今日念師父昔日恩德,我便不取你做爐皿,
隻一劍結果了你。待你死後,我收了師兄和這小師弟王三,自可天下無敵,孟門
亦必在我手中實現百年宏願。師父為我孟門大業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言罷,
提劍直指道人咽喉。剛要刺下,身後安鴻忽道:「師父,別玩了,師妹是認真的。」

  玲兒一驚,回身望去,隻見安鴻已整衣盤膝坐在地上,正直視自己,目光炯
炯、如有實質,明顯精神內力俱已有所恢複。再回頭看道人,正擺出一副羞惱模
樣,指安鴻罵道:「虧我還傳音告知你休得聲張,早知你這般無趣,就該頑耍過
了再救你!,我怎地收了你這樣無聊的徒兒!三個之中,隻玲兒不那麼畢恭畢敬,
煞是有趣。」說到此處深深一歎,又道:「可惜卻是個瘋的!師父你殺,代師傳
藝的師兄你也殺。這孟門究竟是個什麼物事,使你比這害瘋的王三還要瘋癲?」
說著話拍了拍王三後心,又喂了顆丹藥,將他自混沌中救醒。

  玲兒退後幾步,同道人安鴻站成三角,提聚全身功力對峙,鄭重道:「二百
年前,孟氏先祖保有蜀中,立國稱帝。凡三十餘年,養士愛民,息兵偃武,重現
蜀中天府之貌。中原柴家趙家先後相繼、窮兵黷武,累次犯我疆界,皆被蜀人擊
退。後匡胤趙賊遣全斌王賊興兵再犯,先祖不忍蜀中屢遭兵火、生靈塗炭,故棄
守而降。趙賊假意封先祖為秦國公,以安蜀人之心。待將孟氏宗族全數掠至汴梁
後,卻鴆殺先祖,逼死先祖之母,收先祖摯愛花蕊夫人入後宮。又令王賊橫征暴
斂、屠戮蜀人。趙賊做如此禽獸之行,竟僥天之大幸,得坐金鑾。上天無眼,蜀
人有誌。忠貞蜀臣將先祖幼子偷出汴梁,避開關卡追捕,還歸蜀中。節義蜀民於
青城起義,奉先祖幼子為主,試圖複國。隻可惜王帥李帥勇猛有餘、智謀不足,
最終兵敗身死。忠臣義軍被宋賊追捕,隻得藏匿於蜀中深山之內,自稱孟門,以
圖恢複。至今,已有百餘年。孟氏後人代代相傳,人丁單薄,如今更是隻餘我姐
妹三人。本以為宋賊勢大,孟氏複國無望,不料北地金人進犯,劫趙家子孫,掠
中原大邑,真真是報應不爽!我孟門如今聯金攻宋,眼見大事將成,卻被折翎和
那個背祖賤人壞了大事。」舉劍指安鴻,續道:「你亦不分青白,助紂為虐,雖
是我師兄,但私恩舊情怎比家仇國怨?我雖是感恩於你,卻不能不取你性命!」

  安鴻聽玲兒字字泣血、句句激昂,忍不住起身溫言道:「玲兒……」

  玲兒不看安鴻,冷冷打斷道:「別叫我玲兒!我姓孟,名為舞蝶,乃是孟門
長公主!今日你等既聽了我門中秘辛,便隻能死在此處了!」

  安鴻�手欲再喊她名字,卻又想起在自己身邊嬌憨了十餘年的師妹竟將另外
一個身份埋藏的如此之深,不禁一時語塞,舉著手不知如何是好。道人沒好氣的
一歎,撇嘴道:「剛還說你有趣,此時卻又執拗如這兩個傻漢一般!什麼事值得
這樣死死生生的渾鬧?放下吧!隨師父去海外倭奴國走一遭。上次我去時,見那
�的人大多四尺左右高矮,可稱小人之國……」

  孟舞蝶聞言愈怒,大聲叫道:「夠了!」舞手中劍使了個勢子,續道:「你
這老兒瘋瘋癲癲,收我為徒卻又不肯教我,隻把我扔了給師兄。每年年初見你時,
我皆是曲意逢迎。你卻隻拿些粗淺招式來糊弄,從不肯傳我上乘武功。如今我雙
修功法已成,雖未得師兄真元之助,此間卻已無人敵得過我。受死吧!」

  道人見孟舞蝶持劍刺來,身不動意不搖,隻搖頭微微一歎。王三在旁,恐道
人有失,急仗劍相迎,與孟舞蝶你來我往,戰做一團。光影霍霍,劍氣相交,竟
將屋外雷雨之聲都壓了下去。二十餘合中兩人難分勝敗,而後卻是王三逐漸占了
上風。安鴻先是不願這位素未謀麵的師弟有損,後又恐師妹被師弟所傷,幾次欲
出手止住二人爭鬥,可乘之隙卻總是稍縱即逝,隻覺得二人功力皆在自己之上,
插手攔阻的機會竟半點也無,不由心中惶急。正踟躕焦慮之際,一直在旁無聲無
息觀戰的道人忽對安鴻道:「你入門時已然十二,因此我教你以劍入道,修後天
內力,基礎雖牢,進境卻最是有限。王三繈褓時我便已見他心喜,暗中有所傳授,
故而修的是道家先天功法,日進千�。玲兒女流,體稍孱弱,若是老老實實隨你
習練十年劍術,待我為她洗髓,亦可成一代宗師。隻可惜她上青城偷了雙修功法,
走了岔路。如今雖看似功力大增,卻是走火入魔、危在旦夕……」

  戰團中,孟舞蝶聽道人評說,精神一分,險些被王三一劍刺中。安鴻在旁急
道:「師弟,切莫傷了她!她……她畢竟是你師姐!」

  王三聽安鴻如此說,遂收了大部分劍勢,處處容讓。孟舞蝶趁機幾劍將王三
逼退,跳出戰團,惶急喊道:「你這老兒胡言亂語,以為我會相信麼?青城派百
年來一直奉我孟門為尊,當世四傑皆是我孟門子弟。若不是此代掌門食古不化,
早該將雙修功法拱手送上,我又怎會央求隨在你身側去偷?修煉之前,我曾向四
傑求教,更得四傑親口傳我青城心法方才修煉,怎會走岔路?」

  道人翻了翻眼皮,不屑道:「那四個小毛孩子怕是亦不曾見過本門的雙修功
法,否則定會阻你修煉。青城雙修功,乃是道家先天功法支脈,雖采南派陰陽雙
修之法,但僅限於上乘修法。男不寬衣,女不解帶,千�神交,萬�心通。功法
秘籍中所書采補之道,非房中采陰補陽之事,而係因天地之生生不已以成我內氣
之生生不已,則天地之命常新,我之氣亦常新矣。如此上乘功法,卻被你練成采
陽補陰的下賤樣子,還不是走上岔路?」

  孟舞蝶心中猶疑大起,卻仍強項喊道:「不可能!青城派的不傳之秘,你怎
會見過?又怎會研習的如此透徹?」

  道人狡黠一笑,搓手道:「上青城問道,問什麼道?那些勞什子修士與小牛
鼻子皆不如我,有什麼好問?自然是趁他們都睡了,去看一些好看的物事!」

  孟舞蝶大驚道:「那我偷此秘籍時,你便知曉了?」

  道人一挺胸脯,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徒兒有本事,破去青城派各種機關,
盜了他們最引以為豪的功法。我這師父與有榮焉,難道會傻嗬嗬地跑去告知他們
麼?」

  孟舞蝶信心俱滅,搖頭喊叫道:「我采補元氣,已窺大成之門,若是今晚以
師兄做皿,定可修至八脈俱通的最高境界!」

  道人攤手道:「先天功法,重在性命雙修。修德養性乃是要位,修法雙方皆
是以性命相托,最高境為彼此成就。你心已成魔、私欲障目、一味采補,不但難
成大道,反倒孤陰過盛,恐有性命之虞!你最近練功,內力由丹田入尾閭過夾脊
之時,可是隱有疼痛?但凡衣物上身,便膚熱如火、難以忍耐,隻得光身披紗?」

  孟舞蝶麵現驚恐,結舌不言。一旁安鴻忽問道:「師父,青城派雙修之術若
隻女子修煉,是否可為未曾修煉的男子療傷?」

  道人撓頭略思,奇怪道:「青城雙修之法,最適女子修煉,為無功法的男子
療傷亦與修法暗合。但如此一來,便要丟掉自己性命。哪�會有如此癡傻之人?」

  安鴻聞言,心中悲慟,垂首不語。孟舞蝶在旁悲聲道:「那個賤人……霜蝶
死了?」見安鴻點頭,轉作恨恨又道:「先得月中傳她功法時我便對她講過,折
翎那個武夫心中隻有趙宋,與其相戀恐無好結局。可她就是不聽,真是咎由自取!」
頓了頓又道:「我這就去諸葛砦,將折翎碎屍萬段!」

  安鴻見孟舞蝶騰身而起向外衝突,欲輕身相截,但火光照映中又望見她滿麵
淚水,心中不忍。正舉棋不定間,耳聽道人宏聲吟道:「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
誰。」

  孟舞蝶身在空中,耳聞道人所吟,隻覺身子被股大力扯著往地上落去。雙腳
著地,見道人滿麵肅穆立在眼前不遠,一副神仙樣子,遂銀牙一咬,運起全身功
力,一劍刺出。安鴻與王三感知孟舞蝶氣息危殆,又看得她劍尖無花,其勢至簡,
俱覺凜然,不約而同喊了聲「師父小心」,齊往道人處飛去。

  孟舞蝶心中既亂且悲,早沒了初始的陰險沈穩,此刻將全身之力集於劍尖,
隻求一擊製勝。看看刺到道人麵門,劍身上卻憑空生出兩隻手指來。接著一股純
淨平和內力循劍而入、灌入己身,瞬間侵入奇經八脈,封了幾大要穴。再欲提氣
相抗,卻發現自己內力雖在,但根本不聽使喚,隻是安安靜靜伏在丹田氣海,一
動不動。想要張口喊叫,亦是不能。

  道人手腕微抖,將尚做龍吟之聲的指中劍遞在安鴻手上。對著呆立不動的孟
舞蝶氣鼓鼓地說道:「你越不想和我去倭奴國,我便偏要你陪我去!我這一生也
不知走了什麼黴運,看中三個徒兒,兩個執著太重,一個心有瘋魔。執著的就隨
他們去,你這瘋魔的,我看還有的救治。」

  道人一邊嘀嘀咕咕的說話,一邊上前牽了孟舞蝶的手便要往廟外走。王三急
攔在道人身前道:「師父,雨大難行,待雨停再走吧!」

  道人橫了王三一眼道:「我會怕雨麼?」

  王三道:「師父自然不怕,可徒兒怕啊!」

  道人沒好氣道:「有玲兒陪在身邊,誰還耐煩和你一道走了?離了佟繼宗後
你便天天在我耳邊叫嚷抗金報國,如今你這忙於抗金的師兄就在此處,快與他多
聚聚去,休來煩我!」說罷,扭身便走。安鴻在後急止道:「師父,徒兒同伴尚
且昏迷,可有辦法救他一救?」

  道人也不回頭,大袖向後一拂,一股勁力如風而至。地上的史天非輕輕嗯了
一聲,緩緩睜開了雙眼。安鴻見史天非醒轉,心下稍安,轉念又記起一事,趕忙
再喊道:「師父留步!」

  道人聞聲,抱頭怪叫了幾聲,大怒道:「你這小子究竟還有什麼事?我好不
容易做出的高手樣子,全被你毀盡!有屁一起放完,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安鴻知他性情,隻得忍笑正容道:「師父教誨徒兒多年,徒兒尚不知師父名
諱。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故此想……」

  道人不耐煩道:「記好記好,為師名為江左。」

  旁邊王三聞聲一怔,脫口而出道:「師父,你收我為徒時,不是自稱姓甘名
河的麼?」

  道人大叫道:「我在甘河收你,自然是叫甘河。我在江左遇見他,自然該叫
江左!有何不妥?」

  安鴻王三麵麵相覷,結舌搖頭。道人看了看二人,道:「有事快說,我反身
走時哪個再敢叫我,我便一掌將他拍成扁平!」安鴻王三再不多言,齊齊恭敬行
禮道:「師父路上小心,徒兒恭送。」

  道人胡亂擺了擺手,牽上孟舞蝶,拂袖而去。待出得廟門,也不知從道袍中
何處摸出一柄傘來撐在自己頭上,側頭對孟舞蝶嘀咕道:「隻得一把傘,你會尊
師重道對吧!廟�那兩個小子一天到晚正正經經,沒半點趣味。待我得閑,定去
給你尋個極有趣的師弟回來頑耍……」師徒二人一說一聽走進雨幕,話音人影漸
漸隱沒,消失不見。

  王三搖頭苦笑,見安鴻亦帶著苦笑看來,忙行禮道:「師兄有禮!我姓王,
名中孚,因在家中行三,故師父一向喊我王三。久聞師兄大名卻不曾謀麵,如今
一見,果然英武不凡。」安鴻回了禮,正在謙讓,剛醒過神來的史天非坐起問道
:「出什麼事了?」安鴻聞聲趕忙扶他起身,探查內息,王三亦在旁相助。一番
擾攘之後,安鴻方對史天非說明適才事情的來龍去脈,卻將巧雲舞蝶二人背負之
事盡數隱去。三人圍坐火邊,自敘年齒,惋惜舞蝶,慨歎兵爭,指點山河,談的
甚是投機。安鴻與王三同門,性子又差相仿佛,故頗為相得。說話間見王三雖是
年紀輕輕,卻誌存高遠,一心抗金救民,人品亦是無可挑剔,遂心中一動,探手
入懷,取出貼肉藏著的布包,交在他手上道:「師弟,布包內是我義兄折翎與嫂
嫂巧雲共創之八門箭陣密譜。我下山時,義兄囑我將這密譜傳授給可堪托付之人。
師弟你聰穎多慧、品性純良,又是一心禦金保宋,實乃習此密譜的不二人選。我
想代義兄將這陣譜傳了與你,望你妥善保管、勤加研練,日後抗金之時,定可助
你功戰倍之!」

  王三不敢接,連連推辭,見安鴻情摯意切,方接過布包,鄭重道:「王三定
不負折翎大哥與師兄重托!」安鴻點頭道:「義兄托此密譜與我時曾經言道,此
陣可不拘泥而用,當使其視人數之眾寡所變化,結軍營之陣列以抗敵。另有數種
變化之法不及錄在譜中,隻與我口耳相授。來,我亦口傳給你!」

  史天非聽到此處,伸了個懶腰道:「折騰了一宿,我也累了,先去打個盹,
安兄天明時再喊醒我吧!」說罷自去一邊捂耳躺倒。安鴻對他感激一笑,招了王
三附耳,將下山前折翎所傳變化之法全數背給王三。王三聽一遍,閉目默誦半刻,
再重複給安鴻聽時,竟隻錯了幾字。安鴻再教一回,王三便已錯漏全無,如稚子
得了玩具般迫不及待地啟布包去看原譜。安鴻見他專注,遂悄聲走到史天非處瞑
目小憩。再睜眼時大雨已停,天邊紅日初升,光亮自破碎窗格中照進廟內,現出
瑞彩千條。身旁史天非猶在呼呼大睡,王三站在廟中一手持譜,一手不停在空中
比劃,雖然眼廓發黑,卻是精神奕奕。

  王三見安鴻起身,跳著幾步跑來他身邊,興奮道:「師兄!折翎大哥與巧雲
嫂嫂真乃大才!此密譜所載連同師兄口授變化之法融會貫通之後,其威力實不可
限量!」說到此處,一把抓住安鴻手臂問道:「師兄,我方才想到,此陣或可不
用弓箭而轉用其他兵刃,殺敵之效應是一無所異。臨陣對敵,分合之間,數人可
合一,一人即如數……不過,這戰力相若兵士,或是功力相若的武林中人卻是難
尋……」

  安鴻聽他說法,先是微怔,明白後又是壓不住的欣喜。誇讚幾句,又叮囑幾
句,王三卻隻是如癡如醉,捧著密譜喃喃自語。安鴻見一旁史天非已被吵醒,遂
拍了拍王三肩頭道:「師弟,先將密譜收好,來日方長。天已大亮,我與史兄重
任在肩,亦該趕路去興州了。師弟,你接下來要去何處?」

  王三小心翼翼將密譜包起,如安鴻般貼肉藏好,正色道:「師父帶我出來時,
說讓我見見戰場殘酷,教我懂得保命之道。可自中原陝西一路走來,我卻隻見到
金人殘暴,黎民受苦,更堅了抗金之心。昨夜聽師兄說吳經略正率兵在和尚原浴
血奮戰,我想去助他一臂之力!」

  安鴻頷首,史天非卻在旁道:「吳經略處雖是正當金軍鋒銳,但此刻眾軍歸
心、初戰告捷,和尚原不遠處又有大散關互為犄角,想來應是守禦無礙。楊政楊
將軍眼下正在和尚原北的箭筈關上,若是金軍大舉進攻,那處應最是緊要。王兄
弟若是有心相助,不如持我的腰牌直奔箭筈關助楊將軍。楊將軍最初乃是以箭手
身份從軍,精諳弓箭之術。王兄弟身懷箭陣之法,在軍前向楊將軍請益,豈不是
一舉兩得?」

  王三聞言喜道:「史大哥所言甚是!請史大哥借腰牌與我,我這便上路去箭
筈關尋楊將軍!」待接過史天非腰牌後,又鄭重一禮道:「多謝史大哥!師兄,
你我就此別過。待擊退金人,我去諸葛砦中尋師兄問安。到時還要請師兄為我引
見折翎大哥和巧雲嫂嫂,我要當麵謝過他二人傳譜之德!」言罷,再行一禮,飄
身遠去。

  安鴻聞聽王三提起巧雲,心中一陣難過,又想起被師父帶走的孟舞蝶,又是
愁上眉梢。舉手看了看手中劍,細細嗅去,似乎還殘餘淡淡清香,一時神遊天外。
史天非以為安鴻擔憂王三,拍拍他肩膀道:「金人雖是勢大,但我軍兵扼險據守,
短期內定是無礙,不必掛懷。求援事大,你我這便啟程吧!」安鴻頷首,整束衣
裝,與史天非急急行去。

  不幾日,二人已來在興州城外不遠,心喜未過,便看見迎麵來了一群群攜兒
牽女的百姓,個個形色惶惶。史天非拉住一漢子問道:「你們是從興州城中來麼?
這是要去哪�?」

  那漢子背著個大包,滿麵急色,掙紮了幾下見甩不脫史天非,隻得停步答道
:「都這個當口,還恁多話來問!那姓張的狗官十幾日前聞聽金人南下,嚇得屁
滾尿流,帶了全數軍馬逃奔閬州去了。城中富戶,大多隨軍去了,隻留下我等窮
家在城內待死。適才城內傳言金人到了,不去山�暫避,還真的在那�等死麼?
快鬆開些個,那金兵個個青麵獠牙,是要吃人心肝的,可不能頑笑!」

  史天非一愣鬆手,那漢子扭頭就跑。安鴻在旁將那漢子說話聽了個分明,登
時心冷如冰。史天非拉著安鴻退在路邊,看著路上逃難的百姓,喃喃道:「這可
如何是好?」

  安鴻長出口氣,問道:「自此處至閬中,約需幾日?」

  史天非凝重道:「怕是比和尚原至此處還要多上三五日。」

  安鴻道:「戰場之上多你我二人,於事無補。為今之計,隻得再赴閬州一行!
百姓既傳言金兵已至,你我便在城周仔細搜索一番。」說到此處,見史天非麵色
疑惑,遂微微一笑道:「退金兵不能,搶馬卻是不難!」

  史天非恍然道:「好!咱們走!」

     ***    ***    ***    ***

    「好,咱們走!」

  佟仲霍地起身,望著滿身泥土,正大口喝水的十二,鄭重一禮道:「重圍已
有六日,雖有山果野獸補充,軍糧卻也將盡了。十二兄弟,不想你真能在山中探
出路來!有勞!」

  十二尚未說話,陸小安在旁冷冷道:「此路通往何處?可是奈何橋麼?」

  佟仲皺眉,攔住欲怒的十二,問陸小安道:「陸隊正,此話怎講?十二獨自
一人,不辭勞苦,五日不眠不休探得往通陰平山砦小路路途,你可是信他不過麼?」

  陸小安將十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轉對佟仲道:「金軍眾多,卻隻是圍而不攻,
我本已心疑。前日你在此處休息,我輪值在前守禦。山下金營中有幾名宋人來在
軍前,聲言若是舉軍降金,門人十二又安然無恙,便可保我等萬全。我記得十二
走時,曾說過' 我門中暗記' 一語。我鄉人又認出,那些宋人是穀道中劫營時,
圍在折合身邊之人。敢問十二,這門是何門,那些宋人與你又有何陰謀?我軍在
穀道中一路急趕、從未耽擱,金軍何以來的如此之多、如此之快?未被圍困之時,
你聲稱按暗記行走,便可至小路路口,斥候所至之處卻是斷崖絕壁。此時又說有
路可行,我怎知究竟通去哪�?又該如何信你?」

  陸小安說話間聲音漸冷,手也緩緩摸上刀柄。他身後十餘人,皆是同村從軍
的漢子,見陸小安摸刀,也各自戒備。其餘輪休軍士雖是麵麵相覷,心內多半也
都信了陸小安言語,把眼光聚在十二身上。

  佟仲聽過陸小安言語,心中也起了好大疑團。十二自忖此時說破孟門之事亦
是無人相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見佟仲麵現猶疑,心急之下拉住他肘袖道:「
佟大哥,我受折將軍差遣,與安公子破金營、曆萬難方到和尚原,怎麼連你也不
信我麼?」說到此處,又轉頭揚聲對眾軍道:「安公子單劍守營門、擋住叛軍之
事,你們當中應有人親眼所見,此刻都忘了麼?那時我亦曾與刺殺吳經略那人纏
鬥,險被他殺死,你們也都不記得麼?我若懷有對宋人不利之心的話,早就趁那
時一劍殺了吳經略,眾軍潰散、入蜀門戶大開,豈不好過如今隻陷在此處幾百兵
馬?」見眾軍中曆那夜者與身邊未曆者交頭接耳、疑惑不定,自己目的已達,遂
轉在佟仲耳邊悄聲道:「孟門確有其事,但折將軍安公子全都知曉的。長……雲
夫人就是我孟門之人,諸葛砦亦是我孟門的。如今孟門舉砦同心、聽折將軍令抗
金之事千真萬確。孟門中人之間多有誤會,卻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佟大哥,帶
援軍救砦為要,其他事我慢慢說給你聽,待你見了折將軍一問便知真偽……」

  佟仲舉手止住十二,拉過一名親厚軍士,指十二問道:「他可是與安公子同
來和尚原的?」

  那軍士點頭答道:「是!救援軍馬臨行時,安公子還特意將他喊到身旁囑咐
了一番的。平叛之事,亦是實情。」

  佟仲頷首道:「好!陸隊正,我信我家將軍與安公子,故此亦信了十二兄弟!
佟仲以項上人頭為他及新探之路作保,山砦危急,請陸隊正速沿新路救援!」

  陸小安鬆握刀之手,踟躕道:「不是我信不過佟兄,隻是我麾下數百兄弟性
命皆在我一念之間,故此不可大意。昨日,我已遣得力斥候沿著十二留下暗記去
尋他。按道理,十二回程時,應該相遇同歸。此時,卻是杳無音訊,委實可疑…
…」

  十二打斷,急道:「你胡說,我根本就沒有碰上你所說的斥候……」

  此時,一卒自山前奔來,大吼道:「陸隊正,昨日那幾人適才又來在軍前,
欲尋……尋十二說話。我等依隊正吩咐,稱十二已死。那幾人聽後大哭而去,走
時哭喊著什麼王堂主之女、小師妹一類的言語。此後不久,金營中忽生騷動,前
營拔營而去,後營接替圍山,小路上似有援軍開到,紛亂中卻沒有軍兵顧著山上,
我等可要趁此機會突圍麼?」

  陸小安眼珠一轉,正要說話,山後卻又傳來擾攘。定睛看去,乃是前日所遣
斥候分眾而來。斥候近前行禮道:「陸隊正,屬下隨暗記尋去,多半日便出了山
中,來在一條小路上。在路上行了一陣,認得是糧隊往和尚原去時走過的。路上
並無金軍行進痕跡,特來回報。」

  陸小安聞報,霍地轉身,拔刀指十二怒道:「你往探通山砦去路,卻直通到
去和尚原山路。不過半日之途,卻六日方歸。山前金軍前寨拔營,定是你與之串
通,欲往此路前後夾擊。你還有何話說?王堂主女,小師妹,你到底是誰?居然
敢來我軍中做金人細作?」

  十二惶急辯道:「你的斥候尋錯路途了!我探路時,先前錯了方向,誤撞出
山。後又返回再探,這才找到回砦之路。我是女兒身不錯,我父亦確是砦中堂主,
可這與援軍行路絲毫無關……」

  陸小安冷笑一聲,打斷道:「如此說,你便是承認了與金營中那幾個宋人勾
結,斷我軍退路!」言罷,一刀向著十二砍來。

  十二無奈,隻得拔刀相迎。佟仲在中間左攔右擋,意圖將戰團分開,但陸小
安沙場曆練出的刀法比十二厲害太多,局麵遂漸漸變為二人聯手敵陸。其餘軍士
在旁,與佟陸二人親厚的分別聚在一處,涇渭分明、劍拔弩張。

  陸小安以一敵二,漸失上風,虛晃一刀跳開道:「佟仲,事到如今,你仍信
這細作麼?」

  佟仲將十二擋在身後,答道:「我信的是我家將軍與雲夫人!」

  陸小安道:「此處八百同袍性命,眼見便被此細作斷送,你可要分得輕重!」

  佟仲道:「我家將軍正在諸葛砦守禦絕不會錯!將軍所守乃是入蜀陰平小路
之要衝,守著的乃是所有蜀中百姓性命!」

  陸小安長出口氣道:「我斷然不會為此謊言滿口之人的一麵之詞而率軍至未
知之地,行不知真假之事!」

  佟仲怒道:「十二你信不過,神箭營你信不過麼?我家將軍你亦信不過麼?」
見陸小安默而不語,長歎揚聲道:「好!那你我便分道揚鑣!信我箭營,願與我
共赴山砦,禦金狗於入蜀要道者,過此處來!」

  此言一出,兵丁半數皆湊在佟仲身後,多為吳玠麾下曾曆富平之百戰精兵。
陸小安先遣了適才那報信軍卒去山前聚攏軍士,方沈重道:「神箭營指揮乃是府
州折家的折翎,在鳳翔時,楊隊將曾對我言講,府州折家降金已有年餘。你等在
軍前,竟無半點耳聞麼?」

  佟仲聞言,麵上青紅交替,欲辯無言。身後眾軍之中,默默離去者有之,激
憤喝問者有之,怒目唾棄者亦有之。待山前軍回,隨佟仲之人,僅剩百餘。山前
軍中一弓手,自鳳翔跟隨陸小安直至此處,與數十箭手一同立於佟仲身後,問陸
小安道:「陸隊正,吳經略命你率軍赴陰平山寨援護折指揮,莫非你竟要抗命麼?
臨行時,吳經略曾訓示,蜀中安危或就在我等一行,你忘記了麼?你我在軍,但
聽命抗敵,怎得如此多衡量?」

  陸小安眉頭微皺,若有所思。在他身後,一親曆了和尚原叛亂的刀牌冷哼一
聲道:「當官的皆是嘴上說的好聽!百姓隻是討生活,管他治上是金是宋!曲端
將軍倒是心念百姓,張樞密又是怎麼對他的?吳經略與張樞密交好,此次派我等
去山砦,多半亦是張樞密之令。那蜀中安危,怕隻是騎在我等頭上作威作福的官
老爺的安危罷!」

  陸小安聞言,心中念起於家鄉避難時所經所曆,不由起了一陣厭惡,剛剛繞
上心頭的那絲顧慮盡數消失,轉身向後揚聲令道:「棄此山,隨斥候搶出探得新
路,回和尚原助吳經略抵禦金兵!是非對錯,吳經略自會分明!我總不能帶同你
等,依難辨真假之言,枉送性命!」說罷,抓了斥候,當先便行。

  眾軍轟然應諾,不多時皆消失在林木深處不見。佟仲心中雖是堅信自家將軍,
卻對眼前情勢及方才陸小安言語仍存猶疑,愣愣站在原地不動。十二見狀,往山
前看了看,回身對佟仲跺腳甩手道:「罷了,說與你知!我生就女兒身,雖是自
幼在孟門中,卻並不在意什麼家國大事,隻是想和長公……你家雲夫人一樣,尋
一個如意郎君,兩廂廝守。那日安公子單劍屠金營,真個英武無雙。自那時起我
便已……喜歡上了他!此次在原上出發前,更是與他約了生死相守!就算是我會
害眾軍,害箭營,害你家將軍,總不會連自己心上人也害了去!我言已盡,跟不
跟我走隨你!」言罷,雙頰緋紅,隻覺得心中臉上,火燒也似。既不敢看佟仲,
亦不待他答話,自顧自往林中跑去。


        第六章 殊途同歸戰沙場 山水相隔親弟兄

    佟仲一愣,想起自家將軍與雲夫人那等伉儷情深,著實令人豔羨。看看十二
小女兒情態,心下微動。轉念又記起她適才所言,暗自警醒,再不多思,招手帶
著身後近二百兵士緊緊跟在十二身後。行了約有半日,看看天色將晚,一直在前
領路、不肯回頭的十二倏地停步,垂頭踟躕了一會,回頭來在佟仲麵前,指一碎
石壘就的記號,聲若蚊呐般道:「佟大哥,此處便是我所說的岔路。我等往左行,
再一日即可與歸砦小路連通。陸隊正他們,恐是自此往右,出山去了。」

  佟仲聞言,心下大定。知十二窘迫,也不看她,將目光放在右邊駁雜腳印上
道:「有勞十二妹子!方才我與陸隊正言辭頗激,皆無轉圜,這才分隊而行。如
今我既見了妹子所說是實,便當遣人去尋陸隊正。想必陸隊正見了此處,亦可知
妹子所言不虛。兵合一處,援護砦子之力也多些個。請妹子在隨後路上多做暗記,
使陸隊正可循跡而來。哦,再煩請妹子就近幫兵馬尋個略為寬敞的所在,我等歇
宿連同等待陸隊正回音。」

  十二見他言行,知他對己回護,隻不�點頭。佟仲遣了名軍士循著陸小安人
馬腳印尋去,自帶隊隨了十二去覓地為營。那名軍士行到天黑歇息,隔天上路,
午時未到,便撞見了陸隊斥候,共來在軍前。陸小安聽罷軍士來由,正蹙眉沈思
間,探前斥候來報說,前方往和尚原小路上金軍並未封鎖路口,而是略略停頓後
反著往和尚原去了。陸小安心更猶疑,正欲遣人再探,一名探後斥候疾奔而來,
大聲道:「陸隊正,後路有大隊人馬追來,林木掩映,不知人數多少!」

  陸小安聞報,忙令眾軍搶了有利地勢,在林中設伏以待。追兵多叛軍,貪功
冒進,甫一接觸便潰了一陣。雖是如此,卻仍徘徊不退,隻於金人監軍之下輪流
攻打,且時有增兵。陸小安一麵憑箭手守住密林,一麵廣撒斥候偵測退路。守了
一日,斥候俱回,皆報曰「南向和尚原之路金軍稠密,難以去得;北向之途卻是
於路清靖」。陸小安見箭矢將盡,追兵日多,遂當機立斷,下令全軍出小路北行,
往鳳翔去投楊從義。

  令既出,眾軍皆行,陸小安自帶了一隊兵馬斷後。山間本無路,敵我雙方隻
靠著林木間的縫隙爭鬥穿行。陸小安所部乃是西軍精銳,而追兵中叛軍無戰心、
金人不擅山路亦不肯前,故此雙方距離拉的越來越遠。陸小安見久無追兵身影,
正欲下令去趕早已退去的前軍,忽林木中有兩人飛身而來,大叫道:「賊子休走,
還我師妹命來!」

     ***    ***    ***    ***

    「金狗休走,給爺爺納命來!」

  陸大安向天狂吼一聲,一刀將麵前金兵劈倒,身旁眾軍聞聲亦皆隨之大叫,
猛虎出柙般向前衝突。攻砦金軍隻顧著舉盾防弩箭,卻不想一向隻以弩箭防禦的
小小山砦竟敢啟門殺出,淬不及防之下節節敗退。陸大安率收編叛軍,借地勢狂
掠而下,直逼至金軍營前不遠。聞砦中鳴金,方耀武揚威而回。

  金軍來時,正值東路軍搜山檢海,抽調了許多西路主力。更兼恃孟門相助,
並未曾料想此路有守禦,將餘下百戰之士放在了和尚原下,故營中軍士多非能戰
之人。烏魯頓軍於山中已有月餘,不但攻砦事未得存進,反而死傷逾千,軍心疲
敝。此刻立在中軍觀瞧,見軍馬敗狀,登時臉色鐵青。正欲遣軍再戰,忽聞營右
一陣紛亂。放眼遠望,隻見帳幕火起、軍亂馬嘶,一小隊白衣砦丁正往密林中撤
去。金兵慌亂救火,無暇顧及,偶有追襲金兵,皆被砦丁弓箭射死。烏魯大怒,
吩咐左軍救火,自帶了親兵上斜坡攻砦,卻被砦左峰頂箭雨滾木阻回。

  王錦在砦牆之上極目遠眺,見烏魯肩上中了一箭,卻不肯醫治,反把醫者一
頓鞭笞。遂哈哈一笑,挑大指對折翎道:「折將軍妙計,每令章興率砦丁垂繩以
出、聞金而進,騷擾敵營。這幾日那烏魯顯已煩躁,又加金人攻勢日衰,恐是無
能為了!前些日陣前收納的軍兵,不想經將軍調教後竟有如此戰力!想想那日我
阻將軍收叛之事,真是糊塗!」

  折翎搖手,望王錦誠摯道:「那日是我怒令智昏,隻是僥幸成功罷了。王兄
所言,乃是萬全之思。以後還請王兄切莫難言,我亦當時時聽取。」言罷,對著
王錦施了一禮,轉望牆下正回砦軍兵道:「此皆是我西軍勇士,隻是受領軍人之
累而成叛。非折翎調教,乃胸中家國氣使然!」

  王錦感佩,還禮不�。一旁高誦忽指牆外道:「將軍快看!怎地金兵好似要
拔營了!」

  折王二人隨指看去,見金營中有軍列隊於前,嚴陣以待。餘眾除一部於砦右
滅火後就地警戒外,皆拔營緩緩而退,烏魯在中軍正在與一人爭吵,暴跳如雷。
折翎一怔,王錦卻已歡呼起來。砦眾聞王錦呼聲,見金軍退去,皆欣喜不已,舉
兵刃高呼,喜極至有泣下者。趙破自左峰匆匆而來,笑容滿麵道:「折將軍,金
人退了!」

  折翎心下雖疑,卻不願攪了眾人歡喜,遂頷首道:「正是!但我等亦不可大
意,以防金人有詐。還請趙兄遣一得用之人,與晏虎高誦一道墜著金人隊尾探查
一番。」

  趙破應諾,喜滋滋的與晏虎高誦一道去了。折翎轉對王錦道:「請王兄同與
我去尋魏慶,將他監視之人一一過審,娜娜許是就在那些人當中!」待王錦點頭,
又對身邊郝摯陳丹命道:「你二人巡砦!若是我與王堂主審問無果,那娜娜行蹤
便著落在你二人身上。此女毒辣,若不趁金兵退時除去,恐她再為害腹心!」頓
了頓又囑道:「你二人各帶一隊人同去,切莫落單,小心自身!」

  郝摯陳丹抱拳尊令,各領了一隊人分頭而去。郝摯帶人在中坪尋了一遭,未
見有異,兜兜轉轉間到了折翎巧雲居所不遠。郝摯睹物思人,憶起巧雲音容笑貌
及自家心事,憂思纏繞、悶悶難樂。�眼瞥見克�斯蒂娜原住房前階下站著的兩
名衛兵,忽記起曉月猶被折翎軟禁其中。心中念頭轉了又轉,終咬咬牙將身後砦
丁散開各自巡視,自推開房門,來在克�斯蒂娜屋中。

  屋內陳設一如往日,可先入了郝摯眼簾的卻是一老嫗的佝僂背影。那老嫗背
對屋門,恍若未聞門軸吱呀,隻是顫抖著手收拾桌上碗筷。郝摯放眼,見曉月坐
在榻上端坐不動、僵若石雕,隻一對眼珠看著自己焦急地轉來轉去,遂心下大疑。
轉念記起適才門口衛兵對自己恍若未見的樣子,暗道不好。手握腰中短劍劍柄,
仔細看了看周遭,卻是絲毫異樣也無。此時,那老嫗已將桌麵抹淨、轉身欲走,
忽見郝摯在後,駭了一跳,險些將手中碗盤失落。定了定神,方道:「老婆子耳
聾了,竟未聽到這位官人進屋來。來來來,快�麵請!惜竹夫人在後院賞花,老
婆子這就去請她回來。」

  郝摯雖見婆子失手,卻也絲毫不為所動,隻把一雙眼緊緊盯在她臉上。婆子
臉麵歲月留痕、溝壑縱橫,常幹粗活的雙手指節粗大圓鼓,並無任何可疑。郝摯
聽她說話,本欲囑她幾句「小心」之類的話語,卻聽她越往後說聲音越清脆年輕。
到得最後,更是將昔日先得月中自己經常能聽到的一句說話照搬了出來,心頭頓
時一凜,抽劍欲喝問。誰料那婆子如同知他心意一般,脫兔般倏忽而前。一手覆
其口,一手扣其喉,又飛起一腳使鞋底將他已出鞘盈寸的短劍踏了回去,桀桀一
陣怪笑後又嬌滴滴輕笑兩聲,柔媚道:「休得動粗!人家都想死你了!我適才演
的可好麼?有沒有瞞過你?」

  婆子的一張蒼老麵皮配上這嬌聲情話,顯得極其詭異。郝摯聞聲卻是一喜,
身上繃緊的筋肉漸漸放鬆。那婆子幾乎整個人都纏在他身上,感知到他身子變化,
也漸漸鬆了束縛。郝摯唇角才翹,卻又忽地僵住。呆呆地看著婆子直起身伸了個
懶腰、麵上露出俏皮神色,不禁心底生寒。強抑了身上顫抖,勉力平靜道:「娜
娜,那日峰上柵斷,你不是被峰上滾石砸死了麼?」

  克�斯蒂娜掩口咯咯嬌笑道:「你這麼心切我死麼!啊,我曉得了!我死之
後,你怎都會輕鬆些,對嗎?可惜可惜,死的是張婆子,又或者是李寡婦,再或
者是王婆。風慎經我安排死在峰上,我自己怎會與那狗官一同?哦,尚未告知你,
我現在是劉家婆婆,三子皆喪,孤苦的很呢!」

  郝摯大駭道:「峰上的事竟是你幹的?你又害了謝寶!不對,你說……你又
殺了三個無辜之人!」

  克�斯蒂娜冷哼了一聲,不屑道:「穀山李七如何?謝寶又如何?死三十人
還複怎樣!終不過是螻蟻!」接著語轉甜膩,湊在郝摯耳邊輕輕道:「人家易容
術雖然高明,但可恨的折翎查的實在嚴密。那隻獨眼鬼又盯得緊,不用上幾次金
蟬脫殼之計,人家現在還困在監視營中呢,哪得在這�陪官人說話!」

  郝摯麵容傷悲,心中戚戚,強忍淚喃喃道:「我又害死一名箭營兄弟!我又
害了無辜人的性命!」

  克�斯蒂娜將手臂環在郝摯腰際,調侃道:「你真的把自己當作箭營人了麼?
莫忘了,你先是孟門中人,後又暗中叛出受了我明教之戒。箭營對你來說,不過
如同一件衣物,也是時候脫去了!」

  郝摯聞言,渾身顫抖,垂頭默而不語。克�斯蒂娜見他不言,側頭笑著看了
看他,又道:「你可知我裝作張婆子時,讓你借金人之手傳出去的那封書信中寫
了些什麼麼?是通知咱們明教伏在附近的高手刺殺折翎!」

  郝摯聽罷,虎目圓睜,一把將克�斯蒂娜推開,將手重新握上劍柄,頸上青
筋直跳。克�斯蒂娜狡黠一笑,悠然道:「可惜功敗垂成,不然我定保舉你為教
中法王。」

  郝摯緩緩拔劍,直指克�斯蒂娜,含恨顫聲道:「你這……你這……你竟然
陷我於不義,我……我……」

  克�斯蒂娜又是一笑,道:「怎麼,你先叛孟門,再叛箭營,如今又要叛我
明教了麼?」

  郝摯不知如何是好,眼前這玉人化作的婆子仿佛便是自己心中愛恨變幻成的
妖魔,傷她則傷己,不傷則傷人。兩難中隻得垂劍閉眼道:「我不是叛!我不是
叛!我隻是……隻是……」一時間,覺得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不知如何宣泄。

  克�斯蒂娜見他模樣,亦知他心中所想。收去麵上嬉笑,惹起無限遐思,輕
歎口氣道:「你的心思,我怎會不知?隻是,十三郎與我恩愛在前。我……我也
不知該如何說了!」再歎了口氣,轉作默默。屋內三人皆無聲,隻覺得屋外風過
樹葉的沙沙聲十分吵耳、惹人心煩。

  半響,克�斯蒂娜抿了抿唇,雙手緊緊攥了自己衣襟,決絕道:「郝摯,再
幫我這最後一次!待此間事了,就與我一同回波斯總壇複命。我們和我父親一道,
回法蘭克去!」

  郝摯癡戀克�斯蒂娜數載,此刻見她竟知曉自己心緒,又聽她語中頗有托付
相守之意,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先疑惑後喜悅,問道:「法蘭克?真的麼?」

  克�斯蒂娜見郝摯火辣辣的目光直盯住自己,不禁麵頰緋紅,轉過身去,又
是一歎道:「你以為我生就這副蛇蠍心腸麼?你以為我很在意什麼明教大業麼?
我祖輩乃是法蘭克行商,明教看中他家產巨富,強將他留在波斯,為教宗生錢。
我家族中雖代代有子在明教總壇為質,卻從未忘記返回故鄉的夢想。我小時,爺
爺便常常將法蘭克的故事講給我聽,囑我一定要回故鄉去。家族傳到我父親那一
代,得了一兒一女。我兄長在總壇為質,卻莫名而亡。我父去總壇質問,反被護
教武士打的重傷難行。總壇見我家族後繼無人,竟奪了我家族之產,逐我父與我
出教。那時我尚年幼,母親又早喪,在波斯舉目無親,隻得靠乞討養活父親。乞
丐群中,若不心黑手狠,難求一頓溫飽。我與父親起始時在丐中受盡淩辱,卻終
可霸占伊斯法罕最繁華的街道。你可知這其中難言的苦楚麼?」

  郝摯見克�斯蒂娜孑然立於房中,雙肩抽動,心中憐愛之意大起。向前幾步,
探手欲撫,卻又恐唐突佳人,猶豫再三,隻得轉問道:「那你後來因何重歸明教,
又是為何來了中原?」

  克�斯蒂娜以袖拭淚,道:「那日不知何故,三光明使將我和父親擄去總壇,
承諾送我們回法蘭克去。隻是,先要我受戒為明教聖女,到東土助明教教徒起事
……父親為質,回鄉在望,無論陰謀亦或陷阱,我皆不在意,遂孤身萬�而來…
…」說到此處,長長出了口氣,狠狠道:「我定要助東土明教成功!誰敢阻我回
法蘭克,我便殺誰!郝摯,助我!」

