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1256 | 回覆: 3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8 23:30:13

前言:

是她太蠢、太傻、太天真了!被他的翩翩風采和豐富文采給深深吸引,一心陷入和他共結連理的癡心妄想中,以為他的人和他的氣質一樣不俗,不會在意她那殘缺不全的腿,所以,她懷抱著幸福嫁給了他,從沒想過他是因為她家的財富,才委屈自己娶她進門;果然,老天懲罰了她的貪心,在她辛苦扶持夫家重振家業後,他回報給她的竟是──一紙休書!呵!真是太諷刺了,雖然她被愛蒙蔽了心智,但還不至於失了骨氣,她吞下這口氣,含恨帶著休書離去,成全他另娶美嬌娘的心願,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如此對待她……


第一章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賦白頭吟,

  ——唐 李白

  杭州東方世家。

  「你說什麼?」沈玳青顫聲問。

  雖說她的耳朵並不像她的腳那樣有缺陷,可這一刻她仍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她的相公不可能、不可能是說要休了她!

  畢竟啊,他們已做了三年夫妻,雖說她的殘缺配不上他洋溢的才華、俊朗的風采,可——她已經很努力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妻子了。

  「你沒有聽錯。」東方玨有著世家子弟的優雅與俊美,可此刻一種冰冷的表情損壞了他雅致的優美。

  眼前似有許多金星在舞動,她得做些什麼纔能逃避這種折磨!可這打擊既重且沈,她一向聰慧的頭腦竟一下轉不過來。昏昏沈沈中,她的手觸到了先前月荷樓掌櫃交給她的帳冊。

  「月荷樓的收益又多了一萬兩銀子。」她喃喃的。

  然後她悲哀的意識到,她和東方玨——這個她傾心愛著的男人之間,所剩下的竟只有錢了。

  嫁到東方世家已經三年了,她只有在賺錢養活這大家族時,纔覺得自己是這家族的一部分。

  是啊,如果她誠實,就會承認,其實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廂情願的迷戀,以及一場金錢的交易而已。

  「錢、錢、錢,你就知道滿口言錢,筒直俗不可耐!」東方玨俊美的臉龐因為怒氣而扭曲,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她是什麼污穢之物似的。

  「可是……」她在他眼裡看到了恨意。

  當她的嫁妝將東方世家拯救出敗落的命運時,當她的經商纔能使得東方世家再次成為杭州的鼎盛之家時,他們並沒有抱怨什麼呀。

  為什麼現在……

  原來他竟是恨著她的,她的心被狠狠揪緊了。

  一種撕裂也似的痛似乎要把她的人撕扯成兩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忽然間扭曲的右腿支橕不住體重,玳青踉蹌的倒進離她最近的交椅中。

  「從你入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全被你毀了!」東方玨嘶吼,吼出壓抑了三年的恨意。「我再也無法忍受你控制我的生活了!」

  「控制?」她只想幫他而已呀!

  「對,我要擺脫你的控制,你的休書就在桌上。」東方玨無情的道。

  「休書?」她呆滯的目光移到一邊的花梨木書桌上。

  那桌上正躺著她的休書——

  ……無子、悍妒……休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東方玨那手優雅的東方體依舊優雅,卻無法改變休書的殘酷事實!

  無子?悍妒?

  這就是她三年的勞苦所得到的代價嗎?

  「哈……」笑容扭曲了她清秀的小瞼。

  「我已打定了主意,你休想改變我的主意。」她的笑讓他有些不安,可這次他鐵了心不再退讓。

  三年前為了東方世家的落拓,他不得已出賣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她這個商賈之女為妻。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東方世家已是杭州最富有的家族(雖說靠經商致富他有些不屑),而他也考上了狀元,再不是一文不名的一介寒士了。就連府台大人也看好他的前程,願將獨生女若荷許配給他!

  雖說這意味著他對已有婚姻的背叛,可這樁違背了他意志的婚姻,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纔二十二歲,正值一個男人一生最好的時期,大好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他怎能為一個身有殘疾的商賈之女羈絆了腳步?!

  再說,他第一眼看見湯若荷,就為她的美貌傾倒。平生第一次,他覺到了心動的滋味。若荷的才情、若荷的溫婉,更不是他那只知撥算盤的妻子所能比的。

  「我們夫妻情分雖絕,可你仍能帶走屬於你的嫁妝。」他告訴玳青。

  「你真——仁慈!」這三年來她掏心挖肺的付出,竟只得到如此的回報,玳青忽然覺得心裡好冷。

  「這是我們的婚書,你和休書一併帶走吧。」若荷是他的知音,他無法放棄!

  「就沒有……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玳青仍想挽回,畢竟她已愛他愛了好多好多年了。

  「你的東西我都讓人收拾好了。」雖說有些對不起她,可人只能活一次,三年前他已為這家犧牲過了,三年後他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何況,這次連爹娘也站在他這邊,默許了他的休妻。他有預感,他若心軟就會一輩子困在這張婚姻的大網裹了。

  「如此……如此迫不及待嗎?」多傻呀,她竟為這不懂得珍惜的男人,付出了所有的愛!

  玳青悲愴的大笑出聲。

  「你……你不要做什麼傻事啊!」有那麼一瞬,他動搖了,可腦海中隨即閃過那些吟詩唱和、花前月下的美好生活幻滅的景象。

  不,他沒那麼高尚,他無法放棄!

  「傻事?」眼淚跌碎在那紙婚書上。

  三年前,她曾天真的以為真心付出終會有收穫,可現在纔知道這念頭多傻多傻呀!

  夢醒了,她再不會為這男人流淚了。

  扯下白色的衣袖,抓起硯上未干的狼毫,玳青揮筆寫下「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給你!」

  「你……還好嗎?」她太過於冷靜的樣子,讓東方玨害怕起來。

  「好?結束了一個錯誤,怎會不好呢?」她收起桌上的休書與婚書,轉身要離開東方世家。

  「天快黑了,你……還是等明天再上路吧。」東方玨挽留。

  雖說她已是他的下堂妻了,可他心裡清楚,她嫁入東方世家這三年,除了沒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外,絕對是個稱職的孝順媳婦。

  「這裡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三年的全心付出只換來無情的傷害,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痛,可——她笑得堅強。

  「你的嫁妝……」東方玨訥訥的。

  「嫁妝?」她諷刺的道:「這些年來,我為東方世家掙回的又何止千倍百倍,你說我還會在意那些區區的嫁妝嗎?」

  她嫁進東方世家之時,東方世家窮得只剩一個空架子,如今所擁有的財富都是她一手賺來的。

  「我……」東方玨的俊臉漲得通紅。

  他不是沒想過這點,可東方世家需要這些產業,他不能、也無權……

  「玳……」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虛偽。

  「放心,我無意要回這些,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嫁妝。」傷得最重的是她的心,一個連心都要死了的人,又怎會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好笑的是,口口聲聲說她庸俗的是他,念念不忘那些個讓她變得庸俗的錢財的,竟也是他!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少奶奶,你……」身後一片啜泣聲,那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們,他們捨不得對他們極好的少奶奶。

  「別為我哭,不值得的。」她笑得雲淡風輕。

  那年,她親手在心裡繫上情愛的枷鎖,而今她也親手釋放了自己。心還是覺得痛,可她已不再為那顆不會打動的石頭心落淚了。

  「東方少爺,祝你前程得意,早日得娶如花美眷,」她邁出了朱漆的大門,也走出了東方玨的生命。

  門外一地月光如水,她忽然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再見。」她對自己說。

  從今往後她就是全新的沈玳青了,紅塵情愛是非,如果可以她再也再也不想沾染了呀!

  *  *  *

  五年後,河陽縣,天色入暮。

  東方玨纔剛結束了一樁狀告鄰居偷雞的案件,這也是今天最後一樁案件,可他卻沒有半點成就感。

  他的日子週而復始,升堂——斷案——下堂,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這次丟雞,下次丟的或許是牛,或許是人。

  「老爺?」折騰了一整天,堂上的衙役們也都很疲倦了,年紀大的幾個連腰都直不起了。

  這河陽縣衙的衙役們平均年齡都四十好幾了,最年輕的衙役正好三十二歲,不過已在十天前辭職去了附近的清水縣。

  方圓千里內,他的河陽縣衙是薪餉最低的縣衙,再加上他嚴格要求衙役們清廉,絕對杜絕收受賄賂,這就注定了願意在他手下工作的,只有些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老衙役。

  所幸,在他治理下的河陽縣還算太平,上任兩年來最大的案件不過是一對情人相攜私奔而已。

  「老爺?」看到大老爺失神好久了,衙役們忍不住提醒。

  「退堂。」東方玨回過神來,下了解散令。

  每次他一宣佈退堂後,堂上總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這次卻意外的沒人挪窩。

  「還有什麼事嗎?」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該不是他們打算集體辭職了吧?一這麼想,他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

  「我……我爹病了,我想請假。」衙役甲道。

  「我娘也病了。」衙役乙道。

  「老爺,我兒子受了風寒。」衙役丙道。

  「……」

  一時間大堂上百病叢生,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誰都知道對方的小算盤。想到自己竟欺騙了善良的大老爺,心裡都有些心虛。

  「你們……」衙役都跑光了,他還審什麼案子?

  東方玨的第一反應是不允,可——想到他們人數只有其他縣衙的一半,工作是其他縣衙的一倍,拿的只有他們的一半……

  唉,總是他這做老爺的沒本事,累得手下人一起吃苦!

  他實在是虧欠他們太多了,反正左右也只是些日常小案,他一個人應該能應付得過來,「不如明天就放一天假吧。」他終於鬆口。

  「謝謝大老爺。」衙役們不禁眉開眼笑。

  心中雖有些內疚,可機會只有一次啊,他們這些拖家帶口、沒錢沒勢的可憐人,哪個不巴望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發點小財呢?

  「那就散了吧。」東方玨下令。

  「是。」衙役們齊聲答應。

  這回堂上很快變得空蕩蕩,只剩下老李頭——一個無兒無女,住在縣衙裡做衙役兼看門人的老人。

  「你也去歇著吧。」東方玨起身走向後園。

  這河陽縣衙是前衙後院式的建築,前面的升堂辦公,後面的就做大老爺的起居所。房舍算不上考究,卻很扎實,最讓他欣喜的是,後院有一片菜圃,這使得他的日常開銷節約不少。

  「晚上就煮點青菜,剝點毛豆吧。」他親自下菜圃摘了把青菜,回頭告訴老李頭。

  「大老爺啊,不是老李頭嘴讒,實在是再這樣下去您要壞身體的呀!」老李頭忍不住嘮叨。

  這已是他們接連十天以青菜度日了,他老了也就算了,可大老爺年紀輕輕的,怎受得了長期的茹素?別的不說,單看他的身量就又瘦了不少。

  「那——去市集買條魚吧。」東方玨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決心摸出塊碎銀子。

  他身上只有兩塊小碎銀了,後面的日子難過哪!

  他寬慰自己,再過些天他的俸祿就要撥下來了,到時日子就會好些了吧。

  不過,這也只是希望而已,畢竟在拿到白花花的銀子之前,誰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突然把官員們的俸祿折合成什麼奇怪東西。

  就像上次他好容易盼到朝廷撥下俸米、俸銀,卻發現那些俸銀全變成了一堆吃不來、穿不來的紫蘇(一種染料)。

  「大老爺,我這裡有錢。」老李頭拒絕。

  「胡說,該當我養你纔是。你身為我的僕役,我卻從沒付你什麼工錢,想來也覺慚愧,哪還能要你掏錢養我呢?」東方玨佯怒,硬是將碎銀塞到了他的手裹。

  「那——我就去了。」老李頭磨蹭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回頭道:「大老爺知道衙役們為何紛紛請假嗎?」

  「不是說家中有事嗎?」東方玨疑惑的問。

  「家中就算有事也不會都趕著明天呀。」他的耿直讓老李頭直歎氣。

  「可是……」他們都是騙他的嗎?東方玨為之困惑不已。

  「聽說活財神會在這鎮上住一陣,明天是他提供諮詢的日子,他們都想去試試自己的運氣,看能否得到活財神的指點。」大老爺就是太正直了,他實在拿他沒轍。

  也因此,這些年東方玨在地方上的政績雖然卓越,卻因不會逢迎拍馬,不懂得賄賂大官,只見他從一個縣調到另一個縣,總不見陞遷,甚至任職的縣府是一個比一個貧窮。

  大明朝的官俸本就遠比前朝薄,再加上實得的俸祿不但與官位大小有關,還和所轄地區貧富有關,因此東方玨的處境是日益艱難。更要命的是,家中二老的用度—點都不能減少。

  「大老爺,您不如也去試試吧!」老李頭好心的建議,「也許活財神願意指點您一二呢。」

  「哦。」東方玨不置可否的,隨手拿起一個水桶,開始給院裡的蔬菜澆水。

  當他還是東方少爺時,出於風雅的給菊花澆過水,可現在——說來好笑,他這堂堂七品縣令,若沒有這些菜早就餓死了。

  「大老爺……」老李頭還想遊說。

  「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市集要結束了。」他岔開了話題。

  「是。」老李頭這纔急匆匆去了。

  他的話在東方玨心裡激起了波瀾,這活財神的赫赫大名他也早有耳聞。據說活財神崛起於三年前,以黑馬之姿成為江南一帶最有名的大商人。

  傳說中他簡直是做什麼賺什麼,而有幸得到他指點的,即使最愚鈍之人,也能賺得荷包滿滿,他早在三年前就落入貧窮的困境裡,也許……

  東方玨曾一度自命清高,嘲笑金錢的無用,看不起經商的商人。可一旦東方世家的商號全部倒閉,東方世家再無收入之後,他纔發現:百無一用是書生,及第的榮耀並不能帶來全家的溫飽。

  而後,小妹的未婚夫斷然悔婚,他的妻子湯若荷逼他寫下休書,他的美妾捲走細軟逃之夭夭,堂上高堂愁眉深鎖,他這纔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天真之人!

  什麼山誓海盟,什麼你儂我儂,都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謊言,一旦金山銀山挖沒了,就能輕易拋卻!

  可恨他卻全然沒能看清這一切!

  無法讓父母頤養天年,他是個不肖的兒子;無法洗雪妹妹被退婚的羞辱,他是個無能的哥哥;辯識不出真情和假意,他又是一個愚蠢的男人。

  回首看去,他的前半生竟是如此的失敗啊!

  東方玨為之欷吁不已。

  「大老爺。」在他沈思時,老李頭已拎著條魚匆匆回來了。

  「什麼事?」他回過神來。

  「您老家來信了呢,我擱在您的書案上了。」

  「知道了。」東方玨的心裡「咚」一下,預感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去剖魚了。」老李頭直奔廚房而去。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東方玨拖著腳步走向書房。

  他纔二十七歲而已,可生活早就磨平了他的稜角,他的臉上早已不見當初的意氣風發,唯一還能堅持的是摸著良心做事。

  縣衙的書房很簡陋,架上也沒幾本書,可比起東方世家如今已空空如也的藏書閣,已經好很多了。

  東方玨仍清楚的記得,當他把東方世家幾代人的藏書賣掉時,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

  信就放在書案的正中,粗陋的紙張與褪色的案面相得益彰。

  東方玨撕開信,展開——果然。

  家鄉正遭逢旱災,家裡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做父親的不得不寫信來向他求救,而他——東方玨掏出僅有的那塊碎銀子,一種悲愴的感覺幾乎擊垮了他。

  他不孝啊,堂堂七尺男兒竟讓父母鎮日為生計擔懮!

  也許他該考慮老李頭的話了,如果那活財神真有那麼神的話,也許……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

第二章  

  莫卷龍鬚席,從他生網絲。

  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唐 李白

  自古以來讀書人最重氣節,古人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在柴米油鹽的俗世煎熬之下,東方玨早已知道飢腸轆轆時,人很難堅持自己的信念。

  何況,他還是有高堂需要奉養的人子!

  早在三年前他就失去了故作清高的權利,唯一能持有的只有一顆尚算清正之心。這讓他在污濁的官場上,仍保持著自己的清廉。

  否則,他會忍不住懷疑,這世上還有那個恃才傲物的東方玨嗎?

  到了活財神住的菩提精舍,東方玨纔知道,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

  進門時,他們每個人都拿到一張編了號碼的紙條,據說截止二百號,遲來的一概拒之門外。見到活財神前,還有個精明的大丫頭對他們進行一番考核,刪去她認為不夠資格的,剩下的就集中到這間大屋裡等。

  當然這還只是得到晉見活財神的機會而已,至於能否得到他的指點,還得看個人的造化了。也因此,那些從財神居出來的,瞼色或悲或喜,各不相同。

  此時,東方玨就穿著便服混在人群中,等待活財神的召見。他身邊既有他的手下,也有他的百姓,更有許多不遠千里而來的異鄉人,可每一顆心都是忐忑的,即使熟識之人也沒有交談的心思。

  「一0七號。」小廝出現在門外。

  一0七?一0七……

  每個人都在翻找自己的紙條,其中不乏目不識丁者,把一張紙頭翻過來搗過去好幾遍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0七,誰是一0七?」小廝不耐煩了。

  「我、我,是我!」一個敦實的莊稼漢終於認出手裡的幾個數字,開心的大叫起來。

  「過來。」

  「是、是、是!」莊稼漢一疊聲應道,歡天喜地的衝了過去,差點沒把那小廝撞倒在地上。

  「小心點!」

  「一、一定小心!」莊稼漢開心得都結巴了。

  東方玨注意到那小廝眼裡一閃而過的輕蔑,那似是一柄重重擊打著他的大錘,那痛直襲到他的靈魂裡!

  沒錢的苦處,他早已嘗過,可到現在他纔知道,原來沒錢的日子連尊嚴也不配擁有。

  如此的輕蔑,若換作了當年,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吧;可現在——

  若她還在身邊,必不會見他如此受辱吧。

  他這是妄想了啊,東方玨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是他用一紙休書休離了她,她不恨他已是萬幸,又怎能奢望她還能盡釋前愆……

  他記憶中的玳青,或許是深愛著他,卻不是能輕易原諒的人啊。

  那些年少輕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神仙歲月早就過去了啊,有如船過水無痕,他再也再也追不回了啊。

  「一五九。」小廝又出現了。

  也許人都是盲目的吧,只有到失去之後纔知道珍視。他也在失去她後,纔發現他所謂摯友不過是酒肉朋友罷了,所謂紅粉知己從不曾真正懂他……

  能懂他的人,早在他懂得珍惜之前,就徹底消失在他生命裡了!

  是他,冷血的趕走了生命中唯一的太陽,所以他活該生活在冰窟裡!

  東方玨悔恨且苦澀的笑了。

  「一五九!」小廝不耐煩了。

  東方玨雖已經過一番喬裝,手段卻不高明,河陽縣的人早認出他們的父母官,只是,既然大老爺刻意要避人耳目,他們也不便出言招呼啦。

  這大老爺是好官哪,他的貧窮也多半因為他不貪不偏。他們也窮,平常沒能幫上大老爺什麼,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保住大老爺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了。

  只是——都要喊三遍號了,再不出聲就以自動棄權處理了。可大老爺這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眼瞅著大好機會就要從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溜走了……

  「喂,該你了!」一聲暴喝。

  「呃?」措不及防之下,東方玨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這下小廝好歹是懂了:這一五九就是他了。

  「跟我來。」小廝趾高氣昂的。

  只菩提精舍的一個小廝就麼了不不起嗎?東方玨忍不住失笑,然後,他不由得回憶:東方世家鼎盛之時,他也曾這麼飛揚跋扈嗎?

