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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7-12 17:32:03

前言:

「我想要的獵物,從來沒有到不了手的──」
這個外表斯文、氣質俊雅的男人,有一雙野獸似的眼,
他說得那麼氣定神閒,神色卻傲慢得徹底,
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她,真讓人氣惱;
她很想挫挫他的銳氣,讓他明白她也不是好惹的,
卻總是敗在他那難以捉摸的心思與舉止上;
好氣他常常讓自己覺得像個孩子,在他面前無理取鬧,
可是,又忍不住偷偷享受他給的任性的機會;
她隱隱約約地知道他的「獵物」是什麼,
卻不想輕易如他所願,也要他嘗嘗被愛折磨的滋味……  


楔子

  Dear助養人叔叔:

  好一陣子沒寫信給你,你最近好嗎?

  昨天我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一本故事書,《長腿叔叔》,你看過嗎?

  裡面是講一個孤女跟她的助養人的故事,就好像我跟你一樣,那個女主角從來沒見過她的助養人,只看過他的背影,知道他的腿很長,所以叫他長腿叔叔。

  叔叔,我比那個女主角更可憐,因為我連你的背影都沒見過,只能像這樣跟你通信。

  可是你對我,真的很好很好,比那個長腿叔叔還要好。在這世上,你是最疼我、最關心我的人,就好像天使一樣,默默守護著我——

  我最最親愛的Uncle  Angel,我以後可以這樣叫你嗎?

第一章

  Uncle  Angel,我每天乖乖上學,回到育幼院便寫功課,照顧弟弟妹妹,我很用功讀書喔!這次段考,我又考了第一名,是不是很值得嘉獎呢?

  那你呢?你都在做什麼?

  我正學著在波浪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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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波浪上跳舞?」前來專訪的記者吳春麗好奇地揚眸。「那是什麼意思?衝浪嗎?」

  於香韻嫣然一笑。她笑的時候眉眼彎彎,猶如天邊初升的新月,既清亮又柔和,吳春麗不覺看得愣了。

  「我剛開始也不懂,後來他寄了一袋剪報給我,我才恍然大悟。」她打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張圖表,遞給吳春麗。

  吳春麗這才醒神,接過來看,才發現那是一張股市走勢圖。

  「你瞧這些彎彎曲曲、上下起伏的線,是不是很像波浪?」

  「對耶!真的很像。」吳春麗眼眸一亮。「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在研究股票市場嗎?」

  「不錯。」於香韻點頭。「我年紀漸漸大一點後,他偶爾會跟我講一些投資常識,也鼓勵我拿一些存款到股市投資,他推薦的股票,穩賺不賠。」

  「這麼厲害?」

  「否則你以為我哪來的資金連開三家餐廳?」於香韻淺淺彎唇。「就算我十五歲就開始工作,也存不到這麼多錢。」

  「資金當然是一個因素,但于小姐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吳春麗笑道。

  說起於香韻,在餐飲界可說是一則傳奇,從十五歲那年開始在餐廳端盤子,十八歲有了第一輛自己的餐車,二十一歲貸款開了第一家餐廳,然後短短幾年內,又開了第二家、第三家,年紀輕輕,已然撐起自己一片天。

  「……如果不是你才幹過人,『水晶餐飲娛樂集團』的劉董事長也不會千方百計挖你來水晶飯店當餐飲部總監了。」

  聽聞記者小姐的盛讚,於香韻也不推辭,很從容地接受。這幾年在商場上打滾,她知道過度謙虛有時反而令人看輕,並不一定是明智之舉。

  「於總監目前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吳春麗繼續訪問。

  「我啊……」於香韻笑容微斂,眼潭驀地漫開迷離的霧——她最大的心願,正是她的天使唯一不肯許給她的願望。「我希望有一天能見到他。」

  「這個他,是指你的Uncle  Angel嗎?」

  「嗯。」

  「好浪漫。」吳春麗笑著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這個願望如果刊登在我們雜誌上,台灣肯定會有一票男人因為吃醋而心碎吧?」

  於香韻但笑不語。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應該早就心碎了吧?聽說於總監現在正跟劉董事長的孫子劉至風交往,是嗎?」吳春麗乘機探問八卦。

  「感情的事太隱私,可以恕我不回應嗎?」於香韻打太極。

  吳春麗一笑,知道眼前的女強人不願緋聞模糊了這篇專訪的焦點,她識相地站起身。「今天謝謝你,於總監,百忙之中還抽空接受我的專訪。」

  「不客氣。」於香韻大方地與記者小姐握手。「我送你出去。」

  兩個女人一面走,一面閒聊,吳春麗說想順便參觀水晶飯店這次配合附近的遊樂園所舉行的美食電玩季會場,於是於香韻便帶她到一樓餐廳。餐廳的主題佈景結合目前大受歡迎的RPG電玩遊戲,佈置成一座神秘地宮,牆上掛著巨幅海報,走道錯落站著幾尊大型人偶,就連菜單也特別配合遊戲來命名,讓食客在品嚐美味料理之餘,也能享受不一樣的樂趣。

  「這個主意真的很棒,於總監,一定能掀起市場話題。」吳春麗興致勃勃地到處拍照。「你介意我採訪一下工作人員嗎?」

  「不介意,請便。」

  吳春麗四處進行訪問的時候,於香韻也召來餐廳經理和主廚,討論相關的活動企劃,才剛交代完畢注意事項,只見一個身材挺拔帥氣的男子走過來。

  「香韻,哈囉!」他熱情地招呼。

  於香韻一驚,迅速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吳春麗,見她沒注意,連忙將男子拉到角落一株大型盆栽後。

  「至風,你怎麼來了?」

  「奶奶說你最近忙著辦電玩美食季,快累壞了,所以我來看看你嘍。」劉至風眨眨眼,笑容爽朗中帶著幾分稚氣,他順手攬過她的腰,掂了掂。「好像真的瘦了,該不會都沒好好吃吧?」

  「放開你的賊手啦!」於香韻嗔睨男友一眼。大庭廣眾的,他居然當場吃她豆腐,讓記者小姐發現可就不妙了。

  「幹麼那麼凶?」劉至風舉高雙手,扮無辜。

  「我是不想週刊上刊出我們倆的八卦。」

  「讓他們登有什麼關係?反正你遲早也是我的人,趁早昭告天下也好。」劉至風嘻嘻笑。

  「誰說我是你的人了?」於香韻瞇起眼。「在Uncle  Angel認可你以前,想都別想。」

  「又是Uncle  Angel?」提到這個人,劉至風就頭疼。「他到底是怎樣?為什麼好像對我很不滿,死都不准你答應我的求婚?」

  「因為他說,你不適合我。」於香韻笑聲清脆,眼色很俏皮,勾著幾分女人特有的嬌媚風情。

  劉至風心弦一動,忍不住手癢,猿臂一探,就想再次將這可人兒摟進懷裡,可惜他動作快,於香韻閃得比他更快,靈動纖巧的倩影逗惹他心猿意馬。

  他惱了,火氣全發在女友那個未曾謀面的助養人身上。「好,既然他說我不滴合你,那誰適合?」

  「這個嘛……」於香韻轉動眼珠,故作神秘地沉吟,正當劉至風感覺自己的胃口被吊到最高點時,餐廳內忽地警鈴大作。

  「怎麼回事?」於香韻警覺地蹙眉,繞出盆栽,剛走沒兩步,天花板的灑水桑統便啟動。

  水柱當頭淋下,將餐廳內眾人驚得呼聲四起,人人狼狽,淋成落湯雞。

  「大家鎮定一點!」於香韻努力在一片水煙濛濛中睜開眼,打開無線電。「這裡是餐飲部,我是於香韻,發生什麼事了?」

  「於總監,我們還在查,可能是有人玩火吧?」

  「快把原因找出來,排除緊急狀況,安撫被驚動的客人——」話語未落,一個小男孩忽地尖叫著朝她腿部撞過來,她一時重心不穩,身子往後仰倒——

  一雙溫暖的男性臂膀,穩穩地接住她。

  她驚魂甫定,揚起沾染水珠的羽睫,望進一對墨深如潭的眸子裡。

  那眼潭深邃且知性,嵌在一張好看的臉孔上,濃密的眉斜飛如雲,英挺的鼻樑是山,垂落額前的濕發又翻飛似浪,形成一幅性感的風景。

  他是誰?

  於香韻心神恍惚,這一刻,無法思考,只能沉溺。

  「站好。」他扶正她,確定她重心穩了,才鬆開她,右手拂離她腰線前,似乎微妙地多逗留了一秒。

  她仍傻傻望著他。

  「於香韻,是嗎?」他啞聲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驚愕。

  他不答話,別過眼,嘴角勾起的笑弧似感歎似自嘲,道不盡複雜意味,兩秒後,他逕自轉身離去,瀟灑一揮手算是道別。

  於香韻茫然注視他俊逸的背影,他行路的姿態優雅貴氣,我行我素,教人看著不覺心悸。

  「那傢伙是誰?」劉至風來到她身後,語氣薄染酸味,男性的鬥爭本能霎時覺醒。

  「是梁冠雅!」吳春麗也湊過來,驚奇地道出男人的身份。

  「梁冠雅?」於香韻心神一凜。「就是那個號稱『獵鷹』的企業併購高手?」

  「不錯,就是他!」吳春麗用力點頭,雙手合十,眼神乍亮,閃爍著少女般的癡迷。「他是飯店的客人嗎?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想收購貴公司。」

  梁冠雅開門見山,玻璃鏡片後的墨瞳直視坐在辦公桌前的貴婦人。

  貴婦雖然上了年紀,鬢髮微微斑白,但眉宇之際風韻猶存,看得出年輕時必然顛倒眾生。

  她,便是「水晶餐飲娛樂集團」的董事長,劉玉萍。

  「梁先生。」劉玉萍神色不動,翻看著梁冠雅方才遞上的名片。「初次見面,便說出這種提議,不覺得太唐突嗎?」

  梁冠雅不著痕跡地微笑。「我想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著拐彎抹角了,劉董事長想必早就聽說我在市場上大量收購貴公司的股票。」

  「我的確聽說最近有人對我們公司很感興趣。」劉玉萍不置可否,盈盈起身,來到落地窗前。「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直到最近才出手?你半年前就已經來到台灣了,不是嗎?」

  「那時候我們的目標是另一家公司。」

  「那為什麼現在會看中我們?」劉玉萍攏了攏圍在旗袍上的白色狐毛披肩。「我們『水晶集團』這幾年幾乎都處在虧損狀態,不是什麼值得獵取的好獵物。」

  「錯,就因為『水晶集團』經營狀況不佳,才更適合我們私募基金出手,何況你們還有水晶飯店這家金雞母。」

  劉玉萍聞言,瞇起眼,打量眼前神色淡漠的年輕人。

  看來他早就把「水晶集團」內部的營運跟財務狀況都打聽清楚了,是誰告訴他的?她顰眉思索,腦海中晃過董事會一張張臉孔。是否已經有人與他暗渡陳倉?

  彷彿看透她腦中思緒,梁冠雅主動聲明。「我們除了在市場上收購貴公司股票之外,也跟幾位大股東建立了合作默契,目前至少能掌握董事會兩席董事。」

  兩席?

  劉玉萍呼吸一凝,眼神瞬間銳利如刀,割過梁冠雅雋雅的面龐。「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有人會傻到自掀底牌嗎?

  「因為我希望能與貴公司合作。」相較於她的緊繃,梁冠雅顯得輕鬆自在。「我希望這次並購是在雙方互惠平等的原則下,達成協議。」

  互惠平等?劉玉萍冷哼。「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乖乖把公司賣給你們?」

  「這對我們彼此都好,不是嗎?」梁冠雅淺笑從容。「至少不用在市場上殺得血流成河。」

  「我不會將公司拱手讓人的!」劉玉萍厲聲撂話。「『水晶集團』是我丈夫一生的心血結晶,我再怎麼也不能讓它落入外人手中。」

  「我們會更有效率地經營——」

  「你們會將它拆成一塊塊,分開叫賣!」劉玉萍反駁。私募基金愛玩什麼把戲,她清楚得很,他們就像禿鷹,將買來的企業分屍,整頓後轉賣給他人,賺取豐厚價差。

  「劉董的意思是,你堅決不肯跟我們合作?」

  「沒錯!」

  「我明白了。」梁冠雅緩緩點頭,斯文地推了推鏡架,俊唇淺淺牽起一彎難以形容的弧度。「這麼說,我只好發動敵意並購了。」

  劉玉萍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發動敵意併購。」他淡淡地重申。

  劉玉萍戒備地咬牙。這年輕人不簡單,竟能以如此平和的口氣宣戰,他全身上下,透不出一絲殺氣,卻令她的神經不由自主地繃緊。

  「你……是查理派你來的吧?」劉玉萍嗓音輕顫。「他到底想怎樣?」

  「你知道我師父?」湛眸點亮一抹興味。

  「你們這對名動紐約華爾街的師徒,誰不知道?」劉玉萍暗自深呼吸,平定焦躁的情緒。「聽說查理栽培你二十年了,你是他養子吧?」

  「我是他徒弟。」對外,梁冠雅只承認他跟梁查理的師徒關係。

  「是他派你來收購『水晶集團』?」

  「是。」

  劉玉萍秀眉收攏,正欲發話,辦公室門扉忽地叩響。

  「進來!」她揚聲喊。

  推門進來的是於香韻。她步履輕盈,翩然走向劉玉萍,一時沒看見站在一旁的梁冠雅。

  「董事長,我來跟你報告,剛剛的火災意外已經排除了。」

  「是怎麼回事?」

  「是一個小男孩在餐廳廁所裡玩蠟燭,觸動了警報器,我們已經整理過現場,也對受到驚嚇的客人致歉,目前並沒有任何一位房客提出抗議。」

  「沒有就好,吩咐底下人小心一點,以後這種事不要再發生了。」

  「是。」

  於香韻眸光流轉,這才發現角落裡一道狹長的陰影,她好奇地撇過頭,無預警地再次墜入那雙知性的墨潭裡,呼吸瞬間斷凝。

  這回,他戴著眼鏡,無框的黑色鏡架,顯得很雅痞,很書卷味,很不具侵略性,除了發綹依然微濕外,身上的西裝已經換過一套,乾爽整齊。

  他換過衣服?莫非他真是水晶的住客?

  「梁冠雅?」她試著喊他,卻覺得出口的嗓音有些陌生,似有一點點沙啞。

  「你知道我是誰?」聽聞她直呼他的名字,他仍倚在牆邊,一派閒散,唯有插在西褲口袋的手,微微縮緊了下。

  「剛才有人跟我介紹過你。」還用了一串天花亂墜的形容詞,將他捧成天上有、地上無的絕世優質男。

  「是嗎?」他緊盯她,注意到她玫瑰色的唇角噙起一絲嘲弄。

  「香韻,你們認識?」劉玉萍觀察兩個年輕人的眼神交會,眉宇糾結。

  「不認識。」於香韻解釋。「只是火災警鈴響的時候,梁先生也在餐廳。」她頓了頓,又轉向梁冠雅。「請問梁先生是我們飯店的住客嗎?」

  「是,我住在貴飯店的villa。」

  「你住在這兒?!」劉玉萍驚愕得拉高聲調。

  「董事長,有什麼不對嗎?」於香韻忍不住奇怪。

  劉玉萍沒理她,逕自瞪視梁冠雅。「你什麼時候住進來的?」

  「昨天。」

  「你該不會是為了探查敵情吧?」

  「我需要得知的關於貴集團的一切資料,都已經掌握在我手裡。」

  「既然如此,你何必特別入住這裡?」劉玉萍口氣愈發嚴厲。

  「我自有我的考量。」梁冠雅溫文一笑。「關於這一點,應該不必對劉董事長報告吧?難道貴飯店有干涉客人的習慣?」他清淡地說,一面拿起五斗櫃上一尊有著寶藍色羽翼的水晶天使,在手中把玩。

  怎麼有人可以在和氣地微笑著的時候,姿態卻顯得如此輕慢?

  於香韻微微顰眉,忽然能明白為何董事長在面對他時,會藏不住惱火了。「梁先生,請問你來找我們董事長,到底有何目的?」她直率地問。

  「他是來收購『水晶集團』的!」劉玉萍懊惱地接腔。

  「什麼?」於香韻一愣,不敢相信地瞠視梁冠雅。

  他察覺到她清銳的視線,隱隱勾唇,將水晶天使放回原位,好整以暇地走來她面前,低頭俯視她——

  「我來並購貴公司,于小姐。」幽邃的眼潭,浮著她不能分辨的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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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董事長辦公室後,基於對飯店住客的禮貌,於香韻雖有些不情願,仍是送梁冠雅搭電梯下樓。

  「我想買下貴公司,于小姐很生氣嗎?」梁冠雅打量她冷凝的容顏,刻意用一種悠哉的口氣問。

  她瞥他一眼。「『水晶集團』是已過世的老董事長的心血結晶,尤其是這間飯店,是他創業的起點。」

  「你的意思是,劉董事長為了守護丈夫留下的事業,絕不可能將公司賣給我嗎?」

  「不錯。」

  「劉董事長的心情我很瞭解,我問的是你。」

  「我?」她一愣。

  「我並購『水晶集團』,會為你帶來困擾嗎?」他淡聲問。

  為什麼問她這樣的問題?於香韻不解,望進他深不見底的眼潭裡,心口又奇異地收縮,她急忙收回視線。

  「身為水晶的員工,我當然不希望公司被外來者併購。」

  「只是換個老闆而已,于小姐不必太擔心,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才,我們絕對會盡力將你留下來。」

  「我不是擔心會失業。」她蹙眉。

  「是了,我差點忘了。」梁冠雅若有所指地微笑。「于小姐自己名下就開了三間餐廳,應該是不希罕這份工作。」他頓了頓。「只是我很好奇,既然你自己的餐廳經營得不錯,為什麼還要接下水晶飯店這個餐飲部總監呢?」

  「我自有我的考量。」她將他方才說過的話嗆回去。

  犀利的反擊教他眉葦一飛,輕聲笑了。「看來你比我想像的還更倔傲一些。」

  想像?他沒事幹麼想像她?

  於香韻困惑地窺視身旁的男人。「梁先生好像很瞭解我?你事先調查過我嗎?」

  他停頓一秒,無聲地笑。「我說過,『水晶集團』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資料,我都很清楚。」

  「包括我?」

  「當然。」

  她悄悄咬唇,很不喜歡這種遭人看透的感覺,而她對他的認知,卻只有記者小姐一陣天花亂墜的稱讚。

  她知道他是有名的企業併購高手,很早便在紐約華爾街闖出名氣,栽培他的師父梁查理是業界的傳奇人物,而他青出於藍,毫不遜色,師徒倆在美國募了個金額龐大的私募基金,投資標的遍佈全世界。

  他作風神秘且低調,外界幾乎無法窺探他的隱私,美國不少脫口秀的名主持人想訪問他,卻總是被他打回票,來到台灣後,也只有一家知名商業雜誌的記者成功得到他的首肯,進行採訪,但時間也不過短短半小時。

  而整篇採訪稿除了盛讚他能力卓越,氣質俊雅,目前仍是個感情處在真空狀態的鑽石級單身漢外,其他關於他的一切,依然成謎——

  電梯門開啟,於香韻伸手按住開門鍵,禮貌地對梁冠雅頷首道別。「梁先生,祝你住宿愉快。」

  他卻不肯走出電梯,懶洋洋地倚著牆面。「于小姐不送我回Villa嗎?」

  送他回Villa?他以為她是他的貼身隨從嗎?「如果梁先生需要人帶路,我可以請服務生幫你。」

  「我只想要你。」他凝定她,直率的口吻聽進她耳裡,卻是繚繞不盡的曖昧。

  她氣息一凜,瑩白的耳殼不自在地烘暖。「梁先生,你可能誤會了,我是餐飲部的主管,不是客房部的,如果你需要任何住宿相關服務——」

  他不慌不忙地打斷她。「我只希望你送我一程,這要求很難嗎?」

  「你——」她瞪他,粉拳暗暗收緊。

  「這麼簡單的服務,貴飯店都做不到嗎?我可是VIP客人。」他淡淡地又射一記冷箭。

  她胸口刺痛,指尖偷偷掐進掌心裡,深吸口氣。「梁先生,你真的想收購『水晶集團』?」

  「是。」他點頭,似乎不意外話題會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你以為你想要,我們就會乖乖賣給你?」

  「我不會這麼自以為是。」他聳聳肩,伸手閒閒地調整了下鏡架。「不過我想要的獵物,從來沒有到不了手的。」

  於香韻一窒。

  還說他不自以為是?這個男人根本傲慢透了!

  她不悅地咬牙,正思索該如何挫挫他囂張的銳氣時,他忽地傾過身來,雙手抵住電梯牆面,將她困在他堅韌的臂彎裡。

  純男性的氣息放肆地侵略領空,她身子一顫,瞬間不能呼吸。

  「你、你想做什麼?」

  他沒立刻回答,俯下頭,一寸一寸地接近她,她不覺也一寸一寸、窘迫地直往後縮。

  每靠近她一寸,他鎖定她的眼神便更深沉,更複雜,更具探索意味,彷彿當她是某種絕世珍稀的小動物,非要研究個透徹不可。

  許久,似是看透了她無法抵抗,那薄銳的嘴角忽地淺淺地、很氣人地勾起——

  「就當是監視敵人,于小姐,你願意送我一程嗎?」

第二章

  Uncle  Angel,不曉得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見到你?

  你會來台灣嗎?如果你來,我一定請你吃頓美味料理,最近我跟餐廳主廚合作開發了一套菜色,吃過的客人都讚不絕口喔!

  好想讓你嘗嘗我開發的菜色,你知道嗎?我每開發一道新菜,想像的都是你品嚐時的表情——你皺眉,我就再調整;你微笑,我就有信心。

  你是我創作的靈感泉源!

  好想、好想有一天能親手做飯給你吃……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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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氣壞了。

  沐浴過後,梁冠雅穿著深藍色浴袍,斟了杯酒,坐在二樓露台的休閒躺椅上,靜靜凝思。

  夜色深濃,蒼穹成了星子淘氣的遊樂場,前方山崖下,晚風隱隱吹來一波波海濤聲。

  難得的悠閒時光,他卻看不見月色,聽不見浪濤,腦海裡浮現的,淨是傍晚於香韻送他回Villa時,嬌容的喜怒嗔癡。

  他好像真的把她惹惱了,年紀輕輕便能在餐飲界功成名就,她該懂得適時隱藏自己的情緒,但面對他時,她彎彎的秀眉總是輕顰著,幾番在不經意下,說出挑釁的言語。

  還是沉不住氣啊……果然是歷練還不夠嗎?

  梁冠雅啜飲著酒,讓威士忌的辛辣滋味深深地嗆進喉嚨裡,也嗆進心裡,他瞇烽,在腦海裡細細雕琢今日初次見面的她娉婷的倩影。

  她長得不高,在身材挺拔的他面前,顯得有些嬌小,一身品味時尚的套裝卻把她包裝得很俐落幹練,氣勢不輸一般男子。

  她的五官清秀,纖瘦的瓜子臉蛋完全不是艷麗那一型的,少了些撩撥男人神魂的嫵媚,卻更具知性的韻味。

  對,她很聰明,很認真,看得出來對工作全力以赴,遇到突發狀況不張惶失措,夠冷靜。

  但這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她,在面對劉董事長時,她的態度尊敬中帶著幾分親匿,面對男友,又流露幾分淘氣嬌嗔……

  是個有意思的女孩。

  也是個他不該去招惹的女孩,為了她好,他或許該離她遠一點,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一念及此,梁冠雅倏地凜眉。他將杯中物一乾而盡,起身閒倚露台圍欄,高舉酒杯,看月光在透明的水晶體裡折射。

  是因為這家飯店叫「水晶」的關係嗎?似乎很愛用水晶製品,董事長辦公室的擺設是水晶,VIP客房的杯盤碗盞也是。

  這令他想起在美國長大的住處,那幢位於紐約長島區的貴氣豪宅,也是處處見水晶……

  驀地,一串手機絃樂鈴聲驚醒梁冠雅的思緒,他分辨出專屬的鈴聲,神經習慣性地繃緊。

  他接起電話。「師父。」畢恭畢敬地喚了聲。

  「開戰了嗎?」沒有問候,沒有寒暄,梁查理直接切入主題,維持一貫本色。

  「是。」

  「情況怎樣?」

  「劉玉萍表明絕對不會跟我們合作。」

  「是嗎?」遠在彼岸的那端傳來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我早料到了,她不可能將公司乖乖賣給我們。」

  「我已經表明如果他們不肯合作,我們將發動敵意併購。」

  「嗯。」梁查理聞言,沉吟不語。

  梁冠雅敏銳地察覺出一絲猶豫的意味,他斂下眸,思緒紛然,如電腦快速運轉。「不過我想暫時先觀察幾天比較好。」如果他料得沒錯,其實師父並不想那麼快展開行動。

  「喔?」梁查理果然對他的建議很有興趣。「為什麼?」

  「以台灣的法令跟股市環境來看,公開發動敵意並購併不容易,我想如果能先掌握『水晶集團』這次打算怎麼應對,對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走會比較有利。」

  「你想他們會怎麼做?」

  「我跟他們幾個大股東及管理階層私下接觸過,看來他們對該怎麼反並購很陌生,我想他們應該會請長期合作的管理顧問公司來替他們擬定反並購策略。」

  「你知道是哪一家嗎?」

  「我知道。」

  「你有把握能應付得了嗎?」梁查理口氣淡漠,卻是話中有話,似嘲弄,似挑釁。

  梁冠雅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聲明。「不論對手是誰,我不曾輸過。」

  從小到大,他對自己最大的要求,就是絕、不、能、輸!