  郝摯感她語氣森然,記起待己親厚的巧雲折翎與喪命的箭營眾兄弟,隻覺得
一顆心被撕扯的零零碎碎,久久不能言語。克�斯蒂娜回身執起他雙手放在自己
胸前,柔聲道:「最後一次!隻用箭往金營�射一封信!好麼?」

  郝摯囁喏道:「我已經害死了二公主,絕不能再害死折將軍。不如,我悄悄
與你溜出砦去,再不理中原任何事,同回波斯去救你父親,然後一同去你的故鄉,
可好?」

  克�斯蒂娜冷冷道:「巧雲自尋死,幹你何事?折翎害了十三郎性命,一定
要死!」哂笑一聲,自喃喃道:「波斯總壇,千軍萬馬恐也打不破,你我隻得二
人,如蚍蜉撼樹……」�眼見郝摯麵容憔悴,�手撫上他臉頰,視其目誠摯道:
「郝郎,送這一封信出去!與我在砦中共待十日,但聽天命。若十日內砦破,你
便隨我為東土明教立份功業,而後共回法蘭克。若十日內一切無恙,我便隨你保
折翎、守山砦,再不顧任何事,同你一道終老中原。如此可行得?」

  郝摯大為意動,喜不自勝道:「好!」沈思了一會,又急道:「信在何處?
方才金人已拔營退去,我現下便請令出砦探查,否則恐追趕不及。」

  克�斯蒂娜聽他說話,喜動顏色,從懷中掏出封書信,在他額上重重親了一
口,囑道:「郝郎路上小心!十日之內,隻是靜待。第十日頭上,我自來尋你!」

  郝摯羞紅滿麵,低頭應承了轉身便走,行到門口,忽然停步。克�斯蒂娜知
他心意,在後將曉月穴道解開,執其手對郝摯道:「郝郎放心,曉月妹子既說不
得,亦寫不得,隻是個默然聽者,我不會害她。快去吧,莫惹折翎疑心!」

  郝摯點頭,邁步出門,招呼了四散的砦丁,帶隊往砦牆處去。行走間,山風
微拂,發燙的臉頰與即將跳出胸口的心似乎全都冷了下來。對適才激動中所應允
之事也起了淡淡的悔意,揣在懷中的信箋如一塊大石,壓的人氣悶。看看砦牆將
近,郝摯散了隊伍,自去牆上尋折翎。守牆砦丁告知,折翎與王錦未歸。郝摯沈
思俄頃,下牆尋了個僻靜處,緩緩取出懷中信。

  書信無封,隻在紙背上用炭書了行如同符咒的文字,似是暗語。郝摯捧信在
手,暗暗將牙咬了又咬,最終還是將信打開。入眼仍是幾行符咒般文字,符咒中
零亂夾雜著由宋文寫就的「峰舉三,明左滅,門開軍,遣火來」十二個字。

  郝摯看罷,不明所以,思慮再三亦難解其意,隻得將信疊好,照舊揣在懷中。
正苦心猜度時,一眾砦丁忽啟砦門放進一人,放眼看去,乃是晏虎。晏虎見郝摯
迎上,不待他發問,便匆匆道:「將軍在何處?趙堂主撞見了金狗圍砦前撒出去
的斥候,得知金狗於和尚原前三戰三敗,死傷慘重,箭筈關前,被一少年生擒了
敵酋。金狗以戰不得力為由,換了完顏宗弼為帥。宗弼遣發老弱及輜重沿關中平
原東撤,揚言回師。斥候急回來報喜,卻在玉壘關大路至此處間見金狗伐木為寨、
營下連珠,於林中擺布了小營數十,內中軍兵恐有數萬。此處退去金兵,分散去
在林間各處,堵死了所有可通之途。回報的斥候身受重傷,眼見活不成了。趙堂
主與高誦護著那斥候在後,遣我先回來報信。我回來時,金營中號角連聲,恐已
出兵!快快快,帶我去見將軍!」

  折翎與王錦在下坪,會同李豫魏慶將監視之人全部審了一遍,竟無一可疑。
四人正在商議,郝摯和晏虎急火而來。折翎聽晏虎說罷,沈著吩咐道:「晏虎去
砦牆,提醒兵士,切莫放鬆防禦。郝摯去喊了陸大安,帶一隊人馬接應趙堂主與
陳丹,以防有失。」揮了揮手示意二人離去,轉對王李道:「恰好二位皆在此,
正可商議安排守禦之事。」

  一旁晏虎抱拳離去,郝摯卻踟躕不走。折翎見狀,問道:「可有事麼?」郝
摯抱拳,欲言又止,垂頭行禮,不語而去。折翎奇怪,蹙眉有思。半響,搖搖頭
問道:「李兄弟,砦中守具糧草如何?」

  李豫道:「滾木擂石取之不竭,刀槍盾棒存量頗大,皆足敷用。弓用箭支尚
有萬餘,隻是弩用箭支奇缺。砦中匠人此前未曾造過弩箭,雖得將軍製法,卻仍
需自行揣摩,新造箭支,多是廢品,無法校準,深有可虞。另,攻戰間難事生產。
肉尚可取於山間野獸,這米糧卻是日耗日少。若是省些吃用,或可再支應兩月。」
頓了頓,下定決心般再開口道:「將軍,器少糧缺。不如趁金人撤圍之際,棄砦
去了吧!」

  折翎不料他有此說話,懵然一怔。身旁,王錦已怒哼一聲道:「二公主舍命
全我等忠義之心,便是為了讓你棄砦而去麼?她臨行前,囑你我聽折將軍號令、
舉砦抗金,你全忘了麼?這種狼心狗肺之言,虧你說的出口!」

  李豫麵上忽紅忽白,抗聲道:「你等在砦前廝殺的痛快,卻不知平日�弟兄
傷損�回時,砦後的一班婦孺哀聲震天!今日是張家大兒,明日是李家三子之父,
後日又不知是誰。砦中披麻戴孝者日漸增多,恬淡安樂皆化作厲鬼嚎哭。安鴻出
山求援,已近兩月。和尚原既已大勝,那山外援軍,現在何處?宋人,不可信!
我孟門人丁本就單薄,若是繼續苦守消耗,恐是要死個盡絕。難道要為了山後宋
人百姓活命,便要將我孟門百年積攢的家業全數廢了不成?即便二公主尚在,亦
不會坐視孟門覆滅!」

  王錦忿怒,厲聲應道:「你是否書讀多了?怎變得如此迂腐?征戰之事怎有
不傷損的?你我男兒頂天立地,言出必踐。應了二公主抗金,便是死也要與金兵
拼死在這砦子中,豈能出爾反爾?不說宋人亦是我華夏一脈,隻說那山後。你可
還知道山後是何處?是蜀中!現下孟門兒郎拼死護著的,乃是我蜀人!」說到此
處,倏地停口,一雙眼在折翎身上打轉。見折翎麵無他色,才放下心來,狠狠瞪
了李豫一眼,轉身不語。

  魏慶本是站在折翎身後,李豫說話間已無聲無息移去李豫那側,獨目望著折
翎,冷然待命。待王錦說完話,見折翎緩緩搖頭,遂鬆了手中錐柄,解去戒備。
折翎歎口氣道:「李兄弟不必如此,王兄亦不要氣惱。砦人傷損,我亦深知,但
這抗金之誌絕不會變改!孟門來曆,我已略略猜出一二。得了雲兒及孟門助力,
折翎實沒齒難忘!那日砦牆外,趙兄曾經言道,兄弟鬩牆而外禦其侮。你二人皆
隨雲兒日久,定然聽過。蜀,宋,同胞兄弟也,不該因內怨而引外敵。先顧著金
人虎狼,而後再分誰為華夏正朔不遲。」言罷自嘲一笑,又道:「想想我折家自
宋初便自立一府,又何來……罷了,待金人退去,我便帶了雲兒上峨眉去……日
後臨戰之時,我與新收的西軍軍卒在前,教砦中人在後便是!」

  王錦急道:「不可不可!我孟門奉折將軍令共禦金軍,怎能落於人後?自金
人來後,大小數十戰,折將軍哪次不是身先士卒?砦中人皆心服口服,願聽將軍
調遣!」看了看李豫,又道:「休聽這廝在此胡混!」

  李豫斜眼看了看折翎王錦,將頭扭在一邊,故作漠然。折翎正欲開口,遠遠
晏虎又來,急道:「將軍,趙堂主回來了,在砦牆等你,有要事稟報!」折翎起
身欲行,又有一砦丁自中坪來,報道:「二位堂主、折將軍,不好了,看守曉月
姑娘的守衛被人使金針殺了!」

  折翎大驚,急往中坪方向走了兩步,卻又一怔停下。魏慶趕上,抱拳望向折
翎。折翎頷首,吩咐道:「晏虎,與魏慶同去,切切小心!」晏虎在後大聲答應,
與魏慶直上中坪。

  折翎與王錦李豫一道來在砦牆,隻見趙破在牆下懷抱一浴血之人,麵容悲戚。
箭營、軍士、砦眾皆在旁默然靜立,氣氛肅然。趙破見折翎到了,�頭悲聲道:
「金人營中,軍容整肅,遠遠觀之,殺氣難抑,與以往幾次來者大有不同。金軍
連珠第五營中,軍士個個雄壯、甲固兵鋒,中軍帳緊閉,滿營無半麵旗幟,我猜,
許是完顏宗弼假意撤軍,卻偷偷到了此處。」低頭看了看懷中人,心如死灰,續
悲道:「奉二公主令回砦時,隨我同歸的五個徒兒,十二和黑炭與安公子同去求
援,餘下三人已盡數沒於金營之外。我兒……我兒拼死闖關,才將消息傳遞進來!」

  折翎急止了趙破言語,附身將真氣緩緩度在趙子體內,但覺氣不能入、生機
已絕,無奈黯然收手。趙破見折翎援手,一雙眼緊緊盯著他不放。待折翎抿嘴搖
頭,心內登時希冀俱滅,整個人石化當場。趙子在懷,掙紮道:「爹爹,殺金人,
為我報……」言未盡出,氣息已斷。

  趙破放聲大哭,眾人亦皆有悲容。良久,王錦見趙破悲情少退,在旁小意問
道:「趙兄,方才聽晏虎兄弟說,金人堵死了林中所有可通之途。那……安公子
與我女可還能尋路歸來麼?」

  趙破眼望己子臉龐,思慮半響,歎氣道:「難!」

  王錦聞聽,眉宇間盡是憂色。李豫在旁搶話問道:「如此說來,即是援軍無
望了?那以此區區小砦,如何抵擋完顏宗弼主力兵鋒?」

  眾人皆知李豫所言雖是喪氣,卻是眼下實情,個個垂頭失意。折翎拍了拍趙
破,看了看王錦,正欲出言鼓舞士氣。恰在此時,左峰上鑼聲大起,牆上一軍士
喊叫道:「不好!金狗又圍上來啦!咦?不對!是……是我大宋西軍!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

  眾人聞聲皆是精神一振,折翎安排高誦王錦隨趙破安葬其子,自告了個罪登
上砦牆掠陣。人方行至牆半處,趙破已趕上隨在後頭。折翎愕然回望,趙破麵上
淚痕猶在,堅毅道:「吾子囑我殺金狗報仇!自此戰陣再不稍離!」折翎頷首不
語,同趙破把臂登牆。

  牆外,一群群兵士蜂擁出林,來在金營舊址上列隊齊整。一頂頂範陽氈帽,
一麵麵火紅軍旗,正是大宋西軍。牆上守禦者,大多是那日歸砦的叛軍,此時見
到援軍大至,歡聲雷動。趙破剛剛親曆金軍圍山景象,見來軍眾多,心中疑惑。
扭頭去看折翎,見他麵上雖堅毅,但臉色卻是泛青。正要出言探問,牆下宋軍正
中霍地豎起一麵大旗,旗上繡了個鬥大的折字。一隊隊軍兵在將校指揮下,搬�
石木築壘,欲為一城。

  牆上守禦眾兵久在金營,早已知府州折家降金之事。前些日衝營陣、殺金狗
時雖是個個當先,但此刻見折字大旗,皆是心下生疑,暗暗將眼望折翎身上瞥。
折翎本欲遣陸大安、章興帶同所有刀牌,自左峰上垂繩而下,分為數隊騷擾敵營,
緩其修築。此刻見牆上情狀,隻得按下念頭。眼望折家將旗,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折字旗下,兩名未披甲之將策馬向前,到了坡前,滾鞍下馬,來在牆外一箭
之地。二將中年長者約有四旬,麵慈貌善,撫須沈思不語;年少者方弱冠,神情
驕橫,仰著頭不屑地盯著折翎觀瞧。

  折翎深吸口氣,抱拳揚聲道:「叔父,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年長者長歎一聲,蕭索道:「如今天下皆呼我折可求為折賊!小翎這一聲叔
父,深慰我懷!」轉頭指年少者道:「此乃我幼子折彥義。義兒,快來見過你兄
長。」

  折翎雖未入宗譜,但他身世及折可適、折可同通過佟仲之父私傳箭技之事,
族內卻是無人不曉。折翎十八歲在割牛城五箭退西賊、在西軍中傳出好大聲名時,
族內同輩尚在父母蔭庇下紈絝。父輩雖是因其身份不便明�讚賞,但私底下亦是
交口稱佳者眾。同輩子弟被比較的煩了,多有惱火嫉妒,遂成了不屑折翎的風氣。
折彥義在同輩中射術最佳,故此對父輩讚許折翎最是不服。此時聞乃父吩咐,隻
是重重一哼,偏過頭去,漠然道:「賤婢勾引主子生出的野種罷了,憑什麼做我
兄長?」

  折翎聽折彥義言語侮及己母,心下忿怒,麵沈似水,卻是礙了折可求之麵,
不便反唇相譏,隻是冷冷的盯著折彥義。折可求聞言不喜,怒斥道:「一派胡言!
你伯父去世前曾親口對為父說過,此生最虧欠者便是小翎母子二人。明州轉任宴
上,是你伯父醉酒,強納了小翎母親。他生前幾次欲將小翎納入宗譜,無奈你祖
父堅執不同,隻得作罷。你祖父去後,他本欲歸家時便著手納小翎歸宗之事,誰
料年後竟逝於涇原任上……」

  折翎自記事起便未見過父親之麵,平日�窺見母親偷偷流淚,心中難免存了
些恨意。年少離家,恣意闖蕩,也未必不是賭氣好勝的成分多些。今日乍一聞折
可求言語,才明白自己多年來一直誤會亡父,心中五味雜陳,險些落淚。折彥義
在折可求身旁,聽的更是分明,憤憤不平道:「我折家乃是西北名家大族,怎能
容婢女賤種入了族譜?」哂笑幾聲又道:「聽聞那婢女年少時頗無德行,生的兒
子還不知是不是我折家的種……」

  折翎乍聞亡父之意,胸中正激蕩難平,耳聞折彥義一再語焉不尊,飛速扯了
支箭,將翻蕩的氣息盡數貫於其中,上弦直指折彥義。折彥義正做哂語,未畢便
覺一陣森然。雖是深恐牽動氣機、手腳不敢微動,但一雙眼直直盯住折翎、絲毫
不讓。目光如電,修為亦是不淺。折可求在旁,見狀忙止道:「小翎不可,快快
收了箭支!」

  折翎不語,發矢如電。風雷聲起,無翎箭擦著折彥義的鞋尖直直插入泥土之
中,連箭尾亦消失不見。真氣在地上炸出一個不大的坑洞,塵土四濺,弄得折彥
義灰頭土臉。折彥義大怒,眉毛一擰,張弓便要還射。折可求一巴掌打在折彥義
臉上,喝罵道:「混賬!給我退去一旁!否則軍法處置!」

  折彥義雖是被其母慣出了個壞性子,但是亦知父親言出必行、軍令如山。不
敢爭辯,戟指隔空點了點折翎,依言退後幾步站定。折翎見他電光火石間便能猜
度出箭矢落點,更是絲毫不避讓,顯是膽氣、眼力俱佳,心中雖惡他口德,卻也
暗讚他不凡。折可求喝退折彥義,轉對折翎道:「小翎,昔日可存在世時,我曾
與他商議過,秉承大哥遺願、認你歸宗之事。他對你多有推崇、萬般讚成,更堅
了我使你回族之心。如今雖不是好時機,但我仍想對你提起此意。歸宗後,為彥
字輩二十三子,改名折彥翎。日後,這家主之位,我也準備傳了與你……」

  折彥義聽到此處,在後大驚道:「爹爹,你瘋了!」

  折可求�手止住折彥義說話,平靜道:「這家主之位,本就是你伯父的。如
今隻是還與其子罷了。」

  折翎在牆上,聽聞此信,整個人呆若木雞。家主位分,非他所念,但這認祖
歸宗之事,卻是無時無刻不在他心中纏擾。良久,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叔父
……」

  折可求嗬嗬一笑,撚須溫言道:「癡兒!此事便如此定下來吧!快開砦門,
你我叔侄把酒一敘!戰場廝殺的事,由他是金是宋,隻要保我折家尊崇,便與我
等無幹!」

  折翎久夢成真,被這天大的好事砸的混混沌沌,正不知所以而呆立。待聽了
折可求金宋之言,猶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登時清醒。肅容問折可求道:「叔
父,小侄以舉砦之力,當此入蜀要道,阻住金人去路。敢問叔父,眼前我折家之
兵,足有三千之數,是從何處而來,竟未遭金人攔阻?」

  折可求一怔,繼而不自然答道:「小翎,實不相瞞,我已率三州降金了。此
時身份,乃是完顏宗弼元帥帳前先鋒。元帥知你是我折家人,喜你武勇過人,特
使我來勸你棄砦歸降的。元帥為人愛才大度,定會……」

  折翎打斷折可求,暴喝道:「夠了!叔父降金之事,我早已知曉。隻是……
隻是不願相信罷了!如今叔父親承,我便無話可說。請叔父自回,整頓兵馬來戰。
如今你金我宋,難顧叔侄情分,來日陣前再見,休怪小侄箭下無情!」

  折彥義在後聽折翎語氣不佳,大聲叱道:「賤種好膽!竟敢如此對我父講話!」

  折可求再次止住折彥義,搖頭一笑道:「金?宋?我折家自晉以來,代代鎮
守府州。名義上雖為中原之臣,但錢糧兵馬一向自主,遊離於朝廷之外。功名富
貴,皆是我府州折家男兒憑武功掙得,不欠朝廷任何情分。這朝廷於晉漢周宋間
更�交替,我折家始終屹立不倒。如今換了金人坐江山,隻不過換個朝廷,與以
往有何異同?小翎,你不在族中,有些事你並不知曉。方才不敬之言,我不怪你。
待你歸了宗,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虛。」

  折翎搖搖頭,誠摯勸道:「叔父,你好糊塗!晉漢周宋皆是華夏一屬,更�
交替我折家不過問情有可原。但你該知道,金人乃是塞外胡種,非我族類!」

  折可求聞言愕然,繼而仰天大笑,直笑的折翎不知所以。半響,收笑問道:
「小翎啊小翎,你可知我折家先祖乃是匈奴折蘭王?」


        第七章 陣前同宗生死射 忠義將軍骨肉離

    折翎搖頭,凝重道:「我不相信!」

  折可求歎口氣,再勸道:「你初聞此訊,不願相信也是正經。但此事乃……」

  折翎�手止住折可求話語,沈痛道:「叔父,此事我幼時曾聽佟叔叔提起過,
知你所言非虛。我所言不信者,乃是不信叔父你勸我降金之言發自真心!」

  折可求聞言一愣,眯了眼將折翎細細打量了一番,過了半響方歎道:「使小
翎你失落於野,怕是我折家子孫輩最大的損失!」側頭瞪了一眼又欲叫囂的折彥
義,阻住他話語,對折翎續道:「不錯!祖輩是否匈奴,與現下有何關聯?我折
可求又怎會如此迂腐不堪?折氏入華夏已近千年,服飾習俗與中原無異,心中也
早已當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漢人。金人入寇,破我家國,折氏子弟個個感同身受,
恨不能生啖胡虜血肉!」頓了頓,將激昂轉作一歎,道:「我奉命率軍解太原之
圍,三戰三敗,無奈退守府州。金將婁宿挾我父及三子勸降,並許以關中之地。
當時府州軍馬新敗,甲兵不完,我為保祖宗宗廟,隻得羞愧而降。降金之後,我
一麵同金人虛與委蛇,一麵暗中將反對降金最激烈的族人分路送出,散於中原、
江南。一來避禍,二來留我折氏忠義一脈。隻可惜近來金人察覺我動作,斷了府
州往來道路……小翎,我不負折家,卻負了大宋!折彥翎!折家對大宋官家盡忠
百餘年,如今國難之際,這忠義隻得著落在你身上!」

  折翎聽折可求呼自己為「折彥翎」,知他正式承認自己宗族身份,心中喜不
自勝。加上他言及種種不得已並將折氏忠義托在自己身上,一時熱血沸騰,激蕩
不能自已。抱拳正容,激昂道:「叔父放心!小侄但有口氣在,定不使半個金人
偷過此處!」

  折可求聞言撚須而笑,喃喃道:「好,好!」

  折翎定了定神,略思索了一番,道:「叔父敢在陣前對我如此相托,定是金
人在軍中未設監軍。金人信叔父如斯,叔父何不順勢為大宋做些事,遣人與張樞
密暗通,提供金人兵馬情報。翌日,我大宋收複失地,定有依仗叔父及我折家之
處。今日種種屈辱亦可洗雪!」

  折可求重重一歎道:「小翎,無論原因為何,我已然叛了一次。百姓心中,
史書之上,罵名已定,難以更改。此時若是複叛,是為首鼠兩端,不堪之名,隻
會更甚。史上聲名如何,我折可求早已置之度外,隻求後人提及我府州折家,莫
要……」

  折可求意興蕭索,邊說邊往前踱步,話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一句處,忽�
起右手,掌拳而指,做了個奇怪的手勢。牆上折翎正聽的入神,漸漸側耳,見折
可求手勢蹊蹺,懵然一怔,繼而便覺殺氣森然。氣機臨身之際,不假思索直直向
後仰倒,卻見一箭好似憑空出現,已來在胸前不遠,看看便要穿身而入。千鈞一
發之際,一人自側撲出,猛地將折翎推倒。那支飛箭自左而右在撲出人頜下透頸
穿過,帶出好大蓬血雨,越過砦牆,又釘在一名砦丁右臂之上。

  趙破雖緊隨在折翎身邊,但心懷喪子之痛,神思一直有些恍惚。醒過神來時,
牆下箭矢已經臨近折翎胸膛。大驚失色之下欲喝「小心」,聲尚在喉頭,箭矢已
穿頸傷了救護之人。急矮身藏在砦牆中防護,再�眼去找,發現折翎已將那人抱
起,藏在牆頭睥睨之後。那人雖滿麵是血,但卻可清晰辨出正是自己從小看著長
大的高誦。高誦手捂頜下傷口,卻擋不住鮮血狂噴,望向折翎的眼中滿是喜悅釋
然,口中含混不清道:「將軍!與強……對射之時,我護將……將軍周……」言
未盡,已撒手西歸。

  折翎見高誦眼神,知他心意,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大石,伸手緩緩合上他
雙眼,含悲道:「好兄弟!我從未怪你對我隱瞞身份之事!且放心去,我定為你
報仇雪恨!」手撫下,話方罷,砦牆上守衛眾軍已有二人中箭身亡。反應快的急
蹲在牆上躲避,反應慢的瞬息間又被射死幾人。趙破見狀,含悲大吼道:「高誦!
高誦!」見高誦已去,又看了看適才折可求與折翎對話時與高誦同來的陳丹,猛
地轉身,半匍匐著從砦牆邊躍進砦中,飛速往砦內奔去。

  折翎心內悲憤交加,腦中卻是冷靜非常。探手自箭壺中取了三支無翎箭一同
掛在弦上,矮身開弓以待。牆下二折見牆上守軍或已躲避、或已防禦,折翎又不
見蹤影,亦是將弦上箭矢留而不發。牆上牆下一時動靜全無,場間一片死寂,。

  陳丹適才慢了高誦一步,眼睜睜看著同伴命喪當場。此時見折翎瞑目凝神,
靜待反戈之機,遂將牙一咬,橫下心來。抱拳低低喊了聲「將軍保重」,便猛地
起身,弓開滿月,一箭射下。箭矢方出,已被一箭射中眉心,轟然倒地。

  折翎見陳丹抱拳,已知他所思。阻止不及,隻得將心中悲痛傷懷、經脈�澎
湃真氣凝在弦上箭中,意欲搶先站起。怎奈終究是陳丹快了一線,牽動牆下二折
準頭。折翎抿唇不語,飛速將三箭取折彥義上中下三路之後,又接連自箭壺中取
了三支無翎,箭如連珠,其速逾電。先後六箭,毫無斷續連成一線,箭箭不離折
彥義身前要穴。

  折彥義先得了折可求暗示、射死高誦,後受氣機牽引、命中陳丹,正在洋洋
得意,餘光瞄見陳丹不遠處一人張弓而三箭齊出,猜度該是折翎,遂冷冷一哼,
張弓還射,竟是以三箭對三箭,箭中蘊真氣硬抗。空中一時箭氣縱橫,如風起似
雷動。六支箭矢幾乎同時在空中交彙撞擊,發出巨大聲響。氣浪翻湧,打在地麵,
激起土石一片,於空散做一片迷霧,遮蔽對方人影。折彥義視線受阻,但折可求
在旁側將折翎後出三箭看了個真切。大喝了聲「義兒小心」,亦是三箭連珠,先
遠後近,分段阻擊。折彥義雖狂傲,但心知父親武藝見識在自己之上甚多,聞聲
忙凝神防備。不遠處迷霧中,但有一無翎出,便有一箭側來正中來箭箭身,將其
攔腰截斷。無翎前半截箭身雖是繼續劃空而來,卻變得或歪斜、或無力。但無翎
箭來速實在太快,折可求攔截三箭隻得一箭箭向折彥義迫近,到得最後一支時,
箭尾羽翎擦過折彥義鼻尖,帶出一道血痕。直來的最後一支無翎箭尖歪歪扭扭地
從折彥義耳邊飛過,在耳廓尖上撞走了一塊血肉。

  折彥義對傷處不理不睬,麵對折翎箭支之際,身形亦是不退不搖。當耳廓受
損之時,已是搭箭在弦,大吼一聲,暴射而出,風馳電掣,直取折翎。雖是隻得
一矢,卻是適才三箭阻敵時的三倍威勢不止。折可求見折翎箭支終究傷了己子,
心頭微怒,將五箭發做連珠,隨在折彥義箭後射奔折翎而去。

  折翎六箭畢,早已搭了支箭在弦。此刻見漸淡塵霧中六箭幾乎齊至,也不慌
張,於一息之間將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待箭矢即將臨身,才將蓄勢已久的一箭放
出。箭方離弦,自身忽高速旋轉,折翎刻意未加隱藏的真氣順勢發散開去,在箭
身周遭形成一個漩渦,將空中氣息帶的扭轉起來。牆下二折射來的六支箭矢直直
飛進折翎箭漩中,瞬時就被擰成一團亂麻,隻折彥義那全力一箭仍在前飛,卻一
頭撞在折翎射出的箭支上。兩箭相交,節節斷碎,落地為屑。

  折翎前箭才出,便已再取箭張弓。箭粉碎末之中,三向上,三中平,一向下,
七箭分路而出。適才折翎、折彥義對箭激起的塵灰之霧已淡不可見,七支前後不
一、方向各異的無翎箭清晰無比的落入牆下二折眼中。折可求見七箭無威、分散
各處,向下的那一箭更是似乎隨時都會落入土中,不由心生疑竇,卻又不敢怠慢,
刷刷連出四箭,意圖接住折翎大半攻勢。折彥義見折翎來箭之狀,以為他適才兩
輪箭雨耗費真氣太多,此時難以為繼,遂輕蔑一笑,連發三矢,與乃父聯袂禦敵。
待鼓真氣再欲發一矢射折翎時,忽感心頭一寒,隻覺得身前七箭合一、箭氣衝天,
將自己死死鎖在當中。再定睛去看,見那七支無翎箭來速不等,在半途恰好組成
一個圖形,七箭之間隱有氣機相連。似八門闕一,又似星宿相連,正是北鬥七星
之圖。

  折可求雖不識箭陣,卻感知其威力不凡。大驚之下向折彥義狂喝道:「義兒
速退!」一邊喊,一邊飛身向折彥義身旁疾奔。人在半途,手中箭暴雨般射出,
多半阻來箭,少半取折翎,深符圍魏救趙之法。折翎獨力成七星箭陣,體內真氣
為之一竭,此刻見箭矢來的凶猛,隻得輕身向側麵避開。牆下折彥義不聞乃父聲
音倒好,聞聲反激起自幼一直懷著的與折翎爭強之意。遂將本欲退去的心收了,
雙腳不丁不八立了個穩當,貫全身內力入一箭之中,欲仿效折翎適才一箭亂六矢
之法破其箭陣。

  折可求見折彥義不退,心道不好,將手中弓脫手向七星箭陣中擲去,整個人
同時若乳燕投林般向折彥義狂掠。無奈折翎箭陣即成,威力速度合七而一。七支
箭矢於空中過攔截箭雨若亂石穿空,中折彥義之身如驚濤拍岸,噗噗連聲之下,
幾乎齊中折彥義天突、或中、鳩尾、期門、水分、氣海、陰穀七處大穴。折彥義
雖仍保持開弓之狀,體內真氣卻已隨七大穴上的血洞噴散而出,片刻之後,帶著
不能置信的表情,僵立而死。

  折可求來在折彥義身旁,滿麵悲戚,舉手逼出柔和內力將其放倒,就己子手
中取過弓箭,含憤往折翎處射出。牆上折翎避開箭雨,雙腳方踏實地,折可求箭
支已到。不及開弓,急將身向旁側一閃,運氣於掌,擊在飛來箭矢之上。折可求
那箭真氣盈滿,受了折翎一擊竟毫不變向,依舊擦著折翎肩頭,如閃電般向後飛
去,將砦牆內不遠處一堆伐好的大木炸的四散滾落。折翎微訝,取箭還射。折可
求臉色青黑,亦開弓以牙還牙。數息之間,二人分別射出十餘箭,支支對撞、箭
箭觸抵,針尖對麥芒,各自不相讓,戰了個勢均力敵。又數箭後,折可求箭筒已
空,隻餘一支箭在弦上未發,遙指折翎。折翎無翎箭尚有三支,可體內真氣卻難
以為繼,已瀕臨油盡燈枯的境地,遂亦扣了支箭在弦上,直對折可求。

  二人正對峙,忽有兩箭自折翎肩後呼嘯而出,直奔牆下。折可求鬆弦一箭將
左邊箭矢擊的粉碎,又側了側身躲過右邊箭矢,深深看了折翎一眼,將折彥義屍
身夾起,警惕地一步步倒著向後退去。郝摯晏虎分別自折翎身側搶出,張弓欲再
射。折翎張開雙臂攔住二人,背過身去,眉頭緊皺,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
左肩處已愈合多日的傷口重被撕開,血透衣衫。

  去砦中喊郝摯晏虎來援的趙破見折翎被傷,急上前一把扶住,自責道:「折
將軍!唉,我回來的慢了!」側頭見歸西的高誦麵容安詳帶喜,心中又多了一重
悲傷。折翎搖手示意無礙,自點了幾個穴道止血,調息療傷。方才坐定,牆外敵
營中鼓聲大作,數百箭手在後,百餘刀牌在前,集結前逼,直至牆上郝摯晏虎率
箭手射住方停。來軍中一將呼喝,兵士聞聲各各聽令,刀牌舉盾立起麵盾牆,在
後箭手齊把箭雨往砦牆處拋灑。折氏以用弓見長,軍中箭手皆開得硬弓,故此番
箭雨不但密集,其威力準頭亦強過常人太多。牆上軍士方才受二折之害,心有餘
悸。此刻見敵陣中箭手眾多,早使盾牌遮住要害。可既便如此,射來箭矢中亦偶
有穿盾而出者,傷損了數人肩臂胸膛。牆上有箭手不忿,開弓回射,多數一閃出
遮蔽,便被敵方箭矢所傷。有些勉強射了箭出去,卻也全數被刀牌所擋。

  折翎盤坐,以耳為目,也大概知了場中戰況。揮手招過趙破吩咐道:「牆上
勿還擊,使郝摯晏虎帶箭手上左峰。」趙破聽令方動,敵營中卻已鳴金,一隊隊
人馬潮水般退去。趙破觀敵許久,未見動靜,指揮了砦丁將傷者�去救護,抱起
高誦屍身又回在折翎身旁切齒道:「折可求這廝真是老奸巨猾!故意說些交心話
語,使奸計險些賺了將軍,如今又損了……又損了……高彥儔將軍後繼無人了!」
言罷,淚如雨下。

  折翎閉目,長長一歎,心道:「死仇已結,即便叔父所言是實,如今亦是無
用了!」

     ***    ***    ***    ***

    史天非閉目,長長一歎道:「終於到了!但願張樞密就在城中!若是再往蜀
地深處去,便是求得援兵恐也來不及了!」

  安鴻勒馬,遙望閬州城,見一隊隊貫甲兵士將城門守把的頗為嚴密,心下稍
安。轉頭對史天非微微笑道:「進城吧!」

  二人並轡至城門,向兵士稟明身份。守門將官不敢怠慢,親自帶了二人進城。
張浚來閬州不久,隻揀了城西一處富商莊院住下,並未占據閬州府衙。二人隨在
守門將官身後往那莊院行走,見街上各處俱有成隊士兵巡邏,時不時將一群群聚
在一處談論不休的人眾驅散。安鴻見士農工商各色人等皆在聚眾談論者之列,心
下大奇,方欲開口詢問,一旁史天非已發問道:「這位將軍,敢問百姓在街上談
論的是何事?軍兵又何故將其驅散呢?」

  守門將官左腳微跛,回身連稱不敢,又歎了口氣方答道:「張樞密將曲端將
軍下了獄,閬州百姓多有不平之言,常有在樞密院外鳴冤者。樞密遂傳下令來,
使軍兵驅散聚集人眾,不得當街談論曲端事。」

  史天非聞言眼珠一轉,卻不言語。安鴻在旁驚問道:「曲端將軍因何罪入獄?」

  守門將官搖頭道:「緣故因由卻不是我這等下級武官可以知曉的!」默默走
了一段,忽停步行禮道:「軍中……軍中士卒亦多為曲將軍悵悵,連平日操演都
懈怠了許多!二位既是吳經略遣來,定然是他身邊親信。待見了張樞密,若是有
機會,可否為曲將軍美言幾句?金某這廂拜謝了!」禮畢也不待二人答話,便大
步流星往前走去,再不多言。

  行不多時,來在莊院之外,守門將官將二人來意報給莊前軍士,轉身離去。
軍士通報後將二人帶進莊院,來在正廳之前,請二人在門旁稍候。二人皆是內力
高深、耳聰目明之輩,雖隻是停在廳門處等待張浚召見,卻將廳內人聲聽了個分
明。一低沈聲音道:「張樞密,既是吳經略遣人來見,下官這便告辭了!那曲端
於自家廊柱上所題' 不向關中興事業,卻來江上泛漁舟' 一句,確屬指斥乘輿,
反叛之心一覽無餘。還望樞密明察!」一清亮聲音應道:「茲事體大,本官不敢
擅專。王節製今日所言之事,本官當為一表,奏請官家聖裁。小刀,送客!」接
著便是衣袂擦拂、腳步聲傳來。史天非忙垂頭,待一著官袍者轉出門口後恭敬行
禮。安鴻蕭規曹隨,依樣施為。王節製如同未見二人,停也不停,腳步踢踏,徑
自去遠。那清亮聲音在廳中吩咐道:「請吳經略所遣之人進來!」話音未落,一
身高體胖、做親隨打扮之人已出廳門,將二人請進廳中。廳內主位上坐了一年過
三旬的文士,鹿目龍眉,口方鼻正,視端儀穆。見二人來在近前、行大禮參拜,
忙起身伸手,一左一右攙扶,喜道:「天非,竟是你來了!」眼光轉向安鴻,問
道:「這位壯士是……」

  史天非抱拳道:「不想樞密竟記得天非!這位是折翎折指揮義弟安鴻,與我
一同來向張樞密求援的。」

  張浚聞言,訝異問安鴻道:「哦?折指揮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安鴻亦抱拳為禮,將諸葛砦及和尚原事敘述了一遍,又將風慎手書呈上。史
天非在旁說了些安鴻未至時之事,最後急切道:「和尚原及陰平路雙雙告急,還
請張樞密盡早發兵馬錢糧援助!」

  張浚展開風慎書信匆匆覽畢,歎道:「天佑我大宋!幸得折指揮與風學士當
住陰平之路,又有吳經略扼守和尚原,否則蜀中危矣!天非、安壯士,你二人放
心,我這便下令調軍馬往援,不日即可出發!」言罷,轉對那名高壯親隨道:「
小刀,使人送天非與安壯士去客房歇息。」

  小刀應諾,揖手請客。史天非欲行,安鴻卻踟躕當場,拱手對張浚道:「張
樞密,安某唐突,有件事想問張樞密。」

  張浚一怔,隨即笑道:「安壯士有話但講無妨。」

  安鴻正色道:「適才進城時,聞聽城中百姓議論曲端將軍下獄之事,不知…
…」

  史天非聞言色變,忙截斷安鴻道:「張樞密息怒!安鴻非朝廷中人,不知深
淺……」

  張浚�手止住史天非,搖頭道:「曲將軍與我共事許久,我亦深知其為人!
但王庶王節製三日一求見,稱曲端謀逆、證據確鑿。謀逆大罪,罪不容誅,我亦
不敢怠慢。隻得先將曲將軍下獄,支應了王節製,待事情查清再做打算!」說到
此處,忽輕「咦」一聲道:「天非,你與吳經略久在軍前,可聽過有關曲將軍的
什麼傳言麼?」

  史天非麵上一僵,囁喏道:「我隨吳經略自永興軍路前往和尚原途中,曾與
原曲將軍麾下、現叛將趙彬戰過一場。趙彬他……趙彬他……曾在兩軍陣前稱,
曲端將軍令他攻打蜀地,接自己回陝,欲投西賊處求一王爵……」

  安鴻聞史天非之言,心中又記起城內百姓及守門將官言語,疑惑不語。一旁
張浚冷哼一聲,麵浮怒容,自喃喃道:「竟真有此事!」史天非心知不好,忙抱
拳勸道:「趙彬乃是叛將,所言又隻是一麵之詞,概不可信!天非隻是據實以報,
但心中卻是不信此言……」

  史天非正在急切,忽廳外一軍士匆匆闖入,跪倒在地嚷道:「捷報!捷報!
和尚原大捷!金軍偷襲和尚原不成,隻得列陣而攻。吳經略避其鋒銳、多置弓弩,
於山高溝深之地伏擊金軍。金軍棄馬步戰、舉步維艱、力不能支。兩軍酣鬥三日、
四次交鋒。吳經略所部四戰四捷,生擒敵酋潑察胡郎君,殺敵數千。金軍大敗,
退守鳳州秦州!吳經略聯眾軍及熙河帥關師古發動反攻,前鋒已近神岔!」

  廳內眾人聞報大喜,適才心中陰霾雖未掃空,卻也去了大半。軍士方退出廳
門,又有一軍士闖入,跪地報道:「報!陝西細作傳來訊息!金將完顏沒立率敗
軍直退至黃河以北休整,東路監軍完顏宗弼率數萬兩淮金軍精銳西進,並了金都
統撒離喝及西路帥完顏宗輔之權,兵鋒直指鳳翔、大散關。」軍士尚未起身,又
來一軍士闖入跪地道:「報!陝西細作又有訊來!完顏宗弼以重兵護衛,遣發老
弱及大批輜重東撤,回師北國,前部已過太原。」

  這三番急報接連不斷,使眾人如處萬丈波濤之中,心中急上急下,喜憂交替。
三報畢,眾人不知是否還有軍報,皆靜立以待。良久,張浚以掌加額道:「天幸!
天幸!完顏宗弼不知我軍底細,揮軍北返。不然,以我數萬久疲之師,安能抗金
人縱橫天下之鐵騎!我無憂矣!我無憂矣!」

  安鴻史天非聞言錯愕,對視了一眼,各自微微搖頭。史天非抱拳諫道:「張
樞密,金人兵勢未竭,又有援軍大至,退兵一事恐是奸計!往和尚原及陰平道援
助之兵事,仍是刻不容緩!」

  張浚皺眉不耐道:「我自行事,還需你一親衛說教?兵馬我自會派遣,隻是
金人已退,便無需太急了!你二人退下吧,待一切準備停當,我使小刀喚你。」

  安鴻見張浚聞報之後與聞報之前反差頗大,一時不明所以。想起來報之前曲
端之事,遂拱手問道:「張樞密,曲端將軍……」

  張浚見安鴻拱手,斜眼去看,待聽得曲端之名,不悅拂袖道:「你這草民,
好不知進退!國家大事,豈有你說話的地方?今日喜慶,我不責你。退下!」

  史天非見安鴻發問,攔阻已是不及。此刻見安鴻遭了斥責,卻仍欲再問,忙
將他攔下,眼色急使。安鴻無奈一歎,怏怏作罷,隨史天非一同行禮告退。二人
轉身,尚未出廳,耳聽張浚啜了口茶,吩咐道:「小刀,傳我令。徙曲端至恭州
置獄,命武臣康隨為夔路提刑鞫治。」

  小刀聞令,不應反驚道:「大人,武臣提刑之法廢黜已久。更何況那康隨盜
用懷德軍庫金,為曲將軍所劾,一直懷恨……」

  張浚冷笑幾聲,不屑道:「即便是我等文臣,犯上謀逆之罪也隻有一死,何
況彼等武夫!曲端小兒,自我來陝便多有不敬!金軍若不退,我尚有依仗他處。
如今戰事已停,留他何用?傳令便是,偏恁多廢話!」

  小刀諾諾連聲,飛步而去。安鴻見他越過自己身側時,一臉凝重。想起適才
聽張浚言曲端之語,心頭亦沈重起來。與史天非一同隨領路軍士來在客房,餐飯
用罷,相對枯坐無言。史天非見他心緒不佳,勸慰道:「安兄不必如此,大宋文
武殊途,便是如此了!我等武人陣前死戰、拋頭潑血,卻敵不過他錦繡文章。」
說到此處,覺得亦是無趣,遂歎氣而不複言。安鴻苦笑問道:「曲端將軍究竟是
何等樣人?」

  史天非正色道:「曲將軍長於兵略、威武森嚴,與吳玠吳經略皆有大名,並
為西軍之膽!那撒離喝與曲將軍對陣時,見其軍容嚴整,竟嚇得放聲大哭,至今
猶被金人笑作' 啼哭郎君'.曲將軍為涇原統製時,其叔父在麾下任偏將,玩忽職
守以致兵敗。曲將軍毫不留情地將其依軍法處斬,後跪於遺體前哭祭,並親誦祭
文,行侄兒孝道。將軍治軍如此,隻可惜恃才淩物,更與文臣不和。」頓了頓又
歎道:「張樞密與曲將軍不睦已久,如今金軍退,遂以權位謀私怨,構陷曲將軍。
隻恨我卻將軍前之言相告,更多添了曲將軍一條罪狀,心內實在難安!」