  *  *  *

  東方玨記得很清楚,這菩提精舍所在的地方兩個月前還是一塊荒地,可現在——走過離梁畫棟的穿廊,美輪美奐的宅院盡現眼底。

  不說本地人,就算是曾見過世面的東方玨,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精緻與巧思。

  而這——不過是活神仙的暫居之所罷了!

  這樣的宅院若能用作讀書,必然合宜吧!他忍不住喟歎了。他不羨慕活財神的多金,卻羨慕他有這麼一所幽靜的宅院。

  財神居前,他正遇上前一個諮詢者,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樣子,必然是得到了活財神莫大的指點。

  這讓東方玨看到了一線曙光。

  「進去吧!」小廝撂下一句,就帶著先前那人走了。

  東方玨推開門,本以為能看見活財神本人,誰想看見的竟是一掛水晶簾子。

  簾內光線黯淡,他只能隱隱窺得一抹影子;簾外則陽光燦爛,讓他有無所遁形之感。

  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要面對一場審判。

  「你——一五九?」簾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妳——是女子?」聽到那有些熟悉的清冷女音,他有些迷茫。

  「有區別嗎?」簾內人淡笑,「畢竟你所覬覦的不過是些錢財罷了。」

  那東西她已擁有太多太多了,可——幸福並未因此降臨。也因此,她以主宰他人的命運為樂。

  「恕我失禮了。」東方玨欠身致歉。

  「聽你的言語,似乎是讀書人?」簾內人有些疑惑,「不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你一個讀書人怎也來我這財神居?」

  「讀書人也要過日子。」東方玨並不隱諱。

  「說的好。」—只纖細的手探出來,握住了水晶簾。

  他並不是第一個前來追求財富的書生,卻是最直言不諱的一個。

  這清朗的男音激起了她的回憶,都五年了呵!那心碎的感覺卻從沒一天放過她……

  因為激動,淡青的筋絡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凸起。她的人在發抖,珠簾上那幾千片琢成淚滴狀的水晶片也隨之一齊亂響。

  「活……活財神,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簾內人很快鎮定下來,「你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總的來說,我的前半生並不有趣,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天真可笑,識人不明』。」他振振衣裳,作揖道:「在下東方玨,杭州人氏……」

  「東方——玨?」簾內人猛的站起身,五指一緊,「嘩啦」一聲,半掛水晶簾被扯落下來。

  陽光射入了簾內,霎時簾外、簾內兩人面面相覷。

  「玳……玳青?」

  很難說是誰驚嚇了誰,措不及防之下,兩人張口結舌,只能怔怔的望著對

  「出……出去!」玳青首先找回了理智。

  「你過得好嗎?」東方玨忍不住欺前一步。

  五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了,她仍像他記憶中那樣年輕秀麗,老天是如同厚待她啊!而他——東方玨側過頭,不願陽光照出他的落拓。

  「我該不好嗎?」玳青幾乎想大笑了。

  她的心傷:心痛都拜他的薄情所賜,這天下最沒資格問她好不好的就是他了——

  雖然她已是赫赫有名的活財神了,可她的眼睛告訴他,她過得並不快樂。如果……如果當初他不曾傷她,那她眼裡的傷痛可會少一些?

  「我該如何做纔能彌補你?」東方玨滿心滿眼都是自責。

  「彌補?你拿什麼來彌補我?錢?還是感情?」玳青扯起嘴角,嘲諷道:

  「若我記得不錯,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我……」他無言以對。

  「也許隔的時間久了,你忘了有錢的那人從來就是我!」她挑起眉眼,言辭犀利,「或許是東方世家再次敗落了,你這東方世家的救世主迫不及待的想再次出賣自己?」

  「我……」她的好口才讓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

  「東方公子,你不開口是因為我所言有誤嗎?」玳青故意道:「或許,真是我誤解了,東方公子只是來看看故人而已。」

  「我……」現在,他只想抹去她眼裡的傷痛罷了,問題是他的手裡仍捏著那張號碼條。

  這讓他的初衷無所遁形。

  「這次又是多少?東方公子但說無妨。不過別說得太深奧,畢竟我只是庸俗的商賈,聽不懂什麼之乎者也的話。」她盡情嘲諷。

  「我……我不是……」他想補償她並不是因為銀子呀,東方玨想解釋,可她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同樣的話我只說一遍,沒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玳青冷冷的道。

  「我……我……」一瞬間敗落的東方世家、哀愁的父母、以淚洗面的小妹,挨餓的陰影……一一襲上他的心頭。

  或許五年前那個叫東方玨的大少爺,會堅持什麼虛無的氣節,可現在墮入俗世的東方玨知道,人在挨餓時是沒有什麼氣節可言的。

  就讓她唾棄自己吧!畢竟無法奉養父母頤養天年的他,就連自己都想唾棄了!

  「一……一百兩吧。」這些錢夠他把鄉下的債務還一還,兼奉養父母半年的生活費了。

  「你的胃口倒真不大。」玳青淡笑,想當年他與那些所謂的朋友上一次酒樓就不止這個數了。

  「你能借我嗎?」他小心翼翼的道。

  「你拿什麼來還呢?」玳青不置可否。

  「我……」他無法回答。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纔區區百兩銀子而已,再加上其中一部分還是折合成貨物。換言之,他根本就無力償還。

  「再說既是借款,你又拿什麼來抵押呢?」她嘲弄道。

  「我……看在我們的情份上……」若沒錢送回家去,他不知兩老將如何度過這場天災。

  「我們很有情分嗎?」這次她簡直是仰天長笑了,「你莫忘了我早已是你的下堂妻,你所謂的情分該對你的若荷說去!」

  「湯若荷早已不是我的妻子了。」東方玨木然道。

  「你又休妻了嗎?」她不動聲色的。

  「不,是湯若荷離開了我。」他從未試圖隱瞞她什麼。

  「原來、原來——如此。」他們東方世家從來只當她是個聚寶盆而已!

  她想告訴自己不在意,可這一瞬,她似乎又變成那被遺棄的跛足女子,她想忘掉昔日的痛,那心痛卻再次襲上心頭。

  「玳青,我不、我……」意識到自己又傷了她,他想挽回、想道歉,可——

  「出去!」玳青扯動一條銀色的細繩,清脆的鈴聲在財神居外的某處響起。

  「少夫人,您有什麼吩咐?」管家忠叔聞鈴而來。

  「送東方少爺出去。」她逕自吩咐。

  「東方……少爺?」忠叔驚訝不已。

  眼前這青年男子只著一襲舊衫,瞼上也有菜色,可——即使化作灰,忠叔都認得出這是他伺候長大的少爺東方玨。

  「忠叔,你怎會在這裡?」東方玨也認出了他。

  忠叔一家幾代都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忠叔的一生更是奉獻給東方世家了。三年前,東方世家敗落後,再也無力養活忠叔等一干人,只得含淚將他們遣退,誰想今日竟在這裡遇見他。

  「是少夫人收留了我們。」忠叔告訴他。

  「你們?」東方玨不解。

  「是啊,花嬸、小晴她們幾個也都被少夫人收留了,不過他們正在另一所宅院裡。」一提起少夫人的收留之恩,忠叔仍是感激涕零。

  「玳青,謝……謝謝。」他一直覺得愧對這些老僕人,誰想竟是玳青收留了他們,使他們不至流離失所。

  「他們都是盡職的僕人,真正受惠的其實是我。」她拒絕他的感謝。

  「那我——走了。」他再沒有留下的理由,她也沒有任何挽留他的意思,於是他只得告辭。

  「少爺,我送你出去。」忠叔仍念著舊情。

  「好。」沈默著走了一段,東方玨終於忍不住問:「玳青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少夫人一向都很能幹。」忠叔有所保留的。

  「是啊。」

  她在經商上的才能,早在七年前就展現得淋漓盡致。東方世家因她而再現鼎盛,可——她從他嘴裡得到的竟只是「庸俗」二字!

  是他的迂腐與狹隘,傷了這世上最愛他的女人,也將自己的生活推入痛苦的深淵……

  他——悔啊!東方玨不禁悵然。

  「少爺一定有難處吧!老奴能為您做些什麼?」忠叔看出他眉宇間的懮愁。

  「難……沒……沒什麼。」他虧欠他們太多,哪有顏面請求他們幫助呢?「好好照顧她。」

  「這是老奴的責任,」忠叔恭敬的答應,「少爺,您別生少夫人的氣,其實這些年少夫人的內心也很苦。」

  「都是我負了她。」東方玨悵然歎息了。

  他真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可——以她目前的地位,他又能為她做什麼呢?

  「少爺,這些銀子您就收下吧,就當是老奴的一點心意。」忠叔自懷裡摸出十兩銀子,塞到他手裡。

  「這……」他的臉紅到了耳根,「這是你的血汗錢,我不能收啊!」

  「這是老奴對主人的一點心意,少爺一定要收下,」忠叔把銀子塞到他手裡。

  以他對舊主人的瞭解,這家人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有任何經商本領,也沒什麼金錢概念。以前有能幹的少夫人橕著,現在沒了少夫人,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別的不說,單說少爺身上這襲半舊的青衫吧,他記得還是少夫人在東方世家時縫製的,雖說漿洗得乾乾淨淨,可時間、領口都有磨薄了的痕跡。

  看得出,少爺目前的日子很是艱難。

  「那就權當是我借……」東方玨的話戛然而止,苦笑再次襲上他的唇角。

  他靠什麼還呀?一年一百兩左右的官俸根本養不活兩個家,再加上他任期未滿,又脾氣臭硬,根本沒什麼陞遷的機會。

  「少爺……」忠叔不知如何纔能寬慰他,唯有歎息而已。

  畢竟啊!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啊……

  「這是什麼?」東方玨注意到他手裡正拿著—卷紙,似乎是什麼告示之類。

  「這……哦,這是精舍招男僕的告示。」忠叔展開手裡的告示請教道:「還要請少爺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麼文句不通的地方。」

  剛纔少夫人拉鈴時,他正寫好告示,纔想找人去張貼,聽得鈴聲急,也就顧不了其他,捲了告示就衝過來了。

  「……現誠招僕役一人,男性……月銀十兩……」東方玨費勁的辨認忠叔歪七扭八的字,然後,一個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裡,「忠叔,這告示不必去貼了。」

  「看不懂啊?那就斗膽請少爺代擬一張了。」忠叔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就要求東方玨代擬。

  「不是告示的問題,而是這僕役我已替你找到了。」東方玨趕緊解釋。

  「是誰家小子呀?」忠叔好奇的問。

  「是我。」

  「您?」忠叔直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錯,確實是我。」

  「可……可這招的是做粗活的男僕呀!」他這只懂得吟詩作對的小少爺,怎能勝任這繁重的粗活?

  「忠叔,我們已三年不見了。」東方玨提醒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三年呢?

  忠叔這纔注意到東方玨雖面有菜色,身板卻粗壯了不少,原先白晰的皮膚甚至還曬得有些古銅色了。也許正像少爺所暗示的那樣,一切都不同了啊!也許,他真該試一試……

  「一旦立下契約就不能隨意更改,否則若論起違約之罪,大明律法可不容情。」忠叔提醒。

  「我自然明白。」這五年來,他處理了不下千樁類似的案子,怎會不明白呢?

  「這是契約書,少爺可以先看一下。」忠叔帶他來到自己專用的小書房,將之前草擬的契約放在他面前。

  「唯一的問題是,我只能在晚上來這裡兼差。」白天他還得做河陽縣的父母官。

  「這……」哪有僕役只做夜班,不做日班的?這可把忠叔難倒了。

  「我什麼都能做,少睡些不成問題。」東方玨攤開結繭的大手,用事實來說明他已不是昔日嬌生慣養,百事不動的大少爺了。

  這可是他自小呵護著長大的少爺呀!握著東方玨滿是硬繭與劃傷的雙手,忠叔忍不住老淚橫流。

  「忠叔,莫哭,莫哭。」東方玨勸慰。

  「好,這回我就做一回主,用定少爺您了。」忠叔下定了決心。

  事實證明少爺離開少夫人過得並不好;而少夫人,雖說外人看來「活財神」的日子風光得很,可事實上她也不快樂。

  既然他們離開了對方誰都過得不好,那就由他忠叔來結束這種誰也過得不好的日子吧!

  「謝謝你,忠叔。」東方玨並不知道忠叔的計畫,只單純的想為她做些事,以彌補當年對她的傷害而已。

  「該如何纔能瞞過少夫人呢?」一絲懮慮浮上忠叔的心頭。

  「無妨,」東方玨淡淡一笑,提起筆,用那手曾聞名杭州的東方體在契約上添上一條,「忠叔,你看怎麼樣?」

  「這——真是妙啊!」忠叔接過纔一讀,就展顏了。

  這少爺真是有本事呀!這麼一個有文才的人竟屈就於區區七品縣令,真是老天不長眼哪!

  這事兒——他是管定了!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8 23:31:49

第三章  

  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古來得意不相負,只今惟見青陵台。

  ——唐 李白

  迎月樓的帳該收了,骨董鋪、錢莊的帳簿昨兒入夜纔送來,今兒得記著看,午飯後錢掌櫃會過來商討經營的事……

  人還沒起床,玳青的腦子已轉得飛快,一大堆該做卻還沒做的事,自動浮上了腦海。

  身為活財神的每一刻都是忙碌的,可她從不抱怨,因為忙碌比讓人忽略的感覺好多了。

  扯一下榻旁的絲繩,立刻清脆的「叮呤叮呤」響徹了整個宅院,這意味著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梳洗罷,她走進專門供她辦事的財神居。隨即,忠叔就同一大堆帳簿一起出現在她面前。

  「放著吧。」玳青指一指書案。

  生意一向能令她振奮,纔看到這些帳簿,她殘餘的幾分睡意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是。」忠叔有些擔心的看著近來越發消瘦的女主人,忍不住關切的道:

  「少夫人,您又瘦了,要注意身體啊。」

  這些年來,她在經商上的成就,即使最優秀的男人也無法與她相抗衡,可身為她的總管,他也目睹了她一路行得辛苦。

  「知道了。」玳青隨口應道。

  敷衍的說辭以及那迫不及待一頭埋進帳簿裡的樣子,無不昭示著她並未真的將他的話聽進耳裡。

  「少夫人,您能不能……」忠叔忍不住搖頭又歎息。

  「忠叔,迎月樓的帳收了嗎?」玳青眼尖的注意到他又有碎碎念的徵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過,平常他總是一放下帳簿就忙不迭去處理其他事,為什麼這次……

  莫非他有什麼難處不好啟齒?

  玳青思忖著,終於下決心推開手邊的帳簿,「忠叔,你有什麼難處儘管說。」

  對她來說,忠叔就像她的家人,沒有什麼不能擔待的。

  「我……我新雇了個男僕,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忠叔有些忐忑。

  「雇男僕的事,忠叔全權做主好了,我沒有意見。」原來只是在煩男僕的事,玳青放下了一顆心,再次專注於帳簿上。

  「那……我就退下了。」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嗯。」她已經全心沈浸在帳簿裡了。

  「少夫人……」忠叔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呀?」忠叔並非不爽快之人,為什麼這次……

  玳青有些疑惑。

  「花嬸托人捎信來,說小少爺很想您呢,所以我就斗膽送信讓她帶小少爺過來。」這也算是他布的局吧,希望小少爺的存在能對今後的局面有些助益。

  畢竟,少爺以前確實太虧待少夫人了,以少夫人的硬脾氣,要想得到原諒恐怕很不容易,更別說重新接納他了。

  「這樣也好。」雖說她只打算逗留個三、五個月,可梁兒能來陪她也不錯,畢竟她已兩個月沒見到他了。

  「那老奴就告退了。」

  「下去吧。」

  忠叔退出了財神居,財神居再次變得沈寂。

  她一向很能享受工作之樂,可也許是昨兒個見到了東方玨,也許是忠叔提起了櫟兒,她的心緒變得紛亂。

  她想忘記過去,可櫟兒越來越酷似他的瞼,總一再提醒她過去的傷痛。於是,她只能以攫取金錢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既然他說她俗,她就給他俗到底!

  她要看看在現今這世上,是他的清高有用,還是她的金錢魅力更大!

  她曾無數次幻想他折服的樣子,可五年後當他再次有求於她,她竟感覺不到該有的快意!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都變了,一切再不能回到從前了啊!

  多年來第一次,玳青放下了手裡的帳簿,抬眼看向窗外的風景。

  窗外涼風肆卷、紅葉飛揚,季節已步入了秋,此時家鄉的菊花一定開得正盛吧!

  她的思緒不由得恣意飛揚。

  那年秋天,杭州城菊花盛開,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清幽的菊香裡。賞菊花會是杭州城每年的盛會,那年她在父親的左哄右騙下,生平第一次擠身在熱鬧的人群中。

  本以為如斯的熱鬧中,沒人會注意她的跛足,誰想和家人走散的她,仍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是他,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替她解的圍,也讓她本已絕望的心升起了希望。

  她就像被熊熊火光吸引了的飛蛾,理智知道,文才斐然又俊朗無比的他,絕不會看上商賈出身,又跛了一條腿的她,可她仍忍不住偷偷想他、念他;搜集他的詩詞歌賦……

  那年冬天,她沈醉在自己編織的綺夢裡。

  她的付出本不奢望回報,她只想默默關注他、愛他而已,可當他的家境敗落,連祖傳的老屋都不能保全時,她的癡心似乎終於有了回報。

  深愛女兒的爹用千兩黃金替她買到了夫婿,她如願成了他的妻子,可他的溫柔已不再,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聰慧如她,其實早在同意阿爸的「買夫」計畫時,就料到會有如此的結果,可她仍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的回心轉意,更相信全然的付出總會收到回報。

  誰想強摘的瓜總是不甜,在一廂情願中傷得最重的是自己!

  因此,這五年裡她封閉了情路,一心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傷,不料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竟發現其實舊傷從未痊癒。

  這五年來,她的外表並無太大的改變,可她的內心正滋長著一匹名喚「空虛」的獸。金錢似乎無法滿足那獸的慾望了,她不知該用什麼來填補它越來越大的胃口!

  玳青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帳簿上,可每一個數字都變成了他的臉,英俊的、憔悴的、帶笑的、憤怒的……

  不,她不想再與他有什麼瓜葛!

  否則……否則她會再一次受傷……

  心煩意亂之下,她的手胡亂的掃過桌上的帳簿文卷,「嘩啦」一聲,帳簿文卷連同書案上的文具掉落一地,摔碎了的硯台將帳簿文卷弄污了,可她竟—點也不在意!

  「少夫人,出什麼事了?」丫鬟聞聲推開門,看見財神居裡的一片狼藉,瞪圓了一雙大眼。

  「沒事,你先出去。」玳青克制住想尖叫的衝動。

  「是。」丫鬟退出去。

  老天哪,他纔出現一下下而已,她卻已變得不像自己了!

  不,這種情形必須停止,如果她再聽任他主宰她,那她就該死了!

  W  WW  W

  東方玨一退堂,就匆匆趕到菩提精舍,換上銀亮的僕役制服。

  「這裡不同於東方世家,以後的一切都要靠少爺自己了。」忠叔關照,心裡忍不住再次祈禱自己不曾做錯。

  「我明白。」東方玨應道。

  他只想為她做些什麼以償前愆,即使是做僕役,他也甘之如飴。想到從此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看著她、守著她,不由的,他的一顆心竟怦怦亂跳起來。

  恍惚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正要去幽會的少年……

  東方玨,別胡思亂想了啊!以你的所作所為,玳青願意原諒你就該偷笑了!他訓斥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忠叔的質問聲喚回了他的神志。

  東方玨這纔發現他們面前站著一個婢女,她手裡的托盤仍裝著滿滿的飯菜。

  「少夫人說不餓。」婢女怯怯的道。

  「不餓?怎可能不餓呢?明明早上就沒吃,中午也……」忠叔碎碎念,「你就不會勸少夫人試著吃點嗎?」

  「少夫人說……」婢女怪委屈的辯解。

  唉,少夫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再說誰又拗得過強勢的少夫人呢?