  「很好。」梁查理滿意地短笑一聲。「那就快點查清楚他們會用什麼樣的策略。」

  「是。」

  「事情就交給你辦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別讓我失望。」梁查理沉聲叮囑。

  「我不會的。」

  「這次你只帶了文森在身邊幫你,人手夠嗎?還是我再派幾個人過去給你?」

  「不用了。」梁冠雅搖頭,婉拒師父的好意。「該收集的資料我們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該布的局也都已經布好,接下來只等『水晶集團』的回應而已,有文森幫我,夠了。」再說,以文森超強的工作能力,一人足抵三人用。

  「好,那你……咳、咳、咳……」梁查理忽然一陣劇烈咳嗽。

  梁冠雅心神一震。「師父,你還好吧?」

  「沒事,只是感冒。」梁查理清清喉嚨,嗓音又回復原先的蒼冷。「過陣子我可能也會到台灣一趟,在我去以前,你要隨時跟我報告這件案子的進度。」

  「是,我知道。師父,你——」

  「那就這樣吧!」梁查理果斷地掛電話。

  梁冠雅默默聽著斷線的嘟嘟聲,良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師父,你多保重。

  未能出口的言語,無聲地在他心海碎成浪花,輕輕拍蕩著他的胸膛。

  他擱下手機,再次為自己斟一杯酒,舉杯,將早已習慣的孤寂滋味,一口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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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韻,你來嘗嘗新菜色!」

  一大早,飯店的日本籍行政總廚便熱情地邀請她進廚房,品嚐兩人合作開發的菜色。

  「你嘗嘗這道冷盤。」年近五十的行政總廚熱愛料理,每完成一道新菜色,總是興致勃勃。「熏鮭魚佐松露醬。這血橙是你提議的配料,昨天才剛從法國進口的,很濃,很香,很爽口,做成橙醬跟這道菜味道真的很搭。」

  「太好了,我嘗嘗。」於香韻感染了行政總廚的興奮,拿起叉子挑了一口淺嘗,在唇腔裡細細咀嚼,絕妙的滋味散開,她眼神跟著發亮。「真的耶!很好吃。」

  「不錯吧?」總廚很得意。「如果你同意,我想今天中午就推出這道新菜。」

  「沒問題。」於香韻比了個OK的手勢,見乾淨的流理台上還擺了一道紅酒漬鴨胸肉。「這也是新菜色吧?」

  「是啊,不過這道味道好像還差一點。」總廚蹙眉。「也不知道少了什麼。」

  「我嘗嘗。」於香韻換過新叉子,輕輕佻起一小片鴨肉,送進嘴裡。「嗯,肉質很嫩,入口即化,味道也很香,不過……」

  「果然少了點什麼,對吧?」總廚迫不及待地追問。

  「不是少了點,是多了點。」於香韻淺淺一笑。「酒味太濃了,壓過了材料本身的特色,有點不協調。」

  「是這樣嗎?」總廚挑眉,好奇地嘗一口,仔細分辨。「對,你說的沒錯,紅酒的份量確實太多了。」

  「是吧?」

  「我馬上調整!」找出毛病所在,總廚樂得雙手叉腰,意興風發地準備再次挑戰。

  於香韻笑望他。「福田桑,你真不簡單耶,都在餐飲界打滾快三十年了,還能保有這種對料理的熱切與執著,能請到你來當我們水晶飯店的行政總主廚,真是我們的榮幸。」

  「那也是因為這裡有你,我才肯來啊!」福田總廚話說得很白。「你也知道我這人,有時候熱衷起來就會High過頭,也只有你這個不機車又懂得體恤下屬的老闆,才受得了我。」

  於香韻脆聲一笑,眨眨眼。「我們彼此彼此,也只有你能忍受我三不五時就想開發新菜色,增加你們工作量。」

  「哪裡,這沒什麼!」福田總廚豪氣地揮揮手。「每天處理行政事務,我都快悶死了,能有機會做做新料理,我這雙手跟腦子才不會生�啊!」

  「那就交給你了,福田桑。」於香韻柔聲說道。「我相信今天有機會嘗到新菜色的客人,一定會感動到不得了。」

  「沒問題,看我的吧!」福田總廚鬥志昂揚。

  於香韻笑著步出廚房,照例,先巡視一番餐飲部的工作情形,適時給予員工指示及鼓勵,然後回到辦公室,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

  除了電玩美食季,董事長又交付給她一樁重要任務,要她負責與管理顧問公司聯繫,討論反並購策略。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在集團其他主管知道以前,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劉玉萍如是吩咐。

  她只能聽令,雖說她對所謂的併購與反並購這種商場上的獵食遊戲也是一頭霧水,而且,他們的對手還是那個謎樣的「獵鷹」。

  他說,他想要的獵物,從來不曾到不了手。

  好狂傲的男人!於香韻顰眉。

  忽地,門扉有節奏地叩響,她心神一凜,聽這輕快的韻律,知道來者是誰,唇角微揚。「請進!」

  推門進來的果然是她意料中的男人,劉至風。

  「親愛的,我來看你嘍!」他掩上門,笑嘻嘻地來到她辦公桌前,俯下身看她。「眼皮好像有點浮腫呢,昨天晚上沒睡好嗎?」

  「你看得出來?」於香韻有些訝異,她明明已經盡量用蜜粉遮去眼下黑影了啊!

  「真的沒睡好?」誤打誤撞竟猜中事實,劉至風也愕然。「怎麼?是不是為了公司的事在煩惱?」

  是為了一個她摸不透的怪人。

  於香韻懊惱地歎息,定定神,明眸凝定男友。「你知道公司發生了什麼事?」

  「不就是有人要收購嗎?」劉至風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奶奶昨天晚上告訴我了。」

  「那你還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於香韻不敢置信。

  「我早說過了,我對公司的事沒興趣,要賣不賣我都無所謂。」

  「你喔!」於香韻搖搖頭,吐口長氣。如此漫不經心,怪不得外界都笑傳他是「水晶集團」的敗家子。「就算你的興趣是攝影,喜歡到處旅行,偶爾也該回來幫董事長分憂解勞啊!」

  「公司的事,有你幫忙就夠了,我這個只會幫倒忙的閒人,還是閃一邊涼快好。」劉至風愉悅地自嘲。「何況我過幾天就要在台北開個展了,也是很忙的。」

  「你又要開個展了?」

  「是啊,你會去看嗎?」劉至風期待地問。

  「這個嘛……」於香韻鎖眉,她當然也很想去欣賞男友最新的攝影作品,但工作繁忙,怕是抽不開身。

  「我就知道你一定去不了。」劉至風刻意癟嘴,一副很委屈、很小媳婦的模樣。「算了算了,反正我是劉家的敗家子,攝影也不過是當興趣好玩,拍不出什麼偉大作品。」

  「幹麼口氣這麼酸啊?」於香韻失笑,有時候這男人還真孩子氣。「我答應你,盡量抽時間去看總行了吧?」

  「只要一天就好,我可以飛車接送你。」劉至風討好地自告奮勇。

  「花蓮到台北耶,我還是搭飛機省事。」於香韻婉轉地拒絕男友的好意。「多出來的時間還可以好好跟你吃一頓飯。」

  「說到吃飯,已經快兩點了,於總監可以賞臉陪我去餐廳打個牙祭嗎?」劉至風順勢提出約會。

  「已經快兩點了?」她怔了怔,不覺瞥了眼腕表。

  「我就知道,你一專心起來就會忘了時間,走吧,于小姐。」他紳士地彎起一邊臂膀。

  她笑著起身,卻沒有勾住男友臂膀,怕飯店員工背後嚼舌根,她堅持兩人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劉至風撇撇嘴,早知道不能打破女友公私分明的原則,只能哀怨地認命。

  兩人來到位於飯店三樓的法國料理餐廳用餐,一見到他們,餐廳副理立刻熱情吔迎上來。

  「劉董事,於總監,午安!」

  「我們想來用餐,餐廳裡還有客人嗎?」於香韻低聲問。

  「嗯,還有兩桌客人。」

  「這樣啊……」於香韻思索兩秒。「那給我們一間包廂吧,免得驚動其他客人。」

  「是,請跟我來。」餐廳副理微微鞠躬後,在前頭引路。

  於香韻跟在後頭,一面悄悄觀察餐廳內員工的工作情況,眸光轉至窗邊時,一道孤單的身影倏地攫住她注意力。

  是梁冠雅。他獨自靜靜地用餐,桌上的菜色琳琅滿目,即使對一個胃口偏大的男人而言,也嫌太多。

  「那位客人什麼時候來的?」她問餐廳副理。

  「啊,他啊。」餐廳副理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去,表情變得怪異。「他大概十二點半就來了,那人很奇怪,一個人幾乎把菜單上所有的菜都點了,每一道都只嘗幾口,我本來還以為他是什麼美食專家,偷偷來測試我們的呢!」

  「他是我們飯店的住客。」

  「對啊,於總監,你怎麼知道?」

  於香韻不回答,心念一動,轉向男友。「劉董事,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要辦,請你先到包廂等我好嗎?」

  「又要忙公事了?」劉至風無奈地挑挑眉。「好吧,你盡量快一點,我等你。」

  於香韻微笑點頭,目送餐廳副理領著劉至風進包廂後,才旋過身,翩然走向那個引起她滿腔好奇的神秘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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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了。

  在那道昨夜入他夢裡縈纏的倩影還未落至眼前,梁冠雅便已從空氣中不尋常的脈動感覺到她。

  玫瑰般的清香,極富詩韻的跫音,在他心頭聲聲叩響——是她沒錯。

  「梁先生,午安。」彷彿等了孤寂的百年,她終於來到他面前,輕輕地打招呼。

  他不著痕跡地對自己微笑,緩緩抬起頭,縱容等候已久的眼潭映入一張不怒不喜,若有所思的容顏。

  「于小姐,請坐。」

  她揚眉,很意外他的邀請。

  「你有話想問我,不是嗎?」他淡淡扯唇。「請坐。」

  她遲疑一秒,在他對面落坐。「梁先生一口氣點了這麼多道菜,是特地來試我們的菜色嗎?」

  「可以這麼說。」他擱下刀叉,拿餐巾拭了拭嘴。

  她盯著他優雅的動作。「梁先生對我們提供的料理還滿意嗎?」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意見?」他不答反問。

  她一窒,微瞇的明眸似乎預期他會給她一個很不中聽的答案,但她仍是保持風度。「請說。」

  「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了。」梁冠雅將兩根手指抵在唇間,沉思半晌,然後撂出一連串評語。「這道熏鮭魚,血橙雖然很新鮮,但酸味稍稍壓過了甜味,不夠平衡。這道烤春雞,肉質倒是不錯,但醬料有點太制式,缺少一些新奇的變化;至於這道冷濃湯……」

  他持續評論,於香韻卻無法專注地聆聽,並非因為他的評語太惡毒,而是中肯到令她驚愕。

  他這個私募基金的副總裁,難不成還兼任美食評論家?

  「我說太多了嗎?」察覺到她走神了,他識相地停話。

  「不是,是……」於香韻怔怔凝視他,他修長的手指依然抵在唇前,學究般的沉吟姿態竟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性感,她氣息一凜,不覺垂下眼簾。

  「很好吃。」他突如其來一句。

  她一震,愕然揚眸。

  「貴飯店的料理很棒。」他不吝惜地稱讚,聲嗓溫煦。「每一道菜都別具特色,看得出來開髮菜單的人很費心思。」

  這是……在誇獎她?

  於香韻聽著,身子如石膏雕像僵凝,唯有心臟在胸口怦然直跳,提醒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奇怪,她在緊張什麼?害羞什麼?

  他當然不是在誇她,他根本不曉得這些菜色是誰開發的,她在想什麼?竟然因此心神大亂!

  「多謝梁先生讚美,我想……我們主廚聽到了,一定很高興。」她機械化地吐落客套話。

  「是嗎?」他微微一笑,眼神深沉一閃。「于小姐願意陪我一起吃嗎?」

  「什麼?」她再次愣住。

  「一個人吃飯很無聊。」他漫不經心地低語。「如果能有個人一起聊聊,胃口也會比較好吧?」

  他總是一個人用餐嗎?

  她怔望他,幾乎衝口而出,好不容易強忍住。「梁先生不是帶了個特別助理一起來這兒嗎?他不能陪你用餐嗎?」

  「你說文森啊,」梁冠雅端起玻璃水杯,啜飲一口。「他到台北替我辦事了。」

  「辦什麼事?」她追問,嗓音略微尖銳。是跟收購「水晶集團」有關的事嗎?

  「我知道你想什麼。」他完全看透她腦海的思緒。「不過恕我不能告訴你,于小姐,畢竟我們在商場上是敵人。」

  「那你還邀請我這個敵人跟你一起吃飯?」她不悅地抿唇,感到些許遭人看穿的狼狽。

  「在商場上,我們或許是敵人,但私底下,我希望能做你的朋友。」他悠然道。

  「朋友?」她又是一震。這男人老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你不願意嗎?」他摘下眼鏡,幽深的墨瞳直視她,隱隱約約,似閃爍著什麼。

  又來了!不知為何,她老覺得這男人似乎總愛有意無意地捉弄她。

  於香韻輕輕咬牙。「我不覺得我們的頻率有合拍到能當朋友。」

  「頻率合不合,要來往過才知道。」

  「除了公事,我並不想跟你有任何來往。」她嚴正聲明。

  「你確定?」

  「當然確定!」

  他凝定她,嘴角一勾,似笑非笑。「真可惜,于小姐,我相信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那只是你個人片面的想法。」她輕哼。

  他眉葦一揚,正想說什麼,眼角忽地瞥見劉至風在包廂門口探頭探腦。「看來你的男朋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她一愣,順著他的眸光望過去,發現男友正對她招手,呼吸驚愕地停住。「你——你知道?」

  「我說過,所有我必須瞭解的,我都知道。」他一派氣定神閒。

  她惱了,怒火在胸口揚熾,火光飛落眼裡,清亮懾人。「你連我的私生活都要調查?你簡直太過分了!」

  「劉至風不適合你。」他忽略她的怒意。

  「你說什麼?」

  「我不明白你看上他哪一點。」他漠然低語,單手把轉著玻璃水杯。

  「你當然不明白。」於香韻壓抑脾氣,要不是顧忌身在公眾場合,他又是飯店住客,她可能早就發作了。「至風的優點不是你這種冷冰冰的人能瞭解的!」

  他凝視她,許久,直到眸海浮出一扇冰山。「你不用這麼急著為男朋友辯護。」

  於香韻怔住,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她是怎麼了?為何如此激動?她悄悄掐握掌心,跟胸口翻騰的情緒對抗。

  她真的很不喜歡如此赤裸裸昭示心情的自己,從小在育幼院長大,她習慣了隨時戴好面具。

  「你……你不應該干涉他人的隱私。」她努力找回冷靜,淡漠地揚嗓。「這樣很不禮貌。」

  「但願他值得你這麼愛他。」他冷冷回應,招手喚來服務生,在帳單上簽下大名跟房號,站起身。

  她氣惱地盯住他挺直的背影。「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聞言,步履微凝,卻沒有回頭——

  「你很快就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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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7-12 17:34:02

第三章

  Uncle  Angel,他向我求婚了!

  雖然有點快,但他說,他第一眼見到我就知道我是他的真命天女,那天,他以我為模特兒拍攝的作品,也在攝影比賽中得獎。

  他深信,這代表我們倆今生注定。

  Uncle  Angel,我很喜歡他。

  雖然他有時候有點孩子氣,不定性,像風一樣四處流浪,但他總能逗我開心,他說,我是他歸屬的岸。

  Uncle  Angel,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的求婚呢?

  絕對不行,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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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我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台北忙個展的事了,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吃個飯?」電話那端,跳來劉至風略帶撒嬌意味的聲音粒子。

  於香韻不禁會心一笑,瞧了瞧桌上堆積如山的待辦文件,以及坐在沙發上,等著和她開會的管理顧問,只能輕輕歎息。

  「對不起,我今天可能要忙到很晚。」

  「多晚呢?」

  「開完會,我還有很多公事要辦,起碼要到晚上十點以後吧。」

  「那些公事有那麼重要嗎?就連你的未婚夫要離開了,你都捨得不來送一送?」

  未婚夫?於香韻秀眉一揚,伸手掩住話筒,壓低嗓音。「你還不是我的未婚夫,OK?」

  「就快是了。」劉至風顯得很不平衡。「如果不是你那個怪叔叔百般阻撓,你早就是我今生的新娘。你啊,永遠是Uncle  Angel第一,我第二——不不不,是工作第二,我頂多只能排第三。」

  「好啦,別念了好嗎?」於香韻好笑地抿唇。「不然這樣,等我忙完以後,再去找你吃宵夜?」

  劉至風停頓一秒。「算了吧,你忙你的好了,忙完早點回去休息,免得奶奶罵我虐待你。」

  「好吧。」於香韻感激男友的體貼。說真的,要她拖著一天的疲憊去約會,確實很難受。「那就先預祝你明天一路順風,個展成功嘍!」

  「謝啦!那你去忙吧,拜拜。」

  「拜。」

  於香韻掛上電話,唇畔還淡淡勾著笑意,給自己兩秒的時間回味方才對話裡的甜蜜餘韻,然後便迅速收凜思緒,望向等待她的管理顧問——

  「葉總經理,你的建議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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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料得不錯,我想葉亞菲應該會建議『水晶集團』找個白衣騎士(WHhite  Knight)。」

  當於香韻正和管理顧問開會的時候,梁冠雅也在Villa的書房與自己的特別助理文森商議對策。

  「白衣騎士?」主子的推測令文森十分意外,綠眸閃爍興味。「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會想辦法尋求別的買家?」

  「不錯。」

  為什麼?文森好奇地尋思。

  自從一九八○年代,企業併購的浪潮在美國興起第一波風暴以來,市場上已逐漸發展出幾項反並購的策略,包括「毒藥丸」、「黃金降落傘」、「驅鯊條款」等等,「白衣騎士」雖然也是重要的防衛策略之一,但一般企業未必樂於採用。

  因為所謂的「白衣騎士」,不過是公司所能找到的另一個比較值得信任的買家而已,結論是公司的所有權仍會落入外人手中。

  「我不懂,如果劉玉萍堅持不肯將公司賣給我們,又怎麼會同意賣給別人呢?」

  「有兩個原因。」梁冠雅淡淡解釋。「一是因為就台灣現行相關的法令條款來說,其他幾種策略都受到比較大的限制,不太適合。另一個原因是,劉玉萍的確寧願把公司賣給別人,也絕不會賣給我們。」

  「為什麼?是因為她特別討厭我們嗎?還是因為我們是外資,她不信任?」

  「她的確不信任我們,但跟我們是不是外資沒有關係,而是——」

  「怎樣?」

  因為她或許跟師父有私人恩怨。

  梁冠雅默然不語,沒有將心中的懷疑宣諸於口。

  這只是他個人的推理,憑借的是與師父及劉玉萍的對話中得到的蛛絲馬跡,正確與否還不能判斷。

  何況,師父那人自尊心強,就算他與劉玉萍之間真的有私人恩怨,他也不會承認。

  「總之,你先去調查劉玉萍私人的人際關係,她如果要找白衣騎士,八成是找自己信得過的老朋友,你去查查誰最有可能與她合作。」

  「是。」文森頷首,見主子不肯多解釋其中緣由,也就不再多問,反正梁冠雅的判斷一向正確,他很服氣。

  「對了,我請你去調查劉至風這個人,查得怎麼樣了?」梁冠雅忽問。

  「已經查到了。」文森交給主子一封文件袋。「這裡頭有徵信社查到的資料以及一本他的攝影作品集。」

  梁冠雅接過,瞥了眼,暫時先擱在一邊。

  文森訝異。「你不打開來看看嗎?」

  「我待會兒再看。」梁冠雅漠然回應,端起咖啡杯,若有所思地啜飲。

  竟然不肯當著他的面看文件,難道是怕自己在他面前洩漏情緒?

  好奇的疑團在文森胸口累積,霧茫茫的,讓他有股衝動想撥雲見日。

  從三天前接下這件任務時,他就一直想問了,主子幹麼調查劉至風?雖說他是劉玉萍的孫子,也掛名「水晶集團」的董事,但根本不管公司的事,這次並購案,他根本就是局外人,毫無影響力。

  「Boss。」遲疑半晌,文森還是問了。「劉至風會影響我們這次的行動嗎?」

  「我想不會。」

  「那你為什麼要調查他?」

  「我只是想盡量多掌握一些訊息而已。」梁冠雅不疾不徐地說道,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扉放肆地灑進來,在他俊雅的臉龐鑲上金色光圈。

  文森眨眨眼,更難看清主子臉上的神情。

  「沒事的話,你先去忙吧。」主子下逐客令。

  文森也只得壓下滿腔疑問,乖乖閃人。

  直到書房內只剩他一個人,梁冠雅方打開文件袋,首先取出裡頭的攝影作品集,一頁頁快速翻閱,直到看到某幅作品,他才停泊目光,仔細欣賞。

  這幅作品,是以一個側坐的女人為模特兒,她在潮起潮落的沙灘,靜靜看海,晨光暈著她臉蛋,霞色成了妝點頰畔的胭脂,而她的唇瓣,似分未分,似笑非笑,如一朵拂曉時分獨自偷偷綻放的玫瑰。

  那是笑嗎?她正笑著嗎?

  愈是細看模特兒,梁冠雅眼神愈深沉,他發現自己很想弄懂她唇畔這朵謎樣的笑,她想著什麼嗎?或者是某個人?

  是誰?

  驚覺自己的心正動搖,他急忙深呼吸,閉上眼。

  她那溫柔而神秘的笑,彷彿擁有一股宇宙間難以言喻的引力,勾他心弦。

  怪不得這張作品能得獎,劉至風確實拍出了她的靈魂,雖然誰也摸不透那靈魂想訴說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

  梁冠雅低低咒罵,強迫自己收束出走的神智。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睜開俊目,放下作品集,取出文件袋裡的一疊資料細看,愈看眉宇愈是凝重,視線掠過某張照片時,更愀然變色。

  該死的劉至風!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咬牙,胸口怒濤洶湧,倏地捏緊拳頭,將那張不堪入目的相片狠狠地揉扁在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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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點,於香韻總算將工作告一段落,她搭乘電梯到地下停車場,開出她那輛香檳色小型日本車。

  她在飯店附近租了一棟英國鄉村風格的木造小屋,雖然因為工作忙碌很少回去,但今夜,她很想好好放鬆一下,回自己家比窩在飯店客房好。

  她打開手機,猶豫著是否該打個電話給男朋友,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打擾,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台北,也許現在已經在休息了。

  於是她改博簡訊,祝他一夜好眠。

  擱下手機,她扭開汽車音響,聽她最愛的CD,是來自烏克蘭的女子樂團Fleur的專輯。認識她的人都很意外她竟然喜歡聽這種另類的非主流音樂,包括劉至風也無法理解。

  「烏克蘭?天哪!你真的聽得懂她們在唱什麼嗎?」

  她沒告訴他是因為Uncle  Angel,因為他某天心血來潮傳給她一首MP3,而她尋遍了網路,才知道那是來自東歐的音樂。

  如森林精靈般清越跳脫的女聲,唱著她不懂的歌詞,她卻一聽便愛上了,愛上那如蝴蝶般翩翩飛舞,飄忽到抓不住的旋律。

  就像她的天使一樣,她抓不住他,卻深深迷戀著他……

  一道銳利的光線驀地閃進她眼底,她定定神,連忙轉動方向盤,躲過一輛拋錨在路邊的深色跑車。

  一個男人,站在打開的引擎蓋前,似是無計可施,她停下車,搖下車窗。

  「先生,需要幫忙嗎?」

  他回過頭,車燈映亮一張斯文的俊顏。

  是梁冠雅!

  於香韻訝然,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巧遇他。「梁先生,你的車子拋錨了嗎?」

  「看來是這樣。」他無奈地攤攤雙手。

  「要我替你Call道路救援嗎?」

  「麻煩你了。」

  於香韻點頭,打電話請相熟的汽車修理廠前來支援,趁她說話的時候,梁冠雅緩緩走過來,俯下身,臂膀閒閒掛在窗框上。

  他幹麼?於香韻往後閃,討厭他靠那麼近。

  他注意到她略帶嫌惡的表情,自嘲地扯唇。「能麻煩你載我一程嗎?」

  「等下就有人來拖你的車了。」意思是,她不想提供協助。

  「我知道,但我趕著回飯店處理一些事。」

  「我才剛從飯店出來。」

  「只是幾分鐘的車程,于小姐不至於如此不近人情吧?」

  反正,他就是非要她載他回去不可了。

  於香韻不悅地鎖眉,考慮到他畢竟是飯店貴賓,也不好意思來個相應不理,只好點頭,打開車門。「進來吧!」

  他微微一笑,坐上副駕駛座。

  「把你的名貴跑車丟在這兒,你不怕有人偷開走?」

  「已經拋錨的車,他們如果能開得走,我也沒轍。」梁冠雅瀟灑地聳聳肩。

  他當然不以為意,區區一輛跑車,他還不看在眼底吧?

