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4.jpg






【小說作者】:冰臨神下,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三位皇帝接連駕崩,從來沒人注意過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繼位,身陷重重危險之中。太后不喜歡他,時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聽話的新皇帝;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喜歡他,認為他奪走了本屬於自己的皇位;太監與宮女們也不喜歡他,覺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

【其他作品】:《死人經》、《落榜神仙》、《拔魔》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回覆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楔子

眾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個漫長的時代結束了,大楚天子在飽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後,於當夜駕崩,享壽五十八載,在位四十一年,諡號為武帝。三十三歲的太子在床前繼位,身前跪著先帝指定的五位顧命大臣,兩邊匍匐著十幾名內侍。

    一個月後,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與列祖列宗一樣,從《道德經》中選揀一個詞,定年號為“相和”。按照慣例,新年號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啟用,這一年剩下的幾個月仍然屬於已然入土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始撥亂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釋放成群的囚徒,貶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鯁之臣……

    當然,大楚以孝道立國,新帝每一份公開的旨意裡,都要用一連串優美而對稱的文辭讚揚武帝的功勞,然後才指出一點小小的瑕疵與遺憾,誠惶誠恐地加以改正。武帝在位期間,大楚步入盛世,沒人能否認這一點,只是這盛世持續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就像是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參與者無不得盡所欲,可是總有酒興闌珊、疲憊不堪的時候,面對再多的佳釀與美女,也沒辦法提起興致,只想倒在自家的床上酣然大睡。    新皇帝沒時間酣睡,他已隱忍太久,想要盡快收拾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給予大楚一名在位長達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後,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對繼位天子的看護。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僅三十六歲的新帝駕崩,諡號為桓帝,留下孤兒寡母和草創的新朝廷——說是亂攤子也不為過。

    不幸之中的一點萬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歸,無人可爭,武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也還在,足以維持朝綱。小皇帝時年十五歲,從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親桓帝的喜愛,由天下最為知名的飽學鴻儒親自傳道授業解惑,登基之後,外有重臣輔佐,內有太后看護,儼然又是一位將要建立盛世的偉大帝王。可老天還沒有從懈怠中醒來,僅僅五個月之後,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風乍起,積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後的夜裡,追隨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時間,三位皇帝先後駕崩。時近子夜,離小皇帝駕崩還不到半個時辰,中常侍楊奉踉踉蹌蹌地衝出皇帝寢宮,在深巷中獨自奔跑,心臟怦怦直跳,全身滲出一層細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剛剛死裡逃生,作為一名五十幾歲的老人來說,他真是拼命了。楊奉的目的地是太后寢宮,駕崩的消息早已傳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謀,他已經後悔自己出發太晚了,可他必須在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面前盡最後一刻的忠心。楊奉是極少數能在皇宮裡隨意跑動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后寢宮,守門的幾名太監眼睜睜瞧著他跑進宮內,沒人出面阻攔,可庭院裡還有十餘名太監,他們就不那麼好說話了,看到楊奉立刻一擁而上,架起他的雙臂,向外推搡。

    楊奉縱聲大呼:“太后!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一名太監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往楊奉嘴裡塞去。

    楊奉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后寢宮,東廂房裡走出一人,“住手。”他說,聲音不甚響亮,卻很有效,動手的太監們止住腳步,將楊奉慢慢放下。    楊奉吐出嘴裡的東西,推開身邊的人,不顧肌肉酸痛,大步走向東廂房,心中滿是鄙夷與鬥志。廊廡之下的說話者是一名年輕內宦,剛過二十歲,穿著宮中常見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體,顯然經過精心裁制,臉上帶著一絲悲戚,更顯從容俊雅。

    這人名叫左吉,太后寢宮裡的一名小小侍者,楊奉不願隨意猜測,可他真希望能從左吉身上揪出幾縷鬍鬚來。楊奉盯著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說:“我有要事,必須立刻面見太后。”     左吉微笑道:“請,我們等楊公已經很久了。”

    楊奉深吸一口氣,臉上也露出微笑,“哦?原來是我來晚了。”

    在楊奉眼中,左吉是個知書達禮的雜種,給全體宦官丟臉,也是一個繡花枕頭,除了令人鄙視,暫時沒有太大的威脅,他真正的敵人在東廂房內。左吉突然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悄聲問:“你一直在陛下身邊,他對你說過什麼?”

    楊奉打量了他幾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為陛下會說什麼?”

    左吉鬆開手,笑了笑,馬上覺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為……陛下會提起太后。”

    楊奉甩開左吉,事有輕重緩急,他現在不想提出任何懷疑。

    中司監景耀站在房間,迎候楊奉。 

   景耀是皇宮裡職位最高的太監,年紀比楊奉大幾歲,先後服侍過三位皇帝,馬上又要迎來第四位。過去的十幾年裡,楊奉則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孫,親眼看著主人一步步成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後一刻握著主人的手,感受著溫度與權力一塊消逝。

    “楊常侍,你不該來這裡。”景耀長得矮矮胖胖,臉上一團和氣,若不是穿著太監的服飾,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發非常,管不了那麼多規矩,我來這裡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楊奉不肯向上司行禮。景耀的微笑像是剛剛吞下一隻羊的獅子在打哈欠,兇惡,卻很真誠,“無召擅闖太后寢宮,楊公,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門口無聲地嘆息,他的地位很穩固,犯不著像惡狗一樣爭權奪勢。楊奉左右看了看,“太后在哪裡?”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駕,太后悲不自勝……楊公,你這時候不應該留在陛下身邊嗎?”

    楊奉不理睬景耀,轉身面對左吉,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與皇太后之間唯一的橋樑,“太后決定選立哪位皇子繼位?”

    楊奉話音剛落,景耀臉上的和氣一掃而空,一步躥到楊奉面前,厲聲道:“大膽奴才,這種事也是你說得的嗎?”

    楊奉側身,仍然面朝左吉,“太后危在旦夕,朝廷大亂將至,左公身為太后侍者,肩負天下重任,可願聽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顯得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自己會受到如此的重視,不太肯定地說:“這種時候……太后的確該聽幾句忠言。 ”

    景耀退到一邊,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彈向楊奉。楊奉緩緩吸入一口氣,如果說擅闖太后寢宮是死罪,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招來滅族之禍,“皇帝尚有兩個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宮,可有人前去迎他們進宮?”

    景耀插口道:“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來不過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將兩位皇子接來。”

    “等到明天就來不及了!”楊奉抬高聲音,“朝中大臣會搶先一步,從兩位皇子當中選立新帝,留給太后的只是一個虛名。至於咱們三位,都將成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景耀哼了一聲,“陛下宴駕還不到半個時辰,朝中大臣不可能這麼快就有所動作。”

    的確,皇帝得病不過三日,就算是醫術最為精湛的御醫也料不到病勢會發展得如此迅猛。楊奉壓低聲音對左吉說:“太后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嗎?”

    左吉臉色微變,“楊公是什麼意思?”

    “太監不可信。”楊奉自己就是太監,可他仍然要這麼說,“咱們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樹上,一棵大樹倒了,就得尋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經有人將消息傳給宮外的大臣了。”     景耀搖搖頭,“不可能,沒人有這個膽量,而且宮衛森嚴……”

   左吉沒有那麼鎮定,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大的事情,“我、我去見太后。”  

    左吉匆匆離開,景耀一團和氣的臉上怒意勃發,低聲吼道:“你的大樹倒掉了,這時才想換一棵大樹,已經晚了。”  

   楊奉冷冷地迎視景耀,“你應該感謝我。”

    “感謝你?就因為你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朝中大臣一盤散沙,絕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取得太后的信任。”

    “朝中大臣並不總是一盤散沙,尤其是在對付咱們這種人的時候。景公,你多少也該讀一點史書。”

    景耀麵團似的白臉頃刻間變得通紅,隔了一會他說:“楊公想必讀過不少書,你能預測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兩名太監互相怒視,像是準備決鬥的劍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塊來的還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現立刻消融了客廳裡的劍拔弩張。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后的親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后本人,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椅榻上,身邊沒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監的跪拜之後,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從袖中取出紙札,說:“太后已經擬定手諭,你們即刻前去迎兩位皇子入宮。”

    景耀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會,繼續分派任務,“景公,有勞你去迎接東海王,楊公——”

    楊奉馬上站起身,“我願意留在宮內為太后奔走,而且我還有一些話要面禀太后。”

   上官皇太妃搖搖頭,“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勞楊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楊奉一愣,他剛剛打贏一場戰鬥,轉眼間又由勝轉敗。眼下形勢微妙,留在太后身邊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個位置只屬於左吉,其次的選擇是去迎接東海王,可分配給他的卻是另一位皇子——迄今為止連王號都沒有的皇子。    楊奉沒有選擇餘地,只能恭敬地領命。

    兩名太監開始了競爭,楊奉向寢宮大門跑去,景耀招呼庭院裡的手下。兩刻鐘之後,楊奉聚集了自己的隨從,與景耀一夥在皇宮東青門相遇,守門郎顯然對宮內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正緊張地查看太后手諭。景耀走到楊奉身邊,低聲道:“恭喜楊公,迎立孺子稱帝,這份功勞可不小。”

    說到“孺子”兩個字時,景耀加重了語氣,因為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該多讀一點史書。”楊奉冷冷地說,只要沒死,他就不肯承認敗局已定,無論分派到自己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1章進宮

韓孺子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沒有睜開雙眼,懶懶地嗯了一聲。

  “起床,孺子,咱們要回去了。”

  母親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仙樂,韓孺子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既興奮又緊張的臉孔,“母親……”

  “神佛保佑,咱們終於能回去了。”母親重複道,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

  “回哪?”韓孺子慢慢坐起,還是沒明白狀況。

  “回宮裡,你要當皇帝了。”

  韓孺子揉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我不想回去,也不想當皇帝。”

  母親攥住兒子的一條胳膊,“不准你說這種洩氣話,永遠也不准,明白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許多人擋在路上,你得……”

  母親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兒子剛剛十三歲,正處於對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階段,很容易誤解大人的話。“皇位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母親溫柔地說,“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歡你,親自給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駕崩,武帝會立你當皇太孫。”

  韓孺子點點頭,母親經常對他嘮叨這些話,可老實說,他根本不記得祖父的模樣。他迅速穿衣戴帽,與母親一塊走出房間。

  外面很黑,也很冷,庭院裡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沒有人點燈,母親將兒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語氣說:“這就是武帝之孫、桓帝之子。”

  庭院裡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韓孺子很緊張,但是沒有退卻,他不想讓母親失望。

  離得最近的一個身影起身走過來,一股冷風隨之而至,韓孺子對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後都無法忘懷。

  “我是中常侍楊奉,迎請皇子進宮。”

  母親聽出了中常侍話中的不敬,於是用更冷淡地語氣說:“只是一名中常侍?”

  楊奉點下頭,微微彎腰,對韓孺子說:“請皇子登車。”

  韓孺子回頭看向母親,夜色中,母親的臉像是籠罩著一層冰霜。

  “我們娘倆兒是被攆出皇宮的,想讓我們回去,絕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她說。

  楊奉的腰彎得更深一些,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宮裡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東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說,王美人也該明白早一刻回宮有多麼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說動了,上前一步,站到兒子身邊,“好,這就出發。”

  楊奉沒動,他身後的眾多人影也沒動。

  “我們娘倆兒的命都握在楊公手裡,請楊公有話但講無妨。”王美人的語氣出人意料地軟下來。

  “我接到的旨意是只帶皇子一人進宮。”

  王美人神情驟變,這一回卻沒有爭辯,也沒有發怒,而是慢慢地將兒子推向外人。

  韓孺子驚訝地回頭,“母親,我不……”

  “聽話。”王美人聲音雖低,卻不容質疑,“你先進宮,然後……然後……再接我進去。”王美人湊到兒子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記住,除了你自己,別相信任何人,也別得罪任何人。”

  韓孺子開始感到驚恐了,他在母親的推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雙手臂將他接了過去,然後人群擁來,像烏雲一樣將他淹沒。從這時起,韓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家並坐上馬車的,馬車沒有封閉車廂,只有一頂華蓋,他一遍遍回頭張望,總覺得母親仍然跟在後面,看到的卻只是十幾名陌生騎士,直到駛出兩條街之後,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沒跟母親告別。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韓孺子心裡這麼想,嘴裡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京城的夜晚向來平靜,街道上的馬蹄聲因此異常響亮,坐在韓孺子身邊的楊奉聽到了低語聲,扭頭和藹地說:“我見過小時候的皇子。”

  韓孺子沒吱聲。

  “皇子今年……十二歲了吧?”

  “十三。”馬車奔馳得太快,韓孺子覺得五臟六腑都空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居然還能穩固地坐在車廂裡,他感到很意外。

  楊奉繼續盯著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時間內估量出這名皇子的價值,“你看上去不大。”

  韓孺子不比同齡人矮小,讓他顯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隻落入狗窩裡的小貓,茫然失措,一時間無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面孔和氣味。

  “皇子很少出家門吧?”楊奉想起來了,恆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寵,帶著兒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裡,太子繼位,王美人母子隨之進宮,仍然受到冷落,僅僅一個月後,就因為“皇子年歲漸長不宜久居禁內”,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宮。

  無論如何,再不受寵的皇子也會在十五歲之前獲封王位,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遠卑濕之地,可終究是一方諸侯,王美人也會成為王太后,從此遠離皇宮的監視與嫉妒。

  楊奉突然有一點心軟,坐在身邊的少年是隻小綿羊,另有美好前程,現在卻被他帶入狼群。

  “什麼時候……能將母親接進宮裡?”韓孺子小聲問。

  楊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時軟弱,“等你能發布旨意的時候。”

  “那要等多久?”韓孺子追問道。

  楊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只是等的話,永遠也等不到。”

  韓孺子沒能明白太監話中的深意,但是從對方的神情與語氣中察覺到了冷淡,於是閉上嘴,他是皇子,卻從來沒有過高人一等的感覺。

  楊奉站起身,衝前排的御者大聲說:“前面右拐,走蓬萊門。”

  “楊公,蓬萊門比較遠……”御者很意外,不明白著急回宮的楊常侍為何捨近求遠。

  “看路!”楊奉在御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轉身衝身後的騎士揮揮手。

  御者不敢再提疑問,在路口拐彎,奔向皇宮東北方的蓬萊門,車後的十幾名太監分為兩路,一路追隨馬車,一路仍向東青門前行。

  天邊露出一絲光亮,車夫有些慌張地叫了一聲“楊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隊士兵攔路。

  楊奉猛地站起身,夜色還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來歷,將兩隻手都按在車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點,沒人敢攔大內車駕!”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馬車停下。

  韓孺子稍稍側身,目光越過全力奔馳的四匹駿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兩行堵住去路,個個手持長槍。

  馬車沖不過去,他想,扭頭看向楊奉,五十多歲的老太監正像準備撲食的惡狼一樣前傾身體,雙手壓在車夫肩上,好像在替對方使勁兒。

  “再快一點!”楊奉大吼。

  韓孺子感到吃驚,他見過一些太監,個個謹小慎微,像一群躡手躡腳的貓,中常侍楊奉跟他們不一樣,更像是一頭訓練有素的獵犬。

  攔路的士兵越來越近,韓孺子一隻手緊緊抓住車廂,準備好迎接車仰馬翻。

  數名騎士超過馬車跑在前面,發出一連串的咒罵與命令。

  最終,不知是什麼因素起了作用,攔路的士兵居然讓開了,馬車繼續前行,韓孺子更加驚訝,這是他第一見識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楊奉坐回原位,半晌沒有做聲,突然扭頭問:“你真想接母親進宮?”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當然想,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離母親這麼遠過。

  “好,皇子看來是個安靜的人,從現在起,請皇子保持安靜,一切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天剛亮的時候,馬車順利駛入皇宮,韓孺子對這裡毫無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間屋子裡。

  沒多久,​​一名太監匆匆進來,滿頭大汗,很可能是跟隨楊奉的騎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攔在了東青門。”

  楊奉興奮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腳,“我就知道,攔者是誰?”

  “說來奇怪,居然是太學的一群弟子,嚷嚷著說什麼不合大禮。”

  “有什麼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後主使不會這麼快就露面。嗯……你馬上再去東青門,宣布孺子皇子已經入宮,或許能為景公解圍。”

  送信的太監一愣,沒有多問,立刻退去執行命令。

  楊奉轉向韓孺子,“別害怕,記住,你將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為你爭取來的。”

  韓孺子點頭,母親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現在兩眼一摸黑,除了這名老太監,找不到任何依靠。

  楊奉盯著皇子看了一會,原地轉身,大步離開。

  房間裡再沒有其他人,韓孺子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懷疑自己還在夢中,待會就能聽到母親催促自己起床的聲音,可外面的陽光越來越亮,表明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

  “是你向大臣告密,讓他們在東青門設下埋伏,然後再假裝好人!”這個聲音極為憤怒。

  “景公,別把料敵先機當成告密,咱們都在一條船上,總得有人能發現前方的危險,你該慶幸我是個聰明人。”這是楊奉的聲音。

  “別跟我耍花招,咱們去見太后,你騙不了所有人!”

  韓孺子仍然靜坐不動,恍惚間明白,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同時又都與他無關。

  推門聲響,一名與韓孺子年齡相仿的少年走了進來,穿著繡滿圖案的錦袍,看見韓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來爭皇位的?看來咱們是兄弟了,有人說我以後要封你為王,可我覺得把你殺死才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韓孺子遵從楊奉的提醒,一言不發。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2章 兄弟