  忠叔歎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

  「玳青少夫人又沒吃飯?甚至連早飯都沒吃?」東方玨驚問。

  「是啊,就連中午也只吃了幾口而已。」忠叔忍不住歎息,「我都快不知怎麼辦了。」

  「忠叔,能告訴我廚房怎麼走嗎?」東方玨沈吟了一下,終於道。

  「您問廚房做什麼?」忠叔不解的看著他。

  「我想再去試試。」東方玨囁嚅道。

  原來……忠叔恍然大悟,看樣子他的老眼還是對的,少爺確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呢!

  「以後您就專門服侍少夫人吧!」

  他突發奇想,畢竟日久纔能生情呀。

  「可她的貼身婢女……」她不是有貼身婢女嗎?再說要他一個大男人去伺候女人也委實不便呢!

  東方玨猶豫著。

  「如果她們真能盡職的話,少夫人也不會這麼瘦了。」忠叔故作為難狀。

  這日久生情的戲碼,他是越想越覺得好,當下說不得只好把那些個也算盡職的婢女詆毀得一塌糊塗了。

  這倒是,東方玨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沒有動過的飯菜。

  「好、好吧。」他不能看她這麼消瘦下去。

  「沿著這條路,左轉就是廚房了。」忠叔趕緊指點他去路,以防他東想西想,想得後悔。

  誰想話音還沒落,他已急著往那邊去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忠叔忍不住向上蒼默祈:老天保佑這次會有好結果吧,少夫人值得更好的對待呀!

  *  *  *

  天色擦黑後,財神居顯得有些昏暗。

  推開門時,東方玨曾以為裡面已經沒人了,可——一腳不知踏在了什麼上面,那東西發出了折斷的聲音。

  「誰在那裡?」昏暗中一個聲音響起。

  是她!

  他的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是我。」他隨即鎮定住心神,「我替你送飯來了。」

  他從廚娘嘴裡得知,她的三餐從來不定時也不定量,總是吃一餐忘一餐的。這也是她近來清瘦不少的原因之一吧?東方玨發誓不讓她再瘦下去了,若有必要,他會親自盯著她吃下每一餐。

  不過,當他向廚娘提及自己的雄心壯志,並請她配合時,得到的卻是一臉的同情。在她看來,要少夫人三餐定時定量,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聽你的聲音有些陌生,你是新來的?」她的聲音仍有著剛睡醒的嘶啞,可精明的腦子已開始運作。

  「是。」他將托盤放在一邊,摸索著點亮了蠟燭,這纔發現自己剛纔踩斷了一枝上好的善璉湖筆。

  玳青想看清這沒一點僕役意識的傢伙,卻發現自己趴著睡久了,頭頸竟僵直得沒法動彈。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命令。

  她身後有腳步挪動的聲音,可人沒來到她身前,—雙男性的大手按在她的肩頸上。

  大手按摩著她酸痛僵直的頸肌,那長繭的手掌撫過她赤裸的頸子,就似……就似情人間的耳鬢廝磨……

  雖說這算不得熟練的按摩確實紆解了她的不適,可這以下犯上的狂妄,以及她內心那份莫名其妙湧上的脆弱,嚇著了她。

  她厲聲呵斥:「大膽!你、你怎敢——如此妄為?!」

  「我只想幫你。」手上的觸覺告訴他,她確實太瘦了。

  「走開!」她起身猛推開他。

  誰想用力過度,腳下失了平衡,整個人竟撞到花梨木的書案,當下痛得皺緊了眉。

  「你哪裡受傷了?」東方玨大為惶急,急著衝上前去查看她究竟傷到問處了。

  當下兩人面面相覦。

  「怎會是你?」玳青驚訝極了。

  「我……是新來的男僕。」東方玨強迫自己垂下眼瞼,不與她的目光對視,就像所有安分的僕役一樣。

  雖說他從沒做過僕役,可東方世家確實曾僕役成群過,他也確實知道順僕的表現該是怎樣的。

  「你——男僕?」玳青瞠目結舌。

  「確切的說,我是你的貼身男僕。」他澄清道。

  「貼、貼身男僕?」她什麼時候需要貼身男僕了?

  在她睡著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等她醒來一切都變了呢?她的雙腳忽然支橕不住身體,她必須找張椅子坐下纔行!

  注意到她的異樣,東方玨趕緊扶起翻倒的椅子,扶她坐下,就像一個稱職的貼身僕人一樣。

  「我原來的貼身婢女呢?」她覺得自己快尖叫了。

  老天,誰來告訴她,這家裡究竟還要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呢?

  「忠叔說她有其他的工作。」東方玨將忠叔的原話告之。

  老天,她及時醒悟到他們在玩破鏡重圓的把戲了。世人只知破鏡重圓是段佳話,可事實上破碎了的鏡子即使能重圓,還能算是完整的鏡子嗎?

  她慘然而笑。

  「你……你還是不舒服嗎?」她的失常讓他更擔心了。

  「東方玨,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卻把我沈玳青看得太低。」此刻她眼底的脆弱都被冷凝所包裹,「你以為只要你勾勾小指頭,我就會追隨你嗎?」

  「我……不敢奢望。」

  開口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有一絲期盼,期盼她還有些愛他、在乎他。

  現在,這夢碎了一地。

  心臟好痛好痛,可他沒資格抱怨啊。

  因為這都是他該得的報應,誰讓他竟傻得拋棄了世上最珍貴的瑰寶呢?

  「出去!」

  「作為貼身男僕,我有責任將你照顧好,」東方玨堅持,「還是先吃飯吧。」

  「責任?」玳青尖銳的譏諷,「哈,你在說你對我有責任?」

  「是的,我對你有責任。」東方玨在書案上擺上碗筷。

  「天下最可笑的莫過於此了,」她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層冰似的,更像冰錘一錘錘擊打他的心臟,「你也懂得什麼叫責任嗎?東方少爺?」

  「玳青,不要這樣。」他近乎哀求了。

  「玳青這名字是你叫的嗎?你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僕役而已。」她再次找回了屬於她的冷然自制。

  「是,少夫人。」一直以來,即使貧窮也無法摧毀他的傲骨,可此刻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出去。」她無情的驅趕他。

  「玳……少夫人,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他近乎哀求了。

  理智知道自己該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感情卻仍未死心,或許……或許她還有—點點在意他也說不定。

  「機會?」究竟是誰沒給誰機會呀?玳青笑得苦澀。

  就在他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之時,一隻青瓷茶杯碎在地上,殘茶潑濕了他的鞋。

  什麼意思?

  他的心裡—片茫然。

  「東方少爺一定讀過唐詩吧!那就回去翻翻李白的『白頭吟』吧!」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財神居。

  他自小熟讀詩書,甚至不需翻閱詩集就能背誦這首有名的「白頭吟」。他想她說的一定是那句「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這是在告訴他,他們之間就像那難收的馬前覆水一樣,無法重拾了。

  可他不想放棄呀!

  東方玨握緊了拳頭,無論怎樣艱難,他都會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的,因為——他不願未經努力就放棄!

第四章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

  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

  ——唐 李白

  她一定是瘋了!

  最重視儀表、最好面子的東方玨,怎會捨下他大少爺的架子,來她這菩提精舍做個小小的男僕呢?

  昨兒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夢而已。

  玳青如是告訴自己,可當她拉響了通到貼身婢女房裡的金鈴,卻看不見她飛奔來為她梳洗時,隱隱覺得事情大不對勁。

  莫非——不是夢不成?

  她飛快的起身,胡亂挽起髮髻,正打算親自去查看個究竟,誰想纔開門就……

  她尖叫一聲,想躲卻已來不及了。那一大盆原本大概是要讓她梳洗的水,全都淋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無一倖免。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最不應該出現之人!

  「東方玨,你怎敢……」她咬牙切齒的。

  「我……我沒想到……」東方玨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她整個人都在滴水,從頭到腳狼狽不堪,氣急敗壞之下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可他竟覺得她這樣子好像芙蓉出水,真是美極了。

  時已深秋,早晚更是涼肅,她身上卻只穿了薄薄的內衫,又披了件外衫罷了,最糟糕的是,他端來的水竟是冰冷的!

  「還不想辦法?莫非你想凍死我不成?」這次不是她氣得咬牙切齒,而是凍得咬牙切齒了。

  情急之下,他乾脆扯掉她濕透的外衫,將她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

  「你……做什麼……放……放手……」不知是冷還是心慌,她顫抖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他乾脆打橫抱起她,將她重新送回屋裡,脫去她濕透了的衣物,將她送入暖暖的被窩裡。

  注意到她的床頭那兩條不同顏色的拉繩,他試探著拉了拉。不久,果然有僕役聞鈴而來,於是他吩咐他們準備洗澡水和清淡的食物。

  張羅好這一切,他再次回到她身邊,這纔發現她竟蜷在床上睡著了。小瞼仍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青暈,看得出她一夜不曾睡好,東方玨暗自祈禱自己不是她噩夢的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長繭的大手摸過這張細緻的小瞼,她的肌膚不再冰冷了,只是看起來仍脆弱得要命,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

  之前,他怎會傻得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人,而去傷害深愛著他的她呢。

  東方玨歎息又歎息。

  「呃……唔嗯……櫟……櫟兒……啊……」她似乎正在作一個可怕的噩夢,不安寧的轉側著。

  「沒事沒事,我就在你身邊……」他柔聲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

  終於——升堂的時辰快到了,他強迫自己站起身。

  他的理智清楚,他雖是她的奴僕,卻也是朝廷的臣子,這兩個身份必須兼顧,哪個都不能放棄。可他的腳步卻一再的流連。

  這天的其他時間裡,她一直佔據著他的思想,甚至在審訊一樁罕見的入室搶劫大案時,他的思緒也一再縈繞在她身上。

  他離開時她還在睡,現在不知怎樣了……

  「大人……」衙役輕聲提醒。

  他沒聽見。

  「大人,該將一干人犯收監了!」又一個衙役提醒。

  他還是沒有聽見。

  「大人!」這下聲震屋宇,所有人都開口提醒他了。

  「啊?!」東方玨受了驚嚇。

  「啪」的一聲,一直懸在半空的驚堂木終於砸了下來,不曾驚到他人的魂,卻把大老爺本人的三魂六魄都敲回了腦袋。

  「人犯屠霸、田單等一干人……」他終於想起了當前的第一要務。

  吁——好險,總算沒有當眾出醜!

  衙役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可想起他們的大老爺差點成為方圓百里的笑話,他們還是忍不住捏把冷汗。

  老天保佑啊!這附近的清水縣,奉業縣還等著看他們的笑話呢!

  啊!大老爺竟又在該開口時發起楞來,哎哎哎哎,老天,這下該如何是好?

  衙役們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半空。

  **  **  **

  五年來玳青習慣了忙碌,可這天,她在書案前呆坐一整天,什麼也沒做成。

  她以為自己能漠視他的存在,只將他視做一個素昧平生的僕役,可問題是,叫她如何忽略一個時時想忘記,卻刻刻記在心上的人呢?

  她恨他!

  恨他的薄情、恨他的無心、恨他的……

  恨意種種,幾乎扯裂了她的心!

  不,她不想做一個被怨恨左右了生活之人,她只想逃脫他對她的魔咒啊!她要找回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

  也因此,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沒有強行驅趕他。

  她想以此證明自己已拋下過去的陰霾,他再也不能左右她什麼了。

  可事實是,他的存在嚴重干擾了她的生活,甚至攪亂了她那顆自以為早已死寂了的心;他的出現讓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不,她不想再重複過去的經歷,也不想再次被剝奪了自尊、自信,獨自承受心靈的痛苦!

  絕——不!

  那樣的煎熬一次就足夠了,可為什麼他總是不放過她呢?

  不見玨郎誤終生,一見玨郎的結果卻是終生誤啊!

  不由自主的,玳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澀且迷濛的笑。

  他有多久不曾看見她的微笑了?

  東方玨端著托盤的手猛的一緊,晚膳差點滑落地上。

  她那抹略嫌寂寞還有些冷情的笑,不由自主的牽動了他的心。記得多年前,她也常以一張笑臉來迎他,怯生生的、討好的、楚楚可憐的……

  可他從來就吝於回應。

  在他看來,他們的婚姻只是一樁買賣,他則是唯一被傷害了的「貨物」,為此他憤怒且怨恨。

  作為東方世家的唯一繼承人,他無法改變流在他血管裡的血液,那種對家族的忠誠也束縛了他。他無法怨恨自己的家族,也無法怨恨兩鬢蒼蒼的雙親,於是所有的恨意都轉嫁到了她的頭上。

  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討好他,他都能輕易抹殺她的努力,而她在商場上的成功,正凸顯了他的無能。

  當年他血氣方剛,滿懷救國濟邦大志,一心只想出人頭地。依仗一個女人過活簡直是對他尊嚴的一大污辱,因此,他急於逃離那足以令他窒息的一切。

  於是他發了瘋一樣的讀書,以為一朝魚躍龍門,一切就會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已經不同了呀!當嬌妻美妾全都離去,當官場的黑暗污穢全都盡嘗之後,他纔發現其實幸福早就在他身邊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罷了!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雙唇逸出了歎息。

  「怎麼,有誰怠慢東方少爺了?」玳青聽到他的歎息,轉過身來。

  「沒的事,我送來了你的晚膳。」一整天不曾見到她了,東方玨近乎貪婪的看著她的側臉,卻發現她竟又瘦了,當下忍不住衝口而出,「下次不可以不吃午膳了。」

  「你憑什麼管我?」玳青的眉眼一冷。

  「我……我只是關心你啊。」他辯解。

  這些天總看見她為商號的事忙到深夜,看見她越來越清瘦,他只覺得心疼。

  「關心?」玳青嘲弄的揚起了一邊嘴角。

  「是啊。」東方玨忙著將廚房精心烹調的菜餚擺放在書案上,以至忽略了她語氣裡的嘲諷。

  「你是什麼身份,也配來關心我?」她冷笑了。

  關心是親人之間、朋友之間的真誠愛護,他是傷她至深至重之人,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惺惺作態?!

  「我……」東方玨楞一下,苦澀侵入了他的心頭,就如這些年的每一天一樣。

  是啊!他只是她的家僕而已,還曾經那樣傷害過她,他又有什麼資格……

  欠她的,就讓他慢慢還吧。

  「請用膳。」他盛好一碗飯,恭謹的遞到她手裡。

  她沒有接過那只青色花紋的碗。

  「讓小娟來伺候我。」小娟是她的貼身婢女。

  「忠叔讓我伺候你的……」東方玨的聲音漸趨無力。

  每次面對她,他都覺得無比幸福。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侍立在一邊看她做事,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她竟要剝奪他唯一的幸福!

  東方玨的心裡難受極了。

  「你莫忘了我纔是這菩提精舍的主人!」她的聲音不大,卻提醒了他: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僕役而已。

  她不要他的事實,讓他的心流血了,可他知道,她的心曾經更痛過。

  「對不起。」他似乎看見,她的內心仍有未曾癒合的傷口在持續疼痛著。

  「哈,」他不是最看不起她這種滿身銅臭的商人嗎?玳青忍不住冷笑出聲,「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扮演聖人嗎?你莫忘了,東方世家的人從不是什麼聖人!」

  當年,是她太年輕太蠢,纔會傻得相信一腔柔情能換得他的眷顧,現在再也不會了啊……

  「我……」他想解釋,卻無話可說。

  畢竟負她、傷她的從來就是他!

  「如果罵我、打我會讓你舒服些,就做吧。」

  「我為什麼要打你、罵你?你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奴才罷了。」她淡淡的說。

  對她來說,他只是過去的一個幽靈,留他在這裡,只是想證明:此刻,她真的已不在乎他了。

  「不相干?」他竟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了嗎?心底的絞痛讓他的臉色煞白。

  「還不去找小娟過來伺候,你不知道看著你這張臉我會吃不下飯嗎?」玳青不留情地道。

  「我……我……想伺候妳。」他壓下自尊,只求能待在她身邊。

  「幾年不見,東方少爺的奴性可真讓人大開眼界呀!」她努力想控制自己,可仍是失敗了。

  「我只是想贖罪。」東方玨沈痛的表明。

  「贖罪?」玳青尖刻的道:「把別人打入地獄裡,然後再說聲『不是故意的』是嗎?還是東方少爺自認尊貴非凡,只要你動一動手指,我們這些低賤之人就會撲過來舔你的腳趾頭?!」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只單純的想要贖罪而已,為什麼……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誤會呢?東方玨的臉色更白了。

  「是啊,在東方少爺眼裡,除了東方世家的人,別人都是可以拿來任意踐踏的泥!」她不想失去控制啊,可——有什麼熱熱的,順著她的面頰一直往下滑,直到跌碎在一盤醋魚身上。

  酸酸澀澀的,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別哭,別哭啊。」溫柔的男聲安慰著她。

  「哭?」怎麼會?她早已忘記如何落淚啊!

  「別這樣,別傷害你自己啊!」她被擁在一個溫暖的男性懷抱裡,「你的嘴唇流血了。」

  五年前,為了得到他真誠的擁抱,她能毫不猶豫的去死,可此刻,她所做的只是推開他,縱聲大笑。

  「玳、玳青,你怎麼了?」東方玨害怕她是不是傻了。

  「別怕,要瘋早在五年前我就該瘋了。」她仍是笑著的,眼神卻犀利得讓人害怕。

  上蒼從不允許她以瘋狂來逃避一切,因此她不得不忍受錐心之痛。

  她是笑著的,可那笑竟比湯若荷最淒慘的哭泣更為悲哀,他忽然意識到,她離他好遠好遠,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玳青……」失去她的恐懼,讓他忘了此刻他只是個卑微的僕役罷了。

  他伸手撫上她的面頰,沾了一手的淚漬。

  他的手仍然修長白晰,指間因長期握筆而生成的繭仍在,卻不再細嫩,且佈滿了傷痕,既有刀傷,也有燙傷、裂傷!

  她忽然意識到,她最想要的不是報復,而是不再心傷、不再痛苦。再說,就算報復成功了又怎樣,畢竟時光無法倒轉,她所受的苦痛也無法消失。

  再這樣耗下去,只會更加深她的怨恨,離她想要的平靜更遠而已。

  「你走吧!」

  「不。」他用一個字回答。

  「不?」她一直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她只想平靜度日而已,為什麼……為什麼就連這點辛苦掙扎得來的幸福,他都要破壞呢?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現?」她忍不住捶打著他,尖叫。

  滿腔怨恨之下,她的出手很重,可他一一承受了。

  「我只想補償你而已。」他輕聲辯解。

  「我不要什麼補償,只要你離開!」瘋狂的情緒爆發得突然,冷靜得也突然,只一刻,她再次回復為冷靜的商人模樣。

  「我已簽了五年的賣身契,還預支了半年的薪水。」如此他纔能暫時安頓下他的家人。

  「看得出你很需要錢。」玳青諷刺的笑了。

  多麼有趣呀!多少年來,錢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繫,他離不開她的錢,卻也因為她有錢而恨她。

  「嗯。」這是明顯的事實,對此他無話可說。

  「要錢好辦。」她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銀票,抽出一張,「不要再糾纏我了,這五千兩銀子就當是買你的放手。」

  「放手?」他傻住了。

  「對,你必須簽下字據保證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至於你的賣身契,明天我會讓忠叔還給你。」玳青十分冷靜,就像她面對的只是一樁五千兩銀票的生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妳呢?」一口氣梗在東方玨喉裡,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我自會帶人離開,永不踏進河陽縣一步。」她從沒想過會長留這河陽縣。

  「不,我們是定了契約的!」東方玨駭然叫道。

  「契約?莫非你要我提醒你,八年前東方世家與我們沈家也是定了契約的?」玳青淡然笑道:「不過,那些沒有意義的契約不要也罷。」

  那時的她是多麼天真呀!竟奢望建築在金錢上的婚姻能帶來幸福。

  「是我負了你。」東方玨黯然。

  「既然從來就是無情,又談什麼負不負的呢?」她冷笑。

  為這男人所流的淚已夠多了,五年前,他的無心冷倩已將她曾經柔軟的心磨得冰透硬透,她再不是那一心只想著他、愛著他的傻子了。

  「我……」他所有的言語都噎在喉間,做聲不得,只覺得痛悔不已。

  「你走吧!」以前的種種就當是她前生欠了他的,從此再不相見,再不相欠!

