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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4 22:45:53

前言:

  早在第一眼看見她時,
  他就已在心底默默發誓,
  她,就是他這輩子想要守護的天使!
  可他的孟浪似乎將她嚇壞了,
  那選擇最貼身的方式——保鏢為職業,
  是不是就能讓她更安心一點?
  而僅僅只能看著她,
  已不能滿足他對她的渴望了,
  他,好想要當她的終身伴侶……


第1章(1)  

  依舊是晚上七點,夜幕悄悄地降臨。  

  空氣裡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們靜坐在本市最豪華的雅泰演劇院裡,屏息靜氣地等待著剛剛從維也納皇家音樂學院學成歸來的,被國內傳媒譽為本世紀最傑出的鋼琴演奏天才的倪喃小姐的「天籟之音鋼琴演奏會」拉開序幕。

  七時零一分,在如雷的掌聲中,倪喃優雅地出現在演劇院的表演台上。一襲落地長裙,一架黑色鋼琴,一道美麗的身影。即便沒有音樂,她那一舉手、一投足的優雅和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清麗絕倫的容顏,已成凝聚眾人視線的焦點。

  更何況,還有那靜靜等待著的黑白琴鍵,放任她修長靈巧的雙手舞動、飛旋……輕盈的手指,令人屏息的技藝,配合著彼此間的默契,在偌大的演奏廳裡,奏響如夜月流星般純美清澈的樂曲。  

  優雅、惟美、絢爛、稍縱即逝……  

  這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數百人的思緒隨著琴音的漸高漸低,時遏行雲,時入沉水,連樂裡樂外都分不清,哪裡還能理會時間的流逝?  

  但是牆外——  

  牆外的人,激動、浮躁、喧嘩。  

  這一場演奏會,已經是倪喃全國巡迴演奏會的最後一場。  

  那些從前一夜就裹著睡袋來排隊的小老百姓們,此刻,兀自不肯散去。一個個立在演劇院前豎立的大幅廣告牌前,借牌上明眸淡笑的容顏稍慰煩躁不堪的情緒。  

  她們,仍然在等待。  

  等待是一種習慣,就像追星一樣。無所謂追不追得到,享受的,只是瘋狂的過程。  

  等過了,盼過了,所以,才更加喜歡。  

  邵志衡壓低了帽簷,背靠在馬路對面的電線桿上,雙手抱胸。遠遠看去,似乎是睡著了。然而,其實並沒有。

  他也只是在等待,等待同一場盛宴的結束。  

  夜,密密地壓著,濕冷的風一陣緊一陣地吹過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彷彿,也是一種無聲的催促。

  他的眼越過壓低了的一線帽簷,越過帽子下面低垂的一綹額發,再越過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青磚鋪地的人行道,同樣地,落在廣告牌上那一抹熟悉的嬌靨之上。  

  就那麼安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  

  一直到,三個小時的演奏會結束;一直到,演劇院的大門開啟;一直到,門外等待的人群開始騷亂、推擠。

  他才懶懶地收回目光,從被倚靠的電線桿上站起來。  

  邁開長腿,繞過紛擾的人群,筆直走到劇院後門。  

  「叩叩叩。」清脆的三聲。  

  緊閉的門扉開啟。  

  閃出頭戴絨線帽,身穿白色套頭毛衣、牛仔褲的年輕女子。她的臉被寬大的墨鏡遮住了,只有墨鏡下緊抿的唇線,仍然突出著她無與倫比的美麗。  

  「走吧。」略顯疲憊的聲音。  

  邵志衡一語不發,轉過身去,領著她朝更深更黑的角落裡走。  

  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BMW無聲地滑過人群,滑出車道,匯入車流。  

  車窗外,一聲巨雷炸響,積聚了一天一夜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般壓地而來,席天卷地,氣勢驚人。

  人群驀地慌亂如蟻,作鳥獸散……  

  「下大雨了。」女子摘下墨鏡,側臉輕歎。一張粉雕玉鑿的容顏添了五顏六色的化學顏料,為了舞台效果而上的濃妝讓她的輪廓更加鮮明,襯著車窗外流瀉的燈光,絢爛琳琅,耀眼生花。  

  邵志衡屏住呼吸,調了一下後視鏡,雨絲在鏡中折射,映著自己那一雙冷然的眼,也彷彿生出些許光彩。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開了暖氣的車廂緊閉著,沒有半分舒爽之氣,再加上人悶,心情就更加鬱悶。  

  倪喃將塗了顏彩的臉貼近玻璃窗,指尖輕輕劃過泛著薄霧的玻璃,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景便被雨絲切割得淋淋漓漓。  

  七年了,離開這裡已經有七年。  

  那麼辛苦、漫長的七年。  

  還有些什麼可以不被改變?  

  還有些什麼,從未曾改變?!  

  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被輕輕刺痛。  

  她怔怔然停下手,唇畔泛起一抹帶點苦、帶點澀澀的笑容。  

  「阿志——」聲音,那麼遲疑。  

  「嗯。」  

  「今晚是最後一場吧?」  

  他抬眼,後視鏡裡卻看不到她的容顏。  

  「是。」她需要的,或許不是這一份確定,而是鼓勵。  

  某種隱諱的鼓勵。  

  邵志衡慣常淡然的眼裡閃過某絲複雜的情緒。  

  「那麼,去仁新東路,好嗎?」她對他說話,從來不曾用過這樣祈求的語氣。那般心慌,那麼不確定。

  「是。」仍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回應。  

  在倪喃面前,這是邵志衡說得最多的一個單字。這話若被小麥聽見,她一定寧願相信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也不肯承認此字出自邵志衡之口。  

  嘲弄著轉下方向盤,跑車刮起一地雨水,絕塵而去。  

  「是這裡?」  

  倪喃愣愣地瞪著玻璃窗外燈光明亮的鮮花店,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是。」冷靜得近乎於冷酷的聲音伴隨著「沙沙」的雨刷聲一直敲、一直敲,敲痛了她的神經。  

  怎麼不肯相信呢?  

  七年的時間,什麼不可以改變?  

  手指握住車把,輕輕往下擰,「咯」的一聲,手一沉,連心也跟著沉了一下,狂風驟雨從開了一道縫的門外灌進來,車廂裡驀地一涼,她身子一抖,感覺遍體生寒。  

  下意識地看了前面的邵志衡一眼,遲疑著開口:「陪我下去買束花好嗎?」  

  原本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一個才相處不到十天的陌生男人。雖然,他是回國之後,母親親自為她挑選的司機兼保鏢,但,他們總共說過的話還不曾超過兩位數字哪,更何況,用金錢建立起來的聯繫,不是最不可靠的嗎?

  心裡雖是這樣在想著,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心裡那麼沉甸甸的心事,總歸,是要找個什麼依靠著的吧。

  她一個人,承受不起。  

  「走吧,跟我一起去。」她再說一次,聲音裡的淒惶無助便消減了一些,添多一點命令的味道。  

  邵志衡熄了引擎,率先推開車門。  

  霎時,一天一地的雨兜頭澆下,淋了他個透濕。  

  他卻仍然是那麼淡漠不在乎的樣子,反倒一把按住後車門,阻止了倪喃下車的動作。  

  倪喃隔著玻璃窗望他,又驚又疑。  

  眼看他繞到車尾,開了後備箱,竟取出一把傘來。  

  灰灰的,很結實很耐髒的那一種。  

  若在平日,她不見得會有些許感激,但,偏偏是在她最迷惘脆弱的時候。一把傘,便如那雪中的炭,剎那溫暖了她冰封的心。  

  「謝謝。」接過傘的時候,道了聲謝。  

  這也是她以往不曾說過的字眼。以前,她說得最多的三個字是——「對不起」。  

  七年前,就在這裡,她對著另一個人,說了好多好多聲「對不起」。  

  那時候,她以為只要自己肯說,就一定會得到諒解。  

  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就是錯了。  

  再也沒有辦法改變。  

  眼眶裡模糊了霧氣,她用力閉了閉眼。  

  這城市太過潮濕,一不小心,就會沾染憂鬱的淚水。  

  眼前的花店叫做玫瑰園,很俗氣的名字。  

  推開店門時,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倪喃恍了一下神。  

  「歡迎光臨。」從上下兩層的花叢之間轉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圓臉,穿著學生制服,笑容可掬。

  倪喃怔怔然地,有些失望。  

  她原以為,會是個男孩子呢。  

  十八九歲,與自己年齡相仿。有著瘦弱的身軀,漆黑明亮的眼睛,鬢角總是剪得短短的,白襯衫的衣領總是筆挺雪白。  

  她原以為,會是這樣的呢。  

  但,她都已經不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了,又該到哪裡去找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別開眼,不忍去看女學生那張青春洋溢的臉。  

  「先生是要買花送給這位小姐嗎?」  

  女學生看到倪喃身後淋得像落湯雞的邵志衡,目光裡微微流露出羨慕的神采。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最愛看的,怕不就是癡心男子如何對一個女人披肝瀝膽、心醉神迷吧?  

  可惜,邵志衡和她之間絕不是女孩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就買紅玫瑰。」倪喃淡淡地指示。  

  她不想在買花的問題上浪費時間,而玫瑰園裡出售的花全是玫瑰。紅玫瑰、白玫瑰、紫玫瑰、黃玫瑰,妖嬈地盤踞著花店的空間。  

  不若七年前,沿牆擺放的雖然仍是上下兩層的架子,但,架子上面全是清一色漆了桐油的抽屜。  

  時間久了,那木色已黑得發亮,再配上微微駁了漆的扣環,陰陰的,便很有些古意盎然的味道。  

  她記得,那時候,晴兒還曾笑說,若將店裡那桿被手磨得圓溜的秤,或是隨便哪張缺了腿的凳子,拿去舊貨市場賣了,說不定還能被某個識貨的傢伙認出來,說,這是某某時代、某某太醫曾經用過的;那是,什麼年代、什麼家族的藏品,然後,她們便全跟著發了財呢。  

  言猶在耳,可是,那些桌子呢?那些凳子呢?那些說著、笑著、鬧著、聽著的人呢?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一樣事物,經了時間,被歲月沉澱,便不同了。  

  因為,那上面沾了故事,附了思念,已不止單單是一件物。  

  「謝謝,一百零八塊。」女學生將一束玫瑰包裝得絢麗繁華,捧在手心裡,遞給邵志衡。那眉梢眼角里全是盈盈的笑。  

  這樣冷漠,又這樣耐心的男子,怎會不惹來青目垂憐?  

  邵志衡付了錢,卻並不接花。  

  女學生愣了一下,男人買花,不都是想親手取悅心儀的女子麼?然而……  

  只得將玫瑰轉遞給恍惚茫然的女子。  

  「小姐,您的花。」  

  倪喃回神,接過花束。  

  滿手心的繽紛招搖,在她眼裡,終比不過記憶裡淡淡的藥草清香。  

  她想了想,終於抬眼,對上女學生清澈期待的目光。  

  「請問,這花店開了多久?」  

  女學生愣了一下,卻仍是笑著說:「有好幾年了。」  

  好幾年?  

  「幾年?」倪喃猶自追問。  

  女學生卻抱歉地笑了,「不清楚耶,我也是今年夏天才來的工讀生。」  

  今年……夏天……  

  忍不住地有些失望。  

  「那麼,你知道這裡以前是個中藥店嗎?」  

  女學生仍然只是搖了搖頭。  

  「喔。」沒什麼意義的象聲詞。  

  又站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再問不出什麼了。倪喃抱了花,轉身就走。  

  在她身後,女學生詫異地瞠大了眼。  

  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客人呢,這位漂亮的小姐,她進來的目的,大概並不真正是為了買花吧?  

  疑惑的目光忍不住轉向那邊一直沉默著的男子。  

  他的眼中似乎也沒有花,在這滿屋子的艷影幢幢裡,他眼裡只有那比花還嬌艷,比雨還憂鬱的女子。

  他看到她離去,緊趕幾步,替她拉開店門。然後,撐開的雨傘溫柔地遮住她頭頂上的風雨。  

  那般慇勤。  

  可,看起來,卻又不像是一般的情侶了呢。  

  女學生看著看著,臉色一黯,忽然間覺得心裡悵悵然地若有所失。  

  出了店門,被冷風一吹,倪喃整個人清醒過來。  

  一抬眼,看到站在身邊的,一身透濕的邵志衡。  

  他執著傘,站在一臂之外,身子全在雨裡,淋得像落湯雞一樣。  

  這個男人,那麼狼狽、遲鈍。  

  倪喃微微站開一些,不經意,肩膀被傘沿滑下來的雨水打濕,一路順著衣領流進脖子裡,冰涼冰涼的,把她涼得渾身一顫。  

  她忍不住蹙起細秀的眉頭,「給我吧。」  

  想伸手接過雨傘,可兩隻手剛好只能滿抱花束,沒有辦法挪一隻出來。  

  語氣裡便有了一些厭煩的味道:「這個你拿去,送給女朋友。」  

  那麼大一束盛放的玫瑰,平白給了他,他應該喜出望外吧?  

  倪喃正這樣想著,卻沒料,平日那麼聽話的邵志衡,這一次,竟毫不猶豫地拂了她的意。  

  「不需要。」  

  「什麼?」  

  「我沒有女朋友。」  

  或許是腦子一時沒有轉過來,倪喃居然開始嘮嘮叨叨地試圖說服他:「也並不一定非要送給女朋友,擺在家裡,或者是……」  

  「扔掉它。」  

  「嗄?」  

  「如果不喜歡,就自己親手扔掉。」他冷冷的目光,經過風雨的洗禮,變得尖銳且咄咄逼人。  

  倪喃愣了一下,但,馬上,意料之外的驚訝被心裡的惱怒所取代。他,邵志衡,一個司機,她請來的保鏢,憑什麼嗤笑她?指導她?  

  她給人的東西,即便沒有任何意義,接受的人哪個不是受寵若驚?  

  而他,居然拒絕。不但拒絕,甚至,那表情語氣裡還樣樣透露著不屑。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憤怒。  

  「對,是應該扔掉,這麼漂亮的玫瑰花,若知道自己只是被人當作麻煩而隨便丟給一個莽撞、毫無禮貌的男人,它一定會哭。」  

  狠狠地瞪了邵志衡一眼,鬆手,滿懷的玫瑰砰然落地。  

  只一瞬,被雨水淹沒。  

  蜿蜒一地紅色的淚。  

  這樣之後,倪喃也不接傘,也不再說什麼,逕自衝進雨裡,然後,車門「砰」的一聲,她倔著一張臉把自己關入車內。  

第1章(2)  

  邵志衡仍然舉著傘,雨水打在傘上,一陣緊似一陣,彷彿在追擊著什麼,誓要把那些塵封的記憶一一掀起。

  那些屬於過去的,一個人的記憶……  

  認識她,是在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天。  

  或者,還要更早一些。  

  在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必定要經過一座帶院落的獨立小樓房。房子是青灰色的,上下兩層,建在一個Z字型斜坡的轉角處。向下,是筆直通往學校的大路,但如果向右,上幾級台階,便可以看見那座種滿鳶尾花的小院落了。

  院子裡四季常青,只有在紫鳶尾盛開的季節,才會有深深淺淺的紫點綴其間,為終年不變的院落增添一點活潑的色澤。  

  那時候,是為了撿一隻紙飛機,或者不是,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當他第一次拾級而上,被滿眼突如其來的青綠、靛紫所炫惑的時候,那一線如絲如縷、如夢如幻的琴音便這樣猝不及防地打入他的耳膜,輕易將他俘獲。

  忘了是什麼歌,或許僅僅只是一首練習曲,被一個小女孩的指尖彈得爛熟,一遍、一遍、又一遍……

  就在二樓,朝南的那一面窗戶裡。窗子敞開著,風起的時候,偶爾會將窗扇後面的白紗窗簾吹開來,露出一角黑色的琴,以及琴旁那個漂亮得像小公主,卻始終緊鎖眉頭,一臉憂愁的女孩。  

  女孩比他小,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可眼睛裡全是飄洋過海的憂傷,像蒙了一層霧,終年不散。

  那一刻,他的心痛了起來,在瞬間忘了自己。  

  此後,便養成了每天四次跑到房子前面聽琴的習慣。  

  聽了整個春天。  

  一直到夏雲飄、蟬聲唱的時候,他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之下,得知她的名字——叫做「蘭蘭」。  

  而,要在更久更久以後的將來,他才會明白,她的名字,不是蘭花的「蘭」,而是,燕語呢喃的「喃」。

  還記得,那一天,他和她,是這樣相遇的——  

  十六歲,百無聊賴的夏天。  

  「大哥,楊明那小子竟然在學校裡放話,說新入幫的小妹阿璇是他的馬子。該死的,他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

  音像商店裡,斜垮著書包的少年「噗」的一聲,吐掉嘴裡的口香糖,又迅速塞了一顆進嘴裡。  

  站在他身邊的男孩抬眸,睇了他一眼,淡漠的眼神從覆額的發線下掃過來,靜靜一瞥,馬上,又轉了回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趕緊拉開書包,撕了一頁紙,將粘在CD盒上的口香膠包了起來。  

  然後,又眼看著男孩一手插在褲兜裡,一隻手繼續漫無目的地劃過一張又一張CD碟片。忍不住皺了下眉,「大哥,只要你一句話,兄弟們這就去好好修理那小子一頓,讓他放聰明點,閉上一張鳥嘴。以後,看誰還敢覬覦大哥的女人……」

  「我的女人?誰?」邵志衡瞇了下眼睛,神情有些枯燥。  

  這些CD碟封面上的英文曲名,讓他頭痛。  

  但,即便,他一個個字都認得,他也還是弄不清楚,一天聽四遍的鋼琴曲到底叫什麼名字?它和歌舞廳裡反覆播放著的「四大天王」有何區別?  

  說到底,這突如其來的愛好也只能算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  

  「當然是阿璇。」吐口香糖的少年理所當然地說。他完全沒有大哥邵志衡那般複雜的心思。此刻,一心只想著,如何維護大哥的面子?怎麼教訓那個不知死活的楊明?  

  「你說小麥?」這一次,邵志衡彷彿才聽明白了些。他抿抿嘴,嘴角微微勾起來,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硬要把他和小麥湊成一對的,好像不只是眼前的杜小弟一人。大概,幫裡的每一位兄弟都這麼認為,也都在如此努力。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這個當事人從來沒有否認過。  

  沉默,已然是認同最好的理由。  

  「大哥。」突然,小弟壓低聲音,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脊背。  

  順著小弟示意的方向,邵志衡抬頭,霎時,他的瞳孔驀地一縮,詫異對上的那一雙眼睛是那麼熟悉。

  有人說,美麗的眼睛像星星。但,這一雙眼,卻如困在湖心的月,皎亮、清透,但那一抹幽冷的深郁,卻又彷彿與人間隔著距離。  

  那般遙遠、恍惚。  

  是她!彈鋼琴的女孩!  

  只一眼,他已肯定。  

  邵志衡的心怦然一緊,跳得那麼急。有些魯莽,有些衝動的情緒,腦子飛速運轉,想要抓住一些什麼,一些話,一個字,哪怕就一個,快點說出來,快一點……  

  他喉嚨繃緊,呼吸困難,感覺從未像此刻這樣緊張。  

  但,為何,說不出來?  

  一個字——  

  都,想不起來。  

  他從來不是一個輕薄浪漫的人,然而此刻,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大方一點,無所謂一點,不要那麼緊張,不要自尊驕傲,或者是自卑淡漠,通通不要。  

  就算,再淺薄一些,無知一些,那又何妨?  

  只要,一句話,跟她說一句話……或者,僅僅只是問問她,小小年紀,為何這般憂傷?  

  他在這邊矛盾掙扎。  

  那邊,女孩的目光已漫不經心地收了回去,轉身,筆直朝出口處走。一直走,路過……路過……她身側已經選了好久的那個身形粗壯、相貌猥瑣的男人身旁,目不斜視。  

  邵志衡眼色一暗。  

  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男人,正將一張碟片塞進自己的風衣口袋裡。小偷?剛才小弟讓他看的,就是這個?

  他目光猶疑,盯著女孩一直朝外走的背影。  

  她——應該是看見了吧?  

  如果連他們這邊都看見了的話,她那裡,一定已經看見了。  

  但,她沒說。  

  她逕自走到收銀台前,算錢,付款……仍然沒有說。  

  不知怎地,邵志衡微微覺得有些失望。  

  為什麼要失望呢?  

  難道,他希望她,是正義凜然的嗎?還是,他以為,像她這樣有著良好的教養,以及高貴的外表的女孩,內心一定應該是純淨無垢,容不得半點污穢唐突的?  

  胸腔在瞬間繃緊,莫名的遺憾如西下的夕陽,在心里拉開大片大片的陰影。真是莫名其妙!  

  怎會那麼在意呢?  

  甩甩頭,想拋開那抹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小弟卻已率先嚷了出來:「喂,你幹嗎?」  

  穿著風衣的男人扭頭,狠狠瞪了杜小弟一眼,像是威嚇。但,十六歲年輕氣盛的少年哪管這些。  

  男人越凶狠,他反而越得意。大步走過去,儼然英雄模樣。  

  「把你風衣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  

  男人面色發青,「什麼東西?」  

  「你剛剛偷偷摸摸放進去的東西。」  

  這邊的吵鬧喧嘩早已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收銀台上的收銀員也停止了收錢的動作,揚臉望了過來。

  眼看著女孩想走不成,邵志衡重重地歎了口氣。  

  早有商店保安過來解決糾紛。  

  「先生,請你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看一下。」  

  男人佯怒,大發脾氣。  

  「看吧,看吧,口袋裡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手插進口袋裡,猛地向外一掏。  

  「嘩啦」一聲,竟掉下十多張碟片。  

  人群嘩然。  

  男人瞠大眼,一臉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怎麼會在我的口袋裡?」忽然一把揪住小弟,神情激憤,「是你陷害我的吧?嗯?小子,是你吧?」  

  杜小弟一時被他抓了個措手不及,力氣又到底不及身強體壯的男人,被揪住的衣領掐緊脖子,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嘿,沒話說了吧?」男人揮舞著拳頭,轉眼瞪著大家,「看什麼看?是這臭小子找打。」  

  旁觀者人人自危,退到一旁。就連商店保安也因為一時弄不清楚狀況,而沒做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男人更加得意,握緊的拳頭狠狠落了下去,但,只差零點一厘米,怎麼總也打不到那多管閒事的臭小子臉上?

  男人回頭,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詭異的情況。  

  同樣是十幾歲的少年,同樣瘦弱的身軀,身穿同樣的學生制服,甚至——他的視線往上瞧,瞧見一張沉默乾淨,不帶一絲暴虐的臉。  

  這個少年,站在自己身後,居然僅憑單掌,就讓他無法動彈,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你放……放手……啊……痛啊……」剛才還橫眉豎目的男人這會兒痛得冷汗直冒。  

  他這麼一叫,保安倒不好袖手旁觀了。  

  幾個人,合力抱住邵志衡。  

  「先鬆手,有話好好說。」  

  「叫他先松,給我兄弟道歉。」邵志衡才說著,男人已鬆開揪住杜小弟的手。  

  小弟跌在一旁,連聲咳嗽,漲得紫紅的臉龐慢慢消退成鮮紅顏色。  

  邵志衡略略放心,一隻手仍然握住痛蹲在地的男人,眼尾冷光一掃,掠過身邊穿著制服的保安,「你們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嗎?」  

  「呃,這……是……」幾個大人彷彿才被一語驚醒,訕訕地鬆了手,目光齊齊瞪住痛得哇哇叫的粗壯男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碟片怎麼會在你的口袋裡?」  

  男人一直喘,一直喘,彷彿是很痛苦的樣子,邵志衡皺眉,鬆開他的手。那人腿軟跪地,一隻眼卻從擠得滿滿的人群縫隙裡瞄出去,指著剛想出門的小女孩背影,粗聲粗氣地道:「那小姑娘一直站在我旁邊,我有沒有偷東西,她可以作證!「  

  情勢又轉!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射向門口那位身穿粉紅色絲質襯衫,白色公主裙的女孩。

  而她,彷彿沒有聽見,仍然繼續朝外走。  

  店長緊趕兩步,攔住她,胖胖的圓臉露出和藹的笑容,生怕嚇著她似的,「小姑娘——」手指指向她身後,「你剛才,看見那位叔叔在幹嗎了嗎?」  

  這樣明淨清秀的女孩子,看著,就先喜歡上三分,有誰會懷疑她嘴裡說出來的話?  