  同父異母的兩兄弟就這樣見面了,沒有外人,沒有介紹,更沒有親情,互相打量著——後到的少年打量得更多些,韓孺子很快低下頭。
  少年就是另一位皇子東海王了,雖然三年前也被“攆”出皇宮,他對這裡卻好像十分熟悉,和在家裡一樣自在,幾步走到另一張椅子邊,將身子堆偎在上面,輕輕晃動離地的雙腳。
  “我還以會遇到多厲害的對手,你讓我失望了。”東海王的聲音裡透出不該有的成熟與冷酷,目光沒有瞧向旁邊的兄弟,而是專心觀察自己的靴子, “可是等我當上皇帝,還是得殺死你,至少得將你關起來,永遠不見天日。\'卞和無罪,懷璧其罪\',你得明白,只要你是皇帝的兒子,對我就是一個威脅。”
  韓孺子不想再遵守楊奉的提醒了,小聲說:“當今皇帝就沒殺死咱們兩個。”
  “哈,當今?他已經死了,駕崩了。他是太后唯一的兒子,年紀也大,是嫡長子,咱們都爭不過他,所以他沒必要斬草除根。咱倆不一樣,按出身,我比你尊貴得多,按年紀,你比我大一點,可能就是幾天。太后的嫡子死了,應該是我繼位,可是總會有幾個迂腐的傢伙說什麼\'長幼有序\',弄得人心混亂,逼得我不得不收拾你。”
  韓孺子嗯了一聲,覺得東海王的話頗有幾分道理。
  “不過——”東海王重新打量韓孺子,“我瞧你人還不錯,比較老實,或許可以饒你一命,在皇宮裡找個僻靜角落關你幾年,等我地位穩固之後,還可以封你為……不,不能封你為王,你就留在皇宮裡,讓我隨時能看到你,乾脆你當太監吧。”
  韓孺子搖搖頭,他對太監沒有壞印象,可他知道那是一個卑賤的行當。
  東海王跳下椅子,雙手叉腰,站在韓孺子身前,“從現在起,你得學會討好我,要不然我還是會殺死你。”
  韓孺子沒抬頭,等了一會才低聲說:“我要回家。”
  “哈哈……”東海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是傻子嗎?成王敗寇,我是王,你是寇,哪來的家?你還是想想怎麼討好我吧。”
  韓孺子好一會沒吱聲,然後抬起頭迅速掃了東海王一眼,“中常侍楊奉接我進宮的。”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又怎樣?中常侍在皇宮裡只是小官,我知道楊奉,他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精心侍候了幾年,皇帝一死,他就是喪家之犬。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等我登基,一定要收拾楊奉。”
  韓孺子驚詫地又看了東海王一眼。
  “楊奉是個奸臣,你不知道他做過多少壞事,足夠砍頭十次。”東海王輕蔑地哼了一聲,回到椅子上,“你還真是無知,倒也不怪你,誰讓你母親地位低賤呢,父皇根本不喜歡你……幹嘛?”
  韓孺子站在地上怒氣沖沖地盯著東海王,臉頰憋得通紅。
  “你得習慣聽實話。”東海王一點也不害怕這個大自己幾天的兄長,“事實如此,你母親從前是一名宮女,在外面連個親戚都沒有,我們崔家——你知道我外祖是誰嗎?是武帝朝的宰相,我大舅舅如今是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二舅舅……”
  東海王滔滔不絕地羅列了一大串親戚,聽他的意思,整個大楚朝都是靠崔氏一族支撐起來的。
  韓孺子的怒氣消退了,坐回到椅子上,靜靜地聽著,等東海王終於閉嘴,他問:“太學弟子們為什麼在東清門阻止你進宮?”
  “大臣們想在宮外立我為帝,可他們膽子太小了,居然只派出一群乳嗅未乾的傢伙來鬧事。”東海王無所謂地說。
  韓孺子嗯了一聲,這一聲別無含義,東海王卻被激怒了,“你懷疑我說謊嗎?我們崔家把持朝政已經十幾年了,我的姑祖母是武帝皇后,若不是走得早,她現在就是太皇太后,上官太后也得聽她的。你惹怒我了,我一登基就要殺死你,把你和楊奉一塊殺掉,你們都是奸臣。”
  威脅聽得太多,韓孺子反而不怕了,他還想提一個問題——為什麼東海王也是孤身一人進宮呢?可他忍住了,他越來越確信,決定一切的不是這位誇誇其談的“皇弟”。
  東海王突然閉嘴,跳下椅子,快步跑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宰相殷無害來了,這是個老奸巨滑的傢伙,從來不肯出頭,指望他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等我當了皇帝,一定要將他貶退,當然,不能太著急,怎麼也得等上半年,不能像父皇一樣急於求成。”
  東海王一直留在門口向外窺視,他倒是見多識廣,什麼人都認得。
  “右巡御史申明志也來了,大家都說他剛直不阿,我看他是有勇無謀,有時候讀書太多也不好,滿嘴的春秋大義,他可能會支持你,就因為你比我大幾天。你別得意,申明志在朝中人緣極差,大家都怕他,可是誰也不贊同他,他越支持你,你越不可能當皇帝。”
  “左察御史蕭聲,哈哈,他是我們崔家的人,跟申明志是死對頭,他肯定支持我。”
  “兵馬大都督韓星,他是宗室重臣,也是個老實人,論輩分還是咱倆的叔祖呢,跟宰相殷無害一樣,不敢做事,只能守成,等我當了皇帝,就讓他回鄉下去,兵馬大都督雖說是個虛職,好歹也是正一品,得交給宗室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反正不會是你。”
  “到目前為止,咱們算是打成平手吧,你別得意,真正決定誰能繼位的不是這幾個人。”
  韓孺子不想顯得太無知,插嘴道:“應該是皇太后吧。”
  這句話又將東海王惹惱了,猛地轉身,橫眉立目,“你真是個討厭的傢伙,既愚蠢又不會說話,誰告訴你皇太后能決定一切的?是你母親嗎?你們母子一樣笨,皇太后的大權都來自皇帝,皇帝駕崩,就只能依靠本家子弟,上官氏當皇后三年、當太后不到半年,親屬在朝中根基未穩,連商議大事的資格都沒有,不像我們崔家,早在武帝時子孫就已佈滿朝廷。”
  韓孺子輕輕晃動雙腿,“怪不得你認識這麼多人。”
  東海王以為這是道歉,心意稍平,語氣也緩和下來,“這都是師傅教給我的。”
  “你有師傅?”
  “難道你沒有?”
  韓孺子搖搖頭。
  “這就是不受寵的結果,我師傅是天下知名的大儒,弟子無數,至少有十名弟子如今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他自己倒不愛當官,我舅舅好不容易才將他請來。你沒有師傅,誰教你識字呢?”
  “我母親。”
  東海王鄙夷地笑了一聲,“那你不認得多少字。”說罷轉身接著觀察屋外,沒多久,興奮地在門上拍了一下,“我舅舅終於到了,崔宏,你肯定聽說過吧,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這樣我就放心了,師傅也該放心了,等我繼位,早晚讓他當宰相。”
  “你剛才說他不愛當官。”
  “那是因為我還沒當上皇帝。”東海王回頭看了韓孺子一眼,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疑惑的。
  又有幾位官員進宮,東海王越來越得意,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當皇帝以後的賞罰進退,突然閉嘴,幾步跑回椅子上,正襟危坐,面容哀戚,瞬間從飛揚跋扈變得膽怯憂傷。
  韓孺子正莫名其妙,房門打開,進來一名年輕俊雅的太監,向兩位皇子恭敬地施禮,直起身,露出一絲悲傷之餘的微笑,“請兩位皇子隨我來,皇太后召見你們。 ”
  韓孺子以為東海王會跳起來歡呼勝利,沒想到東海王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站起身,帶著哭腔說:“皇兄不幸棄宗室與群臣而去,我二人皆是無知小子,若有什麼事情能夠稍緩皇太后心中之悲,萬望公公提醒一二。請問公公怎麼稱呼?”
  “兩位皇子進宮,就是對皇太后最大的安慰。我叫左吉,只是太后宮內的一名普通侍者。”
  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也應該說點什麼,結果卻連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只好跟在東海王身後,一起向外面走去。
  “請兄長前行。”東海王謙遜地讓到一邊。
  韓孺子愣了一會,走在了前面。
  年輕的太監笑了笑,前頭帶路,領著兩位皇子離開西廂房,順著環廊走向正房,庭院裡空空蕩盪,對面的東廂房裡隱約有爭吵聲傳來。
  正房里站著七八名太監和宮女,卻沒有皇太后的身影,就連韓孺子也覺得不太對勁兒,東海王的目光四處亂轉,幾次想要開口詢問,又都忍住了。
  左吉引導兩人進入西邊的暖閣,暖閣很寬敞,靠牆擺著一張大床,被褥俱全,窗下是一張長長的椅榻。
  暖閣裡也沒有皇太后。
  東海王再也忍不住了,“左公,皇太后……”
  左吉站在門口,輕聲道:“皇太后身心交瘁,暫時還不能見人。”
  “可是你說過皇太后召見我們。”東海王沒法掩飾自己的不滿。
  “兩位皇子已經身處皇太后的寢宮,這就算召見,請兩位皇子在此好好歇息……”
  “歇息多久?難道我們要睡在這裡?”東海王大吃一驚。
  “皇太后將兩位皇子視若親生,一般人可沒資格留宿此間。”左吉笑了一下,“皇太后就在對面的暖閣裡,她很怕吵,所以,請兩位皇子……”左吉做出一個壓聲的手勢,“有什麼需求,輕輕敲門就行。”
  左吉退出房間,將房門掩上。
  東海王呆呆地站了一會,低聲道:“死太監、臭,這是把咱們給軟禁啦!”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3章聰明的孩子

 被困在太后寢宮裡的第三天夜裡,韓孺子蜷在椅榻上,默默回想連日來的經歷,夜色越來越深,他沒有半點困倦,東海王獨自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沒能如願在進宮當天登基稱帝,這讓他非常生氣。
  “肯定有奸臣從中阻撓,楊奉?他是個壞蛋,可他職位太低,肯定是右巡御史申明志,難道宰相殷無害和兵馬大都督韓星也叛變了?”東海王自言自語了好一會,沒敢抬高聲音。
  終於,東海王老實了一會,然後小聲說:“瞧不出你膽子挺大,竟然不害怕。”
  “嗯?”韓孺子連中午和傍晚吃過什麼飯都想了一遍,雖然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心裡卻踏實不少,“因為——我沒想當皇帝吧。”
  “嘿,蠢貨,你不知道當皇帝的好處。當了皇帝就能……就能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有什麼就有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有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其他人都是佃戶,要向皇帝上交租稅。”
  “我只想跟母親在一起。”
  “傻瓜,只有皇帝才能心想事成,你們只能盼望皇帝的恩賜,你想回到母親身邊,得有皇帝——也就是我的允許才行。”東海王轉身睡去,沒一會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韓孺子也困了,閉上雙眼,側耳傾聽門外的聲音,不知是幻覺還是確有其聲,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抽泣聲。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除了他的母親,沒有人再為他的死感到真正的悲傷,韓孺子想到這裡,開始同情那位早夭的皇兄,他們曾經共同住在同一座府邸裡將近十年,卻從未見過面,至少在韓孺子的記憶裡沒有。
  他剛睡著不久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以為這是自己的家,嗯了兩聲,突然覺得氣味不對,立刻睜眼,在一片黑暗之中,隱約辨識出一道身影。
  “你還真能睡得著。”是東海王的聲音。
  韓孺子起身,一邊揉眼睛,一邊打哈欠。
  東海王坐上來,將韓孺子推開一些,然後低聲說:“我想過了,咱們畢竟是親兄弟,都是韓氏後裔,流著武帝的血,等我當上皇帝,不會殺你,還會封你為王,如果你能一直老老實實,或許我還會讓你們母子離開京城,去一個小小的郡當一個小小的王。”
  “謝……謝。”韓孺子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咱們得齊心,
得加深了解,先隨便聊聊吧。”
  “嗯。”
  兄弟二人坐在黑暗中,半天誰也沒想出合適的話題,東海王又惱怒了,“你真是塊木頭疙瘩,連話都不會說,這樣吧,咱們輪流提問題,你先來。 ”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為什麼總說\'我們崔家\'呢?你應該也姓韓吧?”
  “廢話,我當然姓韓,可是——”東海王的聲音本來就很低,這時壓得更低了,“韓家的子孫太多了,根本不把皇子當回事,大家只盯著皇帝一個人,在崔家,每個人都喜歡我,即使我只是東海王,他們也喜歡我,所以我更喜歡崔家人。”
  或許是不小心說了實話,東海王突然改口,“但我的確姓韓,叫韓樞,毫無虛假的皇子,大家都說我跟武帝長得最像。你叫孺子吧?為什麼起這樣一個怪名字?這肯定不是真名,咱們這一輩的名字都是木字邊。”
  “我……就叫孺子。”韓孺子不太確定地說,“母親說……武帝見過我,稱讚我\'孺子可教\',所以……”
  東海王大笑出聲,急忙閉嘴,聽了一會,發現這一笑並未引起外面的注意,才笑道:“你娘真會編故事,你信嗎?”
  韓孺子不吱聲。
  東海王在韓孺子肩上重重推了一下,“沒意思,你娘是宮女出身,沒教過你怎麼討好別人嗎?”
  韓孺子仍然不吱聲,東海王頗覺無趣,跳下椅榻,回到大床上,倒下接著睡。
  韓孺子睡不著了,他想念母親,一點也不喜歡皇宮,更不喜歡共處一室的同父異母兄弟,慢慢地,他的思緒轉到了楊奉身上,幻想著那名太監正在某處與一群敵人戰鬥,為的是……韓孺子希望楊奉能贏,可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東海王躡手躡腳地又來了,摸上椅榻,朝窗而跪,憂心忡忡地說:“事情不對頭,非常不對頭,皇帝已經死了,有資格繼位的就咱們兩個人,太后應該一早就立我為帝,她在等什麼?”
  “太后在哀悼皇帝,那是她的親生兒子。”
  “呸,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傢伙?就算傷心欲絕,太后也得先立新帝,這是慣例,這是……這是太后的職責,而且她將咱們兩個都軟禁在身邊,表明她的神智非常清醒。”
  東海王輕輕地推窗,“過來幫忙。”
  “啊?”
  “我要逃出去,大臣們會立我為帝。我真後悔沒在東清門跟那群太學弟子一塊走,全怪他們,只會嚷嚷,就沒有一個真敢上來動手,景耀那個老太監把我按得死死的。”
  韓孺子跪起來,但沒有幫著推窗,“你逃不出去的,這裡是太后寢宮,前後有兩道門戶,如果你想走蓬萊門的話,還要經過三重門戶和四條長巷,更不用說隨處可見的禁軍。”
  “你……居然記得進來的路徑?”東海王感到驚訝了。
  “記得不是很清楚。”
  東海王嘀咕道:“虛偽的傢伙,差點把我給騙過了,這種人怎麼能留?”
  暖閣的房門在響,東海王來不及回到床上,急忙轉身在椅榻上坐好,靈機一動,又跪起來,扳過韓孺子的一條胳膊,將他壓在窗台上。
  韓孺子吃了一驚,可是東海王沒有特別用力,他也就沒有激烈反抗。
  “你想越窗逃跑!”東海王大聲喝道,門開了,外面的燈光照射進來,他叫得更大聲,“快來人,孺子要逃跑!”
  受到不公正指控的韓孺子開始反抗,可他的力量與東海王不相上下,失去先機之後沒法扳回來,反而被壓得越來越緊。
  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都是親兄弟,打什麼架呢?”
  東海王見好就收,鬆開韓孺子,跳到地上,“孩兒參見皇太妃。孺子要逃跑,被我抓住了。”
  “你認得我?”上官皇太妃好奇地打量東海王,在她身邊,太監左吉提著燈籠,還有一名捧著長木匣的宮女。
  “父皇登基的第十天在宮中設家宴,孩兒向皇太后、皇太妃請過安。”東海王袖手站立,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上官皇太妃展露笑容,“沒錯,我也想起來了,那時你還才這麼高,小孩子長得真快啊,現在跟我差不多一樣高了。”
  “母親時常因為我個子高埋怨我呢,說就是因為我,她才不能每日給皇太后、皇太妃請安。”
  皇太妃笑吟吟地點頭,目光轉到韓孺子身上,“那次家宴上,我好像沒有見到你。”
  韓孺子根本不知道家宴是怎麼回事,東海王搶著回道:“三年前父皇登基,本應是普天同慶,王美人卻在宮中暗自哭泣,被人發現,劾奉為大不敬,所以家宴的時候父皇根本沒邀請他們母子。”
  皇太妃點點頭,收起一些笑容,問道:“你為什麼要逃走?”
  韓孺子抬手指向東海王,剛想說自己是被陷害的,東海王又一次搶在前頭,“他想回到王美人身邊,他從進宮那一刻起就哭哭啼啼地說想母親,我說得沒錯吧,孺子,你是不是說過?”
  韓孺子正想著怎麼回答這句半真半假的提問,皇太妃笑道:“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子脾氣。跟我走,我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
  “我們什麼時候能見到皇太后?”東海王立刻警覺起來。
  皇太妃笑笑,沒有回答,轉身走出暖閣,東海王無奈,只能跟上去,韓孺子其次,再後是捧匣宮女,左吉提著燈籠與皇太妃亦步亦趨。
  正屋裡有兩名宮女,守在東暖閣門前,皇太后就在裡面,她召見兩名皇子,卻一直沒有露面,東海王和韓孺子忍不住都向那邊望了一眼,東海王放慢腳步,突然沖向守門的兩名宮女,大叫道:“皇太后!我是東海王,我要見您!”
  捧匣宮女上前一步,伸手輕輕一撥,東海王不由自主地向門口跑去,腳步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宮女扭頭盯向另一位皇子,韓孺子自己加快腳步走出去,心中暗自納悶,這名宮女長得很是奇怪,全身上下沒有半分嬝娜,倒像是……一名男子。
  上官皇太妃轉身笑道:“越聰明的孩子越不聽話。”
  東海王沒有在意宮女,抽泣道:“孩兒也想母親了,所以一時失態,皇太后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上官皇太妃笑而不語。
  宮外停著一頂轎子和十幾名太監、宮女,皇太妃示意兩位皇子進去,自己留在外面步行。
  轎子顛簸前行,東海王推了推韓孺子,驚恐地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
  “皇太后遲遲沒有露面,很可能……已經被殺死啦,咱們不是被軟禁,是被綁架了,沒準……”東海王緊緊靠著韓孺子,好像這樣一來就擋住突然刺來的刀劍。
  韓孺子想了一會,“咱們兩個都死了,誰來當皇帝呢?”
  “笨蛋,當然是上官家的人。”東海王自己也覺得這個回答太愚蠢了,急忙改口道:“他們會從宗室當中選一個傀儡當皇帝,咱倆的年紀太大了,他們要選一個兩三歲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沒錯,這種事在從前的朝代中曾經發生過……天哪,我就要被殺死了!”
  東海王緊緊抓住韓孺子的手腕,身子微微發抖。
  韓孺子掙扎了幾下,沒能擺脫束縛,只好勸道:“不會的,如果崔家真像你說的那麼厲害,太后是不會殺死你的。”
  “你肯定?哦,沒錯,殺死我就等於逼崔家起事,呵呵……”東海王鬆開韓孺子,心裡還是不太踏實,一路上沒再說話。
  轎子落地,太監左吉掀開轎帘,探頭進來,“太廟到了,請兩位皇子下轎。”
  東海王興奮地又推了一下韓孺子,“太廟是祭祖的地方,我真要當皇帝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4章太廟裡的交易

太廟大殿寬闊而陰森,香煙繚繞,牌位都供奉在深深的壁龕裡,像是躲於陰影裡的捕獵者,但這些幽魂的威力今天失效了,一群人就在它們的注視下做出不敬之舉。
  殿門敞開著——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每年也就兩三次——三十餘名太監與宮女排成兩行,堵住門戶,看他們的神情,像是即將被獻給大楚列祖列宗的牛羊,五名太廟禮官扁扁地趴在地上,嘴裡一個勁兒地念叨,向鬼神乞求饒恕,他們不敢攔也攔不住這些闖入者。
  兩名皇子並肩坐在小圓凳上,臉上沒有血色,上官皇太妃站在他們身前,伸手扶著一名小宮女的肩膀,聽取一位又一位信使的報告。
  “三百多位大臣聚在楚陽門內喧嘩,門外還有大量百姓聚集。”
  “大臣們已經衝進內宮,正前往太后寢宮。”
  “一撥大臣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直奔太廟來了!”
  消息接二連三,皇宮似乎變成了戰場,四處都是敵人,越逼越近。上官皇太妃臉上不動聲色,面對任何消息都是簡單地嗯一聲,必須做出回答時就只有一句話:“皇帝屍骨未寒,太后傷心欲絕,大臣們應該多體諒一些。諸位嚴守門戶,太廟是祖宗重地,他們不敢衝進來。”
  對這些消息,東海王顯然另有看法,每次聽完之後,都要用腳輕輕踢一下韓孺子,表示得意之情,但他不敢胡言亂語,那名捧匣宮女就站在他們身後,手勁奇大,東海王捱過兩拳之後老實多了。
  天亮的時候,事態更加急迫,據說太后寢宮已被一群老臣包圍,他們跪在庭院裡放聲痛哭,哀悼數年內駕崩的三位皇帝,以此勸諫太后盡快交出兩位皇子,而另一群大臣衝到了太廟門外,同樣跪成一片,齊聲誦讀一篇文章。
  東海王臉上露出喜色,將這視為自己的勝利,韓孺子心中則在尋思中常侍楊奉怎麼不見了,以那樣一名勇猛的太監,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躲起來。
  整座殿中,只有上官皇太妃還保持著完全的鎮定,命令其他人堅守門戶,對殿外的誦讀聲不做任何回應。
  “外面的大臣在幹嘛?祭祖嗎?”太監左吉問道,他一直留在皇太妃身邊,卻沒有分享她的鎮定,俊俏的臉比兩位皇子還要蒼白。
  “這是一篇諫文,或者是檄文。”皇太妃輕聲道,又仔細聽了一會,“關東大水、北郡地震、長樂宮火災……他們以為天下陰陽失調、災害頻生,
責任全在皇太后和我身上。”
  “胡說八道!”左吉顫聲表示憤慨,“皇太后……還有沒有其它計劃?”
  皇太妃搖搖頭。
  “景耀和楊奉呢?他們兩個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能夠勸退大臣嗎?怎麼到現在連個消息都沒有?”
  皇太妃連頭都不搖了。
  殿外的誦讀聲越來越響亮,東海王的膽子隨之大了一些,低聲對韓孺子說:“其實很簡單,把我交出去,或者就在太廟裡立我為帝,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左吉跑到門口,躲在守門太監的身後向外張望了一會,又跑回皇太妃身前,“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外面的大臣裡有幾位是我的熟人,讓我去跟他們談談,或許能讓他們先退出太廟。”
  “你?”皇太妃略顯驚訝。
  “也不是很熟。”左吉急忙改口,“互相能叫出名字而已,圍攻太廟實在不成體統,只要說清這一點,他們應該會退卻。真是的,皇城衛士全都叛變了嗎?竟然讓大臣們闖了進來。”
  “衛士只奉皇帝旨意,如今帝位空懸,他們自然無所適從。”皇太妃倒沒有特別意外,想了一會又說:“你去吧,或許真能成功呢。”
  左吉一躬到地,轉身跑了出去。等他的身影消失,東海王嗤了一聲,“左吉明哲保身,他這是要逃跑了。”
  皇太妃看了看東海王,臉上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但是什麼也沒說,又轉回身。
  東海王只能對韓孺子炫耀,“想當皇帝,心眼兒就得比別人更多一點,要做到見微知著。”
  韓孺子點點頭,心裡只有一個希望,事情能快點結束,然後自己就能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老實說,這一次進宮,印像比三年前短暫居住過的一個月還要差。
  東海王似乎猜對了,左吉一直沒有回來,外面的誦讀聲也一點沒有減弱。
  隨著太陽越升越高,大殿裡沒有那麼陰森了,東海王站起身,大聲道:“究竟在等什麼?等我稱帝,會赦免所有人,上官家會得到許多封賞。”
  捧匣宮女二話不說,像拎小雞一樣,用一隻手將東海王拽回圓凳上。
  “放開我,我馬上就要當皇帝……哎呦。”東海王不敢掙扎了,怒視宮女,將其視為登基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仇人。
  皇太妃轉過身,面對兩位皇子,“抱歉,讓你們經歷這些,帝王也是人,鬧起家務事的時候,跟普通人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牽涉的人更多一些。無論你們當中的哪一位稱帝,都有機會改正這一切,恢復皇家的尊嚴。”
  “\'無論哪一位\'?”東海王沒能控制住心中的疑惑與憤怒,“只有我才配得上帝位,皇太妃,你應該清楚這一點吧?崔家絕不會同意讓孺子稱帝,瞧他的名字、他的樣子,哪像是大楚皇帝?你們上官家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想讓天下大亂嗎?”
  韓孺子坐在那裡不動,皇太妃對他笑了一下,正要說話,守門的一名太監大聲叫道:“攻過來了!”
  直到這一刻,皇太妃終於臉色微變,她能守住太廟,靠的不是人多勢眾,而是大臣們對韓氏列祖列宗的敬畏,一旦禁忌被突破,她和皇太后將一敗塗地。
  看守皇子的宮女打開木匣,取出一柄短劍,將匣子放在地上,大步走到皇太妃身前。東海王閉上嘴,希望大臣們這一次能堅決一點,不要重蹈東清門的覆轍。
  守門的兩排太監與宮女一沖即潰,數人大步跨過門檻,宮女雙腿微彎,要憑一己之力阻擋眾敵。
  “放下劍,是我!”楊奉站在門口,背朝陽光,身後跟著五六名隨從,這是他給韓孺子留下的第二個深刻印象,與第一次的陰冷正好相反。
  宮女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收劍退回原位。
  楊奉前趨至皇太妃面前,冷靜地說:“談成了,奏章馬上就能擬好,新帝一登基,立刻就能加​​蓋禦璽。”
  “談成什麼了?”東海王大聲問,沒有得到回答。
  皇太妃長出一口氣,“不能大意,南軍大司馬交出印綬了?”
  “正在進行,景公在盯著這件事。”
  東海王更疑惑,“南軍大司馬崔宏是我親舅舅,他為什麼要交出印綬?”仍然沒人回答,他自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上官家想當南軍大司馬,我舅舅同意了,作為交換,我就能當上皇帝了!”
  還是沒人應聲,韓孺子抬起頭,看著楊奉,雖然母親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卻對這名太監充滿信心。有什麼事情要降臨在自己頭上,他想,卻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如此。
  又有人跑進大殿,這回是左吉,滿頭大汗,“大臣們同意妥協,正在有序地退出太廟!”
  “有勞左公。”皇太妃說,左吉滿面笑容,掏出巾帕揩拭臉上的汗珠,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東海王不停地嘀咕著自己就要當皇帝了,向持劍宮女投去威脅的目光,宮女一點也不害怕,目光掃視,保持全神戒備。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東海王忽坐忽站即將忍耐不下去的時候,景耀終於來了,一進殿就向皇太妃和兩名皇子跪下,“皇太后有旨,即刻在太廟尊奉新帝,祖宗有靈,天佑大楚。”
  東海王大笑數聲,跳到地上,做好接受尊號的準備。
  “遵旨。”皇太妃道,前行數步,轉身,向皇子跪下,持劍宮女也跪下,順勢將手中的劍放在地上。
  “會不會太簡陋了一點?以後會有一個正式的大典吧?”東海王問。
  “請松皇子祭拜列祖列宗。”楊奉說。
  “哪來的松皇子?我是東海王韓樞。”東海王扭頭看向韓孺子,突然明白過來,“這不可能,我母親和幾位舅舅不會同意……景耀,你說過我肯定能當皇帝,我才跟你進宮的。”
  景耀匍匐在地,冷淡地說:“老奴不記得曾說過這樣的話。”
  宮女悄沒聲地過來,拉住東海王的胳膊,強迫他跪下,大殿裡,只有韓孺子還坐在圓凳上,像是被嚇呆了。
  等了一會,楊奉膝行向前,來到凳前,輕聲說:“陛下要先祭祖再登基。”
  “我要讓母親進宮。”韓孺子終於開口。
  楊奉擠出一絲微笑,用更低的聲音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能做什麼?”
  “陛下想做什麼?”楊奉問。
  韓孺子左右看了看,指向被強迫跪在地上正不服氣地掙扎著的東海王,“我要他留在宮內。”
  “如陛下所願。”
  “我不留下,我要回家!”東海王哭喊著,恨透皇宮裡的所有人。
  韓孺子坐在凳子上還是沒動,楊奉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點點頭,帶頭退向門口,其他人,包括東海王在內,也都退下,只剩楊奉仍然跪在凳前,抬頭看著十三歲的皇子,“陛下有什麼話儘管對老奴說。”
  韓孺子說:“我會被殺死嗎?”
  楊奉一愣,假裝沒聽懂,“每個人都會死。”
  “我是說\'被殺死\'。”
  楊奉不能再裝糊塗了,尷尬地問:“陛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韓孺子看向門口的東海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我的優勢——就是被殺死之後不會有人在意吧?”
  楊奉大吃一驚,所有人都看錯了這位皇子,這將給好不容易才恢復穩定的朝堂帶來諸多變數,甚至腥風血雨。他後悔了,不該一力推舉韓孺子,可是事已至此再沒有退路。
  “皇帝不會被殺死。”楊奉說,“真正的皇帝不會。”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5章 齋戒