  「我——不!」東方玨嘶吼。

  他不要被放逐在她的生命之外,即使只能卑微的看著她,他也甘之如飴呀!

  「我們是定了契約的,你不能悔約,否、否則依據契約,你得將最珍貴的東西讓渡給我。」他就像溺水者死命抱著浮木不放一樣,死也不放過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最珍貴的東西?」她最珍貴的不就是櫟兒嗎?她悚然心驚,然後恨意就止不住的升了上來。

  八年前,他輕易就竊取了她的心;八年後,他又想竊取櫟兒,她最珍貴的寶貝兒子!

  她不允許,絕不允許!

  「玳青……」她的表情好古怪,讓東方玨擔心極了。

  「稱呼我少夫人。」她淡淡的一句話彷彿是王母劃開銀河的天簪,他倆雖站在一處,可主僕之位立分。

  「夫、少夫人。」他垂手道。

  「這契約忠叔也有參與嗎?」以往僕役的賣身契約並無「主人如若毀約,僕役有權利拿走主人最珍貴之物」的條款,不用說必是他串通忠叔修改了原有的條款。

  「你別怪忠叔,是我……都是我……」一想到會拖累忠叔,東方玨內疚到了極點。

  「我不怪他,只恨自己太笨。」她待忠叔有如家人,誰想他竟夥同他的舊主人設計她!

  玳青笑得苦澀至極。

  「玳青……」他竟又傷了她!

  東方玨覺得懊悔不已,卻無法讓時光倒流,而即使時光真能倒流,為了不留在她身邊,他也會毫不猶豫再「無恥」一次。

  她恨他太深,而他意識到愛她卻太晚。不擇手段的留在她身邊,伺機感化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無法、也不願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那麼,我們就耗著吧!看誰能笑到最後。」她的笑容充滿了冷意,「櫟兒不會是你的!」

  她已好心的給了他退路,他卻不知進退,這次她決意不再管束內心叫囂著的恨意了。

  「櫟兒?」東方玨愕然。

  聽她的意思,似乎誤會他要和她爭奪什麼櫟兒,他正想辯解自己無意爭奪她的櫟兒,可她已霍然起身往外去了。

  「你、你要去哪裡,晚膳還沒吃哪!」

  「我說過了,看到你的臉我吃不下。」她沒轉身,也沒停步,只冷冷的拋下這麼一句。

  「可是……」他還想說什麼,可所有言語在看到她的走姿之後凝結了。

  她——怎麼會這樣?

  記憶中,她是跛腳,卻不是跛得這麼厲害;他記得她只是微跛而已,事實上,如果他不是那麼吹毛求疵的話,那微跛幾乎無法察覺。

  可為什麼……

  莫非這些年她又遇上了什麼不測?

  想到她曾受苦,而他竟不在她身邊,他的心再次隱隱作痛。

第五章  

  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

  但願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

  ——唐 李白

  「少夫人這些年過得很苦。」忠叔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一個女人想要橕起這一切不容易啊!」

  財神居的生意做得極大,就算是對既有精明頭腦,又具絕佳經商資質的玳青來說,也是一件極不輕鬆的事。

  雖說如今玳青已成了能點石成金的活財神,可內心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纔知道。

  他這陪著少夫人一路走過來的老僕,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少爺,您就擔待點吧。」忠叔歎息道。

  「請求寬恕的該是我啊!」是他對不起她,首先背棄了他們的婚姻啊!

  東方玨一臉的羞愧。

  「少爺能這麼想,老奴就放心了。」忠叔舒了口長氣。

  這些天來他最擔心東方玨的少爺脾氣發作,拂袖而去,畢竟現在的少夫人已經不再是昔日溫婉的沈玳青了。

  成功之後,誰說只有男人才會變,女人也一樣會變呀!

  這一路行來,他眼見少夫人越來越孤僻,也越來越不快樂,他心裡急得很,因此纔甘冒大不韙,明知少夫人見了少爺會生氣,仍擅自將他留在府中為僕。

  這其中固然不排除希望他們重歸於好,也是希望少夫人能過得快樂些。

  可想起在門外聽到的話,忠叔就忍不住歎息。看得出少夫人已對他的忠誠度起疑了,他再不能幫少爺做更多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我會盡力彌補過去的傷害。」官場浸淫了五年,看多了爾虞我詐,讓他更知真情可貴。

  「這就好、這就好。」忠叔歡喜得一疊聲喊道。

  「忠叔,我能借用灶房熬個稀粥什麼的嗎?」東方玨徵求他的意見。

  「少爺想吃粥?讓下人準備好了。」忠叔忙不迭的要張羅。

  「哪有下人還要人伺候的。」東方玨微微一笑,阻止道:「你就別忙了。」

  「可是……」忠叔還想阻攔。

  畢竟他這少爺自小嬌生慣養,即使家道中落時,老夫人也護著寵著,哦有要他自己進灶房的事?

  「忠叔,你別擔心,我經不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東方玨了。」成長的過程固然有些痛苦,可他仍慶幸自己真正長大了。

  「少……」忠叔的話梗在喉裡了。

  他突然注意到,那張曾經任性與稚氣的臉上多了屬於成年人的沈穩,那瘦削卻仍英俊非凡的臉上也顯出了堅毅的神色。

  少爺終於長大了,變得有擔當了!

  東方世家有後了……

  一念至此,忠心的老僕忍不住老淚縱橫。

  「這些年多虧你照顧玳青,玨兒在此拜謝了。」東方玨跪下身,恭恭敬敬給他磕了頭。

  「少爺,您這是折煞老奴了。」忠叔想扶他起身,可東方玨的執拗脾氣倒是絲毫未變,直到扎扎實實磕了三個響頭,他纔肯起身。

  「忠叔,我去灶房了。」知道喊他少爺是忠叔改不了的習慣,他也就笑笑不要求他一定得改口了。

  「好,我派人,不,我和您一起去。」若少爺不行的話,他還能幫個忙呢!

  「那就謝謝忠叔了。」東方玨微笑道。

  因為早已過了晚膳的時間,灶房已熄了火,或許五年前的他會束手無策,可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了。

  東方玨迅速生火熬粥,在熬粥當兒還偷空去了趟精舍後面的荒山,採了些時令野菜,又調配了些醬料。

  「少爺,您這是……」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忠叔不覺張口結舌。

  「玳青胃口不好,我想一些清爽的野餚或許有助於開胃。」東方玨解釋。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野菜只會出現在窮人家的飯桌上,他卻發現芒烹調得當,做出來的野餚煞是清爽,能令人食慾大開。

  這也算是他在窮困中的意外收穫吧!

  「忠叔,很清口的,你也試試吧!」東方玨邀請道。

  這能吃嗎?

  忠叔猶豫的看著這兩小碟青青翠翠兼古古怪怪的東西,猶豫了半天才拿雙筷子,夾了一小口。

  「嗯——真的很可口啊!」野餚纔入口,他就忍不住驚歎。

  也不知少爺是怎麼弄的,這原本粗澀的野菜竟變得清香爽口,甚至連那種野菜獨有的氣味也成了菜的特色之一。

  「忠叔喜歡就好。」東方玨開心的道。

  恰巧粥已經熬好了,他趕緊將粥菜盛好放進食籃裡,又盛一小碗粥給忠叔配菜吃,

  「玳青……」剩下就是如何送去的問題了。

  「少夫人一定是在財神居。」忠叔為他指點迷津。

  「謝謝忠叔。」東方玨道了謝,這纔提著食籃出發。

  少爺真的長大了!

  身後,忠叔感動得老淚縱橫。

  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邪鬼離開少爺的身體,讓一中狀元就壞了良心的少爺能變好(在忠叔看來,當時少爺一定是讓邪鬼附身了,纔會心性大變);再者就是少爺與少夫人能重歸於好。

  他相信事在人為,希望總是會有的,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一切都取決於少爺的誠意與決心。

  當然,這得等少夫人消了氣,不過,也不排除他老人家弄些手段、耍點心眼。就目前來看,少爺的努力還是讓他很滿意的……

  忠叔將他的如意算盤撥弄得「啪嗒啪嗒」作響。

  *  *  *

  東方玨來到財神居時,天已全黑了,廊裡、園裡各處都點起了蠟燭。帶有茉莉花香的上等香燭,將整個精舍照得通亮。

  「玳……少夫、少夫人,請用晚膳。」他逕自推開門。

  「出去!」玳青呵斥。

  「這些野餚很清口的,你試試。」他假裝沒聽見她的呵斥,只管將食籃裡的清粥小菜擺放在書案上。

  「你——放肆!」玳青氣極,乾脆轉過身來個眼不見為淨。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東方玨乾脆拿起一碟清炒山藥、一碗白粥,擋在她面前。

  「大明有哪條律法規定,你親手做的我就一定要吃?」玳青冷笑。

  「你還沒吃晚飯呢!」他柔聲道。

  這些年來,再難堪的場面他都經歷過了,她小小的尖酸並不足以打退他。

  「不吃餐飯就會死嗎?如果這樣的話,我早就死了一千遍一萬遍了!」玳青激動的駁斥。

  「吃些好嗎?都慢火熬了半個時辰……」他一臉的堅持。

  「你以為我還會在意你的想法嗎?」玳青冷笑。

  在他帶給她如許的傷害之後,他實在沒理由要求她還一如既往,可聽到她那冰冷的話語,他的心感覺到一陣刺痛。

  「算我求你,不吃飯身子會垮的……」東方玨喃喃的。

  他的話令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她也曾如此卑躬屈膝的求這個男人。她要的不多,只要他的偶一回顧罷了,為此她甚至可以去死!

  可他的回報卻是一連串的傷害與背叛!

  為他而生的心傷讓她的心傷痕纍纍,時間久了,再柔軟、再易感的心都會漸漸結起硬痂。

  於是,當她親眼目睹他迎娶新婦時的風光與得意時,她指天發誓,這一生,她沈玳青與這男人再無瓜葛。

  她既不要也不想再被這男人左右本該屬於自己的歡笑!

  「求我?東方少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玳青一臉的厭惡,「走開!我不想見到你!」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怎能不愛惜……」東方玨毫不退讓。

  「你——」她的身子自是她的事,他憑什麼……

  看著那執拗的丹鳳眼、那熟悉的俊顏,多年來被強行壓抑在心靈深處的情緒,忽然扯動了內心的漣漪。

  這、這、這是她少女時曾傾心愛戀的男子啊!

  一種她曾發誓不要再一次經歷的心動與心痛,又一次自乾涸的心田里探出了觸鬚。

  莫非,她永遠擺脫不了他加諸於她的魔咒?!

  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了。

  「試試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他的勸哄聲裡,一隻細磁小匙抵住了她的唇。

  對她來說,這聲音幾乎是一種催眠了。

  她不由自主的吞下匙裡的清粥。

  這粥不算煮得頂好,卻熬得爛爛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不、不、不!她不能再次被他蠱惑了!

  「走開!」玳青猛的清醒過來。

  她推開唇邊的小匙,因為用力過猛,竟撞翻了整碗粥,潑了他一身稀粥。

  「玳青……」東方玨愕然。

  「你不走,我走!」她霍然起身,蹣跚著往外走去。

  「你的腳……」倉皇之中,她的右腳跛得更厲害了,東方玨忍不住驚呼出聲。

  她的耳畔似乎迴盪起他往日的嘲笑,她的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迅連武裝起自己。

  「我的腳?東方少爺莫非忘記了你的下堂妻是個跛子嗎?」

  「不,別這麼說你自己!」她的聲音冷硬且無情,有一瞬他還以為說這話的是以前那個無情的自己。

  「或許你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她拉起及地的羅裙,露出扭曲的腳踝,刻意要他看清她的殘疾。

  大明崇尚纏足,女子除了容貌、身材之外,還以腳小為美。大戶人家娶妻納妾,往往以金蓮三寸者為上品。

  因為跛腳,她無法纏足,於是就有了一雙不合習俗的天足,也因此襯得她的腳踝更為幼細。可纖細的只有左足而已,她的右足腳踝及以下的腳掌整個呈現一種不自然的扭曲狀態。

  實在很難相信如此的一雙腳竟能如常的行走!

  心痛與震驚讓東方玨說不出話來。

  「覺得噁心是嗎?」她幽幽的道,「我也曾埋怨上蒼,為何連個健全的身子都不給我。」

  「玳青……」聽出了她話裡的絕望,他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曾想過要死,直到無意中看見了你的詩詞,」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從前,「那些清麗詩詞為我推開了幻想世界的大門。我想能寫出如此不俗之詩詞的,一定是個不俗的奇男子吧。」

  「玳青……」

  「然後,就是你救了我的那次,你看我的眼神裡沒有嫌惡。當我得知救了我的就是那寫詩詞的東方玨時,我以為我找到了幸福。」

  「我……」原來他曾如此殘忍的打碎了一個女子的幻夢!

  「你喚起了我對這世界的熱情,讓我以為未來是值得期許的,於是我搜集你的詩詞,你的書畫……」她的嘴角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最後,是搜集你這個人。你知道嗎?我甚至曾偷偷溜出門躲在一間小客棧裡,只因聽說你會在那裡以文會友……」

  「我不知道……」若知道他絕不會如此殘忍啊!

  「當阿爹說我將嫁給你時,我以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刻。可即使這樣,我仍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你,你太美好、太有才華,而我呢……」她的視線停在她的跛足上,痛苦的質問:「既然你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拒絕阿爹的提親呢?」

  「……」他徹底無言。

  共同生活的三年裡,他一直因自己是被買來的新郎而怪她、怨她、恨她,認為她的存在毀了他的生活,可這一刻,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自私與無情。

  事實上,她纔是受欺騙的那個。

  東方世家要了她的財,再度振興了家業;他雖不情願仍要了她的人,也因此有了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本錢,更別說後來還娶美妻美妾。

  她付出了真心,得到的卻只是傷害。

  如此不堪的他,又有什麼資格怪她、怨她甚至恨她呢?!

  「我並不曾奢望什麼啊!只要你拒絕,我能接受、也能理解。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在給了我希望之後,又帶給我絕望呢?」終於,她嘶喊出早在五年前就該發洩的委屈。

  是啊!他曾有機會拒絕的,是他放不下娶她所帶來的利益!原來在他自命清高之下,也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對、對不起……」一念至此,東方玨羞愧得無地自容。

  「對不起很有用嗎?」她的眼神迷茫。

  「不,很沒用。」他想彌補她,卻不知從何彌補起。

  他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你的詩詞是美麗的,你的言行卻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謊言。」她近似無聲的,「忽然間,我的世界整個崩塌了,我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你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嗎?」

  時已隔五年了,可每次回想她仍能感受到那種撕裂心肺的疼痛!

  「相信我,我真的知道。」他嘶啞了嗓子。

  當東方世家傾倒時,當湯若荷毫不眷顧的離開他時,當身為人子卻無法好好奉養雙親時,當四處奔走卻求助無門時,他確實嘗到了如此的疼痛。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她卻是全然無辜啊!她本不該承受如此的疼痛!

  東方玨內疚不已。

  「接到休書時,我甚至想到了死,可真要死時,我又猶豫了。」她自嘲,「也許是貪生怕死吧,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活著。」

  「讓我補償……」

  「補償?你以為我很希罕你的補償嗎?」玳青失笑,只是笑得有點苦澀而已,「或許,以前的沈玳青會很希罕你的補償,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她了。拜你所賜,那個愚蠢的、天真的、愛作夢的沈玳青已經死了!」

  「玳青……」

  「不要喊我的名字。」

  「你的腳……」東方玨心細的注意到,不知是站得太久還是太過於激動,她的傷腿已開始顫抖了。

  「你又想提醒我,一個跛子配不上東方世家的大少爺嗎?」她挖苦,「拜託,省省口舌吧,你已提醒過我太多遍了。」

  「以前是我太幼稚,以至於傷了你,以後……」

  「你以為我們之間還能有以後嗎?」她冷笑,「或許,在大老爺審案時也是這樣的,屈斬了人犯,只要輕描淡寫的說聲對不起,就把一切都抵過了。」

  「是我不會說話,我……」東方玨低聲下氣的。

  「你在說笑嗎?東方少爺怎可能不會說話呢?」玳青大笑,「我記得你可是花月樓的姑娘最喜歡的才子。」

  「你……坐下來好嗎?我怕你的腳橕不住。」她的右腿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心急的道。

  「你以為你是誰?」理智知道她該趕緊坐下,可她就是不願照他的話去做,當下—句話頂過去。

  「我只是……」

  「你的只是——很重要嗎?」她再次截著他的話頭。

  「你……」看出她這是存心為難他,不打算與他和平共處了,東方玨索性一把抱起她。

  「放開我!」玳青大怒。

  掙扎中,她「啪」的一掌打在東方玨的臉上,那白淨的俊臉立時浮起了五個指印。

  她的手掌很痛,想必他的臉一定更痛吧!

  她本不是蠻橫之人,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啊?

  她忍不住顫抖了。

  「消氣了嗎?」他不曾放下她。

  「呃……」她忽然發現竟不瞭解自己了。

  難道她對他還存有幻想?

  「我只想抱你回房而已,」他安撫道,「你該休息了。」

  掌中的痛感忽然燒成了一片火辣,她蜷起那只打人的手,再一次不知所措了。然後,她被迫靠在他男性的胸膛上。

  理智上,她不該允許這一切發生,可她沒有反抗。

  她不知道,五年前他那文弱書生的外表下,是否已擁有如此堅實的胸膛。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這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近得像能觸摸到他的內心!

  睡意很快席捲了她,隱約中她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可她在朦朧中無法分辨這是出自於她,還是枕著的這具堅實胸膛。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8 23:34:48

第六章

  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唐 李白

  這天他回來得遠較往日更晚。

  玳青告訴自己,他對她不具任何意義,她並不在意他是否晚歸,可他仍一再侵入她的思維。

  都亥時了,他仍不見蹤影。

  莫非他是受不得她的譏諷?又或者他小小的誠意根本就無法維繫得太久?

  如此拙劣的演技,她怎會、怎能再次動搖了決心?!

  可恨癡傻的那個從來就只是她!

  忠叔將這一切悄悄的看在眼裡。

  這些天他纔見他們之間似乎有些轉機,正偷著樂呢,誰想少爺這傻小子可好,一次晚歸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憑此刻少夫人陰沈的臉色,即使白癡也能看出她的不快。不過,心裡雖也在抱怨少爺的晚歸,可忠心耿耿的他仍試圖轉移女主人的注意力。

  「少夫人,是不是該上晚膳了?」想了半天,他總算想出了個尚算安全的話題。

  「嗯。」玳青只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忠叔卻將它自動解讀為允許的意思。

  於是,幾聲清脆的鈴聲之後,美味佳餚擺上了桌面。

  滿桌的菜餚都很精緻,她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夜她僅嘗過一口的野餚白粥,似乎……似乎那抹淡淡的清香仍縈繞在唇齒之間。

  真是——犯賤!

