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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是她太蠢、太傻、太天真了!被他的翩翩風采和豐富文采給深深吸引,一心陷入和他共結連理的癡心妄想中,以為他的人和他的氣質一樣不俗,不會在意她那殘缺不全的腿,所以,她懷抱著幸福嫁給了他,從沒想過他是因為她家的財富,才委屈自己娶她進門;果然,老天懲罰了她的貪心,在她辛苦扶持夫家重振家業後,他回報給她的竟是──一紙休書!呵!真是太諷刺了,雖然她被愛蒙蔽了心智,但還不至於失了骨氣,她吞下這口氣,含恨帶著休書離去,成全他另娶美嬌娘的心願,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如此對待她……
第一章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賦白頭吟,
——唐 李白
杭州東方世家。
「你說什麼?」沈玳青顫聲問。
雖說她的耳朵並不像她的腳那樣有缺陷,可這一刻她仍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她的相公不可能、不可能是說要休了她!
畢竟啊,他們已做了三年夫妻,雖說她的殘缺配不上他洋溢的才華、俊朗的風采,可——她已經很努力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妻子了。
「你沒有聽錯。」東方玨有著世家子弟的優雅與俊美,可此刻一種冰冷的表情損壞了他雅致的優美。
眼前似有許多金星在舞動,她得做些什麼纔能逃避這種折磨!可這打擊既重且沈,她一向聰慧的頭腦竟一下轉不過來。昏昏沈沈中,她的手觸到了先前月荷樓掌櫃交給她的帳冊。
「月荷樓的收益又多了一萬兩銀子。」她喃喃的。
然後她悲哀的意識到,她和東方玨——這個她傾心愛著的男人之間,所剩下的竟只有錢了。
嫁到東方世家已經三年了,她只有在賺錢養活這大家族時,纔覺得自己是這家族的一部分。
是啊,如果她誠實,就會承認,其實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廂情願的迷戀,以及一場金錢的交易而已。
「錢、錢、錢,你就知道滿口言錢,筒直俗不可耐!」東方玨俊美的臉龐因為怒氣而扭曲,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她是什麼污穢之物似的。
「可是……」她在他眼裡看到了恨意。
當她的嫁妝將東方世家拯救出敗落的命運時,當她的經商纔能使得東方世家再次成為杭州的鼎盛之家時,他們並沒有抱怨什麼呀。
為什麼現在……
原來他竟是恨著她的,她的心被狠狠揪緊了。
一種撕裂也似的痛似乎要把她的人撕扯成兩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忽然間扭曲的右腿支橕不住體重,玳青踉蹌的倒進離她最近的交椅中。
「從你入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全被你毀了!」東方玨嘶吼,吼出壓抑了三年的恨意。「我再也無法忍受你控制我的生活了!」
「控制?」她只想幫他而已呀!
「對,我要擺脫你的控制,你的休書就在桌上。」東方玨無情的道。
「休書?」她呆滯的目光移到一邊的花梨木書桌上。
那桌上正躺著她的休書——
……無子、悍妒……休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東方玨那手優雅的東方體依舊優雅,卻無法改變休書的殘酷事實!
無子?悍妒?
這就是她三年的勞苦所得到的代價嗎?
「哈……」笑容扭曲了她清秀的小瞼。
「我已打定了主意,你休想改變我的主意。」她的笑讓他有些不安,可這次他鐵了心不再退讓。
三年前為了東方世家的落拓,他不得已出賣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她這個商賈之女為妻。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東方世家已是杭州最富有的家族(雖說靠經商致富他有些不屑),而他也考上了狀元,再不是一文不名的一介寒士了。就連府台大人也看好他的前程,願將獨生女若荷許配給他!
雖說這意味著他對已有婚姻的背叛,可這樁違背了他意志的婚姻,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纔二十二歲,正值一個男人一生最好的時期,大好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他怎能為一個身有殘疾的商賈之女羈絆了腳步?!