  於香韻輕哼,梁冠雅打量她略微緊繃的側面,唇畔笑意更深,他將安全帶繫好。「好了,可以走了。」

  於香韻重新發動引擎,香檳色的車影在黑夜裡劃開一道漂亮的迴旋,來自烏克蘭的精靈女聲再度在車廂裡跳舞。

  聽著那清靈的樂音,梁冠雅眉葦一挑,眼色瞬間深沉。「這歌……很特別。」

  「嗯。」於香韻漫應,不想理會他。

  「是Siyanie這張專輯,對吧?」

  她一震,驀地轉過眸。「你知道?」

  他不置可否。「你知道在俄文裡,Siyanie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

  「是眩目的光。」他望入她的眼。「就像宇宙裡最遙遠卻又最清亮的一顆恆星,當你看著,會忍不住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神跡讓它綻出這樣的光,像夢一樣,又像幻影,你很想抓住,卻怎麼也抓不住……」

  於香韻屏息,他究竟在說什麼?有那麼一瞬間,她醉在這宛如魔咒的言語裡,暈沉沉的,眼前是一片迷濛。

  這個男人很可怕,他有魅惑人心的力量——

  她警醒地振作精神,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直視前方道路。「別跟我說話,我想專心開車。」

  「你的意思是,我說的話會讓你不專心?」他聲嗓沙啞,也不知是否調侃她。

  她悄悄咬牙。

  「對了,今天你跟葉亞菲開過會?」他輕鬆地轉移話題。

  她又是一震,橫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說過,我需要知道的——」

  「你都會知道。」她不耐地接口,手指敲著方向盤——為何這男人總是輕易動搖她?「你是派人盯梢還是裝了監視器?連葉總來飯店都曉得?」

  「都不是。」他涼涼地解釋。「我只是直接打電話問她秘書她今日的行程。」

  她愣住。「什麼?」

  「我知道『水晶集團』一向和葉亞菲任職的外商管理顧問公司合作,而身為台灣區總經理的她,最專長的領域就是幫助企業擬定反並購策略,如果你們需要人提供意見,她當然是最適合的人選。」

  「所以你就直接打電話跟她秘書探問她的行程?」

  「是。」

  「她的秘書就那麼乖乖告訴你?」她驚愕地略微提高聲調。一個好秘書,不是應該幫老闆過濾可疑的電話嗎?也不該隨便跟外人洩漏老闆的行程。

  「我承認,我用了一些小小技巧。」他似笑非笑,摘下眼鏡,在手中把玩。

  她翻白眼,不想問他用了什麼樣的技巧。這男人就是有辦法讓人乖乖聽他的話,不論對方情不情願。

  「梁先生,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她驀地頓住。

  「說什麼?」他追問。

  你很自以為是。

  「沒事。」他怎麼樣都不關她的事,他們兩個是陌生人,她沒必要更不需要去評斷他。

  「于小姐,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他學她吞回未完的言語。

  「說什麼?」這回換她好奇了。

  他不吭聲,靜靜望她。

  她回眸,瞥見他眼裡閃爍的笑意,忽地一窒,明白他是故意捉弄自己,她悶悶地撇唇,抓緊方向盤,用力踩下油門。

  車速瞬間狂飆,梁冠雅一時措手不及,只能緊握住車頂的手把。「于小姐,你開車總是這麼橫衝直撞的嗎?」

  「不一定,要看心情。」她一回手,又來個瘋狂甩尾,車影在蜿蜒的山路神出鬼沒。

  「我還年輕,並不想就此命喪黃泉。」

  「放心,不會讓你死的。」她冷哼。「不過既然梁先生這麼膽小,以後最好別坐我的車。」

  「我——」他正想說什麼,眼角忽地瞥見兩道人影。「停車!」

  「什麼?」她一怔。

  「我說停車!」他沉聲命令。

  嚇到了嗎?於香韻好笑,踩下煞車,車輛在她嫻熟的操控下,如水鳶掠過湖面,優雅地在路上滑行。

  「你的駕駛技術不錯。」他稱讚她。

  她自得地揚眉,還來不及發話,他又搶先開口。

  「可惜看男人的眼光有點差。」

  「什麼意思?」她瞇起眼,聽出他話裡的嘲弄意味。

  他沒說話,拇指往他車窗的方向一指。

  她降下車窗,越過他的肩頭望過去,赫然發現一男一女正相偎著走進水晶飯店其中一棟Villa。花叢雖然掩去了兩人一半身影,她仍是一眼便認出那男人正是劉至風。

  兩人進了Villa,開亮燈,甚至忘了先拉下窗簾,便迫不及待地擁吻,激情、狂野的動作彷彿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

  於香韻瞪著那如兩尾魚糾纏在一起的人影,喉間乾澀,腦海片刻空白。

  梁冠雅感受到她的震撼,靜靜坐著,體貼地不發一語。

  當那一對偷情的男女急切地開始為對方寬衣解帶時,於香韻終於找回遺落的神智,繃著俏顏,開門下車。

  梁冠雅驚愕地注視她直直往Villa走去的倩影,也追出來。「於香韻,你想做什麼?」

  她不回答,回頭瞪他的那一眼,冷冽到幾乎凍僵他身軀。

  她繼續往前走,伸手按鈴,一聲又一聲,急促的鈴聲控訴般地響徹暗夜。

  劉至風終於不耐地前來應門,身上只隨便裹著一件浴袍。「誰啊?我可沒叫客房服務——香韻?!」他震驚,整張臉慘白。

  「至風。」她輕聲喚,唇角揚起虛假的微笑。「我沒想到你今晚住在飯店。」

  「不是,我只是……」劉至風急到冒冷汗。「反正回家也不太方便,就跟客房部要了一間空房。」

  「是嗎?」她淡淡地應,笑容更甜美。「你下午不是打電話說想見我?我現在有空了,我們聊聊吧!」

  「聊聊?」

  「我可以進去吧?」

  他驚駭,手忙腳亂地擋住她往裡頭切入的視線。「是這樣的,香韻,我很累了,已經想睡了,不如我們明天一起吃早餐?」

  「可是我想現在跟你吃宵夜。」

  「我不餓啊!」劉至風急躁地扒頭髮。「而且我真的累了——」

  「是因為屋裡還有另一個女人吧?」她打斷他。

  他震住。

  「我看見了,至風。」笑意自她唇畔斂去,明眸如冬日的寒潭,瀲灩著冰光。

  劉至風駭然無語。

  「她是誰?」她靜靜地問。

  「香韻,你誤會了……」他無助地想解釋。

  「讓開!」她低斥,展臂格開他,硬是擠過他龐大的身軀,直直走向臥房。

  房內,一個年輕女孩裹著床單躲在角落,一見到她,嬌軀更是猶如秋風肆虐下的落葉,輕顫不已。

  「你是客房部的?」她一眼便認出是張熟悉面孔

  女孩嚇到腿軟,幾乎跪下來。「於總監,你……請你別生氣,我跟劉董事只是玩玩而已,請你別告訴董事長,拜託,別開除我……」

  於香韻不理會她的求饒,旋身瞪視男友。「劉至風,你在外頭偷吃也就罷了,居然還吃我們自己飯店的窩邊草?」

  「香韻,我……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劉至風急得語無倫次。「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你聽我解釋,我沒想對不起你,我是愛你的,我跟這女人只是……我們剛剛都喝了酒,都有點醉意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你酒喝多了,所以管不住男性慾望?」

  「我……你也知道,是男人都有弱點,誰教你總是那麼忙,沒空陪我,又不肯跟我親熱——」

  「別說了!」她截住他多餘的解釋。

  他愕然。「香韻?」

  她凝望他,心海波濤洶湧,威脅著要氾濫成災。

  這是她愛的男人,他不定性,有點孩子氣,但她愛他的幽默,愛他的浪漫,愛他的照片裡拍出連她也不曾看過的自己,她愛他總是深情款款地注視她,彷彿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寶貝。

  她以為她會是他的唯一,但顯然並不是。

  於香韻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哀怨與不捨都化為一陣輕煙,然後悠悠地吐出——

  「我們分手吧!」

  「什麼?」

  「我們分手。」她淡定地重複。

  劉至風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雪凝的容顏。「香韻,你別這樣!」他急切地握住她纖肩。「我說過了這只是一時衝動,我愛的人還是你!」

  「我不管你是不是愛我,我不想要這樣的愛。」

  「香韻!」

  「放開我。」她肩膀一沉,輕巧地躲開他的鉗握。

  他瞪她,驚慌到極點,忽地惱羞成怒。「於香韻,你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點?你想當冰清玉潔的聖女,就以為全天下都得跟著做聖人嗎?我拜託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要求完美?你知不知道你給一個男人很大的壓力?你——」

  「不要再說了,至風。」她憂傷地望他,嗓音很輕、很細、很安靜。「不要再將我們之間的一點點聯繫都破壞殆盡,我不想將來只能跟你當仇人。」

  「你……你怎能這麼冷靜?」他不可思議。「你不怨我嗎?不恨我嗎?你發脾氣啊!罵我打我啊!你怎能這麼毫不在乎?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你是我的前男友,是曾經令我心動的人。」她低聲道,他聽不出那黯淡的嗓音裡,是否藏著一絲惆悵或失落?

  「香韻……」

  「再見。」

  她不給他任何挽回的機會,旋身,倩影似一縷幽魂,無聲地飄進蒼沈的夜色裡。

  正在屋外守候的梁冠雅見了,大踏步迎向她。「於香韻,你還好嗎?」

  「你看到了,我很好。」她面無表情。

  「你要去哪兒?」他追她到車子旁。「我送你——」

  「你離我遠一點!」她驀地拔高聲調,明眸迸亮點點怒火。「梁冠雅,你是故意的,對吧?就連至風在外頭玩女人的事,你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對吧?你假裝車子拋錨,故意讓我載你回飯店,讓我看到這一幕,一切都在你算計之中,是不是?」

  他默然,半晌,嘴角自嘲地扯了扯。

  他早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見他神色,於香韻也知道自己猜對了,更是氣惱。「我不明白,就算你想收購水晶,就算你想打擊我,有必要用到這種方式嗎?你以為我會因為心情不好,就誤了公事?你好卑鄙!」

  不知怎地,她覺得好恨、好恨這個男人,她的思緒總是被他看透,連男友劈腿他都在一旁見證,在他面前,她無所遁逃,掛不住自我保護的面具——

  「你真的認為我會這樣傷害你?」黯淡的星光,在他眼底結晶。

  「不然呢?」她嗆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未免太看不起我,我想得到水晶,不需要用這種手段。」

  「那你告訴我啊!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回答,而她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沉到最冰冷的海裡。

  「你以後離我遠一點。」她清冷地撂話,不再多看這令她惱怒的男人一眼,逕自上車。

  他依然站在她車前。「於香韻,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

  「不需要,我好得很。」她發動引擎,試著用轟隆的聲響嚇走他。

  他卻不動如山,靜靜盯著她。

  看什麼看?他以為她會在他面前示弱嗎?

  於香韻咬緊牙關。「讓開!」她怒斥。「你以為我會因為這種事就崩潰嗎?別小看我!」

  香檳色的車影急速往後退,接著,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帥氣地飛進夜幕裡。

  梁冠雅深沉地目送轉瞬便淡去的車影。

  雖然他驚醒了她的愛情夢,毀了她美好的幻想,她依然不哭不鬧,倔傲地面對醜陋的現實。

  看來她比他想像的還要堅強,如果她不是那麼厭惡他,或許他該為這個發現感到欣慰。

  梁冠雅歎息,悠悠地走回自己投宿的Villa。他不知道,在那輛與他分道揚鑣的車上,於香韻正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喃喃低語——

  「我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哭……絕不!」

第四章

  Uncle  Angel,你不肯來台灣,那我可以到紐約去找你嗎?你是不是住在我以前寫信給你的地方?我過陣子去紐約出差,能不能順道去拜訪你?

  或者,你不准?

  你是不是有個家庭?你有個美麗優雅的妻子,你擔心她誤會我們的關係,你也許還有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她嫉妒你老是跟我通信,不喜歡你對我太特別……

  Uncle  Angel,對不起,我不該如此為難你,你放心,我不會去打擾你。

  我會乖乖地等,等你有一天願意跟我見面,我會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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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天後,薄暮時分,於香韻獨自站在辦公室窗前,發怔。

  霞光總是令她感到哀傷,似一幅絕世油畫,很美,美到極點,但那橘彩太艷,紫墨太憂鬱,一層又一層堆積的顏色太費神。

  垂斂眼睫,她想起劉至風也曾在這樣的黃昏,向她求婚——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這代表我們今生注定,你就是我今生的新娘,而我也是你的真命天子。所以答應我吧!跟我結婚,我發誓會愛你、疼你,讓你幸福一輩子!

  誓言的重量,原來輕如鴻毛。

  於香韻自嘲地勾唇,慢慢地,蒼白的唇瓣張開,逸落一串破碎的笑。

  因為不能哭,她只好笑。

  因為不能讓任何人看出她的心已受傷,她只好拿鎮靜的表情掩藏傷口。

  就連劉玉萍都看不出她黯然神傷,由於劉至風前去找奶奶當說客,劉玉萍隔天一早便召見她,替孫子求情。

  「我知道至風對不起你,但他已經跟我認錯了,你就原諒他吧!」

  她默然不語,很明白董事長是護孫心切,也一直很希望她做劉家媳婦,才會如此勉強她。

  「香韻,你別這樣啊!你如果不能消氣,我讓至風馬上從台北回來,一定道歉到你滿意為止,好嗎?」

  「不用了。」她拒絕劉玉萍的好意。「他要開個展,很忙,不必為難他。」

  「可是……」

  「我沒事的,董事長,就算我跟至風分手,我也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你別擔心。」

  「唉,我不是擔心這個啊!」劉玉萍重重歎氣。「香韻,你怎能這麼冷靜?難道你對至風一點也沒有感情嗎?要不我放你假,你去台北跟他好好談一談?」

  「不用了,謝謝董事長好意。」她再次婉拒。

  看得出來,劉玉萍對她的決絕很不諒解。

  但她顧不得了,已經變質的誓言她不可能再相信,破碎的愛再怎麼彌補,終究還是會留下裂痕。

  她不信了,什麼今生注定、什麼一輩子幸福,都是空的、是虛幻的,就像她的父母能輕易拋下她去自殺,血肉至親,不過爾爾,何況是一個本來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不信了,不要了,只想好好地、一個人活下去……

  正沉思著,下腹驀地一陣悶痛,於香韻伸手撫住,慢慢深呼吸。

  又來了,每個月到生理期時,她總是格外不舒服,這回因為前幾天不小心喝了冰飲,疼痛更劇烈。

  內線電話響起,她按下通話鍵。「什麼事?」

  「於總監,福田總廚『哀求』你過來一趟。」

  哀求?

  於香韻歎息,每當福田用到這樣的字眼,她就知道一定又是什麼事令他煩躁不已了,看來又得她親自出馬去安撫。

  「好,我就去。」

  離開辦公室前,她攬鏡自照,稍稍補了妝,確定自己看來氣色如常,神情無異,才打開門。

  一路上遇上不少員工,眾人對她問好,她也微笑著一一點頭回應,好不容易來到行政總廚辦公室,只見他一個人在裡頭焦躁地踱步,嘴上不停喃喃自語。

  「親愛的總廚先生,出了什麼事了?」她刻意用玩笑的口氣問。

  「香韻,你總算來了!」福田總廚見她如見觀世音,抓著她的手,哇啦哇啦地直抱怨。「都這些材料進出的報表啦!我怎麼看都不對,又不曉得是哪裡出錯,快煩死了!」

  「好,你別急,我瞧瞧。」明明自己身體不適,情緒比福田總廚還低落,於香韻卻強打精神,笑吟吟地接過報表,一頁頁細看。幾分鐘後,她找到錯漏。「這一欄跟這一欄,數字反了。卜

  「是嗎?」福田總廚眼睛一亮,搶過來看。「果然!我就說哪裡怪嘛!那些笨員工是怎麼做事的?連報表都會填錯欄?」

  「你請他們重做一份吧。」

  「OK!」找到問題所在,福田總廚心情大好,樂呵呵地教訓出錯的員工去。

  於香韻跟著離開辦公室,下腹的悶痛又隱隱傳來,她咬緊牙,鬢邊薄薄沁汗。

  「……你的臉色很蒼白。」一道低沉的嗓音,忽地拂過她耳畔。

  她一怔,愕然回眸。

  是梁冠雅,他不曉得哪裡冒出來的,正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指控地問。

  「現在是晚餐時間,我不能來用餐嗎?」他好整以暇地反問。

  她一窒,這才驚覺自己問得無禮,眸光尷尬地流轉,瞥見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子。

  「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察覺她的視線,梁冠雅微微一笑。「這是我的特別助理,文森;文森,這位就是水晶飯店的餐飲部總監,於香韻。」

  「于小姐,你好。」文森竟然會說一口流利的華語,笑著伸出手。

  於香韻與他輕輕一握。「你的華語說得很棒。」她讚美。

  「謝謝。」

  「你們是來餐廳用餐的嗎?請跟我來。」既然遇上了,於香韻也不逃避,善盡待客之道,將VIP貴賓領進餐席。「我請服務生來招呼你們。」

  「等等!」梁冠雅喚住她。

  她不著痕跡地凝眉。「還有什麼事嗎?梁先生。」當著他特別助理的面,難道他又想到什麼花招整她嗎?

  「坐下。」粱冠推命令吔。

  「什麼?」她不敢相信。

  文森也感到意外,瞪大眼,直盯著主子。

  梁冠雅不理會兩人訝異的表情,逕自招手喚來服務生。「請給我一杯熱可可。」

  「熱可可?」服務生懷疑自己聽錯。

  「馬上送過來。」梁冠雅的語氣不容置疑。

  「是。」服務生領命而去。

  於香韻狐疑地打量梁冠雅,不明白他葫蘆裡賣什麼膏藥,直到服務生送來熱可可,謎底方解開。

  「喝下它。」梁冠雅將熱可可推到她面前。

  「什麼?」她又是一愣。

  「你身體不舒服,喝下它會好一點。」他淡淡地解釋。

  他怎麼知道?於香韻不可思議,微微地窘迫,難道他連她MC報到都看得出來?這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喝吧。」梁冠雅的聲浪,莫名地溫和,輕輕拍打她的心房。

  她不知不覺握住杯把,淺啜一口,甜甜濃濃的液體滑進喉嚨,熱度熨上寒涼的小腹。

  「把它喝完。」他柔聲指示。

  她卻緊握杯把,一動也不動,她真的很不願意被這男人識破自己的弱點,不願意讓任何人看透她難堪的處境,她不想,真的不想……

  「總、總監,我可以跟你談談嗎?」一道怯懦的女聲拉回於香韻鬱沈的思緒。

  她轉過頭,看見那夜與劉至風偷情的客房部女員工正怯怯地站在一旁,臉色蒼白,眼眶紅腫,雙手十指緊絞。

  「拜託你不要開除我,總監,我知道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求求你……」當著餐廳客人跟員工的面,她竟激動地下跪。

  一室嘩然,眾人好奇地緊盯這一幕,於香韻窘迫不已,卻又不好當場發作,她窺視梁冠雅一眼,見他神情凝重,胸口重重一擰。

  為何偏偏是在他面前……

  「到我辦公室再說!」她擱下熱可可,率先走在前頭,神情冷傲,背脊昂然挺直,外人看不出她內心的動搖。

  回到辦公室,她關上門,面對女員工。「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沒要開除你。」這件事該負最大責任的人是劉至風,她不會遷怒到這年輕女孩身上。

  「可是、可是我今天接到主管命令,要我馬上打包走人……」女員工哭得梨花帶雨,哽咽地訴說。「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對,可是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我家裡需要錢,求求你,總監,饒了我好嗎?」

  她要她饒了她?那誰來饒了她自己?

  於香韻無言。「我再說一次,我沒開除你的意思,我會去調查是誰下達這個命令,如果這件事跟劉董事有關,我會請他們收回成命。」

  「真的嗎?謝謝你,於總監,真是太謝謝你了!」女員工破涕為笑,一時興奮,竟熱情地握住於香韻的手。

  於香韻沒有掙脫,只是淡淡一句。「不客氣。」

  警覺到自己的僭越,女員工羞窘地急忙收回手,見於香韻神色並未不快,鼓起勇氣又開口。「總監,我能請你再幫一個忙嗎?」

  「什麼事?」

  「我能……請你幫我聯絡劉董事嗎?」她苦澀地交疊十指。「我一直找不到他……」

  「你找他做什麼?」

  「我……我好像懷孕了,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墮胎……」

  懷孕?!

  晴天霹靂在於香韻耳畔震響,她呆住。「你……懷孕了?」

  「嗯。」

  於香韻注視她無助的表情,只覺得胸口逐漸冰凝。「你坦白告訴我,你跟劉董事……不是第一次吧?」

  女員工沒答腔,只是點了個頭。

  輕輕一點,卻在於香韻心海捲起萬丈波瀾,她怔立原地,片刻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嗓音。

  「我會……會請他跟你聯絡。」

  「謝謝你,總監,謝謝你,謝謝、謝謝……」女員工喜出望外,一次又一次地向於香韻道謝,可每一句謝言,卻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剜割她胸口。

  好痛!

  沒想到遭男友背叛,可以令人痛楚至此,痛得她無法呼吸,視野茫茫,連站都站不穩。

  她該怎麼辦?怎麼辦?

  她不能崩潰,絕對不能,她必須振作,必須堅強,她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

  「Uncle  Angel,我能做到的,對不對?」她喃喃自語,遙問著遠方她從不曾謀面的男人。

  請你告訴我,我可以。

  她淒楚地微笑,在電腦前坐下,顫著雙手,一字一字敲進自己血肉模糊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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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oss,我很好奇,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用畢晚餐,文森陪老闆回到Villa,兩個男人窩在書房裡辦公,文森一直欲言又止,強忍許久的疑問,終於還是衝口而出。

  「你是指什麼?」梁冠雅淡淡地問,一面瀏覽文件。

  「就是我們去吃晚餐的時候,那個於總監——」

  「你說她開除員工的事?當人老闆,本來就有權力開除下屬……」

  「我不是這意思。」文森搖頭,他對誰被誰開除那種小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有興趣的,是主子異常的舉動。「我是說你叫的那杯熱可可。」

  梁冠雅聞言,動作一凜,表面卻保持若無其事。「那杯可可怎麼了?」

  「為什麼你會叫熱可可給於總監喝?你好像……」

  「好像怎樣?」

  「好像特別關心她。」文森觀察主子的神情,試圖從中尋找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

  他神色不動,繼續看文件。「我看起來像那樣?」

  「呃,我是這麼覺得啦。」

  「我沒特別關心任何人。」他澄清。

  「喔。」

  「我只是看她臉色不好,喝點熱飲可能會好一些。」

  「喔。」文森又應,綠眸卻點亮兩簇調侃的光芒。

  梁冠雅當然明白這個心腹助理在想什麼,他面無表情地提議。「你有空問這種無聊問題,不如去替我們兩個煮一壺咖啡,今晚可能要熬夜了。」

  「Yes  Sir!」文森玩笑地行舉手禮,笑著離開書房,執行長官交代的任務去也。

  梁冠雅目送他背影,嘴角似勾非勾,他移動滑鼠,黯沈的電腦螢幕重新亮起,右下角程式列顯示他有新郵件。

  他開啟郵件程式,收到十幾封信,大部分跟工作有關,有兩封垃圾郵件,三封廣告信函,還有一封,來自熟悉的ID。

  他心跳乍停,急忙點閱那封信——

  Dear  Dear  Uncle  Angel:

  這件事我一直忍著不想告訴你,因為我怕你笑我,更怕你擔心——

  Uncle  Angel,我要謝謝你。

  你說對了,我不該答應他的求婚,我其實還不夠瞭解他,我只是以為他很愛很愛我,而我也愛他,我以為他會是那個能跟我牽手一輩子的男人。

  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人生伴侶。

  但其實不是的,我們之間的誓言只是一杯虛幻的彩虹泡泡,吹散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跟我道歉,說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希望我原諒他。

  他的奶奶也希望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而那女孩,卻告訴我她懷孕了,她找不到孩子的爸爸,希望我幫忙聯絡他……

  Uncle  Angel,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我知道你一定也這麼覺得。

  可請你別笑我,如果連你也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連你也責備我,那我……

  Uncle  Angel,我不會哭。

  我一定不會,從小,你就告訴我要堅強,要勇敢,我既然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做到。

  我只是……只是很想見你……

  對不起,Uncle  Angel,我真的好想見你。

  我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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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

  深夜,於香韻巡視完打烊的餐廳,正想回辦公室,經過長廊時,小腹的疼痛卻如巨岩,沉沉地墜著。

  她撫住痛處,忍不住悄悄在陰暗的角落蹲下,一面等那痛楚過去,一面拭乾鬢邊不停冒出的冷汗。

  她工作過頭了,她知道。

  明明身子不舒服,該早點回去休息的,但她就是不願獨處,寧願自己能像顆陀螺團團轉,忙得忘了心事。

  可生理的警鐘,還是對她敲響了,不許她再繼續濫用體力。

  「對不起,我知道了。」

  她喃喃自語,閉眸深呼吸,靜靜地等那激烈的疼痛過去,然後再試著緩緩站起身。

  一波波暈眩如海浪襲來,她全身倏地虛軟,重心不穩,搖搖欲墜——

  「小心!」一雙男性的臂膀從她身後探過來,穩穩地攬住她纖腰,將她荏弱的嬌軀護在懷裡。

  是誰救了她?

  她凝聚全身僅餘的力氣,顫然回首,眸底映入一張眉宇郁然的俊顏。

  「梁冠雅,怎麼又是你?」她驚愕地低喊,氣憤、酸楚、懊惱……各樣滋味在胸口交雜。

  「當然是我。」他沙啞地回應。「你為什麼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非要把自己折磨到暈過去才甘願嗎?」

  「你是特地來這裡質問我的嗎?不用你管!」她想推開他,卻虛弱地無法掙脫。「放開我!」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她震驚不已。

  「你、你在做什麼?快放我下來!」她捏起粉拳捶打他。

  他低頭,冷冽地瞪她一眼,充滿責備意味的眼神頓時令她忘了呼吸。

  「等你學會照顧自己,再來跟我耍脾氣吧!」他厲聲斥道,不管她驚得目瞪口呆,逕自抱她回辦公室,路上巧遇兩名客房部員工,驚愕地目送他們。

  他粗魯地踢開她辦公室門扉,將她放上」形沙發的動作卻異常溫柔,小心翼翼地,彷彿將她當玻璃娃娃,深怕碰碎了。

  「有沒有止痛藥?」他關上門,低聲問。

  「什麼?」

  「止痛藥。」他蹙眉重複。「你生理痛不舒服,不是嗎?」

  「你……你怎麼會知道?」她又羞又急,他果真看出她正處在女人最尷尬的生理期。「你、你……」她粉頰滾熱,窘到說不出話來。

  「在你抽屜嗎?」他追問。

  她咬牙不語。

  「你若是不說話,我就打電話請客服部送藥過來——」

  「在辦公桌左邊最上面一格抽屜!」她急忙喊,深怕他又叫來另一個員工看熱鬧,方才遇到那兩個,就夠流言傳得滿天飛了。

  梁冠雅點頭,似是看透她的憂慮,嘴角微妙一牽。他打開抽屜,找出止痛藥,斟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把藥吃了。」

  她不情願地接過,和水將藥片跟滿腔怨氣都一口吞落。

  他又在同一格抽屜裡找到一袋暖暖包,取出熱水瓶的水燙過了。「把這個墊上去,應該會舒服一些。」

  她倒抽口氣,不敢置信地接過暖暖包。他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

  「你經常這樣照顧你女朋友嗎?」她悶悶地問。

  劍眉揚起。「我沒有女朋友。」

  「那你怎麼一副經驗老道的樣子?」她懷疑。

  他微微一笑。「有人告訴過我。」

  「有人告訴你?」

  「嗯,她告訴我女人常常鬧生理痛,是件很麻煩的事。」

  她輕哼一聲,沒再追問那個多話的人是誰,手握著暖暖包,卻遲疑著不動。

  「怎麼了?」他訝然望她。

  「你轉過去啦!」他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怎麼把暖暖包墊上小腹?「別看我。」

  他先是愣了愣,接著明白她是害羞,嘴角不覺一扯,很紳士地轉過身。

  她瞥見他唇畔的笑意,更加氣惱,鬱悶地掀開衣衫,將暖暖包貼在疼痛處,熱流透進肌膚裡,漸漸舒緩了她緊繃的肌肉。

  「我可以轉過來了嗎?」他很有禮貌地問。

  她抿唇。真想扁他!「可以。」

  他旋過身,深湛的墨眸如兩顆黑夜裡的星,指引迷途的旅人方向。「好多了嗎?」

  他幹麼這麼關心她?

