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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諾
王室 | 2010-6-16 21:24:13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

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

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

格涅(註Ⅰ)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註Ⅰ:瓦格涅,通譯為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1883),

德國作曲家、文學家,一生致力于歌曲創作,

代表作有《尼伯龍根指環》等。)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

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

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

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

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

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

湖詩意的背景,終于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游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并不

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

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

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

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

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插畫多幀

,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筑,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

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我不記

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

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朮作我終身的事業。

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

,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

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

,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

”、“splendour”(註Ⅰ)、“melancholy”(註Ⅱ),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

。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

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註: Ⅰsplendour,輝煌,壯麗      Ⅱmelancholy,憂郁   )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

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

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

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

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

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

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

言之,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

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帘﹔照鏡子研

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划是一

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

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朮,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

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 (註Ⅰ),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

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

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

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註I: bagpipe,風笛。)



             (原刊《天才夢》,1941年上海西風出版社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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