再說,他第一眼看見湯若荷,就為她的美貌傾倒。平生第一次,他覺到了心動的滋味。若荷的才情、若荷的溫婉,更不是他那只知撥算盤的妻子所能比的。
「我們夫妻情分雖絕,可你仍能帶走屬於你的嫁妝。」他告訴玳青。
「你真——仁慈!」這三年來她掏心挖肺的付出,竟只得到如此的回報,玳青忽然覺得心裡好冷。
「這是我們的婚書,你和休書一併帶走吧。」若荷是他的知音,他無法放棄!
「就沒有……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玳青仍想挽回,畢竟她已愛他愛了好多好多年了。
「你的東西我都讓人收拾好了。」雖說有些對不起她,可人只能活一次,三年前他已為這家犧牲過了,三年後他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何況,這次連爹娘也站在他這邊,默許了他的休妻。他有預感,他若心軟就會一輩子困在這張婚姻的大網裹了。
「如此……如此迫不及待嗎?」多傻呀,她竟為這不懂得珍惜的男人,付出了所有的愛!
玳青悲愴的大笑出聲。
「你……你不要做什麼傻事啊!」有那麼一瞬,他動搖了,可腦海中隨即閃過那些吟詩唱和、花前月下的美好生活幻滅的景象。
不,他沒那麼高尚,他無法放棄!
「傻事?」眼淚跌碎在那紙婚書上。
三年前,她曾天真的以為真心付出終會有收穫,可現在纔知道這念頭多傻多傻呀!
夢醒了,她再不會為這男人流淚了。
扯下白色的衣袖,抓起硯上未干的狼毫,玳青揮筆寫下「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給你!」
「你……還好嗎?」她太過於冷靜的樣子,讓東方玨害怕起來。
「好?結束了一個錯誤,怎會不好呢?」她收起桌上的休書與婚書,轉身要離開東方世家。
「天快黑了,你……還是等明天再上路吧。」東方玨挽留。
雖說她已是他的下堂妻了,可他心裡清楚,她嫁入東方世家這三年,除了沒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外,絕對是個稱職的孝順媳婦。
「這裡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三年的全心付出只換來無情的傷害,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痛,可——她笑得堅強。
「你的嫁妝……」東方玨訥訥的。
「嫁妝?」她諷刺的道:「這些年來,我為東方世家掙回的又何止千倍百倍,你說我還會在意那些區區的嫁妝嗎?」
她嫁進東方世家之時,東方世家窮得只剩一個空架子,如今所擁有的財富都是她一手賺來的。
「我……」東方玨的俊臉漲得通紅。
他不是沒想過這點,可東方世家需要這些產業,他不能、也無權……
「玳……」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虛偽。
「放心,我無意要回這些,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嫁妝。」傷得最重的是她的心,一個連心都要死了的人,又怎會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好笑的是,口口聲聲說她庸俗的是他,念念不忘那些個讓她變得庸俗的錢財的,竟也是他!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少奶奶,你……」身後一片啜泣聲,那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們,他們捨不得對他們極好的少奶奶。
「別為我哭,不值得的。」她笑得雲淡風輕。
那年,她親手在心裡繫上情愛的枷鎖,而今她也親手釋放了自己。心還是覺得痛,可她已不再為那顆不會打動的石頭心落淚了。
「東方少爺,祝你前程得意,早日得娶如花美眷,」她邁出了朱漆的大門,也走出了東方玨的生命。
門外一地月光如水,她忽然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再見。」她對自己說。
從今往後她就是全新的沈玳青了,紅塵情愛是非,如果可以她再也再也不想沾染了呀!