  於香韻很嘔,卻又悵然,當他如此溫煦地問她時,她實在沒法對他嗆聲擺臉色。「我很好,謝謝你,你……可以走了。」她冷淡地下逐客令。

  他深深地凝望她。「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打算睡在飯店裡。」她拒絕他的好意。

  「然後明天一早起來,又可以繼續虐待自己嗎?」他不悅地揪攏眉葦。

  「那不關你的事。」她真不明白,他為何要干涉她這麼多?

  「明天你請假。」他突如其來地命令。

  她怔住。「什麼?」

  「明天你放假一天,不許工作。」他一字一句地撂話,語氣不容反駁。

  這男人以為他是誰啊?憑什麼這樣對她說話?

  她強忍憤慨,鄭重聲明。「我不能請假,我有很多事要做。」

  他瞇起眼,眸光霸道地追緝她,許久許久,直到她感覺自己像被鷹隼相中的獵物,躲不開,逃不了,全身毛骨悚然,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你一定會請的。」

  「我不會!」

  「你會。」

  「不會。」

  「會。」

  兩人你來我往,好似小學生在吵架。

  於香韻幾乎控制不住脾氣,惡狠狠地瞪視眼前的男人。「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你想瞭解我。」他氣定神閒。

  「什麼?」她一愣。

  「你想認識我更多。」他淡淡微笑,神情極有把握,彷彿一切都掌控在他手裡。「我答應你,只要你明天陪我出去觀光一天,我就告訴你一些我的事。」

  可惡,她真恨他的自以為是!

  「我不是伴遊女郎!」於香韻忿然咬唇。

  「我沒說你是,就當我是客人,而你只是盡地主之誼吧!」他輕聲一笑,頓了頓。「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想瞭解『水晶集團』的敵人,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是嗎?」

  她默然不語。

  他凝視她低斂的眉眼,笑容一斂,嗓音驀地沙啞。「不管你有什麼心事,別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好嗎?」

  他這是……在哄她嗎?

  她驚怔,傻傻地望他。

  他眼神溫柔似水。「人生,總會經歷許多磨難,許多痛苦,但你要相信,一切總會過去的,一定會。」

  「你……」他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他看出她情緒低落嗎?於香韻驚疑不定。

  他忽然伸手,撫摸她沁涼的臉頰,輕柔憐愛的動作如一根羽毛,搔弄她不安定的心,然後,又像驚覺自己的異常,猛然抽回手。

  「明天早上十點我來接你。」

  語落,他沒給她任何拒絕的餘裕,逕自轉身離開,輕輕帶上門。

  辦公室外,梁冠雅反手握著門把,倚在門扉的另一側,仰首默默尋思。良久,良久,那薄俊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笑裡,藏著濃濃自嘲——

第五章

  Uncle  Angel,你平常閒暇時都做些什麼呢?

  我喜歡看書,聽音樂,也喜歡旅行,每年都會固定安排假期出外走走。

  你呢?會到各國遊歷嗎?

  你打高爾夫球嗎?種花嗎?釣魚嗎?(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想成退休老人∼∼^_^)

  還是你比較愛刺激性的活動?比如衝浪或賽車?

  Uncle  Angel,你喜歡玩什麼?

  我不旅行,只出差。

  我不是退休老人。

  我從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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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然真的請假了。

  隔天早上,當於香韻站在穿衣鏡前,審視經過一夜好眠、顯得神采奕奕的自己時,一顆心莫名地頻頻撞擊胸口。

  她不明白為什麼,也許他話裡有股魔力,也許她的確想多瞭解他一些,所以雖然滿心不情願,她仍是主動向董事長告假一天。

  劉玉萍以為她是為了失戀神傷,不但立即准假,還溫言勸慰她一定要放鬆心情。

  她也很想放鬆,但神經,卻是繃得緊。

  她不想承認,但這異樣的感覺,似乎像是……期待?

  「不可能的!」一念及此,於香韻本能地驚斥自己。「Uncle  AngeI,你說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她喃喃問著不在身邊的男人,他從來不曾出現在她面前,她卻習慣了對他說話,不管她是快樂或哀傷,迷惘或振奮,她的天使,一直在她心裡,在最靠近她的地方。

  她閉上眼,感受一陣從窗口溜進的清風拂過自己的臉,她想像那是她的天使的手,他在安慰著她,鼓勵著她……

  她忽然平靜了,彎彎的眼睫揚起,清澈的眸光蜿蜒過天際,隨著流雲飄向遠方,飄向那個或許正對她微笑著的男人。

  她也微笑了,視線落向皓腕上一條Dyrberg  Kem手鏈,珍珠母貝與水晶串成的鏈子,造型很別緻,既優雅又女性化,是Uncle  Angel某次到北歐出差時,買給她的禮物。

  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在出差時決定要買禮物給她,或許是因為他忽然思念起她,而這份意在言外的牽掛,令她格外驚喜,也格外珍惜。

  她的天使,是掛念著她的……

  手機驀地震響,驚醒於香韻迷濛的思緒,她定定神,拾起手機,點閱簡訊。

  是梁冠雅,他到了。

  她深呼吸,確定自己神色無異後,才離開房間搭電梯下樓。為了怕飯店員工瞧見,她不許他開車到大門口,而是約在地下停車場相見。

  一踏出電梯,遠遠地便瞧見他斜倚在他那輛保時捷跑車旁,一身海洋藍的休閒打扮,很瀟灑,卻仍不失貴氣。

  他今天沒戴眼鏡,少了幾分書生的斯文,多了幾分野獸的侵略性。

  侵略。

  思及這樣的字眼令於香韻不自禁地有些心驚——她是怎麼了?才見到敵人沒幾秒鐘,就已經開始怕了?

  清睿的眸光迎接她走過來,緩緩梭巡過她全身。

  她穿一件渲染著朵朵紫玫瑰的罩衫,袖口開成荷葉狀,七分牛仔褲,長髮紮成俏麗的馬尾,戴一頂報童帽,更顯得青春洋溢。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他微勾唇,似是很滿意。

  她心跳一停,明明教他看得很不自在,卻挑釁地瞪回去。「可是你看起來卻好像精神不太好。」

  「是嗎?」他聳聳肩。「可能是因為我今天早上五點才睡。」

  「五點?」她訝異。

  「因為有些工作要做。」他打開車門,比了個邀請她入座的手勢。

  她坐進車廂,等他也坐上駕駛座,奇怪地問:「既然這樣,你現在應該在床上補眠才是,還出來做什麼?」不嫌太累嗎?

  他發動引擎,輕巧地轉動方向盤。「自從回來台灣後,我一直沒什麼機會四處走走看看,難得來到花蓮,我想觀光一下。」

  她冷哼。「你這個堂堂私募基金的副總裁,日理萬機,真的有空這樣到處瞎晃?」

  他低聲一笑,湛眸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有人告訴我,人生不應該只有工作,偶爾還是要做些休閒活動。而且我今天很有空,文森去新加坡了,我正好放假一天。」

  「你的特助去新加坡?」她先是驚愕地僵直上半身,接著立刻放緩語氣,假裝若無其事地問:「怎麼?難道他拋下你這個老闆一個人去度假了?」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可惡!她暗暗掐握掌心。她到底該怎麼套問出文森去新加坡的任務?難道他們已經發現董事長想求助新加坡的友人嗎?

  梁冠雅彷彿猜透她的思緒,又一聲輕笑,有意無意地逗她。「你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套問,如果我一時失去防備,或許會告訴你。」

  她不服氣地瞇起眼,打量他端逸的側面——這男人,果真不好對付!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先放下公事。是他說的,她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慢慢再想辦法。「我們要去哪裡?」

  「這應該問你這個主人才是。」跑車奔馳在濱海公路上,迎來陣陣飄著鹹味的海風。「你想帶我去哪兒?」

  哪兒也不想去!她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也不想想是誰強逼她請假出來的?

  她默不作聲,他敏銳地感受到她的不情願,主動提議。「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

  「吃飯?」秀眉訝然一揚。

  「你還沒吃早餐吧?」

  他是算命仙嗎?她撇撇唇。「我喝了一杯熱巧克力。」

  「那怎麼夠?」他蹙眉。「你就是這樣不好好吃東西,才會把自己身體搞那麼差。」

  「我的身體狀況好得很!昨天是因為——」

  「因為你正逢生理期,又工作過度,才會暈眩是嗎?」他淡聲接口。

  她一窒。

  「就算不是生理期,你平常也沒好好照顧自己。上回你來餐廳吃飯,不也早過了午餐時間嗎?肯定是因為工作太忙,忘了肚子餓吧?」

  「你——」這男人怎麼嘮叨得跟個管家婆一樣?「我就不相信梁副總裁都能定時吃三餐,你工作應該比我更忙,不是嗎?」

  「我盡量準時進餐。」他唇角一扯,也不知是笑非笑。「因為有人跟我說過,民以食為天,吃是很重要的,三餐定時定量能保一天的活力。」

  「那人是誰?就是叫你偶爾也要有休閒活動的那個人嗎?」

  「嗯哼。」

  「那人管得還真不少。」她輕哼,連他的日常作息也關心,肯定不是普通關係。「是你女朋友?」話才吐出口,一股奇異的酸味便跟著湧上來。

  「我說過我沒有女朋友。」

  「那就是前女友嘍?」

  「呵!」他嗤笑。

  短促的一聲笑,蘊藏的暗示意味卻是深遠綿長,繚繞她耳畔,久久不散。「你笑什麼?」她不禁懊惱。

  「沒什麼,我只是想有些人在勸別人時頭頭是道,自己反而做不到。」

  「什麼意思?」她不懂。

  他沒解釋,深深望她一眼。「你自己是做餐飲的人,照理說應該最瞭解飲食的重要性才是。」

  她當然明白!這男人想念到什麼時候啊?

  「好啦,吃就吃!」於香韻無奈地投降。「我們去吃一頓豐盛的早午餐,這樣總行了吧?」

  他微微笑。「這才乖。」

  她氣息一凜。他說什麼?居然讚她乖?他把她當成三歲小孩了嗎?

  粉頰羞窘地發燙,她想抗議,卻拼湊不出適當的言語。

  在她的指示之下,他開車來到一家專賣扁食的小店,點了兩碗扁食及一桌可口小菜。

  「花蓮最有名的小吃就是扁食,你嘗嘗看。」

  梁冠雅看著眼前樸素的扁食湯,當他說要去吃一頓時,他想像的是滿桌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沒想到卻是地方小吃。

  他半猶豫地舀起一匙湯,送進嘴裡。湯頭清淡,滋味卻濃郁,他又咬了塊扁食,外皮薄嫩,餡料飽滿,口感鬆軟,豬肉的鹹味在唇腔散開,齒頰留香。

  他意外地怔住。

  「不好吃嗎?」於香韻觀察他的表情,以為他不喜歡,秀眉輕顰。

  「好吃。」他抬頭,星眸深邃閃亮。

  她心韻暫停,急忙低頭進食,躲避他過分深刻的眼神。

  看她一口接一口,沒多久便將一碗扁食掃光,他笑了。「看來你真的挺餓的。」

  「什麼?」於香韻一愣,粉頰倏地暈染紅霞。「是你說要來吃東西的耶!」她不知道,自己紅著臉抗議的模樣很像在嬌嗔。

  他微笑欣賞。「你慢慢吃,你昨天一定也沒吃什麼東西吧?多吃點。」

  他說話的口氣很溫和,勸她進食的神態很像個寵愛妹妹的大哥哥。

  於香韻不覺手一顫,湯匙掉落桌上,鏗然聲響驚得她又窘又急,他卻不以為意,也沒笑她失了進餐禮儀,只是親自起身,替她取了一支新的過來。

  當她吃得滿嘴油亮,想找面紙時,也是他主動遞一張給她。

  她尷尬地接過。

  「吃飽了嗎?」他問。

  「嗯。」她拿面紙掩住唇,點點頭。

  見她宛如少女般的嬌羞模樣,他一時失神,片刻,才站起身。「那我們走吧!」

  接下來,兩人開車沿著海岸線兜風,經過景點時便停下來,在海灘漫步,興致來時,於香韻忍不住脫下鞋子玩耍。

  纖纖裸足舞在水花裡,在碎浪裡,暖陽溫柔地愛撫那曼妙的足弓,光透過,如羊脂玉雕,勾惹梁冠雅的視線。

  「你看什麼?」她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

  「沒什麼。」他禮貌地別開眸,沉默半晌,忽道:「之前我看過你一張照片。」

  「什麼照片?」

  「劉至風得獎的那幀攝影作品。」

  「喔。」她心弦一扯。

  「我提起他,你不開心嗎?」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

  「我沒事。」她搖頭,勉力揚唇。

  「……對不起。」

  對不起?他向她道歉?她不禁調侃。「這不像『獵鷹』會說的話。」

  他自嘲地牽唇。「在你眼中,我是很自大的人?」

  「是傲慢。」她更正。

  傲慢啊……湛眸裡的嘲諷意味更濃了。「我很想知道那張相片是在哪拍的。」

  「為什麼?」她好奇。「你喜歡那裡的海景嗎?」

  他短暫停頓。「算是吧。」

  算是?到底是或不是?她迷惑地顰眉,感覺到他話裡密密藏著未曾真正道出的心意。

  一股奇異的情緒驀地攫住她。「就在這附近而已,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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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帶他來到一處隱密的海灘,前方是蔚藍無際的大海,後方是一群矗立的岩石,宛如童話裡的騎士,守護著這人煙罕至的仙境。

  「這裡很美吧?」她笑問。

  「嗯。」他點頭,審視這方小小的海灘,與腦海裡浮現的照片仔細比對。「你當時就坐在那裡吧?」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有些訝異。「沒錯,你的觀察力真強。」

  不是他觀察力強,而是他反覆看過照片太多回。梁冠雅不著痕跡地苦笑。

  「要坐下來嗎?」於香韻問,不等他回應,便逕自在一向習慣的位子落坐。「這裡,是我的指定席。」

  「為什麼是這裡?」他在她身旁坐下。

  「因為這裡視野最好,你瞧,從這裡直線望過去,可以看到遠方有座小島,日出的時候,那小島經常是第一道光照射的地方,看它緩緩地亮起來,感覺像看某個沉寂的生命漸漸甦醒。」

  沉寂的生命甦醒?他微微一笑。這句話真有哲學意涵。

  「你常來這兒嗎?這裡感覺很偏僻,好像不太有人會來。」

  「我就愛這樣的安靜。」她低語。「靜靜的,沒有人會來打擾。」

  「那劉至風怎麼會來?」他衝口問。

  她身子一僵。

  他注意到了,暗暗後悔。「抱歉,我不該問的。」

  她搖搖頭,水眸迷濛著,良久,才輕聲說道:「他說他是來拍日出的,我也沒想到他會忽然出現,大概是緣分吧。」

  就算是緣,也是孽緣!

  梁冠雅揪攏眉葦,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氣惱,他緩緩吐息,拾回一貫的冷靜。「照相當時,你在想些什麼嗎?」

  「怎麼連你也這麼問?」她回過眸,似有些無奈。

  「很多人問過你嗎?」

  「幾乎每個看過的人都會問。我如果告訴你,我什麼也沒想,你相信嗎?」

  「你真的什麼也沒想?」他的確不相信。

  她歪著臉蛋瞧他,半晌,忽地噗哧一笑,眼波流轉著淘氣。「你還有半天的時間可以套問,如果我一時疏於防備,或許會告訴你。」

  他怔了怔,知道她是在學他早上說的話,不禁莞爾。「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不好對付的女人嗎?」

  「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幽默地眨眨眼。

  他低低一笑,醇厚的聲浪輕柔地拍打她的心。

  她凝望他溫和的側面,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很靠近、很靠近,近得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心音……

  不對!於香韻驀地凜神。她在想什麼?

  她懊惱地拉回曖昧的思緒,急忙站起身。「走吧!我們到下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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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冠雅沒想到,她所謂的「下個地方」竟是一座主題樂園。

  「你帶我來這裡?」他愕然瞪著週遭一項項遊樂設施。「這不是小孩子來的地方嗎?」

  「那你來過嗎?」她反問。

  他搖頭。

  「以前呢?你去過任何遊樂園嗎?」

  「很小的時候吧。」他猶豫。

  「已經久到記不得了吧?我就知道。」她粲然一笑。「你看起來就是一副沒有童年的樣子。」

  也就是說,他看起來很悶、很死板?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她看透他的思緒。「走吧,我們先去玩海盜船,還有雲霄飛車,還有啊……」

  還沒聽她細數完畢,梁冠雅腦子已發暈。

  為何她愛玩的都是些高刺激性的遊樂設施?而且,都得在高處晃蕩,挑戰他的忍耐極限!

  「我Pass好了,我看你玩。」

  「不可以!」她一口反駁他的提議。「別忘了,是你要我陪你出來玩的喔!」

  他無奈,看著她嗔意橫生的明眸,竟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對她說「不」,原本就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何況她又用這副似懊惱又像撒嬌的神情對著他。

  「別那麼掃興,走吧!」她率先前行。

  他只得跟上。

  兩人瘋狂地玩過幾項遊樂設施,於香韻樂開懷,在尖叫聲中解放滿腔的鬱悶與壓力,梁冠雅卻是一逕緊抿著唇,面色蒼白。

  痛快地玩過後,她又提議。「走,我們去坐纜車,可以看到太平洋喔!」

  高空纜車?梁冠雅抬頭望高吊在纜線上的車廂,呼吸暫停,他心驚膽跳地跟著於香韻排隊,坐進車廂,目測一下窗外的高度,左手不禁緊緊握住扶把。

  「你怎麼了?」於香韻瞪著他緊抓的手,總算察覺他不對勁。

  「我有點懼高。」他平板地回應。

  「你有懼高症?」她不可思議地拉高聲調。

  「只是會有點不自在,不算懼高症。」他好強地辯解。

  她愕然望他,半晌,唇花綻分,開落一串風鈴般的笑聲。「你有懼高症?那你怎麼坐飛機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

  「我說了,只是有點不自在而已。」車廂忽地晃動一下,他十指更加抓攏,指節用力到泛白。「在飛機上,我會盡量不想起自己在高空中。」

  「只要不往窗外看,就能欺騙自己嗎?」

  「嗯。」

  「那你現在也別往窗外看就好嘍!」她涼涼地建議。

  「我不能不看。」他暗自磨牙。這纜車為了遍覽海景,車廂前後左右都是透明玻璃,除非他閉上眼,否則一定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高空中。

  可他,不願在她面前軟弱地閉眼。

  「喂,你好像臉色發白耶!」她偏還壞心地揶揄他。

  他咬緊牙關,不吭聲。

  那麼害怕啊?

  見他神色真的很難看,於香韻心一扯,想起他懼高還陪她玩了那麼多遊樂設施,她忽地有些歉疚,不再逗他,放柔嗓音。「那你跟我聊天好了,別把注意力擺在高度上,你不是說要讓我多瞭解你嗎?我要問問題嘍!」

  「你問吧。」

  「你多久沒回台灣了?」

  「從我十一歲那年離開以後,這是第一次回來。」

  十一歲?她訝然。「你那麼早就離開台灣到美國定居了?」

  「嗯。」

  她頓了頓。「聽說你是被領養的?」

  他聞言一震,轉頭望她,墨黑的眼潭深沉地映出她的容顏。「你知道?」

  「董事長告訴我的。」她解釋。「他說你的師父梁查理其實就是你的養父。」

  「他的確是。」

  「為什麼你會被領養呢?」她進一步追問。「你的親生父母呢?」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飛機失事。」

  飛機失事?那他怕高會是跟這個原因有關嗎?

  於香韻怔忡,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揭開他不想面對的傷口。「我很遺憾。」

  「沒什麼,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纜車逐漸上升,梁冠雅神經愈發緊繃,他悄然深呼吸。「你不也是孤兒?」

  「你又去調查我了?」她蹙眉。

  他聽出她語氣的不善,淡淡苦笑。「昨天出刊的商業雜誌,有關於你的專訪。」

  「喔。」她恍然大悟。應該是吳春麗採訪她的那篇吧。

  「那篇專訪裡,提到你有一個助養人?」換他問了。

  「是Uncle  Angel。」她不介意告訴他,反正雜誌都刊出來了。「他其實除了我以外,還助養了我們育幼院其他幾個孤兒,不過只有我一直跟他固定通信。」

  「很像長腿叔叔的故事。」他扯扯唇。

  「是很像啊!」她嫣然一笑。「我很幸運,有他一直默默守護著我。」

  「就像是你的專屬天使?」

  專屬天使?她一愣,搖頭。「我不敢想他是專屬於我一個人的,但他的確是我的天使沒錯。」

  提到她從小最敬愛的Uncle  Angel,她嗓音不自覺地變得極溫柔,眼潭也瀲灩著夢幻般的光澤。

  他凝望她。「你很喜歡他?」嗓音沙啞。

  「當然!」她毫不猶豫。

  他無語,半晌,才嘲弄似地牽唇。「看來你把他當成偶像崇拜了。」

  「那又怎樣?」她瞪他。他要是敢說一句侮辱Uncle  Angel的話,她跟他沒完!

  「其實他也只是個平凡的男人。」

  「你根本不認識他,憑什麼評斷他?」

  「也許我認識呢?」他似真似假地試探。

  她驚駭地震住。他認識她的天使,可能嗎?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的Uncle  Angel也在美國,說不定我認識他。」他補充。

  原來如此。於香韻輕聲歎息,胸臆忽然寥落,空空的,一顆心無所依歸。「可惜我不曉得他的名字。」

  「你看來好像很失望。」

  她的確很失望。

  「我一直想見他,好想見他。」她悵然,細微的聲嗓像貓咪,哀傷地喵嗚著。

  他下頷肌肉一緊。「也許他也想見你。」

  「是嗎?」如果他想見她,不會直到今日還不肯答應與她相見。於香韻苦澀地抿唇。

  梁冠雅黯然注視她,良久,沙啞地揚聲。「你有想過Uncle  Angel是怎麼樣的人嗎?」

  「嗯,我當然想過。」關於她的天使,她不知在心裡描繪過多少回他的形象。「我想他一定是個事業有成的菁英,擁有一個甜蜜家庭,也許還有一棟很漂亮的房子——」

  「我不是說現在的他。」他澀澀地打斷她浪漫的想像。「是說以前的他。」

  她一愣。「以前的他?」

  「嗯。」

  她歪過臉蛋,想了想。「以前的他,應該是個充滿抱負的年輕人吧,很熱血,很有理想,不然不會想要助養育幼院的孤兒。」

  「或許吧。」梁冠雅不置可否,收回凝在她臉上的目光,遙望不知名的遠方。「或者,他只是個少年,一個一無所有的少年。」

  「一無所有的少年?」她震動,從未曾有過這樣的猜想。

  「嗯,也許他每天就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面對著電腦螢幕,看螢幕上波浪起伏,也許他經常會看著窗外發呆,想像著自己有一雙天使的翅膀,能飛出去翱翔天際……」他恍惚地低語,字字句句都是流水,滲進她心田。

  有什麼東西,開始氾濫——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自由?」

  「也許他根本不曉得什麼叫自由。」他苦澀地牽唇。「他不是為了自由而飛,只是想透口氣,呼吸一點不一樣的空氣,又或者,只是想去見遠在海洋那岸的一個小女孩,她是他平淡生活裡唯一的樂趣,但她實在跟他相距太遠了,而他的翅膀太脆弱,飛不過去,等他可以飛過去的時候,他又覺得或許不見比較好。」

  「為什麼?」她顫聲問。

  「有句詩說『相見爭如不見』,你聽過嗎?」

  她茫然。「你是說,他是怕也許見了不一定好,也許我會不如他心中所想像的?」

  「也許。」他閉了閉眸。「也許他只是不喜歡相見以後,又要分開。」

  她怔住,濕意由胸口泛上眼眸。「他……那麼怕寂寞嗎?」

  「寂寞?」他愕然,轉頭望她。

  她沒注意到他驚異的眼神,只覺得自己的心好痛好痛,揪成一團,幾乎要揉碎——怕分開時太蝕心,所以寧願不相見,她的天使,會是那麼孤寂的一個人嗎?

  「我不相信!」她用力搖頭。「Uncle  Angel不可能是那麼寂寞的一個人,他不是的,一定不是——他一定很幸福,有個很溫柔的妻子,很可愛的女兒,他身邊一定有很愛他的人陪著,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嗓音驀地破碎,淚珠從眼睫跌落。

  他震撼地盯著她。「你……哭了?」

  她別過頭,哽咽難語。

  都怪他說了這些惹人傷心的話!都怪他這假設太傳神,太真實,摧折她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

  她不哭的,至少從不在任何人面前流眼淚,但……

  都怪他,怪他!