  每個人都看著她,等著她,就連杜小弟經久的咳嗽聲,也顯得不那麼突出了。  

  「我什麼也沒看見。」女孩神色鎮定,連眼也不曾眨一下。  

  小弟聽了,卻激動起來,一邊咳,一邊嚷:「你胡說……咳咳,你……」  

  突然,語聲一哽,說不下去了,兩手握住喉嚨,直直倒下去。  

  「小弟!」邵志衡的腦子轟然一炸,人已撲了過去。小弟嘴裡含著口香糖,這樣又掐又咳又說的,不嗆住才怪。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人群慌亂。間中卻還有人竊竊私語:「不會是裝的吧?」  

  杜小弟臉色發白,雙眼緊閉,牙齒咬得緊緊的。  

  邵志衡趕緊拿開他的手,放他躺平,「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他眼色冷厲,語聲驚人。  

  大家嚇了一跳,俱都抿嘴不語。這才發現,這個不多話、不太笑的少年身上,竟有著超越年齡的果敢與剛猛懾人的氣勢。  

  收銀台那邊早已打了電話,人人屏息靜氣,等待救護車的來臨。  

  從這刻開始,一直到救護車「嗚嗚嗚」地拉著警笛離開,邵志衡再沒看女孩一眼,不論是期待的、責怪的、喜悅的或是嚴厲的目光,都不曾再移落到她的身上。  

  這次之後,若上帝不再安排他們第二次相遇,那麼,她——也終究不過是他的一場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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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4 22:47:02

第2章(1)  

  每天早晨九點,邵志衡會準時出現在倪家客廳裡。  

  如今的倪宅早已不是當年那座小小的青色庭院可比。當金色的大門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長的白石寬道,貫穿了廣闊的庭園。放眼望去,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連花草樹木也都在人工栽培下生長得錯落有致。植物映著日光,把向陽的豪宅襯托得更加光明輝煌。  

  這裡,再見不到微風中顫顫搖曳的紫鳶尾,再看不到當年那個低垂眉目、面目清冷的女孩,然而,他還是要來,每天都來,沿著長長的白石寬道,一直走,一直走,走進鋪著大理石的廳堂,然後,驀然抬首,或許就能見到,同樣一雙眼睛,偶爾閃現出來的,寂寞憂愁的光芒。  

  「喔,你來了。」倪太太從報紙上抬了一下眼,跟他打個招呼,又繼續埋頭於早間新聞裡。  

  「嗯。」他點一下頭,習慣性地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這條沙發的位置正對著樓梯,從這裡,他可以第一眼看見,清晨,收拾得容光煥發的倪喃。  

  每天,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情才是從容的,平靜的,被清晨的朝露洗滌得清澈明亮的。  

  而他,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也不總是緊緊繃著。  

  「媽,昨天心湄約的是幾點?」隨著這一聲清脆的語聲,從二樓樓梯的轉角處,轉出一個身穿草綠色羊毛衫,白色西裝褲的女孩。長長的黑髮披在肩上,下端捲出一兩縷波浪,襯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尤其清亮,似乎不含一點雜質。

  這樣的色彩若走在繁花似錦的大街上,是太素淨了,肯定會被淹沒。但,如果是她,她本身的明麗耀眼已足以將她跟大街上那些如出一轍的女孩子區分開來。  

  看她,就如在煩躁悶熱的天氣靠近一泓冷冽清涼的泉水,讓人想一飲再飲。  

  「啊,」倪太太像是被嚇了一跳,突然站起來,那麼慌張,「是……是……是幾點呢?」急中生智,她猛地掀開沙發後面的靠墊,將手中的報紙塞了進去,再將靠墊拍一拍,擺放好。  

  「媽,昨天不是你接的電話嗎?」  

  這樣一耽擱,倪喃已走下樓梯。  

  倪太太扯開一臉笑,迎向女兒,「是啊,年紀大了,什麼事情都要多想會兒才能記起來。她昨天,好像說的是十點吧。」  

  倪喃看了看腕表,九點才剛剛過,時間還太早,眉目之間便有些淡淡的無聊。  

  「吃了早餐再走吧。不就是同學會嗎?也真是無聊,平日原本也不見有什麼來往,等你出了名,就一個個突然冒出來,攀親帶故,浪費人的精神氣力。」  

  倪喃蹙起眉,母親的聲音總是這麼尖銳刺耳。  

  但,她不能反駁。於是,只能笑笑說:「不在家裡吃了,昨天回來的時候,看到路旁有一家永和豆漿館,很久沒有喝過了,今天想去嘗一嘗。」  

  「那樣的小館子哪裡能去?多不衛生。」倪太太皺眉。  

  倪喃頓一頓,忍耐地,「媽,我用自己帶的杯子,讓阿志幫我買到車上喝,好不好?」  

  雖然仍然覺得無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過強逼女兒,只得退讓一步,說:「這樣也算馬馬虎虎,記住,千萬不要到那些路邊攤上吃東西,也不要隨隨便便跟人交談。你現在的身價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連忙垂下眼光,躲開母親隨後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轉向邵志衡,他是逃不開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著喃喃,她年紀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眾形象。你既然負責她的安全,當然也要幫她顧及到身份體面。這些榮譽,她原本得來輕易,但,要毀於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聽著,頓覺食慾全消。她知道,這些相同的話,母親是總也說不厭的。  

  但,今天的起因卻只源於一場同學會。  

  這也太誇張了吧?  

  當下拎了皮包轉身走人。  

  「喂,你這丫頭,杯子還沒拿呢。」倪太太追在後面喊。  

  她也不理。  

  「給我吧。」邵志衡主動接過搪瓷口杯,再繞到車庫裡取了車,這才沿著白石車道趕上來。  

  倪喃悶著氣坐進車廂裡,一語不發。  

  母親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人的心情在瞬間起落沉浮,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否則,只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更大的,那些風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願去同學會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輕易勾起往事的容顏。  

  她想要去尋找,卻又害怕碰觸的那些往事……  

  「去豆漿店嗎?」  

  突然,邵志衡的聲音冷冷地插進她的回憶,打斷她。  

  她不滿地瞪著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討厭看到他總是那麼溫吞篤定的德性,彷彿沒有什麼能刺破他冷靜的外衣,她的白眼,母親那些生苔蒙塵的道理,他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接受。  

  這些,她想做卻始終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面具,他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好。  

  於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氣。  

  但——  

  她突然想起來,這人,原來也是有脾氣的呢。  

  昨晚,他不是對她發了脾氣嗎?那麼凶。  

  她讓他去買花,他嘴裡不說,心裡大概是嫌她煩了吧?所以,才擺了臉色給她看。但,今早在母親面前,他又為何那般畢恭畢敬?  

  虛偽,可惡!  

  她心裡頭越發忿忿地不肯原諒。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親面前發洩的怨氣,這一下,通通算到邵志衡的頭上。  

  怪他不該那麼安靜聽話,怨他多事,接下母親手中的杯子。  

  雖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親總也會遞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裡那些委屈,那些深埋著,深埋著……不敢挖掘出來的忿懟,總歸是要尋得一處缺口的呀。  

  怪只怪,他不該找了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怪只怪,他不該來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面小公園裡停一下。」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說不,更不會問為什麼。果然,方向盤輕輕一轉,汽車無聲地滑了出去,轉眼,停在社區公園前。

  心裡不快的陰雲愈加濃厚,說不上為什麼,難道,她是希望他能像昨晚那樣,對她毫不客氣嗎?  

  重重地推開車門,又重重地甩上。然後,才低了頭,居高臨下地對他說:「我要永和豆漿,三里鋪的牛肉麵,還要新民樂園的五香干子,四橋西的麻辣燙。啊,對了,還有老城區的豬油餅。在國外這麼久,最想念的就是這些。還有,」難得的,她居然對他微微一笑,「我坐在裡面會暈車,你就一次全給我買來吧。」  

  倪喃揚了揚眉毛,那笑容,便顯得甜蜜之極,看上去要多單純就有多單純。  

  這一次夠了吧?她做得夠過分了吧?  

  那麼,這一次,你再說,再反對,再罵啊。  

  她臉上笑著,身上根根汗毛豎立,像一隻隨時準備反擊的刺蝟。  

  然而,邵志衡居然仍是什麼都不說,果真丟下她,開車揚長而去。  

  倪喃垮下肩膀,虛空地站著。時間還早,公園裡一個人都沒有,鞦韆空空地垂落在架下。每次都是這樣,當她蓄意發洩,打算大吵一場的時候,才會發現,根本找不到對象。而有些話,明明很想說。比如,她很想告訴母親,她不愛彈鋼琴,她不喜歡站在台上受人矚目,尤其,她不喜歡勉強自己去掠奪屬於別人的東西。不願因為自己在某一方的成就稍微高出他人,就顯得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這些話,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說。  

  但,她一直沒說。  

  她不敢說,她害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外表的冷漠疏離,其實,一直都是建立在內心的孤獨空虛上的。  

  如此一來,想說的沒有說,原本不想說的,反而說了好多。  

  就好像,她原本不是不想拿杯子,她想反抗的,原本只是母親那些尖刻的道理。可是,事情到了最後,顯示出來的,往往只是她自己的任性無理。  

  多麼多麼令人沮喪。  

  倪喃沉默地坐到公園的休息椅上,雙腿併攏,手肘擱在腿上,撐住下巴。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悲哀,無力,永遠沒有安全感,永遠不能滿足。  

  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永遠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  

  再一次坐進汽車裡,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從城東到城西,再從新城區到老城區,不說要繞多麼大一個圈子,就是路上塞車,那份忍耐,也得把人給憋死。  

  邵志衡的臉色,看起來果然不大友善。  

  然而倪喃卻又失了那份蓄意發洩,大吵一場的衝動,還是算了吧,乖乖將買來的食物一份份填下肚。

  連帶著,將心裡的漏洞也一一填補,感覺那些無助無憑的空虛驀然消失。難怪有人說,心空食物填。

  只不知,這樣吃下去,會不會肚痛?  

  忽然心情大好,也沒什麼計較了,於是說:「就去方家吧。」  

  這個時候再去方心湄那裡,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在旁人看來,她大概仍是那個恃寵生驕、眼高於頂的刁蠻千金吧。

  不由得苦笑。不管她怎麼反抗努力,她終究,還是越來越像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家閨秀」了。

  或者,她骨子裡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終於到了方家。  

  在門外,已經可以聽見那些關不住的笑語喧嘩。  

  倪喃吸一口氣,再吸一口,心裡有些興奮,有些害怕。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可以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他!  

  可是,見到他之後,她該說些什麼?你好?對不起?再見?  

  不不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她想問的是,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繼續彈鋼琴?有沒有荒廢了上帝賦予他的……天分?

  天才+勤奮,這個說的不是她,而是他。但對於他來說,卻並不等於成功。  

  初初點亮的心在瞬間黯淡。伸出去的手,遲疑著,半晌,落不到電鈴之上。  

  「需要我幫忙嗎?」身邊的邵志衡顯然已經不太耐煩,語氣裡嘲諷的味道那麼明顯,然而,現在的倪喃是什麼也聽不出來的。  

  她只是胡亂地,混亂地點了點頭,「嗯。」再想想,還是說:「算了,我來。」  

  兩隻手同時伸向電鈴。  

  然後,「啪」的一聲,邵志衡拍掉她的手,直接按響鈴聲。  

  「你!」倪喃愣了一下,才開始覺得生氣,這傢伙,有沒有搞錯?瞪他一眼,剛要發作。門已大開,鮮花、綵球、絲帶……噴了她一頭一臉。  

  「歡迎回來!喃喃!」方心湄一把抱住倪喃,歡欣地喊。  

  「心湄!」倪喃有些拘謹地回抱,看到老友的喜悅,令她眼眶發熱,暫時顧不上那可惡的邵志衡。

  「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自己偷偷辦什麼巡迴演奏會。怎麼啦?怕我們去搶了你的風頭哪?」心湄一邊挽著倪喃進屋,一邊笑嘻嘻地責怪,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到這個時候,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才有份插進話來,「哎呀,倪喃,你可是一點都沒變耶。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不對,是比以前更漂亮啦。我前天也是看到演劇院門前的廣告牌才知道喃喃回來的消息的,那照片照得多好哇。」

  「人比照片漂亮多了。」  

  「啊,對了喃喃。青青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把你的攝影師介紹給她吧,結婚照呢,一生只有一次,當然要照得美美的啦。」  

  「呀,青青要結婚了嗎?」倪喃也稍稍感染了些喜悅的情緒,語聲是從沒有過的輕快。  

  「瞧你,都不跟我們聯絡,什麼都不知道。」方心湄嗔怪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笑說,「你一定想不到吧,當年那麼靦腆害羞的青青,一上了大學,居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跟在直屬學長後面追,從學校追到公司,從南到北,好一段愛情長跑,這不,今年總算大功告成,賴得俊男歸。」  

  「什麼呀,什麼叫賴啊,說得我們青青好像沒人要似的。」站在那個一直抿著嘴笑的女孩身邊的,是豪爽的江夏。

  她隔著沙發伸過手來,作勢要打心湄。  

  心湄眼尖,閃到倪喃身後。  

  原本,只是開玩笑,挨一拳也沒什麼,但,江夏打得急,動作又大,腳底一個不穩,整個人撲過來,推倒了沙發。這一下,若被她撞到,肯定會跟著跌一個四腳朝天。  

  倪喃念頭才起,反應慢了半拍,一道人影已閃過來,擋在她身前,牢牢接住了江夏。  

  「呼——」大家長出了一口氣。  

  江夏更是連連拍著胸脯,「好險好險!」驀地看清眼前壓著鴨舌帽,一隻手插在褲兜裡,彷彿很無聊,又有些不屑的男子。眼睛愣愣地,瞧癡了。  

  「喂,他是誰?」心湄壓低了聲音,湊在倪喃耳邊問。  

  聲音雖然不大,但因為室內太靜,她想,他一定聽見了。  

  倪喃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他的方向,他的目光卻正正瞧著她,似笑非笑地,似在等著她開口。  

  這樣的目光使她懊惱。  

  她當然不必對他表示感謝,但——  

  「是我朋友。」多麼不情願的聲音。  

  「啊?是男朋友哪。」接話的是江夏,可料不到的是,那話語裡居然透著一萬分的惋惜。  

  彷彿是——相見恨晚?  

  怎麼可能?  

  倪喃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江夏,發現後者那一臉的癡迷果然是標準的花癡模樣。  

  對他?邵志衡?!  

  忍不住用挑剔的目光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邵志衡一番,他的身軀高挑、頎長,冷峻乾淨的臉上,嵌著俊秀的五官。他的黑髮比一般男人要稍長,前發覆額,遮住半邊眼睛,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他習慣穿黑色襯衫,黑色皮褲,一身純黑的裝扮,更加突顯出他頸間的銀色項鏈,以及套在左手拇指上的銀刻扳指。  

  倘若以男人的眼光來看,他的容貌是太過於陰柔俊美了,但在女人看來,他那張過分秀靜的容顏中卻又帶著幾分強悍得讓人打冷顫的冷峻,以及明顯地與她們這類溫室裡的花朵們截然不容的恣揚氣質。  

  無可否認,他這個人是有些引人注目的。  

  說到引人注目,倪喃忍不住又看看四周,許多人的眼光早已黏在邵志衡身上了。唉!不過,這樣也好。她終於可以安靜地、全心全意地尋找她希望看到的身影。  

  一遍,沒有;兩遍,仍然沒有。  

  接近兩百平米的屋子裡,圍聚了二十多個人,大半,都是高中同學。  

  有些面孔還有些熟悉,而有些,都已模糊得不復記憶。  

  既然,連這些不復記憶的面孔都能被邀來參加同學會,他卻為什麼不來?  

  這一次聚會雖然美其名曰同學會,但,她心裡知道,是心湄特意為她舉辦的接風宴。所以,她更不可能不邀請他來。

  難道,他心裡還在怨恨著自己?倪喃重重地閉了下眼睛。  

  「喃喃!」  

  那一邊,邵志衡帶給大家的最初的震撼已然消失,方心湄開始招呼著大家切蛋糕:「來來來,女主角已經到了,可以開香檳慶祝啦。慶祝我們大家全體老了七歲!」  

  「死心湄,舌頭最毒的就是你了。」江夏又習慣性地跟她鬥嘴。  

  心湄翻個白眼,也不與她計較,只拉過倪喃,神秘兮兮地說:「今天的蛋糕你來分,有好玩的遊戲喔。」

  「什麼遊戲?」倪喃直覺地抗拒。  

  所謂的遊戲,大概都有些整人的性質,從小到大,因為害怕自己成為被整的對象,所以,她很少參與這類活動。

  不知道的人,總以為她是清高。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哪,就是這樣。」江夏快言快語地比劃道,「這塊蛋糕呢,是我,心湄,青青三位大美女親手做好的,裡面有兩張小紙條,一張上面寫著Love,另一張上面寫著Me,如果吃出寫Me的那張呢,恭喜你,你就是今天的公主啦,而吃到寫Love的那位騎士,今天一整天就負責陪公主逛街、吃飯、看電影、做奴隸,不能有任何怨言。如果那個人做不到,被公主投訴了,就準備請我們大家一個月的消夜,外加做大家一個月的奴隸,還會受到所有人的詛咒,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  

  「哇,要不要這麼狠毒啊?」心湄吃驚地看她一眼,她們昨天好像不是這麼商量的。  

  「要玩嘛,當然就玩得痛快一點,是不是喃喃?」  

  倪喃訥訥地,感覺頭皮有些發麻,「我可不可以不參加?」  

  「不可以!」這一次,心湄倒是和江夏同一陣線。  

  知道逃不了,只得認命地拿起切刀。分到蛋糕的人,每一個都很興奮,沒有誰是真正地為了吃而吃,大家都像尋寶一樣,將自己盤內的蛋糕捏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找。  

  最後——  

  「我沒有。」  

  「我也沒有。」  

  ……  

  「我也是。」江夏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沮喪地瞄了邵志衡一眼。  

  「哎呀,現在就剩喃喃和她的男朋友啦,真巧耶。」不知道誰嚷了一句,他們一擁而上,圍住倪喃和邵志衡,七嘴八舌地攪和。  

  「吃呀,快吃蛋糕呀。」  

  見他們都不動,心湄手快,一把搶過倪喃盤裡的蛋糕,掰開兩半,露出一角紅色紙片,展開來,是很不幸的一個「Love」。  

  倪喃欲哭無淚。  

  怎麼會這樣呢?早知道是這樣子,她就不讓邵志衡假扮自己的男朋友來了。因為那麼一點小小的自尊,而讓自己更加大大地丟臉。  

  可恨呵!  

  她用力咬住下唇,微仰頭看他,面色激動,眼神極不友善。  

  邵志衡!你敢!  

  若他真敢讓她做他的奴隸,她發誓,一定會讓他好看。  

第2章(2)  

  相對的,邵志衡的表情就比她要輕鬆許多。  

  面對大家既羨慕又期待的目光,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拿起那塊惟一沒被肢解的蛋糕,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對不起,沒吃早餐,我有些餓了。」  

  張嘴,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然後,再一口……又一口……  

  眾人的目光跟著他一口一口吞噬掉整塊蛋糕。  

  咦?奇怪了。  

  字條呢?  

  二十幾個人,四十多雙眼睛,再加一張口,居然抓不到一星半點紙張的碎屑。  

  「沒有。」邵志衡遺憾地攤了攤手。  

  「江夏,字條是你放的,你是不是忘了一張?」心湄突然想起來。  

  「嗄?」江夏有口難言。  

  她明明記得很清楚,應該是兩張字條,這會兒怎麼只剩一張?  

  怪了!  

  可,字條不會自己長腳跑呀。  

  那麼,只能是她少放了一張吧?  

  大家全都洩氣地垮下肩膀,本來以為有好戲可看的呢,這一下,什麼都沒了。  

  只有倪喃,輕勾臉龐垂落的髮絲,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吃完蛋糕,才開始正式的自助餐會,餐點是從吉美味叫來的,聽說吉美味的自助餐很不錯,聞聞香味已經讓人食指大動。  

  大夥兒一下子就把遊戲泡湯的遺憾丟到了九霄雲外,端著盤子,拿著菜,分散在客廳四處。有的聊天,有的聽音樂,有的一邊吃,一邊聚在一塊兒打牌。  

  初見時的喜悅已漸漸平淡,她已不是頂著光環的鋼琴新星,她只是這間屋子裡的一員。跟大家一樣,平凡普通的一員。  

  不會有人注意到她,這是習慣。從最初的閃亮醒目,到最後的飲盡孤獨,每次都是這樣,不是她不曾試著去改變,而是,很明顯地收效甚微。  

  倪喃頓了一會兒,剛剛吃得太飽,現在看到食物還有些想吐,而那些笑鬧的人群也讓她漸感不支。

  於是,取了一杯酒,默默地退到陽台外面。  

  那兒,如她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她在陽台上的籐椅上坐下來,把酒杯擱到小餐桌上,雙手交握,下巴擱在手指上,靜靜地看著杯中顏色漂亮的液體。  

  室內笑語喧嘩,這兒卻安靜得過分。只有那秋日正午的驕陽,用著殘餘的火辣辣的威力,照耀著這方小小的天地,久了,手背上的肌膚竟有些微微的刺痛。  

  但,仍然不想進去。  

  曬就曬一點吧,畢竟,比起太陽,更令她難以投入的,是人群。  

  「喂,你幹嗎一個人躲在這裡?」出乎意料之外,這一次她被遺忘的時間稍稍短了一點。如果這是時間的魅力,她倒要感謝這七年的分離。  

  然而,顯然她猜測錯誤。方心湄坐下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邵志衡真是你的男朋友?」

  啊?她差點忘記了,這一次她應該還有一個同來的伴,但她的同伴顯然比她更受歡迎。  

  「怎樣呢?」她沒什麼興趣地玩著杯子上的吸管。她知道,自己這樣冷淡的表情已經在向外傳遞著不要問我的信息。

  有很多次,很多人,都是被她這種不合作的惡劣態度給生生推了開去。  

  然而,心湄不是別人,她早看慣倪喃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被冰鎮的次數多了,早已練就一身吸陰補陽的功夫。

  不然,她哪裡能成為倪喃那幾個稀有朋友中的一員?  

  「噯,說老實話,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方心湄微微傾過身來,陽光熱辣辣地照在她濃黑的眉毛和一雙生動的眼上,彷彿她的眼睛也放著光。  

  倪喃倒奇怪了,「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嗄?關係可大了!」心湄對她眨了眨眼,「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你應該現在就去阻止江夏那個花癡繼續對著你的男朋友發騷。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呢,那麼,嘿嘿,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由我來執行好了。」  

  「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心湄怪叫。望著她的眼裡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溫柔。搖搖頭,將語聲放低,像是怕嚇著什麼似的,「喃喃,你還是不懂感情嗎?」  

  倪喃困惑地與她對視,「你到底想說什麼?」  

  方心湄瞪了下眼睛,看她一臉茫然的樣子,最後,只得無可奈何地撫住額頭,歎道:「天!倪喃,我真是被你打敗了,這七年的時間,你都是白活了嗎?」她斜睨著倪喃,想一想,放下手來,撐住小餐桌,用一種視死如歸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笨喃喃,身邊有好的男人就一定要快快抓住,不要隨便讓給別人,包括你的好朋友我!」說到我的時候,她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惟恐倪喃不明白。  

  倪喃仰頭看著她,那麼急欲教育自己的模樣,心裡突然有了些溫暖的感動。  

  所以,這世間還是有真正的友誼吧?  

  所以,沈楚應該已經原諒自己了吧?  

  所以,向心湄打聽沈楚的下落,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她猶豫著說服自己。  

  然而,就在她這略一躊躇的空隙裡,恨不得掏心挖肺規勸她的方心湄已率先說道:「你是不是還等著沈楚?是不是還怕辜負了他從前對你的一番情意?不,你現在完全不必了,」她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哼!你前腳剛走,他就和你的好妹妹杜燕晴結了婚。怎麼?到現在你還不知道嗎?」  

  倪喃的腦子「嗡」地一響。  

  「結……結婚?」  

  「對呀,他們結了婚,自己逍遙快活去了。在你心裡擱了七年的心事,說不定人家早忘光光了。」

  是——這樣嗎?  

  倪喃的心冷了冷,不自覺的淒涼掩上眉梢。  

  仍舊是來時的路,依然是初秋的風。  

  彷彿什麼都不曾改變。  

  但,肯定有些什麼已然錯過,並且,無法挽回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馳,兩側景致如飛,晃得人心慌眼花。  

  倪喃閉著眼睛,疲憊地靠著車窗,模糊中感覺到有一隻手幫她把車窗搖了下來,涼風習習,撥動她的發,催發她體內的酒精。  

  她似夢似醒,擰眉問:「我們要去哪裡?」  

  意識那麼模糊,她只記得,心湄的尖叫,然後是一個男人衝進陽台,攔腰將她抱起,她很想掙扎,卻全身無力。

  只得由他那樣抱著,一直抱出大廈,然後被塞進車子裡。  

  「回家。」  

  或許是風太涼,又或許是酒精的力量太強,她居然從他嘴裡聽出些溫暖的味道。可是,這一刻,她還不想回家呀。

  不想回那個冰冷無情的家。  

  「下車,停一下,我要下車。」她陡然用力地拍打著車窗,表情痛苦。  

  汽車「吱」的一聲剎住了。  

  她推開車門,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趴在路邊的欄杆上,挖心嘔肺地吐。  

  吐著吐著,想起心湄,想起她說的話。想起沈楚和晴兒,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心裡頭涼涼的。

  猝然心痛,倪喃彎身按住胸口,一股氣哽在胃裡,似乎要衝出來了,卻偏偏吐無可吐,那麼辛苦……

  一隻手臂從後面橫伸過來,穩住她抖顫的雙肩,一個堅定的聲音命令她:「喝下去。」  

  遞到自己眼前的,是一罐開了蓋的碳酸飲料,太甜,她抗拒地搖了搖頭。  

  「喝下去你就會舒服了。」那聲音有些低,有些啞,在她耳邊緩緩道來,竟奇異地有了一些安撫的作用。

  倪喃聽話地接過來,喝一口,一股氣流混合著甜甜的液體衝進胃部,剎那又如蒸騰的水蒸汽般頂了出來,帶出五臟六腑裡殘餘的廢氣,啊!什麼都……跑出來了。  

  她喘一口氣,定定地,心裡有些空。  

  半晌,轉頭,望住眼前的那個人,眼色茫然,模模糊糊的,是霧氣嗎?還是,眼角被帶出來的淚。

  看不清楚,他是誰?  

  倪喃靠在欄杆上,全身虛空無力,「他結婚了。」她苦笑,末了,又加一句:「你知道嗎?」  

  那澀澀的語氣,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著對面那個模糊的身影。  

  邵志衡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她鬧得那麼凶,拔掉吸管,一口喝下那麼烈的酒,嚇壞了方心湄,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見他點頭,她又笑,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你知道,原來你們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被蒙在鼓裡的,大概只有她一個。或者,他們連刻意隱瞞她的心都不屑有吧?  

  她是誰呢?有必要告訴她麼?  

  她和他,有什麼關係?  

  七年的記憶,在她,是煎熬,但是,對於他來說,大概只剩下新婚愛侶的甜蜜了吧?  

  然而,這樣,不好嗎?  

  不好嗎?  

  只有你過得比我好,歌中不也是這樣唱的嗎?  