* * *
五年後,河陽縣,天色入暮。
東方玨纔剛結束了一樁狀告鄰居偷雞的案件,這也是今天最後一樁案件,可他卻沒有半點成就感。
他的日子週而復始,升堂——斷案——下堂,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這次丟雞,下次丟的或許是牛,或許是人。
「老爺?」折騰了一整天,堂上的衙役們也都很疲倦了,年紀大的幾個連腰都直不起了。
這河陽縣衙的衙役們平均年齡都四十好幾了,最年輕的衙役正好三十二歲,不過已在十天前辭職去了附近的清水縣。
方圓千里內,他的河陽縣衙是薪餉最低的縣衙,再加上他嚴格要求衙役們清廉,絕對杜絕收受賄賂,這就注定了願意在他手下工作的,只有些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老衙役。
所幸,在他治理下的河陽縣還算太平,上任兩年來最大的案件不過是一對情人相攜私奔而已。
「老爺?」看到大老爺失神好久了,衙役們忍不住提醒。
「退堂。」東方玨回過神來,下了解散令。
每次他一宣佈退堂後,堂上總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這次卻意外的沒人挪窩。
「還有什麼事嗎?」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該不是他們打算集體辭職了吧?一這麼想,他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
「我……我爹病了,我想請假。」衙役甲道。
「我娘也病了。」衙役乙道。
「老爺,我兒子受了風寒。」衙役丙道。
「……」
一時間大堂上百病叢生,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誰都知道對方的小算盤。想到自己竟欺騙了善良的大老爺,心裡都有些心虛。
「你們……」衙役都跑光了,他還審什麼案子?
東方玨的第一反應是不允,可——想到他們人數只有其他縣衙的一半,工作是其他縣衙的一倍,拿的只有他們的一半……
唉,總是他這做老爺的沒本事,累得手下人一起吃苦!
他實在是虧欠他們太多了,反正左右也只是些日常小案,他一個人應該能應付得過來,「不如明天就放一天假吧。」他終於鬆口。
「謝謝大老爺。」衙役們不禁眉開眼笑。
心中雖有些內疚,可機會只有一次啊,他們這些拖家帶口、沒錢沒勢的可憐人,哪個不巴望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發點小財呢?
「那就散了吧。」東方玨下令。
「是。」衙役們齊聲答應。
這回堂上很快變得空蕩蕩,只剩下老李頭——一個無兒無女,住在縣衙裡做衙役兼看門人的老人。
「你也去歇著吧。」東方玨起身走向後園。
這河陽縣衙是前衙後院式的建築,前面的升堂辦公,後面的就做大老爺的起居所。房舍算不上考究,卻很扎實,最讓他欣喜的是,後院有一片菜圃,這使得他的日常開銷節約不少。
「晚上就煮點青菜,剝點毛豆吧。」他親自下菜圃摘了把青菜,回頭告訴老李頭。
「大老爺啊,不是老李頭嘴讒,實在是再這樣下去您要壞身體的呀!」老李頭忍不住嘮叨。
這已是他們接連十天以青菜度日了,他老了也就算了,可大老爺年紀輕輕的,怎受得了長期的茹素?別的不說,單看他的身量就又瘦了不少。
「那——去市集買條魚吧。」東方玨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決心摸出塊碎銀子。
他身上只有兩塊小碎銀了,後面的日子難過哪!
他寬慰自己,再過些天他的俸祿就要撥下來了,到時日子就會好些了吧。
不過,這也只是希望而已,畢竟在拿到白花花的銀子之前,誰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突然把官員們的俸祿折合成什麼奇怪東西。
就像上次他好容易盼到朝廷撥下俸米、俸銀,卻發現那些俸銀全變成了一堆吃不來、穿不來的紫蘇(一種染料)。
「大老爺,我這裡有錢。」老李頭拒絕。
「胡說,該當我養你纔是。你身為我的僕役,我卻從沒付你什麼工錢,想來也覺慚愧,哪還能要你掏錢養我呢?」東方玨佯怒,硬是將碎銀塞到了他的手裹。
「那——我就去了。」老李頭磨蹭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回頭道:「大老爺知道衙役們為何紛紛請假嗎?」
「不是說家中有事嗎?」東方玨疑惑的問。
「家中就算有事也不會都趕著明天呀。」他的耿直讓老李頭直歎氣。