  「你、你不應該那樣說……」她責備他,一面伸手揉去眼角的淚水,她不知道他正焦急地靠近她,再轉過頭時,朱唇竟意外擦過他嘴角。

  她凍住,他也僵凝。

  曖昧的瞬間,彷彿連時間也停止,世界是一片不可說的安靜。

  然後,他忽地探手掌住她後頸,將那兩瓣柔軟的唇推向自己,深深地、執著地吻著,吻到他意亂,她情迷,吻到天旋地轉——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7-12 17:36:38

第六章

  Uncle  Angel,我收到你送的手鏈了,好漂亮好漂亮,我好喜歡好喜歡!

  謝謝你,在出差忙碌的時候還記得我,挑了一份如此特別的禮物給我,我一定會珍惜的,一輩子收藏。

  唉,總是你在幫助我,替我實現每個願望,甚至送禮物給我,我也想為你做些什麼啊!也想送點什麼東西給你——

  Uncle  Angel,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的東西,你大概給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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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昏沉,煙靄迷濛的車廂裡,映著兩道身影,手牽著手,唇吮著唇,呼吸,在吻與吻之間繚繞糾纏——

  魔咒般的氛圍,在纜車進站的那一刻,乍然震破。

  於香韻倏地清醒,驚駭地睜大眼,用力推開輕擁著自己的男人。「你放開我!」

  激動的行舉並未惹惱梁冠雅,他很有風度地往後退。「抱歉。」

  抱歉?就這樣?

  他不由分說地侵略了她的唇,就一聲簡單的抱歉?

  於香韻很懊惱,心韻擂擊如鼓,頰色紅艷艷,猶如兩瓣深秋的楓葉。

  「你、你太過分了!」她氣憤地責怪他,其實更恨自己,才跟男友分手不久,竟馬上醉在另一個男人懷裡,她會不會太過水性楊花了點?

  「是我的錯,你別自責。」他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澀澀地勸慰。

  她氣息一凜,怔望他。他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避開她詢問的目光。「到站了,下來吧!」語落,他率先下纜車,轉身朝她伸出手。

  她瞪著那隻手,想起方才兩人吻到忘我時,十指交纏的親匿,頰葉更燒紅,急忙別過頭,自顧自地下車,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要回去了!」她負氣聲明。

  「回去?可是現在還早……」

  「不管早不早,我現在就要走!」她很堅持。

  他無奈地扯唇。「好吧,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不要跟來。」

  「什麼?」

  「我說,不許你跟著我!」她終於肯回頭看他了,怒焰在眼裡躍動。「你離我遠一點!」

  他無言,她如火的眸光灼痛了他。

  她不再理會他,逕自往前走,他默默跟在身後,保持適當距離,卻始終不肯放她離開自己的視線領域。

  她驀地旋身。「你還跟著我幹麼?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相對於她的滿懷憤慨,他顯得平靜。「只是你今天既然是我帶出來的,我就有責任護送你平安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必你來護送!」

  「你這樣耍脾氣,還不夠像個孩子嗎?」他淡淡地揶揄。

  「你……」於香韻倒抽口氣,忽然對眼前這男人升起強烈恨意,為何他就是有辦法讓她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他以為他是誰啊?「梁冠雅,你這人真的很自以為是,我討厭你!」

  激烈的言語如冰,凍住他,他沉默地凝視她,眼神一時空白。「你……討厭我?」

  「對,我討厭你!」她恨恨地磨牙。「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以後不用再見到你

  她討厭他?不希望再見到他?

  梁冠雅木然凝立原地,風在耳邊呼嘯,捲來一簾細雨,濕濕涼涼的,拂過他體膚。

  這只是一個鬧彆扭的女人任性的宣言,他告訴自己,不必在意。

  她不是認真的,明天過後,她就會忘了自己說過這樣的話,甚至不必等到明天……

  「下雨了,我要走了!」語落,她轉身便走,行步匆匆。

  他望著她毅然決然的背影,看著那背影逐漸淡去,胸臆,忽地漫湧一陣慌,不覺搶上前,拽住她手腕。

  「你幹麼啦?」她使勁甩開他。

  「別走,香韻。」他低喃,濛濛雨霧裡,他看不清她的容顏,心下更焦躁。

  別走……

  「你放開我!你——」抗議的言語倏地在唇畔擱淺,兩秒後,一聲驚駭的尖叫逸出。

  梁冠雅心神一凜。「怎麼了?」

  「我的……我的手鏈不見了!」於香韻摸索著空蕩蕩的手腕,臉色蒼白似雪。

  「什麼手鏈?」他問。

  她卻置若罔聞,倉皇地蹲下身,不顧危險,在人來人往間伸手在地上摸索。「糟糕!丟哪兒去了?為什麼我會沒發現?我真該死……怎麼辦?怎麼辦?」

  他愕然瞪著她狂亂的舉動。「香韻,你起來,這樣找不是辦法。」

  「你別管我!」她失聲驚叫。

  他胸口一震,就算親眼目睹男友劈腿,她也能堅強冷靜地面對,怎麼現在為了一條手鏈,竟慌張至此?

  「你冷靜點!」他也蹲下來,穩穩扶住她顫抖的雙肩,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你說清楚,是什麼樣的手鏈?」

  「是DYrberg  Kem的手鏈,有貝殼、水晶、珍珠還有水鑽……設計得很別緻,很好看,我很喜歡。」她凌亂地說明,語不成調。

  「你別慌,先深呼吸。」他低聲命令。「現在慢慢想,剛剛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對勁的事?比如說你的手去勾到什麼?或者有人撞到你?」

  「沒有、沒有!我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她急躁地搖頭,有股衝動想痛掌自己幾個耳光。

  「於香韻,你冷靜點!」他厲聲喝斥她。

  她愣住。

  「看著我!」

  她茫然揚眸,望進一雙墨幽的眼裡,那眼潭如此深邃,隱隱流動著水波,奇異地擁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別著急,我會幫你找到的,我一定有辦法,相信我。」

  「梁冠雅……」她怔忡地喚他的名,微弱沙啞的嗓音裡,不經意流露出一絲依賴。

  「現在我們循著原路回去找,只要看仔細,一定能找到的。」他堅定地安撫她,扶她起身。

  「可是好像快要閉園了。」園內廣播已經在呼籲遊客盡速離開,他們已經沒時間慢慢找了。

  「你別擔心,我有辦法。」說著,他取出手機撥號。「喂,楊品深嗎?我是梁冠雅,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他想做什麼?她愣愣地望他,摸不著頭緒。

  「……謝了,我欠你一份人情……你說『三十而立』……我知道,我會加入的。」不一會兒,他便結束通話,朝她微微一笑。「搞定了。」

  「什麼搞定了?」她迷惑。「你幹麼忽然打電話給楊品深?你要加入『三十而立』嗎?」

  「你知道『三十而立』?」

  「我當然知道。」

  「三十而立」是「泰亞集團」執行副總裁楊品深創辦的俱樂部,專門招募三十歲以上、未滿四十的會員,能參加的都是台灣各界的菁英。

  「聽說楊品深眼光很挑剔的,不是他看中的人還沒法擠進去。」她頓了頓,就連她自己,也曾經幻想過年滿三十那天,或許會接到入會的邀請——「楊品深邀請你加入嗎?」

  「他很早就邀請我了,我一直沒答應。」

  「那現在又為什麼答應了?」

  「因為他答應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他保持神秘。

  於香韻蹙眉,還想追問,他已經牽住她的手,領著她往來時路走,一面走,一面細心察看週遭。

  因為廣播一再叮嚀,遊客們都往大門移動,人潮逐漸稀落,少了步履雜沓,本應更適合搜尋失物,偏偏風雨從中作梗。

  於香韻焦急不已。「怎麼辦?要閉園了,而且雨愈下愈大,視線都看不清楚了——」

  梁冠雅不接腔,仍是那般氣定神閒,彷彿一切都在他掌握當中。

  一股難言的怒火倏地在她胸口翻揚。「梁冠雅,你——」

  正想抱怨時,園內忽地大亮,一盞盞燈火,宛如夜幕裡一顆顆璀璨的星,將整座遊樂園點綴得比白日更顯風華絕代。

  「這是……怎麼回事?」於香韻震驚莫名。

  「楊品深幫我聯絡到這家主題樂園的老闆。」梁冠雅淡淡解釋。「今晚我包下這裡了。」

  「你包下這裡?」她不可思議地瞪他。

  他只是微笑。「你不是想找回丟掉的手鏈嗎?包下這裡,我們才能慢慢找啊。」

  她無言,怔望他。

  為了替她找回手鏈,他請朋友幫忙包下整座主題樂園,甚至不惜欠下對方一個人情,答應加入「三十而立」俱樂部。

  以梁冠雅低調的個性,連雜誌採訪他都避之唯恐不及了,更何況是成為某俱樂部的會員,定期跟那些企業菁英交際應酬?

  就為了幫她,他竟然……

  她心房一揪。「梁冠雅,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訝異。

  「你不需要……這樣幫我。」她黯然低語。

  他凝視她,良久,淡淡一笑。「就當謝謝你今天陪我玩了一天吧。」

  「我……」她根本什麼都沒做啊!與其說是她陪他觀光,不如說是他伴她出來散心,忘卻情傷。

  「跟我來。」他忽然領她到前方的室內水族館。「我看你在這裡等我吧,我去纜車站找找看。」

  「我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她搖頭拒絕。

  「聽話,香韻。」他命令,嗓音溫煦,語氣卻不容置疑。「你現在還在生理期,不能一直淋雨。」

  「那你自己呢?」難道他就能一直淋雨嗎?

  「我是男人啊!淋一點雨不算什麼的。」他彷彿看透她的思緒,輕聲朗笑。「你在這裡等我,不許走開。」

  再次慎重叮嚀後,他才大踏步離去。

  於香韻目送他,恍惚地枯坐在水族館大廳裡,陷入極端的自責。

  她答應過Uncle  Angel要一輩子珍惜的手鏈,竟然弄丟了!

  她該怎麼跟他坦承這件事?他會原諒她嗎?

  不,他一定會原諒她的,她知道,她的天使不會因為她犯下這樣的過失便遺棄她,只是,她不會原諒自己。

  因為他給她的,已經太多太多,而她能回報的,卻太少太少。

  連他送的禮物她都守不住,她憑什麼要求見他?她不值得,不值得……

  「對不起,Uncle  Angel,真的對不起……」她痛楚地呢喃。

  從小到大,他便是她最敬愛的人,是她黯淡生命中的一盞明燈,她將所有的心事都傾訴給他聽,與他分享自己的點點滴滴。

  育幼院的老師雖然照顧她,卻無法給她太多的關心,院裡的兄弟姊妹們不少,卻彌補不了她失去的親情。

  她總是覺得寂寞,尤其上學後,看著別的同學都有家長來接,每個都那麼懂得對父母撒嬌邀寵,更是孤單。

  小小的她,心裡就已經凹陷了一個大大的缺口。

  是他,慢慢填補了那缺口,讓她初次感受到自己也是被愛、被疼寵的,他除了在經濟上資助她,也給她許多人生的建議,她創業的資金是他教她賺的,第一筆貸款也是他指導她如何與銀行進行交涉。

  當她為了餐廳的業績焦頭爛額時,是他在信裡鼓勵她撐下去,曾在商場上遇到不少瞧不起她、甚至侮辱她的男人,也是他教她高明的應對進退之道。

  她今天的一切,可以說幾乎都是他給的,但她,究竟回報了什麼?

  我想要的東西,你大概給不起。

  到底是什麼?她好想知道,她曾經暗自立誓,就算是她能力所不及,她也不惜付出一切代價找來給他。

  但,別說那個給不起的東西了,就連一串手鏈,她都守不住……

  不行!於香韻驀地神智一醒。她不能光坐在這裡自怨自艾,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不能放棄,無論如何都得把手鏈找回來。

  她倉皇起身,正想衝出水族館時,一道俊挺的身影及時擋住了她。

  是梁冠雅,他回來了,全身濕透,發綹垂在額前。

  「你怎麼淋成這樣?」她又驚又急,又是擔憂。「你還好吧?」

  「我很好。」他顧不得自己的狼狽,攤開掌心。「是這條手鏈嗎?」

  她一愣,落下視線,呼吸頓時凍凝。

  「怎麼?不是這條嗎?」他蹙眉。

  「是……」一波酸浪打上喉嚨,她哽咽難語。「是這條沒錯……你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謝謝你,謝謝你,謝謝……」

  她一聲又一聲地道謝,顫抖著接過手鏈。

  他注視她淚眼矇矓的容顏,嗓音不覺沙啞。「瞧你激動成這樣,這條手鏈,有那麼重要嗎?」

  「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將手鏈握緊在掌心裡,放在最接近心魂的胸口。「是我在這世上最親最親、最敬愛的人,送給我的禮物。」

  「最親最親的人啊……」梁冠雅吁歎,仰起頭,遙望玻璃門外蒼黯的天空,嘴角,偷偷地揚起。

  她沒察覺到他意味深長的笑。「你在哪裡找到的?」

  「就在纜車站,售票亭附近。」

  售票亭?她凝眉,細想自己為何會在那兒丟了手鏈,卻想不起來。半晌,她放棄思索,朝他淺淺彎唇。

  「真的太謝謝你了,梁冠雅。」

  「不客氣。」他溫文地回應,頓了頓。「這樣,你能原諒我了嗎?」

  「什麼?」她一怔。

  「你還願意再見我嗎?」他認真地問,湛眸執著地擒住她。

  她倏地凜息,心韻不爭氣地加速——

  他為她冒雨找手鏈,難道就是為了求她原諒,期盼能繼續與她相見?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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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梁冠雅分手後,於香韻回到自己租的小屋,一夜輾轉難眠,隔天早上進飯店工作,仍是心不在焉。

  她遇上一個難解的男人,心事猶如一枚繭,密密地裹藏著。

  她原以為與他相處一天,她能對這個「敵人」瞭解得更多一些,卻發現自己仍陷在迷霧裡,反倒是他,好似已將她捉摸透了。

  為什麼會這樣?

  於香韻好懊惱,她不習慣將自己攤在陽光下,真正的喜怒哀樂,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藏著,但在他面前,她似乎無所遁形……

  「怎麼啦?香韻,在想什麼?」一旁的福田總廚見她神色凝重,好奇地問她。

  她連忙斂神,淺淺一笑。「沒有啊。」

  「是不是飯店發生了什麼事?」福田總廚皺眉。「最近董事長經常來回台北與花蓮,好像一直在跟高層主管開會。」他神經粗歸粗,可還是嗅到了某種異樣氣息。

  「嗯,聽說最近水晶集團的確有些狀況,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於香韻不想對這位優秀總廚說謊,卻也不能坦承真相,只好模糊地帶過。「不過你別擔心,相信董事長很快就會解決的。」

  福田總廚點頭,看出她有難言之隱,體貼地不再追問。「對了,香韻,你還沒用餐吧?要不要我請廚房送一份套餐到辦公室給你?」

  她愣了愣,本打算說自己隨便吃個三明治就好,但想起昨日才被某人教訓過不懂得照顧自己,唇角苦澀一牽。「好吧!」

  她轉身回辦公室,經過長廊時,忽地心念一動,拿起無線電,詢問各家餐廳經理。「我是於香韻,今天梁冠雅先生有來用餐嗎?」

  「報告總監,沒看到耶。」幾個經理都回報同樣的答案。

  於香韻凝眉。自從他住進飯店Villa後,每天都會上飯店餐廳用餐,為何今天例外?

  她又問客房服務部。「VIP梁冠雅先生今天有叫客房服務嗎?」

  「有啊!」服務人員查過後報告。「他請人送藥過去。」

  「藥?」她一驚。「什麼藥?」

  「退燒藥。」

  退燒藥?他發燒了嗎?

  於香韻惶然,想起他昨天工作到凌晨五點,一早又與她出遊,然後又冒雨替她找回手鏈,體力透支,怪不得會生病……

  一念及此,她驀地焦急起來,匆匆趕往他住的Villa。

  大門深鎖,重重簾幕之後,沒透出一絲光線,縱然只是一棟無生命的房子,也訴說著孤寂。

  她按門鈴,毫無回應。

  他怎麼了?沒聽到鈴聲嗎?燒得很嚴重嗎?

  她焦躁地又按門鈴,等不到人開門,差點要請客房部員工送鑰匙來時,門後,總算傳來一陣細微聲響。

  門扉開啟,探出一張面色如土的男性臉龐。

  「梁冠雅,你真的生病了!」她不禁驚呼。

  「是你啊。」他似乎很意外,卻沒力氣多說什麼,逕自轉身,踉蹌地往屋內走。

  她急忙跟上去,扶住他搖晃不定的身軀,他體膚傳來的熱度教她強烈心驚。

  「你發燒了,有量過體溫嗎?燒到幾度?」她一面扶他上床,一面問。

  「燒到幾度啊?」他撫住冷汗涔涔的額頭,彷彿她問了一個很複雜的問題。「那重要嗎?」

  「算了,我待會兒再替你量體溫。」她斟了一杯溫水遞給他。「先喝水。」

  他接過,很困難地把水咽進焦乾的喉嚨裡,然後虛脫地倒回床上,水杯跌落在地毯上。

  「抱歉。」他道歉。

  「沒關係。」她心弦一扯。連個杯子都握不穩,可見他真的燒得很厲害。她替他蓋攏羽絨被。「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廚房弄點東西給你吃。」

  語落,她不顧他想拒絕,到樓下的廚房替他打了碗蘋果泥,再回到房裡,扶他坐起上半身。

  「你現在胃口不好,吃點蘋果泥墊墊胃。」她柔聲道,舀了一小匙,往他嘴裡送。

  他頓時尷尬。「我自己來……」

  「張開嘴!」她不容他拒絕,堅持餵他。

  他只得張開蒼白的唇。

  她一口一口地慢慢餵他,看他連蘋果泥都幾乎吞不下去,胸口一陣陣地揪擰,忍不住輕聲責備。「你生病了,為什麼不通知我?」

  「為什麼要通知你?」他沙啞地反問。

  「是我害你發燒的,我應該來照顧你。」

  「不用了,只是一點小病。」他勉力扯開微笑。「而且我也沒讓人照顧的習慣。」

  是沒那習慣,還是不曾有人照料過他?

  於香韻心痛地別過眸,不忍看他無神的眼。「以前我感冒時,育幼院的老師就會壓碎蘋果泥給我吃。」她盡量輕快地說。

  「我媽也會那麼做。」他低語。

  「是嗎?」她一震,望向他無意中顯露出悵惘的臉龐。「那你的養父呢?他也會那樣照顧你嗎?」

  他怔住,良久,才自嘲地牽唇。「一點小病,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何必大驚小怪?」

  於香韻無語,默默凝睇他。

  看來他的養父,不是很關心他——他假設Uncle  Angel曾是個寂寞少年,其實真正寂寞的人,是他自己吧?

  不知道他以前,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雖然同是孤兒,她起碼有一群育幼院的同伴陪著,而他被領養了,卻好似過得更孤獨。

  「你會想起你的父母嗎?」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卻已經迷糊到不覺得奇怪。「以前曾經很想很想,現在……已經不會了。」

  「我以前也很想,雖然我連他們一面也沒見過,但我總是忍不住想,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去自殺?」為何要對他說這些?難道她也發燒了嗎?

  於香韻不明白,只知道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跟他很靠近,她能感受到他的苦,他不為人知的寂寞。

  明明兩個人才認識不久,為什麼她會感覺像認識了他一輩子?

  她心神激盪,不覺緊緊握住他一下灼熱、一下又冰冷的手。

  他訝異地抬頭,幽蒙的眼底,竟似隱隱浮著受寵若驚。

  一股密密麻麻的酸楚,霎時脹滿她的心房。「你睡吧,我會在這裡陪你。」

  他怔望她,許久,歎息地揚嗓。「香韻,你是個好女孩。」

  「什麼?」她一愣。

  「你放心,一定會有個男人好好愛你、疼你的,劉至風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男人。」他認真地低語。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

  她失笑,粉唇彎起。「你以為我失戀了,就會自輕自憐,看不起自己?」

  「不會就好。」他迷濛地眨眨眼。「別難過了。」

  「我沒難過。」她不承認。

  「傻瓜!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強,你想哭就哭,我不會怪你,更不會笑你,我知道你很苦……」低喃的嗓音幽幽地逸去,轉化為沉重的鼻息。

  他睡著了嗎?

  她凝視他眉葦揪攏的睡顏,又著惱又心疼。

  隨口說了一段教她心慌意亂的話後,就自顧自地睡著了,也不管她怎麼反應,而且,是她的錯覺嗎?為何她會覺得他有時候對她講話的態度像個父執輩,或者該說,像個從小一直看著她長大的大哥哥?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她嬌嗔地抿唇。「你怪不怪我、笑不笑我,我才不在乎呢!」

  是啊,她才不在乎,這世上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Uncle  Angel。

  她倔強地想,妙眸卻不爭氣地直盯著面前的男人出神!

第七章

  Uncle  Angel,為什麼你要學著在波浪上跳舞呢?

  因為我師父要我跟他玩一個遊戲。

  贏了,就能擁有我最想要的東西;輸了,就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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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贏了,就能擁有他最想要的東西;輸了,就失去。

  結果他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他不確定。他從來不許自己輸,但或許,他根本從來沒贏過?

  梁冠雅自嘲地扯唇,悠悠睜開眼。

  他恍惚地盯著天花板,一時還陷在闇黑的夢境裡。夢裡,他是個倉皇的少年,站在十字路口,找不到歸家的方向。

  又或者,他已經回到家了,只是那裡已成了一座廢墟,而他無助地在殘垣瓦礫裡翻找,卻找不到一片童年的回憶。

  童年,已經離他很遙遠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不曾擁有過……

  梁冠雅苦笑,收回思緒,身旁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響,他一震,眸光一轉,這才發現於香韻正趴在床沿酣睡著。

  她竟然在這兒陪了他一夜,而且,還握著他一隻手。

  梁冠雅難以置信。他知道自己昨天發燒了,也隱約有印象她來探望他,餵他吃蘋果泥,但沒想到她竟會留下來繼續照料他。

  她,是關心他的吧?

  有什麼東西,在梁冠雅胸房裡暖暖地融化了,他靜靜凝視著於香韻,用最溫柔的目光描摹她清秀的五官,他喜歡她的眼睫,很纖長、很柔軟,安靜地收斂著,似天使的羽翼。

  他看著,幾乎有股衝動,想用自己的唇輕輕去點那羽翼,只是他怕驚飛了她,怕她就此遠颺,飛離自己的世界。

  他怕,再也見不到她……

  「你醒來啦?」她迷迷濛濛地揚起羽睫,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恬恬淡淡的,卻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你不必留在這裡的。」他嗓音沙啞。

  「我看你燒得很嚴重,怕你半夜找不到人。」說著,柔荑擱上他的額頭。「燒好像退了。」

  燒是退了,可另一波熱浪卻在他胸海翻滾。

  她卻毫無所覺,仍是清甜地笑著。「你肚子餓了嗎?想吃點什麼嗎?」

  「都好。」是感冒的緣故嗎?他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那我煮點粥給你吃好了。」她垂落視線,發現自己一隻手還與他的握著,粉頰羞窘地一暖,連忙起身。

  他怔怔地目送她太匆匆的倩影。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猛然醒神,下床走進浴室,眼見玻璃鏡面映出一張鬍渣點點的頹廢臉孔,以及一頭頂著鳥窩的亂髮,他驚駭地倒吸口氣。

  他便是以這副尊容在她面前睡了一夜嗎?老天!

  梁冠雅急忙梳洗。他不記得自己何時如此在意過儀容外表,只是在她面前,他不自覺地就像個想討好老師的幼稚園學生,希望表現出自己最好的模樣。

  二十分鐘後,他總算煥然一新,神清氣爽地下樓。

  她似乎也簡單梳洗過了,長髮紮成一束俏麗的馬尾,繫著圍裙,正在開放式廚房裡忙碌。

  聽見他的跫音,她回眸一笑。「就快好了,你先到餐桌那邊等著吧!」

  他沒聽話,反倒坐上視野最好的廚房吧台邊,盯著她輕盈來去。

  她舀起一匙湯,仔細嘗味道,唇瓣像含苞的玫瑰微微彎著,她的手纖細如一把白玉扇柄,炒起菜來卻是俐落明快,偶爾,會有幾根不聽話的發綹垂落鬢邊,她會輕輕地,將那發綹勾回耳殼後……

  「你坐在這兒幹麼?」她發現發呆的他,俏皮地瞇起眼,揮動鍋鏟驅逐他。「沒事做的話去擺餐具好了!」

  他點頭,乖乖地前去擺設餐具,腦海卻驀地晃過一幅畫面。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被母親趕離廚房——

  他怔住,在餐桌前站成一尊石雕像。

  「你怎麼了?」於香韻將清粥小菜一一上桌,見他一直傻站著,不禁擔憂地問。「是不是燒還沒全退?你頭暈嗎?不舒服嗎?」說著,小手又要貼上他的額。

  他下意識地躲開,心跳奔騰,無法承受更多的關懷。「我沒事。」

  「那你怎麼呆呆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睿智精明的他。

  「我……只是想起一些事。」

  「什麼事?」

  他想起母親,想起他以為早就忘卻的童年。

  梁冠雅搖搖頭,嘴角澀澀一扯。「沒什麼,我們吃飯吧。」

  知道他不想多說,於香韻也體貼地不再追問,盛起兩碗灑了蛋花和青蔥的粥。

  「你感冒還沒好,吃點清淡的就好,這些小菜我盡量都不放油,你能吃就吃,不想吃就別勉強。」

  他接過粥碗,掃視一桌美味料理,不禁微微一笑。「能吃到於總監親自下廚做的小菜,真是在下的榮幸。」

  「的確是你的榮幸。」對這一點,她可不會自謙。「你知道嗎?自從我的餐廳生意上軌道後,我都是聘任專業主廚,這兩年我幾乎已經不進廚房了。」

  「真的?」他揚眉。「難道你自己平常也不下廚?」

  「哪有時間啊,工作那麼忙。」她歎息。「我連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都很難。」

  「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他蹙眉。「工作重要,身體更重要。」

  「這話應該說給你自己聽吧!」她哧笑,橫睨他的眼眸含嗔。「是誰把自己操到感冒發燒的?」

  梁冠雅啞口無言,忽然發現也是工作狂的自己根本毫無立場教訓她。

  「我們兩個都一樣,就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她柔聲道,挾起一塊清蒸豆腐擱進他碗裡。「快吃吧!」

  他點頭,默默地進食,她卻是一面吃,一面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怎麼?」他察覺到她的視線,訝異地問。

  「啊,沒什麼。」她窘迫地別過眸。「我只是……嗯,你覺得好吃嗎?」

  他揚眉,半晌,俊唇一扯,似笑非笑。「於總監不是對自己的料理手藝很有信心嗎?」

  她一窒,懊惱地抿唇。「我是有信心,不過你這個客人也很挑剔啊!上回來我們法國餐廳,把我們菜單上的菜全嘗遍了,還下了那麼多評語。」

  「我評得很苛刻嗎?」

  「……很有道理。」她不情願地承認。

  「那你要不要聽聽我對這桌小菜的評語?」聲嗓含笑。

  想挑釁嗎?