 整整九天,韓孺子的生活一成不變:日出之前起床,由一隊宮女和太監排隊給他穿​​衣戴帽,然後前往另一間屋子,由另外幾名太監、宮女脫掉衣裳,入桶沐浴,一刻鐘之後換上一套新衣帽,轉移到一間窗明幾淨的小室,跪坐在蒲團上,盯著開國太祖留下的衣冠,直到午後才能吃第一頓飯,端茶捧盤的侍者有十幾名,食物卻只有米粥和一點醃菜。
  這樣的生活被稱為齋戒。
  嚴格來說,韓孺子還不是大楚皇帝,他已在太廟裡被引見給列祖列宗,可還要經過一系列的儀式才能面見滿朝文武,整個過程經過大幅度精簡之後,仍然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
  皇宮內外、朝廷上下全都為登基一事忙碌起來,只有韓孺子清閒無事,每日跪坐在靜室裡,肚子裡咕咕叫,一遍遍查數太祖衣冠上有幾個蟲眼,要不然就是欣賞牆上的壁畫,沒人向他講解畫中的內容,他猜想這是太祖爭奪天下時的歷次戰鬥。
  濃墨重彩的畫面看上去並不慘烈,太祖的軍隊總能取得一邊倒的大勝,敵人或是屍橫遍野,或是俯首稱臣,太祖騎在白馬上,體型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一身的英武之氣。
  閒極無聊的韓孺子開始給這些壁畫編故事,漸漸地居然品出一些滋味來,以至於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靜室中齋戒,他寧願在這裡獨坐,也不想面對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自從離開太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楊奉、東海王、皇太妃這些人,不同的太監與宮女換來換去,做的事情卻全都一樣,除了必要的幾句話,他們總是低眉順目,刻意忽略新皇帝,好像在給一個會動的木偶服務。
  韓孺子的確跟木偶沒有多少差異,唯有在心裡才能跟隨開國太祖在沙場上縱橫馳騁。
  第十天,靜室中的韓孺子終於迎來一名同伴。
  在兩名太監的陪同下,東海王走進靜室,面沉似水,生硬地跪下,低下頭,說:“臣參見陛下。”
  韓孺子剛要起身,跟在東海王身後的太監景耀上前半步,說:“陛下勿動,這裡是太祖衣冠室,君臣之禮不可省。”
  韓孺子沒動,這些天來他已經習慣了萬事由他人操持,所以也不開口,過了一會,景耀替皇帝說:“東海王平身。”
  東海王站起身,頭垂得更低了。
  另一名太監躬身前行,在皇帝右後方擺了一張蒲團,小步退出靜室,
景耀道:“皇太后懿旨,東海王即日起隨侍陛下左右。請陛下專心齋戒,明日起上午觀看禮部演禮,下午齋戒。”說罷,也退下了。
  韓孺子在蒲團上調整姿勢,繼續面對太祖衣冠沉思默想,這回卻沒法再對著壁畫編故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會被偷走。東海王就在他斜後方,跪在那裡也不老實,衣物與蒲團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嘴裡一會輕咳,一會嘆氣。
  韓孺子扭過頭,衝著自己的兄弟笑了一下。
  東海王一愣,身子前傾,雙手撐地,這不是下跪,而是為了靠近對方,傳達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別得意,你不是真皇帝,只是假皇帝。”
  “我知道。”韓孺子說出十天來的第一句話。
  東海王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你知道什麼?你以為真假皇帝是鬧著玩嗎?那是要……”他不說下去了。
  韓孺子轉過身,看著太祖衣冠,他知道自己是個傀儡,而且是個不得長久的傀儡,可是這件事不足為外人道,除了楊奉。
  楊奉已經十天沒出現了,他好像放棄了新皇帝,甚至故意躲避他,韓孺子覺得自己在太廟裡的那句實話可能將太監嚇到了。
  “別人都以為你老實,只有我知道你是假裝的,但是沒用,你就算再聰明一百倍,困在皇宮裡也是……甕中之鱉。”東海王咧嘴笑了,皇宮裡有許多讓他害怕的人,其中絕不包括即將正式登基的新皇帝。
  “瞧太祖的冠冕。”韓孺子說,好不容易有了一名同伴,他希望能多聊兩句。
  “有什麼可瞧的,我早就見過了,我還知道它的來歷呢:人人都說冠冕是上古傳下來的,歷經五朝,到現在有一千多年了,其實只有幾顆寶珠可能有這麼久的歷史,其它部位早就換新了,據我所知,武帝的時候就換過至少七顆寶珠。”
  “你知道得真多。”韓孺子由衷地說。
  “嘿,這都是皇子必須了解的常識。太祖冠冕你只能在正式登基的時候戴一次,再後就只有及冠、大婚和冊封太子時還能再戴幾次,沒什麼好玩的,那東西是個累贅。”東海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冠冕,甚至想要站起來摸摸它。
  太祖留下的遺物不少,除了冠冕,還有龍袍、靴子、寶劍、如意、馬鞭、玉佩等物,這些東西都太陳舊了,經不起折騰,唯有冠冕偶爾還能拿出來用用。
  “皇帝和這冠冕一樣,備受敬仰,卻毫無用處。”韓孺子在靜室裡待得久了,對這些舊衣物生出一點感情。
  “哈!”東海王放肆地嘲笑,室外響起太監的咳嗽聲,他急忙跪好,等了好長一會才低聲道:“沒錯,你們都只是偶爾有用,冠冕用完之後還能送回靜室,你可沒這麼好的待遇。要是換成我當皇帝,絕不會落到這種境地。跟我說句實話,你不怕嗎?”
  “怕,可是怕有什麼用?”韓孺子的目光轉向架子上的寶劍,太祖曾經用它斬殺過不少敵人吧,現在卻只能留在劍鞘裡,一塵不染,一無用處。
  東海王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門口,悄悄走到韓孺子身後,“既然這樣,乾脆讓我提前送你上路吧,你不用再害怕,我也能早些得償所願。”
  東海王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韓孺子卻不害怕他,也不回頭,仍然盯著寶劍,“我以為咱們應該是一伙的。”
  “所以你把我留在宮內當你的侍從?”東海王咬牙切齒。
  “這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說過,等你當皇帝之後就要把我殺死,或者留在身邊。我不想殺死你,所以把你留下。”
  東海王第三次發楞,他的確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韓孺子記在心裡,反過來用在他身上,“別臭美了,你以為自己是真皇帝嗎?你的話根本沒人聽,我留下是因為太后想利用我要挾崔家。”
  東海王聲音中滿是恨意,相比韓孺子,他更痛恨在背後操縱一切的皇太后。
  “所以咱們應該是一伙的。”
  “嘿,你們王家無權無勢,所以想拿我們崔家當靠山吧,我才不上當……除非你肯將皇位讓給我。”
  “我本來就沒想當這個皇帝,隨時都可以讓給你。”
  “不對,是\'還\'給我。”
  “好,還給你。”
  外面有腳步走動聲,東海王立刻退回原處,等到外面恢復安靜之後,韓孺子說:“你跟崔家有聯繫嗎?”
  “沒有,他們看得很緊,景耀這個老混蛋,他把我騙進皇宮,現在卻成了我的看守。但這只是暫時情況,母親和舅舅肯定會找到辦法給我送信。”
  “你……見過楊奉嗎?”韓孺子問。
  “中常侍楊奉?見過一次,從我面前跑過去,居然沒有請安……你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吧?我在宮裡聽說過一些消息,就是他跟大臣談判,將你扶上皇位、送入火坑,他現在可是太后的心腹寵臣,以後殺你的人肯定也是他,真的,他長著一副弒君的面孔,我若是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除掉。”
  韓孺子猜不透楊奉的底細,可是那個太監留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如果只能選一個人成為“同夥”,他寧願是楊奉。
  東海王對皇帝的最後一點敬畏消失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計劃,“你把皇位還給我,這叫禪讓,從前有過這種事,到時候就說你身染惡疾,無法執行帝王之責,這很簡單,難的是怎麼能扳倒太后……真是奇怪,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舅舅為什麼同意將南軍大司馬的印綬交給上官家的人呢?那可是京城的一半軍隊啊。而且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之後,居然沒讓我當上皇帝,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他的聲音太大了些,房門打開,景耀那張麵團似的白臉探了進來,“太祖在看著呢。”老太監的身姿與神情畢恭畢敬,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房門慢慢關上,東海王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景耀也是奸臣,師傅說得沒錯,太監都是奸臣。”
  韓孺子不知道誰是奸臣、誰是忠臣,只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沒有奇蹟發生的話,他永遠也見不到母親了。
  他扭頭又看了一眼東海王,心裡很清楚,就憑他們兩個剛過十三歲的少年,除了互訴苦惱,在皇宮裡寸步難行,別的事情什麼也做不成。
  東海王則要自信得多,突然從後面爬過來,他太興奮了,差點將韓孺子撞倒,“我有辦法對付太后了!而且非常快,明天就能實現!”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6章 衣帶詔

  當皇帝很輕鬆,韓孺子什麼都不做,也不影響朝廷的運轉和天下的穩定,當皇帝也很煩瑣,一舉一動都能直接影響少則數人多則幾萬人,登基是難得的大事,影響尤其顯著,成千上萬人在為此奔波忙碌,禮部是其中最重要的執行者。
  禮部尚書將親自向皇帝講解登基時的禮儀制度,東海王的冒險計劃就要用在此人身上。
  “大臣向來支持皇帝,反對內宮干政,禮部尚書叫什麼來著……元九鼎,明天你偷偷給他下一道御旨,讓他號召滿朝文臣救駕。”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不行吧,大臣們上次包圍太后寢宮和太廟,好像也沒起多大作用。”
  “那不一樣,上次大臣們是自發行動,沒有御旨,就沒人牽頭,所以好幾百人只敢動嘴,不敢動手,有了你的旨意,反對太后的行動就名正言順了。”
  “怎麼……弄御旨?直接跟禮部尚書說話嗎?”韓孺子有點心動。
  “當然不行,你旁邊肯定有人監視,得下密詔。”
  “密詔?”
  “對,就是那種……我在書上看到過,叫衣帶詔,你把旨意寫在腰帶上,悄悄交給元九鼎,他一下子就會明白。”
  “以前有皇帝這麼做過?”韓孺子十分驚訝,對這個主意的興趣更多了一些。
  “你只學寫字,不讀書嗎?”
  “母親給我講過很多故事。”
  東海王忍住笑,嗤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門口,低聲說:“這是前朝的故事,史書上記著呢,本朝的第一個衣帶詔,就由你來寫了。 ”
  “寫什麼?”
  “我不用什麼都教你吧,就寫你被軟禁,要求大臣們廢除太后,立刻救你出宮。”
  “要廢除太后?”
  “噓,小點聲,皇宮裡全是太后的耳目。”外面又有腳步聲傳來,東海王回到自己的蒲團上,嘶嘶地說:“今晚你寫好衣帶詔,明天交給元九鼎,頂多三天,大臣們就能成事,然後你將皇位禪讓給我,你若敢反悔,我就讓崔家把你殺掉。還有,得寫在皇帝專用的衣物上才能得取信任,紙張可不行。”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可是門開了,景耀走進來,跪在門口,膝蓋下面什麼也沒墊,也不吱聲,看樣子要陪兩人到底。
  這天剩下的時間裡,韓孺子和東海王再沒機會交流,只能偶爾交換一下眼神,東海王越來越堅定,韓孺子的信心卻越來越少,
可他太想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了,為此什麼風險都願意承擔。
  想寫衣帶詔並不容易,除了齋戒期間,韓孺子身邊從來不少人,就連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有人睡在同一間屋裡的椅榻上,有時是太監,有時是宮女,稍有聲響就會醒來。
  直到次日凌晨起床,韓孺子也沒找到機會在衣帶上寫字。
  齋戒第十一天,韓孺子的每日生活多了一道程序,起床之後要去給皇太后請安。
  侍者左吉親自來接皇帝,在標準的跪拜之後,年輕的太監開始顯露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別的太監與宮女總是盡量避免與皇帝交流,連一個眼神都不行,左吉卻是面帶微笑,像一位親切的叔叔或是大哥哥,語氣裡也帶著長者的隨和與教訓意味。
  “百善孝為先,身為皇帝要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陛下願為母親盡孝嗎?”
  “願意。”韓孺子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被隔絕在宮外的親生母親。
  “陛下的母親是哪一位?”
  韓孺子沒有回答。
  左吉等了一會,微笑道:“陛下的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后,複姓上官,陛下可以稱她為\'母后\',或者\'太后\'。”
  “我的母親是……太后。”韓孺子實在沒辦法說出“母后”兩個字。
  左吉沒有強求,繼續道:“太后是陛下唯一的母親,除了神靈與列祖列宗,普天之下只有太后能夠接受陛下的跪拜,不是因為太后的地位更高,而是因為陛下要向天下彰顯孝道。”
  “嗯。”韓孺子應道。
  “太后以外的任何人,無論年紀多大、資格多老,都是陛下的臣民,絕不能與陛下平起平坐,就連上官皇太妃、東海王也不例外。”
  “嗯。”
  “陛下還有別的母親嗎?”
  韓孺子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低聲說:“我只有一​​個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后。”心裡想著的仍是宮外的親生母親。
  左吉滿意了,“孝要由衷而發,表裡不一騙得了外人,騙不過自己,騙不過冥冥眾神。”
  韓孺子以為自己終於能見到皇太后本人,結果他只是在臥房門外磕了一個頭,按照左吉的指示說了一句“孩兒給太后請安”,屋裡走出一名宮女,客氣地說了幾句,請安儀式就此結束。
  將皇帝送回住處的路上,左吉解釋道:“這些天來太后憂勞過度,身體不適,陛下馬上就要正式登基,太后不想在這個時候影響陛下的心情。”
  無論左吉說什麼,韓孺子只是嗯嗯以對,他沒什麼可說的,也不想撒謊。
  太后的住處叫做慈順宮,皇帝本應住在泰安宮,不過鑑於新帝尚未大婚,因此被安置在離慈順宮不遠的一座小院裡,韓孺子對此倒不挑剔,只是覺得有些孤獨,甚至懷念起東海王來。
  東海王就住在隔壁,但兩人都不能隨意走動,只有在正式場合才能見面。
  今天上午的正式場合是禮部官員演禮。
  禮部尚書元九鼎是名六十多歲的老者,身材偉岸,稍有些肥胖,因此更顯莊重,他帶來兩名副手和十名太學博士,分別講解並演示登基儀式的不同階段。
  不到四年的時間裡,大楚已有兩名皇帝登基,韓孺子將是第三位,禮部官員在這方面的經驗非常豐富,盡可能減輕新帝的負擔,韓孺子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穿上沉重的朝服,從太廟出發,經過兩座宮殿,最後端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只過一遍,韓孺子就記住了,禮部的官員們卻不放心,要求今後幾天裡每天上午都來演示一遍,力求準確無誤,甚至連邁出多少步都計算好了,據說這些細節全都意義深刻,預示著皇帝的未來。
  韓孺子真想問問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在登基時出什麼錯了。
  大概是為了與禮部官員抗衡,宮裡派出的侍從格外多,數量是大臣的兩倍,景耀和左吉一左一右守護著新帝,演禮的老大臣們只能隔著人說話。
  韓孺子即使寫出了衣帶詔,也沒辦法傳遞給任何一名官員。
  東海王跟在太監侍從的隊伍裡,滿懷嫉妒,又滿懷期望,時不時使出一個眼色,見韓孺子沒有反應,不由得心急火燎。
  下午兩人繼續在靜室中齋戒,景耀和左吉輪流跪在門口陪同,楊奉仍然沒有出現。
  又過一天,左吉的監視放鬆了一些,一度退出靜室不知去做什麼,東海王抓住機會,撲到韓孺子身邊,伸出手​​來,“怎麼回事?衣帶詔呢?為什麼遲遲不行動?”
  “我做不到。”
  “哪樣做不到?你就這麼笨,不能假裝摔個跟頭什麼的?”
  “我沒法寫字,房間裡總有人。”
  “天吶!”東海王在自己頭上捶了兩下,“難道你身邊從來沒有僕人嗎?你是主人啊,對他們下命令,讓他們冬天下河捉魚、夏天去捉螢火蟲、半夜裡去廚房找食物……他們就是做這個的,難不成僕人也要一覺睡到天亮?你……”
  太監左吉悄沒聲地走進來,微笑道:“東海王,這裡供奉著太祖衣冠,您這個樣子可不妥。”
  東海王尷尬地退回蒲團上,“可能是因為早晨沒吃飯,我剛才有點頭暈,所以跪倒了,聽說太祖對本族子孫非常慈祥,會原諒我吧?”
  左吉跪在門口,沒有追問,東海王鬆了口氣,整個下午都老老實實。
  難題留給了韓孺子,他當然有過僕人,不多,母親王美人對這些僕人向來客客氣氣,從來沒提出過奇怪的要求,因此,對東海王來說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到了韓孺子這裡卻有些為難。
  韓孺子想了很久,終於在晚飯之後想出一個主意。
  他先是聲稱自己要練字,房中的兩名太監倒是很聽話,馬上鋪紙研墨,韓孺子的字不太工整,寫一張丟一張,對特別不滿意的干脆撕成碎片,兩名太監又都一片不落地揀起來。
  房間裡沒有那麼多的紙可供揮霍,眼看紙張就要用完,一名太監退出去拿紙,韓孺子假裝不經意地對另一名太監說:“給我拿杯茶水。”
  “陛下應該休息了……”太監有些猶豫。
  “一杯白水也行,我渴了。”韓孺子盡量模仿東海王的語氣。
  另一名太監也躬身退出,韓孺子在紙上刷刷點點,然後迅速將紙張撕下一小塊折疊起來,握在左手心裡。
  房間裡的每一件衣物都有專人看管,韓孺子實在沒辦法拿來寫什麼“衣帶詔”。
  事情比他預料得要順利,兩名太監很快返回,什麼也沒發現,韓孺子喝水之後上床睡覺,一晚上幾乎沒怎麼閉眼。
  次日一早的穿衣和隨後的沐浴才最麻煩,他得赤身接受一隊太監和宮女的服侍,紙包很小,卻也不好隱藏,手心、領口、腰帶、袖口……韓孺子不停轉移這個小密密,總算沒有被發現。
  然後就是交給禮部尚書元九鼎了,這一步​​難上加難,韓孺子與大臣之間總是隔著至少兩名太監,根本沒機會接觸。
  東海王仍然跟在侍從隊伍裡,通過眼神交流猜出“衣帶詔”已經寫好,心裡比韓孺子更急,上午的演禮即將結束的時候,東海王被門檻絆了一下,向前猛撲,推得整個隊伍七零八落。
  韓孺子終於有機會倒在禮部尚書的身上。
  東海王起身之後一個勁兒地道歉,對演禮的官員和眾多太監來說,這卻是一次不小的事故,沒人敢責備東海王,一群人跪在地上請罪,然後商討解決方案,以免正式登基的時候再生不測。
  下午齋戒,東海王一等到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問:“成功了嗎?”
  韓孺子點頭,他已經將紙包塞進禮部尚書的腰帶裡,元九鼎當時肯定有所察覺,卻什麼也沒表露出來,這像是一個好兆頭。
  “大事已成,等著吧,咱們很快就能逃脫太后的掌控了。”東海王自信滿滿地發出預言。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7章 皇帝的招供