「可是……」他們都是騙他的嗎?東方玨為之困惑不已。
「聽說活財神會在這鎮上住一陣,明天是他提供諮詢的日子,他們都想去試試自己的運氣,看能否得到活財神的指點。」大老爺就是太正直了,他實在拿他沒轍。
也因此,這些年東方玨在地方上的政績雖然卓越,卻因不會逢迎拍馬,不懂得賄賂大官,只見他從一個縣調到另一個縣,總不見陞遷,甚至任職的縣府是一個比一個貧窮。
大明朝的官俸本就遠比前朝薄,再加上實得的俸祿不但與官位大小有關,還和所轄地區貧富有關,因此東方玨的處境是日益艱難。更要命的是,家中二老的用度—點都不能減少。
「大老爺,您不如也去試試吧!」老李頭好心的建議,「也許活財神願意指點您一二呢。」
「哦。」東方玨不置可否的,隨手拿起一個水桶,開始給院裡的蔬菜澆水。
當他還是東方少爺時,出於風雅的給菊花澆過水,可現在——說來好笑,他這堂堂七品縣令,若沒有這些菜早就餓死了。
「大老爺……」老李頭還想遊說。
「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市集要結束了。」他岔開了話題。
「是。」老李頭這纔急匆匆去了。
他的話在東方玨心裡激起了波瀾,這活財神的赫赫大名他也早有耳聞。據說活財神崛起於三年前,以黑馬之姿成為江南一帶最有名的大商人。
傳說中他簡直是做什麼賺什麼,而有幸得到他指點的,即使最愚鈍之人,也能賺得荷包滿滿,他早在三年前就落入貧窮的困境裡,也許……
東方玨曾一度自命清高,嘲笑金錢的無用,看不起經商的商人。可一旦東方世家的商號全部倒閉,東方世家再無收入之後,他纔發現:百無一用是書生,及第的榮耀並不能帶來全家的溫飽。
而後,小妹的未婚夫斷然悔婚,他的妻子湯若荷逼他寫下休書,他的美妾捲走細軟逃之夭夭,堂上高堂愁眉深鎖,他這纔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天真之人!
什麼山誓海盟,什麼你儂我儂,都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謊言,一旦金山銀山挖沒了,就能輕易拋卻!
可恨他卻全然沒能看清這一切!
無法讓父母頤養天年,他是個不肖的兒子;無法洗雪妹妹被退婚的羞辱,他是個無能的哥哥;辯識不出真情和假意,他又是一個愚蠢的男人。
回首看去,他的前半生竟是如此的失敗啊!
東方玨為之欷吁不已。
「大老爺。」在他沈思時,老李頭已拎著條魚匆匆回來了。
「什麼事?」他回過神來。
「您老家來信了呢,我擱在您的書案上了。」
「知道了。」東方玨的心裡「咚」一下,預感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去剖魚了。」老李頭直奔廚房而去。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東方玨拖著腳步走向書房。
他纔二十七歲而已,可生活早就磨平了他的稜角,他的臉上早已不見當初的意氣風發,唯一還能堅持的是摸著良心做事。
縣衙的書房很簡陋,架上也沒幾本書,可比起東方世家如今已空空如也的藏書閣,已經好很多了。
東方玨仍清楚的記得,當他把東方世家幾代人的藏書賣掉時,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
信就放在書案的正中,粗陋的紙張與褪色的案面相得益彰。
東方玨撕開信,展開——果然。
家鄉正遭逢旱災,家裡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做父親的不得不寫信來向他求救,而他——東方玨掏出僅有的那塊碎銀子,一種悲愴的感覺幾乎擊垮了他。
他不孝啊,堂堂七尺男兒竟讓父母鎮日為生計擔懮!
也許他該考慮老李頭的話了,如果那活財神真有那麼神的話,也許……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
第二章
莫卷龍鬚席,從他生網絲。
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唐 李白
自古以來讀書人最重氣節,古人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在柴米油鹽的俗世煎熬之下,東方玨早已知道飢腸轆轆時,人很難堅持自己的信念。
何況,他還是有高堂需要奉養的人子!
早在三年前他就失去了故作清高的權利,唯一能持有的只有一顆尚算清正之心。這讓他在污濁的官場上,仍保持著自己的清廉。
否則,他會忍不住懷疑,這世上還有那個恃才傲物的東方玨嗎?