  倪喃微微牽開唇角,幽幽地笑了。  

  那笑容,看在他眼裡,也是寂寞……也是脆弱……  

  邵志衡沒有說話,只是這樣默默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丟過去一條乾淨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

  倪喃愕然,接過手帕。眨一眨眼,感覺到有溫熱的水滴沿腮而下。什麼時候,那淚,已縱橫滿頰?

  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她瞪著他,呵,看清楚了。  

  是他,邵志衡!  

  怎麼還會懷疑呢?  

  除了他,誰會將自己載出方家?還有誰?  

  握在手中的手帕,那麼柔軟,那麼整齊,那麼乾淨。  

  這多新鮮啊。  

  像他這樣的人,居然還隨身帶著手帕?  

  這一瞬,讓她忘記哭泣,甚至忘記了傷心失意。  

  「怎麼?我長了三隻耳朵四隻眼嗎?」邵志衡慢吞吞地說。  

  她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裡微微帶了些揶揄的嘲弄。  

  「你還沒有長三隻耳朵四隻眼睛的能耐,最多,也就是變成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罷了。」倪喃挑眉,將手帕擲還給他。  

  他,果然還是他。  

  一個刻薄的,偶爾會在你對他有所感激,認為他是一個好人的時候,會突然放出冷箭的傢伙。  

  哼!  

  「你很自以為是,你知道嗎?」邵志衡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含在嘴裡。  

  另一隻手才剛剛摸出打火機,倪喃已冷冷地,毫不客氣地提醒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沒看見身邊還有女士嗎?」  

  「喔?」邵志衡誇張地四面瞧了瞧,最後,才定定望著她,問:「那麼,請問這位女士,我可以抽煙嗎?」

  「不可以!」那聲音大得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彷彿料到她會這樣,邵志衡忍不住摸著鼻子低低地笑了開來。  

  可惡!  

  「你笑什麼?」倪喃懊惱地瞪著他。  

  他將煙和打火機收進口袋裡,兩手環抱在胸前,望著她,眼裡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如果她更自戀一點的話,一定會這樣以為。  

  但,她剛剛失戀,對自己太沒信心,尤其是對邵志衡這個人,被他幾番捉弄,難道她還會傻到以為他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嗎?  

  「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他的聲音低沉溫和。  

  倪喃頓一下,眉毛挑得更高,「你很好奇?」  

  他想了想,搖頭。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你不必刻意裝酷。」她譏諷他。  

  「是嗎?」他又笑了。  

  似乎,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容易取悅他。  

  為什麼呢?她從不認為自己也有幽默的天賦。  

  但,他笑著的時候,那麼愉快,神采飛揚的樣子,真令她羨慕呢。  

  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不由得說:「對,沈楚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他是第一個教會她要用心去笑,而不是用嘴笑的人。  

  「那麼,」邵志衡對她眨眨眼,「我呢?應該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  

  天哪!居然還有這樣自大、了不起的人。倪喃瞠視著他,半晌,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咦?原來你也會笑啊?好難得。」邵志衡皺皺眉,斂了笑容,有些困惑,「可是,你笑什麼呢?」

  「哈。」倪喃勝利地揚眉,「我還以為像你這麼『重要』的人,應該很容易猜透我的心思。」  

  邵志衡摸著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猜,你剛才一定是想說『你以為你自己是一個很不自以為是的人嗎?』」

  倪喃愣了一下,就這樣突兀地笑了。真不敢相信,這只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平等地交流,如果連爭吵也算做交流的話。  

  但,她似乎覺得他們已經很熟很熟了。  

  真不可思議。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48:11

第3章(1)  

  手機鈴聲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倪喃還有些回不過神,反應慢半拍,邵志衡已指著停在路邊的汽車說:「你不聽嗎?」

  她橫他一眼,打開車廂,拿出手袋裡的電話。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問她聚會什麼時候結束?是不是應該回家了?  

  她敷衍兩聲,掛了電話。  

  望著他,看他一臉瞭然的樣子,不由得抬了抬眉毛,「你怎麼知道是打給我的?」  

  她的手機鈴聲,三天一換,連自己也記不清楚。  

  更何況,隔了那麼遠,根本聽不真切,他怎麼知道是她的手機在響?  

  「很簡單。」邵志衡聳一聳肩,「因為我沒有手機。」  

  嗯?  

  她以為她聽錯,「怎麼?」  

  「很稀奇嗎?」他又笑了,是一種很有趣地笑。笑著看她,像看一個有趣的洋娃娃。  

  這多奇怪。  

  他不是不常笑的嗎?從前,他總是壓低了帽簷,眼睛從帽子下面望出來,掩蓋了情緒,顯得冷淡,難以接近。

  而今天……  

  倪喃皺皺眉頭。  

  今天,發生太多事,一切都顯得不那麼正常了。包括她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熟稔。  

  「對不起,」她退一步,聽見自己的聲音幽冷地響起,「我會記得跟母親說。」  

  他顯然意識到她的改變,於是,把手插進褲兜裡,眼睛垂下來,用著淡淡的腔調說:「如果你覺得有這個必要的話。」  

  「要的,」她咬了下嘴唇,「我不知道母親會有這樣的失誤,大概,她僱用你的時候,忘記了問。」

  嘴唇被咬得有些發白,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竟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恥,難道,這僅僅是因為,她比他條件優渥嗎?  

  「好啊,如果你想給我買,我不會拒絕。」邵志衡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  

  她卻並沒有因此而鬆一口氣。皺著的眉頭攢得更緊,這個人,為什麼竟讓她越來越迷惑?  

  彷彿每一句話都不是真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可輕信,但,每一個微笑卻都不虛偽。  

  呵!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外表新潮,骨子裡卻又那麼守舊。  

  帶手帕,卻不帶手機。  

  這是現代人嗎?是生活在跟她同一個時代的人嗎?  

  她在這裡蹙眉沉思,他卻只是在那邊望著她笑,雲淡風輕的樣子,好似渾然不知她的煩惱。  

  半晌,才突然問:「剛才的電話不是你母親打來的?」  

  倪喃驚跳,「對喔,走吧走吧,快點回家.」  

  她差點忘記了。  

  母親一催之後,如果還未能及時回家,那麼,她就準備等著接受母親的「再教育」吧。  

  她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車子。  

  啊!不管了。  

  邵志衡這個人怎麼樣,他有著怎樣的過去,心裡有些怎樣的秘密,與她什麼相干?  

  初初開啟的疑惑,轉眼,被拋到九霄雲外去。  

  一路無言。  

  當車子經過甜蜜糖果屋的時候,倪喃又一次拍著車窗玻璃喊:「停一下,停一下。」  

  邵志衡一呆,以為她又不舒服,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倪喃推開車門,直奔糖果屋旁邊的售報亭。  

  邵志衡的心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倪太太藏起的那份報紙,一定是有些什麼不能讓她看見的吧?  

  他三步兩步跨過去,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  

  倪喃愕然,「幹什麼?」  

  呃?  

  他愣了一下,做什麼呢?但,馬上,微笑起來,「送你一樣禮物。」  

  倪喃眨一下眼睛,雙手抱胸,滿臉的不信任,「嗨,你又想做什麼?」  

  他不答,抓住她肩膀的手向空中一探,彈指,「嗒」的一聲憑空夾住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  

  紅色的,那麼眼熟。  

  倪喃「呀」的一聲驚呼出來:「怎麼變出來的?」她迫不及待地搶過來,展開,果然是一個大大的「Me」。

  Love  Me!  

  愛我?  

  蛋糕裡消失的另一片紙,怎麼會在他的手上?當時,是有很多人眼睜睜地看著的呀。  

  哦!真是難以想像啊。  

  原來根本不是她運氣好,而是……  

  她偷覷他一眼,心裡想不明白。  

  當時,他為什麼要把字條藏起來?  

  為什麼?  

  那麼好的機會,他幹嗎要白白錯過?還是,他根本不屑於要她做他的奴隸?  

  一時又愣愣地站住了,心裡頭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是不是太意外了?」他微笑著,聳了聳肩。  

  「噢,」倪喃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跟魔術師聯想在一起。」  

  看,母親到底為她找來一個怎樣的麻煩?  

  總是引起她的好奇,總是不由自主想去探究,而在更深的探究之後,才發現她所瞭解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是嗎?那麼你以為我應該跟什麼東西湊在一起才恰當?」他的眼神閃爍了下,顯得有些銳利。  

  她覺得自己在這種注視之下無所遁形。有一些懊惱,有一些狼狽,於是,衝口而出:「我以為你更像一個古惑仔。」

  而且,是鄭伊健型的。她在心裡加了一句。  

  沒想到,這句話,卻引起邵志衡毫無節制的一番大笑,「哈哈,小丫頭,你是電影看多了吧?」  

  她咬住嘴唇,覺得自尊被狠狠敲痛。  

  呵,他竟然叫她小丫頭?這個沒有禮貌的傢伙。  

  瞪他一眼,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但,眼睛裡卻有些微脆弱的茫然。呀,她怎麼站在這裡?她原本是想要做什麼?

  這一天,過得太奇怪,一切都亂糟糟。  

  原本,被沈楚打擊得悲不可抑的心情,這剎,竟然毫無道理地無處可尋。  

  似乎,什麼都被他攪亂了。  

  她歎一口氣,還是回去吧。  

  大概回家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會發覺這一切不過都是她逃避現實的幻覺罷了。  

  她扭頭,朝車子那邊走。  

  沒發現,邵志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但……高興得太早。  

  下一秒,倪喃驀地想起來,轉頭朝著他大聲道:「我忘記買咖啡了,你去那邊給我買一杯來,要冰的哦。」

  冰咖啡?  

  邵志衡錯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過去,可不是,售報亭旁邊不就是一台自動販售機嗎?  

  兩道黑線,霎時從額角掛了下來。  

  吸完紙杯裡的咖啡,頓覺舒服好多。  

  倪喃側過眼睛,望著邵志衡專注的側臉,那緊抿的唇線,時而溫暖時而冰冷的眼神,那滿不在乎的表情,時而調侃時而古怪……  

  或者,是她酒精中毒後的錯覺?  

  竟覺得——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半晌,倪喃突然冒出一句。  

  邵志衡一怔,車子陡然拐了一個急彎,倪喃沒有提防,整個人頓時前傾,迎面一輛廂式送貨車按響尖銳的喇叭,「叭——」筆直朝車頭撞過來。  

  她駭得失聲驚叫。  

  邵志衡急打方向盤,車子呈S型擦著送貨車停了下來。  

  「你幹嗎?」倪喃驚魂未定。  

  「紅燈。」  

  「就算是紅燈,停一下就好,也不用拐這麼急呀。」又氣又惱。  

  邵志衡看她一眼,想說什麼,然而卻又沒有,只一徑發動了車子,淡淡輕諷地拋出一句:「放心,死不了。」

  「嗄?你才去死呢。」倪喃恨恨地瞪他一眼。  

  可惡!可惡!  

  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明明自己做錯事,還一副痞然自得的樣子。  

  啊!她怎麼會覺得這種人也可以倚靠?  

  心裡頭那些才剛剛發芽的友誼,生生被攔腰催折了。  

  這人哪——  

  「請你做事專心一點,記住自己的職責好嗎?」倪喃冷冷地說。  

  她以為他會著惱,或者,又會譏諷嘲笑她幾句,然而,他居然沒有,居然還真地收起了臉上那副古怪的、讓她覺得不舒服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貫事外人的從容,彷彿剛剛被教訓的那個人不是他。  

  倪喃微蹙眉頭,為什麼呢?那種自厭的情緒,不知怎地,又莫名其妙地爬了出來。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車子持續平穩地朝前開著,在上高速公路的時候,邵志衡突然打破沉默,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什麼?」

  那麼遲疑的語氣,彷彿這個問題已經在他腦海裡徘徊許久。  

  倪喃先是一愕,繼而得意。  

  看吧,他果然還是有被撕掉面具的時候。  

  她回頭,睨他一眼,「你內疚了?」  

  邵志衡又露出那種微笑的表情,「你又沒有受傷,車子也沒有刮到。我為什麼要覺得內疚?」那語氣,又驕傲,又討厭。  

  倪喃覺得自尊再一次被刺痛,打斷他,帶著一種任性和脾氣說:「沒有職業道德的業者,很快就會被人炒魷魚。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砸掉自己的飯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人,就是這樣,就是這種滿不在乎和莫名其妙的態度,每次,當她對他有些微的感激或是以為自己佔了上風的時候,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不,不好笑,本來一點都不好笑。」邵志衡搖著頭,「但,如果我問的其實是上一句呢?」  

  「上一句?」倪喃微微皺眉。先前已然垮下來的臉色,因為好奇而顯得柔緩,自己卻並沒有發覺,仍只是專注地在記憶裡搜索。  

  邵志衡看了她一眼,依然微笑著。  

  「是說我們先前見過面的那一句?」倪喃想了好一會兒,才以不太確定的口吻問。當時,她只是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才那麼冒昧地問了一句,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在意。  

  「怎麼?我們以前真見過?」倪喃緊盯著邵志衡的眼,似是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什麼。  

  「你以為呢?」  

  「我怎麼知道?」倪喃沒好氣地道。  

  邵志衡笑笑,不再說什麼。  

  倪喃越想越困擾,「喂,到底是怎麼樣嘛?莫非……」說著停頓下來,用一雙想看穿什麼的眼睛,多疑地盯著他。

  「莫非什麼?」  

  呵,他果然也有好奇的時候。  

  倪喃湊過去,眨眨眼,「莫非你是我的FANS?」  

  呃?  

  哈——  

  邵志衡再一次毫無節制地大笑,讓倪喃又氣又惱。  

  「到家了,小姐。」汽車陡然剎住,邵志衡微笑著說,那痞痞的模樣,蘊著喜悅笑意的炯炯黑瞳……

  「哈!」腦中陡然電光一閃,「我記得你了。」  

  「是嗎?」他眼中笑意加深。  

  她終於記得當年那個渾身是傷,躲在她家後院裡的少年了嗎?  

  「還我傘來!」感覺被戲耍的情緒過去了,心裡湧現出來的是猜中謎底後的興奮喜悅,倪喃突然起了一種頑皮的心態。  

  「呃?」  

  「我認得你。我回國後的第一天,遇到的那個登徒子就是你!」  

  「嗄?」  

  「沒話說了是吧?」倪喃更加得意。  

  邵志衡苦笑不已。  

  原來,她所謂的記得,是這個。  

  沒錯,那一天,是她失蹤許久之後,他們第一次偶遇。  

  在滂沱大雨的街頭,他一個人,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外的廊簷下避雨,因為原本無事可做,所以也並沒有急著離去。

  然後,上帝安排,讓他見到掛念許久的她。  

  說是掛念,其實,也並未到尋找的地步。若是從此以後不會再見,他想,他也只會在暮年之後,偶爾想起,曾經有個好心的小姑娘,照顧過傷重的自己。  

  如此而已。  

  然而,老天偏偏又讓他們遇見。  

  讓她撐著一把紅色的傘,優雅地從他面前走過。  

  那一刻,他強烈的情緒波動幾乎嚇著了自己。  

  太興奮,太激動,太喜悅……  

  以至於,想也沒想,做出了生平第一次不經大腦,魯莽又愚蠢的舉動。他鑽入了她的傘下,與她並肩站在一起。

  那時候,她明顯地被嚇了一跳。  

  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而他,仍然在傻笑,以為她會在下一秒認出自己,然後,和他一樣開心,一樣那麼激動,那麼傻兮兮。

  然而,她卻只是嫌惡地皺了皺眉。  

  以為他是想藉著避雨來接近自己的冒失鬼。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在全國巡演了二十多場,家鄉已是最後一站。在海報上見過她的人可能不少,她已小有名氣。  

  這樣的人,她已見得多了,但,又不能反應過激,怕引起負面情緒。  

  於是,她只能冷淡而有禮貌地說:「如果你只是想避雨,這把傘可以給你。」  

  說完,她果真將手裡的傘塞了給他,自己走進路邊那家服裝店。  

  推門的時候,感覺到他的目光仍然火辣辣地盯著自己的背脊,她不耐煩地回頭,看到他驚訝的表情,她心頭更加煩亂,先前好不容易才隱忍下去的不快迅速土崩瓦解,母親的叮囑置之腦後,她的態度是那樣多刺,那樣的不和悅。

  「如果你還想藉著還傘來達到另一種目的,那麼,你大可以不必,這把傘我不要了。」  

  她說著,驕傲地離去。  

  留下他在雨裡,那麼洩氣,那麼挫折,那麼生氣!  

  「呵,我真沒有想到。不要你還傘,你居然有本事跑到我家來當司機。你說,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倪喃把眉毛揚得高高的,好像終於逮著了邵志衡什麼把柄。  

  但,若是以前,她不應該感到嫌惡與生氣嗎?  

  怎麼,只是這樣短暫的相處,她對他,已全然改變?  

  唉,大概是最近,她覺得太寂寞了吧?  

  然而,什麼時候她又真正擺脫過寂寞的感覺呢?孤獨,或者寂寞,對於她來說,已成附骨之咀。  

  尤其是,連沈楚和晴兒都已背離了她。  

  想到沈楚,她的情緒又在瞬間黯淡。  

  她怎麼還能夠笑呢?怎麼還能夠在乍聽到沈楚結婚的消息之後,笑得如此忘形呢?那麼,她果然是一個沒心沒肺沒感情的人嗎?  

  「丁冬,你答對了。」邵志衡彈一下手指,用著不情不願卻又無奈之極的語氣。  

  「對了又怎樣?又沒有獎品。」倪喃低下頭。  

  一陣沉默。  

第3章(2)  

  一隻手突然輕輕按住了她的頭,她還來不及吃驚,邵志衡那特有的,低沉中微微帶些啞的嗓音已溫柔地在她耳邊響起,蠱惑著她被陰霾佔據的心,「上帝祝福你,聰明的姑娘,今夜,好夢將與你同眠。」  

  倪喃心中一緊,從沒有人注意過她的心情,關心過她的睡眠。  

  而他……  

  他原本是那樣無可捉摸的個性哪。  

  那麼,這算是獎品還是關心?  

  她心中懷疑,不肯盡信,但,奇怪的是,一個晚上跟他鬥氣,惱他怨他,這會兒反倒有種好舒暢的感覺,像心底的門敞開了,種種自閉、虛偽、憂傷的情緒一下子離她好遠好遠,想哭的時候就哭,想怨的時候就怨,就算不痛快,心裡有所祈求,也不需要辛苦地編織清高自傲的面具。  

  這感覺,好輕鬆,好愉悅。  

  並且,她甚至覺得,今晚,她真的可以做個好夢了呢。  

  一股暖流,傳到心裡,倪喃笑了出來。  

  推開車門,逕自下車,走進大門內,她有種頭重腳輕的昏眩感,這是酒精的後遺症,還是,今晚卸去心防的副作用?

  而邵志衡在車裡,望著她的背影的目光,戀戀的,又帶一絲複雜的痕跡,像是無可奈何。  

  她忘了,她果然已忘記。  

  他們之間的緣分,遠比那次雨中偶遇要早許多、許多年……  

  十六歲,精力過剩的年齡,眼裡揉不下沙子的年齡。  

  或許,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又或許,只因對方的一個眼神,看不慣了,或者是存心挑釁;又或者,是友人的一個邀約;更或者,只是赴一場熱鬧,打發一段無聊的時光,什麼也不為,什麼原因都說不上。  

  如此,便可以來一場單挑,或者,群毆。  

  那時候,邵志衡整個的生活重心,就是打架。架打得出色,夠義氣,或者夠狠,那人身邊便總可以吸引一些追隨者。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這樣發展下去,儼然已成小小幫派。  

  沒有什麼規章制度,大家在一起,原本也不過是幫弱小者出出頭,偶爾去飆飆車,給老師們製造一點小麻煩,和一般叛逆的學生沒有什麼兩樣。  

  真正的轉折是因為他,那個叫做楊明的富家子。  

  他若是光明正大地追求小麥,原本也沒有什麼。可他不該因小麥叛逆,就斷定她隨便。在學校禮堂的講台上,求愛不成,公然索吻。  

  當時,邵志衡二話不說,跳上講台,揮了他一拳。  

  就是那一拳,讓他在三日之後,遭遇社團圍堵,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的械鬥,並且,第一次嘗到了被毆的滋味。

  當砍刀、木棍、水管、車鏈都可以成為武器的時候,除了把對方擊倒之外,根本防不勝防。  

  那一戰,幾乎去掉邵志衡半條命,卻也使他一戰成名。  

  當然,這已是後話。  

  當時的他,從重重包圍下打殺出來,又累又餓,慌不擇路,狼狽得像一隻喪家犬。或許是因為老馬識途,或者是實在沒有了力氣。當他倒地之時,才赫然發現自己身邊居然開滿了紫鳶花。  

  居然會來到這裡!在已然忘掉的一個多月之後,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之下。  

  連邵志衡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了。  

  然而,他再沒有力氣離開這裡。  

  那麼就這樣吧,靜靜地躺在這裡,等著被人發現,或者就此死去。  

  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進開滿紫鳶花的泥地裡。夕陽,在天邊拉開絢麗的雲彩。那一刻,他居然開始想念起那熟悉的旋律。  

  單調、熟練的旋律。  

  他安靜地等待著,等得心微微發痛。  

  那旋律卻仍然沒有響起,反而是鐵栓撥動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膜,緊接著,嵌在籬笆牆上的鐵門「吱咯」一聲拉開了。

  穿著碎花棉布裙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女孩手上提著一袋垃圾,她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將垃圾扔進路邊的垃圾箱裡。所以,她必須要經過他的身邊。

  嘲弄地笑微微浮現在他的嘴角,是為自己。  

  他沒想到,他會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接受治療,還是被她所遺棄,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恥辱。

  他閉上眼睛。  

  眼睛閉上的時候,聽覺會格外的明顯。  

  他能聽到她嘴裡詫異的驚呼,急促的喘息,以及,突然加快的腳步。  

  她跑過他的身邊,一刻不停。  

  他心裡,居然感覺到輕鬆、好笑。  

  她不肯救他,所以他不必欠她。他可以安靜地死去,在如此美麗的夕陽下,如此美麗的花叢中。  

  沒有任何遺憾。  

  生命於他,本就是多餘的,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她偏偏還要回來。  

  偏偏——  

  還要再一次經過他的身旁。  

  她停在三丈之外,不離開,卻也並不走近。  

  他好奇地睜開眼,發覺她眼中驚惶、害怕、憐憫、忍耐與衝動交雜。  

  於是,他笑了,「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他發覺,這小姑娘很健忘,看她的樣子,顯然已經忘記了,他們在音像商店裡曾有過的一面之緣。

  聽到他開口說話,小女孩眼中種種複雜的情緒居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冷淡與漠然,像戴了一層摘不掉的面具。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家裡走。似乎是終於打算棄之不顧了。  

  看到一個渾身淌血的人躺在自己家門口,而能無動於衷,肯定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不然,她那小小的脊背不會挺得那樣僵直。  

  於是,邵志衡微笑著又加一句:「你別怕,我死了之後,不會到閻王爺那裡告你見死不救的狀,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樣。」  

  他並不是真的想嚇她,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臨死之前,他哪來那麼好的興致?或者是,他不怕死,卻害怕一個人孤單單地死去?  

  女孩的腳步頓了一頓,像是想了許久,才遲疑著回過頭來,問他:「人死之後,真的能見到閻王?」

  她的表情那麼純淨,那麼無辜,竟讓他一時語塞。  

  女孩臉上卻露出難得一見的頑皮笑容,那一笑,竟也如那天邊燦爛的夕陽,照亮了大半邊天空。  

  邵志衡不禁呆了一呆。  

  清醒過來之後,才發現,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  

  院子的鐵門並未栓上,顫顫地露出一道縫,彷彿他剛剛開啟的心門。  

  失望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那一剎,他竟以為,她是為他而笑呢。  

  訕訕地挑了挑眉,不再去想。  

  大概是失血過多,他感到昏眩,而且,嘴唇好幹,連夕陽的溫度,都有些燙熱。  

  他恍惚閉上眼。  

  像是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瞬,他感覺到一滴滴清涼的水滴在自己唇上。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似乎聽到吃吃地笑聲。  

  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好累,想睡……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黑,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邵志衡用力眨了眨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景物。沒有一絲光亮。  

  莫非,這裡已是陰司地府?  

  但,不對。  

  頭上、臉上、肩上、手臂上、大腿上那些傷,仍然在火辣辣地痛。  

  人死之後,不是應該沒有感覺了嗎?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身體虛弱,但是口渴。他憶起昏迷之前那些沁涼的水滴,應該不是錯覺吧?好懷念喔,包括那吃吃的嬌笑聲,即使,明知道,她笑的是自己飢渴舔唇的動作。  

  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感覺更加渴了。  

  他掙動身子,想要弄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手臂剛剛移開一些,居然讓他碰到一個塑料瓶子,拿起來,有些重量,再搖一搖,似乎是礦泉水瓶,裡面有水!

  他心中狂喜,也顧不得痛了,仰起頭來咕嘟咕嘟灌了個痛快。  

  喝了水,感覺舒服一些。眼睛也慢慢適應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屋子裡堆著一些雜物,沒有窗戶,惟一的一扇門開得比較高,此刻,也緊緊關閉著。看樣子,似乎是間地下室。  

  再低頭看看自己,倒是著實嚇了一跳。  

  那包纏得像粽子一樣無法動彈的身軀,是自己的嗎?比之木乃伊,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幸好,右臂沒有纏牢,還是可以稍作掙扎的。  

  不由得失笑,從自己這身行頭看來,那女孩在「包紮」自己的傷口時有多笨拙,費了多大的勁!  

  靜暗無聲,也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心裡卻只衷心地期盼,緊緊關閉著的那一扇門,什麼時候才能開啟?