  這天夜裡,韓孺子果然等來了大事。
  韓孺子坐在床沿,由兩名太監替他整理頭髮,好像皇帝在夢中也要保持莊嚴似的。
  兩名太監都是三十來歲,平時極少說話​​,服侍皇帝時一絲不苟,韓孺子昨天剛剛騙過他們一次,心中有一點愧疚,於是衝兩人笑了笑,說聲“謝謝”。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顯得很緊張,馬上躬身後退,在數步之外垂手站立,他們要等皇帝躺下睡著之後,才能休息,一個留在屋內的椅榻上,一個守在外間。
  就在這時,左吉來了,沒用人通報,推門直入,好像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進來之後也不說話,信步閒逛,哪都看看,繞了半圈,最後停在床門前。
  兩名太監立刻跪下,韓孺子抬頭看著太后的侍者,明白事情暴露了,從他昨晚寫“密詔”開始,正好一整天。
  左吉站了一會才躬身行禮,然後挺身說:“陛下讓太后失望了。”
  事已至此,韓孺子不想說什麼,甚至有點希望太后一怒之下能將自己廢黜。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左吉問道,語氣一點也不嚴厲,透出幾分親切與好奇。
  韓孺子仍不開口。
  左吉嘆了口氣,“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做什麼都行,可陛下也對天下負有最大的責任,陛下的一言一行,都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上樑不正下樑歪,陛下小小一個舉動,可能破壞大楚的根基。太后讓我提醒陛下:大楚江山是祖宗留下來,不是陛下一個人的。”
  “我從來沒認為大楚江山是我的。”韓孺子終於開口,跪在地上的兩名太監匍匐得更低了,幾乎貼在了地板上。
  左吉又嘆了一口氣,轉向另兩名太監,“昨晚是你們服侍陛下的?”
  “是……”兩名太監從聲音到身體全都顫抖不已。
  “不關他們的事。”韓孺子下床,光腳站立。
  “只是陛下一個人的主意?”
  “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韓孺子沒有出賣東海王。
  左吉笑了笑,這時暖閣的門又開了,先進來的是中司監景耀,身後跟著東海王。東海王一改平時的跋扈,縮手縮腳,一進屋還沒站穩,就大聲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是他讓我假裝摔跤的,皇帝的命令我不得不服從,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景耀看向左吉,左吉道:“陛下也是這麼說的。”
  東海王鬆了口氣,
“你們還不相信我?我就算要與大臣勾結,也犯不著選禮部尚書啊。”
  景耀向皇帝跪下,左吉讓到一邊。
  “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景耀說。
  “好。”韓孺子覺得事情還不算太糟。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麼?”景耀提出的問題與左吉一樣。
  “你們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此事需要兩相對照,我們希望得到陛下的親口說法。”
  東海王指著景耀,“哈,你在說謊,你們還沒拿到紙條!”
  景耀扭頭看了一眼,東海王立刻閉嘴。
  韓孺子尋思片刻,“我是皇帝,用不著非得回答你們的問題。”
  左吉跟著跪下,東海王向韓孺子投去讚許的目光,突然發現景耀仍在盯著自己,急忙也跪下,屋子裡只有皇帝一人站立。
  “懇請陛下體諒太后的一片苦心。”景耀繼續施加壓力。
  韓孺子仍拒絕透露紙條上的內容,他想看看自己這個皇帝到底有多大權力。東海王也想知道,目光在景耀和左吉身上掃來掃去。
  景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長跪而起,低聲道:“來人。”
  四名太監側身進屋,把東海王嚇了一跳,“你們敢抓皇帝?”
  這四人的目標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兩名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倒霉蛋,將他們架起來向屋外拖去。
  “景公饒命!”兩人知道該向誰求饒。
  “我說過了,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韓孺子吃了一驚。
  景耀跪在那裡不動,平時的一團和氣此時變成了一團黑氣,這回換成他保持沉默了。
  沒多久,​​窗外傳來慘叫聲,在深夜裡顯得分外淒涼。
  韓孺子向前邁出一步,“請兩位公公轉告太后,原諒我的一時魯莽,放過那兩個人,我告訴你們紙條上的內容。”
  東海王皺皺眉頭,不敢插口,景耀再次磕頭,“陛下無錯,陛下初踐尊位,忽略某些規矩是正常的,全怪那兩名賤奴不懂事,沒有盡職盡責地服侍陛下,罪不容赦。紙條的事情,待會再說。”
  外面的慘叫聲更響了,沒過一會,只剩下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悶聲音。
  左吉站起身,親自鋪紙研墨,然後轉身說:“請陛下將紙條上的內容再寫一遍,我們也好向太后回禀。”
  韓孺子沒再拒絕,臉色蒼白的他已經知道“皇帝的權力”有多大了,光腳走到桌前,提起筆準備寫字,旁邊的左吉輕聲道:“太后慈愛寬柔,一定會原諒陛下的,也請陛下不要再以私心驚動太后,國家正值多事之秋……”
  韓孺子放下已經沾滿墨汁的筆,轉身說:“我要見太后。”
  左吉一愣,“見太后?為什麼?”
  “因為入宮之後我還沒有見過太后本人,而且我要親自向太后解釋這件事情。”
  “陛下每天早晨都見太后。”左吉臉上的笑容僵硬了。
  “不對,我只是對著太后寢宮跪拜,從來沒有見過太后真容。”
  “都一樣,太后就在寢宮裡,身體不適,沒法見外人……”
  “我不是外人,你說過,太后是我唯一的母親,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們是母子,你和景公才是外人,母子相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噗嗤一聲笑出來,他領教過皇帝利用對方說過的話做出反擊的本事,因此一點也不意外,左吉卻一下子啞口無言,完全沒料到一向木訥的皇帝突然變得能言善辯。
  左吉臉色變了又變,扭頭看向景耀。
  景耀站起身,心中鄙視這名以色得寵的太監,表面上卻沒有露出半點的反感,反而向他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中。
  老太監緩步走到皇帝身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紙,“陛下替那兩名受罰的太監感到委屈嗎?”
  “既然是罪不容赦,我能說什麼呢?”韓孺子平靜地道。
  東海王也站起身,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一幕,好奇皇帝的倔強能堅持多久。
  景耀輕嘆一聲,“陛下還在相信外面的大臣嗎?老奴服侍了四位皇帝,讓老奴告訴陛下真相吧:大臣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嘴裡喊著君君臣臣,心裡想的卻是瞞上欺下。隨便抓一位大臣,把他扔進大牢,不出三天,他能供出一連串的團伙來。這些人白天在朝廷上爭得你死我活,夜裡無人時把酒言歡,目的只有一個,蒙蔽聖聽,好混水摸魚。每一份秦章、每一句慷慨陳詞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彈劾異己的同時總會巧妙地讚揚同黨,今天你推薦我,明天我提拔你。太監是卑微的,可我們沒有異心,也不可能有異心,太后與陛下是我們唯一的主心骨,離開你們,我們連泥土都不如。”
  左吉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東海王不屑地擠眉弄眼,韓孺子說:“事情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嚴重,我只是給禮部尚書……遞張紙條而已,紙條上沒有你們擔心的內容。”
  老太監將一隻手搭在皇帝肩上,此舉不太恭敬,但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又嘆息一聲,“紙條的事情我們會處理,不急,先發酵幾天,如果元九鼎聰明的話,明天就會將紙條交出來——最好是今天,可他沒這麼聰明——如果一直不交的話,我們倒要看看他能糾集多少大臣,或許這是一個機會,能藉此除掉朝廷裡的一夥奸臣。”
  韓孺子喉嚨裡有些發堵,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為他而受苦,可眼下的狀況根本不由他做主,“招供”只能用來表明他的服從,無論他怎麼做,太監都要利用一切藉口向大臣下手。
  東海王笑著奉承道:“景公妙計,放長線釣大魚……”他閉嘴了,以免得罪皇帝,將一切真相都說出來。
  “景公剛才說的\'我們\',是指誰?”韓孺子問。
  景耀臉色一變,少年皇帝到這個時候還如此固執,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左吉笑了兩聲,“景公說的\'我們\'當然是指太后和陛下,陛下再寫一遍紙條上的內容,無非是為了表明陛下真心實意孝順太后,沒在想另一個母親。”左吉收起笑容,向景耀問道:“王美人已經搬家了吧?”
  景耀點下頭。
  韓孺子感到極度憤怒,心中的一根底線被觸碰到了,可他沒有叫喊,而是拿起筆,在鋪好的紙上迅速寫下四個字。
  其他三人同時看去,東海王茫然地說:“皇帝瘋了。”左吉笑著搖頭,“陛下辜負了太后的苦心。”景耀臉色更加陰沉,“陛下在開玩笑嗎?”
  “我沒開玩笑,這就是……”韓孺子話未說完,外面又進來一個人。
  好久沒有露面的楊奉終於出現,連表面上的客氣也省去了,沒有跪下磕頭,只是微微彎了下腰,“事情到此為止吧。”
  左吉竊笑了一聲,景耀冷眼打量楊奉,“楊公何出此言?我們奉太后旨意行事,哪能隨便到此為止?”
  楊奉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紙包,“原件在此,太后已經看過了,不是什麼大事。”
  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東海王更是一驚,皇帝以密詔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麼大事!
  景耀走來,接過紙包,滿腹狐疑地盯著楊奉看了一會,然後才打開紙包,只看一眼就露出驚訝的神情,左吉走過來,看過之後顯得很尷尬,東海王忍不住好奇,來到兩名太監中間,觀看紙條上的字。

  楊奉帶來的原件與桌上的白紙寫著同樣的四個字:我想吃肉。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8章10步之內

“\'我想吃肉\',這是什麼意思?”東海王茫然不解,將屋子裡的人挨個打量一遍,最後看著皇帝,突然明白過來,孺子背著他改變了“衣帶詔”的內容,怒意瞬間將謹慎從心裡踢了出去,猛撲過去,大聲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紀雖大,手腳卻很利索,急忙攔腰抱住東海王,厲聲斥道:“東海王自重,這裡是皇宮!”
  東海王心中一驚,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態度立刻軟下來,“對不起,我一時……請陛下原諒……”
  韓孺子微點下頭,表示不在意。
  “這真是那張紙條嗎?”景耀還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寶不少,一對字跡就知真假。”楊奉小心地將紙條收起,太后已經相信,其他人的看法並不重要。
  “你怎麼得來的?”
  “元大人主動交給我的。”楊奉平靜地說。
  禮部尚書比預估得要“聰明”一些,景耀惱羞卻不敢成怒,面紅耳赤地說:“齋戒很快就會結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著呢,這點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說?”
  “在宮裡我很難找到說話的人。”韓孺子走回床邊。
  景耀和左吉互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各自囁嚅幾句,齊聲告退,東海王盯著皇帝不放,直到聽見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辭。
  楊奉留在原處沒動,已經退到門口的三個人又都停下,不想將皇帝單獨留給老奸巨滑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從今天起,由我來服侍陛下。”楊奉說。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離去。
  楊奉走到床前,“你很聰明,沒有真寫什麼密詔,你也很幸運,太后寬宏大量,覺得這只是小孩子的胡鬧,不想過分追究。”
  韓孺子抬頭問:“我差點害了許多人,是嗎?”
  “陛下多慮了,皇宮內外、朝堂上下,每個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護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護的人。”
  韓孺子想起那兩名挨打的太監,他們的自保之法就是慘叫。
  好不容易見到楊奉,有些事情他想問清楚:“當皇帝究竟有什麼好處?東海王那麼想當皇帝,你們不同意,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你們卻非將我推上來,聽說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時,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生母。

  楊奉上前一步,有些話本不應該說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質打動了他,楊奉願意冒一次險,“你想知道什麼是皇帝?”
  韓孺子猶豫著點點頭。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還有千里,大楚的軍隊從來沒能窮盡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邊的煩惱,三易太子、七誅重臣,內宮寵廢不可勝數,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過五次危難,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還有一次就在皇宮裡。”
  韓孺子雙眼發亮,“母親從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故事。”
  “這不是睡前故事。”楊奉的語氣嚴厲起來,“我在告訴你一個道理。”
  “再厲害的皇帝也有不順心的時候?”韓孺子猜道。
  楊奉冷冷地說:“我在告訴你真正的皇帝是什麼樣子,最真實的樣子,不是所謂的飽學鴻儒所宣稱的那一套。”
  韓孺子想了一會,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著,十步之內,皇帝與普通人無異,所以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內。”
  這個孩子很聰明,如果處境稍好一些,楊奉有把握將其培養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狀況卻只允許他紙上談兵。
  “怎麼才能打破困局?”韓孺子抬頭問。
  楊奉搖搖頭,“沒有辦法,時也,勢也,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只因生不逢時而終生默默無聞,陛下還是安心休息吧。”
  楊奉退下,他用不著在夜裡服侍皇帝,更用不著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韓孺子躺在床上,有人進屋,吹滅燈火,合身倒在窗邊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內。”韓孺子揣摩楊奉的話,心想自己的“時勢”不知會不會到、什麼時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動,楊奉有些話沒有明說,既然十步之內都是普通人,自己為什麼不能在十步之內做點什麼呢?
  他側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發現自己這些天來只顧遙望太后與權宦,忽略了身邊的太多細節,“咳……你叫什麼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靜,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兩名太監的教訓,不願與皇帝交談,過了好一會,終於有一名女子開口:“我叫孟娥,有事嗎?”
  這聲音冷冰冰的,既不自稱“奴婢”,也不口尊“陛下”,比前來興師問罪的景耀、左吉還要顯得無禮。
  韓孺子在“十步之內”的第一次嘗試就碰上了強硬的對手,他努力回憶這名宮女的相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天裡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又都是同一副神情,實在不好辨認。
  “那兩個人怎麼樣了?”
  “哪兩個人?”
  “因為我而挨打的那兩個人。”
  黑暗中的孟娥沉默了一會,“他們罪有應得。”
  “如果真有罪的話,我的罪過也更大。”
  “尊卑有別,貴賤有差,既然分出了主人與奴僕,就不會有一樣的罪過。”
  韓孺子本想爭取身邊宮女的好感,結果卻被對方說得啞口無言,孟娥一動不動,好像馬上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韓孺子終於見到孟蛾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個子比十三歲的皇帝高不了多少,相貌不醜,也絕對稱不上美麗,神情呆板,與宮中的其他人沒有區別,韓孺子根本不記得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服侍自己的。
  年輕的皇帝沒有被這次失利所挫敗,反而下定決心要關注“十步之內”的所有人,但是要避免寫“密詔”時的錯誤,絕不能再連累別人。
  很快他就發現,身邊的太監與宮女並非千人一面,在呆板的神情后面,隱藏著每個人的小心事:捧冠的老太監時不時偷瞧一眼捧衣的宮女,捧衣的宮女悄悄關注著捧佩飾匣的同伴……孟娥也在這互相監視的鏈條之中,只是地位稍高一些,沒人敢與她對視。
  楊奉沒有參與這些​​小遊戲,他等在門外,誰也不看,時間一到就護送皇帝去拜見太后、參加演禮,幾乎寸步不離。
  一開始,韓孺子以為這些人相互間矛盾重重,前去與禮部官員匯合的路上,他突然明白過來,太監與宮女們其實是各為其主,彼此忌憚。
  禮部尚書今天沒來,由一位侍郎代替他的位置,他時刻與皇帝保持著距離,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
  下午的齋戒倒還正常,楊奉沒有跪在門口,按規矩守在門外,從不進來打擾皇帝與東海王。
  東海王對此非常意外,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才開口說話,“真是奇怪,居然沒人監視咱倆。”
  韓孺子沒吱聲,也沒回頭。
  東海王咳了兩聲,終於忍不住說出心裡話,“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太不謹慎,露出了馬腳。不過你這一招夠壞的,\'我想吃肉\',你想試試禮部尚書值不值得信任,對吧?嗯,真是謹慎,謹慎得有點過頭。”
  韓孺子對東海王的最後一點信任早已消失,可這個人就在十步之內,他不想發生爭執,於是說:“反正這事無論如何也做不成。”
  “如果你膽子再大一些,沒準禮部尚書昨天就能採取行動,你卻寫了一句\'我要吃肉\',大臣們當然不會認真對待。敢冒險才有收穫,像你這樣,永遠也熬不出頭。”
  “本來我就沒想\'出頭\',現在不比從前更差。”
  “現在的你隨時會掉腦袋!”東海王對皇帝的鎮定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一想到自己早先的威脅都沒對皇兄產生過效果,也就釋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母子從前過得真是……太慘了,沒有王號、沒有師傅,比普通的宗室子弟都不如。要我說,太后一定非常憎恨你們母子,她甚至不願見你的面。”
  “你見過太后?”
  “從前見過,她可不是簡單人物……”東海王將聲音壓得更低,“只要有她在,父皇的目光從來不會看向任何人,據說她會——巫術。”
  提起“巫術”兩個字,東海王自己先被嚇著了,老老實實地跪好,喃喃道:“沒準咱們在這裡說話,她都能聽到,要不然她就是被自己的巫術傷著了,所以躲起來不敢見人。”
  韓孺子不太相信巫術,稍稍側身,看著東海王,納悶地說:“為什麼太后讓你當我的侍從,還允許咱們單獨相處呢?”
  “為了羞辱我和崔家唄。”東海王憤憤地說,毫不掩飾對太后的惱怒和對皇位的覬覦。
  韓孺子並不這麼想,甚至懷疑東海王是在裝傻,反正他若是東海王的話,就一點也不著急,崔家既然是大族,絕不會輕意向太后屈服,東海王還有機會。
  “咱們還得想辦法對付太后,這回傳信給我們崔家的人。”東海王猜不到皇帝的想法,興致勃勃地提出新建議。
  “不。”韓孺子乾脆地拒絕,“我不想對付任何人,尤其不想對付太后,如果在皇位上待不久,那也是我的命。”
  韓孺子轉回身,東海王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露出極度憤恨的神情。
  晚餐多了一道菜,入口之後頗有肉味,韓孺子很意外,他還在齋戒期間,是絕對不能接觸葷腥的,嚼了幾口才發現是香菇,看來他的抱怨還有點用處。
  餐後,韓孺子利用一切機會與身邊的太監或宮女交談,結果收穫甚微,他們對皇帝的性格轉變感到困惑,很快就變得警惕,盡可能不做回答,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也要再三斟酌,那些話不像是說給皇帝,倒像是希望轉達給不在場的某人。
  大家從皇帝這裡感受到的不是親切,而是壓力。
  楊奉進進出出,聽到了一些交談,沒有反對,也沒有趁機提出建議,他就像一名三心二意的放牧人,偶爾過來看一眼牛羊是否還在原處吃草,然後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下來,韓孺子疲憊不堪,全部所得只是寥寥幾句回答,他的十步之內仍然是一片荒蕪。
  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韓孺子回想一天的經歷,發現自己並非一無所得,起碼了解到一件事情:皇宮裡並非只有太后的勢力,在他的身邊就有暗潮洶湧。
  可這對眼下的皇帝沒有幫助,他掌控不了十步之內,更沒有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時勢”,直到晚上將睡的時候,一件小事給予韓孺子一些信心。
  當時他已經快要睡著,窗下突然傳來宮女孟娥的聲音,“我問過了,那兩個人被送去療傷,死不了。”
  韓孺子的睡意一下子沒了,他關心那兩名太監的生死,卻沒到時刻縈懷的程度,他感到高興,是因為終於有人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十步之內的一灘死水總算稍微動了一下。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九章 陛下收璽

“謝謝。”韓孺子對宮女說,他暫時沒有別的奢望,只是希望能有人說說話,在十步之內營造一個友好些的環境,讓皇宮生活稍微舒心一點。

“用不著如果你真想謝我,就不要總是沒話找話,你把大家都嚇壞了。”

孟娥語氣生硬,不只對皇帝如此,與其他太監或宮女說話時也是這樣,在一群唯唯諾諾的人當中,她就像是誤闖進來的鄉下無知女子,可偏偏是她成為皇帝的貼身侍女,共處一室,沒有替換者。

她一定是太后的心腹之人,韓孺子如是猜想,心中並無反感,反而覺得踏實許多。
“所以我跟每個人都說話,這樣就不會給單獨某人惹來麻煩了,對不對?而且總是不說話,我會變瘋的。”

“宮裡很多人都不愛說話,也沒見誰變瘋。”

“那他們私底下肯定有人說話,就像咱們現在這樣。”

孟娥拒絕再聊下去。

韓孺子閉上雙眼,安詳入睡,夢到了自己的母親。

接下來幾天平淡無事,除了演禮與齋戒,韓孺子仍然努力與身邊的人交談,沒有取得多少進展。新皇帝即將正式登基,即使這只是一名公認的傀儡皇帝,在服侍時也不能有半點疏忽,太監與宮女的態度越來越恭謹。

功成元年三月十八日,按慣例,這一年剩下的日子裡仍要使用先帝的年號。韓孺子正式登基,他是這一天最受關注的人物,可他仍然擺脫不掉那種事事與己無關的感覺。

他戴著太祖留下的冠冕,穿著為他特制的龍袍,從寢宮走到太廟,又從太廟走到同玄殿,期間三次駐蹕、三次更換服飾,道路兩邊站滿了人,他們下跪,他們山呼萬歲,然後各回各位,認定從此天下太平。

韓孺子看不到真正關心自己的目光,朝中的文武百官與宮裡的太監、宮女並無太大區別,恭謹有加,卻沒有人真想走近皇帝十步之內。

他盡量什麼都不想,安安穩穩地做一個聽話的傀儡,即使在成群的貴族侍從當中看到東海王不服氣的目光,他也無動於衷。

大臣們按照爵位和官職的高低分批次朝拜新皇帝,司禮官高聲宣召一批武將登殿時,韓孺子生出一股衝動,想要放聲呼救,他不認識這些武將,可是在故事裡,武將總是比文臣更加忠誠與耿直。

衝動一閃而過,韓孺子依舊像木偶一樣坐在不太舒服的龍椅上,武將與文臣並無兩樣,身上甚至沒有穿戴真正的盔甲,匍匐在地做出同樣的動作,嘴裡說著同樣的話,沒人抬頭瞧一眼新皇帝。

登基儀式冗長而無趣,直到午時才告結束,新皇帝轉到勤政殿,在這裡,他將第一次作為皇帝與少數樞密大臣們共商國事,韓孺子對此沒報任何期望,因為他身邊仍然環繞著多名太監,與大臣沒有任何交流,還因為皇太后就坐在旁邊的暖閣裡,一切事情還是她說的算。

進宮將近二十天了,他仍然沒見過“母后”的真容。

出乎他的預料,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第一次御前議政本應平靜無事,結果卻成為新皇帝的第一個“時勢”。

韓孺子的祖父武帝晚年時變得猜忌多疑,即使對至親之人也不信任,十年間廢黜了兩名太子,直到駕崩前一年才選立桓帝為太子,很多人都認為,武帝若是再多活幾個月,可能會第三次廢掉太子。

不管怎樣,普通的皇子一躍而成為新太子,來不及接受充分的執政培訓,因此,武帝臨終前指定了五位顧命大臣,輔佐經驗不足的新帝,五人分別是宰相殷無害、兵馬大都督韓星、右巡御史申明志、南軍大司馬崔宏、吏部尚書馮舉。

在桓帝短短三年的在位期間,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動,五位大臣隨之起伏,卻沒有被淘汰出局,一直留在勤政殿裡,掌握著大楚的核心權力。

韓孺子登基之後,勤政殿裡發生了一點變化,五位重臣變成了六位,新加入者是皇太后的親哥哥上官虛,他代替崔宏擔任南軍大司馬,崔宏則以太傅的身份參政。與此同時,原本供大臣小憩的東暖閣經過改造之後,成為太后的聽政之處,說是聽政,所有奏章都要送進去給太后過目,坐在一邊淪為擺設的是新皇帝韓孺子。

這是新帝正式登基的第一天,需要他處理的事情可不少︰要為早亡的皇兄修建陵墓、議定謚號,從道德經裡選出可用的新年號,新帝按慣例要大赦天下、發布選賢任能的聖旨,還有一大批官員的任免需要正式確認,諸多事情都必須盡快完成。

可這些事情與韓孺子沒多少關系,他只是過來象徵性地露一面,被一群太監包圍著,連五位重臣的相貌還沒來得及熟記,中司監景耀就替他宣布︰“陛下倦怠,要回宮休息,諸卿勉力,大小事宜皆由太后定奪。”

韓孺子離開還沒捂熱的軟椅,在楊奉等一隊太監的護送下離開勤政殿,走向幽深的內宮,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離開囚禁之地。

結果機會來得比他的步伐還要快。

一行人剛剛走過兩道門戶,回頭還能望見同玄殿的飛檐,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太監景耀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出一句令所有人意外的話,“請陛下回勤政殿,有事…有事需要陛下處理。”

韓孺子對此毫無準備,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目光不由得望向身邊的楊奉,很快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楊奉,好像這樣的場面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尤其是景耀,目光咄咄逼人,就差直接宣布罪名了。

楊奉看上去很鎮定,這更加深了大家的懷疑,他問︰“這是太后的懿旨嗎?”