  安鴻沈思有頃,看了看窗外道:「史兄,天色將晚,可有興趣出去轉上一轉?」

  史天非聞言一震,麵現猶疑道:「安兄你可想好了麼?須連累了折指揮!」

  安鴻道:「抗金英傑受構陷入獄,我既恰逢其會,怎能不聞不問。史兄,你
身在軍中,有法度約束,還是不要與我去了。大哥他此戰後,無論如何,都要棄
官位同嫂嫂上峨眉避世的。隻是這援軍之事……」

  史天非打斷道:「我理應隨安兄同去,但援軍事仍需有人從中使力。安兄切
放心行事,問張樞密求援軍就包在天非身上。」

  安鴻喜道:「有勞史兄,那我這便去了!」話音剛落,屋外不遠處便起了一
陣腳步聲。安史二人噤聲靜聽,隻聞那腳步聲直來在房外站定,恭敬道:「史特
使可在麼?張樞密有請。」話聲正是日間廳中那親隨小刀。

  史天非答道:「有勞!請稍待片刻,我馬上就來。」

  屋外小刀道:「不急不急!史特使請自便,我在院中花牆處相侯。」言罷自
去。

  史天非待小刀走遠,低聲道:「來的恰好!張樞密定是問我些軍前之事,我
盡量答對久些,更言安兄身體不適在房中歇息。安兄辦完事情,便回來此處,或
可神鬼不知。」

  安鴻點點頭道:「多謝史兄!但無論事情成敗,我皆不再回了。史兄可將所
有事推在我身,務必使援軍成行!」看了看房外又道:「這個小刀直走到近處我
才發覺,顯是藝業非凡。若我不回,張樞密又疑在你身……以防萬一,史兄可要
多留意些個。」史天非頷首,雙手與安鴻緊緊執了執,轉身推門而去。安鴻又坐
了盞茶時間,起身推開後窗輕身離開。

  安鴻翻出院牆,尋了個小販問明方向,負手往監牢處行去。行之未久,於一
路口見許多百姓一麵口稱「去為曲將軍喊冤」,一麵與阻擋的軍兵撕扯。那些軍
兵也不甚盡力,隻是站成一排阻住道路,偶有百姓在身側擠過的,亦裝作未見。
安鴻不願生事,轉過幾條橫巷讓過軍兵百姓、複向前行。算算衙門應該已在前方
不遠,忽聞到一陣濃鬱的香粉味,側頭一看,身旁不遠一店招上寫著「秦記脂粉」
四個大字。

  多日拼殺、千�奔波,安鴻已將巧雲臨終所托書信忘在腦後,此刻見了店招,
暗責自己糊塗。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遂轉身來在脂粉店中。小街偏僻,店中一個
客人也無,隻一個掌櫃在櫃台處支頤昏昏欲睡,見安鴻進店,忙熱情招呼。安鴻
說明來由,將懷中信取出遞給掌櫃,行了禮便欲離去。誰知那掌櫃見信一愣,對
著安鴻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又將他讓在一旁安坐、沏了茶水奉上。安鴻客氣一
番又欲離去,那掌櫃卻千恭萬請讓他稍候,自己卻出了店門。安鴻以為掌櫃是去
尋主事人出麵回複,自己也剛好對他說明巧雲情況,誰知等了許久亦無動靜。站
在門口,見天已大黑,左右店家都已上了鋪板。四顧無人,縱身登瓦,提內力、
放耳目、探周遭,皆是市井常態,一無異常。

  安鴻幾個縱躍離了脂粉店所在小街,再三確認無人相隨,遂拋開腦中疑惑,
直往監牢掠去。來在監外高牆處,扯了衣角蒙麵,視遍地守衛如無物,悄無聲息
地往牢�潛行。躲過重重侍衛巡哨,點倒了牢門站樁的兩個兵士,摸進牢中。進
門不遠,安鴻便是一怔。空中彌漫著的並不是牢中應有的潮濕腥騷,而是一股皮
肉焦炙的古怪味道;筆直的窄廊直通深遠,廊路盡頭牆上被熊熊火光映出兩個人
影,一直立於室內、一佝僂在籠中;站立者笑極暢快,困縛者做猛獸臨終之慘聲。
廊路旁約有囚室二十,個個不空卻皆是鴉雀無聲。

  安鴻心道不好,也顧不得隱形潛蹤,如風般掠過廊路。路終左轉,見一寬敞
刑房,滿屋彌漫著濃濃的燒酒味道。刑房正中生了一堆大火,火上吊著一個鐵籠,
已被燒的通紅。籠中有一人,全身赤裸、口鼻封蠟,身上皮開肉綻、各處毛發皆
無,手腳被兒臂粗的鐵索鎖在籠上,動彈不得。籠外站著一身材健壯之人,正一
麵發笑,一麵將手中火把探進籠中、往籠中人身上燒灼。

  籠外健壯人聞聲回頭,見有人蒙麵潛入,心知必是來者不善,收回火把往來
者麵上一擲,急退了幾步嗆啷一聲抽出腰刀大叫道:「來人!叛賊劫……」話未
說完,隻覺得一股沛然之力迎麵而來,壓得自己目難睜、口難言,便是呼吸亦極
為困難。掙紮著向後躲避,才邁了一步,手中刀已脫手而飛,頭暈目眩之中撞上
身後石牆,再想動時,卻連半根手指也移挪不得,喊話之事更是休提。

  安鴻揮手製敵,就其懷中取了鎖匙,急去救那籠中人。可那鐵籠門鎖處觸手
極燙,皮觸則焦,竟不得開。�眼望吊籠之索,亦是鐵質,一時無可奈何。籠中
人看了看安鴻,緩緩搖頭。安鴻長歎口氣,揭下蒙麵布條,彈出幾縷指風破去籠
中人口鼻之蠟,抱拳道:「可是曲將軍當麵?安鴻來遲一步!」言語間看他滿身
皮肉俱已炙熟,稍做動作便有脫落,心中傷悔與不忍交雜,險些落淚。

  籠中人長長呻吟一聲,一股酒氣自竅中散發。盯住安鴻輕輕一笑道:「正是
曲端!我命將盡,壯士救不得我了!」安鴻見他情狀,自知是實,無言以對。曲
端笑一聲,又歎一聲,開口道:「壯士能於此危難之時出援手相助,足見俠義。
曲某有兩事相求,不知壯士可否……可否」說著話,皮肉又落,言語遂難以為繼。
安鴻忙道:「曲將軍隻管言講,安鴻萬死不辭!」

  曲端閉目喘息片刻,開口道:「籠外那賊子名為康隨,今日初至時待我以上
官之禮,以救我早出牢獄為由,賺我寫了病狀文書。適才……適才折辱我時,他
對我言講,欲憑那文書布告我病死牢中。曲端可死,卻不能死於賊子構陷,更不
能死的如此窩囊……」

  安鴻見他每說句話,身上皮肉便少一分,忙截斷道:「曲將軍放心,我必竭
盡所能,使將軍死因大白於天下!」

  曲端再喘了幾口,道:「曲端死有兩憾,其一不能見中原恢複、韃虜掃空,
心深恨之;其二,便是難舍我那愛馬鐵象……鐵象……鐵象應已被張浚那廝收在
府中。壯士若是不能取便罷了,若是能取,可否將它送與西軍吳玠?我與……我
與……唉,就是如此罷!拜托壯士!」

  安鴻見他說到後來,身上肉落如雨,亦不願他再說,忙抱拳鄭重應道:「安
鴻謹尊曲將軍之命,定然辦好將軍托付之事。無論年月,除死方休!」

  曲端欣然一笑,閉目道:「安鴻!好!好!不想曲端臨終,還能交到如此一
個俠義好友!」說到此處,不顧己身,仰天長笑。俄頃,又痛的咧嘴喊道:「酒
來!酒來!」

  安鴻知曲端命不久長,聞聲懷著心中悲愴四處尋找,瞥見身後不遠刑具桌上
竟然有壇有碗。曲端見他訝異,嗬嗬笑道:「適才康賊先灌了我滿腹燒酒,才將
我放在火上炙烤,故此有酒。現下我五內已焚、筋肉皆脫、定無生理,安壯士予
我口酒,送曲端上路罷!」

  安鴻歎口氣,滿盛一碗,不顧鐵欄灼臂,將酒送在曲端嘴邊。曲端一飲而盡,
欣喜道:「曲端終死於俠義英雄之手!多謝!」言罷九竅流血,淒然而亡。

  安鴻靜立,垂首為曲端默默守哀。正悲傷難過間,地上被安鴻製住穴道、扔
在牆邊的康隨忽一躍而起,衝到廊道上一邊狂奔一邊大吼道:「來人啊!安鴻劫
殺曲端!安鴻劫殺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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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5-10-20 19:20:50

        第八章 小院深鎖離離影 自投羅網寥寥兵

    安鴻吃了一驚,心頭雖疑惑被自己點了穴道的康隨為何可動,卻也無暇探查
究竟,隻少愣了愣便飛身追去。到得牢門,見康隨跌跌撞撞衝進一隊聞聲奔來的
守衛當中,正殺豬般淒厲大喊。那隊守衛見安鴻出現,紛紛持刀迎了上來。安鴻
不願與宋軍自相殘殺,遂輕身一躍,上了屋頂。�頭望見遠處火光點點,不知有
多少巡夜兵士正往監牢聚集,隻得揮去心中悲思,騰身往相鄰的屋頂上掠去。過
了幾幢民居,又繞過一座小樓,忽聞監牢方向慘叫聲不絕於耳,轉瞬又歸於沈寂。

  安鴻今日方入城,不察路途,隻好沿著來時經過的小街在屋頂上高行,幾個
縱躍過後,又到了那家秦記脂粉店。脂粉店乃是木質二層結構,屋後有一個四閉
的小院,天井中有一棵合抱之木,枝繁葉茂,年代似比院落還要久遠些。安鴻知
出城無望,又見四下火光越來越多,於是提氣輕身,直竄進樹冠中,尋了個結實
的枝丫坐了,也不理街麵上兵士繁雜,自在樹上隱蔽。街上兵士來往多遭,踢門
入戶之聲不絕於耳,但這家脂粉店卻始終無一人前來攪擾。安鴻心下雖疑,但放
耳目去探卻一絲人聲也無,也隻得拋開不想,在心中暗歎孟門勢力驚人。

  過了幾個時辰,東方已微微透亮,搜檢了大半夜的兵士卻絲毫不見倦怠,仍
奔走不停。安鴻聞聽兵士皆語帶怒氣、稱「為曲將軍報仇」,知康隨誣語、自身
惡名已成,難免幾聲喟歎。轉念想起曲端臨終所托之事,更是心緒不佳。正反複
思索間,忽聞一馬車在街上停下,繼而,脂粉店店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輕巧
腳步在店中上上下下走了幾回,又啟後門來到院中。安鴻忙收斂氣息,靜伏於樹,
隻見一碧玉年華的女子曳蓮步踱進院內,自上望去,容顏難見,隻頭上戴的那支
翠玉簪被一襲鵝黃衣裙襯托的格外醒目。

  女子在院中又走了幾遭,每到房門處便細細打量一番,繼而一聲帶著失望的
輕歎。待房門查盡,來在樹下輕聲自語道:「暗記猶在,姐姐遣來的莫非不是本
門中人麼?竟然未至!」安鴻聞言,知來者或是巧雲之妹,不由一陣欣喜。正欲
躍下相見,忽有所警,心內自忖道:「昨日店中久候無人,如今這女子卻雪中送
炭般出現。滿城大索,她卻可乘車來去自如,甚是可疑。情勢不明,或恐有詐」,
遂依舊不動。樹下女子搖頭又歎了一遍,正欲離去,忽然街麵上傳來一陣鑼聲,
鑼聲停時,一軍漢高聲叫道:「安鴻狗賊!你同謀史天非已被張樞密擒下!午時
三刻若不見你,便將史賊在樞密府邸前淩遲處死,為曲將軍殉葬!」話音甫落,
又有另一軍漢聲起,內容卻是如出一轍。鑼聲人語,此起彼伏,滿城皆聞。樹下
女子聞聲掩口,詫中帶怒道:「這……這……莫非真是反了!」跺了跺腳,俯身
捏了裙角便往店中跑去。

  安鴻聞史天非受己牽累而被擒,心急如焚。待女子跑走,忽心生一計,遂離
了樹冠,飛身來在脂粉店瓦麵上。探頭向下觀瞧,見那女子一邊吩咐「回府」一
邊急匆匆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於是在屋頂上高伏低竄,一路追隨。待街上兩隊
鳴鑼兵士相交而過,皆背對馬車時,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掠而下,轉換體內
真氣,悄沒聲地鑽進車底、緊緊貼住。

  車輪滾滾,不多時便來在張浚莊院車馬門前,停也未停,長驅而入。馬車在
庭院中兜兜轉轉,在一個月亮門處放下那女子,轉停在了馬廄邊的車房。安鴻待
車夫離去,從車底閃出,尋了個高處四處張望。隻見莊院中軍士巡哨雖是比昨日
來時增加許多,卻終究不如街上那般滴水不漏,又值紅日初升,日夜兩班交替,
更添了些混亂。安鴻不知史天非被擒後究竟身在何處,隻得認準方向,往昨日二
人住的客房摸去。將那一排客房查探個遍,卻連人影也沒見半個。正彷徨無措,
忽聽不遠處一排房中傳來微弱呻吟,忙潛行而去。來在左手第一間房前,破紙窺
視,隻見屋內一人被五花大綁吊在梁上,衣衫多碎、皮肉間血痕宛然,雖是鮮血
滿麵,卻依稀可認出是昨夜脂粉店那位掌櫃。

  安鴻大驚,看看四下無人,穿門入屋,將掌櫃解下。掌櫃迷離中認出是安鴻,
急張口欲呼,卻隻是嗬嗬。安鴻定睛,見那掌櫃口中滿是鮮血,舌頭已無,不禁
駭然將掌櫃摟在懷中問道:「掌櫃,何人為此?」語出方悟掌櫃難言。那掌櫃本
已氣若遊絲,適才做呼喝狀又耗去許多精力,眼見便要支撐不住。待安鴻將自己
摟住,忽鼓起餘力睜大雙眼,伸指在口中沾些鮮血,狠命在安鴻胸口衣襟上畫了
幾劃,啞笑了二三聲,已然氣絕。安鴻被他畫的茫然,正蹙眉納悶間,隱有兵甲
之聲傳入耳中。

  安鴻放下掌櫃屍身,就著適才窗紙破孔向外張望,見一隊甲士前後護擁著張
浚及親隨小刀自遠而來。一隊人到得這排房正中那間之外,張浚揮手令甲士道:
「退去遠處,非呼莫至!我有話要問人犯。」待甲士尊令退去,又轉對小刀輕聲
囑咐了一番什麼,方才帶了他進房。

  安鴻輕輕啟了後窗,躡足向中間那屋潛去。潛至半途,聞史天非大笑連聲,
心下稍安。輕身斂息到得窗下,耳聞張浚道:「賊子,竟敢冒吳經略使命前來,
劫殺朝廷命官!那安賊現在何處,還不從實招來!」安鴻依舊法點破窗紙,見屋
中張浚滿麵正氣站在門前,小刀緊緊隨在他身後,似是隨時欲撲向史天非,取他
性命。

  史天非被粗繩綁在房間正中一椅上,聞張浚言微有愣怔,繼而大笑不答。張
浚氣憤,向前數步,左右開弓給了史天非幾個耳光,怒道:「你這惱人的武賊!
如此口緊!便待午時三刻,本官送你個千刀萬剮麼!」

  張浚前行,小刀未動。安鴻在窗外覷的真切,一個縱身破窗而入,輕巧巧將
三根指頭扣在張浚喉頭,厲聲道:「休得動彈,小心傷了性命!」

  張浚吃安鴻一驚,腿抖如篩糠,整個人軟塌塌的倚在他身上,胡須亂顫,小
意道:「安壯士,小心啊!本……本官性命要緊!你放了本官,本官便饒過你劫
殺曲端之罪!」

  不待安鴻說話,史天非已在後答道:「笑話!安公子俠義磊落,豈會加害曲
將軍?定是你這沒膽狗官使人害死了曲將軍,卻構陷於他!援軍之事你昨夜便一
直百般推脫,今日得了這個借口,更是堅不派發的了!可憐我西軍將士在前線浴
血,未死於金人刀下,卻喪在你這等狗官之手!」

  安鴻本欲劫了張浚,帶史天非一同逃出城去。待聽了史天非說話,恍然想起
二人來此間所為至關緊要之事。左思右想無兩全之法,遂將牙一咬,鬆了張浚喉
上之手,抱拳恭謹道:「若是張樞密依前約遣軍馬往援吳經略,曲端將軍之事,
安某願一肩承擔!此事史天非毫不知情,還望張樞密明鑒!」

  張浚脫開安鴻控製,亦失了安鴻身子依靠,勉強轉過身聽他說完,雙腿一軟,
搖晃著便要摔倒。安鴻見狀,急搶前要扶,正彎腰伸手間,門口的小刀狂喝一聲,
縱身而起,一掌擊來。安鴻不欲接戰,提氣輕身向後躲避。誰知身後毫無征兆的
傳來一波剛猛掌力,結結實實打在後心之上,登時眼前一黑,口中鮮血狂噴,身
子徑直往前衝飛,撞在一掌擊空的小刀身上,將他撞得倒飛出去、砸碎門扇、暈
倒在地,自己卻直直落下,尚未及掙紮起身,又一股截然不同的陰柔掌力自旁側
打來。安鴻忍痛,掙紮著一個地滾躲開,卻還是被掌力擦過左肩。滾動中翻腕出
劍,在身後劃了個扇麵阻斷掌風,強撐著站直身體,隻覺得經脈多損、真氣難聚,
肩頭骨裂、運臂不能。

  史天非身上繩索早已脫落在地,回掌收勢笑問道:「安兄,這一掌滋味如何?
可還算過得去麼?」張浚在旁傲立,麵上驚懼消失不見,冷冷道:「好俊的身手!
竟能在我二人聯手施為之下逃得性命!」安鴻又驚又怒,卻覺傷重難言,隻艱難
問史天非道:「為何?」

  史天非哈哈大笑,不屑道:「不想武功高絕的安公子卻隻得一個蠢字!你且
好好走那黃泉路去,待見了閻王,自己問個分明吧!」言罷,便欲舉掌上前結果
安鴻性命。張浚在旁伸手將他攔住,撚須道:「安鴻,我敬你武藝,就讓你死個
明白!孟門之事,雨夜廟中你已知了,我乃孟門左護門使。如今金人入蜀之日不
遠,我孟門複國在望,怎容你等宵小之輩從中作梗?折翎在諸葛砦不得援助,隻
憑我孟門在砦中的老幼婦孺抵抗金兵,必敗無疑。」說到此處,將手一指史天非
道:「史法王在明教中地位尊崇,肯在吳玠身邊服低做小隻是為了得機刺之。富
平前後吳玠自成一軍,死之無用。和尚原上眾軍不屬,吳玠一死則軍心皆亂,得
蜀地易如反掌,誰知偏偏被你壞了大事。」

  安鴻暗自運功調息,深深看了一眼史天非,拖延道:「安某眼拙,竟誤以菜
魔餘孽為友!如此說來,和尚原上挑撥軍士生亂、夜襲吳經略軍營的那人該是你
明教之人。你為何反取了他首級?」

  史天非嘲弄一笑,答道:「事敗,已是該死!何況他首級助我更得吳玠信任,
乃是對明教有功,死後定然受摩尼光明神指引,上登極樂!取之有何不可?既然
張左使說讓你死個明白,那我便話與你知。是我沿途留了暗記,引舞蝶公主來在
雨夜廟中;亦是我在篝火中下了散功之藥,將你放倒。若不是那老兒帶著王三突
然出現,你早已化作孤魂野鬼了!」說著哈哈笑著向前幾步,躬身神秘道:「隔
牆為那康隨解穴,是用上了我明教獨門手法的,卻不能讓你知曉。那句' 安鴻劫
殺曲端' ,無論情緒語氣皆被他學了個十足,我心甚慰!」

  安鴻聞言搖頭道:「那夜廟中你被燕賽兒采補,若不是師弟殺了她救你,你
已……」

  史天非哈哈一笑,打斷道:「你可記得燕賽兒喂我的丹藥?那丹藥便是助我
緊鎖真元,可盡意與她享受男歡女愛之用的!我助孟門良多,收些利息有何不可?
若不是那愣小子搗亂,我定要將那淫娃幹的服服帖帖!」

  安鴻灑然一笑道:「真是難為你良苦用心!」再不理史天非,轉對張浚厲聲
道:「我嫂嫂巧雲有遺命,令孟門中人隨我大哥抗金。你既是孟門中人,自當受
孟門公主驅使,出力抗金。如今你手握兵馬大權,卻隻是一味與菜魔合謀、引金
人入蜀,竟不覺此乃違抗公主之令,犯下門規麼?」

  張浚微微一笑,負手悠然道:「公主?什麼公主?史法王說你蠢笨,果不其
然!老門主離世,我在孟門之中便是萬人之上!那三個女娃娃懂得些什麼?如今
我張浚在大宋朝中官居高位,手中又有兵權,肯引金人、複蜀中為一國,已是念
老門主昔日之德。真可得國,我張浚便是開國之君!若事有不諧,我自在大宋朝
中高官厚祿,亦不失為明智之舉。安公子放心,這援軍還是要派的!」話到此處,
忽猛地一拳打在站在自己身前、麵色隨己言數變的史天非背上。史天非措不及防,
幸好體內陽剛內力與張浚陰柔內力隱隱相克,雖傷卻不重,忙回身運力,與張浚
交手。安鴻在一旁見二人鷸蚌相爭,忙自顧自修複受損經脈,可那邊史天非功力
本就在張浚之下,此時身上帶傷,更加不是對手,不幾合便被張浚擊中心口,重
傷嘔血。史天非踉蹌退了幾步,終支撐不住身子,噗通一聲倒在地上,微弱道:
「我明教定不會放過你!」張浚撣了撣身上塵土,指了指安鴻道:「明教一心引
金人入中原,若是知我兩麵觀望,才是定不會放過我!如今是他殺了你,我為你
報仇,明教感激我還來不及。說不定,也會封我個法王做做!」言罷,一掌擊在
史天非天靈蓋上。

  安鴻見史天非天靈盡碎,命喪當場,但自查真氣卻隻回複了兩三成,傷損經
脈依舊刺痛,不由暗暗心急。張浚打死史天非,轉頭對安鴻道:「安公子,請上
路吧!」話音未落,雙掌推出,一股柔涼掌力直逼安鴻而去。安鴻不敢硬碰,強
聚起僅餘的一點內力,持劍使了個起落法,用掃訣將張浚掌力向旁側牆上帶去。
掌風雖是無聲,卻將牆麵擊了個大坑,安鴻受掌力波及,變作滾地葫蘆,躺倒在
塵埃之中。

  張浚見安鴻重傷之下仍接了自己全力一掌,看了看自己雙手,歎道:「可惜!
可惜!」舉掌又要拍下。此時,屋外小刀似剛從暈厥中醒來,含混不清的大聲喊
道:「來人!來人!有刺客行刺張樞密!」中氣充沛,遠近皆聞。張浚眉頭一皺,
迅疾揮掌打出,安鴻雖依舊運劍,心中卻深知內力所餘甚微,此掌避無可避,隻
聊盡人事而已。不料掌風尚未臨身,一人自屋外飛身而人,將張浚撲倒在地,大
叫道:「抓刺客!救樞密大人!快抓刺客!保護樞密大人!」

  張浚正欲將安鴻格斃掌下,不料被來人撲的摔倒在地,已出的掌風亦被帶的
偏而未中。怒氣中舉掌欲拍來人,卻見雙目迷離的小刀把自己緊緊護在身下,猶
高叫「保護樞密大人」不止。心中不忍責怪,隻得將他推開,再尋安鴻。

  安鴻見張浚重又站起,亦勉強起身舉劍對峙。劍方提起,卻見張浚矮身複倒,
手腳並用挪向牆邊,口中喊道:「速速救我!殺曲將軍的賊子行刺本官!」話音
未落,已有數名甲士從門口撞入,呼喝著舉刀而來。安鴻內力雖十不存一,但輕
身逃脫卻不是難事。虛晃一招嚇退最前的一個甲士,從來時的破窗處掠出,逃之
夭夭。

  安鴻在院中奔走,雖竭力避開,卻無奈路途不熟,接連撞上了幾隊兵丁。廝
殺之下隻覺得胸中血氣翻湧,難以支撐。好不容易越牆出了莊院,但街上巡察軍
士更密,待得了張浚被刺的消息,更是多了數倍。安鴻躍在屋頂,一路蛇行鼠躥,
本欲再回相對安全的秦記脂粉店去,可為了躲避搜尋兵士多有繞路、失卻了方向,
幾經兜轉後已是雙腿發軟、氣力不加。伏在一小樓瓦麵暗處稍作歇息,�眼卻又
看見張浚莊院圍牆。好一陣奔波,竟是繞了個大圈,又回到原處。

  安鴻一陣苦笑,欲運功止住肺腑傷勢,身子稍動,卻被一個軍將發現了形跡,
大聲指揮著士卒破門上樓來捉人。安鴻歎口氣,使盡餘力,如一隻大鳥般橫掠過
街道,來在另一屋上。那軍將爬到安鴻適才落腳之處,恨恨對一兵卒道:「去代
我求見張樞密,就說刺客有輕功,隊將夏來求調弓箭出武庫,射殺刺客!快去!」
兵卒尊令而去,安鴻在對麵卻是心道不好,隻得在屋頂上向著街尾飛奔。待將夏
來兵馬遠遠拋開,又從另一邊折返,直抵莊院牆外。雖是盡全力掠過高牆,卻在
半途便氣力全無,直挺挺摔在牆內草中。

  安鴻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幸好落地之處乃是一片花圃,遂靜靜伏在
花草中調息,待稍有恢複,便起身尋路往適才遭暗算那排房子摸去。路上躲過幾
撥巡哨兵丁,經過那馬車停靠的月亮門時氣力又有不支之態。恰此時前後遠處各
有一隊巡哨迫近,隻得轉進月亮門中靠牆坐倒。正喘息間,忽然心生警兆,�眼
望去,隻見清晨脂粉店中見的那名青簪黃衣女子在對麵房中倚窗而望,目光正落
在自己身上。

  安鴻雖不知女子是敵是友,但想要將身子挪動些個都是無力,隻好目帶警惕
地與女子對視。女子靜靜看著安鴻,不但麵容恬淡、毫不驚慌,反還向他微微一
笑。女子本就美貌,這一笑更是怡人,如同一朵初開的桃花,粉潤清醇。安鴻見
她眉眼間依稀有些熟悉,正暗暗思索間,一巡哨領隊來在月亮門前行禮問道:「
小姐,一切可安好?刺客尚未落網,小姐身邊皆是女衛,還要多加小心才是!」
女子聞言頷首,柔聲勉勵了幾句,將那領隊遣走,啟門來在安鴻麵前不遠問道:
「可是安鴻安公子當麵麼?」

  安鴻見女子適才說話模樣,心中已恍然而悟,緊繃了許久的精神終得一鬆。
待要答話,卻覺得一陣疲累襲來,隻掙紮著點了點頭便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女
子蹲踞,將安鴻細細打量了一番,又展開他胸口衣襟看了看那掌櫃以血書就的圖
案,麵容一冷,轉身對著屋中問道:「小刀,你方才說的,便是此人麼?」

     ***    ***    ***    ***

    「陸隊正,你方才說的,便是此處麼?」

  陸小安望向問話的虯髯軍將,點點頭答道:「此處雙峰夾一穀,別無他路,
名為一線天,離我家鄉不遠。我義父帶我初行此處時曾對我講過,久前此處乃是
蜀中去鳳翔的必經之路,後因多有盜匪據險劫掠客商、官銀。官府敵不過,便在
他處重修了官道,此路亦隨之廢棄。如今追兵墜的頗緊,若是不能設法殲之,到
得鳳翔還不知要折損多少弟兄!」說著,一指眼前天險道:「我等就在此處設伏,
待後軍將追兵引來此處,一鼓俱滅!」

  虯髯軍將眼中怒火浮現,切齒道:「最可恨便是為首那兩個自稱孟門中人的
賊子!軍中兄弟,多半倒是損在他二人手下!前日幸得陸隊正妙計,在樹林中殺
了一個,懾的餘下那人不再一馬當先,我等也得了幾日喘息之機。今日便在此處
結果了他與那些無恥叛軍性命,也好早日去鳳翔投楊隊將殺金狗去!」言罷,抱
拳一禮,率了所部數十人自去埋伏。

  陸小安回了一禮,將麾下士卒分作幾隊,各自埋伏。待一切安迄,又細細思
索一番,覺得應無錯漏,遂下令全軍枕戈待戰。自己亦尋了塊大石倚靠,靜待己
之鄉人所率後軍將追兵引致。

  陸小安靠在石上,心中思念近在咫尺的蘭秀,被日頭照的舒適,迷迷糊糊地
時睡時醒,從午時直等到日已偏西,算算後軍應至,遂跳起喝令全軍戒備。過了
約有半個時辰,山路遠處依舊靜悄悄地不見半個人影。陸小安心生疑惑,接連遣
了三人往來路哨探。又過了半個時辰,忽有一人一麵大呼,一麵自來路狂奔而來。
陸小安見他惶急,恐事不好,忙飛身下山去迎。看看切近,那人腳下踉蹌,直摔
進陸小安懷�,急道:「二郎,不好了!不好了!」緊接著便是一陣哭泣。陸小
安見來人是自己同鄉,又情切在麵,心中頓起不詳之感,接連催促了數遍,那人
方哭道:「二郎隊正,追兵本已上鉤,直趕在我等身後而來。誰知路後忽來了一
哨金人,將追兵止住,不知說了些什麼,便將追兵帶著往周家村去了。錢三恐家
中有失,帶著後軍追了一陣,誰知大隊金兵自後而來,將我等殺的大敗,百多人
隻有我與幾人逃出生天。我躲在山上,看金兵過盡,約略算來,恐有萬餘。二郎,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陸小安聞言,三魂驚飛、七魄離散,隻覺腦中混沌一片。半響,回身向著山
上大吼道:「撤伏,速隨我來!」言罷,也不顧地上猶在哭泣的鄉人,飛也似的
往來路奔去。山上伏軍不明所以,見隊正如瘋似狂,轉瞬不見,麵麵相覷之下各
自整隊,向著陸小安消失方向疾行。

  陸小安獨自在前,狂奔了小半個時辰,心內雖仍急切不已,神智卻漸漸回複
清明。想想鄉人被兵禍已久,或可先行探知軍來,自往山內洞中躲避,心下稍安。
緩行片刻,來在正路之上,聚了手下得力軍將商議,卻無一同意前往周家村救助。
正焦躁欲獨自前往之時,忽聞身後馬蹄聲滾滾而來。大驚看去,見眾馬奔騰,金
人自後襲至,方悟慌亂之下竟然忘記遠放斥候。

  路盡山腳處金人騎軍不斷湧出,有連綿不絕之勢。陸小安急環視四周,竟無
一處適合列陣之高地,再�眼看,金騎已然過千。念鄉情切之下,腦中竟一時無
法可用。耳聞不知身邊誰人吼了聲「不逃恐遲」,遂不假思索大喝道:「各自往
山中逃命,得生者回一線天處聚齊!」

  此時陸小安身邊軍兵約在三百之數,破鳳翔護軍糧之百戰精兵與和尚原上新
添軍士各半。見金騎不絕而至,精兵多已自成陣列,而新軍卻麵如土色,多有兩
股戰戰、隻欲遁走者。及聞陸小安一聲大喝,精兵個個疑惑不已,新軍卻發了聲
喊,四散逃竄。陸小安喊出亦知不好,見兵士模樣便知軍膽已散,隻得收了懊悔,
向仍在猶豫的精兵再喊一聲「快走」,便當先往山中退去。金騎轉瞬即至,如虎
入羊群般撲進散亂逃竄的宋軍之中,左砍右殺,屠了個痛快淋漓。陸小安雖心痛
羞愧,卻是無暇他顧,與身旁數十兵士拼命逃奔。待逃至山林深處、追騎難及之
地,點數已隻剩七人。

  陸小安見全軍盡沒,身邊之人個個帶傷、麵有不甘,心內悔不當初,欲出言
安慰眾人幾句,張張口卻是無話可說。正踟躕間,林外忽有一人喝令道:「腳印
便是通向這�!快,將此林圍了。」陸小安聽出喝令者正是孟門餘下那人,自知
不敵,遂帶了眾人向樹林遠端逃離。

  追追逃逃走了個把時辰,天已大黑。陸小安有知地理之便,帶著身邊餘卒甩
開追兵,來在了周家村鄉民避兵禍那山洞外。正欲進洞暫歇,洞中黑處忽有一石
飛出,險險被擊中麵門。陸小安側身避開,先是一驚,繼而狂喜道:「我是陸小
安陸二郎,洞中可是周家村鄉親?」詢聲才罷,洞中便有七八人一擁而出,為首
那人喜道:「二弟,怎麼是你?」

  陸小安見那人滿身泥土、發髻散亂,手中握了一根木棍,正是周青。再往他
身後看,隻見人人有傷、個個喪氣,洞中卻再無人出來,遂抓住周青肩膀急切問
道:「大哥,怎麼隻得你幾人?蘭秀和義父怎地不在?鄉親們呢?」

  周青聞言,神色一黯,答道:「蘭秀和爹爹,與鄉親們一道陷在金人手中了!」

  陸小安一路憂慮之事成真,心急如焚,追問道:「什麼?怎會如此?」

  周青愁苦道:「今日劉家小五在南邊山上打柴,見路上來了一撥人馬,忙回
村報信。族長一麵遣人哨探,一麵攜鄉眾上山,行至半路,哨探人回報說那撥人
馬乃是宋軍,且向著久廢的一線天去了。鄉人回村不久,哨探人又報有人馬來,
不過亦是宋軍。族長和爹爹覺得村中不穩當,要眾人上山避些時日。胡老爺嫌奔
波勞苦,怎也不從。自我送糧回來之後,這條路許久沒有金人經過,大家防備的
心也都淡了,有胡老爺提議不走,便皆不願離村。族長無奈,隻得遣村中青壯繼
續哨探。我與十數人輪首值,還未轉過前山,金人騎軍已至。我等在山上雖死命
向村中趕,卻終跑不過金馬四蹄,眼睜睜看著大軍進了村中燒殺。待趕回往村內
衝突救人,卻連第一重防圍也打不破,反丟了幾條性命,隻得來洞中暫歇。」說
到此處,雙眼一亮,激動道:「二郎你帶了多少軍馬回來?快去村中救人!」見
陸小安不言語,納悶地將陸小安眾人打量一番,喃喃道:「便隻得這幾人麼?爹
爹……蘭秀……這可如何是好?」

  陸小安聞蘭秀陷於敵營,已是心亂如麻,待聽得周青解說原由,更覺難過不
已。回望跟隨軍士,將心一橫道:「我心上人與義父陷在金人之手,生死不知。
我既來此,便是舍了這條性命亦要救他二人出來。」頓了頓又道:「你等自往一
線天處去吧,循那路向西北,三日可至鳳翔。今日之事,是我對不起你等及死難
弟兄。若我活過今夜,再向你等請罪,殺剮留存,一聽尊便!」

  七名軍士麵麵相覷,忽然齊發一陣大笑。半響,一直在陸小安身側殺敵的虯
髯軍將止笑,一口唾沫吐在陸小安麵上,昂揚道:「我等七人奉楊隊將之令,自
此處跟隨隊正。破鳳翔、護軍糧、潛行百�、夜劫金營,凡十幾戰,戰無不勝,
皆受隊正調遣。今日隊正關己則亂,自破軍膽,卻是讓我等瞧你不起。本以為隊
正定會自省,不想此時又出此言,更讓我等蔑視。你且睜眼看看,麵前七人哪個
不是鐵骨錚錚的西軍漢子?怎會放任金狗荼毒鄉民,自己卻惶惶逃命!隨隊正在
此處大戰一場,亦可算是有始有終。這一唾,是將隊將今日之過暫且記下。若今
夜不死,我再來尋你說話!」言罷,抱拳一禮,默默站在一邊。餘下六人個個依
樣,吐口唾沫站在一邊,隻待陸小安吩咐攻戰。陸小安心中感激,情潤眼紅卻不
知該做何言,隻得重重抱拳回禮,帶了在場眾人沿出山舊路回村。

  剛剛轉出樹林,便見村外營帳綿延數�,篝火點點不知凡幾。幸而周家村村
落窄長,左山右水,金人營帳盡往前後方向延展,左右卻不甚寬闊。陸小安帶著
眾人,沿村外小河河道低處,避火光順流而下。看看離村不遠,遂離河向村中潛
行。才行幾步,村中便有一陣婦孺哭聲傳來,哭聲中夾雜著許多吃痛叫喊與胡語
喝罵。陸小安聞聲睚呲欲裂,可心中揣著今日散軍時的教訓,竟是將提刀殺入的
衝動強自抑住,死死的按了周青、阻了鄉民,帶隊在篝火不及的暗處悄聲穿行。

  越往村�去,哭聲慘叫便越發清晰。女子的悲戚之聲如同重錘一般砸在陸小
安心頭,令他全身顫抖,險握不住手中刀。隊伍來在一牆後,眼見離聲音源處不
遠。淒慘聲中忽有一蒼老聲音悲呼道:「蘭秀!」接著便是如鈍物擊敗革的悶響,
似有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周青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了聲「爹爹」便掙脫陸小安
向前疾衝。鄉民皆以周青為首,亦同他一起衝了出去。陸小安見形跡已是必露,
遂招了招手,帶著七名軍士隨在鄉民之後。

  眾人呐喊而前,村中竟無一絲異動,更無半個兵卒前來攔截。村外營中亦是
一片安靜,便如同這隊人並未出現一般。陸小安心道不好,正欲喊眾人稍避,迎
麵牆後忽現出幾名箭手,一陣箭矢劃空而來,衝前鄉民躺倒五個,周青身中三箭,
登時丟了性命。陸小安悲呼一聲,拽了周青屍身欲退,不料村中火把如林,幾同
時點燃,牆頭屋頂皆是箭手,各條路口亦皆被金兵堵死。四麵舉火如晝、人影綽
綽,恐有千人來圍。一金將在前呼後擁下自一院落中轉出,正是完顏沒立。

  孟門餘子身著黑衣,站在完顏沒立身旁,冷冷的看著陸小安,對完顏沒立拱
了拱手道:「將軍,拖屍那人便是陸小安。請準我為師妹報仇!」完顏沒立大剌
剌的向前走了幾步,猛地回頭道:「你以為我設伏是為了助你報仇?」孟門餘子
聞言錯愕,他身邊兩名金人侍衛卻毫不猶豫抽刀劈下。孟門餘子不防有此,雖盡
力躲避,仍被一刀砍在頸中,委頓在地,眼見難活。完顏沒立幾步來在他身前,
憤怒道:「若不是你執意報仇,帶走兩千擅步戰的中原軍馬,我怎會在和尚原下
吃那一敗?真真該死!」言罷,狠狠幾腳跺在孟門餘子臉上,將他生生踩死。

  陸小安等人自知劫數難逃,趁著完顏沒立殺人之機緩緩聚集,結了個圓陣,
欲在死前多殺幾個金狗陪葬。不料完顏沒立收腳對陸小安笑道:「你便不同!若
不是你領軍在前,本將還真不知此處尚有道路。折合喜行險,常查探山路突襲,
我率堂堂之師,隻沿大路行軍。」說到此處,忽厲聲道:「你等宋豬,在我女真
鐵騎之前,皆如螳臂當車!若不是此處坑溝縱橫、馬不得馳,我定可取吳玠頭顱
下酒,怎會有此一敗?又怎會被那兀術小兒踩在腳下!」喊了幾句,又指腳旁屍
身轉笑道:「我自退軍,誰知那楊從義居然棄守鳳翔,直趨神岔截我歸路。若不
是你帶了這個廢物往此路上兜轉,我手下兒郎雖亦可得退,卻難免大受傷損。如
今我避開大路,全師北歸。休整之後,又是強軍一支,誰也不能妄奪我兵權!你
說,要我怎麼賞你?不如我饒你性命!」

  陸小安聞知金兵來此緣由,痛悔欲死。半響,將憤懣化作冷哼,道:「金狗!
有種上來和爺爺一決生死,看爺爺給你頸上留碗大個疤!」

  完顏沒立不怒反笑,狀極舒暢。半響,忽停笑揮手道:「放箭!」

  陸小安等人身在重圍中,雖早就繃緊了整副精神,卻無奈箭支眾多,距離過
近,幾波箭雨後多被射死,隻剩了陸小安、虯髯軍將以及被眾人團團護在當中的
唯一鄉民。鄉民腿上被傷,陸小安臂上中了兩箭,二人均無大礙。那虯髯軍將中
了五矢,已是滿身鮮血,僅靠著陸小安扶助才勉強穩住身形。

  完顏沒立�手止住箭雨,輕蔑道:「此刻求饒,仍是不晚。跪在地上與我磕
三百個響頭,我便饒爾等不死!」

  那虯髯軍將聞言大笑,帶出一口血沫,喘息半響道:「還是吃你爺爺三百刀
吧!」說著話,脫手將手中刀向完顏沒立擲出。刀尚在半途,人已癱軟倒地,魂
歸黃泉。

  完顏沒立閃身避過,那刀無力墜地,砸在石上,火星四濺,嗆啷作響。那鄉
民哪曾見過如此陣仗,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適才聽完顏沒立之言已然動心,此刻
被刀石之聲嚇得一個激靈,雙腿一軟,磕頭求饒道:「求將軍饒我性命!我家中
尚有妻兒老小!」

  完顏沒立見村民求饒,仰天長笑。口中自喃喃道:「宋豬!宋豬!」忽一轉
身,再指那孟門餘子屍身道:「適才他審問鄉民之時,曾有一老兒與他挑釁。言
道待他二子小安回,定會殺之為此村報仇。」轉回身對陸小安玩味而視,緩緩道
:「若是不知你是他子,我又怎會在此設伏等你?老兒已死,我隻得讓你與妹子
團聚了!」言罷又是一陣大笑,接著用胡語下了一串命令。俄頃,一隊隊男女老
幼手腳皆縛,被金兵成串牽出,另有幾名金兵�了蘭秀及周父屍身來在完顏沒立
身側。完顏沒立運勁將周父屍身擲在陸小安腳邊,又將蘭秀摟在身前,油然道:
「如何?」

  陸小安見義父脖頸下頜被砸的血肉模糊,頭身間隻餘些許皮肉相連,一摔之
下險些脫落,不由悲從中來,忙棄刀矮身將義父屍身護在身前。�眼見蘭秀雙手
縛於後,衣衫淩亂、難以蔽體,美乳豐臀俱暴露在外、閉目流淚不語,心中頓時
怒火升騰。完顏沒立見他悲憤,笑聲更甚,猛地一揪蘭秀長發,怒斥道:「我且
問你,你到底求我不求?」


        第九章 如入草芥修羅地 孤軍斬旗始見妖

    陸小安見蘭秀雙目紅腫、眼神淒然、嚶嚶哭泣不止,心中又憐又痛,可日間
宋軍屍身枕藉之景曆曆在目,場間唾麵托命七人魂猶未遠,懇求之語隻在嘴邊打
轉,卻怎也說不出口。完顏沒立見陸小安猶豫不決,嘿嘿淫笑了幾聲,一把將蘭
秀身上本就不堪蔽體的布縷扯下大塊。蘭秀一聲尖叫,胸前兩團軟肉隨著完顏沒
立動作完全露在空中,彈跳不止。陸小安見狀血灌瞳仁、怒火盈天,虎吼一聲拾
刀向完顏沒立撲去。