  終於,門環拉動,沉朽的木門開了一道縫,陽光從那道縫隙裡強行透入,刺得他眼睛一陣痛。  

  他本能地閉了下眼,沒料到那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眼前一陣金花亂竄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只有在第二級台階上,多出一盒塑料便當……  

  第二天,或許是同一時間,女孩再一次拿著便當出現。  

  陽光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但他沒有閉上眼睛,只靜靜地看著她在陽光下的黑色剪影。  

  「咦?你昨天沒有吃飯?」女孩驚訝地看著昨天送進來的便當仍然一動未動地躺在第二級台階上。

  邵志衡艱難地朝她舉了舉右臂。  

  她啞然失笑,「對不起。」  

  於是,自己走進來,將便當端到他面前,想一想,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將飯盒掀了開來,拿起湯匙,一匙一匙餵給他吃。  

  他吃得很慢,她卻喂得很急,一大匙又一大匙。  

  「咳咳……」邵志衡嗆住。  

  女孩抱歉地餵水給他喝,「對不起哦,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裡呆太久,媽媽一會兒會找我的。」  

  邵志衡瞭解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媽媽不知道我在這裡。」  

  任何一個正常人家的父母,大概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跟他這種人在一起吧?更何況是如今這樣狼狽的樣子。

  女孩有些窘,「其實,我媽老是跟我說,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在此之前,她本來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因為一個多月以前,她的置身事外,竟讓一個無辜的男孩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乖孩子,很聽媽媽的話,對不對?」  

  女孩詫然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邵志衡低低地笑了,聲音低緩溫暖,一字字敲入她的心版,「我就是知道,上一次在音像商店裡,其實,你很想插手管一件閒事,可是,因為媽媽曾經告誡過你,而你又從來沒有違背過媽媽的命令,所以,你很矛盾,到現在都在痛悔,是不是?」  

  「嗄?你連這個也知道?」女孩猝然瞪大了眼。  

  她的心事,從來不曾對人講明,而眼前這個渾身是傷的男孩,卻如何瞧得清?  

  他果然是偶然倒在她家門口?她果然是偶然才動惻隱之心?  

  她望著他一時失神了,他那狼狽虛弱的外表,為什麼這剎,在她眼裡,隱隱地竟透出一股溫暖親切的味道,彷彿他們在某時某地,早已相遇相知。  

  是什麼時候呢?  

  女孩擰緊眉頭。  

  忽然院子裡響起母親的呼喚:「喃喃!喃喃!該去杜老師家啦。」  

  女孩慌忙朝台階上跑,跑了兩步,又回頭將手裡的便當盒放下來,對著邵志衡急急說:「媽媽叫我了,明天我再給你帶吃的來。」  

  說完,又跑。  

  她跑到門口的時候,邵志衡忽然對她說:「原來你叫男男啊?」  

  女孩愣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拉開門跑了出去。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想了又想。  

  不,不對。  

  肯定是他聽錯了,她的名字一定不是男人的男,而是蘭花的蘭。  

  蘭蘭?  

  好一朵空谷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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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49:15

第4章(1)  

  一夜之間,倪家大宅前忽然呼啦拉冒出好多人,有的背著相機,有的拿著錄音筆,有的雖然什麼都沒拿,但身上掛著的記者證卻比什麼外物都要來得顯眼。  

  邵志衡開著車,像軍隊大閱兵似的,在眾人檢閱的目光之下,緩緩駛進倪家大門之內。  

  他的心情頓時像灌了鉛般沉重。  

  一個人果然不能太出名,出了名之後,有許多往事,不管你樂不樂意,總有好事的人會將之掀起,曝於人前。

  他很清楚,這些記者們之所以蜂擁而至,都是源於昨天的那份報紙。  

  昨晚送倪喃回家之後,他特意去買了一份,才知道,原來七年之前,去維也納留學的名額原本並不是屬於倪喃的。

  不知道是什麼人,丟下這顆炸彈,卻又並不將它引爆。留下那麼多的疑問在那裡,讓這些專門以揭人隱私為己任的記者聞風而動,將倪家大宅圍了個水洩不通。  

  停好車,他像往常一樣準時步入客廳。  

  倪太太卻不似往日那般敦雅悠閒。  

  她搓著手,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從五官扭曲的程度可以看出小報新聞的可信度。  

  邵志衡的臉色越見陰沉。  

  倪太太陡然看見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恍過神來,衝他「喔」了一聲。  

  轉念,又急急走到他面前,問:「門外還有多少人?」  

  「三十一個。」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三十一?」倪太太踱了兩步,站定,望著他的目光忽然充滿了懷疑,「你怎麼知道?」  

  這麼短的時間,他怎麼數得那麼清楚?  

  「那些記者大概以為倪小姐在車中,所以車子開到門口的時候,一下子都圍了過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怕到時候需要報警,所以大概地數了一數。」邵志衡面色不變。  

  然而,心裡卻不由得苦笑。  

  沒有人會相信的,若他說,他能從人群的密集程度一眼看出來者的人數,任誰都不會相信。  

  但,這卻是作為一個稱職的混混所必須具備的先決條件。  

  若是連對方的人數都不能確定,你憑什麼贏?  

  倪太太的嘴唇囁嚅兩下,大概覺得追問這些並沒有什麼意義,便作罷,轉頭恨恨地道:「這些人吃飽了沒事做,幹嗎老是盯著我們喃喃?」  

  「倪小姐……知道這件事嗎?」原本並不打算問的,但,就是忍不住,事關倪喃,不能不亂。  

  倪太太精明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他一眼,那種雖然極力壓抑,卻仍然形諸於外的關懷,那麼礙眼。  

  但,雖然礙眼,卻是她現在迫切需要的。  

  現在,她需要一個人,一個即使不那麼忠心,卻絕對關心倪喃的人。她需要這樣的一個人,來保護倪喃不受傷害。

  而邵志衡,可以令她相信嗎?  

  「我打算讓倪喃出去玩幾天,你有把握帶她避開門外那些記者麼?」倪太太沉吟一下,試探地問。

  邵志衡何等聰明,幾乎立即自她話裡聽出洞察微機的意味。於是,瞇起眼睛,迅速朝樓梯口望了一眼,沒有看到倪喃,但他知道,至少到現在,她還被很好地保護在溫室裡。  

  「我盡量。」他淡淡地答,極公式化的語氣,反而不若剛才那般焦躁切急。  

  倪太太含蓄地笑了笑,這年輕人不簡單,若不是真心關切倪喃,剛才也不會差點沉不住氣。  

  從昨天開始便一直憂結鬱悶的心稍稍放鬆了些,留下來,獨自面對這場蓄謀已久的挑戰,似乎已更有信心。

  「你帶她到附近的度假山莊去住幾天,不要讓記者找到她,也不要讓她接觸電視、報紙這類東西。你,是否也有把握做到?」倪太太的臉因倏然繃緊的嚴肅而漸漸浮現出一股與她平日面對倪喃時的嘮叨庸俗所截然不同的沉靜。

  邵志衡垂了下眼,再抬起頭來時,居然微微笑了,「我盡量。」  

  仍然是那麼輕鬆悠淡的語氣,卻又因這突來的一笑,而增添了些許撫慰的味道。  

  倪夫人愣了一下,繼而啞然失笑,她再要強,到底,也不及這年輕人沉得住氣。最後的一絲懷疑煙消雲散。

  她相信,將倪喃交給他,他一定會認真謹慎地保護她周全。  

  他是這樣的人。  

  如果她沒有看錯,他一定是這樣的人。  

  「呼——」倪喃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但,仍然覺得昏眩欲嘔。  

  這人哪,是要嚇死她嗎?  

  車開得那麼快,又是從不斷撲過來的人群中間穿插出去。他到底怎麼了?需要這麼拚命嗎?即便是對自己的駕駛技術有十二萬分的自信,也不能拿人命來開玩笑啊。  

  雖然,那些人都是她極為討厭的記者。  

  「你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們家門口會有那麼多記者?為什麼媽媽突然要你帶我出去度假?」太奇怪了,母親怎會放心讓自己單獨出門?從前的諸多限制為什麼這刻突然不見?難道,她以前出門就會遇見壞人,就會變壞,現在就不會了嗎?  

  還是,她過於信任邵志衡?  

  倪喃瞪著眼睛,看他的目光充滿懷疑。  

  她以為,他有多麼驕傲呢,卻也只不過是母親手裡的一枚棋,是殺敵還是據守?也不過是在母親手指的反覆之間決定。  

  諷刺一笑。  

  但,沒有關係吧?有什麼關係呢?  

  邵志衡是不是母親派出來監視她的,對於她來說,有什麼關係?  

  她要做的事情,還是非做不可。  

  別開頭去,眼望著窗外,仔細辨了好半天,才頹然問道:「噯,這裡到底是東郊還是西郊?」  

  「西郊。」  

  「呀!你不早說?」倪喃驚跳起來,差點撞到車頂。  

  「什麼事?」邵志衡莫名其妙。  

  「噯噯,被你轉暈頭了啦,快掉頭快掉頭。」說著,居然來搶方向盤。  

  邵志衡躲避不及,車子猛地剎住。  

  「你到底要幹嗎?」  

  「我要去東郊。」倪喃斬釘截鐵地說。  

  「你剛才沒說。」他提醒她。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很討厭他現在看她的目光,一雙深遠炯亮的瞳,帶著那麼明顯的忍耐的幽芒,彷彿她是一個任性不講理的孩子,而他,則是不屑與她一般見識。  

  她氣惱地沉下臉,明明知道不需要有那麼大的反應,但,她就是忍不住。  

  好像,不生很大的氣,就沒有辦法駕馭他似的。  

  可他,不是她的司機嗎?不是應該她說去哪就去哪的麼?  

  「我現在說了,我要去東郊!」  

  她倔著臉,仰起頭,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她的神情落入邵志衡眼中,興味盎然的低笑聲霎時飄揚開來。  

  倪喃懊惱,怒瞪著他。  

  而他,帶著笑,舒舒服服地伸開一雙長腿,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只懶洋洋地說了兩個字:「理由?」

  「嗄?」她去哪裡居然還要告訴他理由?有沒有搞錯?  

  「先生!」  

  「嗯?」  

  「請問這輛車的車主是誰?」  

  「你。」  

  「那不就對了?我是車主,我讓它去哪裡,它就應該去哪裡。」她深吸一口氣,跟那個傢伙擺事實,講道理。

  「好,你來開。」邵志衡坐起身。  

  倪喃的臉色變了又變。  

  咬住下唇,心裡深恨他的篤定。  

  欺負她沒有駕照麼?哼!開就開。  

  她板著臉,冷冷地趕他:「你下車!」  

  他沒有動,只扭頭看著她,深邃的眸子覆上一層她所無法理解的複雜。隨即讓她的心漫開一股莫可名狀的痛。

  但,她不可以動搖,只能硬著頭皮瞪他。  

  一雙深沉的瞳,一雙清亮的眸,就這樣彼此糾纏著彼此。  

  許久之後,邵志衡終於歎了口氣,「說吧,東郊哪裡?」  

  「沈、沈莊。」  

  奇怪,她為何並沒有感覺到勝利的喜悅?反而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後的疲憊。  

  以這樣的狀態去見沈楚和晴兒,怕並不合適吧?  

  但,內心的驕傲又不容許她出爾反爾。  

  於是,只能眼看著車子慢慢掉頭,慢慢沿著來路駛回去。  

  她知道他駕駛技術高超,剛剛在家門口,面對那麼多記者的圍堵,他居然都能將車子安全快速地開出來,那麼,此刻,加快速度又有何妨?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並未開口催他。  

  車子到達沈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  

  通村的公路有一截正在修整,車輛禁止通行。  

  倪喃遲疑了一下,讓邵志衡在車裡等她。  

  說不清為什麼,面對他的時候,她心裡總有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在作祟,怕他,或者又在潛意識裡依賴他,想要反抗,恨他的卓爾不群,卻又傾心於他的泰然不移。  

  所以,這一次,她是存心的,存心讓自己離他遠一點,存心讓自己在他面前保留一點秘密。  

  而沈楚,就是她最大的秘密。  

  一個人沿著坑坑窪窪的公路朝裡走,一會兒想著後面的邵志衡,一會兒想著前面的沈楚,就這樣,一顆心擺擺盪蕩地來到沈莊小學門口。  

  說實話,起初聽到心湄說起沈楚在沈莊小學做音樂教師時,她幾乎不敢相信。  

  沈楚呵,那個時候,最被杜老師看好的得意門生,如今,居然淪落到教小學生唱兒歌的地步了嗎?

  那麼,他的才情呢?他的抱負呢?  

  他寧願就這樣被埋沒?  

  現在,正是中午放學時間,學生們都回家了。  

  寂靜的操場顯得特別空蕩。  

  倪喃漫無目的地朝裡走。  

  路過一個鞦韆架,想起當年她和晴兒總是爭著搶著讓沈楚推的時候,心裡不由得一陣發酸。  

  如果……如果……那一次面試……  

  「阿姨,請問你找誰?」身後,傳來清脆稚嫩的詢問聲。  

  她低頭,看見一張熱情洋溢的小臉,汗水微微浸透了臉龐。他的手上,抱著幾管翠綠的笛子。倪喃心中一動,呵,這是沈楚的學生嗎?  

  「阿姨,學校早放學了哦,大概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小男孩好心地提醒她。  

  「哦,不,我不找學生。」倪喃微笑著傾下身子,「我想問你,教你吹笛子的是沈老師嗎?」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他的——同學。」  

  「哦。」小男孩大人似的點點頭,「你是來找沈老師的吧?他在那邊教室裡。」  

  男孩伸手朝一排三層樓的房子指了指。  

  倪喃的心一跳,顧不得說謝謝,快步跑過去,繞過一排矮矮的冬青樹,就聽到一陣樂器碰撞之聲,呵,是笛子!

  就在一樓,那間敞開的教室裡。  

  「咚咚,咚咚!」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就要看到了呀,就要看到了。  

  上了台階,到了門口。  

  終於,她看到一個清瘦的背影,穿著普通的白襯衫,袖子捲到了胳膊肘,正低頭收拾著散落在學生課桌上的翠笛。

  一隻,兩隻,撿起來,擱到臂彎裡,然後,再整齊地碼到講台上。  

  是你嗎?呵,沈楚,是你嗎?  

  她心情激動,無法自抑,輕盈的腳步聲變得沉重,洩露了自己隱藏的心事。  

  收拾笛子的男老師大概是聽見響聲,微微轉過頭來,說:「不是讓你先回家嗎?老師一個人收拾就可以……」

  驀地瞪大了眼,說了一半的話語像是被掐在了喉嚨口,目瞪口呆。  

  風,從窗口吹進來,滴溜溜再從門口轉出去,吹過他的眉,吹開她的發,就是這麼一陣風的距離,隔開了彼此。

  倪喃吸一口氣,微微笑了,眼睛裡有模糊的霧氣。  

  「嗨,沈楚。」她微笑著說。  

  沈楚的身子明顯地一震,但,馬上,他也笑起來,是那種非常職業化的笑容,像對著一個小學生,或者是一名學生家長。  

  「你回來了。」  

  「是的,回來有幾天了。」  

第4章(2)

  沈楚沉默了一剎。那張過於消瘦的面容,看起來有種別於病態的蒼白,但,除此之外,他與從前也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若一定要說有,那也只是倪喃單方面的感覺,她覺得他閒淡的眉宇間,隱隱藏了些懷才不遇的蕭索,太像太像從前的杜老師了。  

  喉嚨裡有些哽,不知道說些什麼,憋了半天,終於問出一句:「你……還好吧?」  

  藥店呢?沈爺爺呢?晴兒呢?杜老師呢?  

  太多太多的話想問,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但,此時此刻,腦子裡一片混亂,居然喪失掉組織語言的能力。

  「你覺得呢?」沈楚淡淡一笑,又低下頭來,收拾學生課桌上的笛子。  

  倪喃怔了一下,原以為他定會如往日那般,謙遜有禮地說一句,還好。但,他居然不說,而是問她,你覺得呢?

  是啊,她覺得呢?  

  她覺得這樣的沈楚算過得好嗎?  

  不,當然不好。  

  他那一雙手,本應是彈鋼琴的,而不是只收拾幾塊錢一支的笛子。  

  她訥訥地囁嚅道:「對不起。」  

  低下頭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在沈楚面前,她便只會說這三個字。  

  對不起,對不起。  

  沈楚驀地抬起頭來,看她一眼,那般複雜的眼神。  

  半晌,他微微歎了口氣,才說:「你來,有事嗎?」  

  倪喃愣了一下。她是專程來沈莊找他的,而他,居然問她,是不是有事?她有什麼事?除了想看他,還有什麼事?

  但,她卻聽見自己說:「晴兒在嗎?」  

  沈楚的臉色僵了一僵,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但又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問,於是,苦笑了下,道:「她很忙,如果不是很要緊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她很忙?晴兒很忙?  

  所以,沒時間見她?  

  呵,這算什麼爛理由?  

  七年沒見面的朋友,就因為一個忙字,便可以將人拒之門外?  

  「本來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只不過是朋友之間想敘敘舊,我原以為,她會高興。既然你說不必,那就不必了吧。」

  忽然有些憎恨起沈楚來,一個錯誤,延續七年,該恨的,該罵的,該解釋的,該懲罰的,該原諒的,不是應該一起努力解決嗎?  

  為什麼,一定要堅持?  

  為什麼一定要將她排拒在外?  

  她是任性賭氣的話語,沒想到,沈楚居然微微點了點頭,說:「那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就不留你了。」

  他說著,抱起講台上碼得整整齊齊的笛子,向她走過來。  

  倪喃幾乎不敢相信,瞪大眼望著他。  

  他面色不變,腳步沉靜。  

  倪喃的心抖了一抖,側過身子,讓到一邊。  

  他朝她點點頭,擦身而去。  

  她怔怔地轉過身子,望著他決絕的背影。在陽光下,漸去漸遠,漸去無蹤。  

  她站在那裡,心裡空得就像這冷清的操場。  

  憂傷如水似的漫了過來,在陽光下,一漾一漾……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牽住了她的手。  

  很用力地握住。  

  她茫然抬頭,是他,邵志衡。  

  他什麼時候來的?聽見什麼?看了多久?  

  然而,他的眼睛卻並沒有看她,只把她的手握得牢牢的,領著她朝校門外走,像大人領著孩子。  

  他的唇抿著,臉的側面有一種隱隱的鋒稜,這是她從未留意過的,所以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生氣。

  但,即便是在生氣吧。他這樣握著她的手,牢牢地,生怕她丟了似的,那種踏實的感覺,仍然讓她心生感動。

  滿腹的委屈經過溫柔的催激,突然化為玉淚……撲簌簌決了堤防。  

  就這樣,背景是秋日午後,安靜的陽光,一個男人牽著她的手穿過空曠的操場,而她,哭得很委屈。

  這個畫面,被記憶定格,一直一直沉到心靈最深處,珍若拱璧。  

  到了車上,他說:「這附近有很好吃的農家炒飯,你吃不吃?」  

  他又笑了,回復平日那種淡淡的模樣。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關心,淡淡的疏遠,淡淡的冷漠。  

  總是讓人無從捉摸。  

  倪喃僵坐在椅子上,身心的疲累感讓她拒絕深究。呵,管他是什麼人,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呢?她自己的事情都已經夠複雜了呀。  

  隨他吧。  

  反正她現在也沒什麼主意。  

  就這樣,邵志衡帶她走進了最近的一家農家飯館。  

  說是飯館,還不如說農舍恰當一些。  

  兩層樓的房子,下面做店面,上邊住人。房子前面開了兩畦花圃,但不種花,綠油油的全是青菜。

  老闆娘本來領了孩子在門口玩耍,看見來了客人,一疊連聲地迎上前來招呼。  

  突然見到那麼明亮的笑臉,倪喃忽然有種近乎荒謬的感覺。她這是——在哪裡?在做什麼呢?  

  一切如在夢中。  

  落了座,邵志衡負責點了幾樣小菜,聽著老闆娘在那裡一聲聲地誇讚這個菜是師傅拿手的,那一個是本店獨有的……

  倪喃突然打斷她:「你們店裡最烈的酒是什麼?」  

  還是醉了吧!醉了好。一醉可以解千愁呢。  

  她有些憂鬱地想。  

  「喔,那當然是自家釀的……」  

  「不用了,給她一杯白開水。」邵志衡斷然不客氣地說。  

  「好好好。」老闆娘神色不變,依然殷切地笑著。  

  倪喃卻覺滿心不是滋味,他憑什麼自作主張替她拿主意?瞪他一眼,本來想回他幾句,但,不知道為何,一接觸到他若有所思的眸子,她全身上下豎起來的防備的尖刺竟驀地消失無蹤。  

  他的目光彷彿能穿透她的眼睛,穿透至她心靈深處,輕易攫住她脆弱惶惑與矛盾不安的心。  

  她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倪喃別開頭去,微微蹙了眉。  

  窗外,框著藍的天,白的雲,還有幾株半青半黃的樹,再遠一點,居然還有一面紅色的旗,迎風飄揚。

  啊,她記起來了,那根旗桿是豎立在學校操場中央的。  

  她怔怔地瞧著,瞧出了神。  

  一直到,老闆娘為她端來一杯滾燙的白開水,杯子擱在她面前,水的熱氣往上蒸,熏了她的眼。  

  她眨一下,眼中有霧。  

  於是,慌忙低下頭來,雙手緊緊攏住杯子,讓水裡的霧與眼中的霧合而為一。  

  「老闆娘。」  

  邵志衡今天的話特別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大概他自己並沒有覺得。  

  倪喃有些厭倦地想著。下面的話本來不想聽,但,那一字一句卻還是如空山鐘鳴般敲入她的耳膜、震醒她的思緒。

  「能向你打聽一個人嗎?」他說。  

  倪喃驀地抬起頭來,那熱切的眼神,讓邵志衡在心裡低低地歎息。  

  「你認識沈楚嗎?就是隔壁小學裡的音樂老師,沈老師,你一定認得的,你的孩子應該上小學了吧?他有沒有跟你提過沈老師?」倪喃等不及地疊聲發問。  

  老闆娘連「喔」幾聲,等她把話問完,才找到機會開口:「沈老師喔,認得認得的,他經常到我們店裡來吃飯。」

  「是嗎?」倪喃眼睛發亮,「他經常來嗎?跟誰一起來?是不是晴兒?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對了,她姓杜,杜燕晴。她是……」  

  「沈老師的老婆嘛。」老闆娘搶著說。  

  「呃,對呀,對。」似乎還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稱呼。  

  「她已經很久沒來了,她現在不住這裡。」老闆娘撇撇嘴。  

  「嗄?」倪喃愣了一下。  

  這時候,老闆娘的兒子來喊她上菜,她抱歉地笑笑,一陣風似的出去,又一陣風似的進來,擱了菜盤,正想說什麼,邵志衡突然插進話來,道:「這是剛才老闆娘介紹的招牌菜,你嘗嘗。」  

  倪喃本就沒什麼胃口,這個時候,心裡又掛記著晴兒,哪裡吃得下去?本想一口回絕了,但又見老闆娘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好駁她的意,只得勉強吃了一口。  

  吃下去之後,當然要說好,既然說了好,當然又不好意思只吃一口,於是,只得又在老闆娘欣慰的目光之下,連連吃下去。  

  心裡才發覺,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邵志衡的計。  

  但卻是她心甘情願往裡跳的計,而且,即便是中計,也還是要感激他的。  

  老闆娘見有人捧場,越發說得興起,索性拉了椅子坐下來,邊歎邊說:「我看你們人好,又是沈老師的朋友,有些話,我也不妨直話直說。杜燕晴那個女人哪,真是壞透了。」  

  「噗……」倪喃剛喝一口湯,噴了出來。  

  「怎麼了?」老闆娘詫異。  

  「沒什麼,有點燙。」  

  「哦,」老闆娘笑笑,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聽說,那個姓杜的女人還是什麼音樂教授的女兒呢,頭幾個月還好,總是跟沈老師同進同出,見了我們也都是笑嘻嘻的,還經常帶糖果來給我們阿燦吃。可後來,教授老爹一蹬腿,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什麼?」倪喃陡地站起來,「杜老師去世了?」  

  「呃?」老闆娘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杜老師還不到六十歲,他的身體一直都那麼健壯。還有、還有……根本沒有人通知我,怎麼可能?你是不是弄錯了?」倪喃越說越激動。  

  老闆娘望著她,張口結舌,一時只反覆說道:「沒有錯,沒錯呀,杜燕晴的爸爸是死了好幾年了。」

  眼眶驀地紅了,倪喃瞪著她,臉色發白,嘴唇哆嗦,想哭又哭不出來。怎麼這樣呢?晴兒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呢?連杜老師的葬禮,都不通知她參加。  

  雖然,她一直覺得,自己天賦不夠,不能博得老師的歡喜。尤其是,最後一次面試,她沒有聽從老師的安排。

  她並不是一個好學生。  

  但,心裡卻還一直都是敬重喜愛他老人家的呀。  

  回國至今,沒有去探望過老師,是因為心中心結太深,惟恐老師不肯原諒她。而,之所以急著來找晴兒,也是有這方面的原因的呀。  

  但,為何,是這種結局?  