到了活財神住的菩提精舍,東方玨纔知道,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
進門時,他們每個人都拿到一張編了號碼的紙條,據說截止二百號,遲來的一概拒之門外。見到活財神前,還有個精明的大丫頭對他們進行一番考核,刪去她認為不夠資格的,剩下的就集中到這間大屋裡等。
當然這還只是得到晉見活財神的機會而已,至於能否得到他的指點,還得看個人的造化了。也因此,那些從財神居出來的,瞼色或悲或喜,各不相同。
此時,東方玨就穿著便服混在人群中,等待活財神的召見。他身邊既有他的手下,也有他的百姓,更有許多不遠千里而來的異鄉人,可每一顆心都是忐忑的,即使熟識之人也沒有交談的心思。
「一0七號。」小廝出現在門外。
一0七?一0七……
每個人都在翻找自己的紙條,其中不乏目不識丁者,把一張紙頭翻過來搗過去好幾遍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0七,誰是一0七?」小廝不耐煩了。
「我、我,是我!」一個敦實的莊稼漢終於認出手裡的幾個數字,開心的大叫起來。
「過來。」
「是、是、是!」莊稼漢一疊聲應道,歡天喜地的衝了過去,差點沒把那小廝撞倒在地上。
「小心點!」
「一、一定小心!」莊稼漢開心得都結巴了。
東方玨注意到那小廝眼裡一閃而過的輕蔑,那似是一柄重重擊打著他的大錘,那痛直襲到他的靈魂裡!
沒錢的苦處,他早已嘗過,可到現在他纔知道,原來沒錢的日子連尊嚴也不配擁有。
如此的輕蔑,若換作了當年,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吧;可現在——
若她還在身邊,必不會見他如此受辱吧。
他這是妄想了啊,東方玨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是他用一紙休書休離了她,她不恨他已是萬幸,又怎能奢望她還能盡釋前愆……
他記憶中的玳青,或許是深愛著他,卻不是能輕易原諒的人啊。
那些年少輕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神仙歲月早就過去了啊,有如船過水無痕,他再也再也追不回了啊。
「一五九。」小廝又出現了。
也許人都是盲目的吧,只有到失去之後纔知道珍視。他也在失去她後,纔發現他所謂摯友不過是酒肉朋友罷了,所謂紅粉知己從不曾真正懂他……
能懂他的人,早在他懂得珍惜之前,就徹底消失在他生命裡了!
是他,冷血的趕走了生命中唯一的太陽,所以他活該生活在冰窟裡!
東方玨悔恨且苦澀的笑了。
「一五九!」小廝不耐煩了。
東方玨雖已經過一番喬裝,手段卻不高明,河陽縣的人早認出他們的父母官,只是,既然大老爺刻意要避人耳目,他們也不便出言招呼啦。
這大老爺是好官哪,他的貧窮也多半因為他不貪不偏。他們也窮,平常沒能幫上大老爺什麼,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保住大老爺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了。
只是——都要喊三遍號了,再不出聲就以自動棄權處理了。可大老爺這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眼瞅著大好機會就要從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溜走了……
「喂,該你了!」一聲暴喝。
「呃?」措不及防之下,東方玨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這下小廝好歹是懂了:這一五九就是他了。
「跟我來。」小廝趾高氣昂的。
只菩提精舍的一個小廝就麼了不不起嗎?東方玨忍不住失笑,然後,他不由得回憶:東方世家鼎盛之時,他也曾這麼飛揚跋扈嗎?
* * *
東方玨記得很清楚,這菩提精舍所在的地方兩個月前還是一塊荒地,可現在——走過離梁畫棟的穿廊,美輪美奐的宅院盡現眼底。
不說本地人,就算是曾見過世面的東方玨,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精緻與巧思。
而這——不過是活神仙的暫居之所罷了!