  完顏沒立乃是金軍中有名的智勇雙全之將,此刻見陸小安勢如瘋虎,毫不驚
慌,向前一步抽出佩刀向上橫遞,竟是硬格硬擋、絲毫不讓。陸小安雖恨不得將
完顏沒立碎屍萬段,卻無奈臂上箭傷透骨,漸漸氣力不加。完顏沒立刷刷幾刀將
陸小安逼的刀法散亂,又橫刀在他腿上割了個長長傷口。待陸小安踉蹌倒地,施
施然退回蘭秀身邊在她胸上狠狠扭了一記,再斜了眼輕蔑地看著他。

  圍觀金軍哄笑頓起,淫浪胡語中夾雜的幾句生硬宋語亦不好聽。被縛鄉民中
有一男子氣不過蘭秀受辱,起身大聲咒罵。金人看守二話不說,一腳將他踹倒,
揮刀便將他頭顱斬下。緊接著又將與這男子同縛在一串的鄉民全數斬殺。餘下鄉
民各自惶惶,多垂頭不看場內,噤若寒蟬。

  陸小安跌倒在地,見蘭秀受辱,鄉人有喪,心中憤懣直欲破腔而出。不顧傷
勢一躍而起,吼叫著再往前衝,刀刀不離完顏沒立要害。完顏沒立一麵譏笑,一
麵抵擋,宛若靈貓戲鼠。不多時,又在陸小安身上留了數道傷痕,將他一腳踢出
老遠。

  蘭秀這一天中受淫辱、喪父兄、死親朋,身膽皆傷。此刻見陸小安受創處處、
血流不止,心中又痛又懼,隻願種種慘事皆是噩夢一場,恨不能立時終結。遂強
壓驚恐,緊閉雙目、顫聲勸道:「小安,且給金人叩幾個頭罷!留條性命,說不
得日後還能有機會讓我喊你聲陸郎!」

  陸小安正倒在地上喘息,聞聲向蘭秀望去,見她唇青腮白、麵無血色,身子
抖作一團,胸中英雄氣登時化作繞指柔。艱難坐起身,掄起拳頭狠捶了身前泥土
數下,長跪在地,垂頭悲聲道:「請將軍開恩,饒過蘭秀及我周家村鄉民性命!」

  完顏沒立見陸小安服軟求饒,哈哈笑道:「宋豬皆是賤種!西軍又如何?」
言罷,又使胡語說了一遍,隨後一陣狂笑,帶起周遭金兵笑聲一片。笑罷,狠狠
將蘭秀身上殘衣全數扯下,大吼道:「你二人既是兄妹,又是情侶!中原人怎麼
說?怎麼說?啊!奸夫淫婦,有悖倫常!」

  陸小安羞辱忿怒,失了理智,躍起向前,欲赤手與完顏沒立搏命。完顏沒立
笑聲不絕,在蘭秀臂上劃了一刀。蘭秀吃痛,嬌呼連聲,聲聲入陸小安之耳,打
在心上。陸小安停步,怒視完顏沒立而不敢稍動,麵目猙獰,直欲噬人。完顏沒
立回身以胡語發令,身後一親衛張弓搭箭,直指陸小安方向。陸小安長長一歎,
閉目待死。誰知弓弦響後,己身無礙,最先跪地求饒那名鄉民卻命喪當場。陸小
安怒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完顏沒立將刀往蘭秀頸上一架,答非所問道:「束手就縛,我留她一命。」

  陸小安無奈,隻得任由金人上前,將自己綁在牆邊樹上。完顏沒立待捆縛已
畢,點頭笑笑,忽地斂容,惡狠狠將蘭秀捏頸按倒在地,揮掌在她裸臀上清脆一
擊,手指鄉民對陸小安道:「你未至村中時,這些宋豬中曾有人寄望西軍。我使
你跪我,隻是讓宋豬看看,西軍在我麵前亦是一灘爛泥!你以為我真會饒了你等?」
說到此處,起身向後招手,又道:「不屠盡見到的每一頭宋豬,難解我敗軍之恨!
你有引路之功,當與他們不同。我予你好戲一場,看罷再送你上路!」

  陸小安情知上當,運足全身之力卻仍掙脫不得,隻使得身後大樹落葉連連。
那邊完顏沒立揮手使胡語傳令,金軍聞命皆與身旁同伴互擊刀槍,狀若癲狂。呼
喝聲中,將鄉民隊中女子解縛,不問老幼,皆剝去衣物,赤條條按在地上。完顏
沒立身後親衛在先,其餘軍士在後,對一眾宋女大肆奸淫。又有軍士將男子分隊
趕在被奸淫女子身邊,強迫觀瞧,不忍看者皆斬。凡有金人奸淫宋女畢,便持刀
在最近那名宋人男子身上割上一刀,在後金人軍士續奸此女,輪番罔替,無止無
休。

  鄉人隊中,曾與陸小安有隙的胡老爺神智最先崩潰,跳起指著正被奸淫的小
妾大叫,被金人一刀砍翻在地。餘下鄉人亦有與胡老爺一般遭遇者,但大多卻是
流淚咒罵,忍辱偷生。所罵言語,多斥陸小安及西軍無能,指向金人者,隻寥寥
而已。

  陸小安破口怒罵、放聲大哭,均是無濟於事,隻得眼睜睜看著周家村淪為人
間地獄。完顏沒立已使人置了酒,飲宴觀瞧時雙腳就踏在蘭秀肩背之上,以她為
人肉足墊。待奸淫過了十數輪,鄉民或被摧殘、或被刀傷、多有死喪之時,使人
將酒席挪至陸小安身前不遠,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在他耳邊道:「適才你若不跪,
死如英雄。如今,若喪家之犬耳!」言罷大笑,使胡語揚聲呼喝。未得奸淫宋女
的金兵聞聲皆往完顏沒立處圍攏,一個身長力大的擠在最前,將蘭秀壓在身下。

  陸小安見狀,睚眥欲裂,高聲喝罵,卻毫無作用。那身長的金兵將褲子褪到
腳踝,抓著碩大的一根陽物便直刺蘭秀蜜穴。蘭秀乃是處子之身,未經人事,因
心中驚懼、身子顫抖不已,更是添了幾分狹塞。那金兵陽物又比尋常尺寸大出許
多,此時強行擠入,隻痛的將死一般,哭號慘叫連聲。身長金兵見陽物雖久鑽卻
難入完全,又聞身側金兵哄笑,麵上掛不住,啪啪打了蘭秀臀瓣幾巴掌,再將陽
物退出,啐了幾口唾沫在手,往她股間一抹,挺槍再入。發了個狠,扶住蘭秀腰
身,猛地挺臀,將陽物直刺到底。蘭秀受厄,慘叫一聲,險些暈厥。身長金兵不
管不顧,隻是抓著她腰身深插猛幹,口中嗬嗬,如同野獸交合。圍觀眾軍隨著身
長金兵動作齊聲呼喝,為他計數,俱做狂亂之態。完顏沒立在旁觀瞧,飲一杯酒,
便指陸小安罵一陣,再哈哈笑著倒酒。如此三番,身長金兵吼叫一聲,將濃濃白
漿盡數灌在了蘭秀體內。

  完顏沒立見狀,又是一陣大笑,使胡語發令。身旁一親兵聞令將蘭秀提起,
使她上身匍匐在地,臀胯離地高起,正對陸小安。自脫了褲子,就著身長金兵的
漿液潤滑,大幹特幹。陸小安大聲嘶吼,卻已是嗓音啞然,隻能眼睜睜看著慘劇
在前,無能為力。蘭秀似已認命,再無哭喊之聲傳出,隻是將臉麵埋在土中。正
默默流淚時,那親兵忽退出陽物,自跪踞改為躺姿,蹭到蘭秀身下,將她從土中
拱起。完顏沒立將杯中酒飲盡,一陣淫笑,緩緩來在蘭秀身後,扶住她腰胯,抹
了些漿液在其後庭,解衣而入。蘭秀不料如此,隻覺疼痛比適才破瓜之時更甚,
口中淒厲之聲宛若杜鵑啼血,直透天際。圍觀金兵聞聲卻是一陣狂呼,多有擊掌
相慶者。那在蘭秀身下的親兵亦隨聲將蘭秀緩緩按下,又將陽物插入她蜜穴之中,
與完顏沒立前後夾攻,舒爽的不亦樂乎。

  陸小安在後,將蘭秀慘狀看了個真真切切,整個人如同被撕開也似,恨不能
將眼前金人碎屍萬段,聲出口中,已淒厲如鬼。正哭嚎中,那身長金兵持刀走上
前來,一刀砍在他額頭,登時如瀑過眼、血流盈麵。透過血色,世間萬物皆是赤
紅,再無他色。朦朧中,完顏沒立與親兵事畢退去,又有兩名金兵,一同近前奸
淫蘭秀。

  一陣疾風摧雲起,幾番暴雨殘梨花。

  陸小安身被數次利刃之厄,卻絲毫不覺疼痛。隻呆呆傻傻望著受辱的蘭秀,
欲哭無淚、欲罵無言。蘭秀下半身被金人�起,上半身抵在地上,淚落成泥。身
後的金人新入,奮戰不止,推著蘭秀一點點往在旁歇息的完顏沒立腳下蹭過去。
蘭秀在心上人眼前被一眾金人玷汙,死誌早萌。此刻見完顏沒立近在咫尺,再不
顧自身,奮力向前一竄,將胸中怒氣委屈盡數賦予貝齒,死死咬住他小腿不放。
完顏沒立酒興正酣,毫無防備,突然吃痛之下,用力一扯,竟甩蘭秀不脫。哇哇
大叫了幾聲,抽刀砍在蘭秀耳下頸中。蘭秀中刀,頰裂齒落,頸中鮮血狂噴,眼
見難活。

  陸小安見蘭秀中刀,狂呼出口,撕心裂肺,聲未落便覺眼前景物漸黑。混混
沌沌中,似有一金人揮刀向自己直劈而下。

     ***    ***    ***    ***

    陸大安餘光一掃,似有一金人揮刀向自己直劈而下,忙向後退了半步,揮刀
相迎。那金人不料陸大安回招如此迅速,手中刀被格的蕩開,前胸露出破綻。陸
大安覷的親切,單刀直入,將金人刺了個對穿,緊接著猛力將刀拔出,大喝道:
「還等什麼,快快放箭!」早已在後等候多時的幾名箭手紛紛將箭矢向前麵峰上
拋射,射了一輪,又從箭筒中曳箭向陸大安等人身前衝過來的金兵射去。

  折翎帶了留守在砦中的半數箭手,一直在左峰上往峰下不遠處的金營中放箭,
意圖為衝營的陸大安等人分擔些注意。見陸大安等人衝了片刻,便在原地簡單結
了陣勢,不再向前,不由心頭疑惑。待陸大安呼喝,有箭向峰上來,便停了手中
大黃弓,探手將來箭之一抓在手中。箭支觸手處極軟,匆匆一瞥發現原是有布條
包裹在箭身之上。峰下陸大安�眼望見折翎得箭,咧著大嘴嘿嘿一笑,招手對身
邊同袍喊道:「你等幾人護著箭手先撤,我與其餘弟兄斷後,快走!」身邊幾人
聞聲,紛紛依令撤去。陸大安帶著十數人又殺了一陣,才交替著往山中林木深處
退去。

  折翎見陸大安不往峰底衝突,反退回密林之中,遂下令箭手停射,節省箭支。
收弓將箭身布條解下細細觀瞧,隻見上麵用血歪歪扭扭的寫了「昨日有軍至護河
上遊填河,欲使河流改道、削弱砦子防禦,被我等一陣殺退。夜間又探得府州軍
已盡數後撤,似欲回師陝西。此二事報與將軍知道,望有所應對。金人不敢進林
木太深,我等無憂。為安全計,日後不再冒險歸砦,隻襲擾金人為要。待擊退金
人再與將軍相見!陸大安頓首」幾行字。

  折翎將布條遞給身邊的王錦,歎道:「大安雖如此說,我心中卻擔心如舊。
若不是我棋差一招,也不至使他與這百餘人散落密林之中!」

  征戰累月,王錦早已不複原來的圓胖。人雖瘦了幾圈,卻顯出一股磨礪之後
的精神勇武。此刻接過折翎遞來的布條,略略看了看,亦歎口氣安慰道:「將軍
不必對己苛責!若不是將軍一直身先士卒地廝殺,又頻出巧計使金人與府州軍馬
不得並力攻砦,這砦子恐是早已陷了!陸大安攜百人垂繩而出,隻是依將軍前令,
與章興正常交接,出營襲擾金人而已,將軍遣晏虎追時已是不及……隻恨金人狡
猾,竟在峰下另立一營,斷我人馬歸路,實實可恨!」

  折翎若有所思地整了整臂上裹傷的布條,搖搖頭問道:「這幾夜收上來的箭
支約有多少?可敷用麼?」王錦聞言哈哈一笑,歡愉道:「怕是三萬有餘,李豫
每日清晨點數,都樂得不攏嘴!將軍,你是如何想到自峰上與砦牆上垂下草人、
假作兵士出砦偷襲之計的?」

  折翎見他興奮,也不禁莞爾,一麵招呼他下峰一麵答道:「此乃效仿唐代安
史之亂時,張巡守雍丘用的草人借箭之計,非我所創。」

  王錦將頭搖的撥浪鼓也似,笑答道:「我不識什麼張巡王巡,隻知是將軍讓
王錦開了眼界!」又笑了一番,斂容轉歎道:「可惜此計似已被金人識破,已有
三夜再無半支箭矢射來!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拍了拍王錦肩頭,眼中精光四射,堅毅道:「如此方是計策妙處!金人
以為我等如舊賺他箭支,心疲意懶。我等今夜便垂下百名兵士,突襲金營!適才
大安箭書曾言,府州軍馬後撤,前營中增補的必然是金軍。府州擅射,金人與之
相比,所差甚遠。突襲後歸營之時,箭手在左峰放箭掩護,敵營中無軍可以放對,
真乃天助我也!」

  王錦驚詫,繼而狂喜道:「好極好極!被金人壓在砦中已整整十日,正該給
他點顏色瞧瞧,不然還以為我諸葛砦之人恁好相與!」

  折翎尚未答話,砦牆上的章興見二人下峰,已迎上來大聲道:「正是正是!
哪個覺得我諸葛砦軟弱了,便該狠狠給他些教訓!」言罷,大剌剌的一拱手又道
:「將軍、堂主,是不是有什麼便宜使章興去撿?」

  折翎將計策說了一遍,頓了頓又道:「砦中刀牌,以大安與你為首。如今大
安難歸,正是倚重你之時。且收了這凡事不在意之態,須知離砦之後,弟兄的性
命皆擔在你肩,萬勿輕忽!」

  章興肅容唯唯,又聽王錦勉勵了些句後便自去選兵休息。折翎探頭在牆外,
看了看密布刀砍火灼痕跡的牆身,又看了看已是傷痕累累的砦門,回身對王錦道
:「填河金人雖幸被大安擊退,但金人此計既行,定會再遣人使之成功。你我這
便去尋李兄弟,與他計議下封堵砦門之事。」

  王錦心情正佳,聞言笑道:「些許小事,何須如此麻煩。我等又不出砦,遣
砦丁推土石將門道掩死便是!」

  折翎擺手道:「萬萬不可!二弟攜援軍歸來時若是無門可入,豈不大費周章?」

  王錦默然半響,小意道:「將軍,以時日推算,援軍早該至此。安公子求援
久久不歸,是否……是否不會回來了?」

  折翎斬釘截鐵道:「二弟為人,折某深知,斷不會行此不義之事!」

  王錦道:「將軍誤會了!我亦深信安公子為人!何況我女十二也在求援隊中,
她可是個認死理兒的倔強性子!」頓了頓,收了麵上老懷頗慰之態,轉做憂心道
:「我所言之意,乃是擔心金人在大長老指點下,已將所有通路截斷,援軍是否
無路可至……」

  折翎聽他聲音愈低,漸漸不聞,知他愛女情切、憂心忡忡,卻不知該如何安
慰,隻得強作輕鬆道:「王兄放心,安鴻武藝強橫、令嬡心思機敏。不日,他二
人定會帶同援軍歸來!」

  王錦振作道:「我亦同將軍一般想法!」�眼看了看夕陽,又道:「日已偏
西,時辰緊迫。我去尋趙破,一道整飭砦牆及左峰守具,以備夜間掩護襲營。將
軍且去尋李豫商議砦門之事如何?」

  折翎頷首,獨自下牆去尋了李豫,與他一邊商議填門道之法,一邊助他整理
些後勤雜事,不知不覺已是二更。再上砦牆,見章興與百名勁卒均著黑衣,已結
束整齊。砦牆及左峰上,各有砦眾百餘,正摸黑將著衣草人以繩垂下,試探金軍。
砦前金軍主營中燈火多暗,守夜軍士對草人司空見慣、熟視無睹,自顧自往來巡
哨,隱有兵士不屑譏笑之聲隨風飄入砦中眾人耳中。

  眾人見此情狀皆喜,折翎笑道:「金軍懈怠,又兼今夜月黑,正是行此計之
時!章興,率眾就牆上垂下,直撲金營。衝殺之時警醒些,見金人慌亂已消,便
及時退回,休得戀戰!」

  章興悄聲尊令,帶了勁卒要走。一旁王錦、趙破攔住,皆稱要去。折翎想想
無礙,頷首同意。三人遂各領一隊,替換了繩中黑衣草人,自砦牆緩緩而下。折
翎見百餘人已踏實地、沿著砦前斜坡向下摸去,而金營中仍無異常,遂令晏虎郝
摯帶弓手替下左峰上垂草人的砦眾,以便接應襲營人馬回砦。郝摯聽令,卻不行
動,反抱拳道:「將軍,魏慶猶在砦中索拿胡女,箭營隻得我與晏虎兩人,不可
同離將軍身邊。請將軍留晏虎在側,我自上峰即可。」

  折翎知他一向對砦中人不甚信任,不忍拂他之意,遂依其所請,留了晏虎在
旁。郝摯看了看折翎身周,抱拳凝重道:「將軍!保重!」折翎心中奇怪,欲問
時郝摯已帶了弓手匆匆離去,隻得將疑惑壓在心頭,吩咐餘下弓手備箭防禦。

  自烏魯離去、府州兵來,本就占地極廣的砦前營盤又擴了許多,輔之以漢家
軍中的結營之法,守禦日漸嚴密。但畢竟山中作戰,故營門處隻簡單擺了幾具鹿
角,拒馬與鐵蒺藜等物一應俱無,又兼連日來砦人閉門不出,來自側後的騷擾卻
是從未斷絕,因此正麵營門處的防禦反倒不如其他方向來的嚴密。百名黑衣勁卒,
借夜色掩映,如群蟻附骨般向著金營聚攏過去,在營外不遠處停了一停,又繼續
往營門處潛行。

  折翎雖是自設此謀,但不知金人是否會警醒,亦在暗暗擔心。此刻見隊伍距
營門不過數丈,大勢已定,方鬆了口氣。晏虎在旁,一直緊握雙拳、目不轉睛,
此刻長出口氣歡欣道:「事成矣!這次讓金人也吃些苦頭!」話音未落,砦中忽
有火起。頃刻之間,火頭處處,砦丁奔走救火,火勢竟不消反旺,漸漸連成一片。
李豫見火起處多為砦中存貯物資之地,哇哇叫著往砦中奔去。折翎忙遣晏虎帶著
砦牆上半數人相助救火,方吩咐罷,左峰頂最遠端忽然大放光明。折翎訝異看去,
見一襲白裙的克�斯蒂娜被光明環繞,不知用了何法,竟懸停在空中,衣袂飄飄,
詭異無比。峰頂各處遍布的火把亦不知如何被她同時點燃,火光比往日照明時光
亮數倍。克�斯蒂娜使胡語誦了句經文,舉手一呼,霎時火光全滅,漆黑一片。
轉瞬,光明再起,其亮又增。如此光暗者三,克�斯蒂娜嬌喝道:「門開!軍來!」
火光一息間皆暗如殘燭,漸漸熄滅。

  砦牆上眾人,自折翎以下,個個看的目瞪口呆,心中多有疑為神鬼者。聞克
�斯蒂娜嬌喝,更是人人自危,持了弓箭驚疑地東張西望。折翎眼力最佳,卻也
看不出克女玄虛所在,待她呼出「門開軍來」四字,心頭一凜。高呼聲「切莫慌
亂」,欲飛身上左峰除之,恰在此時,耳中忽聞尚未堵塞的砦門異響連聲,竟真
要開啟。上峰下牆兩難間、最後一縷火光熄滅前,望見郝摯合身撲向克�斯蒂娜,
遂橫下條心,一個筋鬥翻下牆去。

  砦中人眾,皆在往來救火,砦門處隻有兩名兵士值守。折翎下牆,見二人已
卸了砦門鐵栓,正一左一右出力向內啟門。折翎張弓,箭似流星直奔二人而去。
二人未防備身後有箭來,穿胸透腦,死在當場。折翎見門雖半開,但內外全無敵
蹤,心內大定。於牆上呼了幾名兵士閉門守護,轉而奔去左峰。上峰路上,見路
側委頓兵卒一片,皆是適才隨郝摯上峰的弓手;剛轉上峰頂,又見砦眾躺倒滿地。
正疑惑時忽覺鼻尖一甜,繼而便是微微眩暈,心道不好,忙將真氣貫在袖中,揮
散空中迷藥方始再前。縱躍起身,拾了根尚未熄滅的火把向前一丟,幽暗火光中,
隻見克�斯蒂娜一腳踏在郝摯胸口,手中短劍高舉,蘊足全力狠狠刺下。

  折翎見狀大驚,恐郝摯性命有虞,急抽箭上弦。弓尚未開,一箭自峰下如電
而至,正中克�斯蒂娜胸口,箭著後真氣四溢,炸出好大蓬血雨。克�斯蒂娜被
箭帶著退了數步,頹然坐倒。折翎棄弓向前,扶起郝摯,將真氣緩緩度入其身。
周天流轉,知其心脈已被克�斯蒂娜斬斷,回天無望,不由淒然道:「為搶砦門
不能及時援護,我對你不住!」。郝摯張目,見是折翎,強�手指懷中道:「信
……雲夫人予將軍之信!」

  折翎一怔,探手入其懷,卻摸出兩封信箋。正蹙眉間,一旁的克�斯蒂娜忽
淒厲道:「郝摯!你竟敢以相助誆我、留信不發,壞我大事!」言罷,噴出一口
鮮血,痛苦喃喃道:「法蘭克……法蘭克……」言訖頭垂,芳魂駕鶴。郝摯直直
望著克�斯蒂娜,傷悲道:「適才你下手狠辣,欲置我於死地,又與我送信與否
何幹?在你心中,始終隻有一個方臘。」苦笑幾聲,咳出一團血沫,握住折翎手
臂道:「將軍,郝摯該死!」又咳幾聲,血湧入口,含含混混道:「我心中歡喜
娜娜……便如同與將軍歡喜雲……雲……叛公主、毒將軍、死兄弟……郝摯……
不悔!」說到此處,雙目緊閉,兩行熱淚自眼角滾滾而下。折翎聽後細細思索,
心中猜得了幾分真相,欲再問時見郝摯不言,伸二指去探,卻是鼻息已無。

  折翎長長一歎,怔怔對著手中信箋,忽聽峰下金人小營中一人喝道:「攻山!」
折翎憑高下視,見折可求立在距峰一箭地外的火把處,揮手發令。營中金宋軍士
各半,皆成隊列伍,擎了雲梯往峰下奔來。

  左峰約為砦牆三倍高矮,雲梯短不敷用,長則易折,實難堪大用。折翎獨立
峰頂,見敵用雲梯,心中雖疑惑,卻是不敢大意。放眼望營中軍士有源源不絕之
態,遠超小營應有之數;側耳聽峰底兵卒腳步聲清晰如近,非是平日該有之距。
心中忽想起諸葛武侯壘土攻城之事,不由大駭。又拾了支火把丟下峰去,隻見金
人以布包土,已在峰下堆起一座小山,山頂距左峰可登處僅有半截砦牆高矮。幸
得土山是金人入夜後方始積累,又恐驚了峰上人、因噤聲而緩慢,故而被克�斯
蒂娜火光打斷時,山頂寬闊尚不足一丈,僅能容下三架雲梯。

  折翎發連珠箭將幾名在前敵軍射落,趁空回頭遠望金人主營。隻見營中火光
如舊,除巡哨軍士警惕望向砦中火光外,餘下士卒竟一動不動,營帳中亦無一名
將出。折翎心頭雪亮,以真氣揚聲,大喝聲「劫營奪旗」,又喝令道:「晏虎,
率砦牆弓手上峰!李豫,攜餘下油料增援!」聲蕩山穀之際,又搭上幾支無翎,
收取攀梯敵軍性命。

  晏虎李豫各自尊令,或整軍或攜物皆上左峰。適才被砦中驚變駭的不知如何
是好的王趙二人雖聞折翎之聲,卻恐金人已有準備,遲疑不敢起身。隻章興不疑
有他,令至便躍起,大吼道:「弟兄們,隨我破營啊!」吼聲未落,已亮刀當先
向金營衝去。王趙二人見章興已出,隻得將牙一咬,亦率本隊人馬隨後向金營中
衝突。

  營火明亮,留守金兵本就難看營外真切,方才又被遠處砦子大火吸引了注意,
對營外伏軍絲毫未覺。此刻見三隊黑衣勁卒不知多少、似從幽冥中殺來一般,膽
氣先寒了幾分。又加營中精銳皆被抽調至峰下攻山,此時雖有千餘眾在營,戰力
卻皆屬二流,故被章興當先殺了一陣狠的,便紛紛向後退卻。章興當先、王錦在
左、趙破在右,三隊人馬如怒龍入海般向著金營中軍深入,當者披靡。

  折翎在峰上一夫當關,連珠箭不絕於空,將梯上兵士一一射殺。但此番攻山
者皆是悍不畏死之輩,趁著折翎羽箭空當,一點點向前迫近。梯上金兵欺近,猙
獰麵貌已清晰可見,折翎探手箭壺,卻已空無一矢。矮身去搬峰頂所備木石,身
後忽有百矢齊發,將梯上金兵射了個幹淨。晏虎李豫帶兵齊至,將峰頂向著金人
小營一麵守得密不透風。峰下折可求見功虧一簣,臉色鐵青,不顧金人傷亡,再
揮軍強攻。

  峰上峰下,征戰不休。土壘小山上屍身疊加,又將山高墊起數尺。金兵悍勇,
就將雲梯架在同伴屍上,鼓噪衝殺。峰上弓手箭矢將盡,氣力亦是不加,射出之
箭多有傷敵卻少見斃命。金兵當先者身中數矢,仍奮力向前,眼見便要登上峰頂。
此時峰下,一軍士驚惶奔至,跪倒報道:「將主,大事不好!砦中兵馬突襲大營,
前營已破,營中金卒與我府州弟兄聚在中軍抵敵,力恐不支,還請將主速速回援!」

  折可求聞報麵色數變,凝視攻山戰況狠狠道:「傳令!全力攻山,休顧其他!」
話音才落,金人大營中傳來震天一聲彩,遠近皆聞。折可求一愣,知大營事恐已
不諧,若此刻回師,定然兩手空空,遂拔劍在手,揚聲喝道:「今夜必取此山,
退後者不論金宋,皆斬!」

  眾軍見折可求親自督戰,個個奮勇,搶上山頭。又有幾隊人馬,在小山之側
填土擴建。小山上下人頭攢動,遠望如同萬蟻歸穴。折翎在山上看得真切,揮手
喝道:「拋!」李豫帶人,將手中油料缸罐往峰下丟砸。折翎接過李豫遞上的火
箭,瞅準小山上最中心那人,鬆弦放箭。油罐中人破碎,火箭繼之而下,小山瞬
時化作巨大燈燭,熊熊燃燒。山頂軍兵見油時已知火攻,卻無奈擁擠不堪,無路
可退,此刻火起,皆做了燈芯。山腰軍兵大火臨身,拼命往山下擠,卻根本擠不
動,反將身上火傳給同袍,助增火勢。須臾,三架雲梯皆被燒斷,落下焦木又引
燃了山下雲梯木料,火勢蔓延,一發不可收拾。

  敗軍洶湧,反衝動小營營盤。折可求舉劍砍翻幾人,卻隻是抑製不住。此時,
一軍卒渾身浴血,前來報信。在敗軍大潮中掙紮不出,隻得隔空大喊道:「將主!
主營中軍已破,將主與完顏元帥的將旗皆被奪去了!」

  折可求聞言渾身一震,穩了穩身形急道:「完顏元帥的將旗何時到了營中?」
那浴血軍卒終抵不過敗軍推擠,被帶著漸行漸遠,隻得大聲喊叫,聲音卻微不可
聞。折可求難聞音訊,隻得垂首歎道:「本想建奇功,誰知卻是禍事一場!莫非
真是我降金之報麼!」,歎畢,亦隨敗軍遠去。

  峰上折翎見折可求敗勢已成,遂留下李豫觀望,自帶了箭手往峰頂另一邊戒
備,等待接應襲營人馬回營。遠遠望見三隊人馬已並在一處,勢如疾風般出了營
門。金營中處處起火,亂作一團,根本無人阻擋,更無人追擊。折翎又看了一陣,
見確是安然,便留晏虎在峰頂,帶同李豫下砦牆開門相迎。

  門啟橋搭,隊伍恰至。當先兩人各扛了一麵大旗,笑得合不攏嘴。折翎見旗
上錦繡,竟是兩麵主將之旗,亦是喜出望外。將隊伍迎入砦中,使醫人裹傷,又
撫慰讚揚一番,這才拉過自回砦便坐在大石上發呆的章興問道:「王趙二位堂主
何在?」

  章興見折翎動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悲聲道:「是我貪功,害了王堂主!」

  折翎見他情狀,心知不好,忙追問道:「究竟出了何事?王堂主現在何處?」

  此時襲營勁卒見章興請罪,也陸陸續續跪倒一片,餘下站立的,麵上亦是悲
慟。章興以袖拭淚,答道:「適才襲營,我奪了府州帥旗之後,又看見不遠處立
著一麵金人帥旗。我見旗心喜,便欲直衝上去搶奪。王堂主攔住我,要我莫起貪
念,收兵回砦。我卻迷了心智,掙脫王堂主上前。營中守軍,本如土雞瓦犬,誰
知護這金人帥旗的兵士卻是個個強硬。我一時大意,險些喪於敵手。王堂主拼命
救護,身中數創。待殺退護旗兵馬,卻有一支冷箭將他射倒……」說到此處,難
以繼續,涕泣半響,續道:「王堂主臨終時,囑我托將軍護佑其女十二……趙堂
主適才吩咐我待將軍勞軍後再行稟告,自攜了王堂主屍身往中坪去了。」

  折翎聞言亦是難過不已,見章興涕泗交流,念他功績、不忍苛責。揮揮手命
跪地眾人起身,自轉往中坪去尋趙破。章興擦幹淚眼,一言不發隨在折翎身後。
地上跪的,皆是戰中得王錦救護之人,此刻亦起身隨折翎去了。

  折翎上了中坪,未作絲毫停頓,疾步來在原與巧雲居住房院之前。該處原本
是一個寬敞所在,巧雲去時,舉砦集結,千人共聚亦不覺有何擁擠。此時於夜中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新墳,幾無落腳之地。墳頭紙、金錢幡猶自雪白,山風穿林,
嗚咽不停,惹人悲思。最近處,趙破帶同趙王兩家家眷正守著王錦屍身痛哭。折
翎來在近前,屈膝磕頭,長跪無語。身後自章興以下,個個如此,靜默無言。王
錦之妻看了看折翎,哭聲更甚;趙妻卻怒目而視,厲聲問折翎道:「敢問將軍,
砦中還要死喪多少人眾你才安心?這遍地新墳,仍不足以鋪就你晉身之路麼?」

  折翎心中難過,不欲爭辯。趙破在旁已一躍而起,舉掌於空喝罵道:「我等
抗金乃遵二公主之命,死傷自有天數,又與折將軍何幹?婦人安知我等大事!再
敢出言不遜,看我老大耳刮扇你!」

  趙妻見夫光火,也不驚懼,隻平靜喃喃道:「我不懂什麼大事,隻知悲悼我
子我兄。」言罷,扶起嚶嚶不已的王錦之妻,涕泣離去。

  折翎聞趙妻之言,悲傷不語,又聽趙破言及巧雲,心中更是沈痛。趙破在旁
哭了一陣王錦,解勸道:「將軍,生死有命!拙荊乃是村婦,不識大體,冒犯言
語,且勿掛懷。」

  折翎聞言一歎,抱拳謝道:「趙兄實在言重了!多謝趙兄及砦中兄弟鼎力相
助,折翎銘感五內!」頓了頓又道:「有勞趙兄將李兄弟請來,我等共送王兄最
後一程!」

  趙破依言離去,折翎亦起身吩咐章興選人整治地方、掘土為穴,並遣他去峰
上取郝摯屍身一同安葬。章興去後,折翎在墳間踱步,隻覺胸中懣慟難消,遂仰
天一聲長嘯。嘯聲落,耳聞原克�斯蒂娜所居房中微有異響。回身望去,隻見一
點孤燈如豆,將一個倩影搖搖晃晃映在窗上。折翎心下微動,邁步來在那所房前。
推門而入,屋內的曉月如受驚之兔,彈身而起、怯生生據桌靜立,直直盯著折翎。
折翎見她容顏憔悴、身子消瘦,又思及昔日她服侍時的乖巧盡心,悠悠一歎。轉
念又想到今夜砦中多事,這門前守衛亦離開救火,而她仍不出房門一步,心中又
起了淡淡悔意。招手示意她坐下,見她搖頭,遂輕聲道:「這些日是我錯怪你了!
娜娜及其同黨已死,你放心在寨中走動吧!」

  曉月聞折翎所言,大喜過望,跪地行了個大禮。這些日的委屈、獨居墳側的
懼怕、聞聽娜娜喪命的感傷皆化作兩行清淚,汩汩難歇。朦朧中見折翎擺手後在
桌邊坐下,自懷中取出兩封信箋,忙起身將桌上燈燭往他那側挪了挪,又取了頭
上發簪將燭火挑明。侍立在後,看著折翎寬厚背脊,說不出的輕鬆暢快。

  折翎先啟一箋,見滿紙皆符咒,隻認得十二個漢字。蹙眉思索片刻,恍然悟
出「左峰舉火,三明滅,門開,遣軍來」的顛倒排列,不由暗自慶幸郝摯未曾將
此信通敵。思索有頃,將信箋放上燭火,付之一炬。待紙化飛灰,強抑雙手抖動
將另一封信箋緩緩打開。信紙翻轉,一行行無比熟悉的蠅頭小楷映入眼簾,不禁
心頭一顫,險些落淚。隻覺字字句句出自肺腑,行行段段情真意切。孟門情、諸
葛砦、花溪峽、黛絲絛、聯金人,樁樁件件明明白白。雖未有一處明言不得已,
卻將心中憂愁苦悶融在整封信中。仿佛巧雲再生,親口所述。到得最後,一句「
妾福薄,無緣與廿三郎長相廝守,惟盼死後墓碑之上得書' 折門孟氏' 四字,吾
願足矣」讓折翎再難強忍,不顧曉月在旁,泣下沾襟。淚眼之中,見落款處紙麵
不平,似經水浸。浮凸之中,寫著「孟霜蝶絕筆」幾字,不由瞑目泣下,淚落紙
麵,與那浮凸合為一體。

  曉月見折翎覽信而哭,心中納悶,偷偷移在他身後悄悄看去。見紙上正是自
家小姐字跡,亦忍不住默默拭淚。正欲將袖中羅帕遞予折翎,卻見他猛地起身,
一掌擊在桌上恨恨道:「雲兒!你有如此苦衷,卻為何不肯親口對我說!」轉瞬
又跌坐喃喃道:「是我逼死了你!」

  曉月見他頹然,不知如何勸解,隻得陪同落淚。不多時,屋外傳來一陣爭執
之聲。折翎側耳細聽了幾句,不由氣憤填膺。


        第十章 盈盈相偎處子藥 款款深情斷後刀

    曉月見折翎眉頭深蹙、亦怒亦憂,心內不由惴惴。轉念記起昔日自家小姐尚
在時用來安慰將軍的手法,將一雙柔荑互相搓了搓,繼而放在折翎兩側太陽穴上
輕輕揉撫。折翎心中,適才那再生誦信的巧雲去猶未遠,此刻忽有雙手如舊般按
摩,恍惚間以為昔日重現,心下一片幸福靜謐。良久,屋外傳來一聲大喝將折翎
驚醒,忽地記起身處何地、今夕何夕。覺頭側溫柔仍在、神思清明,遂輕輕拍了
拍曉月手背,輕聲道:「好了,我沒事的!因我一心抗金,至砦人多有死傷,彼
等心有怨懟也是難免。時到如今,圍兵日眾,援軍無蹤,我亦知情勢不好。但大
義所在,必寸步不可退讓!」起身轉頭看了看曉月,又歎道:「男兒沙場戰死,
乃是分內之事。隻恐禍及你等,卻讓我心中有愧!」言罷,將巧雲所遺書信貼肉
放好,邁步出門。

  曉月聽折翎話語之間頗有蕭索之意,左右思量一番,暗恨自身孱弱,未懷為
將軍分憂之能,心內亦覺怏怏。倚門望折翎,目光卻被場間墳前一婦人懷中繈褓
吸引,神思一動。

  墳前擠擠挨挨,人頭攢動,皆是隨趙破或章興前來哀祭王錦之人。眾人聞腳
步聲,回頭見是折翎,紛紛讓路,將在人群中吵嚷的趙破李豫露在折翎麵前。趙
破見折翎,負氣一禮,李豫卻將目光回避,滿臉執拗。折翎來到切近,沈默有頃,
問李豫道:「李兄弟,因何起了降金之意?」

  李豫見折翎動問,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當日,新墳之數尚不足此時三
成。若是依我提議棄砦而去,怎會有今日之殤?現下金人已將砦子團團圍困,我
等欲走不能,若不降金,還有何法可保全孟門?我孟門大長老此時便在金人軍中,
若是舉砦而降,定會保我等周全!」

  趙破聞言大怒,戟指隔空數點,又欲上前爭執。折翎�手將他攔下,喟歎道
:「那日你提議棄砦之時,王兄曾勸你以三事。其一,征戰必有傷損;其二,既
尊二公主令則須有始有終;其三,你我護著的陰平路後,乃是蜀中蜀人。你可都
忘了麼?砦中眾人,隻你讀書最多,又與雲兒年紀相仿、最為親近。怎地卻偏是
你一心逃避,所持之議非走即降?我等若棄守,奈雲兒遺命何?奈死去弟兄何?
奈蜀中百姓何?」

  折翎言語,先是慨歎,到三問之時化作激烈。李豫聞之,麵上時紅時白,陣
陣交雜。待折翎話音落,仍強項道:「我所持之議並非為我一人,而是為砦中失
去親人的婦孺老幼!你等在前麵殺的痛快,卻不知砦中失卻親人者日日號泣。若
不降金停戰,如此慘象何時可終?」言罷,緊緊盯著流淚不停的王錦之妻,目光
中蘊滿希冀。

  趙破妻雖亦在流淚,但眼光一直緊盯著場間三人。此刻見李豫望向這邊,遂
一拉王妻,向前邁了幾步站定。王妻被趙妻拽至場間,麵上羞怯、雙手亦有些顫
抖,眼光卻一直未曾離了王錦屍身半點。半響,鼓足勇氣向著折翎盈盈下拜,泣
道:「折將軍,未亡人見識淺薄、不識大體。有一不情之請,還望能得將軍首肯。」

  折翎一怔,心內無奈暗歎,搶前虛扶道:「嫂夫人說哪�話!折翎洗耳恭聽!」

  王妻肅容道:「亡夫乃是大蜀昭遠王公之後,忝為孟門六堂之昭遠堂堂主,
一生對孟門及二公主忠心耿耿。此番喪於金賊之手,雖是兩軍廝殺使然、無可厚
非,但未亡人卻欲親手擊殺金賊、為夫報仇。未亡人弱質女流,開弓提刀皆是不
能。隻願為將軍麾下一仆婦,焚薪火、煮金汁、伐滾木、製擂石。乞刻王韓氏三
字與滾木之上,飽飲金賊之血!還請將軍恩準!」語罷,伏地叩頭涕泣不止。

  折翎喜出望外,再不顧男女之別,將王妻扶起,敬重以禮道:「如此,有勞
嫂夫人!」場間一眾婦老見狀,皆向折翎請戰,悲泣震天。趙妻在旁,先是愕然,
繼而蹙眉深思,最終望了望亡子墓碑,憤然與眾人一同跪倒在地。

  場間隨李豫同來者,大多拜伏在地,隻餘十餘人仍聚在李豫身後,個個麵色
不佳。李豫環視周遭,折翎趙破正挨個攙扶請戰眾人,章興卻麵無表情,與一眾
勁卒立在一麵,遂病急亂投醫般揚聲問道:「章興,你等軍卒又怎麼說?」

  章興平日�是個嬉笑性子,笑少離麵。此刻見了場間事頗為動容,但臉上卻
隻得了個無悲無喜。此刻見李豫詢問,心中鄙視,哂笑反問道:「看李堂主身後
人多不是廝殺漢,扯的又是棄守大旗,莫非又動了' 世修降表' 的心思?」

  此言一出,場中不屑笑聲大起。砦中人多投以鄙視目光,隻十數名後進砦降
軍不明所以。李豫聞言暴怒,指章興大吼道:「你……你……簡直豈有此理!你
竟敢以下犯上,侮辱我李家先祖!我知你等一直因我祖上瞧我不起,從未當我是
個堂主!」

  以下犯上、辱人先祖皆是孟門門規中的重罪,但此刻眾人一心,哪有人理會
於他。章興不屑一哼,抱拳對王錦屍身行了一禮,轉對李豫道:「王堂主祖上,
亦是名聲不佳。但我心中,卻一直敬重王堂主英雄豪傑!自己口口聲聲請降,誰
人能瞧得起你?隻知往先祖身上混賴,卻不知羞也不羞!」

  李豫見言出無用,更添新侮,遂眼泛淚花,恨恨道:「好!好!我李豫一定
使爾等知道,李家後人亦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語罷,拂袖而去。他身後人眾
麵麵相覷,隻三五人隨行,餘下眾人,亦拜在場間眾人之後。

  章興兩番說的興起,趙破攔阻怒喝隻是無用。此刻見李豫憤然離去,狠狠瞪
了章興一眼,一陣疾風般追了李豫離去。折翎待跪拜眾人皆起,將章興喚來近前,
詢問兩番話的出處。章興卻對趙破頗為敬畏,隻是緘口不言。

  不多時,趙破返來,一腳將章興踹倒,再不理他,轉請折翎一道為王錦主持
下葬。章興也不在意,爬起身隨眾人跪倒祭拜。事畢,折翎將眾人遣散,與趙破
二人獨對王錦墓碑新墳。沈默俄頃,折翎忽對趙破深施一禮。趙破不知所以,不
�回禮。折翎禮畢,誠摯道:「若我所料不差,上坪議事廳牆上所掛錦繡之中,
昭遠是舊時蜀中西南行營都統王昭遠,言韜中之言,乃是舊時蜀中夔州守將高彥
儔;言韜中之韜,便是趙兄先祖,舊蜀督監趙崇韜。折某少年於家中讀史之時,
本是對三公抗拒大宋頗有微詞。今時與王兄、趙兄、高誦相交,自身亦差相與三
公處境仿佛,方始感佩不已!」