  心裡的一部分陡然間空掉了,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過去的,和現在的,兩個自己,像是迷了路,又像是從高處墜落,像失速,她知道自己會跌得很痛、很痛。  

  然而,一隻手伸過來,覆住她的,那麼溫暖熟悉的感覺,將她瀕臨絕望邊緣的心攔截。  

  不知何時,淚,再一次悄悄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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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50:24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11-24 22:53 編輯

第5章(1)  

  路,是蜿蜒曲折的,愈走愈冷清,愈走愈荒僻。  

  而且,一直向上,不斷攀爬,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耳邊,隱隱有驚濤拍岸之聲,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還遠在天邊。  

  邵志衡默默地開著車,身邊是已然睡得迷糊的倪喃。她顯然已哭慘累慘,縮著身子,頭歪靠在椅背上,手上還緊緊抓著他遞給她的紙巾盒,而盒子早已空去大半。  

  看著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邵志衡的心竟隱隱地有了些輕微的刺痛。  

  這是他從前從沒有過的感覺。  

  從前的他,從不理會別人的感受,也不能去理會別人的感受。因為,牽掛,往往是從了解開始的。

  而軟弱,又往往是因為心有所牽。  

  所以,別人的喜怒哀樂,與他有什麼相干?在他的世界裡,原本只有強弱之分,只有利益差別。  

  要想取得比別人多的利益,你就得比別人強。  

  要想比別人強,就必須心如頑鐵。  

  從前,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她的出現卻又似乎一直都是對他意志力的一種考驗。從十六歲那年開始,直到如今。要想不被她吸引,很難;要想不去靠近她,更難。而要在被吸引,去靠近之後,拒絕瞭解她,更是難上加難。  

  而正因為瞭解,所以心痛。  

  心痛她的疲憊茫然,心痛她這樣無助的一面,心痛她看似高不可攀的外表下那一顆脆弱渴望溫情的心靈,心痛她的眼淚總是能令他心痛。  

  山路一個大轉彎,讓倪喃的頭微微偏向他的肩膀,她呻吟,下意識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偎進那片寬闊溫暖的胸膛。

  他胸腔一緊,沒有辦法專心開車,索性將車子停在路邊。  

  車窗外,長路漫漫,天色將暗。  

  而他,卻為她在此滯住腳步。  

  該死!他應該知道,山裡的夜是比白天要冷得多的啊,而能夠溫暖他們的,只有山頂那間隱蔽的原木小屋。

  已經浪費掉太多時間了。  

  邵志衡伸手,手掌扶住她的肩膀,想推,想喊,可看她睡得那麼沉,想她哭了那麼久,便收手。  

  唉!心軟,果然是種要命的情緒。  

  倪喃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全黑。車頂一盞橘紅色的小燈,淡淡地照在她身上,籠出一圈溫暖的光芒。

  但,仍然覺得冷。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腦子裡還有些沉沉睡後的昏茫,不知今夕何夕。  

  哭過的眼睛又澀又痛,讓她稍稍回復一些知覺,然後,才感覺到蜷得酸麻的腿腳。她撐著身子坐起來,冷不防一件外套從肩頭滑落。  

  她怔了一下,抓在手裡。  

  這是……  

  驀地轉過頭來,望著駕駛座上的邵志衡。  

  只見他閉著眼睛,倚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閉目養神,又似乎是睡著了。而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布襯衣。

  車頂燈投下淡淡的光,映在他俊秀而略顯疲憊的臉上,加深了臉部輪廓的陰影,讓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這剎在燈下看來,竟添了幾分溫暖與柔和的光芒。  

  倪喃怔怔地,瞧失了神。  

  邵志衡,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在認識自己之前,有著怎樣的過去?  

  對於他,她一無所知,但,她所有的一切,一切,他都仿若瞭如指掌。  

  不曾吃驚,沒有疑惑,甚至沒有表現出一個司機對主人隱私所應該保持的刻有的淡漠。是的,他不像是一個司機,完全不像。  

  對著她,他反而更像一個理所當然的保護者。不,也不是,他其實,更像是一個主人。是她的主人。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放任她刁蠻胡鬧,但卻並不是毫無限度。  

  而她,卻永遠無法知道,他的限度到底在什麼地方?  

  歎了一口氣,感覺夜晚的露氣越來越濕重,暖氣機似乎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猶豫片刻,她還是側過身子,慢慢地靠近過來,將手中的外套輕輕搭蓋在他的身上。  

  如此一來,才發覺他的睡姿很不安穩,肩膀朝自己這一邊傾斜得厲害,彷彿承接著某一些重量……

  驀地想起自己醒來後的模樣,倪喃的臉熱辣辣地紅了起來。  

  呀,真是丟人!  

  慌忙坐正身子,別開臉去不敢看他。而車廂的空間在這剎突然變得狹小,彷彿不論她怎麼動一下,最後都會不小心碰觸到他。  

  啊?怎麼會這樣呢?  

  這麼尷尬。  

  如果他突然醒來,怎麼辦?如果他嘲笑她,用輕薄的語氣譏諷她,或者因為她剛才毫不設防的親近而誤會她,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天哪!  

  將燒紅的臉蛋埋在手心裡,倪喃發出哀怨的呻吟。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用著極清晰清淡的口吻,字字鏗入她的耳中。彷彿這樣相繼醒來,已不是第一次。

  啊!心亂掉了,亂糟糟的。覺得他的態度太沒所謂,但,到底想要他怎樣呢?欣喜若狂?黯然神傷?還是,希望他內疚道歉?  

  難道,他不覺得這樣,對她是一種冒犯嗎?  

  倪喃抿緊了唇,望著窗外,不說話。  

  而車窗外,根本是一片霧濛濛的黑。  

  邵志衡抹了一把臉,很難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糊里糊塗地睡著了。多年來拳來刀往,在陰暗無法見光的角落裡逞兇鬥狠的日子,養成了他敏銳、警醒的思維習慣。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都很難放任自己做到真正的輕鬆。

  尤其是在這一條路上。  

  每逢需要藏匿,或者是要獨自舔傷的時候,他就會來這裡。  

  一個人,流血,或者流汗。  

  然而,這一次,因為多了一個人,一個絕不比自己強悍的人,他居然可以因為信任,因為被心底裡那份湧動的難以言喻的柔情所蠱惑,輕易放鬆警惕。  

  而這種失誤,是會讓自己死上十次、百次都不夠的啊。  

  振作了一下精神,發動引擎。汽車再度沿著山路一直向上,四十多分鐘之後,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這是一間搭在山頂的小屋。  

  小,而且簡陋。  

  以相連的四株大樹為柱,原木作梁,再輔以大小不一的樹幹、木棍、樹枝,搭成一個不規則的簡陋小屋。

  倪喃瞪大了眼。  

  天色太暗,夜蟲唧唧,四面八方撲來的氤氳霧氣,吞沒了這棟小屋。  

  看不清楚,沒法判斷,但,天哪!這麼偏遠的地方,這麼古怪的屋子,這樣陰冷的天氣,他以為他自己是人猿泰山嗎?  

  「我不知道這附近還有這樣的地方。」她喃喃自語。  

  「你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邵志衡聳一聳肩,走過去,在看似像門一樣的一塊門板上掏弄了一下,木板「咯吱」一聲,打開了。  

  靜夜裡,那聲音聽來格外刺耳。  

  倪喃打了個寒顫,「這地方能住人嗎?」多不放心,在這樣深的山林裡,放眼除了一片青綠之外,就只有這一棟小屋。  

  「如果不能住,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啪」的一聲,燈亮了,晃了幾晃,又陡然一滅。  

  「呀!」倪喃嚇得一聲驚呼。  

  那燈又突然間一亮,照見邵志衡笑意盎然的一張臉。  

  她的心「咯噔」一跳,沉了下去,彷彿嗅到什麼陰謀的味道。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倪喃尖著嗓子說。  

  「咦?不是說了夫人讓我帶你出來散心嗎?」  

  「散心?你帶我到這種嚇死人的地方來散心?」倪喃瞪著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心情太過緊張,那聲音竟然帶著些微微的抖意。  

  邵志衡摸了摸鼻子,在燈光下的一張臉,半明半暗,但那一雙眼卻依然清亮,亮晶晶,「不然呢?以你現在的心情,難道是想去人群中擠來擠去?」  

  對,他說對了,她現在,的確不適宜熱鬧。  

  那會令她瘋狂。  

  但——  

  「我現在的心情怎麼了?」她討厭什麼都被他說中,討厭他那一副自以為是的嘴臉。  

  即使她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非常糟糕。  

  「唔,」邵志衡笑一笑,「你現在剛剛睡醒,頭腦清晰,精力充沛,大概非常非常適宜鬧彆扭。」

  倪喃怔瞪著他。  

  可惡!被他這樣一說,她鬧?還是不鬧?  

  但,去他的吧,被他說中就說中,這種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才不要睡。  

  「送我下山。」  

  「已經很晚了。」他指一指天。  

  她不為所動,「你是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嗎?」  

  他沉默一下,微微搖了搖頭,「不,我是為你好。」  

  他慢吞吞地說,她彷彿看見他瞳眸深處的溫柔,但,她拒絕相信。  

  轉過身子,背對著他,她承認,他那一句「我是為你好」一舉擊潰了她脆弱不堪的心。是因為,孤單太久,一個人背負一樣罪孽太久,她最受不得的,就是溫柔。  

  但,偏偏,是從邵志衡的嘴裡說出來。  

  說不清為什麼,大概是他總能感應她的快樂和憂傷,而她對他,又總是無法抗拒地喜歡依賴和信任。

  這種感覺,讓她害怕。  

  與其說討厭,不如說,她害怕這個英俊自負的男人。  

  「不要回頭看,」邵志衡走到她的身後,她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噴在自己耳後的熱氣,和身上那種淡淡的煙草味道,很好聞,也很令人安心,「倪喃,既然走到這裡,就不要回頭。」  

  倪喃心裡震了震。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要回頭看?  

  他說的,究竟是此刻的她?還是那個一直活在沈楚的陰影裡,掙扎不肯醒來的她?  

  閉了閉眼睛,算了,放棄吧,不要再做無謂的抗拒吧,她知道,自己其實非常渴望一份真誠的呵護,一聲熨燙人心的暖語。  

  非常非常!  

  其實,留下來,也不是一件特別令人為難的事。  

  小小屋子,雖然不夠氣派,但勝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臥室,廚房,客廳,三位一體,分別佔據了房子的三面。

  另外一面,因為開了門窗,所以並沒有擺放傢俱。  

  這其中,惟一讓她覺得比較尷尬的是,房子裡居然沒有衛生間!  

  她記得,當她扭扭捏捏地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邵志衡是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呵,小姐,這裡是野外呀,在野外不必那麼拘束好不好?」  

  她聽了,當場面紅耳赤,尷尬得無地自容。  

  心裡更加深切地體會到,邵志衡不是個紳士,絕對不是!  

  但,即便他是個無賴好了,她也沒有辦法,每一晚,總是會在自尊與恐懼之間掙扎又掙扎之後,最後,再毫無骨氣地爬上他的床。  

  喔,不,他睡的不是床,是地鋪。  

  小屋裡惟一的一張床,原本是她的,但,每晚,總是會可憐兮兮地被人遺棄,然後,在第二天,邵志衡總會用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語氣提議:「今天,我們一起睡床吧?」  

  說這句話的結果,往往是會被倪喃一腳踹過去。  

  然後,是她惡狠狠地指天發誓,今晚,一定一定不再讓他得意。  

  然而,入夜後的深山,那麼安靜,見鬼的風聲,呼嘯著來,呼嘯著去,吹過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如萬鬼同哭。

  風聲也還罷了,但還有那見鬼的老鼠,����,在頭頂,在腳底,甚至在枕頭上,成群結隊地竄過去。

  一整晚,她會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等待黎明。  

  但,偏偏月光作祟,總是會將樹枝的影子變換成各種各樣的鬼魅,樂此不疲地跟她做遊戲。  

  啊!受不了了,受不了。  

  她承認,她很膽小,很沒有骨氣,很不要臉,很不懂男女大防。  

  對對對,隨便你怎麼說吧。  

  她就是會驚跳起來,然後,一骨碌鑽進邵志衡的被窩。  

  通常,那個時候,他都會睡得很死。  

  死死的,像豬一樣,任她從背後抱住,無論怎樣緊,他都不會醒來。  

  這樣也好,可以免去許多尷尬。  

  只是,奇怪的是,每次她抖得像篩糠一樣地抱住他後,頭靠著他寬闊的肩膀,鼻端聞著他熟悉的氣息,總是會令她漸漸安心,然後沉沉睡去。  

  一直到,大清早被他的驚呼給吵醒。  

  「哇,你怎麼睡在這裡?」邵志衡會驚跳起來,然後,掀開被子仔仔細細地檢查。  

  在確定自己的貞操未被強行奪取之後,會笑瞇瞇地湊過來,問她:「要偷吃,幹嗎不做得徹底一點。」

  言語之中,彷彿是無限遺憾的樣子。  

  這個時候,倪喃總是會咬牙切齒將枕頭丟過去,然後不偏不倚打中他笑得淫蕩兮兮的臉。  

  就這樣,山中不知時日多,一個星期很快過去。  

  但,他不說,她也沒提,彷彿是希望這樣快樂無憂的日子過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日,又到了下山採買的日子,他們剛上來的時候,邵志衡單獨去過一次,是山後的一個小市集,離這裡不是很遠,走兩個山頭就到了。  

  但,不是很遠原來是對邵志衡來說的,在倪喃眼裡看來,翻兩個山頭,簡直是要人命嘛。  

  上當了!  

  倪喃幽怨地瞟了邵志衡一眼,站在那裡,躬著身子直喘氣。  

  「喂,你一個人去吧,我不去了。」  

  「嗯,也好。」他答應得爽快,「只是,要小心狼哦。」  

  「嗄?狼?」  

  這裡有狼?  

  倪喃緊張地前瞅瞅,後瞄瞄。  

  邵志衡笑瞇瞇,「現在沒有,不過到快天黑的時候就會有了。」  

  啊!她怎麼這麼倒霉。  

  算了算了,累就累一點吧。  

  站直身子,認命地說:「走吧走吧,跟你一起去。」  

  「你不要緊吧?走不動的話不要逞強。」他這算是在關心嗎?  

  倪喃翻個白眼,「不會要你背就是了。」  

  「嘿嘿。」邵志衡乾笑兩聲,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得意。唉!聽不出來,管他呢。跟他在一起,她的性子倒是越磨越圓滑了,沒必要較真,得過且過其實也不錯。  

  經過山與山的坳隙,居然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橋。流水貼著橋面潺潺而過,清澈得不見一絲雜質。  

  「呀!」倪喃一腳踩上去,水花四濺。  

  跟在她身後的邵志衡馬上遭殃,被濺了個一身濕。  

  倪喃笑了,回望著他很得意。  

  邵志衡突然掉頭朝回走,倪喃愣了一下,以為他生氣。  

  正不知怎辦才好,他卻又忽然回頭,一腳踢了一塊好大的石頭,「咚」的一聲,石頭落水,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倪喃尖叫一聲,下意識閃避,然而,橋太窄,她這一退,眼見就要落入水裡,邵志衡快步跨過來,一把將她攬在懷裡。  

  倪喃站定,喘了口氣,嗔他一眼,道:「都怪你。」  

  「是,是我不對。」他微微笑著,聲音好溫柔好溫柔。  

  她突然覺得頭皮發嘛,全身發燙。尤其是他圈在她腰上的手,害她心慌意亂。  

  不不不,怎麼會這樣呢?  

  她病了吧?在發燒吧?暈了頭吧?為什麼這剎,竟覺得心跳失速?覺得他微笑著的臉,那麼迷人?

  「不,是我不對。」她低喃,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見,「是我先故意弄濕你的。」  

  但他顯然聽見了,他抱著她,爽朗地笑,「去他的誰對誰錯,反正我們現在都濕了。」  

  喔,對,去他的誰對誰錯。  

  反正,事情就這樣了。  

  倪喃微笑著揚起頭,一張被快樂漲紅的臉,一雙因歡笑而閃亮的眼,看著他,熱情洋溢。  

  「邵志衡,你真是個天才,認識你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還會是這樣的……」  

  會這樣簡單,會這樣美好,會這樣愉快。  

  然而,後面的話,被淹沒了,淹沒在他與她的唇齒之間。那麼猝然,那麼迷亂,那麼瘋狂,那麼纏綿。

  他的心跳那麼狂熱劇烈,他的呼吸燙著她的肌膚,而他的熱情——嚇住了她。  

  猝不及防。  

  倪喃猛地推開他,腳底一個踉蹌,他想伸手來扶,卻被她閃開了。  

  她避開他,朝前跑,那般慌張,像只受傷的麋鹿,他的心被狠狠敲痛,內疚得無法自已。  

  他從沒想過要傷害她,他只是那麼深切、那麼深切地希望她快樂,但剛才,看著她靠在自己懷裡,訴說她的崇拜和喜悅,那發亮的眼神,微微上翹的嘴唇,那一切,都讓他心懷激盪。  

  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他只想緊緊地擁抱她,將她揉入自己懷裡,愛她,再愛她。  

第5章(2)  

  回程的路,依然那般漫長。  

  不,是更漫長了。  

  沒有那些歡聲笑語,也沒有輕嗔埋怨,有的,只是風聲,水聲,枯葉在腳底下發出的沙沙聲,雲輕輕掠過山頭的歎息聲,還有他們彼此的心跳聲,呼吸聲。  

  倪喃一直沉默著,就連在集市上,都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有好幾次,他分明感覺到她在看他,可等他轉過頭來,想問她喜歡吃些什麼時,她的眼神又飛快地飄了開去。

  無從捉摸。  

  這些,都讓他感覺到無力。  

  包括他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接下來又想發展出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似乎一切都不由人控制,至少不由他控制。  

  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沉甸甸地跟在她的身後。眼看著她那纖瘦的身影越走越快,彷彿是想要擺脫些什麼,他的心沉了一沉。  

  應該是拒絕了吧?  

  那麼明顯。  

  但,他為何不肯相信?  

  忽然倪喃扭過頭來,問他一句:「還有多遠?」  

  他怔了一下,答:「轉過這片野棗林就快到了。」  

  她的眉頭明顯地攢了起來,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邵志衡遲疑了一下,這個時候若表現得過於關懷,會不會顯得矯情?會不會讓她覺得,他是想乘虛而入?但,他仍然還是問了一句:「是不是很累?」  

  那麼溫柔的話語,熨燙了她臉上冷硬的表情。  

  她抬眼,靜靜地望著他。  

  那麼迷惑,又那麼固執。  

  呵,這個人,為什麼呢?  

  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這麼溫柔?他剛才,突然吻她,而她,居然不覺得被冒犯。  

  為什麼呢?  

  為什麼?  

  她一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呀。而他,又出現得那麼突然。那麼——震撼。  

  倪喃蹙著眉,喃喃地,囁嚅著:「我媽給了你多少錢?」  

  邵志衡愣了一下。  

  她苦笑,繼續說:「你這麼賣力地討好我,逗我開心,連我媽都幫你找機會,你說,你這樣到底可以拿多少錢?」

  邵志衡的臉像被人狠狠摑了一掌般,熱辣辣地痛起來。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嗎?她剛才,一直都是在這樣看他嗎?她不言不語,他以為她在生氣,他覺得好內疚。然而,她竟然是在想這個。  

  她以為他是什麼?  

  邵志衡又難堪又憤怒,他覺得自己好傻,真的好傻。  

  「呵,你真聰明。怎麼被你想到的呢?我的演技真有那麼差嗎?」他不怒反笑,「糟糕,現在被你拆穿了,我一毛錢都拿不到,怎麼辦?光是司機的一份薪水,怎麼養得活我?啊,對了,」他陰鬱地笑,一隻手撫著自己的嘴唇,「我忘了,還有一樣獎品,嘿嘿,倪小姐的吻,那不是無價之寶嗎?」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邵志衡,笑得那麼邪惡,說出來的話,像利劍一樣,那麼惡毒。  

  但,她寧願相信這個。  

  這樣的邵志衡,才是真正的他。  

  而她,這個被人厭棄,受到詛咒的自己,才真正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太過美好的一切,反而讓她無法承受。  

  太過美好的感情,不會屬於自己。  

  唇畔還是帶著那樣不能自己的苦笑,心,卻已痛得不能再痛。她沒有想到會這樣難受。  

  她原本,並不想拆穿他。  

  這個美麗的謊言,持續一天,她便可以多快樂一天。  

  但,望著他那英俊的面容,溫柔的眼神,她無法不一天比一天沉溺……而內心裡卻又隱隱約約有一種很不安的預感,彷彿,自己不說出來,不親口說出那些難聽的話語,到最後,傷痕纍纍的會是自己。  

  只是,不曾想,還沒到最後,她已是纍纍傷痕。  

  那麼疲倦地,艱難地,她閉了閉眼,不敢看他的眼,怕從他憤怒的眸內看到一個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自己。

  就當作是受騙吧,不,何曾受騙,她不也感覺到快樂嗎?  

  只是這快樂,太短太短而已。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該拿多少,你還拿多少。」  

  只是不必再繼續下去了吧?她怕這條路,自己會走得太遠太遠,回不來。  

  「我明白了。」邵志衡注視著她,良久良久。  

  如果這是她拒絕自己的借口,那麼,他承認,他被這個理由傷到了。  

  不敢說他曾經付出多少,但至少,他從沒想過要從她那裡得到些什麼。  

  而她,居然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是他天生,無法讓人信任嗎?  

  他點點頭,聲音沙啞而悲涼:「就當是這樣吧,就當是我的職業病發作,」他苦笑,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我只想問你一句,過去,究竟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倪喃身子一震。  

  她留戀過去嗎?不,不是的,她不是留戀,她只是,還沒有得到諒解,不被上帝祝福的人,沒有資格得到幸福。

  呵,幸福,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字眼。  

  「我,只是無法遺忘。」  

  她無法遺忘,無法忘記沈楚。  

  邵志衡淒涼地微笑了下。  

  他這微笑,居然抽痛了她的神經。  

  「你打算什麼時候下山?」  

  倪喃皺了皺眉。說不想下山是假的,說想下山也是假的,突然之間,那麼矛盾,這紅塵,是出,還是入?

  眼前的這個人,是躲?還是戀?  

  分不清呵,辨不明?  

  她從沒經歷過這樣複雜的感情,對沈楚,是一如既往的,單一的,知道他對自己好,所以她也無條件地對他好。

  但,邵志衡不一樣,她總是猜不透這個人,他對她太用心,他對她太瞭解,他對她太寬容,反而讓缺乏自信的自己,無所適從。  

  還是分開吧,分開比較好。  

  對不對?  

  電視開著,螢光屏一閃一閃,不知道在播些什麼。  

  倪喃抱著膝蓋,蜷坐在沙發上。回來好多天了,母親一直都很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也懶得過問。

  而母親,居然也不問她,邵司機為什麼好幾天都不來?  

  真奇怪。  

  而最最奇怪的是,已經很久不曾來騷擾過的失眠,居然再度降臨。  

  她失眠了。  

  家裡沒有飛鳥,沒有老鼠,家裡那麼安靜,而她,居然會失眠!  

  側著耳朵,她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簌簌瑟瑟。隔著玻璃,聽起來有些遠,不若在山上,總是赤裸裸地從頭頂掠過。

  想到從頭頂掠過的風,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老鼠,成群結隊,進入記憶,記憶裡的東西總是美好的,如今,連老鼠,也值得留戀。  

  恍惚微笑了下。  

  只是幾天呢,卻似乎是幾千幾百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人問:「過去,究竟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他大概料不到,當他也成為過去時,卻是她最為留戀的記憶。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  

  側耳傾聽,是林嬸的一路小跑,然後門鎖開啟,大約是母親回來了吧?  

  她轉過頭,看到母親那一張怒氣沖沖的臉。  

  「媽?」  

  倪太太看到她,顯然吃了一驚,臉上的怒容未退,接下來的話語便顯得過於強硬:「你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倪太太皺了皺眉,打量著女兒那一張平靜的臉,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  

  倪喃咬住下唇。  

  「你這孩子,就是心事太多,」倪太太疲憊地抹一把臉,「如果沒什麼事就回房睡吧,別想太多。」

  倪太太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樓上走。  

  「媽。」倪喃忽然好想跟媽媽說一會兒話,「你今天去哪了?」  

  可是,倪太太好累。  

  又要壓新聞,又要對付難纏的記者,還要瞞著憂鬱善良的女兒,她精力透支,只想休息。  

  胡亂揮了揮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啪」的一聲,關了房門。  

  倪喃怔怔地盯著樓梯口,總是這樣被遺忘,想說的話總是要淹沒在胸腔。  

  但,或許,有個人不是?  

  幽幽地歎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驀地響了起來,她直覺地跳起來。這麼晚了,是誰?會是誰呢?

  手指顫抖地握住聽筒。  

  裡面是個男人的聲音,口氣很急,她屏住了呼吸,「壞事了,那丫頭居然選在這個時段在電視台直播,現在,所有記者都去了『大富豪』,怎麼辦?」  

  電視直播?大富豪?  

  怎麼回事?  

  「喂?倪夫人?倪夫人?」  

  倪喃「砰」的一聲摔了電話,拿起遙控器一陣猛按,電視轉到本地台。  

  畫面定格。  

  那一瞬間,看到熟悉的容顏,她幾乎是欣喜若狂的。  

  晴兒,是晴兒!  

  呵,她還是那麼漂亮。  

  只是——  

  忍不住皺了皺眉。  

  那件黑色晚禮服,太暴露了吧?連小腿都遮不住,更何況,還有露出來的整片肩頸和臂膀,要想不引人遐思都難。

  她開始覺得難過,覺得委屈,為沈楚。  

  然而,杜雁晴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著實讓她愣住了。  

  「大家好,我是杜雁晴,感謝大家最近對我個人和我的家庭的不幸所給予的支持和關注,謝謝大家。同時,也代表我的丈夫,感謝大家對他的理解和同情。」  

  鏡頭轉開,打到人群裡,漸漸拉近,突顯出一張蒼白呆板的臉,低垂著眉眼,有些軟弱,有些無奈。

  倪喃的心尖銳地痛了一下。  

  哦,沈楚,沈楚,那般才氣橫溢的沈楚,那般善良無爭的沈楚,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把自己陷入這樣難堪的境地?

  煩躁地踱了兩步,又定住,瞪著電視屏幕,杜雁晴那嬌柔的聲音還在娓娓訴說:「我父親,原本是音樂學院的教授,而我的丈夫,原本是父親的得意弟子,七年前,他以自己的才華取得了去維也納深造的機會,可是……」  

  倪喃的腦子「嗡」地一響,亂成一鍋粥。七年前,七年前,七年前,沈楚以自己的才華取得了去維也納深造的機會。

  可是……可是……  

  她聽不清楚,晴兒的身影那麼遙遠,那麼模糊,她的嘴巴在動,可是,她在說什麼呢?  