這樣的宅院若能用作讀書,必然合宜吧!他忍不住喟歎了。他不羨慕活財神的多金,卻羨慕他有這麼一所幽靜的宅院。
財神居前,他正遇上前一個諮詢者,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樣子,必然是得到了活財神莫大的指點。
這讓東方玨看到了一線曙光。
「進去吧!」小廝撂下一句,就帶著先前那人走了。
東方玨推開門,本以為能看見活財神本人,誰想看見的竟是一掛水晶簾子。
簾內光線黯淡,他只能隱隱窺得一抹影子;簾外則陽光燦爛,讓他有無所遁形之感。
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要面對一場審判。
「你——一五九?」簾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妳——是女子?」聽到那有些熟悉的清冷女音,他有些迷茫。
「有區別嗎?」簾內人淡笑,「畢竟你所覬覦的不過是些錢財罷了。」
那東西她已擁有太多太多了,可——幸福並未因此降臨。也因此,她以主宰他人的命運為樂。
「恕我失禮了。」東方玨欠身致歉。
「聽你的言語,似乎是讀書人?」簾內人有些疑惑,「不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你一個讀書人怎也來我這財神居?」
「讀書人也要過日子。」東方玨並不隱諱。
「說的好。」—只纖細的手探出來,握住了水晶簾。
他並不是第一個前來追求財富的書生,卻是最直言不諱的一個。
這清朗的男音激起了她的回憶,都五年了呵!那心碎的感覺卻從沒一天放過她……
因為激動,淡青的筋絡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凸起。她的人在發抖,珠簾上那幾千片琢成淚滴狀的水晶片也隨之一齊亂響。
「活……活財神,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簾內人很快鎮定下來,「你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總的來說,我的前半生並不有趣,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天真可笑,識人不明』。」他振振衣裳,作揖道:「在下東方玨,杭州人氏……」
「東方——玨?」簾內人猛的站起身,五指一緊,「嘩啦」一聲,半掛水晶簾被扯落下來。
陽光射入了簾內,霎時簾外、簾內兩人面面相覷。
「玳……玳青?」
很難說是誰驚嚇了誰,措不及防之下,兩人張口結舌,只能怔怔的望著對
「出……出去!」玳青首先找回了理智。
「你過得好嗎?」東方玨忍不住欺前一步。
五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了,她仍像他記憶中那樣年輕秀麗,老天是如同厚待她啊!而他——東方玨側過頭,不願陽光照出他的落拓。
「我該不好嗎?」玳青幾乎想大笑了。
她的心傷:心痛都拜他的薄情所賜,這天下最沒資格問她好不好的就是他了——
雖然她已是赫赫有名的活財神了,可她的眼睛告訴他,她過得並不快樂。如果……如果當初他不曾傷她,那她眼裡的傷痛可會少一些?
「我該如何做纔能彌補你?」東方玨滿心滿眼都是自責。
「彌補?你拿什麼來彌補我?錢?還是感情?」玳青扯起嘴角,嘲諷道:
「若我記得不錯,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我……」他無言以對。
「也許隔的時間久了,你忘了有錢的那人從來就是我!」她挑起眉眼,言辭犀利,「或許是東方世家再次敗落了,你這東方世家的救世主迫不及待的想再次出賣自己?」
「我……」她的好口才讓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
「東方公子,你不開口是因為我所言有誤嗎?」玳青故意道:「或許,真是我誤解了,東方公子只是來看看故人而已。」
「我……」現在,他只想抹去她眼裡的傷痛罷了,問題是他的手裡仍捏著那張號碼條。
這讓他的初衷無所遁形。
「這次又是多少?東方公子但說無妨。不過別說得太深奧,畢竟我只是庸俗的商賈,聽不懂什麼之乎者也的話。」她盡情嘲諷。
「我……我不是……」他想補償她並不是因為銀子呀,東方玨想解釋,可她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同樣的話我只說一遍,沒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玳青冷冷的道。
「我……我……」一瞬間敗落的東方世家、哀愁的父母、以淚洗面的小妹,挨餓的陰影……一一襲上他的心頭。
或許五年前那個叫東方玨的大少爺,會堅持什麼虛無的氣節,可現在墮入俗世的東方玨知道,人在挨餓時是沒有什麼氣節可言的。
就讓她唾棄自己吧!畢竟無法奉養父母頤養天年的他,就連自己都想唾棄了!