  趙破見折翎鄭重,字字句句發自肺腑,遂再還一禮,將折翎言語受而不辭,
容色自傲而喜。數息後轉問道:「將軍,此戰雖是奪旗而歸,但敵將失威,定然
不會甘休。砦中守衛多創,兵力又分,恐難久禦。」頓了頓似詢問亦似自語道:
「安公子和援軍不知還來得來不得?」

  折翎�頭望了望東方噴薄而出的曙光,又將眼光轉到一直倚在門旁的曉月身
上,堅定道:「無論如何,安鴻定會依約歸來!」

     ***    ***    ***    ***

    「無論如何,安鴻亦要依約回砦!此間援軍無望,諸葛砦大軍壓境,我要盡
早回和尚原求吳經略再發援軍!柒柒姑娘不要勸……」

  安鴻話未說完,便覺胸中一陣氣悶。想要運功調息一番,才發現肩骨劇痛、
內力依舊十不存一,定了定神問道:「柒柒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柒柒身上鵝黃衣裙略帶煙塵,顯是幾日未換。此刻聞安鴻詢問,關切答道:
「整整兩日夜了!期間我探查過你的傷勢,亦想用內功助你恢複。可大哥的內力
自成一家,經脈運行也與異於常人,隻得作罷。柒柒看過了二姊來信,亦可猜到
此時砦中狀況定是不佳,但大哥傷勢未愈、內力散亂,根本趕不得路。況且,大
哥現下之狀,即便強行趕回,亦無所用處的。」

  安鴻適才自查,知她所言不虛,雖是心急如焚,卻亦無可奈何,隻得默默。
柒柒見他心緒不佳,幽幽歎了口氣道:「張浚是我孟門左使,本該受我二姊驅使,
惟命是從。若是如此,無論哪路援軍,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可按照大哥醒來所說
情形,這張浚反態已萌,恐是難製了。」

  安鴻聽柒柒說話,忽醒悟適才昏迷方醒時隻忙於道謝及互通名姓,卻忘記麵
前女子亦是孟門公主,不由奇道:「柒柒姑娘,你既在此處,孟門人眾難道不知
以你為尊麼?亦或,可有什麼製衡張浚之法?」

  柒柒麵上一悲,歉然道:「家父去世時,我尚年幼。隻記得孟門人眾在靈前
分作兩派,一派以二姊、右使為首,主張延續家父遺願、獨立複國;另一派以長
姊、左使為首,主張聯胡聯賊,以圖恢複。那時左使權大,強將右使派出山砦,
去汴梁為官,又遣四長老陪同二姊去各處匪砦聯絡起事,最後竟將二姊留在先得
月中,不許她回砦。而後數年間,再將忠於二姊的門人逐一調回、困在諸葛砦,
使心腹接管了分布各處的分舵與情報網。出砦為官之時更是強帶了我在身邊,美
其名曰教授武藝,實則軟禁為質。為防麵上難看,對外稱我是他女兒,假作對我
百依百順,實則時時遣人監視。我……我確是無能為力的!」說到此處,眼睛一
亮,轉無奈為欣喜道:「長姊待我一向不錯,時常遣人來探我!我傳書與她,讓
她與左使說去!」言罷,雀躍欲走。

  安鴻急出聲攔阻,牽動傷勢,冷汗直流,待她停步,強坐起身將孟舞蝶隨師
尊雲遊四海之事簡略敘述了一遍。柒柒聞後,神情落寞,靜坐無語。安鴻知她心
中難過,欲分她心思,故作好奇地問道:「張浚既將你軟禁,你又怎會出入自如?
秦氏脂粉店各處州府皆有分號,為何嫂嫂偏讓我送來閬州?」

  柒柒收悲作喜,答道:「秦氏脂粉乃是我孟門兩大刺探情報處之一,此處分
號那名老掌櫃是二姊在先得月時,暗中安插的心腹。二姊經常透過他給我寫信,
偶爾亦會捎來些有趣的玩意。每次二姊來信,都是飛鴿傳書,此次卻是遣安大哥
來送,老掌櫃覺得古怪,這才匆匆來尋我。我要去脂粉店見你,他說在府門處等
我。我打點好一切出門,卻不見他。我看天色已晚,以為他會留你歇宿,明天再
去不遲。結果隔天全城大索,不但尋不到你,連他也不知去向了。」頓了頓,又
嫣然一笑道:「也不是每日出入自由,是要到他去輪值時拖住左使,我才可得便
利……」

  柒柒話音未落,窗外忽有一人屈指彈窗欞。柒柒聞聲,忙將床幃遮掩好,囑
安鴻噤聲,幾步跑到窗前,隔窗問道:「怎樣?城中還在查麼?」

  安鴻在床上屏息凝神,隻聽窗外那人答道:「依舊嚴密!左使可能起了疑心,
準備明日索查府中及城中隸屬孟門、明教各處。」說到此處,輕咦了一聲,又道
:「三公主,他是否已醒轉?若是醒了,便讓他速速離去,切莫引火燒身!」

  柒柒也不管窗外人能否看見,對著窗欞做了個鬼臉道:「我偏不!安大哥是
二姊遣來之人,我定要護他萬全!」見窗外人默不作聲,便也沈默不語。半響,
又試探道:「小刀,我……我想……隨他離去,逃脫左使掌控!」

  安鴻在幃中聽窗外人聲竟是小刀,心中已是一驚;聽小刀說明日搜府,又是
一驚;待驚覺自己昏迷之時定不會屏息時,已是第三驚。但這三驚相加,亦不及
耳聞柒柒所言時的詫異。窗外小刀亦被驚呆,良久方低聲斥道:「胡鬧!怎可如
此?這些年來,我隻是暗地教了你些粗淺功夫,二公主交予你的芙蓉擒拿手又不
見你習練。現下城中高手雲集,連夏堂主亦在軍中助力,豈是你能應付的!」

  柒柒嘟嘴氣道:「誰讓你不肯傳我高深的功夫了?無妨無妨,安大哥武功高
強,他可以護我出城!」

  小刀歎了口氣,道:「他若未傷,確是強援。可他此時自身難保……公主還
是不要行險才是!」

  柒柒沈默有頃,堅定道:「小刀,我且問你。若是我讓安大哥傷勢一夜盡複,
你肯不肯偷府中那匹鐵象來,助我二人出城?」

  小刀聞言,呼吸急促,半是凝重半是憤怒道:「三公主,我畢竟是左使親隨!」

  柒柒柔聲細語道:「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彎刀。」

  小刀不語,數息之後重重地「嗯」了一聲。柒柒大喜,歡欣一番又道:「小
刀,今夜運功,不能有人打擾,你可否為我護法?」

  小刀一怔,繼而一掌拍在窗欞上,怒道:「柒……公主,你不要得寸進尺!」
話音方落,便是衣袂飄飛之聲,瞬息間,人已去遠。房門外傳來侍女腳步,隔門
問道:「小姐,可是跌倒了?」

  柒柒斥退侍女,來在床前,滿麵通紅,扭扭捏捏,欲言又止。安鴻適才聽她
話語意思,竟是有法醫治自己傷勢,早就喜不自勝。此刻見她樣貌,想起一事,
恍然大悟,亦羞了個滿麵通紅。柒柒冰雪聰明,見微知著,霎時想起安鴻適才所
述雨夜廟中之事,更是羞慚難抑。屋內男女對坐,燭影搖紅,情景與洞房花燭一
般無二。過了頓飯工夫,燭火忽爆了個燈花,柒柒似從夢中驚醒,支支吾吾道:
「安大哥,長姊將那青城秘術與我之時,曾言此乃……采補之技,但我讓小刀看
後,他說這是……這應是對雙方有益……有益的雙修……」

  安鴻見柒柒言語不接,忙搖手道:「柒柒,這……使不得!」

  柒柒一頓,繼而堅定道:「安大哥可及時為諸葛砦求得援軍,柒柒亦可脫去
張浚魔爪、與大哥一道去探望二姊。除此雙修法外,大哥可還有兩全之策?」見
安鴻麵露訝色,以為他看輕自己,遂跺腳轉身泣道:「柒柒年方十六,尚是……
處子之身,可不是人盡可夫之流!隻是你不知這等不自由日子,是何等難挨!」

  安鴻錯愕,乃是為了柒柒竟不知巧雲已喪之事。不知巧雲信中如何說,此時
便無言應對。見柒柒曲解己意、潸然泣下,忙辯解道:「柒柒姑娘,你誤會了!
我……我……我隻是訝異姑娘仍未參透此術玄機!」又將雨夜廟中,師尊所言「
男不寬衣,女不解帶,千�神交,萬�心通,彼此成就」的功法要訣說了一遍。

  柒柒轉泣為喜道:「如此最好!我性子愚鈍,參不透其中奧秘。秘術圖譜在
此,大哥請看!」說著,將一本薄薄的冊子遞在安鴻手上。安鴻接過,逐頁研讀,
間或不明處,便喚柒柒一同參詳。起始有男女雙修圖畫時,雖是相擁互抱,卻還
是衣著整齊,越往後看,圖畫之人越是寸縷未著,隻將二人看了個麵紅耳赤。待
看了一遍,二人依冊中所繪對坐交互,行經走脈,尋天地間生生不已之氣,漸漸
物我兩忘。待修到冊中寬衣之處,自然而然依樣行之,亦不覺有他。

  安鴻獨陽,柒柒孤陰,二人皆是處子,正是修習此功法的上上之材。天地之
氣帶動二人內力,在各自體內運行大小周天,雖磅�不息卻各不相連,漸漸陰陽
各異。二人再次依圖換姿之時,柒柒行動略偏了些個,本應在安鴻腹前劃過的一
隻美足觸及小腹。這一下近在咫尺卻苦無交集的陰陽二氣彼此相吸,如同天雷勾
動地火,將二人氣脈融合貫通,再也無分彼此。

  柒柒年幼,意誌薄弱,心中雖不明白發生何事,但渾身上下舒爽的什麼也似,
隻恨不得將整個人都膩在安鴻身上,不由得啟櫻唇嬌聲長吟。順勢將那隻惹了禍
的腳丫�起,搭在安鴻肩頭,小腿一勾,整個人都往安鴻懷�滑去。

  安鴻雖年長,卻是重傷未愈,內力枯竭,此時美人如玉、赤裸在前,更是全
無意誌可言。收目看那隻僅有巴掌長短的小腳潔白如美玉、細膩若羊脂,放眼望
伊人腰身玲瓏浮凸、曲線流暢,小腹平坦如川、芳草萋萋,內中又有蜜水晶瑩剔
透,不由怦然心動。又加體內陰陽二氣流轉、通透舒泰,亦催內息出口一歎,伸
臂將柒柒攬入懷中。

  二人皆借著陰陽引力,棄了圖譜,順體內真氣走勢放肆而為,唇瓣相接,口
中津液交流、混而為一。柒柒依偎在安鴻懷中,一手抵在他氣海,另一手不自覺
地握住了那根直挺挺的陽物,隻覺得陣陣心旌搖晃。安鴻擁柒柒在懷,一手抵在
她膻中,另一隻手滑在她股間會陰,隻覺得懷中人膚滑如緞、體香清甜,情難自
禁。

  有頃,唇分。柒柒一雙美目如顧似盼、明眸情挑,顯是已難抑勃發春情。安
鴻息若牛喘,棄了柒柒膻中,將指左那隻恰堪一握的瑩潤椒乳抓在手中,又將玉
人放倒,扶著胯下銀槍,意欲直搗黃龍。

  柒柒乳肉被安鴻揉捏的狠,不由自主的嚶嚀一聲,雙腿高舉,待小將軍前來
攻伐。誰知靜候許久,那隻滾燙的金杵頭兒卻隻在桃源洞口的仙豆上長摩短擦,
硬是難以入巷。無奈之下,隻得羞麵咬緊銀牙,伸手去牽那頭不識路的憨龜,帶
著它將頭伸入洞中探寶。

  安鴻正在洞外焦急彷徨,忽得指引,喜不自勝,提臀挺槍,意欲直刺花心。
不料才入洞不遠,便遇到了險澀阻滯,一鼓作氣未能得過,再鼓餘勇盡力前衝,
終豁然開朗,進出隨心。隻覺得洞內軟肉層層疊疊,緊緊包裹在陽物之上,世間
至樂事,未有過玉莖抽送之間者。複數十下,忽感適才因唇分而斷掉的陰陽相通
之氣複連,交融之下,更添了幾分歡喜。仰首長長呻吟,恰好見了如雪般一雙腳
丫舉在空中,晃動不止,個個趾豆晶瑩圓潤,惹人喜愛。遂一麵抽送陽物,一麵
探手將玉足抓在手中細細把玩。情到深處,又將足趾含了在口中輕舔細啜,隻覺
得芬馨無匹。

  柒柒初承人事,破瓜之時本是疼痛難當,幸得雙修在前,陰陽之氣隨安鴻玉
莖深入而互通,減去不少痛楚。待安鴻抓了自己雙腳把玩時,下體已隻剩了如潮
擊水岸的快感,俟安鴻含了自己足趾再口,心內覺得好生羞赧,本就嬌媚的呻吟
中又添了份扭捏不依。這聲線婉轉起伏,聽在安鴻耳中不啻於揚湯止沸、懷薪救
火,奮勇更添一端,將柒柒頂的如神似仙,全身無力,整個人如同飛出九霄之外、
臥於雲朵中一般。

  二人有真氣護持,久合不泄。安鴻又將雨夜廟中孟舞蝶教授的姿勢說出,與
柒柒一一嚐試,真個歡樂無邊。二人心思一同,皆恐對方不得盡意,故全力配合,
與所修功法主旨恰恰契合。房事功法亦是性命,亦是陰陽,融合貫通,再無分別,
隻餘滿室皆春。

  此時房外,侍婢十餘皆倒在血泊之中。小刀麵色鐵青,背身立在房門前,手
中新月也似的彎刀猶在滴血。側耳聽了聽屋內再無動靜,瞑目切齒,黯然不語,
轉身離去。

  翌日五鼓,二人同時自春醉中醒來。雖是修煉療傷,但畢竟初嚐禁果,故此
各有感懷。柒柒隻覺得鼻腔內皆是安鴻男子氣息,周身舒暢無比,下身隱有刺痛,
卻是瑕難掩瑜。想到身子已予了安鴻,說不得此生便要係在他身上,遂緊緊抱住
安鴻不放。安鴻運功自查,見傷勢內力恢複了七成有餘、隻肩骨疼痛難消,欣喜
不已。待睜眼看見床上點點落紅,又懷了份愧疚在心。伸臂將柒柒緊緊攬住、暗
暗下決心日後好好待她時,卻又想起昨晚柒柒與小刀之間言語,一時不知如何是
好。

  正各思心事之時,屋外忽傳馬嘶。二人匆匆整束,推窗見柒柒慣用馬車已停
在院外,隻是那馬與以往有些不同,毛色雖多被爛泥遮掩,卻隱隱可見油亮,身
軀蹄掌,亦比常馬大了許多。柒柒眼中一亮,叫了聲「是鐵象」,便一躍而出。
落腳正踩上一具婢女屍身,駭了一驚,險些跌倒。安鴻恐她喊叫,急躍出掩了她
檀口,鎮定道:「事不宜遲,速速出城方為上策。」

  柒柒急喘息了幾口,定定心神,點點頭道:「小刀好狠的心腸!」隨著安鴻
出院上車。車廂內已備好一套軍服,卻不見小刀蹤影。安鴻知小刀不便出麵,勸
了怏怏不樂的柒柒幾句,將軍服換好,壓低了氈帽帽簷,揮鞭驅馬,出了府邸。

  城中道路,安鴻隻認得自城門至莊園的這一條,微微收著馬力,沿路緩行。
途中遇見搜尋軍士數隊,個個如臨大敵一般,雖是無人來查樞密馬車,卻全都將
眼往車上打量。一路有驚無險,轉過街角,城門已是在望,車後忽然傳來數馬奔
騰之聲,一人在馬上大呼道:「前車慢行!」

  安鴻向前遙望,見城門處守備森嚴,遂壓下驅車搶門的衝動,勒馬停車。七
八騎軍馬來在車旁,為首者正是那日圍捕安鴻的夏來。安鴻棄鞭,從禦者位子跳
下,垂頭行禮。夏來並未將小小馬夫放在眼�,板著麵孔與安鴻擦身而過,在車
廂外行禮道:「車內坐的可是小姐麼?」

  柒柒輕輕「嗯」了一聲,反問道:「可有什麼事麼?」

  夏來恭敬道:「城內搜捕反賊安鴻,頗為動蕩。小姐此時在城中行走,恐遭
騷擾。末將恭請小姐回府!」

  柒柒嬌哼一聲,不悅道:「誰說我在城中行走?我要出城!」

  夏來麵不改色,平靜道:「張樞密有令,封城禁行。小姐要出城,可有張樞
密手諭?」

  柒柒發怒道:「本公主要出城,自然和他說過。我們父女之間,還需你這等
下人才需的手諭麼?夏堂主,你說呢?」

  柒柒語調先低後高,最終又轉做低沈。公主堂主之語,隻有夏來、安鴻二人
可聞。夏來回頭看了看安鴻,見安鴻無動於衷,以為他也是孟門子弟,遂對車內
微微一笑,答道:「小姐所言甚是!既如此,夏來為小姐開路。」言罷,轉身上
馬,將七八騎散在車周。安鴻跳上馬車,驅馬行路。那鐵象神駿,闊步昂首,神
儀非凡。安鴻馬術稀鬆,駕車禦馬之術更是泛泛。鐵象受製,時快時慢,頗為不
耐。夏來一直暗暗盯著馬車,禦馬有異,自逃不過他一雙眼睛。隨在車側,看了
一陣,心中疑惑。又行了些距離,城門已至,馬上一騎士揚聲喊道:「開城門,
樞密府出城。」

  守門的金姓跛腳門官不敢怠慢,趕忙呼喝手下兵士將城門開啟。城門隆隆,
分在左右。安鴻心中一鬆,手中韁繩亦鬆了鬆。鐵象忽覺束縛消退,興奮地長嘶
一聲,放蹄欲奔。馬嘶響亮,聲若龍吟。夏來與金姓門官麵色皆變,幾乎同時驚
呼道:「鐵象!」

  安鴻見勢不妙,毫不猶疑,將韁繩一鬆,自車廂中抽出寶劍,一腳點在鐵象
臀上,喝聲「出城」,借力一劍刺向夏來。夏來本欲出手截馬,無奈安鴻劍風凜
冽,隻得出招相迎,眼睜睜看著鐵象奮蹄,帶著車廂往前疾奔。

  柒柒在車中聞呼亦知不好,欲搶出車廂相助,卻被鐵象向前大力顛的腳下不
穩,往車尾摔去。剛剛猛撞在廂壁上,又聽有一人狂喝、鐵象隨之一聲長嘶,整
個人又轉往車前翻滾,直直摔出車外。七葷八素中,剛好看見那金姓門官倒在鐵
象前,右臂已折、滿口鮮血,正嘶啞大喊道:「快關城門!休走了殺曲將軍的奸
賊!」

  安鴻與夏來過招,占盡上風,將夏來逼的步步後退。聽聞金姓門官大吼,回
頭又見柒柒已被軍士團團圍住,心內惶急,飛身而去。金姓門官見安鴻近前,自
地上一躍而起,左手使刀向上迎去。安鴻知他是個親近曲端之人,不願傷他,拂
開刀鋒喝道:「曲將軍非我所殺!我不傷你,速速退去!」金姓門官看了看鐵象,
麵上猙獰,刷刷兩刀又逼近安鴻,視若瘋虎。安鴻急欲去救柒柒,一腳將他踢了
個跟頭,喝道:「曲將軍之死乃是張浚使康隨所為!自去問那牢中囚犯,休得再
來胡纏!」聲未絕,人已殺至柒柒身旁。本是隻圍不攻的軍士見了安鴻,個個目
露凶光,呼喝著「殺奸賊為曲將軍報仇」衝上前來,舍命砍殺。安鴻重傷方愈,
氣力不加,卻又不欲殺人,不多時便已左支右絀。待夏來與金姓門官趕來加入戰
團,身上立時添了多處新傷,不得已大喝一聲,出重手擊殺兵士。

  柒柒一直在安鴻身邊助他纏鬥,此刻安鴻發力,遂得了空閑。�眼一望,見
城門眼見便要關閉,心中惶急。正欲告知安鴻,忽聞一人喝道:「張樞密有令,
活捉人犯,休得傷損!」聲音由遠及近,來的飛快,正是小刀。

  小刀縱身越過戰團中眾人頭頂,直往欲關的城門處掠去。城門處的軍士不疑
有他,繼續閉門,不料小刀在空中便已抄彎刀在手,兜頭灑出一片刀光。閉門軍
士多有死傷,勉強避開的皆不明所以、心驚膽戰,不敢近前。小刀守住城門,再
喝道:「三公主,出城!」

  眾軍聞小刀傳令,手下皆是一緩。安鴻得小刀喝令之助,仗劍使了個掃字訣
將圍兵逼退,攜柒柒退在馬車前。此刻見小刀遏住城門關閉之勢,刷刷兩劍將鐵
象身上束縛斬斷,將柒柒拋上馬背,喝了聲「隨我來」,身隨意動、人劍合一,
化作一條銀色匹練倏忽突前。劍氣縱橫,當者披靡,削斷兵刃、肢體不計其數,
硬生生在圍軍中開出條通路來。鐵象久經戰陣,見了此景不驚反喜,不待柒柒發
令,已四蹄飛踏,縱躍而出。馬速才起,一人自斜刺�猛地殺出,合身撞在鐵象
頸前軟處。雖是噴血飆飛丈餘,卻生生阻住了馬勢。圍軍趁機再合,又將柒柒困
在正中。

  安鴻已殺出重圍,來在小刀前不遠。回頭見柒柒被困,正欲反身再戰,那撞
馬人剛好跌落過來。安鴻見是那金姓門官,心實恨其頑固,將他讓在地上,劍指
咽喉疾刺而下。金姓門官多處骨碎,動彈不得,閉目大笑道:「金某不能為曲將
軍報仇,但終將他愛馬留住!哈哈,哈哈!」

  安鴻聽他說話,將劍鋒偏了三分,刺在他肩頭,怒道:「我若真殺了曲將軍,
今日也容不得你在此放肆!凶手是誰,你自問小刀去!」言罷,一腳將他踢飛在
城門邊,縱身向柒柒掠去。人尚在空中,便聽有人朗聲道:「安鴻、小刀同屬亂
黨,格殺勿論!得此二賊頭者,賞銀百兩,官升三級!」略頓了頓,又道:「休
傷我女!」

  安鴻見張浚帶了大隊人馬同至,知此時若不突圍,恐再無生理,遂將體內真
氣盡數貫在劍中,震腕喝聲「開」,劍影重重、燦若雪蓮,將圍柒柒的軍士籠罩
在內。劍勢劈砍崩壓,以一破數十,隱有獨擋千軍之慨。除夏來帶傷而退外,餘
眾皆死。

  外圍之兵見安鴻威風凜凜、狀若天神,皆不敢上前,回身一窩蜂向守城門的
小刀擁去。小刀神色平靜,使彎刀將來者一一誅殺,如信步遊街,頗為從容。安
鴻躍上鐵象,擁柒柒入懷,抖韁驅馬。小刀見柒柒依人小鳥般靠在安鴻胸膛,,
心中一緊,麵上抽動,舉刀、放下、再舉、再放,終長歎一聲,側身蹙眉、緊閉
雙目,將鐵象放出城門。

  守城兵士及夏來所率之軍大多已喪,隻餘十數傷手斷腳之人倒在地上呻吟,
張浚人馬尚在數十步外。小刀回身望去,見兩人一馬絕塵去遠,心內忽湧起平靜
喜樂。微微一笑,獨麵城內追兵。一旁金姓門官呻吟了幾聲,啞聲道:「曲將軍
曾救了金某人全家性命,若是不能為曲將軍報仇,金某死不瞑目!」小刀沈默數
息,平靜道:「張浚、夏來、康隨,害了曲端。」語罷,手中彎刀揮出,將衝在
最前的軍士一刀劈作兩段。金姓門官默而無語,深深看了在遠方馬背上督戰的張
浚一眼,忍痛滾向一旁。

  小刀傲立、獨守城門,但有來者,皆是一刀斃命。眾軍重賞之下,又兼樞密
督軍,個個奮勇,悍不畏死,前赴後繼。小刀受創百餘,依舊寸步不讓,殺人盈
路,麵前屍身壘疊,漸漸氣力不濟。張浚身影已在屍山後消失不見,續攻來之人
需越過眾屍,方能視下而攻。小刀神誌已迷,隻知依本能削擋格刺。又殺數人後,
忽覺頭頂刀氣森然,盡全力舉刀相迎卻仍被震退數步。守地失,精氣散,頹然坐
倒。

  夏來止住身邊兵士,緩步來在小刀身前,悄聲歎道:「刀兄,你何苦與左使
作對?如今我雖敬佩你功夫,卻不得不取了你性命!」說到此處,見小刀垂頭無
語,身子亦紋絲不動,不由失色,收刀俯身出二指欲探鼻息。指方至鼻尖,小刀
忽動,一刀斬向夏來脖頸。夏來大驚疾退,卻仍被他砍傷了右肩,怒道:「來人,
將他剁為肉糜!」

  眾軍聞令,一擁而上,十數刀後,小刀斷氣,兵士猶出刀不止。張浚此時已
縱馬上了屍山,見此景忙止了眾軍揮刀。夏來回身,抱拳向張浚行禮,禮尚未全,
一刀自後心刺入,穿胸而出,登時喪命。金姓門官一擊得手,自夏來手中奪過他
佩刀,大喝一聲,脫手擲向張浚。張浚身邊一將將刀打飛,喝令眾軍將金姓門官
團團圍攏。張浚臉色蒼白,勃然大怒,問道:「你是何人?莫非也是亂黨一屬?」

  金姓門官聞言哈哈大笑,震動斷骨,又是一陣呻吟,卻隻是不答。張浚麵色
鐵青,怒哼一聲,吩咐身邊人道:「將此人下獄,嚴刑拷問!仍使康隨典獄。」

  身邊人麵現猶疑,附在張浚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張浚冷冷道:「當夜我便已
遣人將獄中犯人殺盡,定無走漏消息之虞!」待身邊人帶兵將金姓門官拖走,又
下令道:「他二人合乘一騎,難以遠遁。傳我將領,使城外騎兵追襲出城亂黨!
殺安鴻者,賞格加倍。救回我女,賞格亦同。」言罷回城。

  安鴻與柒柒策馬狂奔了數十�,見追兵無蹤,恐馬力疲憊,遂下馬暫歇。柒
柒靠在安鴻肩頭,默默流淚。安鴻詢問緣由,柒柒隻是不言。歇息未久,安鴻耳
尖,聽見遠處蹄聲滾滾,追兵迫近。攜柒柒上馬欲逃,卻被當地馬軍抄小路繞在
前麵、擋住去路一陣廝殺。安鴻馬術不精,雖得鐵象通靈之助,卻仍被一眾馬軍
殺的頗為狼狽,擇路遁走。如是幾番,身上傷痕處處,內傷又有反複之像。看看
天色已晚,安鴻策馬入了一偏僻山林,轉回頭將馬蹄痕跡掩蓋,又往林木深處覓
地過夜。

  次日天明,安鴻欲上路,柒柒卻堅不肯走。安鴻不解,追問緣故。柒柒道:
「我本想鐵象快些,卻不想因此被人看出,惹出偌大事端,害你受傷,恐又害了
小刀。昨日我錯手殺了一人,夜間夢中他的冤魂便來尋我索命。你殺了那許多兵
士,這可如何是好?」

  安鴻知她年紀尚幼,又未曾曆過如此慘象,驚嚇過度,乃至如此,忙好言撫
慰。柒柒靠在安鴻懷中,不住點頭。安鴻俯首見她麵上驚恐已去,漸作堅毅,遂
緊緊攬著她靜默不語。鼻尖挨蹭著佳人秀發,隻覺香氣宜人,不知不覺中沈沈睡
去。待驚醒時,日已偏西,駿馬猶在,芳蹤已無。

  安鴻一躍而起,隻覺頭暈腦脹,胸前似懷了硬物。探手入懷,取出一截鵝黃
緞子,內中包著一支碧玉簪,緞子上留著數行以炭書就的娟秀字跡。安鴻取出碧
玉簪,展開鵝黃緞,隻見上麵寫道:「安郎,鐵象雖神駿,卻難累日載你我二人
奔逃。安郎身擔大事,我不願累贅在旁,故將安郎迷倒,自去截住追兵。戰事尚
酣,諸葛砦中二姊與我孟門子弟若不得援,恐有覆滅之虞。還望安郎勿以我為念,
速去吳玠處請救兵相援。我投羅網後,自會帶追兵四處遊逛,安郎可沿官道一路
北去。碧玉簪乃是我孟門信物,日後恐有用處,還請安郎妥善保管。翌日有緣相
見,亦可見證我與安郎一段美滿情緣。柒柒留字。」

  安鴻閱罷,暗歎弱女胸中,竟有如此情懷,心中又惦念柒柒安危,不由好生
心焦,忙上了馬出林去尋柒柒蹤跡。在山路官道之間驅馳整夜,不知柒柒用了何
法,竟是連半個追兵也未見。佳人蹤跡,更是四處皆無。

  安鴻於路口勒馬而立,心中情思糾結,向南亦或向北,踟躕難決。向北行了
一陣,腦海中全是柒柒音容笑貌,恐她落入張浚之手,不得善待,心痛如絞;撥
馬回頭向南,心內又皆是烽火連天,屍山血海,怕義兄折翎有失,金人入蜀,屠
戮黎民。轉回路口,立馬直至午時,終有所決。望南向路途長長一歎,歉然道:
「柒柒,安鴻對你不住!隻望你好生保重,待擊退金軍,我定來尋你!」言罷,
策馬向北,再不回顧,白衣飄飄,灑然而去。

                            (第二部終)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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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5-10-20 19:21:45

              第三部 落日暉

        第一章 恩怨纏葛大義取 舉棋難定婦人牆

    天色昏暗,陰沈似水,蟬噪山靜,林木幽深。一個人影如同脫兔般從密林中
竄出,停住腳向林中張望了一番,又伏地細聽了片刻,這才繼續往前奔去。片刻
之後,林中走出一隊人馬,個個衣衫襤褸、塵灰滿麵,卻皆是精神奕奕。當先兩
條漢子,一青白臉,一精瘦身,正是佟仲與女扮男裝的十二。

  女子天生好潔,十二雖是與眾人一路同行,可麵上卻十分幹淨。此刻出林,
在林邊石後一摸,暗記宛然,又四處打量了一遍,喜道:「佟大哥,此處便是小
路盡頭,你我已至陰平山中。過了前麵這片草甸,再過條小溪,便是當日安公子
單劍屠敵營之處。再行大半日,便可到諸葛砦了。」

  佟仲及百餘軍士聞言亦喜,有興奮者大聲歡呼,驚飛林中百鳥。佟仲笑道:
「既如此,前路該是易走了。有勞十二妹子先行一步,去砦中給我家將軍報信,
沿途留下暗記,我等沿著暗記尋去即可。」

  十二頷首,囑道:「我沿途多做暗記指路,佟大哥多留意顯眼大石及大木之
上。待我回砦與折將軍說了,便和爹爹一同返來迎你。」言罷,雀躍而去。佟仲
凝望十二背影,嘴角微翹,由衷起了絲淺笑。待倩影消失,吩咐眾人安營歇息片
刻,又遣人去溪邊取水。

  取水人去未多時,便急匆匆返回。麵色凝重地來在佟仲麵前,稟報道:「佟
大哥,十二在小溪對岸發現金營舊址仍有一營攔路,人馬約有千數。她獨自去近
處探營,使我等回來報與大哥知道。」

  佟仲聞言,略一思索,揀了幾個原本做過斥候的兵士去接應十二,帶著餘下
眾人退回林中,設伏待守。過了頓飯工夫,十二帶著幾個接應兵士穿草甸返回林
中,對佟仲道:「佟大哥,蹊蹺事!我見那營盤紮的嚴密,與金人大有不同,心
下生疑,故而冒險近前探查。窺見營中刁鬥齊備、法度森然,兵卒衣著尚紅,竟
與我等相同,言語間依稀亦是宋語。莫非是吳經略別遣援軍先我而至?」說到此
處,又搖了搖頭猶疑道:「不對!這條小路最近,不可能有人快過我等。」

  佟仲歎口氣,羞愧道:「妹子不必疑慮了!富平戰後,西軍多有叛者。這營
中之軍定是西軍降卒無疑!」頓了頓,環視四周,見眾軍麵上多有慚色,又問十
二道:「妹子,可有路能繞過此營麼?也好免去一場廝殺。」

  十二搖頭道:「此營當道,難以偷過。若是繞路,恐需百�之遙。如降卒已
能當此要緊關口,他處路途恐更是被金人嚴密守把。與其繞路,倒不如效仿安公
子,趁夜襲營……」說著話,忽悟出佟仲及眾軍不願同袍相殘之意,遂閉口不言。

  佟仲再歎,下定決心,慨然道:「狹路相逢,各為其主!彼等既叛,自該想
到今日之事!我等為大宋、為黎民,問心無愧,抗金守土,更是責無旁貸。便依
十二妹子之言,入夜襲營!」

  佟仲這一番話,半是自醒,半是說與眾軍聽知,故此揚聲道來,說的激昂慷
慨。眾軍聽在耳中,心內亦是暗暗讚同。待佟仲言罷,皆抱拳振奮道:「入夜襲
營!」十二見軍心思戰,眼波流轉,笑道:「適才我見營中幾乎人人背弓,想必
箭矢定是不在少數。我等箭矢不多,正好在營中補充些許,或者還可為砦中添些
軍器,送折將軍做見麵之禮。」

  眾軍聞言皆稱善大笑,獨佟仲若有所思。十二以為即將傷損昔日同袍之事使
他心緒不佳,也不多問,囑咐眾軍小心,自帶了斥候又去探查。

  入夜,烏雲遮月,四野漆黑,正是難得的夜襲之時。佟仲帶著百餘軍士,在
斥候帶領之下悄聲摸到十二藏身處,向營中觀瞧。見那營盤雖謹依法度,但營中
篝火稀少,防具零散,巡哨兵士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隻是敷衍了事;又見兵士
裝束、中軍主旗錦繡皆熟悉無比,心中不禁又喜又悲。十二見他麵色數變,以為
他身體不適,把臂低聲詢問。佟仲覺玉手微涼,心緒也隨之漸漸平複。不敢回頭
看十二,隻用手輕拍了她手背示意無事,便揮手帶身後兵士潛行向前。

  兵至營邊,眾人將營門前的阻擋移開少許,便呼喝殺入。營中巡哨措不及防,
丟盔棄甲往營後逃去。佟仲帶著兵士直撲中軍,喊聲震天,卻不見有一兵一卒前
來阻擋。佟仲心中一凜,知襲營之事恐已被人看穿、設伏以待。短劍挑開中軍帳
見果然空空如也,忙招呼眾軍原路退卻。不料營外四麵喊殺聲震天而起,人影憧
憧,火光點點,似有千軍萬馬。佟仲以下,人人膽顫,個個心驚,勉強結了個圓
陣自保。數息之後,營外喊殺聲中忽現破空之音,羽箭如蝗,往營中圓陣頭上飛
落。即便圓陣中盾牌堅固,數量亦是不少,但盾盾相交處縫隙難消,亦有不少人
被射傷肩臂。

  佟仲與兵士中箭手被圍在圓陣正中,空有弓矢,卻因被外圍羽箭壓製,竟毫
無用武之地,不得還擊。十二在佟仲身旁,耳聞箭簇擊盾聲密集之極,心下惴惴
而恐,下意識地往佟仲處緊緊貼過去。佟仲知她少經戰陣,心中驚懼,遂伸臂將
她攬住,嬌柔身子入懷,雖是身處險境,亦不免怦然意動。十二得了護佑,心下
稍安,顫聲喃喃道:「離砦時,安公子在此處殺了二師公,此時恐是要報應在我
身上。不過如此也好,我死即可免安公子遭此厄運,那……還是……還是值得了
……」佟仲聽了十二這番言語,神色一黯。恰此時,一箭自縫隙處直奔十二而來。
佟仲不假思索,將十二往旁邊一帶,以自己肩膀硬受了羽箭。這箭力道頗強,直
透入骨,佟仲心有所思,竟恍不知痛。

  十二見佟仲中箭,不由驚呼一聲。聲猶未落,便聽敵圍之外殺聲盈耳。刀槍
相交聲中,一粗豪嗓音大吼道:「我乃西軍神箭營折翎親隨,刀牌陸大安是也。
你們這群醃臢的入娘叛賊,吃你爺爺一刀!」又數息後,粗豪嗓音再起,續吼道
:「營中圍的是誰?不出聲我便要撤軍了!」

  佟仲聞聲,喜不自勝。將頭頂盾牌一把推開,張弓搭箭道:「我乃西軍神箭
營折翎家將,府州佟仲是也。爾等叛軍昧良心、背祖宗,辱沒我府州顏麵,吃我
一箭!」言罷,鬆弦放箭。

  佟仲聲出後,最外圍先是一陣寂靜,繼而傳來一陣發狂般的大笑。笑聲落,
陸大安喝道:「殺入圍中,救我同袍!」一麵呼喝,一麵疾風般向陣中殺去。

  適才陣後有軍殺來,府州兵馬已是一陣嘩然,但精兵質素猶在,慌而不亂,
堪堪將陸大安等人攻勢擋住。待佟陸二人相繼呼喝,聽聞折翎、佟仲名字及佟仲
斥叛言語,胸中氣短,戰意全無,紛紛向兩邊退去。府州軍當中立著一員老將,
方口大耳,須發斑白,身量魁梧,使手中短劍撥開佟仲箭支,重重一歎,下令全
軍解圍。

  佟仲陸大安合兵一處,本以為生死永隔的二人久別重逢,四手相擎,激動不
能言語。十二不識陸大安,卻認得他手下帶著的十數個砦中丁眾,忙探問父親及
砦子消息。陸大安麾下兵士與佟仲所攜軍卒亦有昔日相熟者,眾人各自欣喜,渾
忘了周遭尚有府州兵馬虎視眈眈。片刻,府州軍整隊入營,在佟陸軍前擺開陣勢,
那員老將當先而出,抱拳問道:「敢問適才喊話的,是小仲與哪位英雄?」

  佟陸軍見府州軍至,亦警惕結陣。佟仲借著火光,見來將像是府州長輩熟人,
遂攜了陸大安之手排眾而出,抱拳還禮道:「可是朱驍朱將軍當麵?佟仲有禮!
此乃我生死之交陸大安,不知朱將軍有何見教?」

  朱驍細細將佟仲打量了一番,欣慰道:「小仲,真的是你!自你隨小翎離府
州遊曆,我便再未見過你了!」說到此處,神色轉做黯然道:「不想今日在此相
見!亦不想再難聽到你一聲朱叔叔!」

  佟仲正色道:「朱將軍,你與家父相交莫逆,昔日更一同隨在可適公身側東
征西討,佟仲一向對您敬佩有加。今日你我各為其主,相見爭如不見!佟仲心�
隻有征西賊抗胡虜的朱叔叔,沒有甘為金人走狗、助紂為虐的無恥奸賊!」

  府州軍聞佟仲言語大多垂頭不語,亦有性烈者戟指喝罵。朱驍止住兵士,默
然半響,問道:「小仲,我且問你,若是小翎降了金人,你是降也不降?」

  佟仲尚未答話,陸大安亦在一旁叫到:「你這老賊休得胡言!我家折將軍誓
死亦不會降!」佟仲將他止住,在一旁皺眉思索片刻,歎口氣答道:「朱將軍所
言,小仲知曉了。我等如今受吳玠吳經略之命,赴諸葛砦援助我家將軍。朱將軍
既當此路,小仲鬥膽懇請您放我等過去,切莫阻攔。」

  朱驍搖頭,繼而大笑。陸大安見他笑而不答,手緩緩摸上了刀柄,準備拼他
個魚死網破。朱驍收笑,正色道:「小仲,你我為家將者,當從主而終。隻是如
今朱驍家主被貶而去,說不得要自作回主張了。」說到此處,回身對眾軍道:「
家主迫於無奈而舉三州降金,爾等忠義,對家主不離不棄。此刻家主因失卻完顏
宗弼將旗而被當眾責以脊杖,傷未痊愈便遭遣歸。我等被宗弼留於此處,受金人
驅使,為低等下人,如無本之木、無根之水。與金卒有隙時,多被鞭笞而怒不敢
言,前日竟有被活活鞭死者。我等府州兵士亦是不可輕侮的大宋男兒,怎堪受此
欺辱!有膽的,今日便隨我反了。為家主,為府州,為大宋,援折翎殺金狗,出
了這口惡氣。百年之後,子孫心中,須知我等鐵骨錚錚!」

  府州軍人人皆有此意,隻是苦無有威望者登高一呼。此刻聞言,這些日來所
受屈辱湧上心頭,又被挑動了懷中英氣,俱高呼願從。朱驍見眾軍一心,欣喜回
身對佟仲道:「小仲,如何?」

  佟仲喜出望外,撲前跪倒,歉然道:「朱叔叔大人大量,小仲適才言語冒犯,
還請叔叔見諒!」陸大安見狀,亦是悔愧,言語不靈,隻是跪倒咚咚磕頭。朱驍
急忙將二人扶起,撚須欣然道:「我西軍中有了你二人這等後生,使我老懷甚慰,
老懷甚慰啊!」語罷,笑容滿麵。

  十二見場間氣氛融洽,不複適才的劍拔弩張,也不顧朱陸在旁,忙將佟仲臂
上羽箭拔出,扯了衣襟,為他裹傷。朱驍見十二眉目清秀,耳珠圓潤,心中有數,
也不說破,隻看了佟仲微笑。佟仲麵窘,心中卻是甘甜,待十二事畢,紅著臉道
了聲謝,問朱驍道:「朱叔叔,如今砦前情勢如何?」

  朱驍肅容將折可求在時,攻打守禦兩端之狀俱說了一遍,又凝重道:「圍砦
兵馬皆是完顏宗弼從東路帶來的精銳,其數約有兩萬。自玉壘關正路至砦前下了
連珠營寨,每日�輪番攻打,從不停歇。小翎雖是盡力守禦,妙計頻出,卻難耐
眾寡懸殊。現下我府州人馬被調在外圍,守無關緊要之處,已多日不得砦前消息。
昨日,金人忽命我將軍馬守此要路,調了此處金兵去砦前主營。主營中精兵雲集,
砦子恐是情勢不妙!」

  佟仲聽到此處,驚道:「如此說來,砦子危矣!」

  朱驍搖頭道:「最可怖之處,尚不在此!完顏宗弼不願為此山砦多添傷損,
曾使家主拘了許多匠作人等來此,為大軍打造我宋軍擅用的攻城器械。若是造成,
這區區小砦,怎能抵擋的住?那些時日他使眾軍攻砦,卻又不盡全力,恐怕便是
在等這攻城之物。」

  朱驍此言一出,聞者皆失色驚慌。十二擔憂乃父,更是已默默垂淚。陸大安
嘿了一聲,嚷道:「徒在此處擔憂,濟得何事?依我看,不如歇息一宿,明日揮
軍直奔那匠作營地,一把火燒成白地,豈不幹淨利落!」