  她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更不想繼續面對忠叔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玳青霍然起身,不料起得急了,腳踝竟感覺一陣鑽心的痛。

  見鬼,連這跛足都要乘機來欺負她嗎?

  她惱怒的推開擋道的花梨木椅,逕自離去。

  「少夫人,您還沒吃晚飯呢!」忠叔看見那沒扒幾口飯的碗,忍不住懮慮。

  「我、已、經、吃、完、了。」玳青一字一頓的。

  「可是……」

  「備車,我要出去。」玳青全不理會他的擔懮。

  「出去?可您的腳……」忠叔心懷疑慮。

  誰都看出她的跛足正抖得厲害,這樣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出門。再說有哪個好女人天黑了還往外跑的?

  忠叔滿心滿眼的不贊同。

  「閉嘴,我受夠了被當作一個跛子來看!」她的眼眸幾乎要冒火了,「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別想干涉我!」

  「遵命,少夫人。」忠叔自然也不能,當下只得垂頭喪氣的吩咐僕役備車。

  坐上馬車,玳青頭也不回的離開菩提精舍。

  看見自己的關心被當面拋了回來,忠叔不禁有些動氣。本來,他還想等少爺回來好好談談的,可隨著更漏漸遲,該回來的仍沒半點要回來的跡象,他的火氣也騰騰騰往上冒。

  這兩個執拗的小傢伙,枉費他花了這麼多心思……

  「總、總管,」眼見大總管的臉色越來越不善,婢女怯怯的問:「這些菜怎麼辦?」

  「收掉收掉!」忠叔沒好氣。

  「收掉?」婢女再確認。

  「嗯,統統收掉。」既然他們不珍惜他的付出,那就隨他們去折騰好了,他也管不了!

  「是、是、是。」婢女眉飛色舞。

  按規矩,這菜一從主人的宴席上撤下,就是他們下人的了,這些上等的佳餚都還沒動過呢!

  「收好後,你們也去休息吧!聽到什麼都不必理會。」他決心要讓那兩顆榆木腦袋清醒一下。

  這個家沒僕役不行,沒他給罩著、顧著更是不成!

  「這……這樣不太好吧?」從沒聽說哪個僕役能罔顧主人召喚的,婢女猶豫著。

  「好,怎會不好呢?」反正再壞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忠叔如是想。

  「可是……」婢女開始動搖了。

  「你下去告訴其他人,有什麼差池都由我忠叔一個人承擔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豁出去了,「有意願去縣城歇一夜的,可以支一兩銀子作為費用,不必歸還。」

  「真的可以嗎?」一兩銀子是筆大數目啊!婢女忍不住驚呼了。

  「還不快去。」忠叔催促。

  片刻之後,屋裡各處都響起了歡呼聲,然後忠叔的小書房前排起了長隊。

  等忠叔發放最後—筆銀子,也上了等在外面的馬車。

  片刻之後,偌大的菩提精舍裡再也沒了僕役的身影。

  *  *  *

  「也許我應該嫁給你。」玳青忽然道。

  「你——呃,說什麼?」她說這話時,馬車正好跳過了一個深坑,分了一下神的莫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上次你求婚時我就該答應嫁給你。」她的頭好昏,似乎剛纔喝的那些酒都一下子湧進她的腦袋裡。

  「你不會是當真的。」莫槐淡淡的笑。

  他們相交相知也不是這幾天的事了,他也從未掩飾自己還在等她的意思,她若有意嫁他,這些年來多的是機會,根本沒必要鬧什麼酒後吐真言的。

  「我——很想當真的。」只是她還沒那麼醉而已,一直以來她就太過於理智,做不出真正瘋狂的舉動。

  她忍不住歎氣。

  「我也很想你是當真的。」他學著她的樣子歎氣。

  「你是個好人。」不光因為他今夜毫無怨言的陪她喝了半夜悶酒,也因為這些年來他的默默付出。

  四年前,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在一場失敗的生意中她結識了他,從此惺惺相惜,萌生一段超越了性別的友誼。

  他曾想將這份友誼推進一步,可過去的陰影仍籠罩著她,他的嘗試還沒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也許他愛得不夠深,也許他們之間的吸引還不夠強,又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構築在理智的橋樑之上——他欽佩她的經商纔能,她則喜愛他真誠的為人,如此而已。

  但他們的友誼並未因此蒙上陰影。

  可——玳青歎息,五年來,她第一次幻想如果她不是這麼理智該有多好?或許這樣她就會有另一個開始?又或許,她的人生早就注定了……

  不見玨郎誤終生,一見玨郎終生誤啊!

  「在想什麼,願意談談了嗎?」莫槐終於忍不住了。

  今天一見面,他就看出她的異常,本想等她主動說出來,誰想她竟只一味的喝悶酒。

  「你都看出了嗎?」她苦笑。

  「你似乎有些心緒不寧的樣子。」他揣測道。

  「是嗎?」她淡淡的扯出個微笑。

  她的微笑一向有禮卻疏遠,可這次酒醉使她的笑容甜美極了。

  「發生什麼事了?」莫槐審視她比平日更為嬌媚的容顏。

  「沒……」她別開臉去,忽然有些後悔在最軟弱的時候找他去喝酒。

  她明知他仍未徹底死心,也明知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情感,就該避著纔好,不該在這時撩撥他的心意……

  她自責,不自覺的瞼上就顯出了自我厭棄的神色。

  「玳青。」他柔聲道,溫暖的大手同時覆上她的手背。

  「什麼?」

  她隱隱意識到,即將發生她不樂見的事,可她既然埋下了火種,就無法責備它燒成了漫天大火。

  「我開始後悔剛纔拒絕你了。」

  他本以為能守到她回心轉意的那天,可忽然間他有些惶恐,似乎她的一部分正離他越來越遠了。

  正因為太君子,常常會錯過一些機會。比如剛纔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他若乘虛而入,她必會任他予取予求;可現在,她已再次披上堅硬的鎧甲。

  「我已做厭了君子,做個小人也許更適合吧。」他轉向她,目光炯炯。

  她還沒弄明白他眼裡閃爍的精光意味著什麼時,他已將她整個攬入了懷中。

  「你……」玳青輕呼。

  「我不會亂來,我只想……吻妳!」話音未落,他男性的薄唇已蓋住了她的。

  她下意識想拒絕,可或許她對東方玨的執著,只因為他是她閨中唯一的幻想呢?或許那種近乎迷戀的執著,不過是習慣性的迷惑而已!

  她不能這麼下去了,她得開始真正的過生活,而嘗試接受另一個男人,該是不錯的開始。

  於是,在他的舌輕舔著她的唇畔時,她克制住抗拒的念頭,順從的張開了嘴,讓他的舌深入她的……

  她冷靜的想,他的技巧夠好,也努力想取悅她,可——莫槐不是東方玨,他不能帶給她燃燒的感覺,也不能只用一個眼神就讓她發冷又發熱,更不能……

  她恨這樣,卻無法改變什麼。

  試驗失敗了,最理智的做法是終止它。

  「停……唔……停……」她拉扯著他的頭髮,想要他停止。

  誰想,黑暗裡忽然炸起一聲暴喝——

  「混蛋,放開她!」

  一個拳頭狠狠砸在莫槐的後背,當他們終於分開後,又一個打在他的瞼上。

  玳青這纔發現馬車已回到了菩提精舍,屋裡反常的一團漆黑,而揍了草槐的正是東方玨。

  「放開他!」眼見東方玨還有動手的意思,她忙厲聲喝止。

  「可……他、他……佔你便宜!」東方玨結結巴巴的道。

  剛剛他聽到馬車聲,還以為莫名其妙失蹤的僕役們終於回來了。誰想纔一出門,竟看見了讓他如此憤怒的一幕。

  他向來崇尚「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的理念,可那一瞬怒火炙烤著他,讓他全然忘記了聖賢書的教誨。

  他的眼前似乎蒙上一層血霧,他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唯一的念頭是親自「教誨」這個登徒子!

  「我若不願意他還能佔我的便宜嗎?」玳青冷嘲。

  「你——下賤!」東方玨氣急,氣得口不擇言。

  「下賤?」玳青一楞,隨即縱聲大笑,「你不知道下賤是我的本色嗎?」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一個曾經死皮賴瞼賴上你的女人,會有什麼高尚節操?」玳青譏諷道,「如果你看得再仔細些,你會發現我這人不光下賤還很傻氣,否則怎會相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她這一字一句都扎進了他心裡,他似乎又看見那張總是委曲求全的小臉,那總在人後低泣的女子……

  「別、別這麼說你自己。」想起她曾受的委屈,他的心都擰了。

  「那我該如何稱呼自己呢?是叫跛子沈玳青?還是金錢的奴隸,或者乾脆就叫下堂妻?」玳青言辭尖銳。

  「住嘴!」他再也無法忍受她繼續貶低自己了。

  「住嘴?哈,你有什麼資格……」她為之冷笑不已。

  他的理智提醒他,他介入她的生活只為了贖罪,可看到她竟與另一個男人親熱時,「轟」的—下,妒火燒燬了引以為傲的理智。

  眼見她毫無住嘴的意思,他情急之下乾脆用唇堵住了她的。她的唇上仍留有烈酒的氣息,想到剛纔那男人也曾如此吻過她,他大力的蹂躪著她柔軟的雙唇,一心只想除去那男人留下的痕跡。

  「放……唔……」感覺到她的掙扎,他索性伸出大手固定住她的小腦袋,不讓她有絲毫逃開的機會。

  不,他不許她遺忘!

  這讓他徹底拋下了斯文的面具,一剎那間他癲狂似魔。

  不,她不要!

  她曾發誓不再受情感的左右,發誓不再被他的謊言欺騙……

  不,他從沒拿謊言來騙她,事實上他殘忍得連憧憬也沒留給她,新婚的當夜他就明白告之:她不是他想要的!

  是啊!在少女的迷戀破滅後,她終於學到了教訓,知道人不能為幢憬而活著,偶像還是供在祭壇上的好。

  她以為她能推開他,就像推開一個陌生人一樣,可雙唇纔剛接觸,她就知道一切都不曾改變,他仍是那個她為之發燒又發冷的男人。

  她被吻得兩腿發軟,幾乎站不住腳。

  「看樣子,我還是先走好了。」看見如此煽情的一幕,莫槐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更渺茫了,只得快快告辭。

  轆轆的馬車聲喚醒了玳青的理智,「放開!」

  他的舌已侵入她的雙唇,正在裡面挑弄嬉戲,就在這一瞬她兩排利齒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東方玨慘叫一聲。

  鮮血從閉合的嘴裡流出,看得出他受創不輕。

  「活該!」她冷冷的,伸手抹去沾上嘴唇的血跡。

  沒感情的接吻叫輕薄,五年前她會為了他而百般委屈自己,可如今她已沒有多餘的感情分給他,她只當他是一個純粹的下人而已。

  他最好認清且接受這一點。

  她如是提醒自己。

  「玳青,不要做我們都會後侮的事。」經此一吻,讓他相信,其實她並不曾真的忘記他。

  「後悔?認識你纔是最令我後悔的事!」她的話就像是最毒的毒蛇,給了他致命的一咬。

  瞬間,他所有的理智都崩潰了,那些被聖賢書牢牢壓制許多年的狂烈,有如野火燎原一般。

  「收回!」他猛烈的搖晃著她,咬牙切齒的道:「我要你收回這句話!」

  「為什麼我該收回我的話?」她偏著頭,故意氣他,「莫非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賣身給我的僕役而已。」

  從來他只在她面前拋開溫文爾雅的假面,變成最傷人的野獸,將她一次又一次傷得體無完膚!

  如今,她再不是那個任他予取予奪的沈玳青了!

  「妳——」

  若論吟詩作對,東方玨絕對是勝家,可要說耍嘴皮子,十個他也不是玳青的對手!當下,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

  玳青還想好好數落他,誰想黑燈瞎火的,竟在台階上絆了一跤,於是本就不便的跛足更是雪上加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忠叔呢?那些僕役呢?」她坐倒在台階上,痛得半天站不起來。

  「我也不知道,一回來就這樣了。」東方玨暗暗詛咒,剛纔他出來得匆忙,竟忘了帶上照明的蠟燭。

  「難道你是死人嗎?還不過來扶我?」她以怒氣武裝自己,可胸口突然翻湧起強烈的不適。

  她想——吐!

  千萬不要,不要在現在!

  她暗自祈禱,可醉意整個湧現出來。

  「嘔……」她終於忍不住胸口翻湧的難受。

  東方玨正彎腰抱起她,正好被吐了一身。

  空氣中,酸臭之氣立時四逸。

  「你……」

  「不礙事。」他好脾氣的道。

  「你只是個僕役罷了,誰在乎你有沒有事!」她纔不要關心他呢!玳青昏沈沈的想。

  「是。」他容忍她的脾氣。

  酒醉的人是無可理喻的,同理可證,他的委曲求全也只激起她更多的不快罷了。

  「你聞起來臭死了!」她冷哼,「我被你熏得快吐了。」

  「對不起。」他放下她。

  該死,他竟敢把她留在一團黑暗中!

  玳青忍不住怒火,藉著醉意斥喝道:「你在哪裡,誰允許你離開的?!」

  「在這裡。」一雙手扶住她,正好在她差點撞牆之前,「我這就帶你回房。」

  他抱起她,她這纔知道他離開她,是為了脫去骯髒的外衫。現在他只著一件薄薄的內衫,天已冷了,她能感覺懷抱她的身體在冷風中顫抖。

  「你覺得好些嗎?還會想吐嗎?」他關切的一再詢問。

  「閉嘴!」她沒好氣的。

  心裡,她曾希望永遠閉鎖的地方泛起一層淺淺的漣漪,就像春風吹拂過水面,吹化了漫長冬季的冰冷與寒冷一樣。

  不,她不能,她發誓不再軟化的!

  她提醒自己,以血淋淋的往事警告自己:軟化的後果是萬劫不復。

  「玳青……」

  「你還是臭得要死!」她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等一等。」

  她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就再次被放到了地上,所幸這次她正好扶著一堵堅實的牆壁,沒有跌倒之虞。

  「好了。」他回來抱起她。

  「好什麼呀……」她正想發飆,可手掌正按在他赤裸的肌膚上,那受到夜晚冷風的侵襲而變得冷冷的人體,「你……」

  喉嚨裡似有什麼正堵得慌,刻薄的話全都噎住了。

  「別怕,很快就到了。」他將她的沈默誤以為是怕黑,拍著她單薄的肩頭,笨拙的安慰她。

  為什麼?

  為什麼當一切都無可挽回時,他還要如此的溫柔呢?

  「別哭,別哭啊!」感覺到沾著自己胸膛的濕熱,他柔聲安慰。

  她纔不會為他哭泣呢!可積蓄了五年的淚水似乎想一口氣流盡似的,止也止不住!

  「為什麼……」

  為什麼啊,既然三年前他能如此對她,三年後何必還要來管她的生死呢?

  想到恨處,她氣得猛捶他的胸膛。

  「打吧打吧!只要妳能痛快些。」他歎息。欠她的,欠她的啊!

  「你——混蛋!」酒醉助長了她的怒氣,打得累了,她索性動起了牙齒。

  於是他赤裸的胸膛上留下一個個憤怒的見證,幾乎見血的傷口很疼,可他沒有絲毫要逃避的意思,他聽任她在自己身上發洩怒氣。

  「原諒我。」他懺侮的道。

  「你要我如何原諒你?」她恨聲道。

  她怎能假裝那些傷害不存在?

  她怎能假裝自己能既往不咎?

  她怎能……

  這五年來,對他的恨意支持著她,可讓她恐慌的是:她對他的恨意,似乎漸漸漸漸的淡了。

  不,只有在恨的情感裡,她纔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

  要恨他,恨他呀!

  或許,她要記住恨是因為她仍然有愛?

  這駭人的想法嚇到了她!

  酒醉的她遠比平常脆弱,她終於痛哭失聲。

第七章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

  ——唐 李白

  來到她的房裡後,東方玨點燃了蠟燭,心急的察看她的情況。

  她的唇色艷紅,雙頰更是燦若雲霞,眼神卻迷亂得近乎無神。

  「你還好嗎?頭還痛嗎?還想吐嗎……」他一疊聲的。

  「我……」她吐出一連串的呻吟。

  「我……我給你拿、拿水……」見她的臉紅得不像話,東方玨更是一陣手忙腳亂。

  誰想他纔要抽身走開,卻發現自己的褲頭被揪住了。

  「怎麼了?」他猛回身。

  原本他刻意避開了燭光,以免自己的裸露造成她的尷尬,這下措不及防,赤裸的胸膛就整個暴露在燭光下了。

  赤裸的胸膛上到處都是她指甲的劃痕、她牙齒的嚙痕,有的地方甚至滲出了血漬。那經由體力勞動鍛煉出的飽滿肌塊,在走動後蒙上一層汗漬,在昏黃的燭光下更顯得曖昧。

  「呃……」她的呼吸—窒。

  那雙原本是無意拉住他褲頭的小手,不自禁移到了他的胸膛上,懶洋洋的四處漫遊。那些肌肉的塊壘在輕柔的撫摸下起伏收縮,被那濕熱得出奇的小手挑逗得敏感到了極點。

  「妳醉了!」東方玨按住她放肆的小手,警告道。

  「醉了?醉……醉了好,醉了的世界沒煩惱!」她醉後的笑顏竟意外的單純。

  他只在新婚之夜看見過如此單純的笑臉,以後她單純的眼眸漸漸染上了輕愁與寂寞。

  這都是他的錯!

  東方玨萬分自責。

  如果可以,他願不惜一切挽回她的單純與快樂,可老天從不給人額外的機會,他已浪費了屬於他的機會……

  「抱……抱我……」

  醉意泯滅了世俗的禮儀,醉眼矇矓裡,玳青只覺得他的眉眼好好看,她好想、好想被他抱在懷裡。

  「不、不可以……」他喃喃的,不知是想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

  「我好想、好想要你。」她呢喃。

  「妳只是醉了。」他試圖保持冷靜。

  不容否認的,隨著她小手的挪移,一種已被遺忘很久的男性本能抬頭了。

  「你……你病了……嗎?」她伸長手臂去試探他的額角,誰想腳下虛浮無力,整個栽進了他的懷裡。

  一種男性動了情的氣息煽動她屬於女性的本能,她攀附住他,在他身上蠕動……

  他的衝動更甚了,額角因此滲出大量的汗水。

  不,不可以!

  理智提醒他,她並非真心要他,她只是喝醉了,可雙手似乎有了自己的主張,將她緊緊擁在懷裡,他的心更是拒絕放開她。

  「真好。」她呢喃。

  馥郁柔軟的身體纏在他身上,挑動了他的情慾,他的呼吸因此變得急促,他好想、好想要她!

  可理智知道,她是性格剛烈的女子,愛就愛得死心塌地,恨也恨得驚天動地。

  「玳、玳青,這、這是錯的,你只是醉了。」與其看她明兒醒來後悔,還不如就此打住,不讓錯誤發生。

  「錯?」她楞一下,隨即憨笑了,「你這麼美,怎會是錯誤呢?」

  美?她竟還是認為他美。

  他的心因她的話而雀躍,而她的手就在這一瞬扯開了他的褲頭,長褲毫不遲疑的飄落在地上。

  真是壯觀!