“當然。”景耀愕然道。

楊奉伸出手,“請楊公出示。”

景耀更吃驚了,“你、你…”

“景公見諒,規矩如此。”楊奉說。

景耀臉色通紅,一跺腳,轉身正要回勤政殿,又有一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跑來,左吉雙手捧著一張紙,直接遞到楊奉面前,“太后懿旨在此。”

楊奉雙手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點頭道︰“沒錯,請陛下起駕返回勤政殿。”

韓孺子的“駕”就是雙腿,半天多來他可走了不少路,雙腿微微酸麻,迄今連飯還沒吃上一口,可他心裡還是有點興奮,邁步順原路前往勤政殿,在侍從隊伍中看到東海王驚疑不定的目光,暗覺好笑。

左吉擦擦額頭上的汗,用隨意的語氣說︰“還是太后了解楊公,太后說楊公嚴謹,不遵無名之旨,果然如此,呵呵。”

景耀掃了楊奉一眼,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勤政殿裡一片安靜,五位重臣分散站立,生怕被人誤解為在商議什麼,個個神情尷尬,殿中書吏全部不見蹤影,太后聽政閣門前站著兩名太監,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情。

靠牆殿柱的旁邊站著一個人,穿著顯然是名太監,四十歲左右年紀,其貌不揚,卻有一臉不合時宜的怒氣,懷裡抱著一只打開的錦匣,一腿在前,一腿在後,像是要一頭撞死。

這樣的場景太怪異了,韓孺子回來的路上想過種種可能,就是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楊奉也愣住了。

五位重臣皆有武帝賜與的特權,在勤政殿中無需行跪拜之禮,只有上官虛是個例外,他是新貴,初次參與議政,十分地小心,一看到皇帝回來,立刻跪下,另外五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著陸續跪下,如此一來,楊奉等人也都跪下,只剩下皇帝和那名準備撞柱的太監。

十三歲的少年皇帝一下子成為屋子裡最高的人之一,心中茫然無措,禮部官員教給他的禮儀這時全都用不上,他只好站在那裡,等別人說話。

楊奉直起身子,說︰“劉介,勤政殿內豈可放肆,還不跪下”

名叫劉介的太監單腿下跪,雙手仍然托舉錦匣,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大聲道︰“請陛下收璽”

韓孺子向楊奉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對劉介有點印象,每次演禮這名太監都到場,是皇帝的眾多侍從之一,從來沒說過話,也沒人介紹過,韓孺子一直不知道此人的職務是什麼。

楊奉的目光掃了半圈,最後落在宰相殷無害身上,“殷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殷無害一臉苦笑,連咳幾聲,像是說不出話來,太監劉介搶道︰“楊公不用問宰相大人,這都是我劉某一人所為。”劉介的目光中滿是斥責,“劉某身為中掌璽,只為皇帝一人掌管寶璽,就算是玉皇大帝下凡,也別想讓我親手交出。劉某今日要得罪太后與諸位大人了,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是沒有皇命,劉某寧願撞死在這勤政殿內,以血染璽”

沒人敢接話,韓孺子心中卻是一熱,原來皇帝不純粹是無人在意的傀儡,還有人願以死維護皇帝的尊嚴。

可他仍然不說話,出於一種本能,他知道眼下的情況非常微妙,也很危險,自己隨口一句話,可能會害死這位忠肝義膽的劉介。

諸人當中,數景耀最為狼狽,身為中司監,他是中掌璽劉介的直接上司,結果當著太后的面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劉介,陛下已經到了,你還不交出寶璽!今天是陛下登基之日,你如此胡鬧,可是滅族之罪!”

“刑余之人無家無族,劉某命系寶璽,死不足惜。”劉介看向皇帝,微點下頭,降低了聲調,“請陛下收璽,普天之下,只有您一人能從我手裡拿走寶璽。”

“請陛下收璽。”宰相殷無害是眾官之首,不得不說上一句,聲音要多含糊有多含糊。

韓孺子還是沒動,先看了一眼太后聽政閣的方向,然後看向身邊的楊奉。

楊奉彎著腰輕輕攙扶皇帝的左肘,低聲說︰“請陛下收璽。”楊奉目光中別有些含義,在這種場合,一些話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韓孺子邁出腳步,楊奉留在原地,重新跪下,沒有跟隨。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十章 風波

殿中恢復安靜,韓孺子看到許多人的後背,它們也都有著豐富的表情︰太后的兄長上官虛在瑟瑟發抖,他大概以為這是一場針對上官家的陰謀;東海王的舅舅崔宏的跪姿在諸人當中最為標準,卻盡量躲在宰相殷無害身後;老宰相的後背也在發抖,顯露出來的不是恐懼,而是衰朽,以此表示這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背微微弓起,好像隨時都要跳起來

這一切或許都是想像,韓孺子結束胡思亂想,來到中掌璽劉介身前。

太監放下另一條腿,雙膝跪立,垂下目光,將天下獨一無二的寶璽獻給皇帝。

韓孺子接過錦匣,入手沉甸甸的,難為劉介舉了這麼久,一方寶璽擺在匣中,是一整塊白玉,稍有破損,他只看了一眼,又向楊奉投去目光,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楊奉卻已垂下頭顱,不肯再給予提示。

其他人也是如此,只有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偶爾投來嫉恨交加的目光。

皇帝的寶璽有許多枚,這一枚傳國之璽最為珍貴,只有加蓋上它,才能頒布正式的御旨,比如新任的南軍大司馬上官虛,雖然已經領取本官印綬,卻只能被稱為“守南軍大司馬”,只有皇帝頒旨之後,才能成為真職。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掌握寶璽就意味著掌握十步以外、千里之內的皇權,輕鬆一句話就能將母親接進皇宮

可他連十步之內都沒經營好,放眼望去,滿屋子的人沒幾個值得信任。

“朕尚年幼不懂朝政,全仗全仗太后扶持,請將寶璽送、送給太后。”韓孺子結結巴巴地說,他太緊張,比猜到自己早晚會被殺死時還要緊張。

“遵旨。”景耀道,起身來到皇帝面前,接過錦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要轉身去見太后,宰相殷無害抬頭說︰“陛下孝心蒼天可鑒,不如頒旨獎賞天下為人母者,以率天下先。”

景耀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他差點又犯下同樣的錯誤,想讓寶璽名正言順地歸太后使用,必須由皇帝頒旨才行,於是停下腳步,干脆不再吱聲,讓更有經驗的大臣處理此事,他只想著事後如何處置劉介。

“好。”韓孺子簡短地回答,心裡有點空落落的,明知寶璽並不真的屬於自己,還是感到了失去的遺憾,或者說是佔有的渴望,甚至覺得自己辜負了劉介,可是向楊奉望了一眼,他終於確信交出寶璽的選擇是正確的︰老太監極為隱諱地眨了一下眼楮。

宰相費力地爬起來,親自去草擬詔書,這需要一點時間,殿中的人大都跪著,景耀後悔自己動作太快了,捧著璽匣,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聽政閣帷簾掀開,走出一名中年女宮,正聲道︰“太后有旨,寶璽乃國之重器,祖制所定,不可更改,仍交由中掌璽劉介保管。”

滿屋子的人都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女官,正在寫字的宰相殷無害也停下筆,揣摩太后的心事。

景耀尤其吃驚,可是能送出燙手山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於是稍一猶豫之後,馬上走向劉介,將璽匣還了回去。

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遊戲,韓孺子只看得懂大概。

皇帝在勤政殿裡沒有停留太久,宰相殷無害親自操刀草擬詔書,其他大臣一致通過,送到聽政閣內請太后過目,太后改動了幾處過於諂媚的字詞之後,詔書又送出來,由皇帝審定,加蓋寶璽,正式生效。

就這樣,通過一道贊揚母德的詔書,大楚皇帝寶璽的使用權落入太后手中,韓孺子第二次被送出勤政殿。

以死護璽的太監劉介退到角落裡,再無二話,以耿直聞名的右巡御史申明志面露沉思之色,大概正在思考天下大事,崔宏依舊躲躲閃閃,新貴上官虛恭恭敬敬地目送皇帝,努力掩飾如釋重負的輕鬆心情。

韓孺子什麼也沒得到,內心裡仍然興奮不已,皇帝畢竟是受關注的,他的手伸不到十步之外,十步之外卻有手主動伸過來,沒準就在他走回內宮的路上,就有無數雙手在暗中舞動,只是他暫時看不到而已。

一回到住處,楊奉就給皇帝的興奮之情澆上一盆涼水,在臥房門口,楊奉不顧禮儀,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將他推進去,同時揮手禁止其他人進入,屋內有兩名宮女正在擦拭器物,也被楊奉攆了出去。

“事態緊急。”楊奉的神情極為嚴厲,帶有一絲指責,“請陛下對我說實話。”

“當然。”韓孺子覺得楊奉有些失態。

“陛下可曾與中掌璽劉介有過聯繫?”

“沒有。”

“陛下可曾與寢宮以外的任何人有過聯繫?”

“沒有。”

“陛下事先對劉介今日之舉是否知情?”

韓孺子搖搖頭,“我的一舉一動…”門開了,宮女孟娥走進來,警惕地看著兩人,韓孺子繼續道︰“…我一無所知,請中常侍相信,對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感到意外。”

楊奉盯著皇帝看了一會,點點頭,“我相信陛下,也請陛下相信我,就在這裡等候,由我去挽回局勢。”

韓孺子掃了一眼孟娥,對楊奉說︰“我不明白,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楊奉沒有回頭,也沒有斥退宮女,“中掌璽劉介的事情解決了,你的沒有。還好你自己挽回了一些,將寶璽送給了太后,時間不多。”楊奉轉身向外面走去,經過孟娥身邊時停了一下,冷冷地說︰“保護好陛下的安全。”

要說不遵守宮中禮儀,孟娥做得最過分,她好像根本就不懂這些事情,除了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她與其他人格格不入,面對地位高得多的中常侍,她甚至吝於給予回話,只是不客氣地回視。

楊奉推門而去。

守在外面的太監與宮女魚貫而入,送來了遲到的午飯,十幾樣菜肴,一半是魚肉,韓孺子本來已經很餓,這時卻胃口全無,可進餐的規矩不由他做主,菜肴一樣樣地端來送去,接下來還有點心和茶水,全套儀式花了近半個時辰才告結束。

韓孺子坐在椅榻上,看著斜面對的一扇山水屏風,突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演禮、齋戒、登基全都結束了,寶璽也交了出去,他與“皇帝”的最後一點聯繫就此中斷,一眼望去,平淡無奇的未來就擺在眼前,直到死亡降臨之前,再不會有任何變化,最可怕的是,他孤零零地坐這裡,外面的爭斗卻在風起雲湧。

太監與宮女們有條不紊地撤去几案、屏風與沒怎麼動過的食物,韓孺子真想叫住他們,問問他們到底如何看待皇帝,可他已經接受教訓,不想因為一時多嘴而傷害任何人,他所能做到的只有面露微笑,讚揚那些嘗過一兩口的菜肴。

勤政殿裡發生的事情顯然傳到了內宮,雖然皇帝的善意仍未得到直接的回應,侍者的目光卻都多少有一些閃爍,似乎在猜疑什麼。

侍者都走了,只剩下孟娥一個人,合上門,掇了一張圓凳,坐在門口,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是在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

“你吃過飯了?”韓孺子問。

“嗯。”孟娥好歹算是回了一聲。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早,有些草木已經發芽了。”

這不是問題,所以孟娥不做回答。

“坐在這裡真是無聊啊,我能出去走走嗎?”

韓孺子以為孟娥會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禁止自己出門,結果她只乾脆利索了回了兩個字︰“不能。”

韓孺子沒有強求,“除了坐在這裡,我還能做什麼?”

“你可以去睡覺,晚飯時我會叫醒你。”

韓孺子看了一眼左手的暖閣,一點睏意也沒有,坐在椅榻上發了會呆,問道︰“你進宮時間不長吧?”

孟娥緩緩扭頭,看了皇帝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猜出來的。”韓孺子笑道,其實這一點也不難猜,孟娥身上的氣質在皇宮裡太獨特,即使是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也能辨認得出來。

孟娥繼續盯著自己的腳尖。

“你進宮多久了?”

“哪裡人士?”

“家裡還有別人嗎?”

“喜歡宮裡的生活嗎?”

韓孺子每隔一會提一個問題,也不在意對方是否回答,最後實在沒什麼可問的,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活,“我從前住的地方很小,但是有很多花草,我曾經以為外面的花草會更多,沒想到出來之后見到的盡是亭台樓閣。我五歲的時候搬家,房子更大,奴僕也多了,大家對我都很好,給我帶各種玩具,還給我講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什麼樣的都行,狐仙啊、俠客啊、將軍啊。八歲的時候又搬家了,換成一座樓,我每天上下跑十幾遍,母親說這樣對身體好。然後就是十歲那年搬進皇宮,說來也怪,我在這裡住過一個月,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孟娥突然起身,伸出左手,示意皇帝閉嘴,右手按在房門上,真的在側耳傾聽。

韓孺子很驚訝,這裡是內宮,孟娥為何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孟娥坐下,什麼也沒說。

“中掌璽劉介是名忠臣,可我對他今天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在這之前我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我希望太后能明白。”韓孺子越來越相信楊奉的話,勤政殿裡發生的那一幕並未完全結束。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孟娥扭頭問。

“我想我猜我覺得你或許能見到太后。”

孟娥沒承認,也沒否認。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還是沒想明白,劉介的舉動為什麼會讓楊奉如此緊張,還有孟娥,她顯然不只是一名宮女這麼簡單。

外來傳來確鑿無疑的腳步聲,孟娥一下子站起來,挪開圓凳,等了一會,猛地打開房門。

外面站著張嘴正準備叫門的東海王,身邊沒跟任何人,他對宮女不在意,邁步進屋,左右看了看,向孺子敷衍地鞠躬,怪聲怪氣道︰“陛下,你可惹下大禍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十一章 會武功的宮女

雖然東海王一點也不值得信任,韓孺子還是很高興見到他,笑著說︰“歡迎,這可是你第一次來看我。”

有宮女在場,東海王不敢太放肆,可也打不起精神假裝臣子,嗯嗯了兩聲,目光還在到處打量,“不是我想來,是太后下旨讓我來的。”

韓孺子糊塗了。

東海王背負雙手到處閒逛,就是不肯接近韓孺子,“不錯啊,登基第一天就有忠臣站出來替你說話,可你不要太得意,劉介給你惹下了大麻煩。”

“我不怕麻煩,只希望劉掌璽沒事。”在韓孺子心目中,太監劉介的確是真正的忠臣。

“嘿,劉介當然沒事,他這麼一鬧,耿直忠君的名聲是闖出來了,外面不知多少文人正在寫文章準備讚揚他呢。你可倒霉了,本來大家都知道你是傀儡,上下相安無事,劉介卻給外面的人一個錯誤印象,以為你還有些希望,總會有蠢貨前仆後繼地上書希望皇帝親政,結果就是……”

東海王直到這時才掃了一眼宮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道︰“還好太后聰明睿智,一眼就看穿了劉介的把戲,所以不僅沒有懲罰他,還讓他掌管寶璽,反正這個家伙有幾分不要命的勁兒,寶璽在他手裡的確比較安全。”

韓孺子搖搖頭,“你的疑心太重了,照你這麼說,所有忠臣都是假裝的了。”

“嘿。”東海王露出不屑爭辯的神情,兜了一圈,來到韓孺子面前,“你的屋子還沒我的寬敞。”

“是嗎?我覺得夠大了。”韓孺子這是第一次住在左右都有暖閣的房間,一點也不覺得狹小。

東海王仍是一臉不屑,轉身走到門口,對坐在圓凳上的宮女說︰“出去。”

孟娥連目光都沒動。

“她不用出去。”韓孺子站起身,他並不需要孟娥留在這裡,只是覺得東海王很不禮貌。

“你是皇帝,竟然為一名宮女說話?”東海王轉過身驚訝地說,“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些人的來歷?”

“她要留下。”韓孺子堅持道。

“你哪像是皇帝。”東海王膽氣漸壯,“你今天看到我舅舅了吧?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崔家還沒失勢。再看那個上官虛,一點小事就嚇得他瑟瑟發抖,簡直是爛泥扶不上牆。”

上官虛當時的確在抖,可韓孺子沒覺得東海王的舅舅表現得更好,崔宏總是躲在別人後面,連正面都不肯露出來。

“登基就是一場遊戲,遊戲結束,權勢從前在誰手裡,現在還在誰手裡。”東海王的聲音越來越大,猛地轉身,再次面對宮女,“別在我面前礙眼,滾!”

東海王不只動嘴,還動上了腳,他雖然只有十三歲,這一腳也不輕,若是踢中,宮女會連人帶凳摔倒。

結果倒的是東海王。他尖叫一聲,立刻爬起來,既憤怒又不服氣,“你敢還手!?”

孟娥站起身,在東海王腰上輕輕擊了一掌,東海王踉蹌奔出數步勉強停下,捂腰轉身,驚訝不已地說︰“你、你…我認得這招…”

韓孺子也認得,當初在太廟裡,一名長相頗似男子的宮女,就是用這一招讓東海王老實坐在凳子上的。

孟娥居然會武功,而且身手不弱,韓孺子比東海王還要驚訝。

東海王慢慢地遠離皇帝,疑惑地問宮女︰“你為什麼會武功?誰派你來的?你不會是刺客吧…呃,你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只要認清目標就好。”

東海王本不想來服侍皇帝,可太后有旨,太監們非讓他來不可,卻又不肯陪同,東海王心中早有疑惑,待見到會武功的宮女,疑惑全化成了陰謀。

孟娥仍然不吱聲,坐回圓凳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會,東海王一會面露期待,一會驚恐不安,不明白宮女為何遲遲沒有下手,當敲門聲突然響起,東海王嚇得跳了起來。

韓孺子卻不在意,該來的事情總會到來,與其焦灼地等待,他寧願要一個俐落的結局。

孟娥打開房門,進來的是五名宮女和太監,端著茶飯與燭台,原來是晚飯時間到了,屋外已被薄暮籠罩,屋內更是昏暗,各懷心事的韓孺子和東海王根本沒有注意到。

與豐盛的午餐相比,晚餐簡單多了,兩葷兩素一湯,另有米飯和點心。韓孺子真是餓了,飯菜剛擺到几案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全然不顧帝王的尊嚴。

一名太監在椅榻上多擺了一張小小的几案,安排碗筷,然後向東海王鞠躬。

東海王站在西暖閣的門口,遠遠地看了一眼晚餐,搖搖頭,表示不吃,即使肚子在咕咕叫,也不肯吃,他懷疑飯裡有毒。

晚餐的規矩少多了,韓孺子吃過飯、喝過茶,侍者過來收拾碗筷,韓孺子按住一碟桂花糕,“這個留下,晚上我要吃,味道很好。”

幹活的宮女忍不住笑了一聲,又急忙收斂,收起雜物迅速退出。

所有侍者都退下了,外面已經全黑,屋子裡在不同地方點著三根蠟燭,非常明亮。

良久之後,東海王伸手指著皇帝,“我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

“明白什麼?”

“太后為什麼強迫我當你的侍從。這是她的詭計。”東海王也不管會武功的宮女了,滿腔悲憤,非得說出來不可,“太后要殺你,然後將弒君的罪名按在我頭上,借將崔家滅族,栽贓嫁禍,這是栽贓嫁禍!”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只是有點道理?”東海王抬手敲打腦袋,然後大步走到皇帝面前,“你要被殺死了,明不明白!”