「一……一百兩吧。」這些錢夠他把鄉下的債務還一還,兼奉養父母半年的生活費了。
「你的胃口倒真不大。」玳青淡笑,想當年他與那些所謂的朋友上一次酒樓就不止這個數了。
「你能借我嗎?」他小心翼翼的道。
「你拿什麼來還呢?」玳青不置可否。
「我……」他無法回答。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纔區區百兩銀子而已,再加上其中一部分還是折合成貨物。換言之,他根本就無力償還。
「再說既是借款,你又拿什麼來抵押呢?」她嘲弄道。
「我……看在我們的情份上……」若沒錢送回家去,他不知兩老將如何度過這場天災。
「我們很有情分嗎?」這次她簡直是仰天長笑了,「你莫忘了我早已是你的下堂妻,你所謂的情分該對你的若荷說去!」
「湯若荷早已不是我的妻子了。」東方玨木然道。
「你又休妻了嗎?」她不動聲色的。
「不,是湯若荷離開了我。」他從未試圖隱瞞她什麼。
「原來、原來——如此。」他們東方世家從來只當她是個聚寶盆而已!
她想告訴自己不在意,可這一瞬,她似乎又變成那被遺棄的跛足女子,她想忘掉昔日的痛,那心痛卻再次襲上心頭。
「玳青,我不、我……」意識到自己又傷了她,他想挽回、想道歉,可——
「出去!」玳青扯動一條銀色的細繩,清脆的鈴聲在財神居外的某處響起。
「少夫人,您有什麼吩咐?」管家忠叔聞鈴而來。
「送東方少爺出去。」她逕自吩咐。
「東方……少爺?」忠叔驚訝不已。
眼前這青年男子只著一襲舊衫,瞼上也有菜色,可——即使化作灰,忠叔都認得出這是他伺候長大的少爺東方玨。
「忠叔,你怎會在這裡?」東方玨也認出了他。
忠叔一家幾代都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忠叔的一生更是奉獻給東方世家了。三年前,東方世家敗落後,再也無力養活忠叔等一干人,只得含淚將他們遣退,誰想今日竟在這裡遇見他。
「是少夫人收留了我們。」忠叔告訴他。
「你們?」東方玨不解。
「是啊,花嬸、小晴她們幾個也都被少夫人收留了,不過他們正在另一所宅院裡。」一提起少夫人的收留之恩,忠叔仍是感激涕零。
「玳青,謝……謝謝。」他一直覺得愧對這些老僕人,誰想竟是玳青收留了他們,使他們不至流離失所。
「他們都是盡職的僕人,真正受惠的其實是我。」她拒絕他的感謝。
「那我——走了。」他再沒有留下的理由,她也沒有任何挽留他的意思,於是他只得告辭。
「少爺,我送你出去。」忠叔仍念著舊情。
「好。」沈默著走了一段,東方玨終於忍不住問:「玳青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少夫人一向都很能幹。」忠叔有所保留的。
「是啊。」
她在經商上的才能,早在七年前就展現得淋漓盡致。東方世家因她而再現鼎盛,可——她從他嘴裡得到的竟只是「庸俗」二字!
是他的迂腐與狹隘,傷了這世上最愛他的女人,也將自己的生活推入痛苦的深淵……
他——悔啊!東方玨不禁悵然。
「少爺一定有難處吧!老奴能為您做些什麼?」忠叔看出他眉宇間的懮愁。
「難……沒……沒什麼。」他虧欠他們太多,哪有顏面請求他們幫助呢?「好好照顧她。」
「這是老奴的責任,」忠叔恭敬的答應,「少爺,您別生少夫人的氣,其實這些年少夫人的內心也很苦。」
「都是我負了她。」東方玨悵然歎息了。
他真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可——以她目前的地位,他又能為她做什麼呢?