  她的醉眼投諸在那雙男子結實健康的腿上,那堅實的肌肉象徵著陽剛與力量,她好羨慕他啊。

  她藉著醉意恣意放縱,伸手撫摩那雙健美的男性長腿,如此結實……如此健康啊!

  這、這根本是一種折磨,一種變相的報復!

  情慾開始沖毀理智的堤壩,慾望因長久不得紆解而更加洶湧,他就快忍不住體內澎湃的獸性了!

  「不!」他嘶吼一聲,以挽回漸漸迷失的理智,控制自己不去侵犯她。

  「原來……原來你也嫌棄我的腿……」她的黑眸再次變得無神,就像一潭失去生命力的死水,「你走吧!」

  他不能聽任她誤會他呀!

  「我不在意你的腿,只是……」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他不夠好,沒有資格要她而已。

  「我不信你。」她放開他,搖搖晃晃的走開。

  醉意讓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擺,她搖搖晃晃的摸索回榻上,背對他躺下。

  「你走吧!」她心灰意冷的道。

  身後先是一片寂靜,然後,一個拖曳著的腳步聲響起,她知道他終究是離開了。

  是啊,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多餘的負擔罷了,就算她做得再好,他的目光也總能忽略過她!

  霎時,淚水態意流淌,打濕了她消瘦的小臉。

  「你會後悔的,你只是醉了而已……」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一雙男性大手在幾經猶豫之後,終於伸向她微微顫抖的雙肩。

  事實上,她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醉,至少還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可是,就讓她藉著醉意放縱自己吧!

  後悔?也許吧!不過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她無法確定明天是否會後悔,可若錯過了今晚,她必定會在今後的歲月裡悔恨,悔恨她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慾望!

  玳青翻過身,瑩白的小手按上了他的大手。她的臉上仍有未干的淚水,卻沒半點不情願。

  「玳青……」

  他俯身舔去那些微鹹的淚水,也開始了今夜的激情之旅:由眼角到額頭,再沿挺直的鼻樑到了小巧的尖下巴,這中間蜻蜓點水一般掠過了那兩片誘人的紅

  「唔……」那溫柔得近乎憐惜的感覺,引發了她的呻吟,也激起了女性幽谷裡那空虛的疼痛。

  她早已不是處子,自然知道那是渴望他填滿自己!

  於是,她扯一扯他的長髮,傳遞要他的意思。

  「不,還太快了。」東方玨拒絕。

  他體內情慾的烈焰已然熊熊,可若在此時就進入她的話,他幾乎能肯定她不會有任何快感。於是,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高漲的慾望,想要帶給她不一樣的感覺。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太快了?她忍不住納悶。

  「你會不舒服。」他含蓄的說明。

  「可是……」

  早在八年前,她就在他身下懂得了男女間的情事。雖說此後,他們親熱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卻也讓她懂得交歡燕好必然會帶來不適與疼痛……

  既然這樣,她想不出有什麼需要減慢速度的理由。

  「感覺……你只要感覺就好了。」他在她耳畔呢喃。

  他的唇終於離開了她的臉,轉而往下,大手則抓住她的交襟,往兩邊用力扯開,衣衫褪去,露出她粉荷色的肚兜。

  那粉荷色上用淡墨淺淺的勾畫了幾筆,畫的是一幅凌波水仙的圖卷,其中頂得一朵花的花心向上凸起的正是她的一顆蓓蕾。

  淡淡的幽香沁入他的心脾,他的呼吸因而變得重濁急促,眼眸因而變得黝深。

  「為什麼你這麼看我……」她下意識想伸手遮掩,不料他的一隻大手擒住了她的,將之固定在她的頭頂。

  「不,別遮。」他的呼吸濃重。

  「求你……熄、熄了燈!」她無助得顫抖。

  「讓燈亮著,我要看你。」

  他手指一挑,那肚兜就散落了。他俯首攫住一顆顫巍巍的花蕾,輾轉舔噬、輕咬、拉扯,做任何能想到的甜蜜之事。

  「……這是不對的……」她喘息著,原先清冷的聲音因為蒙上情慾的色彩,變得曖昧不清了。

  那種輕舔淺咬所帶來的酥麻感,那種被褻玩的羞恥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強烈快感,弄得她幾乎要發狂了。

  他終於放開她的雙手,可她已無力做些什麼了,只能任他子取子求……

  「這一切都很對。」他的大手順著她身體玲瓏的曲線,來到腰腹柔軟之處,輕輕的撫摩、揉捏……

  「不是這樣的,以前從沒……」這些年她習慣掌控一切,此時失控的情形讓她有些害怕,「我要以前那樣!」

  「你不喜歡嗎?」莫非是他的誘惑還不夠?東方玨自我檢討。

  「不……可是……可是……」

  以前的感覺雖沒這麼奇特,可至少她還能保持自己的理智,她不要、不要……

  她想擺脫這讓她瘋狂的一切,可是他不但沒退開,那胡作非為的大手還變本加厲的鑽入了她的褻褲裡。

  這是——在做什麼?

  為什麼他、他要用手指做這麼奇怪的事兒?

  她的腦子更迷糊了。

  但她不得不承認,當他的手指挑逗、碰觸她雙腿間的隱私時,所激起的感覺確實讓她愉悅,似乎、似乎她的一部分在這大掌下——融化消失了。

  這時,一種莫明的恐慌擊中了她。

  她不要、不要這樣啊!

  她瘋狂的掙扎,想脫離他有力的箝制,不料他卻更深的滑入她的深處,挑起了對她來說仍陌生的情慾。

  「不……」她的抗拒被徹底瓦解了。

  「玳青……你、你是那麼……那麼美……」他讚美,聲音因情慾而粗嘎。

  謊、謊言,他從不認為她是美的,從不!

  起初她的大腦仍能做出判斷,可後來一向清明的大腦變得模糊一片,當他以手、以唇、以呢喃煽動她的情慾時,甚至連視力也開始模糊了。

  她只是跛腳的女人而已,天性也算不上熱情,可她忽然不想質疑了。就當她真是他說的那個美麗女子吧……

  終於,她拋開了束縛,喘息、扭動、擁抱……屈服在他挑起的狂烈裡。

  「玳青……玳青……」激情中她的名字一再被低吟。

  隨著男性的咆哮聲,他在她體內迸射出他的種子。

  那射入她濕潤體內的灼熱感,那種擁有的感覺,填補了她內心的空虛,她眼前似乎閃過絢麗的火花,生平第一次,她真正攀上了情慾的高潮。

  「我弄傷你了嗎?」他離開她的身子,問道。

  「沒。」她翻過身,背對著他。

  理智再次主宰了她,想到剛纔自己的身子竟輕易接受了他,這傷了她的自尊。畢竟他曾決絕的將她趕出他的生命,而她也曾發誓不再原諒他的……

  「是……我做得不夠好嗎?」察覺她的意興闌珊,東方玨有些緊張的問。

  自湯若荷離開他後,他已很久不曾和女人在一起了,這時忍不住擔心自己無法取悅她。

  「沒。」她仍以單音回答。

  「你真的沒有不舒眼嗎?」他看出了她的敷衍,想伸手扳過她的身子,卻在接觸她肩頭的那一刻又遲疑了。

  他仍記得許久以前她那單純的笑臉,可現在她臉上只見冷笑、嘲笑、薄笑、算計的笑,眼神更是尖銳得讓人無所遁形。每次想到正是他的絕情,扼殺了那單純善良的女子,他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的床榻並不大,睡了兩個人頭得有些擁擠,她往裡面靠了靠,絲被順勢滑下了她的肩膀。

  他一向喜歡清雅骨感的窈窕女子,她在五年前並不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他仍記得那時她的肌膚滑膩、身子豐映,可現在——

  他瞪著裸露在絲被外的柔肩,心痛的發現那裡瘦得只剩下薄薄一片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喜歡一個人並非只因為她的外形,以前是他太盲目了,純粹為了反對而反對,這纔眼盲心盲,根本看不到她的好。

  「原諒我。」他再一次懺悔。

  她沒有回答。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夜的寒冷,她的身子竟顫抖了。

  「睡吧!」他自身後抱住她。

  她沒有回身,卻也沒有反對。

  於是,她的頭就枕在他的頸側,她的背正貼在他的胸膛上,而她的雙腿正棲在他的雙腿之間……

  他倆就像兩個緊緊貼在一起的湯匙,彼此間毫無一絲空隙。

  「夜深了,睡吧。」他又一次道。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

  抱著這柔軟的身子,東方玨忽然覺得,功名富貴都不重要,其實幸福可以是很簡單的—件事,就像現在這樣抱著她一同入睡,

  *  *  *

  玳青的目光,迷濛的落在開了一樹璀璨的桂花樹上。

  她自凌晨就聞到了這桂花香,起初只是淡淡的幾絲,後來隨著白晝的到來,越來越濃郁。

  現在,甜甜的醇香充斥院落的每一處,人似就睡在無邊的桂花花床上一樣。

  她一向不能拒絕桂花的邀請,尤其是如此迷茫的清晨。於是,她穿上衣服,來到這勾挑她心魂的桂花林。

  她一向喜歡桂花的甜香,記憶裡家裡總是種滿桂花,一到花季整個宅院都籠罩在花香裡。

  跛足讓她失了在花香裡逐風奔跑的自由,她總是靜靜的坐在花樹下,任花雨落了她一身,任桂香將她與手裡的書本都染得馨香……

  這樣單純的生活在她嫁為人婦的那夜就失去了,那夜裡她在撕裂的痛苦裡失去了少女的童貞,同時也失去了少女的歡笑。

  如今她是多麼想回到那些個無懮無慮的生活中去呀!可人總是失去之後纔懂得珍惜,她也如此。

  因此,在乍見這片古老的桂林時,她的內心猛然被觸動了。

  平生第一次,她沒經過深思熟慮,甚至連縣老爺是誰都沒去打聽,就貿然買下了這塊土地,蓋了這菩提精舍。

  可此刻,當她在這院裡聞著桂香,看著米白色小花在米白色的月光下靜靜綻放,四周萬籟俱寂之際,她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太過於巧合。

  為什麼一年前她的馬車會忽然在附近斷了車軸,為什麼她會恰好到這桂花林裡避雨……

  她疑竇重生,—點都不喜歡這種被算計的感覺。

  *   *   *

  東方玨笑著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還沒睜開眼,手臂已橫過被面,想要攬住身邊的小身子,可他的手只碰到冰冷的床單。

  她已起來了嗎?

  東方玨睜開眼睛,這纔發現太陽已曬到了他的腳後跟。

  他錯過升堂的時間了,可他並不覺得如何。他甚至盤算著,五年來他從未告假,此刻也許該休個小小假期了。

  屋裡一片寂靜,雖然几上有花,窗外有桂香陣陣,可沒有她,甚至連賞花吟月都不那麼有趣了。

  昨夜發生的一切現在想來美得就像一場夢,如果他不是從這張陌生的床榻上醒來,如果不是身上的粘膩仍提醒著他昨夜的放縱,他真會以為自己不過是作了一場春夢而已。

  夢過去就了無痕跡,可他們之間不同!

  他迫不及待想去證明,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並不只是一場夢幻而已。

  他的衣服就放在榻邊,並非僕役制服,而是一襲嶄新的青衫。

  這青衫合身得就似他訂做的一樣,細緻的裁剪,細密的針腳,甚至連袍角那簇小小的桂花都和穿舊了的那件一模一樣。

  那件舊衫是她在五年前為他親手做的,莫非這件也是……

  思念忽然排山倒海而來,將他吞沒其中。

  她究竟在哪裡呢?

  他的視線凝在窗外:那是一片小小的桂花林,昨天還不見有開花的跡象,可此刻枝頭星星點點的竟都是綻開的小花。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馥郁的甜香,熏得人都昏昏欲醉了,可真正讓——沈醉的是花下的那人。

  天際飄起了星星的雨絲,這是入秋以來第一場桂雨。

  雨絲攜著桂花的芬芳沁入衣衫,更沁入五臟六腑,讓人從裡到外,甚至連血液都熏熏醉了。

  若論皮相,她算不得美,可她就似這瀰漫的桂香,不知不覺就沁入了他的每一寸每一分……

  一時間,他竟不由癡了。

第八章  

  新人如花雖可寵,故人似玉由來重。

  花性飄揚不自持,玉心皎潔終不移。

  ——唐 李白

  秋雨似煙、似霧、似露,站久了也沾濕一頭一身。

  寒意透過濕了的衣衫直滲透到四肢百骸裡去,玳青忍不住顫抖了。

  「外面冷,還是回屋裡去吧!」一件長衣披上了她的肩頭,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後道。

  那是東方玨的聲音!

  他仍穿著僕役的制服,那件青衫正披在她的肩頭。

  她轉身,沒有說話,只伸出手去,手上有落花星星點點。

  「你——」東方玨的心頭掠過一絲陰影。

  「你相信嗎?昨夜是我第一次知曉原來男女之事竟可以是這樣的。」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自嘲,「還記得嫁給你的那個夜晚嗎?我曾以為痛昏過去,是老天給我的眷顧。」

  那夜,他厭惡的眼神將她的心靈燒了一個無法痊癒的大洞;而他毫不憐惜的佔有,則扭曲了她對歡愛的認知。

  她一直以為行房是血腥、野蠻與痛苦的,從不知道原來閨房之事也可以是溫柔的、銷魂的。

  最最可笑的是,第二天她還在惶惶不安中,擬訂了打昏她夫婿的計畫,誰想事實竟是他根本不屑回到她的榻上!

  她淡然一笑,「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

  「我……」他無法為自己開脫。

  那時,他視她為奪走他終身幸福的罪魁禍首,將滿腔怨恨發洩在她身上;此時,她只是淡淡的陳述,不曾控訴,不曾哭泣,卻讓他深深體會到過去的自己是怎樣的混帳!

  「後來,你夜夜流連花月樓,別人為我抱不平,我心裡卻著實慶幸,我覺得自己脫離了苦海。」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她卻可以笑著說來,「我想你一定在背後嘲笑我的愚蠢吧?」

  「我……」他無言以對。

  對文人來說,上酒樓妓院聽曲,喝酒、吟詩是一種風雅的表示,可等他跳出了那個環境,回頭再看,纔醒悟到:那些以狎妓來標榜的所謂風雅,不過是無恥的下流勾當而已!

  「我……錯了。」

  「錯也好對也罷,都不再是我的責任了。」玳青笑得雲淡風輕。

  「玳青……」他心裡的不祥之感更重了。

  「你走吧!」她淡淡的說。

  曾經他有千般理由忽略她,而此刻她要做那個先離開之人!

  「這件你親手做的衣裳,難道不正代表你仍愛著我嗎?」東方玨整個被弄糊塗了。

  「是啊!這件衣裳……」纖手撫過那厚實的布面,她不由感慨。

  嚴格說來,這還是她替他做的第一件衣裳呢,只是纔做完,東方世家的家境也已轉好,從此他就只穿絲綢的衣衫了。

  因此,這件布衣就一直擱在她的衣箱裡,直到他休了她時,陰差陽錯的讓僕仗收進她帶走的小包袱裡。

  「不,這只是一件衣裳而已,沒有任何意義。」她否認得徹底。

  「我不相信!」他幾乎嘶吼了。

  「它真的毫無意義了。」她的聲音輕柔,卻比嘶吼更能震懾人的心魂。

  畢竟啊,再執著的付出,也經不起時間的消磨。愛他太苦,太痛、太容易受傷,這次她終於學會多愛自己一點!

  「沒有……沒有任何意義?」他失魂落魄的,恍惚中似乎聽見自己心碎了一地的聲音。

  「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罷了,怎會有其他意義呢?」她神色鎮定的說。

  「只是一場……肉體交歡?」他還以為是肉身與靈魂的共舞呢!

  「是啊,對此你該比我更有經驗吧?」

  「我……」她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畢竟在他們的婚姻中,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的誓言,因此他無話可說。

  可他愛她,他不想就此結束啊!

  東方玨試圖力挽狂瀾,但她的眼裡始終寫著冷冷的拒絕。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不,別……別……別那麼……殘忍啊!」他哀鳴。

  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腳下的大地似乎正緩緩裂開一個大口子,而他正被拖入其中。

  「錯了,你纔是殘忍的那個,從來就是!」

  朦朧中,她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孕育梁兒的狂烈夜晚,他也如此忘情吶喊、衝刺、佔有……

  曾經她以為自己接近了天堂,可他卻在爛醉中喊出別人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天堂崩塌了。

  自此,她冷絕的心再沒感到過溫暖。

  「我……」他再次語塞了。

  「這些年有時我會想,也許我該感謝你,因為你解開了我的枷鎖,否則——」她這傻女人必定還看不破、解不脫吧!

  「不……」

  可她堅定的眼眸在說「是」,忽然間,東方玨無法面對這一切了,狂嘯一聲,轉身衝出了菩提精舍。

  他們之間的癡纏終於結束了,這次,她將他徹底趕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當他在圓門那裡踉蹌著差點跌倒時,她無法忽略心頭強烈的疼痛。

  莫非?

  也許?

  難道……

  不,這世上早已沒了單純的愛,她不能再傻傻的放入真心了!

  那好不容易纔修補起來的心,承受不了又一次的背叛。

  可那一再被她驅逐,卻又一再來騷擾的空虛,好大好大……

  她早已不再年輕了,那些稚嫩的夢幻、年少的執著早該在商場的歷練中消磨殆盡了。

  唉,還是守著一顆完整的心吧!

  她硬起心腸,想轉回房,誰知雙腳卻一再的躓跛。

  生平第一次,她那顆聰明的腦袋弄不清,這究竟是因為跛足還是心有牽掛?

  W  W  W

  東方玨失魂落魄的走在河陽縣的大街上。

  這河陽縣雖小,瑣事卻多,他這縣老爺的曝光率也就頗多。何況他還穿著菩提精舍那身銀亮的制服,這使得他在衣著灰暗的芸芸眾生中特別顯眼。

  只一會兒,凡河陽縣的百姓,上至富戶財主,下至販夫走卒,都認出大老爺那張熟悉的臉。

  「咦,那……那不是大老爺嗎?」

  「真的是大老爺耶!」

  「……大老爺不是在升堂嗎?為什麼……」

  「這衣服不是……」

  「……」

  小地方的人們本就少見多怪,遇見如此不尋常的一幕,自然更是議論紛紛了。

  而這些議論全都進了東方玨的耳朵。

  是啊,該是他升堂的時間了。

  這五年來,無論颳風下雨,不論健康與否,他都不曾忘記身為父母官的責任,可現在他竟毫不在意了。

  「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罷了!」

  她絕情的話語再次噬咬他的心,心似乎被扯得片片碎裂了。那種撕裂的痛苦讓他無法思考!

  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只是一場單純的肉體交歡嗎?

  不,他不相信!

  肉慾無法帶給他如許的歡欣,他確信在攀上情慾高峰的那一刻,他們曾觸到彼此的靈魂!

  她只是氣他而已,對,一定是氣他,纔故意這麼說的。

  這一刻,他只想跑回去守在她身邊,不料背後一聲馬嘶,瞬間他整個人飛上半空。

  究竟出……出什麼事了?

  他還沒明白過來,「砰」一聲,塵土飛揚,他已翻滾著跌落在地。

  堅硬的泥地撞得他七葷八素,眼前更是一片昏黑。

  「大老爺!」有人歇斯底里的驚叫。

  他纔睜開眼,卻驚見一隻巨大的馬蹄當胸踏來!

  他要死了嗎?