  於香韻瞠眸,倔強地揚起下頷。「你說啊!」

  「嗯……」他沉吟,手指扣著下唇。

  這是他習慣性的沉思動作嗎?於香韻失神地望他,不知怎地,她覺得這樣的他透著幾分難以形容的智慧性感。

  「先說這道菜脯蛋吧!雖然是最家常的小菜,但——」

  「停!」玉掌忽然翻起,阻止他。

  「怎麼了?」他愕然。

  「我不想聽。」

  「為什麼?」

  「反正我不想聽。」她悄悄咬牙,不敢看他星光閃爍的眼。

  她是怎麼了?自從出社會工作以來,從不知何謂怯懦的她,卻在他面前畏縮了,她不敢聽,怕聽到他話裡一絲絲不屑。

  她何時變成一個膽小鬼了?

  「很好吃。」低啞的嗓音送出一束溫暖,如春日流水,沁入她心房。

  她一怔。「什麼?」

  「我說很好吃。」他溫煦地微笑。「這頓早餐,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

  「你……」她遲疑地凝睇他,心弦緩緩揪緊,緊得她胸口微微生疼——為何他隨口一句讚美,她便感動至此?

  她傻傻地愣著,伏在桌上的玉手輕顫著,宛如受驚的小動物,他不覺輕輕握住,保護著。

  她顫然落下眸光,想掙脫,卻虛軟無力,他的動作如許溫柔,根本無意囚鎖她,她卻覺得自己像墜入陷阱的獵物,已無處可逃。

  為什麼?她慌了,心韻狂野。

  正當她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時,門鈴匆地清脆唱響,破了這曖昧的氛圍。

  兩人都是神智一凜,同時跳起身。

  「可能是文森回來了,我去開門。」梁冠雅首先尋回鎮定,走向大門。

  於香韻不覺跟去。

  門扉開啟,出現的卻不是文森俊帥挺拔的身影,而是一個鬢髮半蒼,眼神凌厲的老人。

  「師父!」梁冠雅驚喊一聲。

  於香韻一震。來人竟是他的師父——梁查理?

  「見到我,很意外嗎?」話鋒藏著尖銳的諷刺。

  梁冠雅身子一僵,神情凜然。「師父來台灣,怎麼不提早通知我?我可以去接機。」

  「如果提早通知你,我就看不到這精彩的一幕了。」梁查理冷哼,凌銳的目光越過徒弟,落定於香韻怔忡的容顏。「我讓你來收購公司,你卻在這裡玩女人廝混?」

  這話未免太侮辱人!

  於香韻氣惱地瞠眸,正想出聲反駁,粱冠雅搶先開口。

  「你誤會了,師父,這位是水晶飯店的餐飲部總監,於香韻小姐;於總監,這位是敝公司的總裁,梁查理先生。」他為兩人介紹,平穩的聲調聽不出一絲異樣的起伏。

  但她卻從他緊繃的下頷看出他情緒不定,瞧他站得背脊挺直,像個聽長官號令的小兵——他很敬畏這個養父吧?

  於香韻不悅地抿唇。「久仰大名,梁總裁。」她主動伸出手。

  梁查理與她一握。「你就是於香韻?」

  「是。」

  梁查理不語,銳眸染上興味,嘴角勾起一抹曖昧不明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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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你感冒好些了嗎?」於香韻離開後,梁冠雅倒來一杯熱茶遞給梁查理,恭敬地問。

  梁查理回話的神態卻很不耐煩。「一點小病,有什麼好問的!」頓了頓。「收購水晶的進度怎麼樣了?你查到劉玉萍找誰當白衣騎士嗎?」

  還是公事重要啊。梁冠雅無奈地苦笑。

  「我想應該是一家新加坡的財團,那家公司的董事長跟劉玉萍死去的丈夫以前是拜把的兄弟,我已經派文森去新加坡瞭解情況了,聽說對方很為難,因為董事會不太同意插手這件收購案。」

  「那當然,只要有點腦筋的人都知道最好少跟我們師徒倆作對,以免下場難堪。」梁查理嚴苛地嘲諷,確定這場收購案己方仍佔絕對優勢,他似乎放下心,這才捧起熱茶,閒閒地飲上一口。「劉玉萍想找人救這家爛公司?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可她仍然在努力遊說中。」梁冠雅坐在書桌前,點閱文森寄來的最新E-mail,淡淡提醒師父別太樂觀。「聽說她不惜壓低收購價,也希望對方能考慮。」

  「她想壓低收購價?」梁查理眉葦一擰。「水晶的股東會允許她這樣賤賣公司?」

  「劉玉萍對董事會很有影響力,畢竟這是她丈夫一手創建的事業,股東們對她還是很尊重。」

  「你不是說,你已經掌握了兩席董事?」梁查理重重擱下茶杯。

  「如果我們要開戰,我有必勝的把握。」梁冠雅保證。

  「只是會殺得血流成河就是了。」梁查理明白徒弟的意思,在腦海裡迅速玩味過情勢,眼神更陰沈。「她就是寧願把公司賣給阿貓阿狗,也不肯給我!」

  梁冠雅聰明地保持沉默。很早以前,他便猜到師父之所以想收購水晶集團,其實是因為與劉玉萍有些私人恩怨,並非基於專業考量。

  就跟劉玉萍寧可賤賣公司給其他人一樣,師父堅持收購水晶,也同樣對不起私募基金的投資人,兩方都是為了私怨在賭氣。

  明知是賭氣,但只要是師父交付的任務,無論多不合理,他絕對使命必達。

  梁冠雅漠然尋思,繼續點閱電子郵件,倏地,一個熟悉的寄件ID攫住他的注意力,他掃了一眼寄件時間,是昨天早上。

  握著滑鼠的手微顫,他猶豫著是否該馬上閱讀信件,師父就坐在他面前,或許他不該如此衝動。

  但,情感仍是戰勝了理智,他點開信件——

  Dear  Dear  Uncle  Angel:

  最近我們飯店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好奇怪,有時候傲慢得令人生氣,可對我,又很體貼……

  「你在看什麼?」尖利的嗓音如一道風刃,刮過他耳畔。

  他一震,抬起頭,迎向一雙如極地般冰封的眼眸。

  「你在笑。」梁查理平板地說道。

  他在笑?梁冠雅驚駭。難道他在讀信的時候,不知不覺微笑了?

  「我在看一封信,有人轉寄笑話給我。」他盡量保持面無表情。

  「你也會看人家寄的笑話?」梁查理譏誚地挑眉。「原來我的養子,不是毫無幽默感。」

  梁冠雅聞言,澀澀地扯唇。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師父才會承認自己是他的養子。

  只有在嘲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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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討厭他嗎?

  Uncle  Angel的回信還是一貫簡潔,卻問入她心坎。

  她討厭他嗎?

  於香韻怔怔地出神,想起他強拉她出遊,想起他坐在纜車上,緊張兮兮的模樣,想起他為了替她尋回手鏈,不惜淋成一隻落湯雞,想起他發燒時,一個人孤伶伶地對抗病魔……

  她想著,胸口慢慢揪緊。

  她,討厭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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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像坐立不安的樣子。」

  午後,與歐洲分公司主管開過視訊會議,師徒倆利用難得相聚的時間,討論各地業務,梁查理敏銳地發現梁冠雅有幾分心不在焉。

  「在等誰的回信嗎?」他慢條斯理地問。

  梁冠雅聞言,神情有瞬間僵凝,但很快地,便恢復一貫的冷靜。「我只是在等文森的報告。」

  「是嗎?」梁查理似乎不相信,丟下手上的文件,悠哉地靠上沙發椅背。「我一直想問你,你要收購水晶,待在台北運作不是比較方便嗎?為什麼要住到花蓮來?」

  「因為花蓮這家飯店是水晶集團的事業核心,我想就近觀察情況。」梁冠雅保持平淡的聲調。

  「我看你想觀察的,應該不是這家飯店的業務情況,而是某個人吧?」梁查理涼涼地接口。

  梁冠雅下頷一凜。「我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我可不記得自己收了個這麼笨的徒弟。」梁查理冷笑,犀利的目光緩緩割過梁冠雅臉緣。「你該不會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吧?」

  「什麼話?」

  「女人只會令一個男人喪失判斷力,最好少沾惹為妙。」

  「……我知道。」

  「你真的明白嗎?」梁查理輕嗤。「如果你真懂的話,那個於香韻早上就不該出現在你房裡。」

  「她只是來探望我。因為我有點發燒,她拿藥來給我,她只是盡一個飯店主管的責任。」

  「煮早餐給你吃,也算是飯店主管的職責嗎?」

  梁冠雅默然不語。

  梁查理打量他緊繃的瞼孔,眼露嘲諷,站起身。「你好好把這些業務報告看一看,整理一份摘要給我,我出去走走。」

  「師父去哪兒?」

  「我去哪裡,還得向你報告嗎?」梁查理冰冷地擲話。

  梁冠雅無言,黯然目送老人家顫巍巍離去的背影。幾個月不見,師父似乎瘦了不少,氣色也不佳。

  是生病的緣故嗎?

  他很想探問,卻知道自己一定得不到答案。

  梁查理從不關心任何人,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關心,即便是跟在身邊二十年的養子,他一樣拒於千里之外。

  梁冠雅曾不止一次試圖接近這個養父,但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是千山萬水。

  所以他從不公開承認兩人是養父子關係,因為他從來沒有機會真正喊一聲「爸爸」……

  梁冠雅悵然回神,他深深呼吸,強迫自己專心工作,卻老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電腦螢幕。

  梁查理料得沒錯,他是在等一封回信,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他不知對方是否看到信了,或者正猶豫著該怎麼回。

  他從不知曉,等待是如此教人心慌意亂,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難熬的折磨,自從信發出後,他便如坐針氈,一刻也無法安寧。

  真該死……

  終於,電腦傳來叮咚聲響,他神智一凜,瞥向螢幕,果然發現收到新郵件,而且,正是他期盼的那一封。

  該打開嗎?

  他顫著手,竟無法果斷地按下滑鼠左鍵。

  等了半天的回信,好不容易收到了,卻不敢打開,他這算是哪門子的呆瓜?

  梁冠雅死盯著電腦螢幕,自嘲地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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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討厭他,我好像還……有點喜歡他。

  老天!她在寫什麼?

  寄出郵件後,於香韻頓時臉紅心跳,全身發燙,有股衝動想要立刻將信Call回來。

  Uncle  Angel該不會笑她吧?才剛跟前男友分手,又莫名地對另一個男人動心,而且,還是個前來收購公司的「敵人」。

  她到底在想什麼?

  「我是笨蛋,你罵我吧!Uncle  Angel,把我罵醒,我會聽你的話的。」她喃喃自語,對不在眼前的男人撒嬌。

  只要她的天使一句話,她絕對遵從,若是他不許她胡亂動心,她也會命令自己心如止水。

  只要他一句話……

  門扉忽地叩響,敲醒她迷濛的神智,她眨眨眼,揚聲喚:「請進!」

  踏進辦公室內的,是她怎樣也料想不到的意外訪客,他傲然挺立她面前,睥睨她的姿態傲慢如一尊神祇。

  於香韻不著痕跡地蹙眉,不肯示弱地站起身,與他相對。「請問梁總裁有何貴事?」

  「我來看你。」梁查理閒閒地回應。

  「看我?」她訝然。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若有所指地問。

  「我不明白梁總裁的意思。」她凝神戒備。

  他沒立刻接腔,銳眸閃爍異樣的輝芒,打量她許久,才悠然揚嗓——

  「Uncle  Angel,不曉得我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見到你?你會來台灣嗎?如果你來,我一定請你吃頓美味料理……」

  一字一句,如雷如電,狠狠劈打於香韻驚疑不定的心房,她駭然睜眸,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鬢髮半蒼的老人。

  「你就是……Uncle  Angel?!」

  梁查理薄唇微牽,似笑非笑。「如果我說我是,你會願意請我吃晚餐嗎?」

第八章

  Uncle  Angel,你一定談過戀愛吧?

  你認為愛情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但我想,愛會使一個人更堅強,也更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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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Uncle  Angel。

  名動國際金融界的梁查理,梁冠雅的師父,就是她的天使,她最最敬愛的人。

  就是他……

  直到兩人來到餐廳包廂裡,對面而坐,於香韻仍掙扎在驚濤駭浪裡,透不過氣,幾乎滅頂。

  這個老人,該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但看著他的時候,她感覺不到熟悉或親切,反而有一絲絲恐懼。

  他眼神無情如刃,臉部線條尖銳,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冰冷的氛圍,畫出一道警戒線,外人只要稍稍僭越,便會慘遭凍傷。

  「你好像很不自在。」梁查理看透她的驚慌。「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她一凜,極力壓下負面情緒,菱唇揚起。「我只是……有點意外而已,沒想到我的Uncle  Angel是這麼有名的一個人。」

  「你不是想像過我應該是個事業有成的菁英嗎?」他嘴角一撇,似嘲非嘲。

  於香韻又是一震。她的確想像過他是個成功人士,但如此高高在上,甚至被某些人奉為華爾街之神——她寧願她的天使更平凡些、更溫暖些。

  她澀澀地苦笑,振作精神,輕快地揚嗓。「我們先點菜吧!Uncle  Angel,你想吃點什麼?」

  梁查理接過菜單,一面瀏覽,一面漫不經心地說道:「不要叫我Uncle  Angel,聽著怪彆扭的,直接叫我名字吧。」

  她一愣。「叫你名字?你是說……查理?」

  「嗯。」

  她怎能那樣直呼他的名?多沒禮貌啊!「我還是叫你梁叔叔好了,可以嗎?」

  「也好。」他漫應,擱下菜單。「還是你點吧!我沒意見。」

  「喔。」於香韻接回菜單。「Uncle……呃,梁叔叔有什麼不吃的嗎?」

  「除了海鮮類的食物,什麼都可以。」說著,他忽然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更激烈的咳嗽聲,震撼她。

  她不禁焦急。「梁叔叔,你還好吧?」

  「沒事。」梁查理揮揮手,掏出手帕搗住嘴,片刻,咳嗽總算止住了,他盯著深色帕面染上的某種污漬,眉葦一揪,然後迅速收回手帕。

  「梁叔叔,你是不是感冒了?咳得好厲害,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不用,我這是老毛病了。」梁查理拒絕於香韻的好意。「你不是要點菜嗎?快點吧!」

  「是。」見他神情略顯不悅,於香韻急忙點頭,召來服務生,點了幾道餐廳的招牌料理,開一瓶頂級紅酒。

  幾分鐘後,服務生送來清爽的開胃前菜,於香韻觀察梁查理品嚐的表情,見他似乎頗為滿意,一顆心才安落。

  她思索著該開什麼話題,一時卻想不到,只好問自己最感興趣的。

  「梁叔叔,當初你怎麼會收養梁冠雅?」

  梁查理聽問,進食動作一頓,抬眸望她。「你想知道?」

  「啊、嗯。」她有些窘。他看她的目光實在太清銳,好似想看透她。

  「也沒什麼。」梁查理放下餐具,好整以暇地解釋。「三十年前,我忽然想領養一個男孩子,到育幼院去,他跟一群小鬼站在一起,我一眼就看中了他。」

  「一眼就看中?」於香韻好奇地揚眉,一時忘了尷尬。「難道他從小就特別出色嗎?」

  「他長得是還不錯,不過單從外表來看,也不見得特別出色。」

  「那為什麼?」她不解。

  「因為他最有野心。」梁查理嗓音清冽如冰,不含一絲情感。「所有孩子裡,他最拚命想討好我,力求表現。」

  「什麼?」素手一顫,叉子鏗鏘一聲,落上餐桌。於香韻渾然不覺自己的失態,只是緊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老人。「你說他……想討好你?」

  「他站得很挺、很直,規規矩矩地就像個受過訓練的士兵一樣,他的眼睛直直看著我,不閃不避,我看得出來,他在求我,他在告訴我,只要我肯收養他,他一定會很乖很乖,絕不會令我失望。」他頓了頓。「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已經換過幾個寄養家庭了,每一家最後都將他趕出來,連他父母的遠房親戚都不肯收留他,看來他挺不受歡迎的。」

  為什麼,他能用如此冷酷的腔調訴說一件如此悲哀的往事?

  於香韻不敢置信地聽著。

  難道他完全感受不到梁冠雅當時的絕望嗎?他只是一個孩子啊!一個乍然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孤兒,卻到哪裡都討不到大人歡心,他只求一點關愛,一點溫暖——

  「你怎麼能夠這樣對他?」她瞪著神色漠然的老人,胸口緊揪,眼眸浮漾酸意。

  「我怎麼對他了?」梁查理若無其事地反問。

  「你……」不該拿他當工具,不該從不寵他疼他,不該在他生病的時候,還放他孤伶伶一個人。「難道你一點都不愛這個養子嗎?」她啞聲問。

  「有必要嗎?」梁查理冷諷。「我供他吃住,供他受教育,栽培他成為我的接班人,在華爾街呼風喚雨,這樣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遠遠不夠!「他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你又知道他要什麼了?」

  她當然知道,因為他要的,正是天下所有失去父母的孤兒都想要的。

  於香韻澀澀地閉了閉眸,難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臆氾濫成災。

  梁冠雅,怪不得他的身影看來總是那麼孤寂、那麼落寞……

  「你是怎麼了?」淡厲的聲嗓強拉回她出走的神魂。「我們好不容易見面,你卻老是問我另一個男人的事?」

  她驀然凜神,明白自己無意間惹惱了自己最敬愛的人,深深呼吸。「對不起,梁叔叔,我不問了。」

  梁查理緊盯她蒼白的容顏,良久,淡淡一問:「你喜歡他嗎?」

  她一怔。「什麼?」

  「你喜歡冠雅吧?」梁查理問得直率。

  一抹霜紅迅速染遍於香韻頰葉,她又羞又窘,語不成調。「我……你還沒看我的信嗎?」

  「什麼信?」

  好吧,他應該還沒看。於香韻別過眸。「我在信裡告訴你了。」她小小聲地說。

  「所以,你是喜歡他的?」梁查理追問。

  她咬唇,不想點頭,也不敢搖頭。

  梁查理打量她女兒家的羞態,目光陡然一沉。「你不能喜歡他!」

  「什麼?」於香韻驚怔。

  「我不許你喜歡他,不許再接近他。」不容置疑的命令。

  「為什麼?」她不敢相信地瞪他,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慄。

  「沒有為什麼。」梁查理冷笑。「我說的話就是命令,難道你不肯聽嗎?」

  她當然會聽,只要是Uncle  Angel說的話,她都會聽,但……

  於香韻焦躁地掐緊掌心,不知為何,這回她似乎完全無法接受他的指示——他曾經命令過她不能接受至風的求婚,她答應了,但這次……

  她想反抗!背叛的言語已在唇腔徘徊,差點便要吐露,她強忍住,不許自己頂嘴。

  就在此刻,服務生送上主菜,適時緩和了冷凝的氛圍,他將開瓶醒過的紅酒斟進兩隻水晶杯裡,杯身曲線窈窕,暈著濃艷的色澤,宛如一朵帶血的薔薇,迷惑人心。

  梁查理盯著特別訂製的波西米亞水晶杯,半晌,嘴角冷誚一揚。「她還是那麼鍾愛水晶。」

  鍾愛水晶?誰?

  於香韻努力鎮定波動的情緒。「梁叔叔是在說誰?」

  「劉玉萍。」嘶啞的嗓音進落,竟似隱隱噙著恨意。

  於香韻敏銳地感受到了,神經不覺戒備地繃緊。「梁叔叔認識我們董事長嗎?」

  他輕哼。「我們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她訝異。

  「怎麼?她沒跟你說嗎?」梁查理端起水晶杯,淺啜紅酒。

  她怔怔地搖頭,今晚他們的對話,總是令她意外。

  「也對,她怎麼可能承認自己跟前來收購公司的敵人有過一段情?」

  平板的聲浪灌入於香韻耳裡,卻是洶湧澎湃,捲起千堆雪。「梁叔叔跟董事長以前是……戀人?」

  「不錯。」

  怎麼可能?!她駭然睜眼。「那你為什麼要收購水晶集團?」

  「因為她背叛了我。」他嘴角一牽,笑意卻不及眉眼。「所以我發誓一定要奪走她最珍貴的東西。」

  她倒抽口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我要你轉告她。」他冰冽地撂話。「你告訴她,我已經來了,她別想躲開我,我會追獵她追到她逃不了為止……」

  「誰說我想躲的?我不會逃!」包廂門口,傳來一道銳氣逼人的聲嗓,駁回梁查理嚴酷的宣言。

  室內兩人同時驚愕地回眸。

  是劉玉萍,她正昂然站著,身上仍是一襲貴氣的旗袍,優雅出眾。

  認清來人是她,梁查理倏地咬緊牙關,眼角肌肉激烈抽搐。

  她施施然走向他。「梁查理,你總算來了,我早料到你有一天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怎麼?你很期待?」他怪異地扭唇,也站起來,與她對峙。

  「該來的終歸要來。」她冷笑。「我們之間的帳,就一次算清楚!」

  「你想跟我怎麼算?」

  「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水晶集團?」

  「我不會放手的。」

  「水晶集團根本不賺錢!對你而言,只會是個燙手山芋。」

  「那倒不見得,至少你們還有這家賺錢的飯店,而且有冠雅負責整頓,垃圾也能變黃金。」

  「你才不在乎垃圾能不能變黃金,你只是想奪走我丈夫生前最愛的心血!」

  「是又怎樣?」

  「你!」劉玉萍氣得臉色刷白,渾身顫抖。

  梁查理打量她,不屑地冷哼。「當初你為了他背叛我,我就要奪走你們的定情物,等這間公司落入我手裡,隨我愛怎麼糟蹋都行。」

  她氣絕,拚命深呼吸,好不容易調勻激動的氣息。「好,我就看你能怎麼樣奪走水晶,你等著瞧,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我們夫妻的心血,落入你手裡。」

  濃眉一擰。「你的意思是,就算你賤價把公司賣給阿貓阿狗,都不會賣給我?」

  「沒錯!」她憤恨地嗆聲。「我不可能把公司賣給我最討厭的人!」

  「你——」梁查理迎視她盈滿恨意的眼眸,氣息猛然窒住,哮喘吁吁,胸海一陣劇烈地翻滾。「咳咳、咳咳咳……」

  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嚇著了一直怔然旁觀的於香韻,她匆忙起身,奔向梁查理。「梁叔叔,你怎麼了?你還好吧?」

  他搖搖頭,想推開她,臂膀卻軟弱無力,忽地,他哀鳴一聲,揪住疼痛不堪的胸口,往後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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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樣了?還好嗎?」

  接到於香韻的電話通知,梁冠雅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醫院,急診室醫生經過初步治療,已將梁查理轉往加護病房。

  「他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醫生說暫時將他留在加護病房觀察,等明天再進行進一步的診斷。」於香韻解釋狀況。

  「進一步的診斷?還要診斷什麼?」梁冠雅蹙眉。

  於香韻凝視他難掩焦慌的神色,他一向極少顯露情緒,現在卻激動至此,可見對這個養父的在乎。

  「你聽我說。」她試著以溫柔的嗓音鎮定他。「梁叔叔他……罹患了肺癌。」

  梁冠雅聞言,凝凍原地。「你說肺癌?」

  「嗯,醫生在他衣袋裡發現治療的藥物,梁叔叔自己也承認了,聽說他兩個月前,便在美國檢查出自己罹患了末期肺癌。」

  「末期肺癌?」梁冠雅震驚地重複,一時無法消化這個訊息。「意思是,他已經無法開刀治療了?」

  於香韻沉重地點頭。

  真的不能治療?

  梁冠雅驀地心神恍惚,跌坐在走廊長椅上。為什麼師父連罹患癌症都不肯跟他說?他到底想瞞他到什麼時候?

  他雙手抱頭,唇間顫顫吐落沙啞的嗓音。「他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說,如果治療得當,最多也許還有半年。」

  只有半年!