“明白,可是又能怎麼樣?”韓孺子看向門口的孟娥,總覺得危險並不來自於她。

“咱們是兩個人,她是女人,只有一個。”東海王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太后不可能收買宮裡的所有人,咱們闖出去,到處嚷嚷,就說宮女刺駕,這是真事,然後…然後咱們去找中掌璽劉介尋求保護,讓他護送咱們出宮。”

“你剛才還說他假裝忠臣。”

“啊!拜托你能不能稍微減少一點記性!這可是生死存亡的關頭!”東海王抓住皇帝的胳膊,想將他拉起一塊對付守門的宮女。

韓孺子搖頭,“不,你欺騙過我一次,我不再相信你了。”

“你還記得衣帶詔的事情好吧,是我告的密,可那不能全怨我,景耀那個老太監將我看得死死的。再說,你不是沒事嗎?倒霉的是我,景耀沒抓住你和大臣的把柄,被太后訓斥了一頓,他就拿我撒氣,臭罵了我一頓,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要是當了皇帝……算了,不說這個,我這回是真心的,絕對沒騙你,我、我指天發誓,要是再騙你,不得好死!”

“好吧,我相信你。”

東海王長出一口氣,轉身面對門口不動聲色的宮女,又有些猶豫,“你說咱們能打過她嗎?”

“沒必要打,她不是刺客。”

“你怎麼知道?”

“我能看出來。”

“哈,你太單純了,也難怪,你連師傅都沒有,沒人教你皇宮裡的事情。跟你說,皇宮是天下最骯髒的地方,在這裡,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可你還是想進皇宮,當皇帝。”

“兩碼事!”東海王被激怒了,甩開皇帝,大步走到宮女面前,“沒有外人,你不用藏著掖著,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刺客!”

東海王勸說皇帝的時候,孟娥就沒有過反應,這時更像是沒聽見,連睫毛都不肯動一下。

東海王等了一會,轉身說︰“瞧見沒有,只有刺客能這麼鎮定,能一動不動地坐這麼久。她在等候時機,夜深人靜,沒準就是今晚,她會一刀殺死你,然後將帶血的刀塞到我懷裡,讓我百口莫辯。”

東海王越想越覺得事情必然如此,心中驚恐萬狀,突然間靈機一動,兩步跳到一根房柱的邊上,大聲道︰“刺客,你和太后的詭計不會得逞,你敢對皇帝動手,我就…我就效仿劉介,一頭撞死在這裡,看你們怎麼栽贓給死人!”

同樣是以死捍衛皇帝,太監劉介顯得忠心耿耿,東海王則是在耍賴,孟娥沒有反應,韓孺子則笑出聲,“刺客都是藏起來的吧,應該不會守在被殺者的旁邊。”

東海王想了想,“你太幼稚了,太后這樣做是防止意外,她肯定是刺客。”東海王並不真的想撞柱而死,向前邁出一步,稍稍靠近宮女,誠懇地說︰“桓帝的兒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倆要是死了,天下必定大亂,上官家根基未穩,太后掌控不住局勢,關東各諸侯王蠢蠢欲動,這位刺客姐姐,練武之人也要講武德吧,生靈塗炭的局面是你想看到的嗎?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改邪歸正吧,你還有機會。”

孟娥仍然沒反應,韓孺子道︰“聽你這麼一說,我更覺得她不是刺客了。”

“你懂什麼。”東海王恨恨地瞥了皇帝一眼,“我在想辦法救咱們兩人的性命,你欠我一個人情。”

孟娥突然站起來,東海王嚇得後退兩步,貼壁而立,韓孺子的心也怦的一跳,老實說,他不是特別拿得準孟娥究竟想做什麼。

噗噗噗,門窗緊閉的房間裡,三根點燃的蠟燭接連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十二章 刺客

房間裡有三根蠟燭,椅榻中間的几案上一根,就在韓孺子身邊,東西暖閣的門口各有一根,其中一根離東海王很近,門口孟娥所處的位置相對暗淡一些。

三個人都沒動,也沒有風,蠟燭卻在同一時間熄滅。

東海王叫了一聲︰“怎麼回事!”

東海王身邊的蠟燭突然亮了,只持續了極短的一會,仿佛一道失去了銳氣、軟綿綿的閃電,他發出第二聲尖叫,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片刻之後,東暖閣門邊的蠟燭驟燃驟滅,東海王沒能控制住心中的驚恐,發出更響亮的尖叫,馬上將嘴捂住,屋子裡正在發生詭異的事情,尖叫與權勢這時都保護不了他。

接下來的間隔稍長一些,離韓孺子最近的蠟燭被點燃了,韓孺子早已做準備,睜大雙眼觀察,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模糊的影子,在他能夠完全肯定之前,蠟燭已經熄滅。

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哼了一聲。

東海王沒再尖叫,發出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好一會之後,顫聲說︰“有鬼…”

韓孺子也有點拿不準,從小到大,他可聽過不少鬼神故事,眼前的場景確有幾分相似,“孟娥,你還在嗎?”

“你居然知道宮女的名字!”東海王有些吃驚,馬上發現了“真相”,大叫道︰“她是鬼宮女,就是鬼!你注意到沒有,過來服侍你的那些太監、宮女都看不見她,只有咱們兩個!這是、這是太后的巫術…”

太監和宮女在皇帝面前總是互相漠視,韓孺子並不覺得奇怪,何況他親眼見過楊奉對孟娥說話,更不相信她是鬼怪,“別吵,屋子裡還有別人。”

“人…還是鬼?”東海王更害怕了,牙齒撞得咯咯響。

離兩人比較遠的那根蠟燭被點燃了,這回沒有熄滅,孟娥站在旁邊,神情若有所思。

韓孺子鬆了口氣,“還好你沒事,剛才是什麼東西?”

孟娥還是不肯開口,東海王觀察了一會,說︰“不管你是人是鬼,請你千萬千萬認準目標,我是東海王韓樞,坐在那邊的才是皇帝。”

孟娥原地轉了一圈,從左袖裡取出一柄很短的匕首,刃身只有三四寸長,柄端更是不到兩寸,無法把握,只能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東海王倒吸一口涼氣,緊貼牆壁一動不動,本想衝進暖閣,可是裡面太黑,他不敢進去,至於之前說好的以死相挾,早就忘在了腦後。

孟娥迅速在屋子裡繞行一圈,從暖閣門前經過的時候,東海王嚇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

孟娥的目標卻不是他與皇帝當中的任何一人,回到門口縱身一躍,伸左手搭在房梁上,晃了兩下,跳回地面,小步疾行,突然再次上躍,如是三次,終於站穩,將匕首也收回袖中。

韓孺子和東海王都看得呆住了,孟娥不只會武功,還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高深武功,最高的房梁離地丈餘,她跳上跳下卻極為輕鬆,東海王再也不覺得他與皇帝能聯手對付這名宮女了。

“休息吧。”孟娥總算說出一句話。

東海王慢慢站起身,小心地問︰“今晚…不動手了?”

孟娥打開房門離去,韓孺子發現一點異常,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在深色的門板上抹了一下,果然,孟娥踫過的地方留有血跡,她受傷了。

東海王慢慢走過來看了一眼,顫聲道︰“真有刺客!”

“別亂猜。”韓孺子找來一張紙,擦去血跡,心裡其實也相信剛才有刺客來過。

沒多久,四名宮女走進來,分別去東西暖閣裡鋪床墊被。

韓孺子住在東邊,心裡憋著一肚子話希望向孟娥問個明白,結果今晚留下的卻是另一名宮女,對皇帝的一切提問只敢回以“是”與“不是”,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孟娥是誰。

韓孺子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久沒能入睡。

有人敲門,然後不請自入,同樣沒睡著的東海王來了,對坐起來的宮女說︰“躺下,沒你的事。”躡手躡腳摸到床前,輕聲問︰“醒著嗎?”

“嗯。”

“我猜你也睡不著,實在是…”東海王在黑暗中轉身,對著椅榻的方向說︰“你出去,今晚不用你服侍。”

“啊!”宮女驚慌失措。

“啊什麼啊?我是陛下的隨從,當然可以服侍陛下,而且我們要商談國家大事,小小奴婢怎可旁聽!”

這是一名普通宮女,被東海王一番話嚇到了,只得摸黑走出去,守在暖閣門口,不敢遠離。

東海王滿意了,坐到床沿上,認真地說︰“我又想了一下,終於有點明白了。”

“你不覺得孟娥是鬼怪了?”韓孺子笑道。

“鬼不會像她那樣跳躍,只會飄來飄去,像風一樣,嗚~”東海王嘴裡發出風的聲音,發現皇帝不怕,感到很無趣,“那名宮女是人,是名武功高手,這可就奇怪了,皇宮裡怎麼會有這種人?”

“皇宮裡不能有武功高手嗎?”

“當然有,可大都是男的,更不用裝成宮女,在太廟裡,皇太妃帶去的那個宮女就很奇怪,倒像是男扮女裝,而且這兩個人都不懂規矩,不像是皇宮裡的人。”

“我也這麼覺得。”

“我已經說了,你當然這麼覺得了,關鍵不在於他們兩個,也不在於你,而是我。”

“…你?”

“嗯。為什麼我會留在宮裡?當然不是因為你的一句話,太后為什麼讓我當你的隨從?今天晚上又為什麼非讓我來你這裡?”

“為什麼?”韓孺子是名標準的故事愛好者,很願意順著對方的講述發問。

“為了保護你。”

“你能保護我?”

“我不能保護你,我的存在能保護你。”

韓孺子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可還是聽得暈了,“嗯…我沒明白。”

“聽我說。”東海王上床盤腿,興致高漲,“太后肯定是這麼想的︰崔家不甘心失去帝位,所以要派人暗殺新皇帝,也就是你,為了保護你這個傀儡,就將我送來了,因為崔家總不至於把我也殺死。”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有點道理?明明是很有道理,這能解釋一切!”

韓孺子也坐起來,“之前滅燭,就是你們崔家派來刺客了?”

“當然不是。”

“怎麼又不是了?”

東海王靠近韓孺子,“你跟太后一樣愚蠢,她想錯了,我們崔家根本不可能派刺客。整件事的奇怪之處在這裡︰那名古怪的宮女。”

“她叫孟娥,一點也不古怪。”

“別跟我爭,我在引導你思考問題。”東海王在床上捶了兩下,激動地說︰“宮女發現刺客之後為什麼那麼鎮定?她應該大叫大嚷,喊來宮中的侍衛,這可是對付崔家的大好機會!別管刺客是誰派來的,都可以栽贓給崔家!”

東海王的眼裡只有崔家,在他看來,一切陰謀也都是針對崔家,因此也就是針對他的。

“孟娥沒有大叫,是因為她沒有抓到刺客。”

“嘿,關鍵就在這裡,為什麼沒抓到刺客呢?太后既然猜到會有刺客,準備應該很充分才對。”東海王急切地說。

“為什麼?”

“嘿嘿…等著瞧吧,太后有大計劃,沒準外面已經鬧翻天了,咱們在這裡什麼不知道而已。太后想用這一招剪除異己,崔家可沒那麼好對付。”

韓孺子半天沒吱聲,東海王納悶地問︰“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刺客或許就是你們崔家派來的?”

“我說不是就不是!”東海王怒道。

韓孺子不為所動,繼續道︰“我還在想,除了提防你們崔家,肯定還有別的事情讓太后猜到今晚會有刺客。”

“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皇宮裡曾經發生過刺殺事件。”

東海王一驚,“你說是咱們的父親和兄長!”

“桓帝在位三年駕崩,上一位皇帝登基才幾個月,這不正常吧,他們的身體怎麼樣?”韓孺子對父兄極為陌生,說不出親切的稱呼。

“皇兄不知道,父皇的身體肯定是好的,登基的前幾個月還帶著我出去打獵呢。可也說不準,病來如山倒,誰也預料不到…不不,你想得太多了,刺殺皇帝?還不只一位?不可能,皇帝要是這麼容易被殺死,大楚江山早就改姓了。”東海王必須將話圓回來,否則的話,越說越像是崔家的陰謀。

韓孺子覺得自己就挺容易被殺,他還沒死,只是因為時機未到,太后不想讓他死得太早而已。

刺客似乎就躲在黑暗中的某處,兩人都不說話了,四周越安靜,氣氛越是可怕,韓孺子開口道︰“還有比我更倒霉的皇帝嗎?好像人人都想殺我。”

“換成我當皇帝,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崔家會將我保護得萬無一失,而且所有事情都不會瞞著我。”

韓孺子突然想起楊奉說過的一句話,喃喃道︰“咱們的祖父,武帝也曾在宮裡遇險。”

“咦,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只是聽人隨口說了一句。”韓孺子的思緒已經飄遠。

“你、你想得太多了,哪來那麼多刺客這次是意外,很可能是太后安排好的意外。”東海王拒絕接受韓孺子的思路,不停地搖頭。

韓孺子也不想猜下去了,與其胡思亂想,還不如一無所知,於是倒下睡覺,可心裡莫名地躁動,更加睡不著了。

東海王坐在床角,隔一會就喃喃一句︰“太后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不知過去多久,兩人正處於似睡非睡的狀態,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東海王嚇得連滾帶爬,躲在韓孺子身後,猛然醒悟皇帝身邊其實最不安全,急忙繞到床邊,跳到地上,蹲到床角處。

“時候到了,陛下。”是楊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十三章 宮中的士兵

大門外燈火通明,路上站滿了頂盔貫甲的士兵,只留出一條極為狹窄的通道,就連見慣大場面的東海王也嚇得呆住了,止住腳步,不肯邁過門檻,拽著韓孺子的胳膊,顫聲說:“這不是宮裡的侍衛。”

韓孺子也有點猶豫,昨天登基的時候他曾經望見過大批的儀衛,相距比較遠,只看到無數色彩鮮豔的旗幟、盔纓、甲衣和兵器連成一片,像是堆積成山的花燈,威嚴有餘,勇猛不足。

此刻站在門外的這一批士兵不同,身上的甲片互相摩擦,發出極具威脅性的響聲,手中的刀槍在燈火的映照下奕奕閃光,明明離著十幾步,感覺就像是抵在了胸口,區區百餘人,比排列整齊的數千名儀衛更顯猙獰。

“他們是來保護陛下的。”楊奉輕聲道,擁著皇帝走出大門。

東海王急忙跟上,在這種時候他可不想落單,可心裡仍然惴惴不安,也不管楊奉能否聽到,對韓孺子說:“他們都是從城外大營來的,不知是北軍還是南軍——啊,肯定是南軍,太后把她哥哥的軍隊調來了!我就說……”

外來士兵的數量不只這一百餘名,整座皇宮似乎變成了軍營,到處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駐守,平時隨處可見的太監與宮女這時全都不見了踪影。

東海王嚇得幾乎癱軟,要由兩名太監攙扶著前行,韓孺子開始時有些害怕,很快恢復坦然,無論楊奉所謂的“時候到了”是什麼意思,他都不在乎,一路上,他只關注各種各樣的目光,士兵們和宮裡的人不太一樣,眼神清楚地暴露了心中的想法,有疑惑與好奇,也有敬畏與興奮。

在這群南軍將士當中,或許還有劉介這樣的忠臣,只是沒機會表現出來。懷著這樣的希望,韓孺子的每一步都很穩定,拒絕了太監的扶助。

一行人很快到達太后居住的泰安宮,這裡聚集的士兵更多,裡三層外三層,將整座宮圍得水洩不通,韓孺子覺得自己是從人群中擠進去的。

庭院裡排列著士兵方陣,正房門口的廊廡之下,站立著一名將軍,全身裹甲,外面罩著一件繡花錦袍,一看到皇帝出現就在衛士的幫助下笨拙地跪拜,“臣救駕來遲,伏乞陛下恕罪。”

韓孺子知道輪不到自己說話,果然,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楊奉大聲說:“將軍平身,將軍甲胄在身,可以軍禮行事。”

將軍謝恩,又在衛士的幫助下起身。

韓孺子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認出這是太后的哥哥、南軍大司馬上官虛,東海王猜的沒錯,這的確是從南大營調來的軍隊。

屋子裡的人也不少,但是沒有士兵,正中的椅榻上坐著上官皇太妃,韓孺子也被送到椅榻上坐著,與皇太妃中間隔著一張小小的几案。

左吉帶領六名太監守在東暖閣門前,太后還是不肯露面。景耀與十餘名管事太監分散各處,中掌璽劉介也在其中,個個面色凝重。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守在角落裡,極不惹人注意,韓孺子看到了他們,覺得他們很可能是孟娥的同類人,共同特點是很少看人,總是盯著某個一無所有的地方,貌似恭謹,其實是在提防意外。

孟娥不知在哪裡。

東海王站在皇帝身邊,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敢說。

楊奉守在皇帝側前方,也不說話,事實上,屋子裡的人雖然很多,卻異常地安靜,門外的上官虛好歹向皇帝跪拜,這些人卻連表面上的客套都省卻了,皇帝安靜地進來、安靜地坐下,誰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屋外天邊漸亮,屋內蠟燭燃盡,安靜的氣氛終於被打破,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走進來,做勢欲向皇帝和皇太妃跪拜,景耀和另一名太監急忙將他扶住。

皇太妃對自己的哥哥說︰“上官將軍不必多禮。”

上官虛站定,抱拳道︰“宰相殷無害、太傅崔宏、兵馬大都督韓星、右巡御史申明志等奉詔進宮,已經到了。”

東海王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興奮地叫了一聲,只要舅舅崔宏在,他就什麼都不怕。

皇太妃點頭,景耀走到門口,高聲宣大臣進宮。

宰相殷無害第一個進來,腳步踉蹌,滿頭大汗,一進屋就跪下,向椅榻和東暖閣的方向連磕幾頭,顫聲道︰“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

另外幾名大臣跟在後面,也都跪下請罪。

皇太妃一改平時的溫和,神情冷峻,一聲不吱,太監們也沒有請大臣平身,宰相等四人只能長跪不起,連頭都不敢抬。

相隔不到一天,上官虛已不是那個面對意外瑟瑟發抖的新貴,而是掌握兵權、第一個進宮護駕的將軍,面帶寒霜,扶劍站在門口,像是四位大臣的押送者。

接到進宮詔書的大臣不只這幾位,沒過多久,又有十位大臣進宮,全都跪在宰相身後,吏部尚書馮舉因為種種原因,比其他顧命大臣晚了一步,五十多歲的人居然當眾痛哭流涕,摘下頭頂的帽子,請求重罰。

還有兩位大臣不知為何,非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砰砰地磕頭,額上流血不止。

韓孺子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這與他想像中的朝廷棟樑可不一樣,大臣們即使做不到劉介那樣寧死不屈,也該保持起碼的尊嚴,可是放眼望去,他只見到一個個發抖的後背和汗津津的額角。

皇太妃輕點下頭,景耀會意,揮手命手下的太監們扶起滿地的大臣,然後開口道:“諸位大人先不要忙著請罪,陛下登基第一天就有人進宮行刺,太后憂心如焚,聽聞消息之後,立即宣召南軍大司馬進宮連夜大搜,現已逮捕三百……”

景耀看向一名管事太監,太監馬上小聲提醒道:“三百八十四人。”

“嗯,現已逮捕三百八十四人,據目前所知的情況,行刺一事絕非偶然,宮裡要查,宮外更要徹查到底,非得找出幕後主使不可。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陛下遇險,國家危難,諸位大人可有良策?”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在場的所有大臣都露出難以置信的吃驚表情,宰相殷無害帶頭,按官職大小一個接一個痛斥大逆不道的刺客。

韓孺子的震驚卻是真實的,昨晚的怪事發生才剛剛三個多時辰,他甚至沒看到刺客的影子,居然引發這麼大的動靜,不只城外的軍隊火速進駐皇宮,還抓起了將近四百人。

東海王說過太后有大計劃,可這計劃牽連之廣,還是超出韓孺子的想像。

大臣們的痛斥告一段落,宰相殷無害說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話,“幸賴大楚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有驚無險,當時情形如何,陛下可否簡述一下?”

“我當時…朕…”韓孺子並沒有怕到說不出話,只是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謹慎一點,話說得越少越好,這是楊奉一直以來對他的提醒。

旁邊的東海王跳出來了,自從看到舅舅崔宏之後,他的膽子就大了起來,“陛下受驚過度,讓我來說吧。事情發生在昨晚二更左右,陛下與我正談論宗室諸侯,突然,照明的三根蠟燭一下子全都滅了,陰風陣陣,人影幢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東海王身上,連韓孺子也不例外,東海王的講述繪聲繪色,刺客好像不只一人,而是許多,皇帝嚇得不知所措,全仗著東海王臨危不懼、指揮若定,叫來了貼身侍衛,才終於將刺客逐退,驚得群臣連呼“萬歲”。

東海王講畢,景耀上場,沒有太多的渲染,直截了當地說︰“太后當機立斷,傳令宮中一切人原地待命,必須挨個說清事發之時的行蹤,少於兩人作證,皆有嫌疑,與此同時宣召南軍進宮,排查全部侍衛,此刻正在訊問相關人犯,很快就能有口供。”

景耀話音剛落,外面有聲音喧嘩,上官虛立刻出門查看,很快回來,嚴肅地說︰“刺客的一名同伙招供了。”

“這麼快?”太傅崔宏脫口而出,馬上醒悟自己犯了大錯,急忙補充道︰“太后英明,上官將軍行動迅速,刺客這個…必定被捉個措手不及!”