  早知道,他就該強迫她接受他的愛意,就像、就像昨夜他一次又一次誘惑她與他優遊在情慾之海裡一樣。

  好不甘心呀……

  *  *  *

  冷靜了一夜之後,忠叔終於意識到,他得為自己的恣意妄為向少夫人請罪。

  一大清早,他就離開住了一宿的客棧。

  不過,節約一向是他持家的宗旨。既然到了縣城裡,自然該順便採買些生活用品回去,也算是省些人力和時間了。

  他步行來到河陽縣最繁華的大街,正想採買雜貨,卻意外發現大街那頭馳來一輛熟悉的馬車。

  他們終於來了!

  他正開心事情有了轉機,卻驚見另一輛馬車瘋狂的馳過大街,製造了一連串的驚險後,終於一頭撞向了——

  那是少爺!

  「少、少爺,小……小心啊!」忠叔驚叫示警。

  可來不及了,東方玨的身體已被踢飛出去,正飛向菩提精舍的那輛馬車。事出突然,馬車無法避讓,馬腿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他踏去。

  天,這下不死,也去大半條命了!

  忠叔整個人好像稀泥一樣,癱倒在大街上。

  千萬不要有事啊!這可是他們最好的大老爺!

  人群更是屏息無聲,每顆心都拎到了半空。

  「馭——」就在馬蹄將踏未踏之際,車伕拚全力改變馬蹄落下的方向。

  東方玨終於逃脫了性命之懮,可馬車也因此失了平衡,向一側傾翻過去,正好撞上肇禍那輛馬車。

  馬車行駛速度很快,這下撞得也很結實,堅固的車體摔出了裂縫,連車裡的人和東西也掉了出來。

  雙方的車伕都忙著控制發狂的馬匹,車裡的人摔得七葷八素、哭爹喊娘,半晌弄不清情況;周圍的人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東方玨意識到無論作為受害者,還是作為縣太爺,他都有責任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於是,他忍住疼痛,掙扎著爬起身。

  「還不過來幫忙!」目光逮到人群中傻楞著的幾個衙役,趕緊下令。

  「是、是、是。」衙役們這纔如夢初醒,介入了這一團混亂中。

  這一團混亂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東方玨纔舒了口氣,卻聽見忠叔的呼天搶地——

  「小、小少、少爺,你沒事吧?」

  「我——」已經沒事了!

  他正想回應他熱情的擁抱,沒想到——「忠叔?」

  他明明就在忠叔眼前,為什麼忠叔竟越過他,直直的走向……

  東方玨這纔發現,其中一輛馬車是菩提精舍的,車伕也穿著銀亮的制服。而忠叔手中抱著的是一個纔四、五歲大的男孩。

  忠叔喚這孩子為小少爺,這麼說,他是玳青的兒子了!

  玳青竟有了別人的孩子?!

  他的心一陣抽搐,痛,好痛!

  他想恨她的背叛,心裡卻一片雪亮,他纔是最沒有資格說忠誠的那個!

  「忠、忠叔……」他好想彌補,卻不知如何纔能彌補她心靈的創傷。

  「少爺,您沒事吧?」忠叔關切的問。

  「沒事,我……」「很好」噎在他的喉嚨裡。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睜大、睜大,再睜大,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只摟著忠叔脖子的小手確實有六根指頭!

  「這、這孩子……」

  他右手小指的外側如今只剩下一個赤紅色的傷疤,可多年前,那裡確實長著一隻歧指!

  事實上,凡身體裡留著東方世家血液之人,右手必然有六根指頭,他祖父如此,他父親如此,他在斷指前亦如此。

  可笑的是,他斷指是為了證明對湯若荷的愛情,後來纔知道他的因情斷指,在湯若荷眼裡不過是炫耀的資本罷了。

  若依此推論,那麼這孩子,莫非是……

  「莫非這孩子……」是他的骨肉?!

  「少爺猜得沒錯。」忠叔證實了他的猜測,「您看,小少爺多像小時候的您呀!」

  這些年來知情不報的內疚一直折磨著忠叔,現在真相終於大白,他的眼裡也蒙上了激動的淚霧。

  「是啊,真像!」大手撫過小孩紅撲撲的小臉蛋,一種陌生的父愛自東方玨心頭泛起。

  「少爺,您抱抱小少爺吧!」忠叔將孩子交到他手裡。

  這回,他決定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做主到底了。就算少夫人會怪他洩露了秘密,他也顧不得了。

  他再也受不了他們互相折磨對方了!

  東方玨沒半點抱孩子的經驗,抱起來笨手笨腳的。

  可也許是父子天性使然吧!這小孩竟不哭不鬧,只眨著好奇的眼睛看他。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東方玨問。

  「櫟兒。」小男孩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含著圓滾滾的小指頭,對他毫無戒心。

  「櫟兒……」東方玨感慨萬千。

  他真是個失職的父親啊,竟不知這世上還有自己的骨血……

  「大老爺!」幾聲粗吼,一隊衙役殺氣騰騰的衝了過來。

  他們本是聽了大老爺被馬車撞的消息,急速趕來救援的,誰想竟見到大老爺認子的一幕,當下不由傻楞。

  再看看大老爺身上穿的,雖然質地極好,可那特殊的銀亮顏色分明是菩提精舍的僕役制服,這麼說,傳言是真的,大老爺真的……

  身為朝廷命官,卻做了商賈家的僕役,這是對朝廷顏面的大折辱呀!如果被皇帝老兒知道,那可是……

  天哪!都毀了、盡毀了,誰來救救他們的好老爺?!

  衙役們忍不住哀號出聲。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28 23:36:24

第九章  

  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

  相思無由見,悵望涼風前。

  ——唐 李白

  玳青依舊處理著眾多的事務,以她一貫的精準與犀利,制定能獲取最大利益的計畫。

  可心靈的平靜已離她而去了。

  理智知道趕走他是對的,可正午時,她仍忍不住懷念起那總在她耳邊嘮叨著「三餐要定時」的聒噪聲!

  這世上絕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她的日子離開了他,還能依舊過下去。

  玳青如此告訴自己,但纔半天時間,她就感受到寂寞的滋味。

  那是一種深入四肢百骸的冷寂,侵入時慢得幾乎感覺不到,可一旦它盤踞在身體裡,卻能把心冰凍了。

  也許,這是她習慣了僕役縈繞身邊,今天他們卻全不在身邊的緣故吧!

  她如此開解,可心靈知道,讓她牽掛的並非僕役!

  第一次跌倒還能說不小心,第二次再在同一個地方跌倒,那就是愚蠢了;而她在上一次跌倒時,就發誓再也不做那愚蠢之人!

  他不是、也不該是她牽念之人!

  玳青命令自己投入堆積如山的帳簿中,可片刻之後,她再次發現自己正對著同一頁發呆。

  「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起初她還以為是幻覺,可在看到那抱著櫟兒的男性身影,她的臉色變得慘白。櫟兒為何會和他一起?!

  「把櫟兒還給我!」她厲聲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東方玨責問。

  「瞞你什麼?」她的瞼色更白了。

  「櫟兒明明是我的兒子,為什麼你要瞞著我?」五年了,他竟從不知自己有兒子!

  「你怎麼……」他不該知道的呀!可看到他身後的忠叔與花嬸,她明白了。

  她再不是當初那愛作夢的單純女子了,生活早就教會了她嚴酷是什麼,她再也不特別需要誰,只要他把她的兒子還給她就好!

  「他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她的聲音不大,卻昭示出鐵一般的意志。

  東方玨舉起梁兒六指的右手,「他有東方世家的六指!」

  這種族的特徵是任何言語都無法抹殺的,它也昭示了沈櫟確實是東方世家子嗣的事實!

  「就算有六指又怎樣,他仍是我的兒子。」玳青嗤之以鼻。

  「玳青,你講點理好不好?!」東方玨激動極了。

  「錯了,我一直很講理。」她則寸步不讓。

  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到了纔四歲多的小櫟兒。

  「花嬸,你帶櫟兒先去休息。」玳青逕自吩咐。

  東方玨並不想放手,可看到那害怕的眼神,他還是鬆手了。

  「我是他的爹啊!為什麼我不能擁抱自己的兒子?」他仍試圖說服玳青。

  「好,讓我來告訴你原因!」雖然時隔五年了,可回憶仍讓她痛苦,「還記得你休棄我的事嗎?」

  「為什麼你總要抓住已經過去的事不放呢?」為什麼她就不知道唯有放開過去,他們纔能找到新的幸福?

  「因為它並沒有過去!」終於,她的冷靜全然崩潰了,「它一直影響著我,折磨著我,讓我的每時每刻都活在它的陰影下!」

  即使她外表風光,即使她富可敵國,可內心的折磨從沒給她半天的平靜!

  「玳……」原來誰都沒能好過些!

  重逢後,他第一次見她崩潰得如此徹底。他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安慰起,只能任由因她而生的心痛氾濫成災罷了。

  「你知道嗎?當我得知有了你的孩子,曾回頭找過你,誰想適逢你大喜之日。」那一片的喜洋洋刺痛了她的眼,他竟如此……如此的迫不及待呀!

  「我沒看見……」

  「是啊!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東方公子哪會注意到您的下堂妻?」她忍不住自嘲,「是我不知趣啊!」

  那時,他笑得多麼幸福呀!那笑簡直是一把刺向她內心的利劍,將她的心再次割得血淋淋的!

  「阿爹一向縱容我,可這次他要我打掉孩子,重新過日子。」她只是平靜的敘述,其中的辛酸卻不為人所知。

  對女子來說,獨自撫養孩子不但艱辛還要忍受旁人的冷眼。阿爹要她打掉孩子是出於愛女之心,而她執意要留住孩子,也是出於愛子之心。

  「後來我就離開了家。」在她得知阿爹已找大夫配好墮胎藥之後,她終於逃離了這世上她唯一的避風港。

  此刻,所有的言語都是無用的,因為它們無法表達出他的歉疚。

  東方玨伸手握住她的,本以為她會拒絕,誰知卻意外發現她的手,不,她的整個人都在顫抖!

  「很冷、很冷……」她呢喃著。

  「不怕、不怕。」他將她攬在懷裡,讓體溫溫暖她冷透了的身子。

  可一種全然的無助,仍攫住了她的心靈。

  她似乎又回到那個深夜,風很大、夜很黑,她跋涉在泥濘的路上,身子很冷,心裡還怕阿爹會追上來。

  之後,就像最蹩腳的戲文裡唱的那樣,她丟了她的錢袋子,只剩下一枚束髮的金環,和一對小小的耳鐺。

  她不敢回家,甚至不敢留在有沈家商號的鎮子裡。於是,她變賣了金環與耳鐺,躲到偏遠的鄉下去待產。

  「生櫟兒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死。」

  在一間舊的房子,一個老得幾乎派不上用場的鄉下接生婆,有一刻她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張冰冷、骯髒的床上。

  直到現在,她仍覺得害怕。

  「玳青,別說……別再說了!」他的眼角濕潤了。

  「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和莫槐成為莫逆之交嗎?」她突然問。

  他茫然的搖搖頭。

  「那天櫟兒高燒不止,急需看大夫。可我手頭早已沒有錢了,於是我來到鎮上最大的那家客棧……」恍然間,她似乎又回到那夜,她又成了那不惜一切只想救回孩子的母親。

  「玳青……」東方玨忽然意識到他並不想知道真相,可真相從不因人的意志而轉移。

  「我只想救回我的孩子,只要能救回我的孩子,做什麼我都願意,」即使是出賣她的身體,可——「我只是一個跛子罷了,哪個正常的男人會捨棄正常的女人,而來屈就一個跛子?!」

  她笑得淒慘。

  「不,玳青……」他十分痛苦。

  他愛她呀!可看看他對她做了什麼?

  只有傷害而已!

  這樣的他,根本沒資格說愛她啊!

  「是莫槐給了我錢,還帶大夫來替櫟兒診治。」那一夜也是她人生的轉捩點,從此她終於走出陰霾。

  起初她只是幫莫槐看看帳,偶爾給他點建議,後來乾脆插手他的生意,從此莫氏商號在商場上大放異彩。

  一年之後,莫槐以不需要她幫忙為由,「趕」她出來自立門戶,因此纔有「活財神」的

  再然後,她終於得到阿爹的原諒,阿爹也接受了櫟兒。

  現在,商場上人人都知道她和莫槐是莫逆之交,每次旁人問及他們的相識,他們總說是緣於一場失敗的生意,可有誰知道,這場所謂的生意,其實是她意圖出賣自己呢?

  「玳、玳青……」他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疊聲喊她的名字。

  他一直以為他的生活已經夠苦了,誰知她所受的煎熬更甚於他,而她和孩子纔是全然無辜的呀!

  「是我負了你們!」終於,男兒的熱淚滾滾而下。

  「有用嗎?」世上最無用的,莫過於「後悔」二字。

  「我一定會補償你們母子。」

  「補償?你拿什麼來補償我們?」她淡淡一笑,精明的目光掠過他穿的僕役制服,暗示他不過是小小的僕役而已。

  「我……我……」東方玨一窘,卻仍勇敢的告白,「愛你!」

  這話真實不偽!

  「我有義務接受嗎?」她的心裡掀起了狂濤,臉上卻不動聲色。

  「你不愛我了嗎?」東方玨慌亂的看著她,想從她的表情裡得到支持。

  「我有義務愛你嗎?」她曾經愛得義無反顧,可如今她不願再做一個盲目愛他的傻子了啊!

  她的目光冷靜且決絕。

  這讓東方玨絕望!

  他的胸口如中大錘,絕望之中竟噴出口血來,撞車後強自支橕的身子終於承受不住,軟癱下來。

  「大老爺,您、您沒事吧?」原本想為大老爺壯壯聲威的衙役們,聲威沒能壯到,卻恰好扶住了他們的大老爺。

  「沒、沒……」他仍想逞強,可剛纔被撞到的地方,卻傳來折斷了也似的疼痛。

  「少爺剛纔被馬車撞了。」忠叔報告。

  他想借此逼出玳青的真情,可他依舊失望了。

  「那快些找個好大夫看看,診金都從帳上出。」玳青仍然淡淡的,「你們將他抬到他的房間去吧。」

  在一干衙役搬動已陷入昏迷的東方玨時,她轉開頭,努力抗拒內心的衝動,拒絕給自己心軟的機會。

  一陣忙亂之後,財神居終於再次平靜下來。

  玳青重新坐下,拿起手邊帳本開始對帳,可腦子裡亂糟糟,出現的全是他陷入昏迷時青白的瞼色。

  他會不會有事?

  不管她如何壓抑,一顆心就是不由自主的縈繞在他身上。

  「該死!」

  她很少失控,此時卻無法自我控制。暴躁中,一本帳冊凌空飛了出去,正砸在一個陌生老人的瞼上。

  「你是誰?」

  「老李頭。」老李頭好脾氣的將砸在臉上的帳本奉還。

  「不去守著你家大老爺,到這裡來做什麼?」玳青記得這似乎是那幫衙役中最老的一個。

  「大老爺是個好人哪!」

  「是不是好人關我什麼事?」玳青不客氣的回道。

  「我無兒無女,如果不是大老爺收留我,我一定活不了了。」老李頭是打定主意要替他家大老爺做說客了。

  玳青只哼了一聲,立刻專注於另一本帳本。

  「大老爺是這河陽縣的青天呀!誰敢欺負大老爺,我們可不答應……」老李頭繼續叨叨絮絮。

  這次玳青連哼都不哼了。

  「其實,你還是愛著大老爺的。」老李頭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胡說!」終於,玳青抬起眼睛,狠狠瞪他一眼。

  「我有證據——」他不慌不忙的道:「你的帳本拿反了。」

  玳青一低頭,竟發現自己真的……

  老天,讓她去死吧!

  她的臉立刻漲得通紅。

  「出去!」

  「出去就出去,」老李頭臨出去前,又回頭說了句,「聽老人一句吧!難道你真要等到我這年紀,再原諒大老爺嗎?時光不等人哪!」

  他的話在她心裡激起了波瀾。

  可就算她還愛著他又怎樣,難道他一句「對不起」就能把多年來的錯一筆勾銷?!

  如果她輕易原諒了他,那她多年來的堅持又有什麼價值?!

  尖利的指甲掐進了掌心,鋒利的牙齒更是咬傷了下唇,可記憶中的傷痕更深更大!

  W  WW  W

  「……藥……嗯藥……」東方玨在昏迷中,仍是不安寧的。

  「少爺,別擔心,忠叔會救你的。」握著他冰冷的手,忠叔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他家少爺一直嬌生慣養的,哪吃過這等苦頭!

  惶急中,他完全忘記如今的東方玨,已不再是昔日那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了。

  「大夫,您看他……」

  「他這身體恐怕要調養好一段時間纔能徹底恢復羅。」老大夫望聞問切了一番之後,終於開口。

  「傷得很厲害嗎?」忠叔擔心的問道。

  「倒不是傷的問題,而是——」老大夫欲言又止。

  「那是什麼?」莫非少爺有什麼隱疾不成?忠叔大為緊張。

  「按說尊府也不像是會虐待僕役之地,可——」老大夫一臉的迷惑,「不瞞您說啊,我也給弄糊塗,他這樣子明明就是營養不濟嘛。」

  原來如此,忠叔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了。

  「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燉些滋補的藥膳調養個把月,還有三餐要按時定量,千萬不能像現在這樣餓一餐飽一餐的。」老大夫囑咐。

  難道這府裡還有人虐待少爺,不讓他吃飽嗎?忠叔忍不住疑惑,然後纔明白,這些天少爺只顧著盯少夫人吃飯,把自己給忽略了,再加上之前窮困的處境,自然就是雪上加霜了。

  「我會記得的。」他盤算著待會兒就去叫廚娘準備,乘機把少爺與少夫人都好好補上一番。

  「這就好。」老大夫忍下住歎氣,「人是鐵,飯是鋼哪,把身子搞壞了,可沒有第二個能賠給自己哦。」

  「受教了。」

  等老大夫開好藥方,忠叔正要把老大夫送出去,誰知卻看見廚娘如火燒屁股的跑來。

  「出什麼事了?」忠叔喝住她。

  「大、大事不、不好了呀!有、有、有人在、在廚房裡下毒想、想毒死大家!」廚娘一疊聲的嚷嚷。

  「有人中毒了嗎?」這一驚非同小可。

  「幸、幸虧我發現得早。」胖胖的廚娘自豪的挺一挺肥肥的肚子,大有邀功之意。

  「你怎會知道有人要下毒呢?」忠叔的眉皺得更緊了。

  他平生最討厭有人喳喳呼呼,事情還沒個影呢,就鬧得人盡皆知的,這個廚娘正好就是這種人。

  「我看見了唄。」廚娘大感委屈,「那麼烏漆抹黑的一鍋,不是毒藥又是什麼?」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這回更是大得滿院皆聞。東方玨的房裡擠滿了衙役,本是探病的,這回聽得外面有人在談下毒之事,當下都湧到了院子裡。

  畢竟他們都是維護一方安寧的好衙役,這大人府上要出了投毒命案那還得了,別的不說,單就清水縣的人就會笑到牙疼。

  當下一個個威風凜凜,大有將賊人一舉拿下之意。

  「別怕,我們倒要看看有我們兄弟在場,哪個不要命的賊人膽敢來犯。」衙役甲慷慨激昂的道。

  「對哦,對哦,大嬸,你不必怕啦!」

  「有我麻三在此,哪個歹人能逃過我的法眼?!」

  「……」

  眾衙役群情激憤。

  「是啊,現在要公差有公差,要大夫也有大夫,你就帶我們去看看吧,也好找點線索。」忠叔思忖一下,作出決定。

  「好。」大夥一致答應。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往廚房行去。

  「就是這鍋毒水!」纔一進廚房,廚娘就指著仍在灶上的一大鍋黑水嚷道。

  在光天化日之下煮毒水,賊人未免也太過招搖了吧!大概只有那些活膩了的歹人,纔會做出這等笨蛋之事吧!