  眾人聞言,相互對視,皆覺可行。朱驍曉得金人連珠營規劃,附身劃地為圖,
與佟仲研究起路線來。十二地理精熟,亦在圖上添了些道路以供選擇。陸大安見
己意可用,在旁腆胸�肚,隻知咧嘴大笑。

  翌日清晨,三股兵馬合在一處。眾人一致推舉朱驍為將,朱驍隻是不肯,讓
了佟仲帶兵,自己甘心輔佐。留了百餘人在此虛立寨柵,以防金兵發覺,餘下近
千五百人拔營而行。

  軍兵如一條長蛇,按昨夜幾人商定路線蜿蜒前行。途經了兩三座金人小營,
朱驍詐稱奉命率軍至匠作營監工,皆安然得過。行了約有半日,前方忽現一河。
河麵不闊,水道四散。水中雖有泥沙,但河道下青草盈盈,竟全無蘚苔等物。十
二與朱驍走在最前,見了此河,心中不禁疑竇大起。�手止住行軍,一邊沿河探
查,一邊四處打量。佟仲在後趕來,問道:「因何不行?」

  十二皺眉道:「此處本無河!這水似才流經不久,來得甚是蹊蹺。」

  陸大安亦趕上前來,望了望河流來處,忽撫掌大驚道:「大事不好!這幾日
我被殺的狠,再沒往那處去。這這……這定是砦前護河改道了!」

     ***    ***    ***    ***

    「將軍,大事不好!護河水量漸小,定是改道了!」

  折翎聞晏虎之報,亦是心驚,忙到:「走,帶我去看!」急行了幾步忽又停
住,問指揮婦孺搬運箭矢的李豫道:「李兄弟,是否與我同去?」

  李豫恍若未聞,將頭一偏,自去點算米糧。折翎苦笑,隨晏虎而去,行至半
路,恰好迎頭撞見魏慶。魏慶見了折翎,抱拳稟道:「將軍,明教在砦中的餘孽
共有兩人,皆已就戮。中了攝心術的有十餘人,大多已經醒轉,餘下幾人被關在
上坪,派了專人看守。」

  折翎深歎口氣,對魏慶道:「砦中之事,偏勞你了!」略停了停,又歉然道
:「郝摯生前,定是喜歡極了娜娜,這才做下那許多錯事。我為還郝摯心願,才
將娜娜與郝摯合葬。死者已矣,還望你體諒!」

  魏慶默然半響,亦歎道:「將軍所言,我亦知曉,隻是恨胡女傷目的心魔作
祟罷了!郝摯是條好漢子,亦是我魏慶的好兄弟!」

  折翎拍了拍魏慶肩膀,道:「如今內亂已去,隨在我身邊去砦前殺敵如何?」

  魏慶聞言喜道:「固我所願也!魏慶得以追隨將軍,乃是平生之幸!」

  折翎把住魏慶手臂,見晏虎亦在旁鄭重而禮,又將他攜起道:「不想箭營隻
餘下你我三人!若是守得金人退去,我等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魏慶晏虎喜動顏色,皆大聲答應。折翎亦喜,左手攜魏慶,右手攜晏虎,直
奔砦牆。

  砦牆上,趙破正憂心忡忡地憑高下視,見折翎到來,將手一指牆下道:「將
軍你看,護河之水從適才起便漸漸幹涸,此時水量已不足原來一成。水若幹時,
雖得壕溝盈丈,但攻者或藉梯跨越,或以土填蓋,比有水時要容易許多!」

  折翎聞言亦憂,左思右想,無計可施。趙破又道:「近來金人連日攻打,卻
多是施以羽箭,少有衝突向前。偶有幾次衝突,皆是至河邊便退,費去我等神臂
弓矢不少。今日看來,怕就是在等護河截斷,才大舉進攻。」

  折翎頷首,望了望左峰,見號旗紋絲不動。眉頭一皺,問道:「大安還是沒
有消息麼?」

  趙破搖頭,亦望左峰道:「音訊全無,亦望不見半個人影。那日金人重立峰
下小營之後,折可求與府州軍亦多日未見了!」

  趙破話音剛落,砦前金人主營中忽起了陣號角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號
角停處,一隊虎狼金兵將一貂帽錦衣之人護擁在前,自中軍緩緩而出。片刻後,
來在砦前斜坡前不遠。那貂帽錦衣人立眉怒目、須髯連鬢絡腮,頂金盔,貫金甲。
龍行虎步,頗具粗野之威。那隊虎狼金兵開硬弓射出箭距,揚聲大喊道:「大金
西路軍元帥完顏宗弼請折翎說話!」

  折翎見金兵射來羽箭之尾在砦牆上猶自抖動不已,心中暗讚了聲「開得好硬
弓」,方揚聲答道:「在下折翎,有話請講!」

  完顏宗弼玩味地望向折翎,半響方道:「你便是折翎?」

  折翎蹙眉凝視,默而不答。完顏宗弼見狀,哈哈一笑道:「生的如此瘦弱,
不及韓世忠多矣!」

  折翎聞完顏宗弼提及韓世忠,心中疑惑,方要動問,忽警醒恐是有詐,遂微
笑道:「元帥與韓五哥照過麵,居然仍能毫發無損的來在此處,還真是命硬!」

  完顏宗弼不屑一哼,道:「折翎,我且問你。你自認比韓世忠如何?」

  折翎想也不想,脫口答道:「折某如此瘦弱,自是不及韓五哥多矣!」

  完顏宗弼見他不答,隻以己言對付,也不動氣,憐憫道:「我原以為搶了本
帥將旗之人,定是世間英雄,這才屈尊來見你。想不到連幾句問話也隻是避不敢
答,實令本帥大失所望。也罷,就此別過。你在陰間見了韓世忠,莫忘記代本帥
問候一二!」言罷,轉身便走。

  折翎聞言大驚失色,喊道:「且慢!你是說韓五哥他……」

  完顏宗弼停步轉身,不屑笑道:「韓世忠在黃天蕩不自量力,螳臂擋車,如
今屍骨已寒,想想煞是可笑。」走了幾步,又停步道:「你在砦中被我重重圍困,
想是消息不通。還有一事,我一並告知你也罷。三日前,那吳玠效仿韓世忠,在
和尚原與我部大戰。這結果嘛……自是與韓世忠一同!」頓了頓,再道:「如今
我女真鐵蹄,已踏破散關,直入蜀中。你在此頑抗,實屬不智。你若肯降我,便
速速開城。我非但饒你不死,還可讓你繼折可求之位為府州之主,甚或為我大金
中原代主亦未可知。如若不然,我大軍三刻後攻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言
罷,一麵離開一麵下令道:「傳令眾軍,三刻後並力攻城!」

  完顏宗弼身後虎狼皆以胡語大聲接令,紛紛散往軍中各處。完顏宗弼與四名
侍衛緩緩而退,每走段距離,營中便有一處號角聲起、一營兵士整隊。行至營門
時,全軍皆已整肅,隻待一聲令下,便可衝前廝殺。

  韓世忠自西軍軍中一小卒始,一步步積功為將,在西軍中多為將帥激勵士卒
所用,人人耳熟能詳。此時砦中西軍軍卒聞韓世忠已死,膽氣喪去不少。趙破及
砦人見了完顏宗弼麾下精兵威勢,又見身邊一同守砦多日的軍卒麵有惴惴,誌亦
為之奪。折翎關切則亂,心中不安,被晏虎拽了下衣袖才見牆上人情勢。遂揚聲
道:「金人胡言,欲亂我軍心,休得理會!黃天蕩戰場必在江上,金人與我漢人
水上征戰便如同我等與金人比馬上功夫。韓將軍精擅水戰,定是打的這廝肉痛,
這才來此造謠中傷。備弓矢、金汁、滾木、擂石!讓金狗看看,我漢人的守城之
術,亦不輸水戰!」

  眾軍雖應諾,大多卻是聲音勉強,戰戰兢兢,各自準備。三刻之後,金營中
號角聲起,一隊隊兵士開出營門,依次攻砦。第一波兵馬上前拋灑了陣箭雨後便
讓在兩旁,第二波兵馬自後結盾陣而出,呐喊聲整天,進速卻是緩慢無比。折翎
魏慶趙破三人耳力皆佳,聽到兵士呐喊聲中夾雜著低聲哭泣之音,不由麵麵相覷。
守砦士卒待箭雨停後便衝出藏兵洞準備守禦器具,見來攻兵馬從未如此眾多,個
個如臨大敵。

  折翎見盾陣如龜般趨近,全無金人蠻狠模樣,心中愈發覺得蹊蹺,發神臂弓
之令在喉間猶豫難決。一名操神臂弓機簧的士卒見折翎舉著的手遲遲未放下,牆
下盾陣又已逼近許多,心中緊張,不小心將神臂弓矢觸發。其餘幾具神臂弓見有
人放矢,便也一股腦施放起來。箭矢穿空,碎盾破甲,穿入陣中。盾陣中一聲呼
哨,丟下前麵幾具屍身不理,轟然向後散去。折翎定睛觀瞧,見陣中一直緊緊包
裹著的竟是數百衣不蔽體、麵色倉惶、淚下如雨的漢家婦人。牆上眾人皆訝,急
停了第二波已上弦待發的箭矢,憤怒地望向敵軍。

  金軍盾陣兵士退在婦人身後,揮刀恐嚇,欲使婦人向前行走,為己遮掩。在
前婦人見了眼前地上中箭亡屍,個個嚇得腿酥腳軟,哪�還能行動半步。金兵見
狀,持刀揮舞,故意傷損些在後婦人肩臂。婦人無奈,隻得擠擠挨挨,哭叫著往
砦牆處磨蹭。金兵在後,低頭彎腰,攜刀持盾,憑著紅粉為牆,亦步亦趨。

  牆上士卒見婦人淒慘之狀,紛紛指著金兵破口大罵。婦人得聞鄉語,心中親
切,以為終有依靠,紛紛大聲嚎哭乞命。章興在左峰上見了此景,一陣風般衝至
砦牆處,向折翎大吼道:「折將軍,我帶些弟兄出去救人吧!」折翎亦憤怒金人
卑鄙,遂頷首道:「你帶上砦中全數刀牌,出砦救人!」此語一出,腦中忽然記
起上次救降卒時王錦之語及當時險境,不待章興應諾,又搖手止道:「不可……
不可造次,但謹守砦牆!」章興本已聞令而喜,不料又有如此變化,怒氣衝衝嘿
了一聲,退在一旁擰著頭不言語。趙破見婦人與金兵愈發迫近,輕聲問折翎道:
「將軍,若是打定主意不救,不如下令放箭吧!若待金兵迫近,恐婦人與砦子皆
不得保。」

  折翎心知趙破所言極是,卻依舊不忍。踟躕半響方道:「晏虎,上左峰與箭
手射婦人與金兵交界之處,莫惜箭矢,力爭阻斷。趙兄、章興,垂繩下牆,能救
得一個便是一個。但壕溝之上,隻可放一橋,多則難守,不得有誤!」頓了頓,
歎道:「婦人生死,安其天命,砦子絕不能有失!」

  三人各自依令而行,折翎在牆上命神臂弓手調校了弓弩角度,揚聲道:「速
速向前,或可逃得一命!」斜坡上眾婦人一直未見牆頭有箭射下,已不如初始時
那般惶恐,此時聞聽折翎言語,知得生有望,一窩蜂向城下奔逃,互相推搡踩踏,
死傷者頗多。金兵在後,隨著婦人之速而加速,寸步不離,地上倒著的礙腳之人,
又被踏死不少。晏虎在峰上見場麵混亂,急令眾人放箭。箭雨雖然灑下,但準頭
與箭營眾人在時相比,何止天壤。金兵有盾,擎之自保,倒是婦人被射中的更多
些個。

  婦人連番受創,哭爹喊娘,嬌聲大起,雖是臀乳皆露,卻哪�還有香豔之感。
前麵幾個幸運的,好不容易搶上木梯,卻又因壕溝窄梯眩暈,跌落溝中摔了個骨
斷筋折。章興見狀,虎吼一聲,幾步搶過木梯,躍在婦人之後,揮刀與金兵搏殺。
趙破在牆下喊章興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一人影自砦牆上飄下,直往章興
身邊飛去,定睛一看,乃是魏慶。

  折翎遣了魏慶襄助章興,亦下牆來在趙破身邊道:「趙兄速上砦牆指揮砦眾,
以免群龍無首。我已令神臂弓調整角度,隻待金兵稍有退卻,便可放箭射殺。」
言罷,足不沾地,往章興處掠去。

  章興獨立拼殺,左支右絀,遮攔不住,處處被傷。待魏慶加入戰團,壓力立
時一輕,手中刀左右翻飛,將金兵攔在刀光之外,護了婦人上梯過壕。折翎在空
中見二人已堪堪穩住局麵,遂換真氣落在木梯邊,張弓以羽箭護持二人。二人得
折翎神箭之助,放身上空門不顧,隻攻不守,登時威力倍增,將衝上前來的金兵
殺的節節敗退。但金兵人多,且個個悍勇,前赴後繼之下,又將二人壓回木梯邊。
折翎見金兵已近,掛弓棄箭,就腳邊揀了柄單刀,與魏慶章興並肩而戰。

  那數百婦人,踩踏去了三成,中箭去了三成,跌壕亦去了三成,餘下一成又
在這場混戰中去了半數有餘,能逃過木梯的,僅剩了不到十人。折翎見場間再無
婦人身影,便令魏慶章興先退,尋思待魏慶放箭掩護,自己再行退去。不料二人
才躍過壕溝,一個緊緊伏在木梯正中,看似膽小不敢挪動的女子忽地暴起,將身
上僅餘的一段紅紗使做暗器,直向折翎後心擲來。

  折翎大吃一驚,急閃身躲避,紅紗擦肩而過,留下一陣濃鬱香氣。折翎急掩
鼻已是不及,隻得回身一刀,疾劈裸女。裸女咯咯嬌笑,不退反進,合身相迎,
竟是欲縱體入懷。此時,金兵身後有三人飛掠而出,一掌一劍一狼牙棒,同時往
折翎身上招呼。折翎腹背受敵,避無可避,忙往前一縱,棄刀使掌,向裸女推出。
裸女見狀,恐傷自身,亦揮掌相迎,誰知兩掌相交時,隻覺對方掌中空空蕩蕩,
僅有一絲內力將自己掌力環繞其中、牽帶向下。

  折翎借得裸女掌力,喀喇一聲震斷木梯,與裸女一同跌落壕溝之中,將身後
三人攻勢化解。那三人一擊撲空,毫不猶疑,亦縱身直下壕溝,同裸女一道,將
折翎圍住。折翎以一敵四,落在下風,又覺腦中微醺,心跳過速。知是香氣所致,
不敢大意,分了真氣將體內異動壓下,卻更不是四人敵手,登時險象環生。正危
急時,魏慶趕至,持錐直刺四人中最弱的裸女。裸女閃避,圍陣有隙,折翎趁機
脫困而出。

  壕間六人,分作兩派,靜默立在及膝深的水中;壕上兩軍相爭,喊殺聲震天。
一下一上,一寡一眾,一靜一動,對比鮮明,恍若兩個天地。對峙數息,四人中
那孟門大長老忽歎道:「想不到合孟門、明教、金人,及長公主親傳弟子之力,
依舊殺你不死!」話音剛落,那裸女笑道:「大長老勿慮,他中了長公主親手調
配的合歡散,過不多時便會手軟腳軟,任我等宰割了。」言罷,又是一陣攝人心
魄的嬌笑。笑猶未止,折翎已飛速開弓,一箭直射裸女喉頭。那使劍的明教人血
氣方剛,正看著裸女跳動的酥胸陪笑,反是那使狼牙棒的金人一直注視折翎、見
機最快。掄棒欲磕開羽箭,卻反被箭中沛然真氣震的虎口崩裂,狼牙棒脫手而飛。
大長老一掌拍出,擊在箭身,真氣相撞,轟然一響,羽箭截斷,掉落水中。

  折翎自知不妙,欲速戰速決。箭出後也不管是否建功,便合身撲上。魏慶相
隨日久,見折翎動作,知其心意,亦隨後而至。二人一陽剛,一詭異,配合無間。
開始時雖占了上風,但折翎中毒、不能全力抗敵,漸漸與四人戰成了平手。魏慶
眼見折翎萎靡,心中惶急,手中一對鐵錐化奇詭為大開大闔,奮不顧身,對敵如
搏命。大長老窺見魏慶空門,欲出掌將他擊殺。恰在此時,壕溝邊上忽傳來一聲
胡語喝令,戰團中那名金人聞聲大驚失色,一麵急吼「快走,快走」一麵發足狂
奔。大長老亦通胡語,聞聲亦是麵色突變,不顧一切向後飄飛,順著河道往下遊
掠去。明教使劍人與裸女不知所以,稍稍慢了些,頭頂上裝滿土石的布袋已如冰
雹般灑下,將二人砸倒掩埋。

  折魏處在壕溝遠砦牆一端,布袋被金兵拋出,多往近砦牆那端飛落,給了二
人喘息之機。折翎本就在勉力支撐,此刻見強敵兩死兩逃,再也堅持不住,雙腿
一軟,癱倒在水中。魏慶將折翎架在肩上,恐去下遊撞見大長老及那金人,抵敵
不過,便反其道往上遊奔去。不多時,壕溝近砦牆端已被土石填滿,布袋多轉往
遠砦牆這端拋來。魏慶雖是盡力躲避,但背負一人,身法有滯,被狠狠砸了幾下。
正慌不擇路時,忽聞頭上趙破大吼道:「速至此處,緣繩而上!」

  魏慶�眼望,見左峰上垂下一繩,心內大喜,拼了再挨土石,直奔繩落處而
去。壕前金兵填壕之初被牆上神臂弓、峰上滾木擂石砸的狠,多有畏戰不前者。
完顏宗弼憤怒,親冒矢石、指揮督戰,方有適才金兵之勇。此時聞趙破喊叫,�
眼望魏慶與折翎緣繩上峰,知自己因誤以為折翎喪命溝底而起的填壕之舉反救了
他性命,心中大悔。怒氣衝衝的彎弓搭箭,直射已近峰頂的折魏二人。

  折翎在魏慶肩上,雖是全身酥軟,意識卻尚未全失。耳聞身後有羽箭聲響,
用盡身上餘力,伸臂將羽箭抓在手中。完顏宗弼大怒,見壕溝已平,便要揮軍攻
砦。一謀士樣貌的金人見宗弼氣惱,附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些言語。宗弼聽罷重重
一哼,恨恨道:「你所言有理!沒立那廝不肯退兵,就賴在陝西看我笑話。我若
失兵過多,他狀告宗翰,說不得又要小人得誌。此時牆上神臂弓猶厲,強攻必然
多添傷損。既然明日那宋人的攻城器械便可使用,讓折翎多活一夜也罷!」主意
已定,傳令退軍。

  趙破在峰上接住二人,見折翎麵色赤紅、緊閉雙目、手中握著一支雕翎箭,
不由大驚,忙詢問魏慶。魏慶支吾一陣,方道:「適才在壕中,聽那妖女之意,
將軍是中了什麼長公主調配的合歡散。聽來,像是一種……一種……」

  趙破聞言,亦麵紅道:「魏兄弟所料不錯,我曾聽長公主提及此藥,確是男
女催情之用。記得這合歡散中混有魍魎涎,若是不得交合,恐有性命之虞!但長
公主隻將解藥傳給了她相中的根骨精奇的數名門中女子,目下並無一人在砦中…
…」

  魏慶聞言變色,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第二章 四顧攜手相對笑 一世兄弟踐前言

    二人正在猶疑,忽有一人疾奔而至,撲倒在折翎身上嚶嚶哭泣。二人定睛一
看,乃是婢女曉月。

  曉月自那日被折翎解禁之後,不顧他勸阻,堅持在李豫麾下幫忙擔水做飯、
搬運軍資。今日征戰時,正一如往日,癡癡看著折翎英偉背影。待折翎飛身下了
砦牆,芳心一陣驚惶,擔憂他安危不止。後見眾人皆回,唯折翎無蹤,遂強抑著
懼怕上牆尋找,將壕中大戰及死�逃生之狀一一看在眼中。魏慶緣繩之時,已往
左峰上飛奔,此時方到。見折翎倒地不起,以為他已死,故而伏身痛哭。流淚間,
覺得折翎身子火熱、鼻息粗重,才知自己關心太切,失了方寸。起身拭淚,卻見
趙破魏慶及圍觀眾人的眼光皆聚在自己身上,忙跪踞著退開少許,將頭低低垂在
胸口,一張臉紅的什麼也似。

  趙破魏慶對視,皆看出對方所想,卻不知該如何與曉月言講。正在此時,地
上的折翎呻吟一聲,張開雙目。朦朧中見有一女在旁,依稀正是巧雲模樣,遂展
顏道:「雲兒,你回來了!」探手觸上曉月膝腿。曉月渾身一震,心中悲喜交加,
反握了折翎大手,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折翎以為眼前真是巧雲死而複生,喜不自
勝,胸中仿佛有團火在熊熊燃燒,即將焚化五內。若不是身上酥軟,恨不得立時
將巧雲攬入懷中。試了幾次未果,心中焦躁,那團火燒的越發旺起來。

  魏慶見折翎情狀,恐他命在旦夕,再顧不得許多,對著曉月將適才之事略略
說了一遍,跪倒叩頭。曉月雖是處子,但在先得月時每天見恩客往來、伺候小姐
將軍時又聽了無數私房,早已曉事。聽了魏慶言語,再看折翎,果如動情一般。
羞紅著臉麵示意魏慶趙破搬�折翎隨後,自顧自在前往中坪跑去。趙破見金人退
的蹊蹺,不敢大意,留下監視敵營、安排守禦,使魏慶獨自扛了折翎隨在曉月身
後。

  曉月來在中坪,不敢進自巧雲去世後便一直空置的房屋,直奔娜娜居所。魏
慶將折翎放在床上,落荒而逃。折翎隻覺一如騰雲駕霧,懵然不知身在何地,隻
口中呢喃雲兒不止。曉月俏立床邊,默思有頃,轉身撕下一截衣袖,著火折子燒
了,牽折翎手拜了三拜。轉眸望折翎,滿含柔情似水,去到床前服侍他解衣,猶
如妻子服侍丈夫一般。顫抖雙手將自己衣物除去,露出柔美胴體。挨在折翎身側,
見他一條玉莖怒龍昂首,亦不覺情迷。一雙柔荑撫上意中人臉頰,緩緩轉而向下,
劃過胸腹間遒勁的肌肉,觸到胯間傲立的陽物,直覺得火燙灼人。一驚收手之時,
那陽物忽動,隻在自己小腹處亂撞。

  折翎躺在床上,身上使不出什麼力氣,但胸中之火卻愈發旺盛。迷亂中似有
一物觸到下身玉莖,登時將那團火引向胯間,即發之際,玉莖卻又孤苦如舊,不
由大急,鼓起全身之力側身挺莖去尋。一雙大手胡亂在空中揮舞,剛好抓在身邊
不遠處兩隻椒乳之上,盡意揉捏起來。

  曉月未經人事,怎架得住折翎上下齊攻?眼�身上,皆化作一汪桃花水,心
中千萬個願意,卻苦於不能言而無法出口。又等了片刻,見折翎粗喘如牛、口目
微張、麵色赤紅,可身子隻在原地磨蹭,手勁亦是不大,忽醒他身中奇毒、無法
自持。遂輕噬了下唇,坐起身推他為平臥狀,跨坐在挺直男根之上,將心中喜悅
懼怕羞怯等種種心思盡數拋去,一手扶住升騰傲立的紫竹,一手分開己身處子之
陰,緩緩坐入。

  英郎意動竹入雨,俏婢情起蕊含珠。

  陰陽交合之際,折翎隻覺得體內火焰轟地一聲炸開,點點滴滴化作熱流,湧
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過了半刻,氣力盈滿,五識六感重回己身。
睜目見巧雲滿麵媚態坐在自己身上,兩從茅草交會處嘖嘖然有拍水之聲,金燈透
艙、燕鳴入耳,真個昔日重在,心內喜不自勝。用手撫了巧雲臀瓣,直覺香汗淋
漓,心下一軟,道:「雲兒,躺好,也該我服侍你一番!」言罷,不待巧雲答允,
便起身將她抱了,不舍竹珠相嵌,就那麼將身一翻,跪在她雙腿之間,一陣狂抽
猛送。

  曉月未料及破瓜之痛居然難忍如斯,適才送了折翎玉莖入壺,陣陣汗出,下
腹撕裂也似,才敢稍動著緩了一緩,折翎便已提臀上下迎合著動將起來。曉月見
他清醒,低頭又瞥見芳草間點點落紅,心中欣喜。再看折翎張目,羞赧難耐、欲
掩麵時卻聽了聲「雲兒」出其口,整個人懵懵然一怔。待醒神時已被折翎壓在身
下,金杵搗臼、入肉連根,無一刻暫停。初時身心皆痛,泣下難止,久而轉念,
終得與折翎歡好,或可承雨露以播良種、得遂己願,又兼下體痛消甘來,遂緊緊
環住折翎脖頸,將那千回百轉化作陣陣嬌喘。

  折翎見巧雲雖承歡受躪,卻毫無往日一貫的鶯聲之吟,以為是自己力道不足,
故此更添勇猛。曉月初經人事便泄身數遭,發髻散亂、紅潮彌麵、力難以支,勉
力迎受間忽記起昔日在先得月中聽房時窺見的眾多口就之事,忙鬆開懷抱,離了
交合,欲以舌相代。可她畢竟初為、不得要領,又兼折翎淫欲被藥力催發、如癲
似狂,故難以滿意,未幾,便又被折翎捉住強索。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壺中春水
浸濕數層床褥、身子癱軟難起欲死欲仙,折翎終一泄如注,雲收雨歇。

  曉月枕在折翎寬厚胸膛之上,心中欣喜己願達成,暗暗祈禱上蒼護佑得子。
緊緊摟住心上人,嘴角微翹,帶著微笑甜甜睡去。

     ***    ***    ***    ***

    吳玠嘴角微翹,猛地一合手中軍報,哈哈大笑道:「熙河關帥接我書信,依
約出兵攻熙河,九戰九捷,叛軍多複歸。完顏沒立幾成孤軍,退往黃河北岸。」
說著,將軍報交給吳璘,續道:「我軍如今已得神岔,楊政楊從義二人亦多有收
複。為今之計,是否應合軍直撲益門呢?」

  陳遠猷略略思索,拱手諫言道:「將軍,這幾日各路斥候情報如雪片般傳回,
獨不見入陝許久的完顏宗弼處消息,甚是可疑。在下以為,不可冒進!」

  一旁的吳璘正看軍報看的高興,咧嘴大笑,聞聽陳遠猷持重之言,心中不喜。
大手一揮,正欲反對。廳外軍士忽闖入報道:「稟報將軍,城門兵士帶了二人,
求見將軍。其中一人自稱是隊正陸小安。」

  吳玠一怔,繼而心驚,霍地起身道:「快將他二人帶來見我!」

  軍士去不多時,帶了二人進廳。吳玠見二人一胖一瘦,胖的那個吊著膀子,
衣衫之上血跡斑斑,麵生的很;瘦的那個上身精赤,隻裹了半件不知哪�拾來的
披風,麵上身上傷痕累累,少數創口猶在滲血,勉強可辨出是陸小安的模樣。二
吳一陳見之皆驚,快步圍上前去。吳璘嘴快,訝異問道:「陸小安?你怎地變成
如此模樣?莫非援軍遇敵襲,潰了不成?」

  陸小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下道:「吳將軍,陸小安罪不容誅,特來領死!」
接著便把自離和尚原起,直至周家莊慘遭屠戮之間事原原本本交待一遍。最後又
道:「小安以為必死,卻被逃得性命的胡老爺救下。本想去鳳翔尋楊隊將,行至
半途方知鳳翔已失。欲轉回和尚原見將軍,途經神岔,在城外見了城頭吳字大旗,
特來將前事報知。敢情吳將軍再派援軍赴陰平,小安自知罪孽深重,唯乞死而已!」
言罷,淚流滿麵,伏地不起。

  吳玠聽他拆了援軍,又亂軍心折了五百軍馬,不由震怒,一掌擊在身後案上,
斥道:「陰平若是有失,你縱萬死,可抵其罪麼?」

  陸小安愧不能答,唯有伏地請死。吳璘憤怒,欲上前痛打陸小安出氣,被陳
遠猷攔下,退在椅子上怒罵不已。陳遠猷見吳璘坐倒,向前幾步悄聲對吳玠道:
「將軍,陸小安雖是可恨,但十二及那諸葛砦之事,確是可疑。」頓了頓又道:
「陸小安乃是楊從義楊隊將麾下之人,若是將軍不問而殺,恐麵上不好看。」

  吳玠沈思,頷首不語。半響,不理陸小安,轉問一旁誠惶誠恐站立的胡老爺
道:「你便是救下陸小安的胡姓老爺?」

  胡老爺駭的雙手亂搖,慌張道:「下官僅是鳳翔府一小小提刑,將軍麵前實
不敢當老爺稱謂!那金狗……那金狗……」說著話,竟留下淚來,唏噓了一陣才
續道:「下官再不敢輕視武人!若將軍不棄,我願為將軍帳下一書吏,為將軍管
束往來文書,省卻將軍內顧之憂,助將軍多殺金狗!為……為我的逑翠報仇!」

  吳玠最初聽他胡言亂語,難知其所以,後來漸漸明了,忙好言勸慰,使人帶
他下去安歇。胡老爺離去,吳玠坐在案後,眼望陸小安,手中把玩一塊將軍令牌,
心中躊躇難決,堂上無人言語,一片死寂。恰此時,衙外起了一陣騷亂,亂猶未
已,一聲昂揚馬嘶撞入廳內眾人耳中。吳玠擅於相馬,原來坐騎踏燕亦是千�之
駒,此刻聞馬嘶,眉梢一挑道:「好馬!」話音才落,適才報信軍士又來,行禮
報道:「稟將軍,安鴻安公子回來了!」

  吳玠大喜,起身邊往廳外迎接邊道:「快請安公子進廳!」

  軍士聞令飛奔而去,吳玠帶著吳璘陳遠猷迎到廳外院落正中,安鴻牽著鐵象
亦跨進院門。吳玠見安鴻麵色蒼白、精神不佳,趕上幾步抱拳道:「安公子一路
辛苦,快廳�請!」把安鴻臂,眼光落在馬上,蹙眉訝道:「這……這莫非是曲
端的鐵象?」

  安鴻七日七夜少眠不休,一路直趕回和尚原,問明留守兵士,又毫不停歇地
來在神岔。本就內傷未複,又添勞苦非常,勉力對三人團團一禮,答道:「正是!」
又疲憊地將曲端贈馬之意說了一遍。吳玠一向與曲端不睦,私下�從來隻是直呼
姓名。此刻聽聞曲端贈馬,不由驚異道:「竟有此事?」語出口,見安鴻之狀,
忙將他讓在廳中坐定。安鴻進廳,見了依舊伏地不起的陸小安,愕然相詢。吳玠
說了原委,安鴻聞聽佟仲得見,心中安慰,又聞援軍僅去了百餘,不由大驚失色。
頹然坐倒,忽想起心中久存之疑,追問道:「你姓陸,名為小安?那陸大安與你
可是兄弟?」

  陸小安聞陸大安之名,猛�頭長跪問道:「陸大安正是胞兄!安公子可是見
過家兄麼?我尋他多年未果,不知生死如何?」

  安鴻苦笑,喟歎道:「若是你尊令往援,此刻便該與他在諸葛砦中相聚了!」

  陸小安聞言一震,頹然坐倒,痛悔難當。安鴻心係砦子及折翎,亦是悶悶不
樂。吳玠見安鴻憂心忡忡,重重一歎道:「安公子,陸小安不尊將令,使援軍失
期。該如何處置,請安公子示下,吳玠必遵從照辦!」

  安鴻思索片刻,起身行禮道:「吳經略,前事已矣,殺之無用。諸葛砦名之
事是我隱瞞在先,更兼此人是我大哥麾下得力人之胞弟,安鴻想向吳經略討個人
情,饒他性命。」

  吳玠回禮,將適才把玩那塊令牌擲在陸小安麵前,厲聲道:「既是安公子為
你求情,我便饒你一命!你將這令牌帶在身邊,去軍中做一刀牌,逢陣在前,不
得退卻。每殺一敵,自刻一劃在這令牌之上,為你所害同袍贖命。何時夠了五百
之數,何時回來向我繳令。去罷!」

  陸小安將令牌緊緊握在手中,分別給吳玠安鴻磕了三個響頭,轉身離去。吳
玠處置已畢,又問曲端贈馬之事。安鴻遂將求援來去全程從頭到尾詳細敘了一遍,
隻略過雨夜廟中事不提。吳玠本以為史天非在後與援軍同至,不料卻是客死異鄉。
念及他相隨已久,與己雖份屬上下,實則卻是相交莫逆、信任有加。不禁心中傷
悲,不能自已。拭去幾滴英雄熱淚,想起張浚雙麵之事,心頭又起了疑惑。吳璘
與陳遠猷聽聞此等秘辛,反應各異。吳璘切齒痛恨,陳遠猷卻隻是撚須不語。

  安鴻想到孤身返回閬州的柒柒,亦是心緒不佳。良久,再起身拜吳玠道:「
吳經略,閬州援軍定然已無,此前派去援軍隻剩了百餘,恐是杯水車薪。安鴻鬥
膽,想請吳經略再發援軍,趕赴諸葛砦,遲恐不及!」

  吳玠回神,還禮頷首道:「安公子所言甚是!諸葛砦扼守緊要,萬萬不可有
失!好在如今我麾下兵力較和尚原時已充裕許多,安公子且歇息一宿,容我整飭
軍馬。明日一早,便可與安公子一同上路!」

  安鴻聞言心喜,誠意拜謝,又鄭重請托吳玠代為澄清曲端死因。吳玠不答,
隻吩咐軍士設宴,又遣人將安鴻請去歇息。待安鴻去後,坐定沈默有頃,問吳璘
道:「曲端之子曲之績可是在你軍中?」待吳璘稱是,又默然一陣,歎道:「擇
機善待之!」

  陳遠猷聞吳玠之言,自言自語道:「叛將趙彬曾在鳳州張榜,宣稱要以兵迎
回曲端。這……」

  吳玠搖手止住陳遠猷,道:「陳先生,與吳璘一道去挑選援軍人選吧!」

  陳遠猷隨吳玠言而止語,拱手與吳璘一道離去。吳玠又念了一陣史天非,心
中仍是將信將疑。晚間飲宴,安鴻推說疲憊,隻用了寫飯食便匆匆離席。待他去
後,吳玠三人撤了酒席,去點檢選中赴援的兵卒。行之未遠,一馬狂奔而至,馬
上軍卒滾鞍落下,急切大呼道:「張樞密八百�加急密令!吳玠吳經略何在?」

  吳玠自報家門,接過密令,細細查驗了火漆封印,展信而觀。看罷,就著手
邊火把,將信箋焚化,神色忽明忽暗,意不能決。吳璘在旁,見乃兄如此,大聲
問道:「大哥,什麼事?」吳玠將他與陳遠猷招在僻靜處,悄聲對二人道:「張
樞密信中言講,安鴻劫殺曲端、謀害天非、掠持樞密之女、盜鐵象硬闖閬州城門,
殺人盈野。命我將他擒殺,不得有誤!」

  吳璘驚道:「什麼?不可能!安公子絕不是此等惡人!」

  陳遠猷雙眼微閉良久,忽然睜目露出一絲寒光,道:「史天非跟隨將軍多年,
忠誠勤勉;張樞密一向與將軍和睦,禮遇有加。在安鴻口中,史天非為明教魔頭,
張樞密陰謀作亂,實在可疑。而那曲端,一向與將軍為敵,見解從來不合,怎會
將心愛戰馬送與將軍?某非是……」說到此處,瞄了一眼不遠處營中正在準備行
裝,隻待明早出發的軍士,續道:「莫非是安鴻盜馬,編造故事以取信將軍,為
那詭異之砦詐得援軍?」

  吳玠一凜,問道:「先生的意思是,那砦子……」

  陳遠猷道:「正是!若是那砦毫無蹊蹺,安鴻怎會對將軍多有隱瞞,砦名、
來曆,或篡改或不告?直至此次被陸小安揭破,方假意賠禮……」

  吳璘聽的心煩,大叫道:「我還是那句話,安公子不是此等惡人!大哥,莫
非你忘記他仗劍獨守營門,擋叛軍、退匪首,救你性命之事麼?」

  吳玠拍了拍吳璘肩膀,麵上猶疑不減,口中卻道:「無論真相如何,那陰平
路實在重要,援軍不可耽擱。你先去代我點檢兵馬,陳先生與我去準備糧草軍資。
事畢,在衙中相侯,再議此事不遲!」

  吳璘聞言欣喜,行禮告退,陳遠猷在旁欲言又止。吳玠眼望吳璘遠去,麵色
忽轉堅定,吩咐道:「勞煩陳先生傳曹武來衙中見我!」陳遠猷一怔,繼而明白,
一揖到地,匆匆而去。吳玠回衙,片刻後,陳遠猷帶著曹武匆匆趕來。

  自和尚原前陣斬金將之後,曹武又屢立戰功,已隱隱成為吳玠麾下第一愛將。
此刻見了吳玠,恭敬行禮道:「經略深夜召末將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吳玠不動、不語、不攙扶。曹武不知何事,抱拳垂頭,不敢稍動,隻覺氣氛
沈重。良久,吳玠決絕道:「張樞密有命,擒殺安鴻!你率麾下兵馬,包圍安鴻
居處。多置弓弩,不惜代價,務要取他性命!」

  曹武聞令惶恐不能應,�頭見吳玠容色堅定,知勸諫無用,遂將心一橫,沈
聲應諾而去。回營帶兵傾巢而出,將安鴻居所團團圍困,又派弓手占據四麵高點,
自己與親兵立在院門之前,眼望安鴻所居之屋,身子巋然不動,心內思緒萬千,
種種念頭,紛至遝來。

  安鴻飯後便在房中打坐,運功調息,自療傷勢,周天運轉,物我兩忘。待醒
轉時,見窗外火光高舉,亮如白晝,甲葉摩擦之聲不絕於耳,弓弦繃緊之音使人
牙酸。放耳細查房周呼吸,怕是有人馬千餘。饒是安鴻藝高膽大,亦是不敢妄動,
隻得端坐在床,靜觀其變。

  安鴻正轉念思索情由,門扇忽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來人盔甲整齊,昂首闊步,
正是曹武。曹武來在安鴻麵前,鄭重一禮道:「安公子,吳經略遣我殺你。」略
停了停,見安鴻神色不變,歎口氣又道:「安公子助我斬將之德,曹武不敢有一
刻忘懷。我有今日,皆拜安公子所賜。我已備下幹糧馬匹,這便親自送公子出城!」

  安鴻將曹武扶住,皺眉道:「將軍奉令而來,若是縱我離去,恐要受軍法,
安鴻怎能不顧而去?卻不知我何處觸怒了吳經略,以至如此?」

  曹武答道:「此乃張樞密之命,我亦不知為何!曹武為報公子昔日恩義,何
惜此身?公子切莫停留,速速離去,遲恐有變!」

  安鴻聞曹武所言,想起日間吳玠不答為曲端洗冤之事,知他信了張浚、掙紮
辯駁皆是無用。思及此次求援,竟是竹籃打水,心中難過。不知折翎及諸葛砦情
形如何,恨不得肋生雙翅,回到摩天嶺上。數思之下,重重一歎,對曹武道:「
曹將軍救護之德,安鴻銘記在心。他日相逢,必有所報!」

  曹武情急,一麵遜謝一麵將安鴻拉出居所,親自帶兵叫開城門,送他離城。
遠望安鴻獨騎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回身令軍士歸營,自來吳玠衙下請罪。人
未進衙,有一軍士自身邊急匆匆跑過,向衙內大叫道:「完顏宗弼處斥候急信!」

  曹武職位亦有份參讚軍機,自然知道此信事關重大,遂緊緊隨著軍士奔進衙
中。吳玠接報,又見曹武入廳,將信箋往案上一按,急切問曹武道:「事如何了?」
曹武不想吳玠居然視安鴻重於斥候之報,略怔了怔方伏地道:「曹武該死,不但
未殺安鴻,反將他放走,特來向吳經略請罪,請經略責罰!」

  此言一出,吳玠麵上沈重明顯一緩,長出口氣,佯怒道:「曹武!你麾下兵
馬過千,圍堵之下安鴻竟可逃之夭夭?辦事如此不利,怎擔我軍中重任?著罰俸
一年,暫留職待查,張樞密處,少不得好生告上你一狀!」

  曹武聞吳玠之語,喜動眉梢,自責無能,唯唯服罪。吳玠一直左右搖擺的心
思此時方定,凝神將軍報展開細觀,不由倒吸了口冷氣道:「這完顏宗弼好生狡
詐!明�撤軍北返,暗地�卻在寶雞以南集結了十五萬精銳之兵。」輕咦了一聲,
又疑惑道:「軍報莫非有錯?中軍帳虛立,月餘不見完顏宗弼!陳先生,這處斥
候可把握麼?」

  陳遠猷適才聽了吳曹對答,一直在暗暗為吳玠前途擔憂。此刻聞吳玠動問,
回神答道:「此路斥候乃是川陝宣撫處置使司潛下的精細之人,應不會有錯!」

  吳玠方欲開口再問,吳璘從廳外大步流星而來,笑著喊道:「大哥,軍已完
備,天明便可上路了!」

  陳遠猷看了看吳璘,又望向吳玠問道:「將軍,大敵當前,不日即至。這援
軍還要發麼?」

  吳玠沈思半響,搖頭道:「明日吳璘曹武帶半數軍馬回和尚原整飭防禦,陳
先生與我保護城中百姓依次撤離。這援軍……不能發!」

     ***    ***    ***    ***

    「神臂弓不能發!相距太遠,徒廢箭矢!」

  折翎止住趙破,環視周遭,見眾人皆麵帶驚恐,曾親曆過他處守城戰者更是
臉色蒼白。章興眼望金人陣中已初具規模的數台投石機,切齒道:「將軍,我帶
人出城,拆了那入娘的物事去!」

  折翎搖頭道:「完顏宗弼在投石機前足足放了三營人馬守護,便是防我等出
砦衝殺。去則必死,不可莽撞!」

  趙破道:「若是床弩未損,或尚可反擊,如今可怎麼好?」

  折翎道:「床弩與投石機相較,射程亦差了許多。傳令各處人馬皆入藏兵洞,
待投石止、金兵來時再上牆守禦!」

  眾人轟然應諾,四散去傳令。折翎回頭,正撞上牆內已改梳婦人發髻的曉月
投來的癡癡目光,心中一慌,隻覺看也不是,避也不是。牆下曉月也在扭捏,忽
聽遠處一聲巨響,如有驚雷平地炸開一般。接著便是疾風過密林般的呼嘯之聲。
折翎亦聞此異聲,回身見一塊重逾百斤的大石從天而降,將砦前斜坡砸出一個數
尺深坑。折翎知此發石彈意在測距,忙揚聲呼喊道:「速入藏兵洞!不及者就近
躲避!」喊話畢,又回身示意曉月離去。

  眾人多被石彈威勢驚呆,聞聲警醒,隨著為數不多的仍在奔跑的西軍軍卒趕
去藏兵洞。曉月見折翎危急時刻猶牽掛自己安危,心如鹿撞,轉念又恐折翎為己
分心,不利於戰,忙跟從一眾仆婦往中坪躲避。