“可惜,沒能抓到刺客本人,只擒得數名同伙,兩人當場自殺,三人落網,其中一人已經招供。”上官虛倒是沒有見怪。

崔宏越發惶恐,一個勁兒點頭稱是。

“弄清刺客的身份了?”上官皇太妃問道。

上官虛點點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說︰“刺客在宮中藏身多年,牽連甚廣,請陛下和太后允許我便宜從事,以將其連根拔起。”

韓孺子唯一能做出的表示就是嗯了一聲,上官皇太妃代替太后做出決定︰“將軍盡管放手去做。”

上官虛掃了一眼屋子裡的十幾名太監,被看者無不惴栗,連中司監景耀和太后的心腹左吉也不例外。

上官虛沒有指控任何人,揮下手,進來兩名重甲軍官,一言不發地從大臣們中間擠過去,抓住中掌璽劉介的雙臂,向外拖行。

“弄錯了,你們弄錯了!我跟刺客沒有關係,我連刺客是誰都不知道!”劉介被拖到門口時才反應過來,連聲大呼。

韓孺子再也無法忍耐,站起身,說︰“且慢,朕有話要說。”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第14章 學習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皇帝突然開口說話,這比中掌璽劉介被士兵拖走還令眾人驚訝,楊奉猛地轉身,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韓孺子不想再坐在一邊旁觀,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傀儡,無權無勢,說的話不會有人聽從,可他還是要為劉介說點什麼,因為這名太監曾經公開送他寶璽,就算那是一場戲,也該有始有終。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誰、為什麼要行刺,劉掌璽是宮中內臣,就在這裡審問他吧,諸位大臣……也有資格瞭解真相。」
  屋子裡霎時間暗潮湧動,一道道躲躲閃閃的眼神、一幅幅波紋蕩漾的衣襟、一張張欲語還休的嘴巴……韓孺子既緊張又覺得好笑,等了一會無人回應,他坐下了,垂下目光,「當然,這只是我……只是朕的淺見……」
  守在暖閣門口的左吉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大聲道:「太后有旨,皇帝所言極是,就在這裡即刻訊問劉介,務必查清事實。」
  太后一發話,再無人反對,所有人也都鬆了口氣,上官虛叫進來一名文吏,宣讀刺客同夥的口供。
  文吏來自南軍,從來沒料到有朝一日會在皇帝與眾多大臣面前講話,心中恐懼,跪在地上,聲音一直在發顫,好像他才是刺客同夥,「逆犯……沈三華,四十……四十三歲,齊國臨淄人士,身高……」
  上官虛不耐煩了,「省去這些,直接說口供內容。」
  「是是。」文吏手指劃過數行,繼續道:「逆犯沈三華說,『武帝眾妙三十五年夏,裘繼祖進宮,送給我五兩紋銀,求我照顧』——陛下、諸位大人,裘繼祖就是刺客的姓名——『從那之後,裘繼祖時不時送禮,十年間累計紋銀三百四十餘兩,經我推薦,裘繼祖先後在洗衣局、御馬監、璽符監供職。本月十五,裘繼祖對我說、對我說……』」
  「別含糊,有什麼說什麼。」上官虛鼓勵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華說了兩遍『對我說』。」文吏太緊張,的確是「有什麼說什麼」。
  上官虛臉一紅,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禮,說:「供狀煩瑣,請大臣擇其簡要吧。」
  皇太妃應允,「請殷宰相讀供狀。」
  殷無害哆哆嗦嗦地接過供狀,湊在眼前一張張翻閱,動作僵硬,看得卻很快,十餘頁供狀沒多久就看完了,臉色大變,抬起頭,東張西望,最後看向了皇太妃,
正聲道:「刺客裘繼祖向沈三華聲稱,他奉齊王之命潛伏宮中,迄今十年,賄賂金銀皆來自齊王資助,一個月前領命,意欲刺殺新帝、擾亂宮廷,以便齊王趁機作亂!」
  此言一出,滿室驚動,顧不得禮儀,互相議論,句句不離「齊王」,只有韓孺子例外,等眾人稍稍安靜,他問道:「這與中掌璽劉介有什麼關係?他從刺客那裡得過好處嗎?」
  宰相殷無害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看向太監劉介,冷冷地說:「劉介是否得到過好處,尚無供詞佐證,但是劉介昨日午時在勤政殿鬧事,在大臣面前挑撥陛下與太后的母子親情,隨後裘繼祖於夜間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則弒君之罪歸於太后,實是陰險至極。」
  劉介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多年經驗告訴他,自己此次難逃一劫,昂首道:「裘繼祖乃璽符監雜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劉某有不察之罪,甘願伏死。可我絕無半點謀逆之意,忠肝義膽,日月可鑑,陛下……」
  韓孺子正尋思著如何利用極其有限的權力保住劉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聲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現,眾臣大驚,上官虛大步出門,響亮地發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對楊奉說:「帶皇帝離開。」
  楊奉躬身稱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著他進入西暖閣,東海王跟著走出兩步,又停下了,發現這是天賜良機,趁亂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閣裡已有兩人,一個是孟娥,守在窗前,一個是曾在太廟中保護皇太妃的醜陋宮女,靜靜地站在角落裡,像是一尊被主人遺忘的雕像,兩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對楊奉更是視若無睹。
  「劉掌璽會被殺嗎?」韓孺子問道,當兩名宮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為他出頭,劉介必死無疑。」楊奉嚴肅地說,也不在意那兩人。
  外間喧嘩聲不止,韓孺子卻不擔心刺客,「我覺得劉介不是壞人,他……」
  楊奉打斷皇帝的話,聲音更加嚴厲,「我說過,需要陛下保護的人,都不值得保護,陛下若想逞一時意氣,自可率性而為,用不著徵詢我的意見,陛下若存長遠之計,需用長遠之人。劉介孤身護璽,可謂勇士,卻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韓孺子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我還有機會用到劉介這樣的勇士嗎?」
  「別向任何人索要許諾。」楊奉語氣稍緩,「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靜地等待,機會不來,誰也不能幫陛下,機會來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韓孺子扭頭看向孟娥,「跟她一樣?」
  孟娥擅長等待,對周圍的一切干擾無動於衷。
  楊奉點點頭,剛要轉身出去,韓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訴我一句實話。」
  「陛下請問。」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他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肯定會傳到太后耳中,可他非問不可,「真有刺客嗎?齊王真的要造反嗎?」
  「陛下若想要真相,問我無用,我知道得不比別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別的事情。鄰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來救,沒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魚,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楊奉頓了頓,「正是因為齊王,陛下才能順利登基。」
  韓孺子瞪大雙眼,沒明白楊奉的意思。
  「先帝駕崩之時,陛下與東海王皆有可能繼位,一連數日未有定論,是我去見當時的南軍大司馬崔宏,對他說傳聞齊王正在招兵買馬,要以匡扶宗室、翦除外戚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難。崔宏由此甘願上交印綬,將南軍大司馬之位讓給上官虛,太后外有兄長扶助,才決定選立陛下為帝。」
  崔氏與太后之間的交易肯定不只這些內容,韓孺子沒有再問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楊奉是個混水摸魚者,而現在又是水渾的時候了,「楊常侍見諒,我不會再犯糊塗了。」
  皇帝表現出同齡少年難得的自知之明,楊奉欣賞的正是這一點,「現在還不是陛下大展拳腳的時候,先讓我為陛下開闢道路吧。」
  韓孺子嗯了一聲,隱約覺得兩人達成了一項交易。
  楊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勢力之間遊走,幫助各方取得妥協,韓孺子有點納悶,楊奉不遺餘力地趟渾水,到底想摸什麼魚?
  門開了,一臉不情願的東海王走進來,「刺客自殺了,真不錯,死無對證……」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宮女,他急忙閉嘴。
  「請陛下多聽少言。」說完這句話,楊奉回到吵鬧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靜待時機,他卻要一頭紮進漩渦。
  「楊奉好大膽,居然敢用教訓的口吻對皇帝說話,你也不生氣?」相比之下,東海王的語氣更加不敬,「沒什麼好聽的了,反正齊王不是好人,將刺駕謀反的罪名安在他頭上肯定不冤,現在就看他敢不敢發兵起事了。皇宮裡還真是亂,刺客挺厲害,殺死七名侍衛、連過三道宮門才自殺,而且他在宮裡潛伏了整整十年!在這期間三位皇帝駕崩……嘿嘿,祝你好運。」
  發現太后並未特意針對崔家,東海王輕鬆多了。
  韓孺子沒吱聲,他真在聽,聽外面的聲音,他明白楊奉最後一句囑咐的含義:時機或許永遠不會來,萬一真的來了,他得保證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從現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時機學習帝王之術。
  刺駕、謀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面臨一次巨大的危機,外間的混亂正是他絕佳的研習材料。
  好幾位大臣在演戲,韓孺子聽出來了,他們的驚慌失措與義憤填膺都是在躲避責任,等待別人做決定,自己見機行事,景耀等太監則在虛張聲勢,UU看書( www.uukanshu.com)句句不離太后,拚命證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與刺客和劉介沒有半點關係。
  韓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關注的人不是大臣與太監,而是對面暖閣裡的皇太后,此時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面對一場謀反,上官家立足未穩、大臣離心離德……她所能採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換成自己會怎麼做呢?韓孺子邊聽邊想,發現真的很難。
  東海王已經找地方坐下,在他看來事情十分簡單,「真不明白他們在爭什麼,派一名大將率軍十萬,足以平定齊國,齊王刺駕計畫失敗,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殺謝罪還差不多。」
  「你怎麼知道派去的將軍是要攻打齊國,還是要與齊王聯手呢?」韓孺子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就多派幾名將軍,互相監督,要不就派上官虛,他是太后的親哥哥,總該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個假將軍,根本不會打仗。」
  韓孺子搖搖頭,太后不會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會隨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將軍。
  外間突然安靜下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說:「只憑一面之辭,還不能確定齊王謀反。崔太傅治軍多年,乃是國之良將,就請崔太傅率軍,前去齊國查明真相。」
  東海王從椅子上跳起來,低聲道:「太后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齊,她、她是怎麼想的?」
  韓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奸詐是為了救人

外間的爭論還在進行,被委以重任的太傅崔宏百般推辭,其他大臣則全力舉薦,好像整個天下再沒有第二人能與崔太傅相提並論。

東海王側身緊緊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後退數步,手摸下巴,皺眉沉思,「太后這一招真是陰險啊,表面上對付齊王,其實是想藉機將我舅舅擠出京城,令崔家的其他人一下子成為人質,一箭雙鵰。」

韓孺子搖搖頭,「這不是一箭雙鵰,我猜太后是在向崔太傅示好,希望與他和解。」

「嗯?」東海王不滿地斜視韓孺子,「你懂什麼,權勢之爭比真刀真槍的戰場還要激烈,崔家和上官家……算了,你理解不了,你連太后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卻在這裡猜她的想法,可笑。」

相隔只有一道虛掩的門,韓孺子真想出去看一眼決定他命運的太后長什麼模樣,可他沒動,聽從楊奉的囑咐,多聽少說,即使受到東海王的嘲諷,也不回嘴。

外面的爭論還在繼續,太后給出許多優厚條件,更多的軍隊、更大的權力,甚至允許崔宏在齊國獨斷專行,崔宏沒法再推辭了,但是能聽得出來,他答應得很勉強,心中疑慮不少。

「舅舅怎麼能答應下來呢?」東海王在暖閣裡著急,來回踱步,「他一走,太后就會對崔氏全族下手,在外面有再多的軍隊也沒用。不行,我得出去提醒他一聲。」

東海王推開一條門縫,側身溜出去,隨手掩門,韓孺子只看到一片攢動的人頭,瞧不見皇太后。

討伐齊國不只是任命一名將軍那麼簡單,是先禮後兵?還是長驅直入,真接攻入齊王宮城?大臣們意見不一,還有許多細節問題,比如徵調哪些地方的軍隊、各地諸侯哪個應該拉攏、哪個應該防備,諸如此類。

陌生的地名、官名、人名以及諸多往事一個接一個冒出來,韓孺子根本來不及記憶,聽了好一會,才慢慢理出頭緒,對大楚江山有了粗淺的理解。

看樣子,禍端是武帝釀成的,他在晚年疑心極重,不願立太子,與此同時又給予幾乎每個兒子一點希望,桓帝繼位之後,這點希望變成了反叛的火種,桓帝早就想要解決這個大患,可惜短短的三年時間裡需要他處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沒能騰出手來。

大臣們討論的內容越來越瑣碎,韓孺子找張椅子坐下,尋思了一會,仍然覺得太后是在示好,而不是設計陷害崔家。

他感到有點頭暈,楊奉佈置的任務實在太難了,遠遠超出一名十三歲少年的極限。韓孺子閉上雙眼休息了一會,睜眼看向窗邊的孟娥,微笑道:「你的傷沒事吧?」

或許是因為有其他人在場,孟娥比平時更顯冷淡,等了一會才勉強吐出兩個字:「沒事。」

韓孺子從懷裡取出一個紙包,放在几案上攤開,裡面是他晚餐時特意留下的桂花糕,自己拿起一塊,對孟娥和另一名宮女說:「你們也餓了吧。」

孟娥挪開目光。

「你們也得吃飯啊,外面的人忙得很,一時半會想不到這裡,隨便吃點填填肚子也好。」韓孺子沖角落裡的宮女笑了笑。

孟娥剛要張嘴說話,另一名宮女先開口了,聲音粗重,果然是名男子,很可能是沒有淨身的男子,「妹妹,別聽他的話,咱們不是宮裡的人,用不著討好皇帝。」

「原來你們是兄妹,你叫什麼?」韓孺子打定主意要將談話進行下去,他有事情要問。

男子上前半步,目光冰冷,「把你這一套用在別人身上吧,我們不參與宮裡的事情。」

「你們不是在保護我嗎?」

「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男子又上前半步,窗邊的孟娥說:「他還是個孩子。」

男子可不這麼想,「你聽到太監楊奉說什麼了,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孩子,是頭沒長大的狼,跟皇宮裡的其他人沒有區別,他若得勢,照樣是個昏君。」

孟娥沒再開口,韓孺子很驚訝,孟家兄妹如此厭惡皇宮,又為何進宮充當侍衛?

「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昏君』。」韓孺子沒有生氣,反而很欣賞孟娥兄長的直率,「跟你們一樣,我也不喜歡皇宮,寧願跟母親住在窮街陋巷,如果能給我一個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當皇帝。」

韓孺子的話的並不完全真誠,他有點喜歡當皇帝,但得是真正的皇帝,像現在這樣有名無實、時刻面臨生命危險,他的確更願意出宮當平民。

「前一刻還在學習帝王之術,這會兒就不想當皇帝了?」孟娥兄長看向妹妹,「皇宮裡的人都是這麼奸詐,你一定要時刻小心,絕不要……」

有人推門進來,孟娥兄長退到牆邊,恢復活雕像的狀態。

東海王一眼看到了几案上的糕點,大步走來,抓起一塊往嘴裡塞,「餓死我了,大家光顧著討伐齊王,把我這個正經的皇子給忘得乾乾淨淨。」

「你跟崔太傅說話了?」韓孺子問。

東海王搖搖頭,嚥下嘴裡的食物,「用不著,我與舅舅心有靈犀,使個眼色他就明白了,現在正跟太后提條件呢,想讓我舅舅冒險,可以,但是別想弄什麼『調虎離山』之計,老虎就算離山了,山裡也是老虎的地盤。」

外間的聲音小了許多,已經聽不太清,韓孺子想像外面的情形,對東海王說:「應該讓你舅舅把劉介帶走。」

「劉介?他死定了,帶走他做什麼?這種事情你根本不懂,別亂插嘴。」東海王晃了晃案上的茶壺,發現是空的,對兩名沉默的宮女說:「看樣子讓你們幹點活兒是不可能了,嘖嘖,太后從哪找來的人?真是……獨立特行。」

韓孺子靠近東海王,「你去外面要壺茶水,就說是給我的,然後用眼神告訴你舅舅,讓他向太后索要劉介和刺客同夥,帶去齊國與齊王對質。」

東海王上下打量皇帝,「你瘋啦,真當我是隨從,居然讓我做這種事?崔家不會失勢,最後勝利的肯定是我們。」

「太后與崔太傅互相懷疑,僵持得越久,對雙方越不利……」

「應該讓步的是太后!」東海王怒氣衝衝地說,也不管那兩名宮女在場,「她在拿整個天下做要挾,舅舅當初若是不讓步,太后就要將咱們兩個全都殺死,給齊王一個造反的理由。她已經得逞一次,還想再來一次?不行,這回絕對不行。」

「太后會讓步的,之前太后手裡空空,所以拿整個天下做要挾,現在她已經將天下握在手裡,不會再冒險了。只要她同意將劉介和刺客同夥交給崔太傅,就表明她在讓步。」

東海王的眉頭越皺越緊,重新打量皇帝,「有人對你說什麼了?」

「沒有。」話是這麼說,韓孺子卻掃了一眼牆角的孟娥兄長,「刺駕一事疑雲重重,如今刺客自殺,只剩數名同夥和中掌璽劉介尚在,他們被誰掌握……」

「誰就能隨意解釋刺駕事件。」東海王終於醒悟,「太后若不肯交出刺客同夥,就表明她真想置我舅舅和齊王於死地,那就乾脆來個漁死網破,她若交出來,我舅舅手裡有了把柄,嗯……」

東海王盯著皇帝,好像要用目光將他的心掏出來,突然轉身走到門口,側身溜了出去,一名太監透過門縫向暖閣裡瞥了一眼,將門掩上。

外面恰好傳來太傅崔宏的聲音,「齊國地廣兵多,只憑關東各郡的駐軍,恐怕難以取勝,徒令朝廷蒙羞……」

崔宏還是不肯立刻就任,在找種種理由拖延時間,作為兩大外戚家族,崔氏與上官氏彼此間的忌憚太深,很難取得互信,反而是留在暖閣裡旁聽的韓孺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上官氏與崔氏好歹保持著平衡,雖然脆弱,一時間卻不會斷裂,遠在數千里之外、不受控制的齊國才是雙方面臨的最大威脅。

韓孺子畢竟不瞭解太后的為人,沒準她就是想同時解決內憂崔氏和外患齊王,可韓孺子必須做出這種假設,因為他仍然想救中掌璽劉介一命。

「有時候奸詐一點是為了救人。」韓孺子對孟娥兄長說。

劉介若是正常下獄,必死無疑,轉到崔宏手中成為把柄,或許能多活一陣,韓孺子只能做到這一步,楊奉告誡說不要插手,可他覺得,自己如果不為劉介做點什麼,不僅會於心不安,而且會更加受困於十步之內。

孟娥兄長搖了一下頭,「收買人心的手段我見多了,你還太嫩,劉介就算逃過一劫,感謝的也不是你。」

「我不奢望感謝,只是……母親曾經對我說過,『生活從來就不美好,你若認命,就更不美好了。』即使住在很小的屋子裡,母親也不讓我閒著,我想我是養成習慣了,無論怎樣,都得做點什麼。」

孟娥兄長看向妹妹,提醒道:「小心,皇帝要收買的不是劉介,是你和我。」

韓孺子笑了,這裡的坦率直白與外面的猜疑試探對比鮮明。

東海王回來了,面沉似水,韓孺子心中一驚,「你沒法與崔太傅說話嗎?還是太后不同意?」

「舅舅一看我的嘴型就知道我想說什麼,太后也同意了。」東海王的神情越來越陰沉。

東海王喜怒無常,韓孺子並不在意,可這回不太一樣,東海王走近,低聲說:「你要有皇后了。」

「什麼?」韓孺子著實嚇了一跳。

「我舅舅的女兒,要進宮當皇后。」東海王的臉越來越紅,「她本來應該嫁給我的,你這個混蛋!」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皇帝總是一無所知

韓孺子筆直地坐在椅榻上,目光追隨地板上的陽光,從早晨至到午後,樂此不疲,就連吃飯時,也經常分心瞧一眼。

整整五天了,他說過的話屈指可數,除了觀察光影變化,基本無事可做。

孟娥兄妹再沒有出現,沒準已經離開他們根本不喜歡的皇宮。東海王倒是每天早晨跟隨皇帝前去給太后請安,一路上冷著臉,比皇帝還要沉默。楊奉則跟從前一樣神出鬼沒,好像早將照顧皇帝的職責忘在了腦後,偶爾現身,也是匆匆忙忙,頂多問下起居,從不談及其它事情。

刺駕一案查得怎樣了?是否涉及到更多人?劉介是生是死?太傅崔宏出徵了嗎?齊國那邊有何消息?娶皇后又是什麼意思?所有這些事情都與皇帝息息相關,可他卻連隻言片語的消息都得不到。

太監與宮女來了又走,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待在其它房間裡,儘可能不接觸皇帝,韓孺子也失去了與他們交談的熱情,寧願呆呆地坐在那裡,或者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心裡默默地數步數。

自己在這種生活中還能忍受多久?第五天下午,韓孺子開始自問,卻無法自答,甚至幻想自己瘋掉之後的情形:東海王一定會非常高興,太后不會難過,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宮裡的事情,楊奉呢?他說要去開闢道路,現在卻連人也不見了。

房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楊奉邁步進來,站立的位置正好擋住了斜射進來的陽光,韓孺子搖頭晃腦地想要找回陽光,好一會才發現中常侍正盯著自己。

「嘿!沒想到你會來。午餐有一道芹菜很好吃,我多吃了幾口,現在這個季節能吃到新鮮的蔬菜,真是難得,當皇帝還是有點好處的。」韓孺子微笑道。

楊奉向前走出幾步,離皇帝更近,「陛下這是在抱怨嗎?」

「我?抱怨?怎麼可能。咳……有這麼多臣子替朕分憂,朕心甚慰。」韓孺子認真地說。

這樣的謊言騙不過任何人,楊奉微微彎腰,說:「我還以為你值得培養,看來我得重新考慮了。」

「你所謂的培養就是丟下不管嗎?」韓孺子心中的火氣騰地躥上來,他在意的不是孤獨,而是消息封閉,那麼多的事情正在發生,他卻連個能打聽的人都找不到。

「我總得觀察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立起來,否則的話,我就算是神仙也幫不上忙。」楊奉的語氣逐漸嚴厲,連「陛下」都不稱了。

韓孺子盯著楊奉,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名太監一點都不熟悉,兩人的接觸其實很少,跟他交談的次數還沒有東海王多,可就是這個人,毫不客氣地聲稱在觀察他,還要他獻出完全的信任。

母親說過,別相信任何人,韓孺子輕嘆一聲,「我讓你失望了。」

「誰都會偶爾懈怠一陣,只要陛下還能振作起來就好。」

韓孺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已經振作了。」

「嗯。」楊奉點點頭,「請陛下說說看法吧。」

韓孺子莫名其妙,「說什麼看法?整座皇宮裡,數我知道的事情最少。」

「皇帝總是一無所知。」

「以前的皇帝不可能像我這樣。」

「太祖逐鹿天下之時,數度被困,生死往往在頃刻之間,放眼望去,只見敵軍重重疊疊,身邊的將士越來越少,外面送來的消息一條比一條淒慘,儘是丟城亡將的噩耗。當此時,太祖比一無所知還要差,可他放棄思索和看法了嗎?不,他仍然堅信大楚必勝。」