  每個人心頭都浮起如此的念頭。

  「差爺呀,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要是每天都來這麼一下,我們這做奴才的還有什麼人身保障呀……」廚娘叨念著。

  「不如讓我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老大夫纔一聞那味,心裡就有點數了。

  得到允許之後,他拿出銀針試了試,想當然耳,這銀針自然不會變色。然後又拿指頭沾了點黑水,用舌頭舔了舔,這下總算明白了。

  「府上可有人腿腳不便?」老大夫問道。

  「有啊!」忠叔想到了少夫人,「不過是多年前的陳傷了。」

  「這藥汁有活血散淤的作用,雖不能治癒陳傷,卻能緩解酸痛的症狀。」老大夫指點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有人在此熬藥。」

  他的推論合情合理,而且連藥都嘗過了,自然不會是什麼毒藥了。

  於是,除了一瞼悻悻之色的廚娘,其他人都點頭稱是。

  想到少爺剛纔那語焉不詳的呢喃,忠叔已猜到是誰在廚房裡熬藥,只差還弄不明白這藥熬了一半就擱在灶上的原因。

  「我也該走了,貴府派個人跟我去拿藥吧!」老大夫臨走前又囑咐,「腳在浸泡這種藥汁時,越熟效果越好。」

  「多謝指教。」忠叔親自送老大夫出門,出門前不忘指示廚娘,「生火把藥熬熱了。」

  這可是少爺對少夫人的心意呀,他一定要把這心意傳達到!

第十章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唐 李白

  櫟兒已在榻上睡著了,可玳青仍沒一絲睡意,只一徑望著他沈睡的小臉發呆。這孩子竟越長越像他了……

  「叩叩叩」,敲門聲打斷了玳青的思緒。

  「誰?」她收拾好紊亂的心緒,再次恢復成精明的模樣。

  「我,忠叔。」忠叔推開門。

  「有事嗎?」她問道。

  「您泡澡的藥汁已經準備好了。」忠叔告之。

  忠叔一拍掌,僕役便扛進一隻巨大的浴桶,然後是幾桶黑漆漆的藥水。忠叔親自指揮他們擺好浴桶,並將黑藥水倒入桶裡。

  「這是怎麼回事?」玳青不解的問。

  「這是活血散淤的藥材所熬成的藥汁,用它泡澡有助於血液的流通,大夫說對舊傷很有好處。」忠叔解釋。

  「我不明白……」為什麼忠叔會突然準備這些藥汁?

  「這是少爺準備的,昨兒個就在廚房熬了,老奴不過是趁便拿來而已。」忠叔省略了剛纔在廚房裡發生的笑話。

  這麼說,他的晚歸是因為張羅這些藥材了?

  看著這些仍然滾燙的藥汁,要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可這份薄薄的感動如何填補痛苦的深淵?!

  「是嗎?」她只能一徑淡淡的。

  「廚房說,昨天為少爺準備的飯菜都沒動過。」換言之,他家少爺是餓著肚子熬這些藥的,這下夠感動了吧?!

  忠叔滿懷期待的等著她說些什麼。

  「哦。」玳青仍然不動聲色。

  「您還是趁熱泡一泡吧!別辜負了……」少爺的一番好意啊!

  「知道了,你下去吧!」

  「需要我轉告少爺什麼話?」眼見暗示不成,忠叔只得明示了。

  「沒有。」她只用兩個字就打碎了他的幻夢。

  「就算少爺曾經做錯過,他也在努力改過了,您為什麼就不能原諒他呢?」無奈之下,忠叔只得明言規勸了。

  「為什麼我就該原諒他呢?」玳青全部的執拗都被挑起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哪!」忠叔苦口婆心的勸道,「當年少爺確實負了您,可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為什麼……為什麼男人只要勾勾手指頭,說句「我愛你」「請原諒」之類的話,女人就必須飛奔到男人懷裡,假裝能再次愛得毫無芥蒂?!

  為什麼男人的出軌總能輕易被人原諒,而受了傷害的女子卻必須寬宏大量,假裝忘懷呢?

  她不甘心哪!

  「我看您對少爺未必能忘情,為何還要彼此折磨呢?不如……」忠叔誤會她已被自己說動了,當下更是打鐵趁熱。

  「是東方玨要你來做說客的嗎?」她冷冷一笑。

  「不、不是!」她森冷的語氣讓他嚇了一跳。

  他終於記起眼前的女子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無名小卒,她是赫赫有名的「活財神」,不能用世俗女子的標準去要求她。

  「我出來時少爺還昏睡著呢!大夫說他的身體得好好調養一陣纔行。」忠叔一五一十的回報,「我想藉此機會,好好安排我們飲食……」

  「就這麼去做吧!資金就由帳上撥好了。」這已是她的底線了。

  「那——我就去了。」忠叔再次恢復成稱職的大管家。

  剛纔他雖因愛少爺心切,一時忘形,可畢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深諳察顏觀色,自然更懂得「見好就收,不好也收」的道理。

  現在,眼見出師不利,自然是乘機鳴金收兵了。反正來日方長嘛,只要人活著,還怕沒機會嗎?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屋外的桂樹下,一甦醒就匆匆趕來的東方玨,把一切都聽在耳裡、看在眼裡。

  —會,他又悄俏的消失了。

  房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玳青掬起浴桶裡泛著藥味的黑水,看著榻上睡得正熟的兒子,忍不住問自己:

  以後,櫟兒會不會怪她剝奪了他與生父共享天倫之樂的權利?

  她這樣的堅持,究竟是對還是錯?!

  *  *  *

  之後,東方玨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出現在她面前,只是她仍不時吃到由他烹飪的野餚,也常從忠叔口中得知他的近況。

  他仍持續白天為官、夜晚為僕的生活,若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不再追著她,要她定時吃飯了,也不再頻頻出現在她眼前惹她心煩。

  無論多忙,他都會留時間給櫟兒。聽說經過他這十幾天的教導,櫟兒已能熟背《千字文》了。

  這孩子還是像他的吧!

  雖然為了生他,她吃了不少苦頭,可她從未後悔自己的決定。

  日子如此平順的度過。

  這天,她很早就處理好生意上的事,也許是習慣了忙碌吧!她竟覓閒得難受,於是不知不覺就往櫟兒的小小書齋去了。

  他們正在上習字課,他用硃砂筆寫了紅字供櫟兒臨摹,櫟兒認真的小臉上到處都是墨汁。

  他的字還是如此清俊,只是相較以往,少了些花稍,多了點沈穩的感覺。

  想起多年前,這手東方體曾引得杭州紙貴,連她也曾瘋狂的搜集過他的手稿,她忍不住莞爾了。

  是啊!有誰能想得到,這東方體竟會做了小頑童習字描紅的字帖?

  「這個捺要這麼寫,先一頓,然後再……」

  「手腕用力,壓一壓……」

  「……」

  在東方玨的指導下,小傢伙很認真的練著。

  橘紅的燭光下,這一大一小的身影構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面,這竟讓玳青覺得有些嫉妒!

  這時,她猛然驚覺,上一次和櫟兒在一起嬉戲玩耍,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為了生意,她究竟忽略櫟兒多久了?

  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

  她不禁悚然心驚。

  這並非她的本意呀!她只是想讓櫟兒過得更好些罷了,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成了金錢的奴隸?

  她該好好想想了。

  她不出聲的悄然退去,沒有驚動裡面的一大一小。

  W  WW  W

  泡澡的藥汁雖然氣味難聞,成效卻很顯著,幾番浸泡之後,她飽受酸痛侵襲的跛足竟意外輕鬆了不少。

  因此,她漸漸習慣每日臨睡前泡一次藥水澡。

  這天,泡澡的藥汁像往常一樣送到了她的房裡。

  「都下去吧!」她打發掉僕役。

  稍後,當她浸泡在氣味強烈的藥汁裡時,緊繃的精神終於鬆弛下來。不期然的,櫟兒那稚氣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她腦海裡——

  「阿娘,櫟兒也有阿爹嗎?」那雙圓滾滾的眼睛裡有著期盼。

  「……」她想撒謊,謊言卻梗在喉間,於是她只能保持沈默。

  「阿娘,為什麼阿碧(廚娘的女兒)有爹,小愷(花匠的兒子)有爹,連玨叔叔這麼老了也有爹,櫟兒卻沒有?」那雙孩童的大眼有著困惑。

  「櫟兒有娘就夠了。」她試圖安撫,可她的眼正對上另一雙痛楚的眼,那是東方玨的眼!

  「不嘛,別人都有爹,櫟兒也要爹嘛!」櫟兒大聲哭嚎。

  「閉嘴!」她尖銳的聲音劃下這場哭鬧的終止符。

  於是,這個晚膳在她的沈默、櫟兒的哭泣、東方玨的悔恨以及忠叔的不滿中,不歡而散了。

  她心靈的震顫卻仍在持續。

  她曾設想過,櫟兒總有一天會問到他的父親,可她不知道這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功成名就後,她曾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可當她面對兒子單純想要一個父親的願望時,她卻手足無措了。

  該告訴櫟兒真相嗎?

  自他進入櫟兒的生活後,櫟兒明顯比往日更活潑,也更好學了。

  她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到這些變化,可她的隱懮也隨之產生——他會不會奪走她的櫟兒?

  這讓她看他時眼裡總多了幾分戒備,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則越來越無奈。她常常一不留神,就發現自己迷失在他憂鬱的黑眸裡了。

  可是,她仍不甘心就此原諒他呀!

  「別胡思亂想了,水都快涼了。」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他溫暖的一雙大手將她抱出了已冷卻的藥汁。

  將她安置在榻上。

  「你怎麼來了?」她扯過被子裹身。

  他拉鈴喚來僕役收拾好一切,纔回答她,「我的傷已經好了。」

  「你出去。」她喝令。

  「大夫交代過,浸泡之後,佐以按摩會更有助益。」他逕自拉開她裹身的被子。

  「誰允許你自說自話的……」她試圖奪回被子,卻未能成功,只得暗自咬牙切齒。

  「妳需要按摩。」他不因一點點小挫折就退縮。

  「滾出去!」她氣瘋了,可他毫不理會,還強迫她背對著他,「放開我!」

  熾熱的大手火一般掠過她赤裸的背,嫻熟的技巧撫慰著那因長期伏案而緊繃的肌肉,先是頸子,隨即是肩,再然後是……

  他的按摩技巧好得足以讓人融化,她憤怒的尖叫到了嘴邊變成小貓似的呢噥,她相信這按摩確實是大有好處了。

  可——「為何直到今天才替我按摩呢?」

  她直率的問出內心的疑惑。

  「我的傷纔好。」他如是回答。

  「別人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更好。」後面的話純粹是為了氣他。

  「因為我一心想要獨佔你,」他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有了裂縫,「所以我寧願看你難受,也不願別人碰你。」

  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為了礫兒嗎?還是……

  她的大腦飛快的轉。

  「該死,我不要你胡思亂想!」驀的,他轉過她的小臉,強迫她望進自己的眼——那是一雙坦誠的黑眸,「我不會和你爭奪櫟兒,若你不放心,我甚至可以立下字據一輩子不認他。」

  他的話很瀟灑,可她從他眼底看到了受傷。

  她該相信他嗎?

  在理智做出決斷之前,她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他越發顯得瘦削的俊臉,「你瘦了。」

  當她帶著藥香的手撫過他的雙唇時,他吻了她熾熱的掌心。不知誰失開始的,榻上展開了又一場火熱的纏綿……

  她曾以為自己是冷感的,可這夜徹底顛覆了她對自己的認知。她記不得細節了,可她知道自己就像著了魔似的,一次又一次攀上高潮。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饜足了。

  她躺在潮濕的被褥上,他仍替她按摩,只是他的手臂不再堅定,而且熱得隨時像能焚燬了她一樣。

  她仍記得那恐怖的新婚之夜,那是個充滿屈辱的夜晚。他要了她,可這不過是兩個器官的結合罷了,從開始到結束,她的衣服仍穿在身上。

  可在經歷剛纔的歡愛之後,這似乎不再像記憶中那麼可怕了。

  「有時,我真恨自己無法對你忘情。」她與自己真心的對抗已經太久了,現在她覺得累了,「也許是我前輩子欠你的……」

  「玳青……」這大出意料的表白讓他先是傻楞著,隨後是狂喜。

  衝動之下,他俯身吻上了她。

  讓她錯愕的是,他吻的並非是她的唇,而是她的跛足。

  纏綿的吻就印在那扭曲了的關節上!

  「不……」她仍有一絲自卑。

  「相信我,在我的心裡你完美無缺。」她的完美發自於內心,並非一個完美的皮相所能比擬。

  她是老天賜給他的禮物,遺憾的是,他經過了這麼多年,兜了一個大圈子,纔發現了真相。

  幸好,他仍有補償她的機會。

  為此,他感謝上天把她送回他懷抱。

  「我仍未原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原諒你。」這並非矯情之語,而是發自她的內心。

  也許是她的心胸不夠寬闊,也許是她被愛傷怕了,即使她承認自己仍愛著他,可在她心裡,愛不等同於原諒。

  因為愛是情感的非理性堆積,原諒卻需要理智的決斷。

  「沒關係,我們還有一輩子。」他微笑道。

  是啊,漫長的一輩子。

  玳青的嘴角亦泛起了微笑。

  這夜正漫長,而情正熾烈……

  *  *  *

  以後,他仍是菩提精舍的僕役,仍幹著僕役纔做的事——替她們母子準備早晚兩餐,陪小主人習字、看書,伺候女主人看帳冊。

  一切都與平常無異,只除了他的每個夜晚都在女主人的榻上度過。

  他那干手下也總是有事沒事的往這裡跑;河陽縣的經濟也因活財神的定居而蓬勃發展,就連老李頭也和早就守寡的花嬸擦出了愛的火花……

  櫟兒越來越粘他,有時他會忍不住懷疑,這聰慧的小子是不是猜到了真相。

  一切都很順利,只除了她還不能原諒他!

  他的心因此而持續疼痛著。

  有時,他甚至會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得到她的原諒了。於是,他又嘗試說服自己,能贏回她的愛,他此生已無遺憾了。

  誰知就在這時,他白天為宮、夜晚為人僕役的事,傳到了當今永樂帝的耳裡。這等「自輕自賤」的行徑,在皇帝看來是罔顧朝廷威儀,當治十惡不赦之罪。

  於是,欽差從京城風塵僕僕趕到了河陽縣,他則被逮捕下了獄。

  說也奇怪,當他被扒了宮服、關進大牢時,並不懼怕死亡,卻捨不下她在這世上寂寞孤獨。

  錦衣衛完全把持了縣衙,即使河陽縣的衙役們也無法靠近他,更不用說讓他們相會了。

  她,不知怎樣了?

  日子在他的心焦中流逝,這天,他終於被帶出已關了他兩個多月的縣衙大牢。

  他想,是要處死他了吧!

  他曾因她仍恨他而痛苦,此刻他卻慶幸她仍在恨他了。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因愛他而再次受苦!

  外面的陽光好烈。

  在潮濕陰暗的大牢裡待久了,眼睛乍接觸炫目的陽光,竟一團昏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唔……」他摀住被陽光刺痛了的眼睛。

  「阿爹,不怕不怕,有櫟兒扶著你。」軟軟的童音在身邊響起。

  櫟兒?他是在作夢嗎?

  然後,一隻小手牽住了他的大手,「阿爹,這邊走,櫟兒扶你。」

  「快走,你快離開這裡!」他很想父子相認,可不該是現在啊!

  他怎能允許這無辜的孩子,親眼目睹他的死亡呢?

  他要趕走櫟兒,誰想腳下一個踉蹌,竟躓跛了,眼見櫟兒小小的身子橕不住,一雙清涼的纖手扶住了他。

  這是……

  顧不了熾陽會刺痛他的雙眼,他睜開眼,貪婪的看著這讓他魂牽夢縈的容顏。

  「你……你……」他囁嚅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瘦了。」她的眼眸溫柔似水。

  「你不該來的,」他背過身去,勉強自己擠出一句,「你走!」

  「當我發現自己已不再恨你時,又怎能不來呢?」靠著他寬闊的後背,她軟語呢喃。

  「真、真的?」他結巴了。

  「真的。」她的眼神清亮,其中已沒有絲毫的恨意了。

  和失去他的青天霹靂相比,她那點恨意真是很微不足道的了。

  「我愛你。」他終於忍不住狂野的吻她!

  「咳咳咳……」有人在一邊假裝咳嗽。

  可他毫不理會,畢竟他都要死了,還管什麼世俗的禮教!

  「阿爹、阿娘在做什麼呀?」櫟兒童稚的聲音在問。

  他——還是不理。

  「阿爹、阿娘都在呢!」玳青抓住他的黑髮,要他縮回仍在她嘴裡肆虐的靈舌。

  「沒關係。」這都是最後的吻了,她還介意什麼呢?呃,阿爹、阿娘?!

  他猛抬頭,看見立在一旁瞠目結舌的,正是本該還在杭州的爹娘和小妹,還有就是牽著櫟兒小手的沈淮東——他的岳父。

  「爹,請您責罰。」東方玨雙膝一曲,跪在岳父沈淮東面前請罪。

  「親家公,我們夫妻也要請你原諒哪!」東方老夫婦也跪下。

  眼見爹娘和哥哥都跪下了,沈家小妹自然也不敢站著。

  「爹……」婆婆丈夫都跪了,玳青覺得自己似乎也不該站著。

  「算了算了,都起來吧!」沈淮東愛女心切,自然捨不得她跪在硬邦邦的石板上,當下大手一揮,表示既往不咎了。「以前的事,我也有錯,以後你們小倆口就好好過日子吧。」

  畢竟他逼婚在前、棄女在後,纔造成這一切,嚴格說來,他也沒資格接受他們的請罪。

  幸好他一手安排的斷車軸、遇桂花的好戲還算成功,總算是將功補過了。不過,這都是他的小秘密喔,等到七老八十,他纔會和曾孫們分享這秘密。

  「以後?」他不是死刑在即嗎?怎麼還會有以後?東方玨大惑不解。

  「玨兒啊!是你的媳婦兒救了你啊!」東方夫人道。

  「是啊!為了救你,玳青散去全部的財產……」東方老爺亦告誡兒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呀!」

  東方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她曾如此自豪於她成就,如今卻為了救他……

  「沒關係,錢財沒了可以再賺,東方玨卻只有一個。」她微笑。

  說起這事還多虧了當今皇帝頻頻東征,弄得國庫空虛,這纔讓她鑽了個空子,用沈家的全部財產來換取他的一條命。

  當然也多虧老父大力支持她,甚至不惜放棄沈家數十年的基業。

  「我欠妳太多啊!」東方玨忍不住感慨。

  「別說什麼欠不欠的,我不愛聽,我只想要個一心愛我的夫婿罷了。」她依偎在他懷裡,柔情似水,「現在我只剩下這菩提精舍了,你還願意愛我嗎?」

  「沒有菩提精舍,我也依舊愛你。」他先淺淺吻了她一下,然後纔用大手按在她心臟的上方,「這裡還有裂縫嗎?」

  「不,被你修補完整了。」她仰起頭,大膽的回應他的吻。

  怕她的右腿受力不住,他索性抱起了她,這吻更是纏綿火辣。

  真服了他們!

  這次,三老及時摀住小孫孫的眼睛。

  「太棒了!」

  歡呼聲一片,躲在附近的衙役與鄉民們大聲叫好,為首的正是菩提精舍的忠叔和縣衙府的老李頭!

  陰霾散去,美好的人生纔剛開始。

  寒冬裡,河陽縣竟也能聞到春天的氣息……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