  砦中仍在擾攘,金營中數台投石機已輪番發炮。石彈自空中飛落,無論何物,
皆被砸個碎爛。落在泥中還好,僅深入其內而已,有落在略微堅硬之處的,彈動
跳躍,沾上人身不死即傷。砦牆處的藏兵洞,是風慎力主修建,從前並無,故為
數不多。此刻軍卒、砦眾、仆婦皆須躲避,藏洞不敷使用。餘下人眾見拋石有弧,
遂緊緊貼在砦牆根部暫避。

  金兵雖得此利器,但從未經練習,便直接使用,多有生疏。幾輪下來,漸漸
熟悉,準頭亦大有提高。又幾輪,有一大石斜斜落在砦牆之上,將木料砸的粉碎,
石身半入,就那麼卡在牆中。倚著此段砦牆的人眾被震的立不住腳,東歪西倒、
狼狽不堪。

  金兵見投石建功,大聲歡呼,發射更速。又十數輪,多枚石彈俱中砦牆,將
守具毀去泰半。其中一石透牆而入,傷損了十數個牆後砦眾,又有一石在牆頭掠
過,將城頭插著的兩麵奪來將旗及砦子旗幟砸得粉碎。

  折翎未進藏洞,隻與晏虎一道躲在牆後。挨過數十輪大石,聽空中呼嘯聲已
住,砦前喊殺聲震天,以為金人攻砦,大吼道:「眾人各回崗位,備戰迎敵!」
一躍上了砦牆,卻見金營中喊殺聲雖起,兵馬卻是向著營後衝殺,投石機前的三
營兵馬亦有兩營棄陣而去,往主營中回撲。魏慶躍在折翎身邊,見狀亦訝,極目
遠眺,忽指前方道:「將軍你看,似有一軍自金人營後林中殺出。將旗宛然,卻
看不清繡的何字。莫不是安公子與援軍到了?」

  折翎往魏慶所指處看去,見那旗知是宋軍無疑,心中狂喜。又見投石機處那
營兵馬亦有鬆動之象,心中計較定了,揚聲令道:「趙兄安排守禦,李豫兄弟使
人修繕。章興、魏慶、晏虎,隨我帶兵出砦,毀了那幾台投石機去!」

  此時眾人皆已來在折翎身側,聞言應諾,各自準備,獨李豫不語,反身往砦
中去了。折翎恐時機稍縱即逝,也顧不了許多,帶了砦中全數能戰者近百人衝出
砦門,徑直殺奔金營。

  此時,金營營後,佟仲朱驍帶著府州八百弓手,據住密林一角,正將羽箭漫
天花雨般往金營中潑灑。陸大安帶了自砦中隨出的百餘人及朱驍分在麾下的四百
刀牌,如猛虎出柙般往金營中衝突。金兵全數精神皆在營前投石機攻砦之上,措
不及防下被砍倒一片。佟仲見進展太速,恐入營深處中伏,遂發令止住陸大安,
將弓手陣線向前推進,才又下令續攻。

  陸大安自入了奉寧軍以來,從未曾帶過這許多人馬。此時一刀當先,身後數
百人追隨,有陣皆破、有擋皆殺、所向披靡,身上雖帶了些傷卻渾然不覺,心中
暢快無比。數百刀牌皆以他為軍中之膽,隨之狼奔豕突,將金軍後營攪的一團亂
象。佟仲見陣鋒已亂,將弓陣交給朱驍,與十二帶了數十弓手中的佼佼者向前,
單射金軍中呼喝發令者。金軍本就倉促應敵,此時更失了指揮,登時節節敗退。

  完顏宗弼在中軍帳前置了帥案,觀瞧投石機建功。乍聞營後驚變,卻毫不驚
惶,先遣出兩營最精銳的兵馬去了兩翼,又令後營督軍視亂不理,將禍水內引,
自帶了親軍擋在來軍鋒銳之處。

  陸大安殺散了金軍後營兵馬,趁勢往前衝突,正撞在完顏宗弼親軍懷中,登
時若蚊蟲入蛛網,行動困難。佟仲在後,見勢不妙,一麵帶著神箭手上前相助,
一麵呼喝陸大安撤回。陸大安聞令欲行,卻哪�還掙紮的開。朱驍見佟仲不舍陸
大安,隨之在金營中愈陷愈深,隻得令弓手再向前推進。正進間,兩翼圍兵隨號
角聲殺來,弓陣退卻不及,被金兵自兩側殺入。弓手失了箭距,被金兵殺到近前,
便如同羊群遇虎,雖奮勇抵抗,卻力不能敵。朱驍棄弓持劍,在軍中左衝右突,
殺人無算,卻被一金將自後劈了一刀。金兵見他受傷,一擁而上,將其亂刀砍死。

  佟仲所攜,亦是弓手,眼見朱驍陣破身死卻無可奈何,心頭怒火叢生。回身
望見完顏宗弼正坐在黑鬃馬上指揮拼殺,便將怒氣賦予手中弓箭,覷準了他揮臂
空當,一箭朝他肋下射去。

  完顏宗弼在亂軍中聽不到弓弦響動,待察覺時箭已臨身,忙向後仰倒,撤鐙
翻下馬背。雖是狼狽,卻終究躲開了來箭。佟仲見完顏宗弼翻身落馬,大聲狂呼
道:「完顏宗弼已死!」

  金兵中通宋語的兵士極少,但將領卻為數眾多。故此,軍將個個聞言驚惶,
士卒卻是悍猛依舊。佟仲見詐計不成,隻得拼力向陸大安處廝殺,十二在後緊緊
相隨。陸大安此刻已是傷口密布,滿身鮮血,一口樸刀身卷刃崩,幾與廢鐵無異,
猶在奮力搏殺。見佟仲殺至,忙與他合在一處,點數相隨之兵,已不足三十。

  完顏宗弼重上馬背,見圍中宋人勇猛,雖是敵我兩分,亦不由心內暗讚。正
欲使身邊親衛勸降,圍外一軍卒奔來報道:「元帥,砦中適才忽有軍殺出,已將
投石機前那營人馬擊潰,正在設法毀壞投石機!」

  完顏宗弼聞報大怒,斥問道:「不是三營人馬麼?怎地隻剩一營?」

  軍卒道:「阿不罕將軍見後營危急,恐有所失,遂揮軍援救。不料宋人狡詐,
出砦偷襲,又帶了兩營人馬回奔,此刻該是到了!」

  完顏宗弼怒不可遏,一麵痛罵阿不罕無能,一麵下令道:「兩翼速戰速決,
將此處頑抗的餘孽格殺殆盡!」語罷,自帶了親衛回軍。

  圍中的佟仲雖不通胡語,但見完顏宗弼匆匆離去亦知是前軍生變,遂欣喜對
陸大安及十二道:「我等趕去匠作營時雖是遲了一步,但此刻一戰應是功成了!
金酋回奔,定是被將軍襲了前營。匠作人眾已被我等遣散,若是投石機再毀,金
人定無能為了!」言罷大笑,狀極歡愉。

  陸大安見金人緩緩圍攏,亦笑道:「今日我殺傷金狗,或有百數,真個痛快
非常!」揚了揚手中刀,又歎道:「可惜此刀隨我多年,今日怕是要廢在這�了!」

  佟仲仰天長笑,執陸大安手道:「若有死戰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斷之時,定
有我一弓隨殉!」

  陸大安聽他說起昔日盟誓,隻覺胸中熱血沸騰,與他執手互握。金兵擁上,
陸大安虎吼一聲,帶餘眾鼓剩勇四下拼殺。佟仲將箭壺中最後幾支箭射出,抽出
腰間短劍,欲與陸大安攜手而戰,卻聽耳邊有嚶嚶哭聲。回頭看去,十二已是淚
流滿麵。十二見了他目光,抽泣道:「佟大哥,我好後悔!若……若是早知死在
此地,當初在和尚原上,我便該對安公子表明心跡!」

  佟仲心中一痛,伸手拭去她麵上淚水,灑然道:「好妹子!實對你講,佟仲
自見了你便心生歡喜!且忘了安公子,與我一同上路。在陰間我定會好好待你!」
言罷,回身同金兵戰在一處。十二聞言一怔,心中五味雜陳。望了望佟仲背影,
嬌吒一聲,亦飛身攻敵。

  金兵不願為困獸多添傷損,選了一眾用槍棒的人馬在前突刺。圍中眾人俱已
是強弩之末,又兼兵刃皆短,不多時便被一一刺倒。陸大安身中數十槍,雖已氣
絕倒地卻仍怒目圓睜。佟仲被一槍在胸膛處刺了個對穿,倒在陸大安身側,伸左
手攜了陸大安,又向右去尋十二蹤跡。見十二遠遠倒在血泊之中,觸手難及,心
中一歎,瞑目氣絕。

  前營中折翎等人將守投石機兵士殺退,卻見投石機製作精巧、身軀龐大、堅
固異常,難以毀損。正不知所措時,金營中號角連聲,方才退往後營的兵馬又喊
殺而回。折翎見金兵尚遠,遂留下章興魏慶設法毀去投石機,帶了晏虎與數名弓
手迎上前去,看準金兵中當先一將,彎弓搭箭,氣貫箭身,喝了聲「近前者死」,
手中弦鬆。

  帶軍來那員將正是阿不罕,在金軍中以怯懦無謀聞名。本是在主營中監視折
可求,完顏宗弼入營時便依靠舅父完顏宗翰之名,賴著不肯撤走。完顏宗弼尋思
分他些功勞,回見宗瀚時也多些善意,遂將投石機交他守禦,且足足配了三營兵
馬,誰知還是出了岔子。此刻見折翎相距兩箭之地便已開弓,心中哂笑,隻顧催
馬向前。不料隻一息,來箭已至麵門,躲閃不及,頭顱被無翎箭射了個對穿,翻
身落馬,身死當場。

  此間山地,故金軍中隻有十數軍將策馬相隨,見阿不罕屍身落地,恐有踩踏,
俱急急勒馬。在後軍卒不知所以,見軍將皆停,亦停步觀望。折翎一箭斃敵酋,
毫不停歇,又連發數箭。馬上軍將見機快者,下馬躲避;見機慢的,又被射死幾
個。餘下金將見折翎神箭,又見他身旁尚有數人持弓以待,不敢大意,呼喝士兵
擎盾,緩緩向前。

  折翎阻敵目的已達,回頭卻見魏慶章興毫無進展,遂將心一橫,命晏虎等人
準備放箭。看看金軍進了箭程,正要下令,忽聞身後魏慶喊道:「這邊已有辦法,
將軍速退!」

  折翎聞聲再回望,隻見李豫不知何時來在了投石機前,正帶著幾人分別往投
石機上潑灑油料,心中大喜,帶了眾弓手往回疾奔。金人軍將亦望見李豫等人動
作,急令金軍上前。場間十人逃,千人趕,相距隻在數息之間。

  李豫手執火折,環視周遭,見餘下數十人幾乎個個帶傷。遙望砦牆頗遠,忽
掩麵狂笑,笑音高亢,宛若嚎哭。折翎奔至他身旁,見他如瘋似狂,忙一扯他衣
袖,急道:「點火快走,不是渾鬧的時候!」

  李豫將折翎一把推開,帶著幾個一直追隨之人舉著火折來在投石機旁,大聲
吼道:「折將軍,帶眾人回砦!」一麵說一麵引燃投石機,登時大火衝天。投石
機之間,亦被李豫埋下火線。火光熊熊,成一道紅牆,將李豫等人與眾人隔在兩
側。透牆看去,李豫手持一刀,狂聲呼喝道:「今日我等便讓他們看看,蜀中李
家,亦是鐵骨錚錚!」聲未落,便如飛蛾撲火般迎著金軍衝去。

  火牆這邊,自折翎以下,個個麵容悲戚。章興更是悔不當初,竟欲縱身過火,
去救李豫。魏慶將他一把抱住,對折翎吼道:「將軍,撤兵吧!」

  折翎一歎,揮手傳令,眾人一同往砦中疾奔。至砦前斜坡半路時,忽聞側麵
有一人喝道:「折翎休走!納命來!」


        第三章 一諾千金孤歸去 萬軍奪帥自來兮

    折翎側頭看去,隻見大長老獨自當先,身後不遠處跟著峰下小營中的金兵千
餘,個個殺氣騰騰。晏虎數次見大長老出手,知他厲害,不待折翎吩咐,便帶著
幾名箭手停步張弓,遠遠地將羽箭往大長老身上射去。折翎命魏慶帶了餘人回砦,
亦停在原地弓開滿月,卻是凝而不發。

  大長老見了晏虎等人射箭,冷哼一聲,雙袖一拂,將箭支打歪,向前速度絲
毫不減。待望見折翎亦住,心生警惕,倏地止步,凝神防禦。折翎遙遙將氣機鎖
在大長老身上,見金兵從後湧來,不敢久峙,一箭射出,又搭一箭,喝道:「晏
虎,休得耽擱,速速回砦!」晏虎聞令毫不遲疑,反身便走,帶著幾名箭手從折
翎身邊跑過,直奔砦牆。奔跑中隻聽身後箭出似風雷、連綿無斷絕,回頭看去,
不由心驚。

  折翎箭箭不離大長老要害,逼的大長老閃轉騰挪、毫無寸進,但大長老每一
躲避皆留有後招,若是折翎有半箭疏忽,立時便能撲到他身前、施以殺手。折翎
明知他意在將自己拖住,卻因擔心晏虎等人未遠而不敢停手,雖是一麵射箭,一
麵後退了些許,但大長老亦是如影隨形般將距離拉近。晏虎見那千餘金兵借著大
長老纏住折翎之機,已然來在大長老身後不遠,知自家將軍雖箭術通神,卻難擋
住千名金兵衝殺,摸身後箭壺已空,遂將心一橫,收弓拔劍,吼叫著再反身向大
長老衝去。幾名箭手見狀,相視頷首,皆拔劍相隨。

  折翎才射了一輪連珠箭,調息間取了三箭在弦,準備應付即將衝上前來的幾
名金兵,忽然見晏虎等人又在身邊奔回、直向著大長老殺去,知他用意,心中一
懸,棄了箭意出聲呼喚。大長老覺一直將自己鎖死的箭上氣機稍減,立即輕身前
掠,欲與折翎近身搏殺。恰此時,晏虎趕到,合身撲上,橫劍往削大長老雙腳。
隨行箭手繼之使劍亂砍亂刺,個個舍生忘死、不惜己身。

  大長老見眾人拼命,不敢大意,換了口真氣向側麵躲避,同時出腳反踢攻者。
一眾箭手皆被踢倒,唯晏虎身子一矮,反手將大長老左腿抱住,手中短劍順勢上
撩,取他肋下軟處。大長老恨晏虎油滑狠辣,重重一哼,右掌翻腕直往他天靈蓋
上擊去。掌風方出,忽覺麵前箭氣冰冷,隻得側頭擰身躲避,同時化掌為指,將
晏虎短劍彈斷。這一耽擱,幾個被踢倒的箭手紛紛圍攏上來,執劍拼命。大長老
懼折翎在側,不敢耽擱,使一個重手擊倒左側一人,卻冷不防被晏虎死死抱住了
雙腿,手中斷劍亦刺了入臀。餘下幾名箭手雖被大長老打的吐血倒地,此刻卻亦
學了晏虎樣子,死死抱住他腰腿不放。大長老動怒,右掌�起,尚未擊下,又兩
箭穿空而來,一奔麵門,一奔心口。欲輕身躲時,卻隻騰挪不動,遂起了同死之
心,不顧箭矢,運掌將兩名箭手頭顱擊碎。

  折翎將體內餘下所有真氣貫在雙箭之中,一俟箭出,也不管建功與否,立即
向前,欲救晏虎。飛掠中見大長老避無可避,心中正在暗喜,忽見一根狼牙棒斜
刺�送出,先上後下,砸中兩支羽箭。持棒那金將雖被震得虎口迸裂、踞跪嘔血,
卻成功將羽箭砸偏,隻傷了大長老肩頭。大批金兵自後紛湧而來,如潮水般將大
長老及金將淹沒。折翎耳聞晏虎大吼「將軍不要理我,快……」,便再無聲息,
不由心痛如絞。眼見金兵已近,不走恐陷,隻得轉身退走。

  折翎逃,金兵追,看看離砦牆不遠。牆上機括聲響,神臂弓矢如雨落下,金
兵攻勢立緩、逐漸退避,折翎趁機緣繩攀上砦牆。趙破魏慶接著,尚不及言語,
便聽金人主營中號角戰鼓響成一片。三人遠眺,隻見天上烏雲滾滾,壓頂欲催;
地上戰鼓隆隆,軍兵列隊。天助軍勢,軍借天威,使人望之膽寒。金人已將被燒
成焦炭的投石機上殘留火頭熄滅,營前層層疊疊不知擺布了多少人馬。未幾,中
軍處號角再起,適才追折翎的千餘金兵聞聲齊齊大吼,隨後便揮舞著手中兵刃,
如瘋似狂地向砦牆攻來。

  牆上神臂弓再次發威,將金兵成串射倒,在牆下密集的人群中開出一條條通
路,即便如此,亦難阻適才還逢矢即避讓的金兵勇猛。牆上滾木擂石齊下,金兵
被砸的東倒西歪,傷損頗多,卻仍死戰不去。直至金營中號角聲又起,才紛紛退
下,由身後已經壓上的第二波人馬續攻。

  金人輪番罔替,攻勢毫不停歇。砦中青壯幾已喪盡、人手奇缺,雖婦孺老幼
俱上陣相助搬運,但峰上牆上守具消耗數目太大,神臂弓已停,多日積下的滾木
擂石亦所剩不多。攻至牆下的金兵隻覺壓力驟減,個個欣喜非常,呐喊攀爬。

  砦中最後幾名弓手,皆已隨晏虎喪在坡上,牆上除神臂弓外,再無箭發。折
翎魏慶二人持弓,當住砦牆上適才被投石機砸出的大洞。魏慶手指早已被弓弦勒
破,每出一箭便有血滴隨弓弦彈出,猶射箭不止。折翎右臂亦有酸麻之感,雖射
死了數名金將,卻難阻金兵攻勢。此刻見金人已攻至牆下,開始借梯爬牆,而砦
眾稀少,其力不足以使木叉將雲梯推倒,遂棄弓取刀,準備近身迎敵。

  金兵蟻附,借著身後羽箭漫天,擎盾上攀。砦人或取金汁澆灌,或使長兵撥
刺,藏身牆後與敵周旋。雙方正戰的如火如荼,空中忽響起一聲炸雷,其聲竟將
戰場上喧天的廝殺動靜壓了下去。又過數息,雨點如豆,密集掉落。

  完顏宗弼早已親身來在陣前督戰,此時見大雨漸做傾盆,眼前猶如有一道紗
幔,將景物遮的朦朦朧朧,竟看不清砦牆處戰況如何。砦前斜坡人眾踩踏,落雨
成泥,足陷難起,攻勢已然不繼。想想大雨之下,攻守皆是一般不易,正欲頒出
重賞,激勵眾軍一鼓而下,不料雨滴忽轉做冰豆,兜頭砸下。數息之間,已是雞
蛋大小,林木枝丫多被砸折。兵卒個個被砸的鼻青臉腫,叫苦不�,雲梯上的軍
士紛紛跌落,再難登攀。完顏宗弼無奈,隻得下令退兵。

  這一場冰雹,足足下了大半個時辰,地麵觸目可及之處,蓋了厚厚一層冰石,
遠望潔白若雪。繼之而來,又是大雨傾盆。折翎在牆上見砦人亦多被冰雹砸傷,
又見金人退去,遂命砦人散兵避雨。待安排砦人散盡,冒雨獨立城頭,望遠歎道
:「雖得天之助,僥幸守成,卻終不是長久之計。不知安鴻及援軍,何時方可回
砦!」

     ***    ***    ***    ***

    「似這般大雨瓢潑,不知何時方可回砦!」

  安鴻自逃離神岔以來,心懸砦子安危,又是多日不眠不休,一鼓作氣自小路
趕回。到得當道營盤處,正在猶疑是否闖營,恰逢冰雹大起。在樹下躲避時,遠
遠認出守營軍中奔跑躲避的一名紅臉砦人。入夜探營,尋到砦人詢了情形,知佟
陸與府州兵馬一同往援,此營虛立,心下稍安,就營中歇了一宿。晨起精力稍複,
在中軍帳用過飯食,大雨絲毫不見停歇,心中焦急萬分,喃喃自語一句後,又對
身後的紅臉砦人及留守軍將道:「多謝二位款待!我恐砦中大哥心焦,這便想上
路了。待金人退後,再與二位相見把酒!」

  那留守軍將魁梧健碩,亦是朱驍身邊得用之人。此時見安鴻告別,起身道:
「安公子且慢!我家將軍離去這幾日,我一直心神不屬,甚是擔心。此營虛立這
些日,並無半個金人來查,想是皆奔主營去了。若我所料是真,那砦子與我家將
軍,怕俱是不妙。安公子稍安勿躁,待我整軍,與公子一同上路。」

  安鴻大喜,忽又轉猶疑道:「大雨未停,這……」

  魁梧軍將哈哈一笑,自傲道:「區區雨中行軍,能耐我府州精兵何!」言罷
對安鴻拱了拱手,自去準備。

  軍卒收拾上路,一路冒雨。府州兵馬,果然精良,雖是大雨瓢潑,行軍卻絲
毫不慢。行了半日,經過數個金人小營,俱是空空如也。魁梧軍將見所憂果然,
更是催軍急行。行不多時,忽聞山左似有馬奔騰。眾人聞聲皆詫,唯紅臉砦人麵
色驚恐,急道:「率軍速退,定是山洪發了!」

     ***    ***    ***    ***

    山洪爆發,使得被堵塞的護河四處溢流,將數座金營衝垮。大雨連綿三日,
未有一刻停歇。金人主營雖在平坦之處,亦是積水盈尺。完顏宗弼使眾軍挖渠排
水,堅固營帳;折翎帶同砦人修補砦牆,增補守具;僥天之幸,兩下竟相安無事。

  第四日雨水略小,一營金兵傾巢而出,在坡下營前搭台立起三根高竿。值守
的章興不敢怠慢,忙遣人將折翎趙破尋來。眾人在牆上遠望,見金兵冒雨忙碌,
皆不解其意。過了片刻,台成竿豎,金兵又將三具屍首一一吊在竿上。此時雨又
轉大,化簾為幕。眾人雖看不清屍首樣貌,亦知不好,個個心頭沈重,立在城頭
不肯離去。待雨漸小,折魏趙三人相繼蹙眉粗喘,再化作重重一歎。章興眼力稍
遜,不知所以,抓了折翎無風自顫的袖角急切問道:「將軍,那竿上掛的究竟是
誰?」見折翎瞑目不答,又追問道:「莫非是安公子與……十二!」

  趙破見章興說出十二名字後便欲暴走,忙拉住他答道:「不是安公子二人,
而是……而是……」

  折翎回手按住章興肩膀,續答道:「是大安和佟仲,還有府州朱驍朱老將軍!」

  章興被折翎一按,身子再難挪動,隻口中喃喃道:「大安……大安他……」
眼中流下淚來。繼而怒道:「將軍,你且放開我。我帶人出砦,定要將大安及另
兩人搶回砦中安葬!」

  折翎再歎口氣,道:「休得造次!砦中可執得刀槍之人,僅剩三十有餘,壯
健仆婦,其數已不到二百。若不憑牆峰而守,恐連金兵一擊亦擋不住!完顏宗弼
奸猾,懸屍示眾便是要引我等出砦,不可中計!」

  章興與陸大安最是要好,自守砦以來並肩而戰,吃住一同,無一刻分離。此
時聞折翎言,心中雖不甘,卻是無可辯駁,隻得將怒氣化作悲聲,蹲踞在地恨恨
垂淚。眾人心緒不佳,亦皆默默。又過了盞茶功夫,雨水細若發絲,幾近停息。
一人一騎自金營中軍奔來,至斜坡前勒馬大叫道:「折翎聽真!我家元帥再不願
與你多做耗費,限你半個時辰內獻城歸降!若你從命,待你一如前言,竿上屍身
亦交還與你。如若不然,先將這三具屍首點了天燈,再將投石立起發炮,待砦子
破時,定屠個雞犬不留!」說罷,打馬回營。

  金騎去後,趙破驚愕道:「莫非金人還有投石機不成!」

  折翎搖手,凝重道:「投石非一朝可成之物!連日大雨,匠作無法趕工,此
言定是詐語。不過,完顏宗弼在此處盤桓已有月餘,恐真是再耽擱不起。趙兄、
章興,請將砦中老弱傷病遣去中坪上坪,尚能戰者無論男女皆聚來砦牆。我等與
金人決死應是在今日了!」

  趙破章興應諾離去,不久帶了二百多人返來,列隊於牆下,靜待折翎吩咐安
排。折翎見來者男女老少皆有,年長者已須發皆白,年幼者僅比刀弓略高,心內
不由好生不忍。對眾人團團一揖後抱拳單膝點地,誠摯道:「使諸葛砦遭此大厄,
皆折翎之過!金人……」話音未落,牆下一老者出列,俯視折翎,揚聲道:「折
將軍!我孟門子弟,不分老幼,個個英雄!為蜀中、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絕
不惜身!將軍且帶領我等,轟轟烈烈戰上一場罷。若是將軍心中罪己,來生再還
恩於我等便是!」待老者語罷,章興在列前抱拳道:「請將軍安排守禦,擊殺金
狗!」

  折翎見狀,胸中澎湃,伏地對著牆下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分派發令。牆下眾
人自趙破章興以下,皆挺胸矗立,坦然受了折翎大禮,聽命散在左峰牆上各處。
折翎巡視城頭,見曉月手抓箭矢,戴了個不知何處尋來的兜鍪,立在僅剩的那具
神臂弓旁,雖是兩股戰戰,眼神卻堅毅無比,神情樣貌竟隱約與巧雲有幾分相似,
心中不禁油然生暖,對著她燦然一笑。曉月見折翎笑麵,心中羞赧,卻恐此戰後
生死永隔,遂將俏臉仰了仰,還了一笑給他。

  此時金營中戰鼓亦起,兵卒各依行伍集結。三通鼓罷,號角聲回蕩,中軍帳
啟,完顏宗弼頂盔貫甲來在帳外,使胡語對集結帳前的軍將大聲嘶吼道:「黃天
蕩淒慘之狀,曆曆在目;沒立、宗輔助譏諷之語,言猶在耳。今日攻砦,別不多
說,洗盡恥辱,便在此時!經此砦,入蜀中,讓沒立與宗輔看看,誰才是女真最
能廝殺的好男兒!首登砦牆者,賞千金,升為謀克。斬殺折翎者,金倍之,升為
猛安!」軍將被完顏宗弼言語激的憤怒,又被後續賞格挑動功心,個個戰意洶湧。
完顏宗弼見眾將情狀,哈哈大笑,將進攻次序一一分派,將手一揮道:「攻砦!」

  眾將轟然領命,四散回營。分得先攻者喜笑顏開,整兵向前,揮軍攻砦;分
得在後者忿忿不平,摩拳擦掌,隻盼攻勢不諧,好率眾以代。雖是如此,軍兵進
退卻是亂中有序,毫無擁擠混雜之象。

  折翎見金兵如猛獸般襲來,將手中令旗高舉。趙破在峰上看的真切,帶著一
眾砦人用簡易的彈石器將大石滾木向峰下拋砸。木石沈重,劃空而下,金兵單人
獨盾難以抵擋,中者皆死。餘卒對倒下的同袍恍若未見,依舊呐喊著�梯奔向砦
牆。第一營軍士方至牆下搭起雲梯,第二營軍士已至坡半,隊形鬆散,使木石大
多無功。第三營軍士將大盾,五人立住一麵,盾盾相連,沿坡壘出一條兵道。第
四營軍士沿兵道來在坡左,使羽箭遮護前軍攻砦。第五營第六營緊隨其後上坡,
隻待事有不虞,便搶前援助。

  折翎見木石多費、金卒近牆,又見大盾主防左峰,對砦牆這端卻是無遮無攔,
兵士從中擁出,接連不斷。遂吩咐章興魏慶帶人持木叉破雲梯,自帶砦人將神臂
弓對準兵道,親手調校了角度,發矢射殺道內金兵。神臂弓矢每有破空,定然帶
走數名金兵性命。金兵被殺的狠,激起心內凶性,多有棄盾赤膊前衝者。折翎容
色平靜,射空箭匣,又伸手向身旁曉月索要箭矢,殺傷金兵無算。不多時後,雨
水淅瀝,打濕弓身,弦不能彀,矢不得出。折翎見狀,棄神臂取大黃,將背著的
最後半壺無翎箭摘下,立在腿邊。運內力以弓為弩,向著兵道射箭。

  金兵見再無箭來,本以為牆上矢已罄盡,皆大喜衝出。不料無翎箭續來,其
威較神臂弓竟是差相仿佛,登時人仰馬翻,亂作一團。有腹部中箭者,肚腸被真
氣炸的稀爛,流在地上,煞是恐怖。金兵見此慘狀,終膽氣少喪,踟躕不前。

  折翎以真氣禦箭,連射五十餘,箭筒早已為之一空。曉月冒矢石,在牆上各
處撿拾金人射來的羽箭,送往折翎手邊,供他使用。折翎再射了一陣,將弓一丟,
抓住曉月遞箭的小手,搖頭道:「曉月,不用再拾了!此弓亦濕了弦,再難用得。
金人眼見便要上牆,近身廝殺時無你用武之地,且退去中坪,莫使我分心念你安
危!」言罷,往魏慶處掠去。曉月聽他言語,心中溫暖,有心與他同生共死,轉
念又摸了摸下腹,看了折翎背影一眼,反身跑走。

  金兵去了箭矢之脅,迅速在牆下立起雲梯十餘具,蟻附攻城。魏慶章興各領
數十人,一左一右守住一段砦牆,折翎兩邊奔走,查漏補闕。砦人雖是個個奮勇,
卻難當金人人多勢眾,漸呈敗象。趙破在左峰上見勢不妙,帶了峰上人眾棄防下
牆,協助牆上兵卒守禦,稍稍將局勢穩住。

  未久,牆左兩名金將使矛將牆上守者刺死,一躍上了砦牆。折翎飛身趕到,
以一敵二,將其中一名金將踢跌牆下,再一刀取了餘下那金將首級,提頭喝道:
「登牆者死!」砦人聞聲,士氣大漲。那跌下的金將落在人群中,除被折翎踢得
嘔血外,竟是毫發無損。此刻見了金將頭顱,怒火填膺,使胡語催遣了兵卒一番,
又登梯向牆上爬來。

  坡上立盾金兵見左峰木石皆無,遂收了大盾,同去攻打砦牆。完顏宗弼見狀,
知砦子勢難久守,正欲將後備七營人馬投入攻戰,忽聞側後方喧囂紛亂。回頭看
去,隻見羽箭漫天,正往後軍頭上拋灑。箭矢來處,正是當日佟陸等人衝出的密
林。那名使狼牙棒的金將正站在完顏宗弼身邊,見他眉頭緊鎖,主動請纓道:「
元帥,請準我帶營兵馬入林拿人!」

  完顏宗弼搖頭道:「古�甲,你有傷未愈,切莫動兵刀!以後,有的是本帥
倚重你之處!」安撫畢,又看了看密林射出箭矢密度道:「羽箭稀少,定是宋人
疑兵之計,欲使我慌亂喚回攻砦兵馬,忒也小瞧我完顏宗弼!」語罷,下令整軍
前移,讓出距林一箭之地。使後三營人馬戒備,餘下四營投入攻砦。

  眾軍依令前移,府州那魁梧軍將本就欲以身為餌,遂不假思索,隨金兵退去
之路出林,仍保箭距。古�甲見林中伏兵隻有百餘人,由衷讚道:「元帥明察秋
毫!」話音未落,伏兵羽箭再出。完顏宗弼冷冷一哼道:「後三營圍剿,前四營
速至砦前。攻下此砦,餘怪自敗,無須理會!」

  七營兵馬各自依令,前後分離,隻餘下親衛一營守在完顏宗弼身邊。那百餘
伏兵見金兵三千向自己圍攏,手上弓弦又多濕不能發矢,卻仍昂然不退,結了個
圓陣據地堅守。完顏宗弼見狀大奇,心下生疑,眉心方蹙,身後遠處忽有一親衛
大聲喊道:「有刺客!保護元帥!」完顏宗弼聞聲回頭,隻見一人疾若流星、勢
如奔馬、手中仗劍,迎風踏雨,直往親衛營飛掠而來。

  牆上折翎自伏兵殺出便分神留意金人主營動靜,此刻將那人樣貌看的親切,
心內狂喜,揮刀將梯上一名金兵劈死,大吼道:「安鴻攜援軍回來啦!」砦人聞
聲,皆欣喜若狂,於疲憊中憑空生出些勇力,大砍大殺,將已竄上牆的金兵屠戮
殆盡。折翎站上牆垛,見援軍僅百餘,且已被重重圍困,眼看便是覆沒之局,又
見安鴻一頭撞進完顏宗弼親衛營中,心念電轉,大概猜知了情勢及安鴻意圖。雖
是心中揪緊,卻仍佯做喜色,揚聲喊道:「完顏宗弼已喪命於安鴻刺殺之下!金
人覆沒隻在旦夕!並立退敵啊!」

  砦人聞言戰力再增,不多時便將雲梯盡數推倒。金人將領大多愕然回望,見
中軍將旗倒卷、向西移去,又見留守七營軍馬不知為何分散前後,此刻正傾力回
奔,個個心道不好。不知哪個金將率先揮軍離去,餘下之人紛紛效仿,破砦之厄
立解。

  砦人本以為就死,誰知竟然絕處逢生,皆縱聲狂呼,喜極而泣。趙破章興等
人圍攏在折翎身邊,本欲拉住他慶祝,卻見他麵色凝重,極目望見場間實情,不
由大驚。折翎正色,向趙破拱手道:「二弟孤身陷於敵營,折翎不得不救!我二
人殺了完顏宗弼還則罷了,若是未成,又不得突圍,此砦安危,便托付在趙兄身
上!」不待趙破作答,喝令道:「魏慶,你全力助趙堂主守砦,不得有誤!」

  魏慶自金兵退後,一直隨在折翎身後,此時聞命不應,反道了聲「將軍保重」,
戟指點了折翎三處大穴。折翎行動不得,愕然道:「魏慶,這是何故?」

  魏慶扶折翎倚牆坐倒,跪地叩首道:「舉砦安危,係在將軍一身。此去萬軍
之中,九死一生,便讓魏慶代將軍走這一遭!」言罷,躍下砦牆,不顧而去。折
翎急呼魏慶,不見回答,知他去遠,隻得自行運功解穴。怎奈適才真元損耗過劇,
越是焦急,真氣越難聚攏,一時之間,竟是無計可施。

  章興見魏慶去了,向金營中又望了望,見金兵雖大多向中軍聚攏,但所遺下
小股兵馬,亦將那百餘伏兵圍了個水泄不通,忽一刀劈在牆上,癲狂道:「十二
隨同安公子求援,目下定是在那被圍軍中。我當日貪功,害死王堂主,鑄成大錯。
今日怎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十二喪命!」言罷,扯了根繩子便欲下牆。牆上餘下二
十餘青壯,皆是昔日經曆了奪旗之戰的。此刻見章興如此,勾起心中悔愧,紛紛
效仿,欲隨行出砦。趙破急止眾人道:「萬萬不可去!砦中守禦人手本就不足,
你等送羊入虎口,奈砦子安危何?」

  章興嘿然道:「趙堂主,章興說句實心話!照此情形,我等縱然在砦中,金
人再來時,便可抵敵的住麼?隻是多拖延幾刻罷了!既是難逃一死,章興便要死
的問心無愧!」言罷,離砦而去。

  趙破無言,眼睜睜看著一幹青壯緣繩下牆,墜著金人隊尾呐喊衝殺。左思右
想,將心一橫,遣了幾名老者回中坪,帶領躲避的婦孺於中坪石階口設防,又將
餘下不到百人的老弱殘兵分列在二百餘尺長的砦牆之上。待一切安排就緒,看了
看閉目運功的折翎,又回頭看了看被細雨襯托的飄渺若仙境的上坪,不由眉頭緊
蹙。

  安鴻在完顏宗弼親衛營中倏進忽退,以一劍入萬軍,每出劍必有人帶傷,單
人便有縱橫捭闔之意。饒是金人親衛個個如狼似虎,卻隻落個挨著死擦著傷的下
場,說什麼也困他不住,個個膽寒。古�甲恐完顏宗弼有失,硬拖著他向西退卻。
安鴻如影逐形,依舊保持對中軍將旗的強大威壓,不迫近亦不去遠,隻死死墜著
不放。完顏宗弼見前後七營兵馬皆回,猜度而知安鴻心意,揚聲傳令眾軍莫回,
繼續攻砦,可身周人聲擾攘,交戰處慘叫不絕,又哪�傳的出令去。

  安鴻在外圍與眾親衛廝殺,來去如意,收放自如,劍光靈動,遠遠望去,恰
似在細細雨絲中攜壺醉舞。劍刺時斷雨而去,抖水如泉;劍收時攜血而出,震漿
似霧。身旁三尺內水血交雜,作淡紅雨色漫天,如紗般籠在身上。眾親衛雖仍追
擊拼殺,但心內皆起了寒意。此消彼長之下,又被安鴻收去十數條性命。安鴻斜
眼見前後皆有兵馬圍攏,又見砦牆處攻砦人馬紛紛回軍,仰天暢快一笑,人劍合
一,全力往親衛營緊緊護著的將旗處殺去。

  安鴻直入眾軍中,劍勢互變,改靈巧為古拙,化飄逸為樸實,隻求以最少消
耗擊殺金兵。數息之後,完顏宗弼驚訝麵容已清晰印在眼中,忽有一隊使長兵軍
士在前列陣攢刺,動作整齊劃一,顯是習練已久。安鴻貫真氣入劍,逼出重重劍
芒,大喝聲「斷」,使掃字訣在身前畫了三個圓弧。一畫尖斷,二畫杆折,三畫
人傷,竟是一刻不停,繼續突進,疾疾如風。看看完顏宗弼與自身隻隔了一名正
將狼牙棒橫掃過來的金將,遂拼著左肩不要,劍指完顏宗弼,一往無前。狼牙棒
臨己身,肩骨盡碎;手中劍入敵胸,深方盈寸。恰此時,一股凜冽無匹的掌風自
側而來,正拍在安鴻右肋空當之上,打得他骨斷腑傷,噴血飄飛,撞翻了數名金
兵,摔在不遠處的地上。完顏宗弼亦被安鴻劍氣刺傷肺腑,悶哼一聲,倒地不省
人事。

  孟門大長老探手查了查完顏宗弼脈象,知他傷勢無性命之憂,放下心來。信
步來在安鴻麵前,冷冷道:「我低估了你武功造詣,又不想你出劍如此決絕。」
頓了頓又道:「我敬你亦是個英雄!便讓你死的痛快些個!」言罷,一掌拍出。

  安鴻強忍疼痛,勉力舉右臂格擋。大長老冷哼一聲,又加了三分掌力。掌在
半空,忽聞耳邊呼嘯,餘光一掃,見一柄長槍破空而至。急閃身躲開時,一名衣
著不整、低壓帽簷的金兵手使兩根鐵錐分心刺來。

  大長老喝了聲「好膽」,翻身與魏慶戰在一處。魏慶知技不如人,見一擊不
中,便多用閃轉躲避與之纏鬥,怎奈身在圍中,騰挪之地有限,不多時即被大長
老掌風掃中右臂,鐵錐脫手飛出。

  安鴻委頓在地,欲上前相助卻是有心無力。傷勢未複、千�驅馳,又為了避
四溢的山洪在山中足足轉了三日,再曆了方才一場惡戰,此時已是傷重難起,內
力枯竭。幸得此前殺人餘威尚在,金兵不敢近逼,得以靜坐圍中,暗暗提聚內力。

  此時,魏慶又被大長老一掌拍在胸口,口吐鮮血,倒飛出圍。大長老見他順
勢而遁,心下生疑,待認出他去的方向正是完顏宗弼倒地之處,不由大驚失色,
忙出聲示警。語方出喉,便聞四周眾軍嘩然,心中一凜,未及回身,左胸已被一
利器刺了個對穿。低頭去看,見鮮血淋漓中一枝翠綠宛然,訝異欲言,開口卻隻
剩咿呀,數息之後,倒地氣絕。

  魏慶借力,在空中越過團團護衛,不顧地上長槍如林,挺錐直刺癱在古�甲
懷中的完顏宗弼。古�甲大吼發令,眾護衛舉槍向空中攢刺。魏慶不閃不避,脫
手將鐵錐擲出,身子被數十支槍刺穿身體各處,挑在空中。其中一槍恰好刺中咽
喉,眼見不活。古�甲一拳將鐵錐打飛,尚未收臂,便瞥見一翠綠暗器破空而來,
攔恐不及,遂毫不猶疑地用身子將完顏宗弼擋住。碧玉簪直沒入胸,將其刺死,
卻因力道不佳未能穿身而過。

  長槍兵士見安鴻隨簪而至,忙收槍再刺。安鴻所餘內力,皆已做擲簪之用,
人在空中直直跌進槍林。鮮血和著雨水,如小溪般沿著百餘支長槍汩汩而下。安
鴻眼望古�甲背後僅剩了個圓點的簪尾,仿似重見伊人音貌,心中湧起一陣喜樂。
恍惚間,似乎聽到空中傳來折翎呼喊二弟之聲,喃喃道:「大哥,安鴻依約歸來。」
言罷,微笑而逝。

  折翎在牆上,衝了數次穴道皆是無功。聞遠處喊殺聲漸稀,心急如焚,又衝
了幾次,依然如故。此時安鴻所喝「斷」字傳入耳中,恐他有失,遂拼了身受內
傷,逆行真氣,將穴道衝開。正盯著他看的趙破見他嘔血,駭了一跳,趕忙上前
攙問。折翎將沸騰難抑的血氣強行壓製,抓著趙破急切道:「如何了?」問完不
待趙破回答,扶著砦牆起身去看。放眼見三根高竿處,章興隻剩獨個,身子被羽
箭射的刺蝟一般,猶在揮刀砍伐吊著陸大安屍身的木杆。再向遠望,恰好看見安
鴻落入直立的槍林之中,登時心膽俱碎,大吼道:「二弟!」待金兵將安鴻屍首
摔落地上,自己也覺立足不穩,晃了幾晃向後栽倒。

  趙破眼疾手快,將他接在懷中,輕輕喚了幾聲。折翎醒神,示意無事,扶牆
而立,默然不語。趙破在後,亦沈默片刻,接著將適才自己種種安排與折翎說了
一遍,望見金營中士卒紛亂,又道:「那百餘軍兵雖是皆喪,但安公子與魏兄弟
定是將完顏宗弼刺傷了!」�眼瞄了瞄折翎,見他麵色無虞,又續道:「金兵群
龍無首,再想攻來怕是要過上許久。我等剛好趁此機會加固砦牆,整飭防禦。」

  折翎遠眺,緩緩搖頭道:「金營中軍將旗未倒,親衛一營不動如山,完顏宗
弼縱傷亦是不重。金人性子狠,睚眥必報。此番吃了如此大虧,定會立時挾怨報
複。」

  趙破聞言一驚,問道:「既然如此,我等據守砦牆,與金人決一死戰便是!」

  折翎左右看了看牆上執兵列隊的老軍幼卒,歎口氣堅定道:「不妥,如今之
計,唯有棄守一途!」


        第四章 砦破方得援兵至 此間生死誰人知

    趙破大驚道:「棄守?」

  折翎道:「正是!砦牆殘破,弓弦不彀,難擋金人再攻。不如棄守此處,憑
借趙兄適才安排下的中坪守禦,依山勢節節抵抗,定可大減傷損。數月滾木禦敵,
雖已將下坪大木消耗殆盡,中坪上坪卻依舊木樁處處,經簡單改動,便是鹿角一
類防具。敵眾於其間行走,定然頗為不便,我等再隱於暗處攻擊,必教他步步驚
心。」