  倪喃摀住耳朵,用力甩了甩頭,呵,聽見了。  

  晴兒在說:「可是,她仍然不甘心,七年之後,又來破壞我們的家庭。」  

  是誰?  

  誰不甘心?誰要破壞她的家庭?  

  於是,那個在學校裡為她指路的小男孩被帶了出來,男孩子怯怯地指著一張照片說:「就是這個姐姐,這個姐姐到學校裡找過沈老師。」  

  於是,晴兒笑了,笑得好嫵媚。  

  於是,照片被鏡頭放大了,照片裡的人居然是她,是她自己。  

  怎麼回事呢?  

  倪喃捧住腦袋。  

  她又覺得頭痛了,跟七年前,和母親大吵一場的那一次一模一樣,痛得厲害。  

  可是,她不想再住一次療養院了呀。  

  那麼,求你不要再痛吧?求你了!  

  她捧住腦袋,跌坐進沙發裡。  

  晴兒的面孔變得那麼陌生,還有那一群熱情高漲的人,啊?為什麼沒有她熟悉的人?  

  他們對著她的照片指指點點,說什麼呢?  

  沈楚在哪裡?為什麼不站出來?  

  她想起從前,隨便什麼人在沈楚面前說她一個不是,他一定第一個跳起來維護她。  

  如今,記憶猶在,而記憶中的人呢?  

  那個人,去了哪裡?  

  倪喃眼眶一紅,但,她不能哭,不能哭。  

  她對自己說,她沒做過她怎麼能哭呢?她不能哭,不能只是站在這裡,隔著屏幕,看著那張呆板無所措的容顏哭。

  不能。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54:41

第6章(1)  

  「大富豪」歌廳,位於A市最繁華的路段,此刻,又是「大富豪」最熱鬧的時段,再加上電視直播,歌廳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  

  人人都在談論,人人都知道大富豪裡有個小歌星叫做杜雁晴。  

  一夜成名,果然不是夢。  

  但,與她有什麼相干呢?  

  她在這段茶餘飯後的故事裡,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倪喃憋著一口氣,奮力往裡擠。  

  這居然並不若想像中那般困難。  

  看到她,人群早已自動自發地退開一條路。閃光燈不時打到她的臉上,刺得眼睛一陣陣疼。  

  但,她管不了了。  

  不顧一切地朝裡走,走到被當作臨時採訪室的包廂門口,「砰」的一聲推開門。  

  門內的人吃了一驚,一齊扭頭看過來。  

  她的眼,直直地,不需要搜索,不需要尋找,就那麼直直地捕捉到那一雙憂鬱的眼。  

  那雙眼看著她,有些吃驚,有些抱歉,有些乞求,有些悲哀……但,絕對絕對沒有她所希望的信任與堅強。

  那一瞬,地面彷彿在搖晃,腳底裂開巨大的縫,彷彿要將她吞噬。寒意從地底鑽出來,如無數條蛇,順著血脈的方向,爬上脊背。  

  記者「呼啦啦」一下圍了上來,態度高亢,興致勃勃。  

  「倪小姐,請問你對杜小姐剛才發表的言論有什麼看法?」  

  一陣靜默,強烈的燈光打到她的臉上,她轉頭,望著同樣籠在燈光下的杜雁晴。  

  恍如隔世。  

  「你來了。」杜雁晴微微挑了挑眉,聲音居然算得上平靜,彷彿料到她會出現。  

  倪喃點了點頭,站在那裡,沒有動。  

  沒見到晴兒以前,她曾有過無數個設想,想像她們陡然再遇後的第一眼,會怎樣激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會怎樣呆傻?  

  然而,她沒料到,會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之下,聽她說這一句禮貌的寒暄,彷彿突然之間隔了那麼遠,萬水千山。

  「我去找過你。」倪喃頓一頓,歎了口氣。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這個時候,似乎說什麼,都顯多餘。  

  「是麼?」杜雁晴微微一笑,頗有含義的樣子,「可惜,你去的那個時候,我多半都不在家。」  

  倪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周圍人群有些微的騷亂,彷彿是有些竊竊私語,聽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天午後的陽光,是那樣蔚藍。

  藍得澄明,藍得清寂。  

  「可是我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坦率地凝視著她。  

  「哦,」杜雁晴沉吟片刻,唇邊浮現一個揶揄的笑,「原來是因為你特意要來看我,所以我才千辛萬苦地開成這個記者招待會。」  

  「晴兒?」她的話讓她覺得駭異。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杜雁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現出一絲深深的恨意,「你還記得我們曾經是朋友嗎?還記得我的父親,那時候,是怎樣傾心教導過你嗎?」  

  「杜老師……」倪喃蹙緊眉頭。  

  「不許你提我的父親。」杜雁晴倏然瞪著她,突兀地打斷她的話。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記得,記得你所犯下的錯。」晴兒冷笑起來。  

  倪喃抿了抿唇,唇色變得蒼白。  

  「我沒說錯是不是?你也記得,記得你七年前犯下的錯,是不是?七年前,你背棄了我們,背棄我父親,背棄沈楚,你遠走高飛,追求你所謂的富貴。如今,你又回來,功成名就,你還想怎麼樣呢?你去找沈楚,難道不是想再續前緣?一箭雙鵰嗎?」  

  倪喃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晴兒會這樣看她,這樣想她。  

  沒錯,在起初,剛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的時候,她的的確確難以接受。那麼突然,毫無徵兆,她的確曾感覺到委屈,憤怒,傷心,失意。但,她絕對沒有像晴兒所說的那樣,想破壞些什麼呀。  

  嘴唇抖顫著,渾身的血液凝固了,又像是要沸騰起來,在血管裡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  

  「對不起,」她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眼睛看著沈楚,「如果我打擾了你的話。」  

  沈楚的目光沮喪而悲切。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比什麼都說了還讓她覺得難過。  

  於是,倪喃轉身,慢慢地轉身,慢慢地朝門口走。  

  還有什麼意義呢?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要弄明白心裡所有的疑問,又有什麼意義?  

  過往種種,散落天涯。  

  「倪喃。」杜雁晴霍地站了起來,「你就這樣走了嗎?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能走?」  

  一石激起千層浪。  

  那些原本退在一邊等著看好戲的記者們,如潮水一般匯聚過來。鎂光燈、話筒、錄音筆、高亢的男聲、激越的女聲……成為這世界的惟一。  

  倪喃瞠大了眼,想退,退無可退,想走,無路可走。眼前是光和聲的海洋。她覺得頭痛,腿軟。  

  可是,人群包圍著她。  

  那些熱情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問:「倪小姐,聽說,沈先生是你的初戀情人,對嗎?」

  「七年前,去維也納深造的名額,是你用戀人關係從沈先生那裡換取的嗎?」  

  「聽說,杜老師是被你氣病的,對嗎?」  

  「你還愛著沈先生,是不是?」  

  「沈先生犧牲那麼大,你這次回來,打算如何報答他?」  

  「杜小姐原本是你的好朋友,她跟沈先生又是患難見真情,你忍心拆散他們嗎?」  

  「如果沈先生為了你離婚……」  

  「如果……」  

  「是不是?」  

  「對嗎?」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滿屋子的人都在說話,那麼多問題,那麼多假設,那麼多……  

  倪喃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鬼影子一般,重重疊疊,紛亂喧嘩。她的頭更昏了,更亂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怎麼知道?對嗎?對嗎?對嗎……  

  她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她抱著頭,蹲下來,蹲在地上……眼前開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一雙雙黑的、白的、紅的、黃的、大的、小的腳……  

  「啊——」她失聲尖叫。  

  然後,室內突然安靜下來,然後,被她推開又被人關上的門,又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  

  只有她,她停不了,她還在發抖,還在不間斷地尖叫。  

  然後,突然一隻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聞到熟悉的氣息,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煙草味道,她把頭埋了起來,埋進那人敞開的外套裡,像只鴕鳥一樣。

  喔,帶她走吧,離開這裡。逃開這所有的紛亂與煩惱。  

  她閉上眼睛,她看不見。  

  但,這裡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看見這年輕的男子,穿著黑色皮衣,衣服敞開著,露出裡面深黑色的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有扣,裸露的喉結一上一下,因為趕得急促而喘著氣,給人一種狂野難馴的感覺。額前一綹垂下來的發,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外面下著雨,還是被汗氣所潮濕。  

  他是誰?為何事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包廂,只有攝像帶在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一個記者,偷偷舉起了照相機。  

  還沒來得及按動快門,就聽見「轟」的一聲,他的人已直飛出去,撞到現場直播的攝影機,然後「哐當當」一連幾聲,人摔在地上,照相機、攝像機跌了一地。  

  「哎呀。」  

  「喲。」  

  「絲。」  

  一時之間,驚呼聲四起,有人心痛,有人吃驚,有人動怒,有人忙亂。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質問。  

  而他,卻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睨了眼睛,指著離他最近的一名記者,「你剛才拍了些什麼?」

  那記者臉色刷白,護住相機,轉身想跑。  

  但,他哪裡快得過邵志衡。  

  一轉眼,已被他丟過來的椅子打趴在地。那一手的勁道真大啊,痛得他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餘下的記者,有精明點的,趕緊將相機裡的照片刪去。  

  但,仍然有不肯的,好不容易得來的獨家消息,怎麼肯就此低頭?  

  邵志衡不動聲色地,從一張一張臉上看過去,半晌,突然微微笑了下,「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有消息的,可以賣給我,但,出了這個門,就不能有一星半點流言流傳在外。如果有人覺得為難,可以來找我,我的名字叫做——邵志衡。」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呆怔住了。  

  他們看著眼前這一張若無其事的,英挺俊秀的臉,覺得那麼不可思議。  

  他居然現身了?  

  居然自個兒跑到傳媒面前來了?  

  那個被黑白兩道追捕,殺過人,救過人,挨過槍子兒,挨過刀,被黑道老大深深忌憚,為小混混所深深崇拜,坐過牢,卻又跟追捕自己的警察成為生死之交的A市傳奇人物——邵志衡,竟就是他?  

  是這麼年輕,這麼單薄的一個人?  

  而他,失蹤了那麼久,躲了那麼久,如今,竟為一個女人,跑到這眾目睽睽的直播現場來。  

  他是瘋了嗎?  

  是瘋了吧?  

  有人開始隱隱激動,有人開始悄悄退場。  

  邵志衡這一現身,肯定會在黑白兩道釀成巨大的風暴。  

  若搶到這條爆炸性的新聞,不是比一兩個小明星的情感糾葛,更能引人關注?  

  思前想後,思後想前。  

  罷了罷了,相片毀去,錄音洗掉,犯不著得罪邵志衡,撿了芝麻丟掉西瓜。  

  記者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謀定後動。  

  而那一剎,從沙堆裡被驚醒過來的鴕鳥,呆了,傻了,她像化石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雙瞪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著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邵志衡。  

  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誰的家?  

  經過一番曲折彎轉,倪喃下了計程車,然後,她便站在這個大得不像樣的客廳中央了。  

  她的樣子,肯定是有些呆傻的,因為,她看到一直沉默著的邵志衡在看到她這副模樣之後,嘴角微微扯了一扯。

  那微揚的弧度是笑嗎?  

  可,為什麼他還笑得出來?  

  再懵懂,再無知,她也曉得,自己給他惹了大麻煩了。然而,他為何一點也不在意?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做這些,到底有著怎樣的目的?  

  倪喃疑惑地,苦惱地蹙緊了眉頭。  

  邵志衡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摸摸鼻子,有些無奈地,故作輕鬆地說:「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記者去騷擾你,所以,先帶你來我家休息。如果你覺得……」  

  「這是你家?」呼之欲出的答案,經他說出來,仍然讓她覺得震驚!震撼!  

  「是。」他笑了笑,隨後,又問:「很稀奇嗎?」  

  她微微紅了臉,覺得有些窘,但,心裡頭卻驀地鬆了一口氣。  

  他終於沒有繼續他的話題。  

  她不知道,如果他果真問她,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要回家?  

  你是選擇信任我?還是繼續懷疑?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樣選擇,怎樣面對。  

  所以,就這樣吧,就是這樣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不是她願意,也不是她可以操控,就這麼莫名其妙,順其自然。

  如此而已。  

  低低地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柔弱;忽然覺得邵志衡那一張看似淡漠的臉,其實那樣安全,那樣溫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慣於依賴了?依賴他深沉的眼眸,依賴他滿不在乎的笑容,依賴他寬闊的肩膀,一直一直依賴著他。  

  而他,似乎總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  

  「怎麼?」邵志衡挑一挑眉,「我臉上有花?」  

  她一怔,臉頰頓時像失了火一般,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忙不迭地將失魂的眸子挪開去,遊目四顧,才遲鈍地加深了她的驚訝。這客廳真的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玻璃水族箱做成的。碧藍碧藍的水,優哉游哉的魚,還有燈管映照下的蔥綠茂盛的水草,這一切,讓她彷彿置身於變幻莫測的海洋底。

  而另外幾面牆,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

  除此之外,居然還有纜繩、漁網和油燈。  

  呵!這是一條船?一條沉在海底的船?  

  倪喃張大了眼睛,張得那麼大。在看過深山中那一棟原木小屋之後,她本以為,無論邵志衡再帶她去何方,看到什麼,她都不會太過驚訝,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無解的謎。  

  然而,今天,看到這間屋子,這間奇怪的客廳,她仍然感到炫惑了。她炫惑地望著他,越來越迷惘,不知道她到底結識了一個怎樣傳奇的人物!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喃喃著,苦笑著問。  

  邵志衡揚眉,「怎麼?」  

  她怔怔地望著他,「如果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以為你是中世紀的——」  

  「嗯?」  

  「海盜!」她吞了口唾液。  

  「喔,天!」邵志衡一掌拍在額頭上,大笑起來。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  

  可,倪喃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這個邵志衡,一定很有名,而且是大大地有名。當然,他也應該很有錢,而且是大大地有錢,同時,他又不醜,甚至稱得上相當的英俊。  

  這樣的一個人,沒有理由委屈自己來討好她。  

  沒有理由。  

  她的眉頭越蹙越緊。  

  他的眼睛閃了一閃,微微一笑,避開她的眼神,「累了吧?要不要吃點消夜?」  

  倪喃搖了搖頭。  

  室內有一陣短暫的靜默。  

  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地,幽淡地響起:「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那麼,你現在,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說得那樣懇切,但,或許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聲音裡帶著份莫可奈何的緊張。  

  怎麼會呢?  

  他不會在意自己對她的感覺。  

  因為,她在他面前,是那樣幼稚可笑的呀。  

  那些自以為是的傲慢,那些譏誚的白眼,那些為人所詬病的記憶,偏偏恰巧都被他看在眼裡。  

  他應該,他大概,對她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吧?  

  想到這裡,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晦澀:「我不知道,我沒那麼聰明。」  

  「哦?」邵志衡微微揚了揚眉毛,「看來,你對自己很有成見?」  

  「不,」她蹙眉,「這並不是成見,而是事實。這些天來,你難道還沒看見?我做了一些多麼愚蠢的事情,說了一些多麼幼稚的話語。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能幹一些,能夠解決某一些事,解開某一個結,但偏偏,總是做錯,錯上加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的注視,讓她覺得不安。  

  「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對嗎?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塗。不,」她沮喪地搖頭,「或者,這並不叫做生活,而只是一種重複,一日復一日,無奈地重複。」  

  她歎著氣,語音細微沙啞,像受了傷迷了路的小動物。  

第6章(2)  

  他聽著,一顆心被狠狠擰了起來。  

  「不,」一隻手溫柔地落在她的頭髮上,「不是這樣的,喃喃。你不是一個愚蠢幼稚的女孩,你不知道,你單純得讓人心痛,憂鬱得讓人心痛,如果你能少一點善良,你不會有那麼多的無奈,如果,你能多一些遺忘,你一定會過得更加快樂。」  

  他的聲音溫柔而且誠摯。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他說的……是事實嗎?還是,僅僅只是一些空洞的讚美?她——是否可以相信?  

  倪喃不說話,不看他,只是繃緊了身體,垂眼揪著眉。  

  「過去的事情,不管是誰的錯,都已經過去。」他輕輕地歎:「你再沉湎,再自責,也沒有用。生活是應該朝前看的,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更何況,你的世界,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他一句一句慢慢說,一句一句擊中她的心。  

  淚水在這一刻氤氳了她的眼。  

  這個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卻總是能帶給她全新的感覺。那份深沉睿智,又絕不是她可以比擬。

  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股衝動,想要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告訴他,沈楚與她,她與晴兒,他們與杜老師之間的種種恩怨;告訴他,在無休無止的令人厭煩的練琴歲月裡,曾經有怎樣一顆細膩溫柔的心,點亮了她暗沉無光的生命;告訴他,那一次鋼琴比賽中的意外;告訴他,所謂的漫長的留學生涯,其實只是在療養院內虛度光陰而已。

  這些,就是這些,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吧。  

  她這一生,最大的幸,是因為她的父親。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始終是照片中那個年輕俊秀的男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短髮,白襯衫、黑西裝,氣質純淨而優雅。照片中的他,始終微笑著,右手搭在母親肩頭,那手指修長細緻得宛如上好陶瓷。  

  母親常說,她像父親。像父親一樣深沉細緻,也像父親一樣憂鬱聰慧。但更像父親的地方,是那一雙手,一雙天生就是彈鋼琴的好手。  

  而她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是因為她的父親,是那一雙遺傳自父親的鋼琴之手。  

  若她這一生,從不識得鋼琴為何物,大概,她會過得比現在更為快樂一些吧?  

  但,不可能。  

  生為被古典音樂界喻為鋼琴王子的倪陌的女兒,她不可能拒絕得了鋼琴的召喚,鋼琴的誘惑。  

  於是,從她週歲的那一天,趴在母親懷裡,鬼使神差地拍響第一個音符開始,她這一生,就注定是為了圓父親一個未竟的夢想而活,就注定與鋼琴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的遺願,是摘下華沙肖邦鋼琴大賽的王冠。  

  那個願望,成了她不可承受之重。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鋼琴而活。在父親留下來的那棟老式小樓房裡,日日夜夜陪伴著她的,是母親再辛苦、再艱難也不肯賣掉的父親的鋼琴。  

  她沒有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上小學,上中學。她的所有中小學課程,都是母親手把手教的。  

  這樣孤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四歲。  

  十四歲的那一年,母親為她換了一個鋼琴老師——杜明凡。他曾經跟父親一起在維也納求學,但,終生,也不曾取得過父親那樣的輝煌。  

  當他在自家客廳,見到倪喃的第一眼,便曾發出過這樣的喟歎,「倪陌之音,當成絕響。」  

  老師在第一眼,已經看出她不喜歡鋼琴。  

  一個不喜歡鋼琴的人,如何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聲音?  

  但,母親是不信的,她對丈夫的思念有多深,就對女兒的苛責有多深。  

  於是,老師只能收下她,然後再一次次說服母親,讓倪喃上學。  

  那個時候,因為孤僻,她已經有些輕微的神經衰弱。在很靜很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瘋狂地彈琴,彈些不成調的曲子。  

  母親開始覺得害怕了,她的第一次妥協,是讓倪喃進了老師執教的大學所附設的那所中學——  

  A大附中。  

  在那裡,她結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沈楚。  

  沈楚也是杜老師的學生,但,他跟她不一樣。他來自於一個完全不懂得音樂的家庭,他甚至,在跟杜老師學琴之前,從未接受過系統的、專業的訓練。他憑的,只是一股對鋼琴的熱愛以及滿腔的熱情。  

  而他,原本只是在一次高中部舉辦的業餘演奏會上,被杜老師親眼看中,收為弟子,加以培訓,然後,居然成為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那時候,他對於倪喃,這個鋼琴天才,這個在人群中總是用冷漠來掩飾怯懦的女孩,既崇拜又憐惜。

  他們一起上學,他總是幫她拿書包;她的午飯,總是在他的書包裡,拿到食堂裡熱好了,才端給她吃;他會將蘋果去皮之後,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地命令她吃;甚至,會在夏令營的時候,將她換下來的制服洗得乾乾淨淨地幫她收好。

  他會為她做她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她沒有想到的,他也為她做得妥妥帖帖。  

  那個時候,是倪喃這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候。  

  她不再覺得孤單,她開始,能和杜老師的女兒開開玩笑了,她終於,也能像一般的學生那樣自在地與同學相處,享受正常的校園生活。  

  而方心湄,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成為好朋友的。  

  這樣日復一日,快樂的笑容如流水一般從眉梢眼角輕悄滑過。這一年,老師為她和沈楚報名參加了全國十八歲以下青少年音樂大賽鋼琴組比賽。這個比賽一直在國內享有盛譽。第一名獲得者除了得到優渥的獎金之外,還可以取得去維也納深造的資格。這個機會是每一個音樂人都夢寐以求的。而沈楚,也不例外。  

  那一年,沈楚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這一場比賽。  

  但幸運者,只能是一個人!  

  她,或者沈楚,或者都不是。  

  悒鬱,再一次覆上她的眉梢。她沒有想贏沈楚,也知道,沈楚的機會不多,他的家人,希望沈楚學中醫的願望遠比希望他成為一個鋼琴家來得迫切。因為,一個庸碌的中醫遠比一個庸碌的鋼琴家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而他們,始終不肯相信,沈楚身上有成為一個出色鋼琴家的天賦。  

  於是,這一次比賽,就成為他放棄,或者繼續的惟一一次機會。  

  他想贏,她也希望他能贏,而最最希望他贏的人,卻是杜老師。基於不願一個天才被埋沒的願望,杜老師的急切,超出了一般為人師者的底線。  

  比賽,在那一年的十月舉行。  

  巧的是,比賽的頭一天,居然是倪喃的生日。  

  十月的天氣,原本只帶些薄薄的涼意,但,那一年的秋天,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冷。  

  或許是因為一連下了好幾場秋雨……  

  說到這裡,倪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了下,彷彿是覺得冷。七年前的那些感覺,那些記憶,仍然鮮明如昨。

  邵志衡歎了口氣,在沙發對面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手指冰涼,他將它護入外套裡,一根根細心地摩挲她僵硬的手指。  

  「好了,都過去了,倪喃。」他說。  

  她微微震動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看著她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告訴你吧,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總是充滿了變數。它不可能被你預知,更不可能由你操控。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你的究竟是什麼。但,起碼我們可以做到,發生過了的事情就是已經發生了,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更不能因為這份無力而覺得悲哀自憐。」  

  「可是——」她無助地閉了閉眼睛,淚水悄悄浸潤了眼睫,「他是因為我,是因為要送我生日禮物,才會在寒雨裡站了幾個小時,才會生病,才會使他在第二天的比賽中大失水準。」  

  「那又怎樣呢?」他歎了口氣,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他站在雨裡等著你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明白,他做這些,或許可能付出的代價。將來,他或許可以後悔,但我們能做到的,只能是同情。」  

  倪喃愕然抬頭看著他,他挑眉迎視著她的目光。  

  「你覺得這種想法是殘忍嗎?」  

  「不,」她悶悶地皺眉,「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邵志衡神色一凜,定定地瞧她,好半晌,才沉著嗓子問:「所以?你就去做傻事了?」  

  倪喃先是一怔,接著苦笑了下。  

  「我沒想到,你和老師一樣,都能一眼看穿我。」  

  「那是因為你太單純,太善良,太容易感動,太容易……」她顫一下,他輕輕撫著她的發。  

  「我也知道,老師的提議對我不公平,但,卻是我甘願的。沈楚在面試的時候已經有了失誤,所以筆試對他來說,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而他的理論知識原本就比我差好多,於是,我們約定,在彼此的考卷上寫下對方的名字。」

  雖然已隱約有些猜測,但,聽到倪喃親口說出來,邵志衡還是大大地震驚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怎麼會那麼傻?  

  怎麼還有人捨得去利用這樣一顆純真無邪的心?  

  「所以呢?他就接受了你的好意?你就這樣成全他了?」帶著怒氣的嗓音震痛了她的耳膜。  

  她凝眸望著他那一雙冒火的眸子。心疼,那麼明顯地寫在其中。  

  她猝然心緊,別開了頭。  

  「沒有,事情不會那樣順利。」她語氣澀然,不敢去看他的眼。  

  奇怪,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甘願。她從來不曾覺得委屈,只埋怨自己不曾盡力。  

  但,這一刻,在他深深憐惜的目光之中,她覺得心悸了。抿著唇,忍不住有一股哭倒在他懷裡的衝動。

  誰說他不瞭解自己呢?  

  或許,他比她更瞭解她。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稍一使力,將她帶入懷中。  

  他的身體結實得像一堵牆,他的身體好熱,他的雙臂將她圍住,她伏在他的肩膀,聽著他溫暖的心跳。

  這記憶好熟悉。  

  彷彿又回到山裡的那些個夜,她靠著他的背,安然入眠。  

  怎能懷疑呵,她怎麼還能對他產生抗拒和疑慮?  

  不能,再也不能。  

  即便他是野火吧?她如今,也只能作投火的飛蛾。  

  倪喃眼眶一熱,喉嚨好澀,她張臂環住這個溫軟的身體,將臉埋入他的頸項。  

  不讓他看到自己哭泣的眼。  

  「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他拍撫著她的肩,安慰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做的這一切,怎能瞞得過她那精明的母親。大概事情最終被拆穿,老師名譽受損,沈楚一蹶不振。  

  而所有的埋怨和指責,最後,都只能落到她那瘦弱的肩上。  

  他用下巴抵著她的額,溫柔地,嚴肅地說:「以後,我不會讓你再這樣苛責自己,不會再讓你想要去祈求友誼。你並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  

  他的話讓她僵了,呆了,在他的懷裡,她一動不動。  

  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剖析過自己,難道,她一直是因為孤獨,所以才卑微地祈求嗎?  