「少爺,這些銀子您就收下吧,就當是老奴的一點心意。」忠叔自懷裡摸出十兩銀子,塞到他手裡。
「這……」他的臉紅到了耳根,「這是你的血汗錢,我不能收啊!」
「這是老奴對主人的一點心意,少爺一定要收下,」忠叔把銀子塞到他手裡。
以他對舊主人的瞭解,這家人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有任何經商本領,也沒什麼金錢概念。以前有能幹的少夫人橕著,現在沒了少夫人,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別的不說,單說少爺身上這襲半舊的青衫吧,他記得還是少夫人在東方世家時縫製的,雖說漿洗得乾乾淨淨,可時間、領口都有磨薄了的痕跡。
看得出,少爺目前的日子很是艱難。
「那就權當是我借……」東方玨的話戛然而止,苦笑再次襲上他的唇角。
他靠什麼還呀?一年一百兩左右的官俸根本養不活兩個家,再加上他任期未滿,又脾氣臭硬,根本沒什麼陞遷的機會。
「少爺……」忠叔不知如何纔能寬慰他,唯有歎息而已。
畢竟啊!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啊……
「這是什麼?」東方玨注意到他手裡正拿著—卷紙,似乎是什麼告示之類。
「這……哦,這是精舍招男僕的告示。」忠叔展開手裡的告示請教道:「還要請少爺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麼文句不通的地方。」
剛纔少夫人拉鈴時,他正寫好告示,纔想找人去張貼,聽得鈴聲急,也就顧不了其他,捲了告示就衝過來了。
「……現誠招僕役一人,男性……月銀十兩……」東方玨費勁的辨認忠叔歪七扭八的字,然後,一個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裡,「忠叔,這告示不必去貼了。」
「看不懂啊?那就斗膽請少爺代擬一張了。」忠叔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就要求東方玨代擬。
「不是告示的問題,而是這僕役我已替你找到了。」東方玨趕緊解釋。
「是誰家小子呀?」忠叔好奇的問。
「是我。」
「您?」忠叔直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錯,確實是我。」
「可……可這招的是做粗活的男僕呀!」他這只懂得吟詩作對的小少爺,怎能勝任這繁重的粗活?
「忠叔,我們已三年不見了。」東方玨提醒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三年呢?
忠叔這纔注意到東方玨雖面有菜色,身板卻粗壯了不少,原先白晰的皮膚甚至還曬得有些古銅色了。也許正像少爺所暗示的那樣,一切都不同了啊!也許,他真該試一試……
「一旦立下契約就不能隨意更改,否則若論起違約之罪,大明律法可不容情。」忠叔提醒。
「我自然明白。」這五年來,他處理了不下千樁類似的案子,怎會不明白呢?
「這是契約書,少爺可以先看一下。」忠叔帶他來到自己專用的小書房,將之前草擬的契約放在他面前。
「唯一的問題是,我只能在晚上來這裡兼差。」白天他還得做河陽縣的父母官。
「這……」哪有僕役只做夜班,不做日班的?這可把忠叔難倒了。
「我什麼都能做,少睡些不成問題。」東方玨攤開結繭的大手,用事實來說明他已不是昔日嬌生慣養,百事不動的大少爺了。
這可是他自小呵護著長大的少爺呀!握著東方玨滿是硬繭與劃傷的雙手,忠叔忍不住老淚橫流。
「忠叔,莫哭,莫哭。」東方玨勸慰。
「好,這回我就做一回主,用定少爺您了。」忠叔下定了決心。
事實證明少爺離開少夫人過得並不好;而少夫人,雖說外人看來「活財神」的日子風光得很,可事實上她也不快樂。
既然他們離開了對方誰都過得不好,那就由他忠叔來結束這種誰也過得不好的日子吧!
「謝謝你,忠叔。」東方玨並不知道忠叔的計畫,只單純的想為她做些事,以彌補當年對她的傷害而已。
「該如何纔能瞞過少夫人呢?」一絲懮慮浮上忠叔的心頭。
「無妨,」東方玨淡淡一笑,提起筆,用那手曾聞名杭州的東方體在契約上添上一條,「忠叔,你看怎麼樣?」
「這——真是妙啊!」忠叔接過纔一讀,就展顏了。
這少爺真是有本事呀!這麼一個有文才的人竟屈就於區區七品縣令,真是老天不長眼哪!
這事兒——他是管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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