  趙破振奮道:「將軍好計!趙破慚愧,那時隻是想著留條後路,卻……」話
未說完,金營中號角聲起。二人遠眺,見天空漸亮,雨歇雲收。完顏宗弼前胸纏
著白布,布上一片血紅,正歪坐在中軍將旗之下,命身邊親兵使令旗整飭軍馬。
折翎見狀忙道:「趙兄,速去中坪安排。我在此處阻敵,希望可以拖延些許。」
手拍砦牆,又歎道:「雨水濕木,可惜,實在可惜!」

  趙破知他心恨不能火焚砦牆、阻斷金兵,亦是一歎,抱拳尊令,默默離去。
折翎在城頭點檢軍士,本想選二十相較略為青壯之人隨同留守,不料一眾須發皆
白的老卒忽跪倒拜伏,為首一人抱拳道:「折將軍,我等老邁,活到如今,已是
夠了。請將軍帶牆上年少之人退去中坪守禦,我等願據城死戰,與牆偕亡。隻要
尚有一人在,定不教金人越過此處!」

  折翎搖手,誠摯道:「萬萬不可!守砦之事,乃是因我而起。此時緊要,我
怎可臨陣退縮?折翎與諸位前輩同守此牆,餘下人等,自去尋趙堂主便是!」折
翎話音剛落,金營中號角聲停,戰鼓聲起。為首老者起身向牆外金營一望,見金
兵整軍已畢,前營已呐喊著往斜坡上殺來,不由心中焦急,拔刀往自己頸中一架,
對折翎喊道:「折將軍,我等心意已決!將軍速速帶人退去,不然,眼前便是血
濺當場!」

  此言一出,一眾老卒紛紛以刀加頸、出言附和、不住聲地迫折翎離去。折翎
無奈,隻得與餘眾一道,對著老卒重重叩首,灑淚下牆。方轉上中坪石階,便聞
身後喊殺聲震天,知老卒定然命喪,心中更是淒然。

  趙破聞殺聲正酣,卻見眾人已回,忙訝異詢問,得知老卒壯烈,亦是半敬半
悲。重重一歎,將心中難過化作憤怒,恨恨道:「金狗!今日定要讓你知道我孟
門厲害!」言罷,抱拳對折翎道:「將軍,適才有砦中老人提醒於我。昔日老門
主尚在時,西賊入寇宋境,縱入甚深。老門主曾拒西賊合作伐宋之議,恐其趁機
來攻,故此在砦中各緊要之處埋下火藥。適才我令人去各處檢視,回報稱大多依
舊完好。待金人來時,我等便沿路且戰且退,往埋火藥處去,引金人入蠱,炸他
個屍骨無存!」

  折翎心中亦是悲憤交加,聞趙破言讚道:「好!便是如此主意!再將眾人遣
散,去樁密難行處埋伏,節節抵擋。」趙破頷首,先使婦孺自行至上坪躲避,再
分派人手自去埋伏,又選了幾個精細人先去藏火藥處下引信,隻留了二十餘人在
身邊誘敵。安排方定,砦牆處殺聲已息,趙破流淚道:「將軍,隨我來!」

  折翎歎息抱拳道:「有勞趙兄帶路!此後皆聽趙兄號令!」

  趙破亦不謙讓,重重頷首,轉身便走,帶了折翎等人來在中坪石階口備好的
守禦之處,嚴陣以待。過了盞茶工夫,一隊金兵緣階攻至,個個麵目猙獰,耀武
揚威。眾人將備好的木石丟下,登時將金兵砸的人仰馬翻,退避不�。如是幾番,
未得存進。不久,完顏宗弼乘著親兵�的軟榻來在砦中,見金兵畏死不前,勃然
大怒,陣斬了幾名先退的謀克,又將自己親衛分出一隊,當先衝殺。金兵見此,
一改前狀,悍勇衝鋒。折翎見新近來攻金兵個個武勇,猜是完顏宗弼帳前精兵,
遂帶了數人,居高臨下,持短兵沿石階衝殺。雖又成功殺退金兵數輪攻勢,卻難
耐金兵源源不絕,砦人多有傷損,隻得棄守退卻。

  折翎使趙破在前引路,自帶了幾人斷後,在中坪層台中兜兜轉轉,去尋砦人
埋伏之處。金兵大隊相隨,緊緊墜後,不肯暫離。每至一埋伏處,便是一場混戰,
雖是金兵橫屍數目比砦人多出十倍,但金兵不絕、砦中人少,難耐消耗,隻得且
戰且退。個半時辰後,最後一處埋伏也被金兵破去,折翎見金兵迫得急,遂帶著
斷後幾人停步阻敵。不過片刻,便被金兵殺剩了孤身。逆行氣脈之傷尚在,不敢
戀戰,灑下一圈刀光,掠出戰團。遠處趙破已在第一個埋火藥處準備停當,見折
翎突圍,忙大聲呼喚,待折翎至近,吩咐下引信砦人道:「點火!」

  砦人依令將引信點燃,眾人恐遭池魚之殃,回身狂奔。金兵中有眼尖的,望
見引信燃燒,使胡語大喊大叫。其餘金兵聞聲,亦回身往相反方向避逃。雙方皆
奔至一箭之地外等待,久候卻不見任何動靜。有大膽的金將試探向前,看看無事,
揮軍再趕。趙破見狀,頓足道:「多年前的火藥,又遭了連日大雨,定是防水油
布有損,潮濕不燃,如之奈何!」

  折翎見金兵追來,忙道:「無事!趙兄速速帶路去下一處,我來斷後!」語
罷,獨自抄刀向金兵殺去。幾名年幼砦人亦起了血性,一同隨折翎殺返。一場激
戰,折翎又隻剩了孤身,帶著數處傷口追上趙破。趙破再點引信,火藥依舊無功。
如此幾番,砦人已被金兵殺盡,隻剩折趙二人帶傷衝出。

  折翎趙破一路奔逃,看看來在去上坪石階的一個緊窄處。預先來此的砦人手
執火折,眼望趙破。趙破看折翎,折翎頷首道:「點火!」砦人將引信點燃,三
人也不管火藥如何,便回身往上坪奔去。才行數十步,聽身後轟然巨響,慘叫連
連。回首望煙霧彌漫,泥土木石飛濺,不由大喜。回奔幾步,見上坪石階數十級
被炸的粉碎,地上盡是躺倒金兵。斷臂殘肢者雖少,但漆黑滿麵、衣物灼燒、慘
叫不止、難以動彈的確足有百餘。

  金兵以為引信是虛設,因此一心追擊,絲毫不停。不料此處忽而成真,故毫
無戒心,損傷慘重。為首金將膽寒,不敢輕進,一麵遣人救治傷者,一麵遣人飛
報完顏宗弼。完顏宗弼聞報大驚,親自來看。見兵卒多損、階不得攀,折趙不時
自坡上躍下,騷擾救治之人,心中憤怒,命親兵調弓箭手,欲將二人射殺。

  折翎殺的興起,忽望見完顏宗弼來在不遠,心念金營中安鴻之喪,怒起心頭,
不顧安危,徑直向他殺去。趙破恐他有失,隻得緊隨其後,也好互相護持。完顏
宗弼見折翎勢猛,如出柙猛虎般撲入人群,手下無一合之將,激起了胸中狠性,
忍痛起身,將兜鍪摘下,重重拋在地上,露出頭上兩處禿辮,大叫道:「不殺此
子,我心難安!」語出,便掙紮著向前,欲親自與折翎交手。一眾親衛哪�肯讓,
在他身前排了道肉牆,將他阻住。接戰兵將見主帥如此,覺麵上無光,個個奮勇,
將折趙二人困在圍中。

  盞茶工夫後,折翎傷勢加重,漸呈不敵之態,趙破武功多遜,更是早已氣力
不加。此時,金兵弓箭手趕到,張弓搭箭,卻恐射中同袍,故持而不發。完顏宗
弼命撤圍放箭,卻被折趙二人趁機突破重圍。折趙雖盡力急退,卻躲不過箭如飛
蝗,身上腿上各中了七八箭,踉蹌逃走。完顏宗弼欲追,又恐前路再有火藥,隻
得遣人在前細細探查,親率眾軍自後跟隨。

  僅餘那名砦人扶著二人來在上坪最上層台,議事廳前婦孺見隻得三人回來,
又見二人如此,個個驚恐。曉月分人群撲來,見折翎受創百餘,心中疼痛,眼淚
如斷線珠子般滑落下來。折翎強笑示意無事,轉頭問趙破道:「趙兄,議事廳內
可埋有火藥麼?」

  趙破後心中了支箭,入肉頗深、疼痛難當、氣息不暢,聞聽折翎詢問,知他
心意,點頭斷續道:「廳左石鎖旁牆上,右數第三塊磚後,便是安好的引信。不
能使我孟門曆代門主靈位及長公主屍身落在金人之手!」言罷,瞑目昏昏。

  折翎拍了拍曉月手背,囑咐道:「去點燃引信,毀了議事廳。」頓了頓又道
:「我在此處等你,待你回來,一同上路!」曉月聞言,心中喜悅竟大過悲苦難
過,帶著滿臉淚珠,展顏一笑,也不顧眾人在場,在折翎麵頰上親了一口,轉身
向議事廳跑去。

  場間一眾婦孺聞聽折趙二人說話,知死期將近,流淚不止,悲聲大作。未久,
隻聽一聲巨響,議事廳轟然倒塌。餘音尚在,大隊金兵已上了層台。陣列兩分,
讓出一乘軟榻,榻上人禿辮稠髯,正是完顏宗弼。

  完顏宗弼環視場間,哈哈大笑,牽動肺腑傷勢亦絲毫不顧,咳了幾聲又笑,
神情歡愉之極。片刻笑收,平複了喘息,戟指折翎道:「我這便要入蜀,看你還
如何阻我!此處婦人,恰好補做我軍中奴仆。待殺了你後,先使我女真兒郎歡愉
一夜!」言罷,又是一陣大笑。

  場間婦人聞完顏宗弼之語,心內恐懼,紛紛號哭。折翎忿怒,掙紮欲起,卻
終是傷勢太重,力不能支。完顏宗弼一直緊盯折翎,見他無能為,不屑一哂,下
令道:「砦中男丁,不論長幼,盡數屠戮!將婦人捆縛,待夜間取樂!」

  金兵聞令大喜,正要上前,忽有一卒急匆匆奔上層台,口中大聲叫嚷。金兵
聞聲,人人色變,俱向完顏宗弼望去。完顏宗弼聞報,凝眉怒目,大吼道:「休
得慌亂!先屠盡砦人!不論男女,一概誅戮!」

  完顏宗弼吼聲未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似龍吟,清亮悠長。在場眾人,
無論金宋,皆愕然望去。隻見有一人正在中坪上騰挪飛躍、斬殺金兵。隻十數息,
已近在咫尺。來人見金兵在望,擁圍中有一金將坐在軟榻之上,料想定是金人首
領,遂一麵飛掠一麵揚聲道:「京兆王中孚在此,兀那金狗,納命來!」

  親衛金兵再也顧不得場間砦眾,紛紛轉身,舉刀兵相對。弓箭手箭才上弦,
王三已來在切近,手中劍劈刺挑格,直殺得金兵人仰馬翻。完顏宗弼適才聽了兵
卒報來消息,本就有些心神不定,又加一日之內三次受刺,一時心驚膽戰,急令
道:「撤軍,出山!」眾軍聞令,心中皆是一輕,遮護著完顏宗弼,一步步往坪
下退去。

  王三急趕了百餘�山路,又自眾軍中殺來,已餘力不多。此刻見金兵退卻,
也不攔阻,橫劍當胸讓在一邊。待金兵退盡,來在折趙二人麵前,先點了二人穴
道稍為止血,才抱拳問道:「敢問哪位是折翎折大哥!」

  折翎見他退金兵救了眾人,又見他年紀輕輕武功便如此高強,心中敬佩,忙
忍痛勉強還禮道:「在下便是折翎,不知英雄如何稱呼?」

  王三聞折翎答話喜動顏色,蹲踞執折翎手道:「折大哥,我是安鴻師弟王三。
奉吳玠吳經略之命,與楊政將軍一道,來援助諸葛砦的。此刻楊將軍帶兵在玉壘
關大路截斷了金人糧道,我與數百精兵一同先行趕來。」說到此處,四下打量了
一番,問道:「我師兄現在何處?莫非還沒回來麼?」

  王三言一出口,折翎心中便是一陣糾痛,悲切道:「二弟為救砦子,入萬軍
刺殺完顏宗弼,功敗垂成,被……被亂槍刺死了!」

  王三聞言驚愕,繼而怒火填膺,起身問道:「那完顏宗弼現在何處?」

  折翎道:「適才軟榻上那胡須絡腮的金人便是!王三兄弟,金兵勢眾,不可
……」話未說完,王三已痛悔捶胸道:「我竟將他放走!折大哥在此稍待,我去
取了那廝狗頭便來!」言罷,飛掠而去。

  折翎剛看過他廝殺,知他武功非凡,但恐他寡不敵眾,心中暗自擔憂,轉念
又思及安鴻大仇許是可報,不由又生了些歡喜。曉月見他麵上陰晴不定,心中不
安,捏了捏他大手,含情而視。折翎醒過神來,對曉月一笑,正欲安慰她幾句,
一旁一直昏昏不動的趙破忽問道:「將軍,金兵可退去了麼?」

  折翎示意曉月攙扶,挪到趙破身旁,答道:「趙兄放心吧!金兵已然退去了!」

  趙破緩緩歎了口氣,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停了片刻,又道:「將
軍,我心中有一事,如今該是對你講知的時候了。」

  折翎疑惑地嗯了一聲,道:「趙兄請講。」

  趙破喘息片刻,看了看曉月,答道:「此言涉及長公主,不可有他人再知,
還請將軍附耳過來。」

  折翎聞是巧雲之事,忙屏退曉月,俯身側耳。隻聽趙破道:「長公主死前,
曾讓我告知將軍……」聲音漸小,弱不可聞。折翎再將身子壓低探近,忽覺心口
一涼,繼而滾燙疼痛。低頭看去,隻見趙破手中握了把匕首,已深深刺入自己胸
中。再�頭看趙破,不敢置信地問道:「為何?」

  趙破哈哈一笑,切齒道:「為長公主殉,即你死所!」語罷,氣絕。

  折翎聞趙破言一怔,繼而亦笑。遙望議事廳廢墟,影影綽綽間竟似見穿著月
白色褙子的巧雲俏立,微微笑著向自己招手。水氣繚繞,忽聚複散,巧雲麵容被
霧氣一蒸,又轉與曉月有幾分相像。遂癡癡笑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語罷頭垂,撒手人寰。

  曉月被折翎屏退,立在折翎身後遠處,脈脈以視,直至折翎垂首倒地,才見
他胸口中刀。大驚之下爬滾過去,發現折翎氣息已絕,登時眼前一黑。轉瞬,又
悠悠醒轉。懷抱折翎,輕輕搖了搖,見他麵容安寧,猶如沈睡未醒,俯身在他唇
上印了個唇印,再搖了搖,略頓了頓,又死命搖晃起來。一砦中女子見她癲狂,
心中不忍,上前欲將她扶起解勸。曉月一把將她推倒,拔出折翎胸中匕首,一個
虎撲,向著趙破屍身狠狠刺下。不知刺了多少刀,趙破胸腹間已是一片稀爛,忽
覺一股柔和之力纏住自己手腕,難以運刀再刺,手一鬆,匕首落地,又愣怔片刻,
才撲倒在折翎身上,嚶嚶哭泣。

  王三追敵未果,本欲回來救治折翎,卻不料生了此變。記起折翎傳譜之恩及
代傳的安鴻,心頭沈重非常,默然佇立。頓飯工夫,一員宋將帶了數百精兵上得
坪來,輕聲問王三道:「王兄弟,砦中人皆在此處了麼?」

  王三神情不屬,木然頷首道:「應是如此吧!」

  宋將聞言,拍了拍王三肩頭,在懷中取出一麵令牌,舉在空中揚聲道:「奉
楊將軍令!屠砦!不留一個活口!」

  王三一下子被驚醒,急止道:「你瘋了麼?此間皆是抗金英烈的遺孀遺孤!」

  宋將以目視王三,斷喝道:「楊將軍是奉了張樞密密令!誰敢阻攔?屠砦!」
待身後兵士如狼似虎,殺奔前去,又低聲道:「王兄弟,張樞密明言,曆砦中戰
者不能活一人。內中隱情、緣故,我不知曉,身在軍中,隻知奉令而行。王兄弟
若還想隨軍抗金,便莫要生事!」

  王三微怔,聞慘聲四起,痛心回望。見曉月抱著折翎屍身,與他麵麵相貼,
對身邊屠戮無動於衷。一宋軍士卒砍死一名老婦,回身看到呆坐的曉月,不假思
索,舉刀疾劈。刀光森冷,漠然無情。


        第五章 罪卒複命憾七筆 死水微瀾月長天

    數月後,大散關外。

  朔風卷著雪片於林中呼嘯,山野間素裹銀裝,一片蒼茫。和尚原戰事方停,
金兵殘部與宋軍追擊兵馬猶在四處拼殺。一隊軍士護送著兩輛馬車,正在山間路
上艱難行進。

  前麵那輛馬車內坐著兩個女子,一個濃妝豔抹、豐乳纖腰、衣著裎露,風塵
味頗重;另一個不施脂粉、淡掃蛾眉、天生麗質、清柔若水。風塵女撥了幾下手
中的琵琶,對清柔女道:「三公主,隊伍已經出關,再行不遠便是和尚原了。」
見清柔女不語,又憐惜道:「天寒地凍,公主又何必同我們一起上路,吃這般苦
楚呢?」

  清柔女子正是柒柒,聞風塵女之言,笑而不語。那日離了安鴻,沒多久便撞
見追兵。她以死相脅,追兵隻得返城複命。張浚見了她,不怒不急,換了批使女,
依舊將她軟禁在院中。隻是小刀已喪,再也無人相助,真的失了自由。柒柒感敬
小刀,更是思念安鴻,日日臨窗呆坐,不覺雨季已過、秋去寒來。十幾日前,張
浚忽至,破天荒地讓她遠出,率四名先得月女子賞賜吳玠,為孟門安下眼線。柒
柒雖是心疑,但想到此去可向吳玠打聽安鴻消息,甚或與安鴻雙宿雙飛,喜不自
勝,應承下來。此時知和尚原將近,一顆心早已飛到原上。

  風塵女見她不答,以為她顧忌自己左使親信的身份,遂不再問,獨自轉軸撥
弦,和唱道:「煙杳渺,路彌漫,朔風垂地雪雲散……」才唱了幾句,行伍忽停,
馬車急止時柒柒毫無防備,險些跌倒。風塵女將她扶起,掀起車簾,不悅道:「
什麼事?險些跌了三公主,可是想吃板子了麼?」她說話聲音悅耳,雖然慍怒,
卻讓軍卒聞之魂銷。

  護送兵士雖做宋軍裝束,但俱為孟門中人。為首那人聞責惶恐,跑到車前拱
手道:「三公主可安好?隻因前方見了一片戰場,不知是否安全。故此屬下止住
隊伍,令人先去探查,卻不想驚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風塵女還欲搶白幾句,柒柒搖手止住,道:「不妨事,去吧。」又對風塵女
道:「萌萌姐姐,我沒事的。適才你唱的曲子頗為動聽,是什麼名字?」萌萌聞
柒柒口中稱呼頗為親近,眉心微蹙,謙讓了幾句剛要回答,忽聞車外探查士卒回
報道:「大哥,場中遍地死屍,狼藉不堪,隻剩了一個活的,是宋人,不過也熬
不得多久了!」

  柒柒知安鴻趕回,便是要與金人廝殺,愛屋及烏之下,心內同情之心大起,
起身揭簾道:「快趕過去看看,若是尚可救治,便救他一救。」為首人見公主有
命,行禮應諾,帶隊向前。

  隊伍來在場間,柒柒在為首人陪同下穿過一片赤紅的雪地,在壘疊屍堆旁見
到一人。那人身上麵上新傷舊創數不勝數,已看不出本來麵目,又加肚腸流在體
外,隻讓人覺得恐怖無比。柒柒見之大駭,驚叫出聲。那人本已奄奄一息,此時
被柒柒喊聲一驚,回光返照,又清醒過來。�眼見一宋軍裝束之人在身邊不遠,
喜道:「兄弟,我懷中有一麵令牌,可否煩勞你代我交給吳玠吳經略?」為首人
不答,轉頭望柒柒,待她頷首,這才上前在那人懷中摸索。片刻,尋出一塊木板,
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刻著無數刀痕,已看不出令牌本來模樣。那人喘息幾口道:「
見了吳經略,就說小安力竭。牌上猶差七命,來生再還。」呻吟了幾聲,又道:
「若是兄弟能見到安鴻安公子,請代為……代為……」一語未盡,氣絕而逝。

  柒柒本是嚇得心兒亂跳,�手遮住了雙眼在旁靜聽,忽聞安鴻名諱,顧不得
害怕,幾步來在陸小安身前,急切道:「你說的安鴻,現下可是在和尚原上麼?」
語出,見他已死,隻得長歎一聲,將那塊令牌取過,回車催隊速行。在車上手撫
牌上刻痕,聞著上麵難以掩蓋的血腥氣,暗暗自忖:「也不知此人與安郎是何關
係?他既相托,說不得安郎就在和尚原上,也省卻我四處尋他。」思及就要見到
心上情郎,一時竟有些癡了。萌萌見她情狀,知她心思,默默搖首喟歎。

  車隊行了大半天,終於趕在入夜之前上了原。吳玠聽聞張浚特使到了,忙迎
出帳外。見軍士在後,五名女子在前,心底納悶,卻是不敢怠慢,將五女請進帳
中。萌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吳玠. 吳玠看罷,麵上陰晴不定,沈默了足
有頓飯工夫,方如夢初醒般一拍大腿,將信投入火中燒了,抱拳對眾女道:「吳
玠一介武夫,能得樞密青眼,待以至親至厚,實是三生休來的福德。」頓了頓,
又問道:「不知哪位姑娘願與吳玠攜手白頭?」

  一纖瘦女子起身,也不出聲,對著吳玠盈盈一拜。吳玠嗬嗬一笑,尚未及言
語,柒柒已詫異道:「為何隻選一人?」語出,見萌萌暗暗搖手,恐涉及門內秘
辛,隻得行了一禮轉問道:「吳經略,不知安鴻公子是否在原上?」

  吳玠搖搖頭,盯住柒柒,不答反問道:「姑娘尋他有何事?」

  柒柒暗自思量了一番,終於還是瞞下實情、取出袖中令牌道:「今日途中,
隊伍撞見一將死的士卒。那士卒托我將此令牌轉交吳經略,稱牌上猶差七命,待
來生再還。又言,若是見到安公子,請代為……致謝。故此,見到吳經略,便有
此一問。」

  吳玠接過令牌,長長一歎道:「仍不失為一條好漢!」將眼瞥了瞥萌萌,又
道:「安公子不在原上,我也有幾月未聽到他的消息了。若見了他,我代姑娘轉
達此意便是。」

  柒柒聞言,怏怏不樂,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吳玠見她神色,也不多問,使人
安排營帳,請五女歇息。五女才去,吳璘便闖進帳中,問道:「大哥,張樞密怎
麼遣了五個女子來做信使?說了些什麼?」

  吳玠長長一歎,正色道:「不要問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為了大宋,為我
吳家,這兵權不能失!我來承擔一切,將來定會留給你個清清白白!」

  吳璘聽的雲�霧�,但見吳玠說的莊重嚴肅,不敢動問,隻唯唯答應。吳玠
拍了拍他肩膀,道:「萬事有我,你不要想太多,努力殺敵便是!」頓了頓又道
:「明日,張樞密遣來的女子便要上路去江南。你去曹武營中傳令,命他帶軍護
送,直到抵達嶽飛嶽統製處方可返回。適才有一女子探問安鴻消息,言語間雖是
不盡不實,但眼中真情流露,想來定是安公子至為親厚之人。你還是傳曹武來見
我,我親自叮囑他一番。我已負了安公子一次,這次定要保此女平安。不然,如
何對得起他在天之靈!」

  吳璘重重點頭,應道:「我這就去傳曹武!」言罷,轉身離去。

  萌萌來在歇宿的帳中,為柒柒倒上一杯熱茶,看她輕啜慢飲,柔聲道:「三
公主,喝杯茶暖暖身,便歇息了吧。明日一早,咱們還得啟程呢!」

  柒柒聞言一怔,放下茶盞,問道:「臨行時,左使……」

  萌萌不待她問完,嗬嗬一笑,打斷她道:「左使有言在先,若是吳玠不肯從
命,便就近將其刺殺,連你一並刺死,隻推給原上亂軍。若吳玠俯首聽命,便給
你服下藥性減半的魍魎涎,任你十天半月後死在路上,隻推說舟車勞頓,不服水
土。公主可聽清了?」

  柒柒大驚,知茶中定已下藥,不知該作何言語,隻怒視萌萌。萌萌被她盯得
心怯,想起車中那一聲姐姐,又添了分不忍,轉頭背身續道:「你隻道可脫困出
城,找尋那安鴻下落,茫然不知一切皆在左使算中。你隨安鴻這一逃,讓左使知
你不服拘束,日夜難以安寢。他不過是不願擔上弑主之名罷了,不然早在你回城
時便取了你性命!」頓了頓,又道:「那安鴻早已喪命於諸葛砦前,公主不用再
生掛念了。」

  柒柒聞言,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半響,泣下道:「我不相信!安郎一身武
勇,誰能殺他?」

  萌萌歎口氣,悠悠道:「我本不該對你講這件事的。你信也罷,不信也罷,
十數天後,你去了陰間,便知真假。若是找人索命,隻去尋左使便是,我隻是奉
命行事,心中亦是不願害你的。」言罷,盤腿調息,兼顧柒柒動靜。柒柒一時悲
戚,一時氣苦;一時覺得安鴻定是未死,兩人即將生死相隔,不由傷心欲絕;一
時又覺得莫非真能陰間相聚,從而帶了些歡喜。由是,一夜輾轉無眠。

  翌日清晨,吳玠備了四輛馬車,使四女各自獨處,又遣曹武護送。曹武謹尊
吳玠之令,無論起居坐臥,皆寸步不離柒柒馬車。待到了長江水路,又將四女分
處四舟。萌萌不疑有他,隻以為吳玠新附,殷勤有加。小意同曹武講了幾句要與
柒柒同處的言語,卻被冷冰冰地頂了回來。心中暗暗腹誹他給自己添亂,但轉念
思及柒柒已服毒藥,不知何時就死,也便隨他去了。

  柒柒在艙中閑坐,見曹武仗劍立於船頭。感他相護多日,誠實可靠,又覺己
身愈發虛弱,恐是死期將近,若是不能得知安鴻確實消息,定難以瞑目。看看左
右並無孟門中人,來在曹武身邊,施禮問道:「曹將軍,小女子有一事相詢,還
請將軍告我以實。」

  曹武一怔,不知這十幾日從不曾與自己交談的柒柒欲問何事,定定神點頭道
:「小姐請講,曹某定據實以告。」

  柒柒抿了抿唇,�頭凝視曹武雙眼,問道:「曹將軍,你可知道安鴻安公子
麼?」見曹武愕然間下意識點了點頭,喜上眉梢,追問道:「那將軍可有他消息?
他如今是生是死?」

  曹武不答,反問道:「不知小姐和安公子是何關係?」

  柒柒赧然道:「我與他在閬州……私定了終身!」

  曹武聞言,雙目圓睜,見柒柒不似作偽,支吾道:「小姐,這……這可教我
如何說……軍中有傳言,說安公子他……他喪在了諸葛砦前。」接著將軍中所傳
安鴻刺殺完顏宗弼,功敗身死之事講了一遍。見柒柒身子巨震,淚如雨下,忙搖
手道:「僅是傳言而已!不見屍身,怎也做不得準。安公子對我有恩,我……我
……」

  柒柒心如死灰,不發一語,又行了個禮便退回船艙,任曹武在艙外如何勸解,
亦是不言不動。舟又行了一日夜,穿過鄱陽湖,來在嶽飛駐軍的洪州。曹武請柒
柒下船,揭簾見桌上飯菜絲毫未動,不由慨歎情深意篤,於路護持更加精心。陸
上再行了半日,便到了嶽飛軍營。曹武見營中軍士雄壯,秩序井然,暗暗多加了
幾分小心,對守門軍士說明來意,遞上軍中腰牌。片刻,守門軍士返來,將眾人
迎入軍營,禮數周全,一絲不苟。曹武帶同四女進了中軍帳,隻見帥案後一將按
膝端坐,方麵闊頤、須髯殊勝,有一道傷疤自眼角劃進鬢中,帶的那眼略小了些,
乍一望去,姿容非美,卻是儀態不凡,不怒自威,正是嶽飛。

  曹武見禮,對嶽飛說明來意。代萌萌轉交了張浚書信,又在懷中掏出吳玠手
書,按走時吳玠吩咐,壓在張浚書信之上。嶽飛見曹武動作蹊蹺,瞥了他一眼,
將吳玠書信先取出,細細觀瞧。這一看,不禁氣衝牛鬥,麵上青白。強抑了怒火
又看張浚書信,看罷,冷哼了一聲,起身對曹武道:「吳經略好意,嶽飛心領了!」
邁步轉出帥案,對四女道:「那張浚自知去職在即,竟以美色相誘,複以惡言相
脅,欲使我等領軍之將受他驅使,為那什麼孟門所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劉韓
張三位將軍處,你等也不必去了,回去告訴張浚……」話未說完,一直垂頭默然
的萌萌忽然暴起,一掌拍向嶽飛胸口。另外二女自袖中取出淬毒匕首,自兩側刺
向嶽飛。嶽飛臨變不亂,一麵向後急退,一麵抽出腰中佩劍向胸前橫掃。三女停
步,暫避劍鋒,再飛身進擊,動作整齊劃一,顯是訓練有素。嶽飛劍法大開大闔,
剛中有柔,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曹武未料到三女動手,被駭的愣在當場,待嶽飛拔劍還擊,方才醒過神來。
轉頭見柒柒依舊立在原處,麵無表情,不動不躲,如同一切並未發生,心懸她安
危,忙移在她身前將她護住。伸手去腰間摸劍柄,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劍已解
在帳外。

  嶽飛與三女對戰,值守將領在帳外聽的清清楚楚,隻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
違不傳不得入中軍的軍令。正心急如焚間,遠遠跑來一將,身材魁梧,皮膚黝黑,
若是立住不動,便如同一座黑塔也似。那將來在帳前,邁步便要闖帳,值守將領
伸手攔截,被他一掌甩開,衝了入內。

  三女已漸漸被嶽飛一口劍逼在下風,此時見有人入帳,心神一分,登時被嶽
飛刺倒兩個,隻餘下萌萌獨立苦撐。闖帳那員將在後覷的親切,揮手中鐵鐧兜頭
便砸。萌萌手無寸鐵,防之不住,被鐵鐧砸中額頭,倒地身死。那將見一擊得手,
哈哈大笑,轉眼看見曹武與柒柒,嘿然道:「這二人定是同黨!」說罷,一鐧揮
出。

  曹武見那鐵鐧勢大力沈,忙向後退避,怎料柒柒不動,兩相一撞,停在了原
地。正危急間,嶽飛情急出腿,足尖正點在那黑漢子腕間。漢子拿不住鐵鐧,當
啷一聲,落在地上。嶽飛將曹武柒柒救下,對那將怒道:「牛�!持械擅闖中軍,
還要放肆傷人,你可是要試試我軍棍重否麼?」

  牛�大嘴一咧,也不分辨,轉身便跑。出營對值守將領嚷嚷道:「老牛救了
大哥一命,卻又領得二十軍棍。今日你可下手輕些,不然老牛再不請你吃酒。」

  嶽飛無奈搖頭,看了看曹武,又看了看曹武身後的柒柒,開口道:「煩請回
報吳經略,就說嶽飛多謝吳經略照拂提點。但嶽飛一心忠君報國,決不與佞臣為
伍。待剿滅州北據七城、通金賊的李成,便會上書彈劾張浚。你且稍待,將我手
書帶回。」轉回帥案之後,提筆在手,又道:「你身後這女子,一並帶回,還與
張浚。」

  曹武聞言,噗通跪倒道:「嶽將軍,末將臨行前,吳經略曾言,若是嶽將軍
見信大怒不允,便要末將懇求一句,請將軍顧念蜀中百姓!」

  嶽飛提筆不動,足有兩盞茶工夫,才擱筆長歎一聲,道:「你去吧!吳經略
苦心,嶽某猜知了!」一指地上三具女屍道:「就說嶽某以軍中平日起居示三女,
三女以清苦不適自求回侍吳經略。歸途中遇風浪,舟覆溺斃了吧!」

  曹武大喜叩頭,攜柒柒出了中軍帳。隻聽嶽飛在帳中重重一擊帥案,又是一
聲長歎。領眾軍出了營門,向東進發,登舟原路返回。柒柒上舟後便進了船艙,
如舊般無聲無息。曹武吩咐廚工弄了些清粥,想勸柒柒吃些東西。來在艙外久喚
不應,揭簾發現艙中已是空空如也。

  柒柒適才在嶽飛帳中聞聽李成之名,心中一動,暗暗打定主意。入艙趁舟未
離岸、眾人不備,便已從窗戶潛出,藏身在湖邊的蘆葦之中。待數舟去遠,認明
方向,獨自沿湖向北行去。到掌燈時分,望見前方有一座大營,上前通報了名姓,
指名尋那李成。片刻,李成及一做文士打扮的老者飛奔而出,見了柒柒,李成不
�行禮,那老者喜道:「三公主,你怎會來在此處?快請進營!」

  柒柒斂衽一禮,道:「三長老、李堂主,請借一步說話。」說完,轉身往湖
邊去了。二人一怔,麵麵相覷,忙快行了幾步,跟在柒柒身後。

  柒柒來在湖邊,將張浚背主棄義之事及舟上曹武所述諸葛砦傾覆事緩緩講了
一遍,便注視湖中搖曳月影,再不發一言。李成聽罷大怒道:「真是無恥敗類!
三公主切莫傷懷,去歲秦右使已自北國南返,如今深得大宋官家信任,我與三長
老率七城通金亦是他從中聯絡。待我將此事告他,他定能為我孟門除此大害!」
三長老不言不語,皺眉縱鼻嗅了嗅,遲疑道:「這香氣……」

  柒柒微微一笑,淡然道:「張浚使人誆我服了魍魎涎,如今藥性發作,鬼神
難救。我隻是將所知之事說給你二人聽,至於孟門今後如何,就托在長姊身上吧!
三長老與李堂主何去何從,一隨君便。」說著話,邁步往湖中行去。

  三長老聞言,心中一悲,伏地流淚道:「王佐恭送三公主!」李成卻是站在
一旁,久久不動。

  湖水長天,同色無邊。柒柒愈行愈緩,拖碎一片星辰,消失在滿月之中。

                            (第三部終)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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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5-10-20 19:22:17

尾  聲

    紹興九年夏末,楚州。

  蟬噪鳥飛,雨後初晴。

  韓世忠一身便裝,正坐在廳中飲茶。忽有家仆來在近前,行禮報道:「老爺,
府門外有一個帶著幼童的婦人求見。」

  韓世忠啜了口茶,手托茶盞問道:「可曾問了姓名與緣由麼?」

  家仆答道:「那婦人似乎是個啞的,隻是比手畫腳,難通其意。那幼童一副
伶俐模樣,說是從北地來,姓折。也不知是真是假!」

  韓世忠聞聽家仆之言,手一抖,將茶水灑了大半在身上。霍地起身,便往廳
外衝去。行之未遠,又倏地停步,吩咐道:「速速去請佟老爺子!」家仆見一向
持重的家主如此激動,駭了一跳,不�應聲,飛奔而去。

  韓世忠三步並做兩步,急急來在府門前,隻見門廊上站著一婦一童,皆是衣
衫襤褸,蓬頭垢麵。婦人見韓世忠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眼中晶瑩欲滴,頓了
頓,又伸手拉那幼童跪倒。幼童跪在地上、�著頭,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盯著韓世忠仔細打量,絲毫無懼。韓世忠見婦人不是巧雲,怔在當場,轉眼又見
那小童眉清目秀、神采豐逸,不由脫口讚道:「好俊的童子!」

  那幼童見他誇讚,嘻嘻一笑,將胸一挺,回敬道:「好英武的大漢!」

  韓世忠見幼童有趣,伸手將他扶起,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幼童清脆道:「折念雲。」

  韓世忠聞聲心頭一顫,又將婦人扶起,問道:「你是何人?」

  婦人起身,斂祍又向韓世忠行了一禮,才轉對折念雲比劃了幾個手勢。幼童
看了,對韓世忠道:「我娘說,她是折念,不是,是折……靈巧……哦,折靈的
……折靈的……娘,你今天的話好難懂,你說切什麼?是切石麼?」

  韓世忠渾身一震,一把抓住曉月的手臂,急切道:「折翎兄弟現在何處?他
……他可是尚在人世?」忽覺不妥,忙鬆了手,續問道:「巧雲妹子現下又是如
何?折念雲……折念雲……」

  曉月拭淚,繼續向折念雲比劃。折念雲道:「我娘說,八年前在山砦,小姐
為了幫將軍殺金狗,自盡死了。將軍後來殺了很多金狗,也死了。」

  韓世忠長歎一聲,流下兩行英雄熱淚。正欲再問,身後忽有一蒼老聲音悲切
道:「小翎戰死了?那……那我兒佟仲……」

  曉月聞聲,隻飲泣不答。佟繼宗嘿然道:「大丈夫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死
得其所……」喃喃中卻是老淚縱橫。韓世忠恐他年邁體弱,忙上前扶住,將曉月
母子讓進府內,使人安排沐浴更衣、準備飯食。飯罷,韓世忠和佟繼宗又將舊事
細細問起。府中隻有折念雲通手語,卻又語句匱乏,詞不達意。韓佟二人半聽半
猜,方才將整個戰事及往後故事拼湊清楚。

  原來那日折翎身死、宋軍屠砦時,王三違逆軍令將曉月救下,帶著她逃離遠
走。王三無處安置曉月,隻得將她帶在身邊,於北方奔走,組織義軍抗金,折念
雲亦在奔走中出生。去歲,義軍兵敗,大營被金兵攻破,王三與曉月母子離散。
曉月走投無路,想起韓世忠曾與折翎相交莫逆,故攜子一路乞討來投。

  韓佟二人得聞折翎在砦中抗金之事,皆感慨不已。折念雲亦是第一次聽母親
說起此事,又聽知了自己身世及父親亡故之訊,數度撲在母親懷�痛哭,曉月更
是哭成了淚人,廳內一時愁雲慘淡。

  佟繼宗將折念雲摟在懷中,細細端詳,見他眉宇之間頗似折翎,老懷安慰。
給他拭了拭淚,問道:「念雲,你爹爹是爺爺看著長大的,不是親子勝似親子。
從今往後,你就和爺爺住在一起,爺爺教你習武識字,好不好?」

  折念雲抽泣著問道:「好是好,可我娘也要和我在一起的。」

  佟繼宗聞他童稚,展顏道:「那是自然,咱們一同都住在韓叔叔府上,如何?」

  折念雲扭臉去看韓世忠,韓世忠嘿然一歎,對他點了點頭,轉對曉月道:「
弟妹,我老韓是個廝殺漢,不會說那些文鄒鄒的客套言語,這心內的話就直說了。」
起身整了整衣襟,正色道:「我想認念雲做義子,不知弟妹意下如何啊?」

  曉月聞言,喜出望外,忙命折念雲跪倒叩頭,自己亦盈盈下拜。折念雲扣過
頭,不待曉月吩咐,仰頭甜甜喊了聲義父。韓世忠喜他機靈懂事,將腰間玉佩解
下,送了做見麵禮,又將他扶起,摟在懷中。想起屍骨已寒的折翎,心中一陣悲
痛,轉念覺折翎有後,又是一陣欣慰。模糊淚眼間,掃到依舊拜著的曉月,見她
更換常服之後有些眼熟,細細思索,恍然大悟,問道:「弟妹快快請起!你可是
昔年先得月中巧雲妹子的貼身侍婢麼?」見曉月起身頷首,依稀仍是舊日模樣,
重重一歎道:「昔日我等五人在先得月中相見,不想今時隻剩了你我!」迎上曉
月詢問目光,又道:「紅玉她……年初喪在金兵陣中了!」

  曉月聽聞梁紅玉身死,又是一串珠淚成雨。韓世忠嘿然搓手道:「今日得見
弟妹和念雲,乃是大大的喜事,老韓不該說起傷心事的!天色不早,弟妹一路奔
波,想是疲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其他言語,明日再敘。」

  曉月頷首,領了折念雲行禮告辭。佟繼宗在旁欲言又止,終將曉月母子喚住,
問道:「老夫見了念雲,心中實在喜歡。不知今晚能否讓他睡在老夫房中……」
�眼見曉月若有所思,忙道:「是老夫唐突了,唐突了!」

  曉月見韓世忠和佟繼宗對己子無比疼愛,勾起了一直壓在心中的那件大事,
竟歡喜的有些恍惚了。此刻醒神,見佟繼宗自責,忙搖手示意,又向折念雲比劃
一番。折念雲看罷,點點頭奔到佟繼宗身前,抱住他手臂道:「爺爺,我娘說,
以後讓我天天伴在你身邊,就如同你的親生孫兒一般!她想先對我說幾句話,然
後再讓我去找你。」佟繼宗聞言欣喜,險些落淚,不�答應,起身一直將曉月母
子送回房間,又給折念雲指明了自己居處所在,方才離去。

  曉月進房,如常般與折念雲對坐,靜默良久,才比劃了一番手勢。折念雲看
罷,拼命點頭道:「喜歡,可喜歡了!吃的東西好吃,住的屋子又大又寬敞。爺
爺和義父也都是好人!娘,咱們不要再給那些兵士洗衣服了,也不要再乞討了,
就一直住在這�好不好?」

  曉月頷首,又比劃一番。折念雲再點頭道:「娘你放心,我一定聽爺爺和義
父的話,不惹他們生氣。」見曉月又在比劃,遂停言注視,看罷又道:「娘,我
不會和你分開的!我要一輩子和娘在一起!」

  曉月將折念雲緊緊摟住,泣下沾襟。折念雲以袖為曉月拭淚,道:「娘,你
別哭啊!今晚,我不去和爺爺住就是了!」曉月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將他放開,
又將他摟回,在左右臉頰各親了一口,放開,再摟回,忽然將頭一扭,背身揮手,
遣他離去。折念雲覺得母親似與平日不同,打開房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見母親
將一直珍而重之、從不離身的那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正托腮凝視。好奇心起,卻
又怕惹母親不快,踟躕再三,掩門離去。

  曉月癡癡地望著布包,麵上笑中帶淚,心中滿是喜樂。半響,將布包打開,
取出一件缺了截袖子的衣物,仔仔細細攤開展平,認認真真穿在身上,瞑目一歎。

  是夜,螓首投繯,芳魂杳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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