  祈求沈楚的溫暖,祈求晴兒的友誼。  

  喔,不不不,不是的。  

  她驀地推開他,有些急切地嚷:「不,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不需要。」她挺直脊背,掩飾自己的沮喪,可,掩飾不住眼淚。  

  淚湧出來,她拚命拭,拚命拭。  

  「不,我不是憐憫你,更沒有資格同情你。我只是……」他吸一口氣,「只是想請你圓我一個夢。」

  倪喃錯愕,這個人,他也有夢嗎?  

  也像她一樣,有著一些青春綺麗的夢?  

  邵志衡站起來,同時,牽住了她的手。他帶著她,沿著玄梯一樣的樓梯上了二樓,向右轉,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驀地,倪喃摀住自己的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間屋子,那面向南的窗,還有那窗前靜靜垂落的白紗窗簾,太像太像了。簡直就跟她從前的琴房一模一樣。

  怎麼會這樣呢?  

  從前,她並不認識他呀。  

  他鬆開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房內有琴,一架黑色的日本鋼琴。  

  有些舊,有些眼熟。  

  她慢慢掀開琴蓋。不用再懷疑了,她的眼眶又熱,心裡酸得一塌糊塗。哦,邵志衡,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將她偶然遺落的從前,保留得這般完好無缺?  

  難道,這就是你的夢嗎?  

  這就是你年少青春的夢?  

  倪喃咬住嘴唇,淚水不住地淌落。  

  「不要哭。」邵志衡從後面環住她的腰,臉貼著她的頭髮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原本,是想「治好」她的眼淚,沒想到,卻勾出了她更多的淚水,「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起初接近你,的確是有目的的,我的動機不純,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想要謀求一個司機的職位。你的猜測是對的,你的指責也是對你,我不是一個好人,我有太多複雜的心思。我想接近你,每日每日看著你,看你開心,看你笑,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這是我的私心,這就是我的目的。」

  他深深地,沉痛地說。  

  她的淚水哭融了他的心,他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奢望,可這一時,他不敢說,他失了分寸,不知道該怎樣哄,她才能停止哭泣。  

  而倪喃,哭得更大聲了,抽抽噎噎地。她轉過身,張大眼睛,透過淚霧望著他。  

  怎麼敢相信呢?  

  她剛才,面對著沈楚,還是那般的傷心絕望,可這刻被邵志衡緊緊摟著,聽著他自責又溫暖的話語,她又覺得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那麼長久以來,沒有人關心過她心底的想法,只有他,這個人,那般惶恐,惟恐說錯做錯的樣子,讓她近乎有了一種虛榮驕傲的感覺。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憂鬱、膽怯的倪喃,覺得自己也彷彿擁有了力量,而變得極不平凡。

  這種感覺,是再多的掌聲,再多的讚美也不曾讓她體驗過的呀。  

  那一剎,她熱起來,頭昏腦漲,被那股屬於他的氣息催眠麻醉了。  

  還用說麼?  

  她那麼喜歡他,愛他,渴望著被他擁抱,也渴望著擁抱他,緊緊地,將自己埋入他的體內,融進他的身體。這種感覺,只對他。  

  她只愛他。  

  從前種種,原來不是,原來——  

  這,才是愛情的感覺。  

  這樣盲目,這樣昏亂,這樣……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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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57:11

第7章(1)  

  房間昏暗,夜幕低垂。  

  用邵志衡的話說,就是:引人犯罪。  

  現在,他和她並肩躺在他那張柔軟的大床上,她的頭枕著他的肩,他的手環著她的腰。  

  他能夠聞到她的呼吸,她聽著他的心跳。  

  該死的,他胸腔繃緊,身體燥熱,心跳得那麼快,連屏住呼吸也無法控制。她的黑髮披散在他的枕上,頸背上柔軟纖細的汗毛隱約可見。她的腰那麼細,她興奮的眼睫還在輕輕顫動,如兩隻撲閃的蝶。  

  他心猿意馬,意亂情迷。  

  該死的!若一個正常的男人,這樣擁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而且是一個喜歡了非常非常久的女人,還能夠力持鎮定的話,那麼,那個人一定姓「柳」。  

  但,很不幸的,他正常,而且,他不姓柳。  

  邵志衡咬緊牙關,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顫。  

  「阿志。」倪喃一隻隻把玩著他的手指。  

  「嗯哼。」  

  「你真的是在十六歲那年認識我的?」他的手指纖長,手型很漂亮,如果經過保養,應該也能成為一雙鋼琴之手,只可惜,他的手掌太過粗糙,指間生滿老繭,而且,指骨也太過強壯。她有些遺憾,又有些疼惜地撫過他的指尖。

  那種細微撫觸的感覺如電流一般,顫入心底。  

  他忍不住歎息:「嗯——」  

  「那個時候的我是什麼樣子的?有多大?我彈琴的時候,你真的可以從院子外面看見我?」可惜,她興致高昂,完全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他只能忍耐地,亂七八糟地說:「是啊,你那時候真漂亮。」  

  倪喃蹙蹙眉,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翻了個身,趴在他的胸口上,用手指戮他的胸膛,「在想什麼?你根本不喜歡我,對不對?」  

  他感受不到她的開心和興奮嗎?居然給她開小差?可惡。  

  她又狠狠地捶了他兩下。  

  手卻驀地被他抓住了,抓得那樣緊。他看著她的目光真奇怪,燦亮的,黝暗的,那些光,彷彿在不斷變換著色彩。

  她的臉騰地紅了起來。  

  怔怔地,思想明明在告誡自己,要逃開,快點逃開,可全身上下幾千幾百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渴望……

  渴望什麼?  

  那是什麼?  

  她還想不清楚,她還沒有意識,然後,她已被他緊緊地,緊緊地揉入懷裡。  

  他的吻,細密纏綿,一片片落在她的眼上,唇上。她的手無助地揪住他的衣服,身體被定住了,不能動。

  還是,她根本捨不得移動?  

  她忐忑不安,又怕又興奮,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久久,久久……  

  他那灼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滲入她的肌膚,她輕輕地顫抖。然後,感覺到那吻被加深了,他的嘴開始變得蠻橫、需索。  

  她的心狂跳。  

  呵!倪喃!倪喃!  

  你變壞了!你果然壞得可以!  

  你真的真的,是在引他犯罪!?  

  很久很久,在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溺斃在他的氣息裡的時候,邵志衡喘著氣放開了她。  

  她抬起頭來,眼眶裡竟有些濕潤。  

  「對不起。」他嚇了一跳,那麼自責,那麼懊惱。  

  「不,」她微笑著,用手指按住他的唇,「別說誰對不起誰吧。我只是奇怪,你有那麼多的熱情,那時候,在小木屋裡,怎麼可以裝得那麼正經?」她的眼,明明還噙著幸福的淚水,可眨眼的時候,居然還是露出頑皮的神情。

  那又哭又笑的樣子,令他的心突然湧起一份難言的感動,和一份甜蜜的柔情。  

  他擁著她,他們重新躺回到床上。  

  窗外的月光流瀉進來,映著他眼波如潮,緩緩拍擊她的心。  

  「因為我睡著了啊。」他笑。  

  她捶他,「才怪,我明明聽到你的呼吸聲會加快。」  

  「啊?這樣你還敢睡到我身後?」邵志衡怪叫。不得不重新打量他那純潔的小天使。  

  「呵——」倪喃掩嘴笑起來,「因為老鼠比你更可怕啊。」  

  「呃?」邵志衡挫敗地抓了抓頭髮,「原來我只是比老鼠好一點點哦。」  

  倪喃大笑起來,笑得氣質全無。  

  她怎麼想得到呢?自己有一天居然也可以這樣開懷暢笑。  

  「喂,」倪喃突然坐起來,望著他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睛,「比老鼠好一點點的,是不是老虎啊?你這人,那麼奇怪,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是不是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嗯,」她偏頭,打量著這個房間,「比如,你是做什麼的?你住山上,是打獵麼?可打獵不會那麼有錢,除非你打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但,那山上肯定沒有這類的。那麼,你喜歡海,喜歡船,你是不是水手?或者,船長?你是否擁有著一座基督山寶藏?」她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離譜。  

  壓抑了那麼久的性子呵,如今,終於可以爆發。她像個孩子一般,纏著他,說他的傳奇,她的倪版一千零一夜。

  他只是微笑著,傾聽。  

  不論她說什麼,他都表示同意,再加上適當的好奇。  

  於是,她一直笑,一直說,彷彿是要把從前關在肚子裡的話語一併說盡。  

  到最後,她說一句話,會連打三個呵欠。  

  他環在她肩頭的手,輕輕拍撫著她。  

  那有節奏的拍撫,讓她開始混亂,口齒不清。  

  她感覺到疲憊,倦意很快從肩頭瀰漫至全身。她側過身子,枕著他的胳膊,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他的胸膛真舒服。她把頭埋進去,含含糊糊地說:「借我靠一下,我不會睡著的,你別想歪念頭。」  

  「知道了。」他微笑。  

  拉開毛毯,輕輕蓋住兩個依偎著的人。  

  這一覺睡得分外香甜。當倪喃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的是室內暗沉沉的光線和孤零零的房間。  

  腦子裡有片刻的短路,發了一會兒怔,才驀地掀開毯子,赤腳跳下了床。  

  邵志衡呢?  

  他的人呢?  

  在哪裡?  

  她一陣心慌,又一陣猶疑。  

  不會吧?  

  難道,昨晚的那一切記憶,都只是一場夢?  

  一場渴望已久的夢?  

  拉開房門,急急往樓下跑。  

  跳下玄梯,站在偌大的客廳裡,四周仍然是那樣空曠、靜謐。不知名的游魚在「人造洋」底愉快地嬉戲,原木地板親吻著她的腳趾,帶來一陣沁涼的寒意。  

  她心中一陣茫然,感覺有些——荒謬。  

  多有意思,她這一覺,彷彿睡過千年,再醒來,居然物是人非。  

  邵志衡啊,邵志衡,我要如何才懂你?  

  她茫然跌坐在一堆像是輪胎一樣的東西上面。她記得,昨晚,他應該告訴過她,這是沙發。  

  是沙發嗎?  

  呵,感覺比沙發還要舒服,但,為什麼要生成這樣的外表?普普通通的沙發有什麼不好?  

  倪喃蹙起眉頭,努力地想。  

  從他嘴裡聽來的,屬於他的,十六歲的記憶。到她記憶中的第一次在自家客廳裡,看到的頭戴鴨舌帽,沉默陰鬱的司機。  

  這是多麼不同的兩種印象,這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  

  他說的那一切,是真的發生過嗎?  

  她抬起膝蓋,將雙腳擱在沙發上面,將自己蜷起來,這樣,彷彿才顯得安全。  

  她的性格,從不肯輕易相信任何人。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懷疑,會否認邵志衡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直覺地去抗拒,就像那一次,在山上一樣。

  她會為他編派一個理由,一個讓自己足以相信的理由。  

  然而,這一次,她不願那麼去想。她寧肯相信他,寧肯去猜測,他是有逼不得已的理由。  

  或者,是出去幫她買早餐去了。但,時間過得太久。  

  又或者,他是要去上班,不忍心吵醒她。但,他的工作不是她的貼身保鏢嗎?  

  再或者,是有什麼急事。但,是什麼事呢?讓他連打一個電話的工夫都沒有?  

  除非……除非……  

  倪喃越想越緊張,昨晚,在直播現場的那一場大鬧,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會不會……  

  她驀地撲向電話機,手指顫抖,一連按錯幾次鍵,最後,才接通電話。  

  「喂?」電話裡,母親的聲音依然是那麼沉穩優雅。但,不能消除她心裡的疑慮和恐懼。  

  「媽。」  

  「喃喃?」倪母一驚,在那頭嚷,「你還好嗎?昨晚有沒有受驚?邵司機說你在他那裡?謝天謝地,幸虧……」

  「阿志跟你說過了?什麼時候?他現在在哪裡?」倪喃等不及地打斷母親的嘮叨。  

  「呃?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他不是說你在他家嗎?等等——」倪母發覺不對勁,「你還好吧?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他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了?別慌,別怕,告訴我邵家的住址?我馬上過來接你。」  

  倪喃愣了一下。  

  邵家的住址?這是——什麼路?什麼巷?什麼門牌號碼?不知道,她完全不清楚。  

  更好笑的是,居然連母親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他是如何到她們家應聘的?  

  倪喃撐住額頭,她感覺很不安,心很亂。輕輕靠著電話機旁的桌角,她對母親說:「不用了,媽。我很好,昨晚睡了一個好覺,我只是覺得肚子有些餓了,讓阿志給我去買吃的,他並沒有走多久,我卻已等得不耐煩,以為他順道跑去家裡給我拿換洗衣物去了,才打個電話想罵罵他,沒事了,媽,我很好。真的……很好。」  

  聲音低了下來,說得有些無奈。  

  倪母卻在那頭舒了一口氣,「志衡這孩子,其實是不錯的,你不要總是在他面前發小姐脾氣。他那個人……傲氣重。」  

  她心頭一跳,低眉,「嗯」了一聲。  

  母親隔了好一會兒,又似不放心般地問:「你真的覺得很好?真的沒覺得哪裡不舒服?腦袋有沒有覺得悶?有沒有覺得想哭哭不出來?是不是覺得委屈?」  

  那些原本很熟悉的嘮嘮叨叨,這剎,聽在她耳裡竟覺出些溫暖的味道。彷彿有些瞭解了母親的無奈。

  寧可讓邵志衡單獨帶她出門,也好過讓她留下來面對那些媒體的追問。  

  母親其實,是愛她的呀。  

  意識到這一點,淚水,毫無徵兆地湧上眼眶,搖搖欲墜。  

  「媽。」  

  「嗯?」  

  「謝謝你。」淚無聲地滑落。  

  倪母顯然是驚呆了,愣了好一會兒,才歎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有些話本來早就想跟你說,但,你的狀態一直都不是很好,媽覺得很內疚。」  

  倪喃掩住嘴,搖了搖頭。母親肯定看不見,但,她不能開口,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哽咽。  

  倪母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確定倪喃已慢慢將她先前的話消化吸收,才繼續說道:「可是現在,唉——」頓一下,彷彿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昨天晚上,直播被打斷之後,沈楚來過。」  

  倪喃驀然一驚,瞪著電話。  

  什麼意思?沈楚去過她家?他想跟她說些什麼呢?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張痛苦哀懇的臉。

  心,被溫柔的疼痛所佔據。  

  母親那邊卻又猶豫起來,半天,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你還是別管了吧。」  

  「喔不,媽媽。」她急起來,「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這……」  

  「媽,求你了。」  

  倪母想了又想,終於下定決心,「他說今晚會在七年前你生日那晚約定的地方等你。」  

第7章(2)

  七年前?生日?  

  呵!沈楚,沈楚,你還是記得這些的嗎?  

  倪喃手握聽筒,一時不知道是激動還是苦澀,竟怔怔然地說不出任何話來。  

  「你好好想想,這一次,去或不去,你自己決定。」語重心長。  

  母親終於肯放手了麼?  

  她終於肯讓自己去選擇,去面對了嗎?  

  可,倪喃的心裡,為何一點也沒有終獲自由的喜悅?  

  那麼強悍、不肯低頭的母親,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一定是被這一次的疏忽嚇壞了吧?  

  她一定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了吧?  

  那對於一個總是精力旺盛信心十足的老人來說,是多麼大的一重打擊。  

  輕輕擱下電話,倪喃側身望著窗外明亮的天空,陽光炫目,她覺得好刺眼,好想哭。  

  「曾超,你瘋了?」一輛野馬重型機車風馳電掣地駛進昏暗的街巷,機車上的女孩在看到靠在電線桿上歇息的那個男人之後,臉色大變,來不及熄掉引擎,就那麼危險地跳下來,衝到男人面前。  

  男人聽到動靜,微微掀了掀眼,卻什麼也沒說。  

  他身邊的那個身穿黑色西裝,臉上架一副墨鏡的男子卻忍不住抱怨:「姑奶奶,你弄弄清楚好不好?是志哥非要我送他回來的,我能怎麼辦?」曾超攤攤手,一臉無辜。  

  這兩個人都不好惹啊,他哪個都得罪不起。  

  女孩瞪他一眼,「你還好意思說?我讓你帶了人去救志哥,你為什麼讓他負那麼重的傷?」  

  「那……」那是不能避免的呀。  

  兩幫械鬥,刀槍無眼。更何況,志哥那個人,最看不得自家兄弟遭罪,哪一次不是自己挺身而上,幫人挨刀擋槍。

  要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遭各幫老大所忌,恨不得聯手除之而後快了。但,這些話,曾超也只敢在肚子裡打打鼓而已,他是不敢當著阿璇的面說出來的。  

  她要怨他,罵他,甚至是遷怒於他,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誰叫那個丫頭混起黑社會來,遠比他要來得狠呢?  

  嘉璇見曾超「那」了半天,「那」不出個字來,心裡是又氣又急,一把摘掉他的墨鏡,甩在地上,「你給我有點用好不好?現在太陽很大嗎?」  

  鏡子裂在地上,「啪」的一聲,片片碎片映著街燈昏黃的光。曾超尷尬地揉了揉眼,惹來邵志衡淡淡的一笑。

  「好了,阿璇,別再找他麻煩了。他剛才,還擔心死你呢。」他懶懶地靠在電線桿上,容色蒼白,精神萎靡。但奇怪的是,顯然是經過一番整理的外表卻看不出任何受傷的痕跡。  

  難道小弟打來的電話是錯誤的信息?  

  嘉璇一邊暗自思量,一邊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要他擔心?」  

  「呵,」邵志衡牽了牽嘴角,「我知道,我們的孔雀小妹長大了,現在,她稀罕的可不是我們的關心了。」

  「就是,典型的見色忘友,喜新厭舊。」曾超痛快地在後面加一句。這丫頭,除了志哥誰都不服,現在不躲在大樹下面損她兩句,到時候,他哪裡找地方乘涼去?  

  「啪!」頭上被重重敲了一記。  

  「你說什麼哪?什麼叫喜新厭舊?」  

  曾超哀嚎:「嘩,你這麼凶,看你的楚大哥認清你的真面目之後,還敢不敢要你?」  

  嘉璇變色。  

  曾超嚇得連忙噤聲。  

  邵志衡「咳」了一聲,「阿璇。」  

  「嗯?」麥嘉璇又狠狠瞪了曾超一眼,才轉過頭來。  

  「我現在沒事了,這裡有曾超就夠了,你也累了,還是回去休息吧。」  

  「真的沒事?」她不確定地蹙了蹙眉。  

  「你瞧。」邵志衡忽然挺身站起來,「這不是很好?」  

  終於舒了一口氣,嘉璇粲然一笑,「這就好,下次你可別再做這人嚇人的事情了,居然一個人跑去找人談判,如果……如果你有什麼事……我可、可怎麼辦?」說到最後,她的眼眶驀地一紅。  

  邵志衡淡淡一笑,伸出右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傻丫頭,是我不好,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到,沒想到他們找不著我,會拿你開刀,讓你吃了那麼多苦,是我不好。」  

  他低低地說,她聽了,瞪大眼睛,忽而「撲哧」一笑,「哎呀,快點打住,再說下去,恐怕我們會把穿開襠褲時對不起對方的事情都一一道來,那可是說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的喔。」  

  曾超困惑地眨了眨眼,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可是,阿璇,你穿開襠褲的時候,志哥應該已沒穿才對。難道你見過志哥穿開襠褲的模樣?」  

  「死曾超你給我站住!你不會說話不會變驢子叫啊?」兩個人笑著,叫著,開始一追一跑,繞著邵志衡團團轉。

  邵志衡白了的臉色更白了,眼前一花,彷彿有些站不住。  

  一伸手,不知道捉住了誰的手臂,緊緊掐住,才勉強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  

  「志哥!」一聲驚呼伴隨著前面十步之遙的那一扇門,緩緩開啟。  

  門內,一臉驚疑的倪喃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們的視線之下。  

  她的目光定定凝注在他的臉上,一眨不眨地望著。  

  他心中一熱,感覺全身的力量都活了過來,丟開那一隻手臂,他大步向她走過去。僅僅只是一天哪,不,還不到一天,現在還只是夜幕初降時分,可他,卻像已與她分開好久好久。  

  那麼迫切地想聽到她的聲音,那麼迫切地想念。  

  看著邵志衡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倪喃的眼睛濕潤了,心裡掠過淡淡的悸動和紊亂的喜悅。  

  那麼長久的等待,那麼紛亂的思緒,那麼多疑的猜測,那麼溫暖的冀念,那麼無助的恐慌,在這一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得到了喜悅的慰藉。  

  真難以想像呵,本以為死水一潭的心,居然會在這短短的十幾天內驟起狂瀾,驚濤拍岸。  

  邵志衡走過來,準備擁抱她的雙手停在半空,爾後,一隻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頜,雙眸審視地盯著她微微紅腫的眼睛,「你哭過?」  

  「嗯?喔,不,不是。」他的細心震動了她,讓她躲避不及。想到自己的眼淚或許有三分之一是為沈楚而流,有一種心痛似的罪惡感注入到她的血管,絞痛了她的心臟。  

  但,為什麼要覺得罪惡呢?  

  為什麼?  

  邵志衡盯著她看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終於——  

  「對不起。」他說。  

  倪喃長睫輕顫,愕然抬眸。  

  他伸手,愛憐地撫過她微蹙的眉心,「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完全陌生的環境裡。」  

  她的心被他溫柔的話語灼痛了。下意識地退一步,再退一步,吞一口口水,避開他手指的觸撫,望著他,那般猶豫,舉棋不定。  

  他回來了,她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一端,可,還有另一端,今天晚上,沈楚的約會,她不能不去,不能不去。

  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安,太多的歉意,太多的茫然,都需要他來一一排解。  

  所以,今晚,她必須要赴約。  

  但,要怎麼說,才能讓邵志衡明白?  

  「阿志……」欲言又止。  

  「你說。」邵志衡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凝視著她。  

  她分明站在他面前,可他卻覺得寒冷而恐懼。  

  意識到自己太愛她,就開始害怕失去她。  

  自己這次不告而別,她生氣了嗎?是不是又在心裡狠狠將他推拒開來?  

  她一向懷疑愛情,這剎,是不是打算再度封閉自己?  

  邵志衡的心在瞬間擰成麻花,臉色蒼白,嘴角微凝,想要維持從容溫和的表象竟是難了。  

  「我想……我要……」倪喃舔一舔乾澀的嘴唇,喉嚨裡像堵了一團棉花,「我想去見——沈楚。」

  終於說了出來,原來說出來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困難。  

  倪喃舒了一口氣,她想要對他微笑,或者隨便再說一點什麼,讓他心安,給自己一點鼓勵,然而,嘴才半張,她看見他的身子晃了兩晃。  

  那臉色,蒼白得如同鬼一樣。  

  她嚇了一跳,直覺伸出手來,想要攙住他,但,心裡又不免一陣遲疑。或許是她的錯覺?他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難道,她以為她的一句話便可以給他那麼大的打擊?  

  哦不,不,倪喃,你少自作多情了。  

  就在這麼一耽擱間,邵志衡的身子已偏向另一名女子。  

  那個女孩原本只是遠遠站在一邊,這時,急急奔過來,正正扶住了邵志衡。他的唇抿著,表情痛苦,大半個身子靠在那女孩身上,那麼和諧,那麼默契,彷彿這沒什麼,那麼理所當然的樣子。  

  將開未開地笑,苦澀地凝在嘴角。  

  倪喃的嘴唇囁嚅了兩下,終於,她說:「時間快到了,我該走了。」  

  她匆匆說,匆匆朝女孩點了點頭,女孩的眼睛卻並未看向她,只是那麼憂心忡忡地凝望著邵志衡。

  而他,也仍然只是靠在女孩身上,什麼也沒說。  

  倪喃的心又莫名一痛,一股不安的情緒在心底狠狠醞釀。  

  但,來不及了,儘管她感覺到某種可怕的臆測已如漩渦般吞噬了她,儘管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來得那麼詭異,儘管,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他說。但,剛剛那麼一遲疑,已把自己逼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除了走,只有走,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倪喃苦笑,抬腳往前走。  

  與他擦肩、錯身,過去了,走遠了,再遠一點,每走一步都那麼沉重,而他,始終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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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4 22:58:53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11-24 23:00 編輯

第8章(1)

  曲水河畔。  

  夜色越來越深寂,對岸的燈亮了又暗了。秋蟲唧唧,彷彿是不甘寂寞的樣子,而兩個並肩坐著的身影,卻各懷心事,誰也沒有率先打破這寂靜的勇氣。有些話,是不是一出口就會傷人?  

  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別人。  

  沈楚抱膝坐在堤岸上,一如七年前一樣。那一晚的風,比今晚要大,但,少年熱血,有什麼關係?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熱情,有的是滿滿蕩蕩的心意。但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他一無所有,只能赤裸裸地坐在這堤岸之上,任清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吹襲而來。  

  那風,是從四面八方過來的嗎?  

  他緩緩轉頭,望著身側的倪喃。  

  曾經,他是想要幫她抵擋一些風雨的呀,可自己這雙削薄的肩膀,哪堪風雨淒迷。  

  到底,還是連累她了,而且,還將繼續連累。  

  「喃喃。」他蹙眉,輕喚。  

  「倪喃?」再喚一聲。  

  她震一下,「嗄?」  

  「有心事?」  

  「不,」倪喃掠一下鬢邊散亂的額發,歎口氣,「只是習慣了發呆。」她在說謊,這不是習慣。以前在療養院的時候,那是發呆,什麼都在想,也什麼都沒想。  

  而今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在想他,邵志衡。  

  她沒法專心,滿心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那蒼白的,毫無力氣的,倚靠在另一雙肩膀上的身影。  

  那麼頑固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他,是怎麼了呢?  

  發生什麼事了?  

  昨晚,他為什麼突然離開?今天一整天,他又做什麼去了?那女孩是誰?跟他有什麼關係?  