  喪鐘在梁冠雅耳畔敲響,他倏地彈跳起身,再也控制不住胸海劇烈翻湧的浪潮,如一頭失控的猛獸,焦躁地咆哮。

  「為什麼他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他連這種事也要瞞著我?我不應該來台灣的,我應該留在美國照顧他!」

  說著,他恨恨地握拳捶牆,滿腔悔意,卻猶不得宣洩,鬱積在眼底,成了暴風雨前的濃雲黑霧。

  於香韻望著他,片刻失神,體會到他的懊惱,她心弦一扯,幽幽地發疼。

  「你聽我說,冠雅。」她輕輕挽住他顫抖不已的臂膀。「這不是你的錯,別自責,你要冷靜,你不能比病人還激動——冷靜點,好嗎?」

  「我不能冷靜。」他嗓音瘖啞。「我很氣他。」

  「我知道,我知道。」她安撫他,聲嗓如融融春日,暖化他冰凝的心。

  慢慢地,他平靜下來了,呼吸不再急促,理智也恢復了運作。

  「抱歉,我剛剛一定嚇壞你了。」他自嘲。

  「不會啊。」她搖頭。

  「謝謝你,我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她拉著他一起在長椅坐下,柔荑與他大手溫暖地交握。「看得出來你很關心梁叔叔,他有你這麼孝順的養子,真幸運。」

  「幸運的人是我。」他背靠著牆,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他栽培我二十年,對我恩重如山。」

  真的恩重如山嗎?於香韻咀嚼他的話,心情複雜。為何她覺得梁叔叔除了給他豐盛的物質生活,情感卻是吝惜分毫?

  「你為什麼能這麼敬愛他?」她忍不住問。「其實我不覺得……他很愛你。」

  他一震,驀地轉頭看她。

  她在他幽深的眼潭裡,看到情緒的波動——她傷了他嗎?

  她苦笑。「抱歉,我不是故意這麼說,我只是覺得他提到你的時候,口氣都挺冷淡的。」

  「他跟你提到我?」

  「應該說是我向他問起你。」

  「這樣啊。」梁冠雅沉吟,許久,無奈地揚嗓。「我大概能想像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他頓了頓。「他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其實他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麼冷。」

  「是嗎?」於香韻不太相信。

  他澀澀地彎唇。「我還記得當年他領養我的時候,帶我回美國,我上機以後,忍不住想起我父母就是死於飛機失事的意外,當場就在機上發作了。」

  發作?她愣住。「你是說你在飛機上崩潰嗎?」

  他點頭,眼神頓時迷濛,思緒墜回久遠的過去。「那時候我很驚慌,不停地尖叫、掙扎,幾個空姐合力都沒法架住我,那時候我真的覺得眼前一片黑,好像就快因為喘不過氣而死,是師父……救了我。」

  「他救了你?」

  「他抱住我,要我看著他的眼睛,他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麼好怕的,因為有他在,他是最強的,既然他在飛機上,這架飛機就絕對會平安抵達目的地。」

  「他以為他是神嗎?」她不可思議。

  他悵惘地微笑。「那時在我心裡,確實當他是神,我想,我終於遇到一個能夠保護我,也願意保護我的人了。」

  也就是說,他終於遇到一個會對他負起責任,不會把他當成燙手山芋丟開的大人——

  於香韻聽著他沙啞的自白,心口莫名揪痛著。為什麼她忽然好想抱抱他?

  「我很感激他。」他繼續低語。「他其實不像表面上那麼冷淡無情,他的心也有很熱的一部分,只是他從不表現出來。」

  她閉了閉眸,忍著胸口的疼痛。「你愛他。」

  「我想是吧。」他坦然地承認。「無論如何,他都是扶養我長大的人,是我的……養父。」最後兩個字似有千斤重,很難從他口中卸落。

  她直覺其中必有奧妙。「你好像都只叫他『師父』,為什麼不叫他一聲『爸爸』?」

  他沉默許久。「我也很想能有機會,可惜……」

  可惜他的養父從不給他機會。

  縱然他不說,於香韻也能猜到他深埋的心聲,她用力咬唇,濛濛淚霧瞬間在眸中聚攏。

  這個男人,好傻好傻啊!他養父給他的,其實很少很少,但他回報的,卻那麼多那麼多。

  因為他太寂寞了吧?因為孤獨已經烙進他骨子裡,所以只要領受到一點點恩惠,他便會湧泉以報。

  他真的,好傻……

  驀地,於香韻嗚咽一聲,展臂圈抱住他,淚濕的眼睫顫顫地棲息在他領口。

  「你怎麼了?」他愕然。

  「我不……知道。」她泣不成聲。「我只是、很想……抱抱你。」

  她恨自己不能及早擁抱他,不能在他最孤單的時候,陪在他身邊,她好恨,好難過,悲傷在她心海翻滾。

  「香韻……」感受到她母性的憐愛,梁冠雅震撼了,一時不知所措,好片刻,才顫抖著雙臂,嘗試好幾次,終於鼓起勇氣回抱她。

  如此纖細荏弱的身軀,偏又如此堅強,教他怦然心動,好想將她折疊起來,隨身攜帶。

  他真的、真的不想放開她……

  「謝謝你。」他以唇舌,膜拜她可愛的耳殼。

  這句話,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說了,早就清楚地徹悟,這女孩是他生命裡最不可或缺的寶貝。

  「謝什麼啊?」她哽咽。「我根本什麼都沒做。」

  她做得可多了,她曾為他做的,太多太多,多到他幾乎承受不起,此生永難忘懷。

  他想著,不覺情動,捧起她淚漣漣的臉蛋,輕輕地吻去每一顆為他結晶的露珠,他吻她輕顫的羽睫,吻她小巧的鼻尖,吻她頰畔甜淺的梨渦,吻她如夜玫瑰般令他迷戀不已的唇。

  他吻著,一面狂亂地低語:「我一想到你這張嘴,曾經給過別的男人,我就好嫉妒、好嫉妒,恨不得痛扁他一頓……」

  她嬌喘細細,在他綿密如網的親吻裡束手就擒。

  「你一定不曉得,我有多渴望……」

  「渴望什麼?」

  渴望你。渴望有一天能見到你、接近你,卻又怕無法將你永遠留在身邊。

  他惘然凝視她煙水迷離的眸,自嘲地勾唇。「我其實是個怯懦的男人。」

  怯懦?業界一等一的併購高手,商場上的獵鷹,從不曾輸過的男人——他,怯懦?

  「你不是。」她肯定地搖頭,目光憐惜地勾勒他憂鬱的眉宇。「你只是寂寞。」

  他苦笑。

  「不要再皺眉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難看?」她嬌嗔地打趣他,忽然踮起腳尖,輕輕啄他的唇。

  這主動的親吻,教梁冠雅心跳乍停,想起傍晚在信裡讀到的秘密,他胸口一融,不禁低低一笑,俯首與她額頭親匿相抵。

  醫院蒼白的燈光,在地面剪出兩道糾纏的影,如一對交頸鴛鴦,甜蜜相偎,直到天際劈落一道嚴厲的雷響,驚飛這雙愛情鳥——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成了一對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7-12 17:38:53

第九章

  你說,你會永遠聽我的話。

  是真的嗎?

  Uncle  Angel,我保證,我永遠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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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兩個是一對嗎?」

  梁冠雅無言,默默望著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雖然精神不濟,氣色蒼白,他仍是習慣高高在上,主宰一切。

  「劉玉萍告訴我,前天你們倆在加護病房外抱在一起。」梁查理頓了頓,目光更加犀利。「於香韻本來不是跟劉玉萍的孫子在交往嗎?什麼時候跟你搭上的?」

  「她跟劉至風已經分手了,她也沒跟我『搭上』。」梁冠雅蹙眉解釋,不喜歡聽到這種帶著貶抑意味的詞彙用在他最在乎的女人身上。

  「沒跟你搭上,你們倆怎麼會抱在一起?不要告訴我,她是在安慰你。」梁查理嘴角嘲諷一撇,斜睨著眼,看這平素不動聲色的養子會如何辯解。

  不料他竟坦然承認。「她的確是在安慰我,因為我很擔心你的病情。」

  梁查理一窒。冠雅擔心他?

  他咬牙,很不習慣有人對自己表達關懷,全身肌肉不覺繃緊。「你不用找借口,就算是安慰,也不一定要親密成那樣,你們之間肯定有什麼。」

  「……」

  「你說話啊!事到如今,你還想瞞過我嗎?」梁查理冷嗤。

  梁冠雅注視養父嚴苛的表情,知道自己遲早必須與他正面攤牌,幽然歎息。「我沒想瞞你,我的確想追求香韻。」

  「你說什麼?」梁查理眉宇糾結,眸底火光跳躍。「你忘了我警告過你的話嗎?我不許你跟她有牽扯!」

  「師父……」

  「誰都可以,只有她不行!你忘了嗎?你是正常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我不會阻止你跟異性交往,你在紐約不管是跟女人約會還上床,我都隨你去,只有一個要求,就是——」

  「絕對不能影響工作。」梁冠雅澀澀地接口。

  「原來你還記得。」梁查理冷哼。

  「師父,請你放心,我不會讓香韻影響我的工作。」梁冠雅保證。

  「你說誰我都相信,就是她,我、不、信!」梁查理譏誚地撂話,嘴角歪斜。「你以為我不曉得嗎?她就是你這些年來一直通信的女孩,你心裡是怎麼想她的,我很清楚,她絕對有能耐動搖你的理智。」

  梁冠雅默然無語。

  這點,他無從反駁,雖然只與香韻接觸這短短時日,他已透徹地領悟,她,就是他此生唯愛。

  「這麼多年來,我明知你跟她在通信,卻從沒有阻止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能控制自己,但我現在很失望,你跟外面那些為愛昏頭的小伙子沒什麼分別,你……咳咳、咳咳咳……」話說到激動處,梁查理忽然咳嗽起來。

  梁冠雅胃部一擰,急忙扶住養父上半身,拍撫他背脊,替他順氣。「師父,你還好吧?要不要我請護士來?」

  「我沒事!」梁查理懊惱地阻止他,又劇烈地咳嗽一陣,才好不容易止住。

  梁冠雅體貼地斟來一杯溫開水,他接過,慢慢飲盡,一面平復呼吸。

  「好多了嗎?」梁冠雅問。

  「我說了沒事!」梁查理氣惱地駁斥,嗓音尖銳,將喝空的水杯重重擱在茶几上。

  梁冠雅無奈地牽唇,念頭一轉,極力壓下滿腔憂慮,故作淡漠地揚嗓。「師父,我跟文森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我不能陪你了。」

  「哼!」梁查理不以為然地歪唇,明知這個養子是想勸自己休息,卻不好直接說,只得推說自己有事待辦。

  算他有點腦筋!梁查理嘲弄地想,正想揮手驅逐他離開時,眼角餘光忽地瞥見門口飄來一道娉婷倩影。

  他揚眉,腦中靈光一現。「冠雅,你先別急著走,我話還沒說完。」

  「是。」梁冠雅恭謹地站住,目光直視養父。

  梁查理清清喉嚨,試探地問:「你曾經答應過,不論我交代你什麼樣的任務,你都會完成,是吧?」

  梁冠雅一凜,從養父狡獪的眼神約略猜得出他想提出某種為難自己的要求,他閉了閉眸,無聲地苦笑。

  「師父請說。」

  「我要你去收購於香韻的餐廳!她總共開了三間對吧?一個月內給我買過來!」

  冷冽的命令將梁冠雅凍成一尊冰雕,無法動彈。

  師父要他收購香韻的餐廳?她曾經對他說過,她的餐廳就像她生的寶寶一樣,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至愛,而他……竟要親手搶奪她的寶貝?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梁查理見他毫無反應,語氣凌厲。

  他暗掐掌心,控制翻騰的情緒。「收購那種小餐廳,對我們公司並沒有好處。」

  「我知道,我也不是用公司的名義,是我個人想要。」

  「請師父給我一個理由。」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就是想要。」粱查理聳聳肩。「或者,你把這當成我的遺願也行。」

  遺願?梁冠雅一震,眼神黯下。

  「你到底聽見沒?你的答覆是什麼?」梁查理不耐地質問。

  他悄然深呼吸。「如果師父堅持,我會去收購。」

  「即使她因此恨你?」

  「我說過,我會完成師父交付給我的每一個任務。」梁冠雅面無表情地回應。

  梁查理滿意地勾唇,確定站在門口的女人容顏血色盡失,他才揮揮手。「很好,你可以走了。」

  梁冠雅悵然轉身,湛眸一抬,恰恰與一張蒼白的雪顏相對,她哀傷地凝睇他,眼裡藏著說不出的千言萬語,如刀如劍,刺痛他——

  「香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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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冠雅離開後,於香韻在病床畔的椅子坐下,靜靜削著她帶來的新鮮蘋果。

  梁查理瞇眼打量她,奇怪她一聲不吭,照理說剛剛她聽到他跟冠雅的對話,應該會提出抗議才是。

  怎麼竟沒反應呢?

  他疑惑地揪攏眉葦。「你剛剛應該聽見了,香韻。」她不說,他就主動開口。「一個月內,冠雅會買下你的餐廳,無論你樂不樂意。」

  「我知道。」於香韻將切成片片的蘋果擺上小碟,遞給他。「吃點水果吧!梁叔叔。」

  她怎能如此冷靜?梁查理愕然接過水果盤,瞠視她。「你不在乎嗎?」

  「我當然在乎。」於香韻淡淡應道。「我一直把餐廳當成我親生的孩子,它們是我的心血結晶,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把它們交給其他人。」

  「那你……怎麼不抗議?」

  「我能抗議嗎?就算我抗議又如何?冠雅不可能違背你的命令。」

  梁查理一窒。「你知道就好。」為什麼這女孩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你不恨冠雅嗎?」

  「你希望我恨他嗎?」明眸揚起,如兩泓秋水,安靜地映照出他無情的臉龐。

  「我知道你希望我恨冠雅,你明知道我站在門口,卻故意逼他做出那樣的承諾,你是想告訴我,在他心目中,他還是重視你更甚於我。」

  「不錯!我要冠雅左轉,他絕不敢往右走一步!」梁查理惱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竟敢直率地戳破他的意圖,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我不管冠雅跟你許過什麼諾言,總之只要我不點頭,他永遠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永遠不可能嗎?

  於香韻心口疼痛地揉擰,幾乎碎了。「為什麼你這麼反對我們交往?」

  「因為你們不適合!」

  「又是這個理由?」她憂傷地凝視神情乖戾的老人。「之前你說至風配不上我,現在又說我跟冠雅不適合,為什麼你總是不肯祝福我的感情?」

  「誰說我不肯祝福你?」梁查理好整以暇地揚眉。「我現在就覺得劉至風不錯,你不如跟他復合吧!」

  「什麼?」於香韻一震。

  「我說,你最好回頭去找劉至風。」

  「梁叔叔,你是認真的嗎?」她嗓音發顫。

  「不錯!」

  為了怕她接近冠雅,他寧願她回到一個曾經劈腿的男人身邊?她的天使,會如此對待她嗎?

  她不相信!這不可能,Uncle  Angel一向最疼她寵她的,他不可能這樣對她……

  明眸,酸楚地染紅。「我不願意。」

  「你說什麼?」他憤慨地提高聲調。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你聽見了,我已經跟至風分手了,我不可能跟他再重來。」

  「這世上,沒什麼不可能的!」粱查理冷哼,凌銳的眸刃毫不容情地砍向於香韻。「你不是說過,只要是我說的話,你永遠都會聽,難道你想背叛我?」

  她聞言,驚駭地顫慄。「我沒……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想令最疼你的Uncle  Angel失望?」他刻意放柔嗓音,步步進逼。

  她頓時喘不過氣,好似一隻被困住的無辜白兔,逃不開,躲不了。

  「你說話啊!」他持續威迫。「這十幾年來,你寫給我的信,難道全都是謊言?你全是騙我,哄我的?」

  「不是的、不是那樣!」她失聲喊,十幾年來的依戀與仰慕,狠狠在她心口鞭笞,痛著她。「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都是真的……Uncle  Angel,我不會對你說謊,永遠都不會,請你相信我!」

  她無助地求懇,而他,盯著她激動失神的模樣,一時驚愕無語,半晌,才尋回說話的聲音。

  「要我相信你,你就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清冷地聲明。

  她痛楚地閉了閉眸,很明白他話中涵義,好一會兒,她終於下定決心。「好,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可是也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請你……好好地對待冠雅。」她黯然低語。「他真的很敬愛你,很孝順你,請你也給他多一些關懷,多一些溫暖,好嗎?」

  「你說什麼?」梁查理無法置信,沒料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真的不懂,如果你是Uncle  Angel,你可以對我好,為什麼對自己身邊的親人反而那麼冷淡?」她凝睇他,剔透的淚珠濕潤著羽睫。「我拜託你,多愛他一些好嗎?如果可以,讓他陪你一起吃飯好嗎?不要讓他總是一個人……」

  憶起曾在餐廳裡看過的,那道孤寂的身影,她心碎了,滿腔愛憐在喉間哽咽。

  「我希望他快樂,希望他能常常笑,希望他不要總是忙著完成你交代的任務,忘了照顧自己——如果你不願意我接近他,那就讓他接近你吧!他會很高興的,一定會……」

  淚滴如流星,無聲地墜落,她不願梁查理看見自己軟弱的哭顏,急忙起身,背對他。

  他瞪著她纖細卻傲挺的背影,嗓音乾澀。「你真的那麼愛冠雅?」

  她沒有回答,默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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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肯見他。

  連續兩天,梁冠雅想盡辦法要見於香韻一面,她卻一直躲著他,他打電話她不接,他傳簡訊,她只是冷淡地回應一句——

  別找我了,我不會再見你。

  他想,她是生氣了,因為他答應師父要收購她的餐廳,要殘忍地奪去她最重要的孩子,所以她惱了,不願再與他相見。

  我不會再見你。

  短短一句話,卻在他心頭綿延成萬里長城,難以攀越的高牆。

  難道就此放棄?難道他永遠只能在這一頭,遙想著遠在另一方的她?難道他真有勇氣承受她的冷漠與憎恨?

  不,他不能!梁冠雅悚然尋思,冷汗在體膚氾濫——他不能承受,無法放棄,他要見她,非見到不可!

  他來到飯店大廳,表明自己VIP的身份,堅持見餐飲部總監一面,大廳經理不敢得罪貴客,婉轉地解釋。

  「抱歉,梁先生,我們於總監真的不在。」

  「她不在?去哪裡了?」

  「這個我不清楚。」

  「那就去問個明白!」

  「嗄?可是……」大廳經理很為難。

  梁冠雅蹙眉,念頭一轉。「那你們劉董事長呢?她在嗎?」

  「啊,她在辦公室。」

  「請讓我見她一面。」

  梁冠雅退而求其次,得到劉玉萍首肯,前往她私人辦公室拜會。她一見到他,開門見山便撂下話。

  「你是來問我香韻的行蹤,對吧?」

  「不錯。」他不諱言,坦然頷首。「如果劉董事長方便的話,麻煩告訴我。」

  「沒什麼不方便的,要我告訴你也行。」劉玉萍唇角微妙一牽。「她去台北了。」

  「台北?」他愣了愣。「她是去視察自己的餐廳嗎?」

  「她去看展。」明眸閃爍挑釁的光。「是我孫子至風的攝影展。」

  「她去看劉至風的個展?」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對至風餘情未了。」劉玉萍彷彿看出他的疑慮,笑笑地解釋。「她跟我說,只要至風肯好好向她道歉,她願意原諒他,跟他重新開始。」

  她打算跟劉至風復合?怎麼可能?

  梁冠雅面容一凜,眸光複雜地黯下,他強抑住胸口翻騰的怒焰,冷冽地揚嗓。「劉至風用情不專,背叛她的信任,她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

  「誰說不可能?這世上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清銳的目光如箭,精準地射穿劉玉萍假裝淡漠的面具,她氣息一顫,全身肌理悄然繃緊。

  這年輕人,果然不好對付……

  「我會親自找她問清楚。」好片刻,梁冠雅方深沉地回話,他頓了頓。「另外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劉玉萍凝眉。「什麼事?」

  「是關於我師父的事。」他緊盯她,不放過她表情任何一分變化。「雖然我不清楚之前他跟你到底有過什麼恩怨,但我能確定,他很在乎你。」

  她駭然一震。「你這什麼意思?」

  他不動聲色。「從師父交付我收購水晶集團這件任務開始,我就覺得奇怪,他的動機似乎很不單純——」

  「因為他想報復我!」她激動地打斷他。

  「沒錯,他是想報復你,但如果真的想要報復,不必等到現在才下手,他很早以前就可以這麼做了。」

  「我不明白!」

  「他是兩個月前,才下令我收購水晶的,兩個月前,正好也是他檢查出自己得了肺癌的時候。」他停頓兩秒,無聲地歎息。「他不是真心想收購這家公司,我可以感覺到這陣子他其實是很猶豫的,他應該只是藉此想跟你見最後一面。」

  「你、你胡說什麼?」劉玉萍驚駭得嗓音發顫,指尖不覺用力掐進掌心肉裡。

  梁冠雅靜靜地注視她。「你們以前曾經是一對戀人,對吧?我想師父他很可能……還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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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愛著我嗎?」

  劉至風輕聲問著前來看展的於香韻,兩人並肩而立,目光都凝定在一幅巨型攝影作品上。

  一個靜坐看海的女人,獨佔了半面牆,唇畔如夢似幻的笑,放肆地勾引觀眾的視線。

  「你不愛我了,對吧?」劉至風語音沙啞。

  於香韻心弦一緊。「對,我不愛你了。」

  沉默,在一對舊情人間蔓延,誰都不說話,靜靜回憶從前,咀嚼愛戀成空的滋味。

  片刻,劉至風忽然笑了,他一向遊戲人間,對感情也不甚執著,既然愛要走,他便揮揮手,留也不留。

  「這幅作品,就送給你吧!」他笑望於香韻。

  她訝然回眸。「你要送我?」

  「這幅作品是我近年來最滿意的,本來是非賣品,想說自己留下來做個紀念。」

  「紀念什麼?」

  「還問?當然是紀念我失去的寶貴戀情啊!」他半真半假地哀歎。

  於香韻噗哧一笑,望向他的眉眼彎彎,勾著些許無奈——他還是他,依舊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

  「這張照片,你確實拍得很好。」她柔聲讚美。「你能拍出連我自己也沒看到的自己,真的很有才華。」

  「所以你當初才會喜歡上我吧?」劉至風嘻嘻笑。

  她不置可否,只是微笑。「你真的要將你最得意的作品送給我?」

  「這個嘛……只要你肯告訴我一件事,這幅絕世珍寶就是屬於你的。」

  「什麼事?」

  劉至風咳兩聲,神情一整,難得正經。「我很想知道,當我拍下你這張照片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麼?」

  果然!

  於香韻自嘲地牽唇。她早料到劉至風想問什麼——他不知道纏著她問過幾百遍了。

  她靜默半晌,終於決定道出秘密。「其實那時候,我正想著Uncle  Angel。」

  「原來你在想他?」劉至風擰眉,說意外好像也沒那麼意外,他早該知道只有她最仰慕的天使能令她展現那樣獨一無二的甜美。「說句老實話,香韻,我覺得你已經遠遠不只把他當一個善心的助養人看待了,你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

  她對他是什麼感覺?

  輕輕一問,在於香韻心頭壓下的,卻是千百斤的重量。

  她願意傾盡全力給他自己的所有,縱使他什麼都不要,他從來不曾求過她什麼,也不曾對她傾訴心事,但她卻能感覺到自己很靠近他。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就像她把他當生命中最特別的人,他亦如是待她。

  但也許,她錯了……

  「至風,你知道嗎?我終於見到了Uncle  Angel。」她忽地抵擋不住排山倒海襲來的悲傷,顫聲低語。「可是他……好陌生,我不能相信他就是這十幾年來一直跟我通信的人,他好冷漠,連自己的養子也不關心,這樣的他,怎麼可能疼愛我?他甚至不許我接近他的養子……」

  「是梁冠雅嗎?」劉至風澀澀地問,這是於香韻第一次在他面前剖白心聲,卻是在兩人分手以後。

  「你怎麼知道?」

  「是奶奶告訴我的,她說你好像喜歡上他了,要我想想辦法,把你追回來。」

  原來如此。於香韻惆悵無語。

  劉至風仔細觀察她眉宇深鎖的容顏。「我做不到,對吧?」

  她一怔。

  他重重歎息。「或許我們曾經相愛過,但我從來不曾真正走進你心裡,你表面上平易近人,溫暖友善,但其實對誰都保持著安全距離,我從來看不透你真正的喜怒哀樂。」

  「對不起。」她感受到他的無奈,真誠地道歉。

  「別這麼說。」他搖頭,苦笑。「那個梁冠雅,他做得到,對不對?他能看透你。」

  不錯,他能看透她,她在他面前,透明得就像一塊水晶。

  「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他追問。

  她茫然無語。

  如果是愛,也未免來得太急、太倉促,在她還沒能築好防衛線以前,便攻陷她心城。

  於香韻苦澀地斂眸,水煙迷了她的眼。

  劉至風緊盯她,又是一聲長歎。「香韻,我認輸!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喜歡動腦筋的人,討厭複雜的人生,我喜歡簡簡單單,悠遊自在,你太難懂了,不是我能摸清楚的女人,我們分手也好。」

  的確,他們分手比較好。

  她揚起眼睫,朝他送去嫣然淺笑。

  他也會意地回她一笑。

  兩人不再多說什麼,劉至風送於香韻離開藝廊,戶外,晴空朗朗,陽光燦爛,似是祝福兩人初萌芽的友誼。

  「對了,你那個怪叔叔不許你接近梁冠雅,你做得到嗎?」劉至風站在朋友的立場,關懷地問。

  「我不能背叛Uncle  Angel。」於香韻啞聲回應。「他是我這輩子最親的人,我不想令他失望。」

  劉至風瞇起眼,替她抱不平。「你不想讓他失望,卻必須傷害自己,看你心痛,他就會高興嗎?」

  「我不會痛的。」她溫聲反駁,唇畔漾開的笑,宛如從最高處墜落的月光,澄澈、透明,令人哀傷。

  就連一向粗線條的劉至風,看了也不捨。

  「嘿,你別這樣。」他不禁展臂,輕輕攬住她。「你明明很難過,幹麼要假裝堅強呢?你啊——」未完的言語驀地隨風消逸。

  於香韻察覺到劉至風的異樣,順著他眸光的方向望過去,嬌軀一震,心韻乍停——

  梁冠雅?!他怎麼來了?