韓孺子沉思片刻,「武帝呢?總不至於一無所知吧。」

「武帝知道得很多,應該說是太多了,從內宮到朝野、從王侯到庶人、從十步之內到千里之外,每個人都希望能向武帝傳達消息,這些消息彼此衝突、前後矛盾,好壞、勝負、善惡……幾句話就能發生改變,憑藉這些消息,武帝也跟一無所知差不多。猜測、推演、靈機一動……每一位皇帝都在要學會在最惡劣的環境中做出判斷。」

韓孺子辯不過楊奉,只好按他的意思想了一會,其實這些天來他想了許多,只是不願太快說出來,「崔太傅已經率軍去齊國了。」

「嗯,三天前出發的。」楊奉並不苛求細節,只聽大勢。

「劉介和刺客的同夥都被帶去齊國。」

「錯,他們被關在大理寺詔獄,接受各法司的會同審問。」

「劉介沒有被帶走?」韓孺子很是失望,馬上明白過來,「崔太傅只是藉機揣摩太后的真實想法,達成目的之後,他還得取信於太后,所以將劉介等人留在京城。」

「嗯。」

「劉介有危險嗎?」

「別浪費精力去猜測那些不可猜測的事情。」

「這麼說……崔太傅的女兒,真的要進宮當皇后了。」

「陛下不高興嗎?」

「皇后是崔家的女兒,我……她多大了?」

「比陛下年幼一歲,芳齡十二。」

「她不會很快進宮吧?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

「三天後下聘,沒有意外的話,討伐完齊國,崔太傅班師回京,陛下就將大婚。」

「可是……可是……」韓孺子還是覺得難以相信。

「前朝曾經有過八歲的皇后,十二歲不算奇怪。」

韓孺子無奈地嘆氣,「太后究竟有何用意?我以為……等事態穩定之後,她就會……她就會將我除掉,另立新帝。」

「新帝從何而來?」

「武帝的子孫還有很多,任何一個都可以吧,比如東海王。」

「東海王不行,崔家的勢力夠大了,不能再給他們一個皇帝。支系子孫各有根基,人數越多,競爭越激烈,這對大楚不利,對太后也不利,她現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朝堂穩定。」

韓孺子想了好一會,「這可把我難住了,太后不會讓我這個皇帝一直當下去吧?」

「陛下年歲漸長,及冠之後太后就很難繼續掌握寶璽、臨朝聽政。」楊奉本想讓皇帝再多思考一會,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皇帝才十三歲,無論多聰明,有些事情是他想不到的,「太后需要陛下誕下一位太子,只有未來的太子能夠毫無爭議地繼位,並且讓太后名正言順地繼續聽政。」

「我怎麼能誕下……」韓孺子覺得這是一個笑話,隨即恍然大悟,「所以太后要冊立皇后,可是……太急了吧,我和皇后……」

韓孺子想過許多事情,就是沒料到自己的最大作用居然是生兒子,而且這個兒子會要了他的命。

「太子不一定非得是皇后的兒子,不過有了皇后,事情就好辦了。」

「一點也不好辦。」韓孺子拚命搖頭,「反正我不會……怎麼才能生兒子?我應該提前預防一下。」

楊奉一向嚴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陛下不用緊張,那是兩三年之後的事情,也就是說,陛下在這段時間裡是安全的。」

韓孺子不知是該痛哭還是慶幸,「我能做什麼呢?兩三年也沒有多久。」

「等待。」

「只是等待,什麼都不做?我怕我等不了兩三年就會瘋掉。」

「皇帝不會無所事事的,你不做事,事情也會找上你。」

韓孺子眼睛一亮,原來楊奉不只是來教訓皇帝。

「過去的幾天裡,至少五位大臣先後上書,建議太后儘早為陛下擇立師傅,這算是一個開始吧,陛下將能接觸到更多的大臣,還能學到許多身為皇帝必備的技藝。」

「是楊公促成這件事的吧?」韓孺子的眼睛更亮了,一想到能夠走出這間屋子,與太監和宮女以外的人接觸,激動得心跳都加快了。

「不,上書的大臣我一個也不認識。」楊奉不肯冒領功勞,「皇帝是宇內至尊,無論昏庸與英明,也無論獨立與否,哪怕只是一個傀儡,天下英豪也會想方設法圍上來,爭取功名利祿。武帝嫌多,不得不刀削斧砍,去蕪存菁;陛下嫌少,可也不至於無,如何利用這些機會,就看陛下與我的本事了。」

韓孺子的心跳得更快了,雖然還什麼都沒做成,他的熱情已經高漲到幾乎要衝破頭頂。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想了又想,決定將心中最大的疑惑問出來:「刺客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請陛下不要問我真相,我無從得知。」

「我不要真相,只要楊公的猜想。」

楊奉在這個問題上含糊了,與單純的皇帝不一樣,他藏著太多的秘密,還遠遠沒到將它們合盤托出的時候,「刺客是真的,但是對刺客的底細,大家各有看法。」

「楊公的看法是什麼?」韓孺子非要追問到底,太后的看法已經很清楚了:將刺客引向齊王,利用這次機會消除外患,與崔家和解,以便鞏固上官家的勢力。

「刺客很可能真是齊王派來的。」楊奉決定稍微透露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可我不會就此罷休,還要繼續追查下去。」

這正是韓孺子預料中的回答,「楊公也認為皇兄的駕崩另有內情,對吧?」

楊奉做出一個不太禮貌的動作,抬手在皇帝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別讓太多的消息干擾陛下的思路,有時候無知是福,陛下應該只關心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生太子。」韓孺子對這件事感到噁心。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七章 凌雲閣上凌雲志

凌雲閣建在一座土山上,離空中的流雲還遠得很,卻足以俯視半座御花園,反過來,半座御花園裡的人一抬頭也能望見凌雲閣。

這裡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楊奉來過之後的第四天早晨,韓孺子去向太后請安,太監左吉一本正經地宣讀太后懿旨,篇幅很長,文字頗為古雅,左吉唸得又很慢,經常停頓一會,若有所思地看著皇帝,足足用了兩刻鐘才告完結。

皇帝畢竟得讀點書,學一些必備的技藝。

早飯之後,韓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監的護送下,拐彎抹角前往凌雲閣,楊奉和左吉跟在身邊,後面是手舉黃羅傘的太監,再後面是東海王,他以侍從的身份陪讀。

進入御花園之後,又有一些侍從加入隊伍,大概十五六人,他們不是太監,而是勳貴子弟,年紀都不大,韓孺子一個也不認識,東海王倒是與其中幾人相熟,彼此點頭致意,沒有交談。

給皇帝當侍從並不輕鬆,每時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禮官監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彈劾。

韓孺子注意到身邊的太監總是比侍從更多一些,太后顯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宮以外的人。

護送皇帝的隊伍浩浩蕩蕩,大多數卻都留在凌雲閣下,只有東海王入閣陪讀,由兩名太監貼身服侍。

房間模仿古制,沒有桌椅,東廂鋪設錦席和書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東海王側席,西邊也鋪著錦席、書案,不與皇帝面對,而是傾斜朝向東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業師傅早已等在另一間房裡,等皇帝坐穩,由一名太監宣召入閣,另一名太監則主持師徒見面禮節。

皇宮裡的規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進宮的楊奉和左右無從掌握,只能交由經驗豐富的老太監處理。

前國子監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禮部祠祭司郎中郭叢,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顫顫微微地從外面走進來,老眼昏花,卻能準確地判斷出皇帝坐在哪裡,站在那裡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倏然展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如鳥翼一般下垂,停頓了一小會,雙手慢慢向胸前移動併合攏,用震耳的聲音說:「臣郭叢拜見陛下。」

雖然郭叢沒有下跪,禮節卻顯得極為正式,韓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該如何應對,於是看向主持禮節的老太監。

老太監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麼也不用做,然後伸手指向東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禮,但是必要的禮節不能省略,於是就要由東海王代勞。

東海王陰沉著臉,長跪而起,呆板地說:「郭師免禮,賜座。」

守在門口的太監立刻轉身搬來一張小凳,郭叢太老了,沒辦法長久跪坐在席上,特意為他準備了坐俱。

郭叢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兩次,對他來說,這可能只是一瞬間,對於聽課的學生來說,卻是漫長的等待,幾乎將韓孺子的好心情給耗光了。

郭叢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飽讀典籍,尤其精於《詩經》,也不拿書,開口就講,第一篇是《關雎》,「關雎,后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義在進賢,不淫其色……」

韓孺子急忙翻開書本,勉強跟上進度,無意中瞥了一眼,看到東海王的臉色乎要沉出水來,「后妃之德」顯然觸動了他的心事。

郭叢很快就沉浸在講述之中,先釋義,再訓字,然後是義中之義、字外之字,將近一個時辰,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個字都沒講完,韓孺子沒多久就被繞暈,幾次想要提問,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與手勢,只顧講下去,越來越起勁兒,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韓孺子只好放棄,盯著郭叢嘴角的一塊唾沫星子,納悶它怎麼總也不掉下來。

上午的課的終於講完,郭叢告退,兩名太監送行,韓孺子立刻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雙腿,長出一口氣,對東海王說:「老先生講經都是這樣嗎?我還以為……」

東海王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就往外走。

「冊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韓孺子大聲說,雖然不信任也不喜歡這個弟弟,卻不願意背負莫名的指責。

東海王頭也不回地下樓,兩名太監回來,請皇帝去另一間屋子裡用午膳。

跟往常一樣,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飯後,太監退下,韓孺子走到窗邊,欣賞御花園裡的景物,心情漸漸好了起來,目光隨意掃動,忽然看到了東海王。

侍從們不知在哪裡吃的飯,這時正聚在一座亭子裡聊天,東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飛揚,每說幾句話都能引來哈哈大笑,於是就有禮官走來,嚴肅地示意眾人不可喧嘩。

東海王不怕,禮官一轉身,他就做出種種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眾侍從竊笑。

這才是十幾歲的少年該有的生活。

韓孺子看了一會,努力記住數名最活躍者的面貌與身形,他從小就沒有過同齡玩伴,相比於說說笑笑,他更習慣於沉思默想。

下午換了一位師傅,比郭叢還要衰老,連話都說不清,講授的是《尚書》,天書似的古文從他嘴裡吐出來,就像是群蜂逃離被搗毀的蜂巢,各奔東西,全無目的,嗡嗡聲一片。

這就是太后為皇帝選擇的師傅,總共五位老朽,最年輕的也有六十多歲,分別講授《詩》、《書》、《禮》、《樂》、《易》,跟他們連正常溝通都難。

韓孺子沒有放棄學習,聽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見不認識的字用筆圈起來,心想總有機會問明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沒覺得自己從書中得到了多少教誨,全靠著強大的意志堅持下去。

這天中午,東海王沒有下樓去和其他侍從相會,而是留在皇帝身邊,跟他一塊吃飯,趁著太監收拾碗筷離開的時候,他終於主動開口說話:「已經下聘了。」

「嗯?」韓孺子反而有點不習慣。

「宮裡已經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從齊國回來,就要冊立皇后。」

韓孺子有點同情東海王,「你很喜歡她嗎?」

東海王雙眼噴火,「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她是我的,從小說好了,母親和舅舅都同意。」東海王雙手握拳,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東西從來不給別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從在一起,沒找人幫你給母親傳信嗎?或許她能幫你。」

東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垂頭喪氣地說:「母親寫信將我罵了一頓,讓我老老實實留在宮裡,專心服侍太后和……你。變了,一切都變了,就因為我沒當上皇帝,母親和舅舅也都變了。」

韓孺子沒法安慰東海王,只覺得事情如此荒謬,他與東海王都想得到對方的生活,結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羨慕對方的處境。

「齊國那邊怎麼樣了?齊王肯認罪嗎?」

「怎麼,楊奉什麼也沒跟你說嗎?」東海王譏誚道。

楊奉太忙,又是一連幾天沒跟皇帝談話,韓孺子說:「如果齊國的事情不順利,冊立皇后也會生出變故。」

東海王尋思了一會,「那邊還在僵持中,齊王沒有立刻造反,他否認指控,聲稱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沒用的,耽擱得越久,對齊王越不利,他必敗無疑,舅舅將會凱旋……算了,我知道這不怨你,可是你要記住,等我……早晚我會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韓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韓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與太后鬥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穩定,什麼時候雙方相安無事,他就危險了,起碼在目前,東海王的鬥志對他利大於弊。

這天傍晚,韓孺子在屋子裡閒坐,楊奉走進來,懷裡捧著一摞書,全是皇帝在凌雲閣裡讀的典籍。

楊奉命宮女退下,將書放在桌子上,隨手打開一本,轉身對皇帝說:「陛下在上面畫了不少圈。」

韓孺子臉有點紅,「有些字我不認識。」

「嗯,我跟太后說了,太后允許我教你識字。」

「太好了!」韓孺子高興的不是識字,而是能與真正的大人交談。

楊奉將書又放下,走近皇帝,「識字只是小學,你的基礎沒打好,現在也只能亡羊補牢,沒什麼大用,我還要教你點別的。」

「楊公要教我什麼?」韓孺子對學習的熱情再次高漲。

「史書。」

「史書?」

「帝王以史為鑑,讀史本應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課之一,太后將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洩。」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一個字也不會洩露。

楊奉手頭上沒有史書,全憑記憶講授,他也不想給皇帝講授正史,先拿起一本書,指點皇帝認了幾個字,然後說:「陛下已經入閣讀書,接觸的外臣越來越多,不如我講一點太祖與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韓孺子很喜歡聽故事,可他覺得太祖的借鑑意義不大,「我沒接觸到什麼人……」

「別急,大家都在觀察,時機一到,自會有接觸,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楊公請說。」

「不要相信第一個主動接觸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別有用心之徒。」

韓孺子愣住了,他記得很清楚,皇宮裡第一個主動接觸他的人,正是楊奉。
引言 使用道具
ccccpppp
Crawler | 2017-9-16 01:58:5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大楚太祖姓韓名符,本是東海郡一介布衣,最終成為一代開國之君,關於他的傳說不計其數,韓孺子從小生活封閉,卻也聽過不少。

在這些傳說中,太祖的一生充滿了奇蹟,出生時有紅雲籠罩、雷聲宣告,成人之後更是奇遇連連,林中斬過狂龍、夜裡審過鬼卒、山頂遇過仙師、海底探過寶藏……爭奪天下時數度受困,陷入絕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從而轉危為安。

楊奉講述的是另一類故事,韓孺子從來沒聽說過。

太祖還只是韓符的時候,並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余財,可他不事生產,也不喜當官,花錢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一點也不稱職,卻專愛結交各路豪傑,家中常常賓客盈門,整夜歡鬧,擾得四鄰不安,但是沒人敢告官,韓家的客人頗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惱了真會殺人。

韓家的那點產業經不起折騰,三五年光景就耗個精光,父親被活活氣死,兄嫂帶著母親分家另過,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即便如此,韓符也不肯改邪歸正,沒錢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

二十五歲那年秋天,偷搶事發,韓符從縣中小吏正式轉變為罪犯,為了躲避追捕,只得拋妻棄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數年的結交這時帶來了回報,韓符由東到西,幾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處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傑慕名而至,願與他結為刎頸之交。

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視。

可這樣的生活只持續了不到五年,韓符的名聲越來越大,官府對他的追查也因此越來越嚴,最終,再大的豪傑也保不住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與盜匪為伍,再不敢公開現身。

盜匪生活遠沒有想像中恣意暢快,倒是經常忍饑挨餓,時時擔心官兵的圍剿、不同團夥之間的爭奪地盤、內部的爭權奪勢,在荒野中,韓符與各地豪傑的聯繫日漸稀少,名字還會偶爾出現在酒酣耳熱之後的暢談裡,可也僅此而已。

幸運的是,韓符加入盜匪團夥的第一年就趕上了天下大亂,他不是第一個起事者,卻佔據兩大優勢: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擴張勢力的初期,他們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至於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則是後話了;結交廣泛,熟知天下郡縣形勢,帶兵走到哪,都能找到從前的朋友,從而迅速取得當地人的信任。

楊奉的故事就講到這裡,其中沒有明顯的奇蹟,然後他給皇帝留下一道題目:「你聽過太祖不少故事吧,它們不都是假的,裡面隱藏著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細心挖掘。給你三天時間思考一個問題:擅於結交朋友的豪傑成百上千,為什麼偏偏是太祖奪得天下?」

「我知道,因為太祖有神靈相助。」韓孺子脫口而出。

楊奉看了皇帝一會,搖頭說:「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韓孺子睡不著覺了,楊奉所講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內容太少,與母親、僕人曾經描述過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樣,楊奉卻要求他將兩種說法結合起來,推導出太祖為何能奪得天下。這實在太難了,韓孺子輾轉整夜,早晨起床時雙眼紅腫,沒有想出半點眉目來。

接下來的兩天裡,韓孺子常常在白天聽講時走神,反正也沒人在意,他盡可隨意遨遊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楊奉講的故事、母親講的傳說、靜室中的戰爭圖畫,在他的心中進進出出,卻怎麼也無法協調在一起,就像是三個不同時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終於忍不住了,講詩的郭叢剛在凳子上坐好,張開嘴正要說話,皇帝先開口了:「郭師讀過不少書吧?」

老先生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皇帝說話,裝糊塗混過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說:「老臣畢生求學,讀書不輟,不敢說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講講《詩經》以外的東西吧。」

「呃……這個……《詩經》才開頭,一篇《關雎》還沒講完。詩可以言志、可以動情、可以頌德、可以止邪,詩中自有大義,感天地,動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該學詩……」

郭叢想就這樣講下去,從而避開皇帝的請求,可韓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聽不進詩句與逐字註解,伸手在書案上敲打,「學詩不爭一時,今天朕想聽點更有用的。」

郭叢臉色驟變,「陛下,《詩經》大有用處,可以言志、可以動情……」

韓孺子繼續敲打書案,「太祖就不學詩,朕想聽太祖的故事,郭師讀過的書多,揀幾段說來聽聽。」

郭叢的臉變成了醬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太監也很慌亂,不敢給出任何提示,坐在側席的東海王瞪眼瞧著皇帝,既驚詫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記在國史之中,這個……陛下若是想聽,老臣倒是能推薦幾位專攻國史的國子監和太學的博士,他們……」

「找別人太麻煩了,朕也不是想聽全部,郭師選幾段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就行。」

門口的一名太監匆匆離去,郭叢被逼到絕路了,只得勉強說下去:「太祖功高蓋世、亙古未有,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實在太多了,這個……容老臣想想……」

郭叢呆呆地想了一會,臉色青紅不定,呼吸越來越粗重,突然一頭栽倒,居然暈了過去!

太監急忙上前攙扶,韓孺子大吃一驚,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個簡單要求,居然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反應。

東海王笑了一聲,「哈,郭叢這算是殉職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別瞎說。」韓孺子探身觀望,可不想有人因為自己的幾句話被逼死,「他怎麼樣?」

「郭老大人……還活著。」太監說,這時另一名太監回來了,兩人一塊將郭叢抬出去。

上午的課就這麼結束了。

「你怎麼突然對太祖感興趣了?」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時,東海王好奇地問。

「我想起靜室裡的圖畫,還有母親講過的一些故事,所以想聽聽大臣們如何講述太祖,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太祖的故事有什麼忌諱嗎?」

「大家忌諱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誰——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學史書,怕你野心膨脹。」東海王閉上嘴。

左吉進來了,看了幾眼,什麼也沒說。

這天晚上,韓孺子將白天的事講給楊奉,楊奉說:「陛下現在還不是讀國史的時候,我講的故事足夠多了,加上那些傳說,應該能得出結論,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們再往下講。」

於是楊奉就只教皇帝認字,功課將要結束的時候,韓孺子問:「楊公從前是做什麼的?」

「從前我就是太監,服侍先帝十幾年,親眼看著他長大。」

「更往前呢?楊公肯定不是從小……就做太監的吧?」

楊奉搖搖頭,「當然不是,我曾經也是讀書人……陛下若是真對我的經歷感興趣,等我講完從太祖講到武帝的時候,或許可以說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經歷非常簡單,用不上十句話就能說完。」

韓孺子相信,楊奉的過去絕不簡單。

郭叢再沒有出現,來講經的老師傅們越發謹言慎行,除了書上的內容,絕不多說一個字,韓孺子也沒興趣再逼他們講國史,每天就是發呆,翻來覆去地回憶太祖的諸多事蹟。

四月中旬,關東傳來消息,齊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審訊,終於還是公開造反了,可惜時機已逝,曾經與齊王暗通款曲的諸侯與大臣,這時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東大將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一路攻向齊王治所,平定叛亂指日可待。

東海王又喜又憂,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穩定,憂的是大將軍一旦得勝回京,表妹就要被冊立為皇后。

其他勳貴侍從則只有興奮,整日裡議論紛紛,全都遺憾自己不能上戰場建功立業,有時聲音能傳入凌雲閣,韓孺子就是從他們嘴裡瞭解到東方戰事的進展,至於楊奉,他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遠方的戰爭,隻字不提,專心教皇帝認字,督促皇帝思考。

齊國之戰影響到了皇帝的平靜生活,下午的講經取消,改為學習騎馬、射箭,這是為了有朝一日校閱凱旋的大軍。

韓孺子從來沒騎過馬,好在皇宮裡養著許多極其溫馴的馬匹,他很快就能穩坐在馬背前進,只是不能馳騁。

射箭比較難學,兩天下來,韓孺子勉強能將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學習有一個好處,韓孺子與勳貴侍從們的接觸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幾個人的名字,也有機會觀察他們的本事。

楊奉預言的「主動接觸者」還沒出現,侍從們都很謹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卻極少看向皇帝。

學習騎射的第三天,皇帝與東海王又多了一項必修內容——拳腳與刀劍,太后仍然擔心會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點自保能力。

教師正是多日未見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復了男裝,也報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從這對兄妹身上,韓孺子找到了線索,終於能夠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那麼多結交廣泛的豪傑,為什麼只有太祖韓符奪得天下?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