  說不妒忌,那是假的。  

  女孩眼裡明明白白的關心,他對她,明明白白的信任。他們之間,那份特有的默契,都是倪喃所不曾擁有的。

  她妒忌,卻更羨慕。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可以拋開所有的自疑和顧慮,是不是她也可以像那個女孩那樣,充滿自信,擺出佔有的姿態?

  是不是她也可以有一天,能夠瞭解他如瞭解自己一樣?  

  「你一點也沒變,還是和從前一樣安靜。」沈楚歎息著說。  

  她一點也沒有變嗎?還是,他變得太多?  

  倪喃抬眼,望著對岸的燈火,半晌,才幽然歎道:「怎麼可能沒有改變?我們都在一天天變老,一天天變好,或者,一天天變壞。」  

  不希望變得更好,只希望不要變得更壞。  

  這是她說的,也是她每天每天都在祈禱的。但,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  

  沈楚的身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我知道,你說的是晴兒。」  

  倪喃有些奇怪地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晴兒呢?難道,你和我,都不曾改變嗎?難道你以為,你和我的改變,都是好的嗎?」  

  沈楚怔了下,苦笑,「可是,我以為你會對她的改變更為好奇一些。」  

  「不,」倪喃歎了口氣,「那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是我們,是同一道命運將我們一起改變。」  

  以前,她從沒做過這樣的思考。但最近,她卻想了好多好多。這其中,難說沒有邵志衡的功勞,是他,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好多個側面。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更何況,是許多個人做出的許多件事呢?

  「你瞧,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和晴兒走在一起,但,事情卻就是這樣發生了,是你的留下,才成就這一段姻緣,這真難說,你留下來,到底是好還是壞了。」  

  沈楚那麼那麼驚訝地望著她,「真是難以想像,」他情不自禁地說,「我怎麼覺得你不像一個鋼琴家,倒像是哲學家了。」  

  倪喃委婉地笑一笑,卻沒說什麼。  

  「對了,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倒讓你在這裡聽了我的一通胡言亂語。」  

  「怎麼是胡言亂語?聽了你這些話,我才覺得自己並不是那樣罪孽深重。」  

  「哦?」倪喃挑了挑眉。似乎每個人都在爭著承認自己罪孽深重呵!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在此之前,她曾經一直以求他原諒為己任,可是,前天晚上,那一場現場直播,讓她恍惚明白,她或許,對他所做的那一切,是成全,而不是傷害。  

  雖然當時,她看著他對晴兒的維護,還是覺得那樣刺眼,那樣心痛。  

  「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  

  倪喃屏住呼吸。  

  「當年去跟你母親說,我們換卷考試的事情的人,是我!」  

  倪喃愕然瞪著他,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老師剛剛發現的時候,跟你的表情也是一樣。」  

  「可……可是……」  

  「我雖然很想很想彈鋼琴,但,人都是有自尊的,尤其是窮人的自尊。」沈楚頓了一下,苦笑,「我只能說,在這件事上,我惟一做錯的,就是沒有當場拒絕。」  

  但,當時的他,怎麼能夠拒絕呢?一面是循循善誘的恩師,一面是殷殷期盼的良友,一面是自己渴望一飛沖天的鴻鵠壯志。他怎麼捨得拒絕?  

  然而,當他在躊躇滿志的同時,一想到這是作弊得來的結果,一想到,他是在踩著倪喃的肩膀往上跳,他就覺得無法忍受地自厭。  

  一想到,從此以後,他都無法在自己真心喜愛的女孩面前抬起來,他就覺得心痛如絞。  

  不,他不能。  

  他不能這樣做,即使,讓他放棄鋼琴。  

  就這樣,一個衝動的決定,挽救了一個甘願為男友犧牲前途的女孩,卻置一個偏執的教授於名譽掃地的死境。

  事情鬧大了,那個男孩卻退縮了,一任指責的利劍統統指向無辜的少女,包括,他自己的冷淡、逃避。

  最後,女孩沒有得到諒解,她背負著所有的包袱上了飛機,遠離這個人心浮躁的城市。  

  而男孩卻並沒有鬆一口氣。  

  教授留下來的女兒,需要人照顧。  

  把他當作是同病相憐的教授的女兒,很快,就愛上了這個鬱鬱寡歡的男孩。於是,一個一廂情願,一個要報恩,就這樣,他們兩人,閃電般舉行了婚禮。  

  真相往往都是這樣出人意表。  

  沒想到,自己鑽了七年的牛角尖,居然是這樣——可笑,這樣,毫無意義。  

  可是,母親為什麼不說呢?  

  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她,是沈楚自願放棄?  

  「你不明白嗎?你母親,是寧願讓你以為我恨你的,是寧願讓你覺得我們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沈楚疲倦地笑,「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倪喃卻再度震驚了。  

  在今天以前,她從不認為她瞭解母親,可是,在今天之後,她又以為自己已足夠瞭解,但,這一刻,她卻又再度迷惑了。  

  或許,母親所做一切,都是她自認為對自己最好的吧?可她,為何那般放心邵志衡呢?  

  那個人身上,其實具備著令所有人起疑的因子,可母親,精明的母親,為何反而輕信?  

  然而,她自己呢?她不也是那麼多疑的一個人嗎?  

  可她,卻仍然選擇相信。  

  為什麼?  

  這又是為什麼?  

  一念及此,她又心亂如麻。  

  想念,那麼深重的想念。  

  這才意識到,她愛他,已然無法自拔。  

  就像向日葵渴望陽光,她渴望他,渴望得心痛。  

  抹一把臉,忽然覺得煩躁,只想速速結束這話題,飛奔到他的身邊。  

  「你找我,就是要說這個?」  

  「是,也不是。」沈楚靜默了半晌,眼裡交替流露出複雜的情緒,似乎在做著些什麼掙扎。  

  倪喃仔細看了他一會兒,端直了身子,歎道:「對於我,你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就算是晴兒,她不也是我的朋友麼?」  

  沈楚愕然,衝口而出:「她那樣對你,你不惱她麼?」  

  倪喃笑一笑,「我猜得不錯,果然是為了她吧?」  

  沈楚搖搖頭,「你一直都比我聰明。」頓一下,眉間微起波瀾,「我也不瞞你。你也看到了,我和晴兒,處得並不是很好。」  

  見倪喃不說話,沈楚繼續說:「起初的時候,晴兒很好,也很遷就我,怕我見了人彈琴會傷心,主動提出跟我一起回老家居住。」唇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眼底閃現出留戀的神采。  

  倪喃輕輕歎了口氣,或許有的愛情,是因為跌倒才會明白。  

  「可是後來,晴兒在整理老師遺物的時候,發現老師寫的一本日記,其中有一篇,便記錄了自己對慫恿考生作弊這件事的懺悔。」眼中光芒倏失,他的神情那般委頓,嘴裡苦澀的味道彷彿剛剛吃過黃連,「老師說,他一直以為,如果一個人對音樂的熱愛沒有偏執到近乎變態的地步,那麼,他成不了一個好的音樂家。但一個人,如果為了音樂偏執到丟棄自尊驕傲的地步,那麼,他雖成一個好的音樂家,卻不能成為一個好人。他慶幸,他教導了兩個好人,他遺憾,畢生沒有教育成一個真正的音樂家。」  

  倪喃怔怔地,眼眶驀地紅了。  

  如果說在這件事情上,真正深受其害的人,怕不就是老師吧?  

  或者,晴兒也是?  

  她霍然一驚,「這麼說,晴兒知道是你出賣老師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的確如此。」沈楚澀然一笑,「她不只是認為我出賣了老師,同時還認為我欺騙了她。在她心裡,一直以為,是你的出爾反爾,讓我們深受其害,一直以為,我是深恨於你的,然而,一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我並不恨你,甚至,我是因為你,才會背叛老師。她以為我愛的,仍然——是你。」  

  豁然開朗。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心結,所有委屈,所有謎團,都一一開解。可她,卻並沒有半分輕鬆的感覺。

  「所以呢?晴兒才會……」閉了閉眼睛,說不下去了,眼前,彷彿又看到那嫉恨的笑容,那妖嬈的身影,那麼那麼陌生的晴兒呀,老師,若你有知,會否心痛?  

  你心痛了嗎?  

  彷彿體會到她的無奈和痛苦,沈楚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所以,我有責任守護晴兒的,對嗎?」  

  倪喃哽咽了一下,看著沈楚陡然平靜下來的容顏,突然之間,不知道說對,還是不對?  

  但,沈楚並不需要她的回答。  

  「所以,這才是我找你的真正理由。」他說。  

  倪喃望著他,困惑地點了點頭。  

  他欣然鬆了一口氣,或者,並不是鬆一口氣,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天色太暗,她看不清楚,只覺得眼前的沈楚不一樣了,和她從前認識的那個溫和的,才氣橫溢的沈楚不一樣了,現在的他,看起來彷彿有了一種赴死就義的慷慨和豪氣。  

  「我一直在努力,想讓晴兒回頭,可她卻越走越遠,她說,她要為老師懲罰我。可這一次,她來求我,她說只要我在記者面前承認她所說的一切,那麼,她便回來,再也不離開我。於是,我答應了,」歎一口氣,沈楚掉開頭去,「我知道她會傷害你,可是,我沒有辦法,你知道,我一向是個懦弱的人。」  

  「不,你並不懦弱,你只是有所守護,有所選擇。」倪喃也跟著他歎了一口氣。  

  但她的話顯然讓沈楚更加慚愧。  

  他低下頭來,遲疑著,艱難地說:「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來找你,但,除了你,我沒人可求。」那一剎,自尊委地成塵,但,為了晴兒,他還是要說,「那一次,直播現場被搗亂之後,所有的記者都三緘其口,不敢多說。而電視台原本答應了晴兒的高額報酬也付之東流。我才知道,她借了高利貸,她也是……無路可走。」  

  說無路可走是一個理由,但,晴兒心裡,何嘗不是因為深恨倪喃?  

  她明白,他也明白,但,他們誰都沒有說破。  

  「她欠了多少?」  

  「一百萬。」  

  「赫!」倪喃抽一口氣。  

  「所以我才說,無人可求。」沈楚苦笑,「我不敢誇下一定能還你的海口,但,我會盡力,用我的後半輩子。」

  倪喃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在乎,但,我不想讓晴兒覺得欠你什麼。」  

  這一段話,終於為他們的過去劃下句點。從此以後,他和她,再也沒有對錯,再也沒有糾纏,是完完全全獨立的個體了嗎?  

  淚水悄悄滑落,倪喃抬頭,望著滿天星子,望著那一大片深黑的天幕,她想念起那一雙深邃的黑眼睛,那一雙眼,總是在她身後,在她最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陪伴著她,而她,始終不肯回頭。  

  如今,再沒有顧忌,再沒有負擔,再沒有罪惡,再沒有羈絆,這彭湃如潮的心,霎時潰了堤……  

第8章(2)  

  天亮了,麥嘉璇拖著疲倦地腳步,下了計程車。經過一夜的搶救,邵志衡那個傢伙的命是從死神手裡搶回來了,但,這不代表他還能一次又一次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腰上插著一把刀,他居然不上醫院,非要回家來。回家做什麼呢?難道是為了那個女人?  

  嘉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那個女人,最好不要再讓她看到,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志哥命在旦夕了,她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說要去見別的男人。當時,若不是她記掛著志哥的身子,她早八百年給她好看了。  

  嘉璇一邊想著,一邊掏出鑰匙。  

  開了門,剛要進屋,腳底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讓她跌了一跤。  

  倒霉!她回身一腳,剛要踹下去,卻又驀地硬生生止住了。  

  那是一個人,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熟悉的女人!  

  身上穿著單薄的絲質襯衫,麻紗長裙,長髮披肩。那女人,蹲在那裡,蜷成一團,彷彿是冷得麻木了,只剩下僵硬。對,就是僵硬,她那麼瞪著自己,害她以為見到鬼了。  

  幸好,這是在白天。  

  嘉璇忍住心裡發毛的感覺,冷冷地譏諷:「噯,原來是你呀,你沒有鑰匙的嗎?這可就是志哥的不對了,人家把這裡當成是自己家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怎麼竟忘了為她留一把鑰匙呢?」  

  那尖利的話語如一把刀,直直劈入倪喃那僵硬如化石的腦子。  

  終於有了一些感覺了,眼中焦點凝聚,看到熟悉的容顏,她驚跳而起。但,忽略了雙腿和膝蓋的麻木,幾乎向前跌倒。  

  嘉璇閃身避開,看她撲倒在地,心裡升起一股報復之後的快感,語氣便也不那麼刻薄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蹲下來,看著一臉狼狽的女子。  

  倪喃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她只知道自己等了很久,她按了好久的門鈴,可是,沒人回應她。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現在到了幾點,更不知道,邵志衡為什麼不肯理她。  

  是不在家麼?可他會去哪裡呢?  

  她茫然無著,擔憂和焦慮交相煎熬,而她,卻只能傻傻地等在這裡,把自己等成一尊化石。  

  「呵,傻人果真有傻服。」嘉璇被她的神情逗樂了。她本不是一個喜歡記恨的人,如今,看倪喃心無城府的樣子,心裡已先喜歡了幾分。誰叫她天生喜歡同情弱者呢?  

  認命地將倪喃扶起來,觸手冰冷,她嚇了一跳,「天哪,你在外頭呆了多久?」  

  一腳勾上門,連拖帶拽地將倪喃弄進屋,順手倒了一杯開水給她,這才細細端詳她的臉,「奇怪,好熟悉啊,我見過你麼?」  

  倪喃愣了一下,不明白這風風火火的女子說的是什麼。  

  嘉璇卻一跳而起,奔上樓,不一會兒,手裡握了什麼,從幾級高的樓梯上跳下來,然後,展開手裡的紙。

  「呀,果然是你!」嘉璇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呼。  

  「什麼?」倪喃湊頭過來,一看,也愣住了。  

  那是一張照片的複印件,照片裡的人,居然是她自己,而且,還居然是十幾歲時候的自己。  

  她的心一瞬間燙熱了,一個晚上的焦灼、等待,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撫和慰藉。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嘉璇喃喃自語。  

  說完了,一雙眼銳利地轉過來,瞪著倪喃:「我告訴你哦,你可不許三心兩意辜負了志哥,要不然,」她握緊拳頭威脅她,「我揍你。」  

  「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阿志去了哪裡?」  

  「呃?」對喔,嘉璇回過神來,「哎呀,快點幫忙收拾東西,志哥差不多快要醒了。」  

  倪喃越弄越糊塗,「收拾什麼?他睡在哪裡?」  

  嘉璇沒好氣地翻翻眼睛,「還有哪裡?當然是醫院。」  

  腳步聲輕點,再輕點。  

  心跳聲慢點,再慢點。  

  緩緩推開病房的門,景物一寸一寸在眼前浮現。雪白的牆壁,雪白的被單,被單外,雪白的容顏。

  倪喃頓住腳步,眼睛裡有淚光在閃爍。  

  她發覺,認識他之後,她變得特別容易哭。  

  安靜地走進來,安靜地坐到病床邊,驚動了那個在牆角打盹的男孩。男孩看到她,揉了揉眼睛,剛想說什麼,一眼瞥見衝著他直打手勢的嘉璇,然後快步走了出去,並體貼地帶上房門。  

  終於只剩下他和她了嗎?  

  終於她的眼裡只有他了嗎?  

  倪喃躬下身來,俯看著他沉睡中的臉,放在被單外的手上掛著點滴,她握住那一隻手,將它放在自己的手心。

  「阿志,阿志……」喃喃低訴,喃喃輕喚。  

  從來沒有對一個人產生過這樣強烈、這樣複雜的感覺。像是愛了,又像是怨。怨自己從不曾對他瞭解,或是怨他不肯瞭解自己。  

  他明明受了傷,卻為何不說?  

  他隱忍著,害她像個傻瓜一樣。  

  好偉大麼?  

  邵志衡,你這個壞蛋!你是個壞蛋!  

  倪喃伏低了身子,一隻手撐在枕頭上,一雙美麗而擔憂的眸子靜靜地鎖著他緊閉的雙眼,「你為什麼還不醒?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嗎?你醒過來,你快點醒過來。」  

  她心口緊縮,屏住氣看著他。  

  而他,他依然安靜地睡著,睡著了。  

  她眉頭微蹙,心中惶恐,身子再度伏低,嘴唇貼著他的耳朵,她威脅他:「你再不醒過來,我就吻你喔。」牙齒輕輕咬著他的耳朵。  

  這傢伙,嘉璇說他早就該醒過來了。  

  他是不願意看到自己嗎?  

  他還在怪她嗎?  

  他為什麼不肯睜開眼睛,為什麼不肯聽她說?  

  他是要懲罰她嗎?  

  一滴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浸潤了雪白的枕套。  

  「噯,我以為是吻呢,原來是口水。」那雙黝暗的眸子倏地睜了開來,嚇了她一跳。  

  她慌忙跳開,但右臂一緊,她的整個人又被拖了回來。  

  她的眼對著他的眼,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喜悅和溫柔,還有那濃黑挺秀的眉,筆挺端傲的鼻……

  她的臉驀地紅了起來。  

  「不是說要吻我嗎?」他似笑非笑。  

  「噯,那個……是說如果你還不醒過來的話……」啊!原來他都聽見了?倪喃將臉埋入他的胸膛,又羞又窘。

  他委屈地歎一聲:「可是,我明明已經感覺到有人把口水滴到我臉上了。」  

  「嗄?才……才不是口水。」她結結巴巴地說。  

  「是麼?讓我看看。」他突然翻坐起來,將她翻倒在病床上,緊緊箍在自己的臂彎裡。  

  呀!她一下子緊張了  

  「針頭!小心針頭!」  

  她慌張地想要穩住他的手,他卻一挑眉,滿不在乎地拔掉了插在手背上的點滴。鮮血混合著藥水汩汩冒了出來。

  「你……你要……」她又急又慌又心痛。偏偏,手臂被邵志衡牢牢鉗住,沒法動彈。  

  「別動,倪喃。」他的聲音瘖啞沉亂。  

  她心中一緊,腦子裡「嗡」的一聲,感覺到空氣裡有某種陌生的情緒在醞釀,一觸即發。  

  她握緊他的手臂,緊張得屏住呼吸。  

  「倪喃。」他歎息著呼喚。  

  她顫抖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他那雙深邃溢滿情感的眼。  

  呼吸亂了。  

  這剎,他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心跳,隔著皮膚,撞擊著他的胸膛。  

  他慢慢伏低身子,眼蘊微笑。看著她,他的胸腔就會漲滿一種幸福的感覺。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卻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深埋在心底。  

  或許是因為她那無辜的眼神,或許是那總是掙扎些什麼的表情,或許是寂寞的微笑,他總想將她擁在懷裡,用全部的身心來保護。  

  就像現在這樣。  

  「現在,你想好了嗎?你準備接受我了嗎?」他的眼,停留在她的眼睛上方。  

  她的臉激辣地紅了起來。  

  想低頭,想避開他的視線,卻是不能。  

  「可是,你還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對嗎?愛上我,或許會讓你下地獄。」他的聲音有一瞬間的飄忽。

  她霍地睜開眼睛,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尖銳的痛楚。  

  「不,」她急切地嚷,「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做過什麼事,不管你身上背負了多大的包袱和麻煩,我只知道……」  

  她勇敢地,勇敢地抬起頭,勇敢地迎上他的唇,以吻封緘。  

  「我愛你!」

尾聲  

  由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先是一片小小的花園,那花園真是小啊,隱藏在這漫山遍野的深綠、淺綠之中,彷彿粗心的畫匠不小心塗錯的一筆,小小一筆,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那不一樣的色彩。  

  「這是花園還是菜地?」倪夫人瞪眼看了半天,終於極不情願地問。  

  她發現了一個失誤,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失誤。這個失誤足以打擊到她一貫的驕傲和自豪。她怎麼能夠想像得到呢?

  她那個聰明感性,詩意十足的女兒,居然會被自己寵成一個家事上的白癡。  

  瞧一瞧,好好一塊花園,竟就被她糟蹋成這個樣子!  

  呵——  

  慘不忍睹!  

  「你就不能好好地規劃一下嗎?左邊種菜,右邊種花……而且,花也不是這樣種法,那些茶花,那些……」倪夫人手指著窗外,真心痛,「怎麼可以跟那些廉價的滿天星種在一起?」還有呵,還有,那些綠油油的青菜,總是會突如其來地從一朵、兩朵紫羅蘭中間冒出來,露出頑皮的笑臉,彷彿在跟人捉迷藏一般。  

  天哪!喔,天哪!  

  倪夫人心痛欲裂。  

  「明天,還是幫你請個花匠來打理一下吧。」痛下決心,這一次,再不能由著倪喃的性子胡鬧。  

  「媽,這樣就很好了,我很喜歡,阿志也很喜歡,我們不需要花匠。」倪喃端著沖好的速溶咖啡走過來,遞給母親,眼睛裡閃爍著頑皮的微笑。  

  倪夫人看在眼裡,不知怎麼,心裡有些感觸。  

  她的女兒是變了,變了好多。  

  她變得開朗大方,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把心事埋在心底,像隔了一層紗,即便親如母女,也好像隔著距離。  

  然而,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她在自己面前,會頂嘴,會撒嬌,會生氣,會微笑……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倪喃,倪夫人的眼眶熱了。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擔心啊。還是會如一般的母親那樣,擔心女兒不幸福,或是擔心她幸福得不夠長久。

  比如——  

  「呃?你還在沖速溶咖啡?」倪夫人瞪著手中的搪瓷口杯,「上次來,我不是教過你嗎?先把咖啡豆……」

  「媽!」倪喃微笑著伏在母親肩頭,「種菜和種花有區別嗎?喝咖啡和白開水有區別嗎?住在山上和住在市區有區別嗎?」  

  倪夫人皺眉想了想,「當然有區別。阿志那個人,本來什麼都好,但,出身黑道,要你半隱居似的住在這裡,媽想起來就心痛,偏偏你又沒什麼持家經驗,把好好一個家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還好,將來,我怕他會嫌你。」  

  「呵,媽媽,你這是在貶低阿志呢?還是在貶低你的女兒?」  

  「我是在擔心。」倪夫人白了女兒一眼。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丫頭,怎麼會明白?  

  「媽。」倪喃微微一笑,「爸那時候娶你,是因為你持家有道麼?」  

  倪夫人怔了一下,臉一紅,啐道:「我跟你爸結婚之前,哪裡知道那些?」  

  「可不,我還以為老爸是想娶個菲傭呢。」倪喃眨眨眼。  

  倪夫人哭笑不得,敲女兒一記,「說什麼哪?好的不學,學著排遣你老媽了?」  

  「這不好嗎?」  

  倪夫人看著手挽手靠在自己肩頭的女兒,那柔順的長髮,一臉喜悅的神情,藏也藏不住。她微笑著,吐出一口長氣。

  或許,真的是她多慮了。  

  「媽,我現在不彈鋼琴了,是不是讓你覺得很失望?」  

  搖搖頭,「沒有,因為你沒有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喜歡彈鋼琴的。」  

  「所以呢?我們以前都好傻是不是?」  

  呃?傻?  

  倪夫人的表情一僵。  

  這個女兒是越來越大膽了,從前,她哪裡敢這樣跟自己說話?  

  「從前,我們都在揣測對方的意願,為對方而活,可是現在,媽媽,讓我們都為自己而活吧。」倪喃揚起臉來,一雙眼因興奮而發亮,「就像阿志說過的,不要因為花園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就把它弄成什麼樣子,不要因為大家都覺得生活應該怎麼樣過,我們便也怎樣過活。我就是我,他就是他,他不會因為我是鋼琴明星才愛我,也不會因為我不會洗衣煮飯而少愛我,就像我,不會因為他有多麼威風而愛他,也不會因為他常常要躲避黑社會的騷擾而厭棄他。我們在一起,就僅僅是因為,我是我,他是他!」  

  看著母親仍然一頭霧水的樣子,倪喃微笑著,繼續說:「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相信,相信我,相信阿志。」

  「可是,為對方而改變,變得更好,那不好麼?」  

  「呵——」倪喃笑了,望著母親,「可是,如果變得更好了,那就是母親你,而不是倪喃了。」  

  倪夫人越來越困惑。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的倪喃是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成熟了。  

  欣慰地點了點頭,她由衷地說:「看來,阿志果然很寵你,寵得過分了。」  

  是麼?  

  是很過分!  

  倪喃閉上眼睛,滿足地歎了口氣。  

  陽光那麼溫暖,透過玻璃窗懶洋洋地映在臉上,回憶如潮,全是甜蜜。  

  眼前,彷彿看到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一次次趴在牆頭,看著自己皺眉彈琴的樣子。  

  那時候,他心裡一定在說,不要再讓這個女孩那麼憂鬱。  

  於是,她現在才可以笑得如此燦爛溫馨。  

  然後,是在她家客廳裡,她以為的,第一次見面,母親說:「這是你的司機,以後,他負責你的安全。」

  於是,她一生的責任就這樣交付到他的手上。  

  再後來,是在現在,她站著的這個地方。那時候,這裡還只有一棟原木小屋,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擱在她的肩膀上,沉靜地溫柔地說:「不要回頭看,走到這裡,就不要回頭。」  

  於是,她留了下來,留下來,在這裡起高樓,修花園。雖然累,雖然笨拙,但她執意要親手給他一個家,一個雖然有些慘不忍睹,但,是她親手佈置的家。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裡掠過。  

  她真慶幸,慶幸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那首曾被她厭棄無數次的練習曲將他帶到她的身邊,讓原本生活盲目、目標混沌,表面上似乎滿載成功與榮譽,卻從不懂情為何物的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真諦,明白生命中有許多東西,是需要自己真心去發覺,去相信,去珍惜的。  

  她終於懂得,終於明白。  

  放眼望去,小小花園之外,是一排木製的柵欄,再來,便是那條白鏈似的公路,細長一條,遠遠地貫穿了深淺不一的綠。  

  那裡,是邵志衡歸家的方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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