  她慌了,胸海翻起滔天巨浪。她不想見他的,逃到台北來便是為了躲開他,他為何還要追來,為何就是不肯放過她?

  他遠遠望著她,眸光犀利深邃,固執地追緝她,她咬牙,僵站著如一朵冰凍的玫瑰,豎起防備的尖刺。

  「香韻,你過來!」他漠然揚嗓,命令般的口吻彷彿召喚一個逃家的小孩。

  她氣惱地別過頭,不理會。

  劉至風察覺兩人之間異樣的眼神交會,好奇地揚眉,低聲問:「他就是梁冠雅?」

  「嗯。」她不情願地頷首。

  劉至風輕聲一笑。「既然能看透你的人來了,我這個過期男友也該識相點閃人了!」語落,也不知是否有意惡作劇,他先在前女友頰畔印下一吻後,才若無其事地轉身。

  梁冠雅眼色一沉。

  劉至風離開後,他大踏步走向於香韻,見她低斂著眉眼就是不肯面對他,他惱了,妒火與怒火在胸臆交相煎熬。

  「你真的打算跟劉至風復合?」

  「我要怎麼樣,你管不著!」

  「我當然要管!」他咬牙切齒,幾乎想抓住她肩膀,狠狠搖醒她。「你忘了嗎?他根本對你用情不專!你怎麼能夠傻到再次相信這種男人?」

  「我傻不傻,都不關你的事。」

  冰冽的聲嗓瞬間澆滅梁冠雅焦灼的心火,他深呼吸,目光鎖定她蒼白似雪的容顏,放緩語氣。「你是不是氣我?香韻,因為我答應師父收購你的餐廳,所以你才不肯理我?」

  她咬唇,默不作聲。

  他以為自己猜對了,握住她肩膀,將她轉過來。「你聽我說,香韻,你知道我一向聽師父的話,他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但是不論他要我從你手上奪走什麼,我保證,以後我都會加倍奉還給你!」

  她聞言,身子一顫,愕然揚眸。

  他溫煦地微笑。「你聽著,有一天我一定會把餐廳還給你的,不管你要加上什麼利息,就算要我所有的身家財產來賠償,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你……你幹麼要這麼做?」她屏住氣息,不敢相信。

  「你還不懂嗎?」他苦笑,大掌捧住她冰涼的臉頰。「因為我不想從你身上奪走任何東西,因為我不在乎任何人對我的看法,只有你……我不想你討厭我。」

  最後這句,極輕極輕,如風中緋櫻,飄落她心上,渲染的是血色。

  她痛到嗓音破碎。「冠雅,你怎麼……怎麼這麼傻?」

  他在她話裡聽出濃濃的心疼,驀地展臂圈擁她,緊緊地,好似要將她揉進骨血裡。「不要離開我,香韻,你怎麼氣我怨我都沒關係,我一定會補償你,我不想讓你走,只有你,我不能失去。」

  她全身顫慄。

  她也不想失去他啊!她不想離開他,無法想像再也見不到他,但……

  「香韻,我愛你!」他熱烈地表白,下巴鍾愛地摩挲她,和他的心一起溺進她柔軟的發瀑裡。

  她驀地低咽一聲。

  他怎能愛她?怎能如此不顧一切?她不值得!

  「不行的,冠雅,梁叔叔他……不許我們在一起。」

  「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麼?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說服他。」

  「可你不也很聽他的話?」

  「我是很聽他的話,但我不會因為他就放棄你。」他認真地許諾。「我會為你奮戰的,香韻,你相信我。」

  她悚然。他願意為她反抗養父?

  「可是……可我不能啊!」她抓緊他衣襟,愴然哭喊。「我答應過他,要永遠聽他的話……」

  他身子一凜。「為什麼你要答應他?」

  「因為他就是Uncle  Angel啊!」她揚起淚眼婆娑的臉蛋,激動地吶喊。「冠雅,我跟你說過,這世上他是我最親最重要的人,我不能違背他!」

  他震住,眼神千變萬化,難以置信,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你說我師父是Uncle  Angel?你怎麼能確定?」

  「是他告訴我的!」她輕聲啜泣。「他把我寫給他的信念給我聽,如果他不是Uncle  Angel,不可能知道我們通信的內容。」

  「所以你就答應他不再見我?」他乾澀地問。

  她黯然點頭。

  「那劉至風呢?也是他叫你來找他的?」

  「嗯。」她又點頭,輕輕推開他。「對不起,冠雅,我真的不能不聽他的話。」

  他懊惱地瞪她,半晌,忍不住低吼。「你這傻瓜!你幹麼要這麼服從他?就算他是你的Uncle  Angel,是你的助養人,你也不用拿自己的幸福來獻給他啊!」

  「你不懂,你不明白。」她仰望他,羽睫憂傷地顫動。「他是這世上最關心我的人,我從小到大,等於是他看著我長大的,不管高興或難過,我第一個想訴說的人就是他。我打工被人欺負,是他教我怎麼討回公道,我想開餐廳,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跟我講解怎麼跟銀行交涉貸款,我遇到什麼疑難麻煩,都是他幫我解決……我不能不聽他的話,我不想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梁冠雅無言,胸口揪著、痛著,他掩落眸,靜靜地感受於香韻對Uncle  Angel的濃烈敬愛。

  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親人了,是她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

  「你真傻。」他睜開淡淡染紅的眸。「為了不辜負他,你寧願自己受苦?」

  「我不苦,一點也不。」她倔強地否認。

  他蹙眉,驀地捧住她濕潤的臉頰。「別管什麼Uncle  Angel了,香韻,問問你自己的心,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她願意嗎?他怎能這樣問她?

  於香韻咬緊牙關,在矇矓淚光裡描摩眼前令她眷戀不已的俊容。「我……不願意。」

  「你說謊!」大掌緊了緊,幾乎掐痛她。「你答應過不對我說謊的……」

  她什麼時候答應過他了?

  「放開我,求求你……」她求饒,細軟的嗓音像貓咪,嗚咽著,牽痛他的心。

  他驀地深吸口氣,克制著再次擁抱她的衝動,好想、好想就這麼將她揣入懷裡,貼在最靠近心魂的胸口,永不離分。

  「嫁給我吧!香韻。」

  「嫁給你?你瘋了嗎?我說了我們兩個不可能的!」

  他溫柔地望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悠悠歎息。「如果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馬上就會say  Yes。」

  她凝眉。「什麼意思?」

  因為他才是正牌的Uncle  Angel,他才是那個從十四歲那年便開始與她通信的助養人,他才是她在這世上最親最親、最重要的人。

  但他,從來不想利用自己的身份來折服她——

  星眸熠熠,內斂地、深情地照耀她。「你聽我說,香韻,我們都不應該讓任何人來決定自己的未來,就算那個人跟我們多親都一樣,自己的人生應該由自己作主。」

  自己的人生,自己作主?

  她怔忡地望他,望進他深邃的靈魂之窗。這個男人,總令她感到深不可測,他身上彷彿有無盡的寶藏,只待有緣人挖掘。

  她,會是那個人嗎?

  「你好好想想吧!」他對她微笑,那笑,是說不出的寵愛與縱容。

第十章

  如果有一天,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會認出我嗎?

  Uncle  Angel,我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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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她好好想想。

  所以這幾天,不論白天或黑夜,不管得空或不得空,她總是會忽然走神,怔忡地想著。

  想著他,想他如寶石般迷人的眼瞳,想他從容不迫的身影,想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原來思念一個人是如此甜蜜又如此苦澀的滋味,思念一個人會將心都掏空,出清所有的空間,只為了容納那人所有的一切。

  思念一個人,瀟灑便與你訣別,平靜跟你分手,而你竟然一點也不在乎它們的遠去,你甘願身陷囹圄,受相思折磨。

  從小到大,她初次領受這樣甜美的痛楚,這是戀愛嗎?或者比戀愛還深刻、還雋永?

  「Uncle  Angel。」習慣性地,於香韻又輕輕喊著這個名。

  但這回,她忽然感覺到心弦強烈緊扯,幾乎繃斷,纖纖手指停在電腦鍵盤上,卻是顫抖著,無法敲下隻字片語。

  沒辦法了,自從她得知梁查理就是她最敬愛的天使,她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與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

  她的天使,她曾以為自己與他很靠近,現在才驚覺,原來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

  她的天使,她曾以為他是她此生最信賴的一顆星,如今仰望夜空,她看見的卻是梁冠雅深情包容的眼。

  她的天使,似乎已不再令她眷戀,她萬分牽掛的,是另一個男人——

  怎麼會這樣?

  於香韻驀地起身,在辦公室內焦躁地踱步,她不願相信自己的背叛,她背叛的,不僅是十幾年來最疼她的人,也是自己的心。

  「不可以,我不可以……」她喃喃自責。

  窗外,悄悄地溜進一道輕風,愛撫她鬢邊墨黑的髮絲。

  風在她耳畔低語,說著她聽不懂的秘密,她好慌,忽然難以言喻地心痛,不知不覺落下一顆剔透的眼淚。

  她不明白自己哭什麼,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又得到太多。

  她倉皇離開辦公室,來到飯店餐廳。他果然在那兒,坐在臨窗的餐檯邊,一個人,獨自用餐。

  他依然孤單,依然寂寞,依然緊緊地牽引她的心——

  於香韻低咽一聲,踉蹌地轉身,踏著虛浮的步履,匆匆趕往醫院。

  很意外地,梁查理並未待在病房裡,護士小姐告訴她,剛才有個訪客推他出去散步了。

  於是她來到戶外庭園裡,眸光流轉,幾分鐘後,才在一株高大的榕樹下,發現梁查理坐在輪椅上的背影。

  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女人,是她很熟悉的女人。

  劉董事長?

  於香韻愣住了,沒料到一向視對方為仇敵的兩人竟會相偕出來散步,發生什麼事了?

  「董事長,梁叔叔。」她走上前,猶豫片刻,才輕聲打招呼。

  見到她,劉玉萍好似很尷尬,勉強牽開一抹笑。「香韻,你也來探望查理啊?」

  「嗯,我有些事想跟梁叔叔說。」於香韻解釋,目光仍在劉玉萍臉上遲疑地流連著。

  後者更難堪了,別過頭,咳兩聲。「既然這樣,你們倆慢慢說,我先走了。」

  「你還會再來吧?」見她要走,梁查理似乎很不捨,衝口問道。

  她回眸,拋給他一朵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當然會再來。」

  語落,她盈盈離去,梁查理目送她比年輕時更顯優雅自信的倩影,嘴角若有似無地揚起。

  於香韻一怔。

  她沒看錯吧?那是微笑嗎?

  直到那道勾惹他視線的倩影淡去後,梁查理才轉過頭,面對於香韻,悠悠揚嗓。「你也該來找我了。」

  「對不起,梁叔叔。」於香韻以為他在責備自己的疏忽。「因為我這幾天比較忙,所以——」

  他比個手勢,阻止她繼續解釋。「我知道你想什麼,你怕見到我,我又強迫你遠離冠雅,所以乾脆不來了,對吧?」

  「我——」於香韻窘然無語。她的確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沒錯,只是遭人明白地揭露,總是不好意思。

  「既然你今天會來找我,想必已經做好什麼決定,對吧?」梁查理再次道破她心思。

  她悄然歎息,揚起眼睫,堅定地迎向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沒錯,梁叔叔,我就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

  梁查理微妙地勾唇。「你說吧。」

  「我來告訴你——」她深吸一口氣。「我不會離開冠雅。」

  「喔?」他揚眉,不置可否。

  她看不出他是否正壓抑著怒火,鼓起勇氣繼續告白。「我愛他。」

  「是嗎?」

  「我知道你覺得我跟他不適合,也知道你希望我跟至風復合,但我已經不愛至風了,我不會為了討好你,就出賣自己的感情。」

  梁查理默然,不動聲色。

  於香韻悄悄咬唇。「我愛冠雅,他也愛我,我們不會因為你的阻撓就分開,我們會努力說服你,直到你同意我們在一起。」她堅毅地表明。

  梁查理嗤聲一笑。「就算我要冠雅去收購你的餐廳,你也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你是Uncle  Angel,我就算把所有東西給你都無所謂,只有他……不行。」

  是的,只有梁冠雅,她絕不放棄!

  「對不起,梁叔叔,我知道我令你失望了。」她痛楚地閉了閉眸。

  梁查理打量她,從她蒼白的雪顏,看到她半藏在衣袖裡,顫抖的指尖——她明明害怕他氣惱,卻還是堅決地表達意志,她是個勇敢的女孩。

  他微笑了。「你沒令我失望。」

  「嗄?」她愕然揚眸。

  梁查理抬起頭,凝視澄藍的晴空。「以前我跟玉萍,是一對戀人,我們曾經論及婚嫁。」他忽地悠悠說起故事。

  於香韻怔忡地聽著。

  「她的父母嫌我是個窮小子,不許她嫁給我,有一天,我們約好了要私奔,我左等右等,她卻一直沒出現,我焦急地到她家找他,被傭人擋在門外,一個月後,她結婚了。」

  「你是說,她嫁給我們老董事長?」

  「沒錯,她背叛了我,嫁給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於香韻惘然。原來他與董事長曾經有過那樣一段過去,怪不得他會堅持收購水晶集團,而董事長會那麼激烈地反抗。

  她凝視梁查理陰暗的側面。「你到現在,還恨我們董事長嗎?」

  「我是恨她。」他譏誚地撇唇。「因為她背叛了我。這幾十年來,我在美國奮鬥,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她面前揚眉吐氣,讓她後悔莫及!」

  「你成功了。」她幽幽低語。

  「沒錯,我成功了。」梁查理臉上不見一絲喜悅或得意,只有濃濃的郁色。

  她忽然懂了,眼前這個老人,其實一直深愛著當年的戀人,強烈的恨是源於強烈的愛。

  「玉萍告訴我,當年她毀約,是因為她不能背叛她的親人。當年他們家的公司出了一點問題,財務周轉不靈,她為了拯救家族事業,只好答應嫁給一直深愛她的青梅竹馬。她承認自己很對不起我,但她丈夫真的對她很好,甚至為了她喜愛水晶,將一手創立的飯店改名為『水晶』。」

  「嗯,我也聽至風說過,老董事長真的很疼愛她。」

  「她說,她不能對不起死去的丈夫,所以絕不可能把水晶集團賣給我。」梁查理一頓,自嘲地歪唇。「沒想到我到現在,還是爭不過那個男人。」

  「這不是爭不爭得過的問題!」於香韻急忙為劉玉萍辯駁。「我相信董事長是愛著你們兩位的,她願意來醫院探望你,就表示她還是關心你的,而且你昏倒送醫那天,她也很著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所以我也想開了,只要她肯在我人生最後的日子陪伴著我,我又何必一直斤斤計較著過去呢?」

  她一愣。「你們和好了?」

  「嗯。」他轉過頭,眼神難得下再冰冷如寒潭,而是流動著淡淡的暖意。「我決定不收購水晶了。」

  「真的嗎?」

  「我也不會再過問你跟冠雅的感情。」

  於香韻震住,這轉變來得太突然,她措手不及。

  梁查理深深地凝視她。「你還記得之前我逼問你是不是對我說謊,你哭著說你永遠不會騙我嗎?老實說那時候,我有點感動,我想你是真的很愛Uncle  Angel,把他當成親人一樣孝順。」

  「你……你是啊。」粉頰羞窘地暖燙。「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人。」

  他搖頭。「我不是。」

  「啊?」

  「我不是Uncle  Angel。」他緊盯她,緩緩吐露實話。

  她驚駭不已。「你、你不是?那是誰?」

  「冠雅。」

  清淡的回應瞬間抽去她肺內所有的空氣,她可笑地張唇,癡傻地杵在原地。「你說冠雅……才是UncleAngel?」

  「不錯。」他點頭。「冠雅從十四歲那年便開始拿自己的零用錢助養世界各地的孤兒,我是後來看了你寫給他的信,才發現這件事,也才會知道你們的通信內容。」

  「你、你偷看我們的信?」又是一枚炸彈,在她心海引爆驚濤駭浪。

  「抱歉。」梁查理不甚真心地道歉。

  她啞然無語,兀自領受著海嘯餘威。

  梁冠雅是Uncle  Angel?她最愛的男人,原來就是她多年來一直仰慕依賴的人?

  「還不快去找他?」梁查理溫聲催促。

  「啊!」她這才恍然醒神,旋身飛奔幾步,腦海倏地靈光一現,又回過頭,焦切地問:「他曾在信裡告訴我,他跟養父玩一個遊戲,贏了,就能擁有他最想要的東西——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這謎題,她一直無法解開,她的天使最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梁查理眸光黯淡,嗓音變得沙啞。「但我可以告訴你遊戲內容。」

  「是什麼?」

  「那時候,我教他投資股市,我告訴他,我每個禮拜都會檢查他的投資績效,如果他連續兩個禮拜達不到我的要求,我就送他回育幼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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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她租的小木屋外。

  鄰近海灘的小木屋,原本是一家民宿的主人所擁有,她租下其中最隱僻的一棟,早晨,聽海潮醒來,深夜,在浪裡睡去。

  木屋的外觀是藍白色的,比希臘的天空還晴朗的藍,比愛琴海的浪花還美麗的白,戶外簡單地圍著籬笆,圈出一方小庭院。

  她在院子裡,種了滿滿的油菜花,嫩黃色的花蕊迎風招展,洋溢著純樸的生命力。

  他蹲下身,手指逗弄著可愛的花瓣,想到她或許也曾這樣調戲花朵,俊唇噙起溫柔的笑意。

  於香韻站在幾步之外,怔望著梁冠雅英氣颯朗的身影。

  聽文森說他出外散心了,她慌亂地四處找他,沒想到他竟會來到自己的家門外。

  為什麼是這兒?是不是他已經想她想到無法自持了,像她一樣,胸口教思念的蟲咬得疼痛不堪,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為什麼不直接找她?是不是他不願逼迫她,為了給她從容考慮的餘裕,寧願自己受相思的苦?

  他好傻!太傻了!

  於香韻伏斂羽睫,呼吸在喉間哽咽,酸著、痛著,淚潮在眼裡洶湧。

  他……一直就是如此寵她啊!

  如果有一天,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會認出我嗎?

  Uncle  Angel,我一定會。

  為何她當時能夠如此大言不慚?他問話的時候該是懷著滿腔希冀,而她卻答得那般漫不經心!

  她是笨蛋,自以為是的笨蛋!她不但沒認出他,一開始還拿他當敵人看,他說要跟她做朋友,她嗤之以鼻,他壓抑在行動裡的憐惜,她當他別有居心。

  她怎麼能認不出他?怎能認不出將她呵護在掌心裡的人?

  她傷了他,她一定很令他失望……

  她伸手掩唇,搗住脆弱的嗚咽,然後匆地飛奔向他,從他身後環抱他,粉頰貼在他令她依戀的寬背上。

  他震動一下,很快地,便猜出來人是她,揚起低啞的嗓音。「香韻,你怎麼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輕泣地道歉。「你罵我吧!你罵我,好不好?」

  她如此傷他,他實在應該狠狠地責罰,賞她一頓愛的鞭笞。

  「我幹麼要罵你?」他失笑,轉過身來,珍重地捧起她小巧的臉蛋,見她神色慘澹,眉葦蹙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因為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是天大的笨蛋。」她懊惱地自責。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她驀地頓住。既然他一直守著自己是Uncle  Angel的秘密,她就不該說破,她知道,他是因為太愛她才不肯以這樣的身份折服她,她該成全他這番情意。

  「你怎麼不說話?」他沒看出她靈慧的腦袋轉著什麼念頭。

  她含淚微笑。「我見過梁叔叔了。」

  「你見過他了?」他下頷抽凜。

  「我跟他說,就算他反對,我也決定跟你在一起。」她仰望他,水濛濛的眼潭情意分明。

  他面色一亮。「你真的這麼說?」

  「嗯。」她點頭,踮起腳尖,甜美的馨息在他耳畔纏綿。「我跟他說,我愛你。」

  梁冠雅全身顫慄,感覺一股刺麻的電流由耳際直竄最接近心臟的那根神經,他屏息,不能言語。

  「我愛你,冠雅,我想嫁給你,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溫柔的情話,無情地挑逗他的心。

  他竟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抵抗。

  「你怎麼不說話?」換她著急了,玫瑰色的臉蛋害羞地憩在他肩頭,不敢抬起。

  該不會她示愛得太大膽,把他給嚇呆了?

  「我、我……」他激動得口吃,好似牙牙學語的孩童。「我太高興,我沒想到……」

  他驀地咬牙,不再說話,直接用行動表白心聲。

  於是,在隱隱約約的風動濤聲裡,他悠慢地吻起她,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瑩白的耳殼,她輕易便吃下他神魂的櫻桃嘴。

  他慢慢地、細細地與她親吻,但願能吻她一生,吻她一世,直到海枯石爛,此情不移——

明天我要嫁給你啦

  三個月後,婚禮前夕。

  因為隔天就要步入結婚禮堂,相愛的兩人謹遵傳統禮俗,不敢相見,只能抱著話筒傾訴相思。

  在一串你來我往、言不及義的甜言蜜語後,梁冠雅忽地遲疑地吐露來電的真正目的。

  「其實我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什麼事?」於香韻舒適地躺在床上,抬腿在空中踩腳踏車,期盼新婚之夜能令某個人對她這雙美腿愛不釋手。

  想著,她臉頰不禁熱了,芳心怦怦、怦怦地跳著。

  「這件事我早應該告訴你,只是……嗯,總之,我就是Uncle  Angel。」沙啞的聲嗓撥弄她心弦。

  她停住動作,空氣乍然靜寂。

  「你……你不高興嗎?」半晌,他才緊張地開口。「我是不是不該一直瞞著你?」

  她微笑。「我早知道啦!」

  「你知道了?」他驚愕。

  「我跟梁叔叔表明我不會離開你那天,他就告訴我了。」

  他沉默兩秒。「那你怎麼不跟我說?」

  「因為我想等你親口告訴我嘛!」她嬌聲道,翻過身來,想像著梁冠雅茫然的表情,不覺好笑地彎眉。「你才奇怪呢,不是一直ㄍㄧㄥ著不說嗎?怎麼忽然想要告訴我了?」

  「因為我怕明天去禮堂見不到新娘啊!」她自在的反應令他原本緊繃的神經鬆懈許多,幽默地開起玩笑。「所以想想,還是先告訴你,這樣你就不敢逃婚了。」

  「呵,你就這麼不信任我嗎?」她輕嗤,假裝不悅。

  他朗聲笑了。「我相信你。」頓了頓,放柔嗓音。「我只是想,在我們結婚以前,我應該對你坦白。」

  「你是該這麼做。」她也收斂玩笑的口氣,溫柔地輕喚:「Uncle  Angel。」

  他心口震動。「嗯?」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她深情地低語。「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是我的天使,而是我——最親密的愛人。」

  「嗯。」他無聲地微笑,靜靜品味著那在胸口融化的濃濃甜蜜。

  「冠雅,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嗎?」她啞聲問。「你之所以要學著在波浪上跳舞,是為了跟梁叔叔玩一個遊戲。」

  「我記得。」

  「我現在也想跟你玩一個遊戲。」

  「你也要跟我玩遊戲?」他嗓音微微發顫。

  他一定是想到不愉快的過去吧?他的養父曾經跟他玩過那麼殘忍的遊戲,贏了,就讓他留在紐約,輸了,就送他回育幼院,剝奪他最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他以為,她也會那樣對他嗎?

  於香韻心疼地閉了閉眸,好不容易才找回輕快的嗓音。「你要不要跟我玩?」

  「……賭注,是什麼?」他澀澀地問,她幾乎可以清楚地聽見他破碎的氣息。

  她酸楚地咬唇,不忍再欺負他,透過電話回路,將滿腔綿密的愛意送進他耳裡——

  「如果你贏了,我給你一個家,如果你輸了,你給我一個家。」

  他驀地一聲低喘,顯然是再也克制不住翻騰的情緒,千言萬語都在唇畔擱淺。

  但她聽得出來,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她聽得見。「冠雅,你這輩子最想要的,就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對嗎?」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一樣。我最想要的,也是一個家,家裡有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他們很調皮,老是吵吵鬧鬧的,我會氣得吼他們,你會趕過來,給我一個安撫的吻,然後帶他們到院子裡玩耍……」

  他輕輕歎息,她知道,他正醉在她描繪出來的幸福生活裡。

  「你喜歡這個賭注嗎?」

  「喜歡。」

  她甜甜地彎唇,正欲發話,他忽然低聲道:「你先等等。」

  她聽見他揚聲朝另一個方向喊:「爸,你跟萍姨去外面散步,記得多加一條毯子,免得著涼了!」

  「知道啦!這小子真囉唆。」梁查理抱怨的嘟囔隱隱傳來。

  於香韻不禁噗哧一笑。

  總是高高在上的華爾街之神,大概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養子管得那麼緊吧?

  「你笑什麼?」梁冠雅聽見她的笑聲,奇怪地問。

  「沒什麼。」

  他靜默片刻。「你剛剛提出的賭注,我很喜歡,不過你好像有點吃虧。」

  「我吃虧?」她怔然。「為什麼?」

  「因為你要給我的東西,你早就給我了。」他低語,嗓音含笑。「從你跟我通信的時候開始,我就把你當自己的家人了,你以為是我處處幫你,其實真正得到拯救的人是我,你讓我覺得自己不孤單——你才是我的天使,是我這輩子最最重要的人。」

  原來,她也是他的專屬天使?

  她一直以為只有他疼著她、寵著她,原來他也覺得自己很受她關愛?

  「你再多說一點,」她迫不及待地懇求。「你以前在信裡都說得好簡短,你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你會不會覺得有時候我信寫得落落長,很囉唆、很煩人?對了,你說有人跟你抱怨過生理期的痛苦,叮嚀你三餐要定時,那個人就是我吧?原來你一直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你是不是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我了……」

  她有千百個問題,想得到答案。

  但沒關係,她不必急,儘管慢慢問,因為他將用一輩子的時間,用心回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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