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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28:25

籐萍 - 大好河山【滿漢全喜之一】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
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
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
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

朔平府品安坊的才「女」君知「姑娘」,
與坊間的打雜的傻丫頭,阿盼娥。
無意間的月下相逢,只一次的插花照影,
君知便成為阿盼娥一心效仿,誓死效忠的知己。
懵懂癡傻的阿盼娥,只知憐惜「小姐」的孤寂,
並不知道在君知端麗沈靜的面容背後,
隱藏著帶來血雨腥風的天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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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11:27

尾聲

  「詠荷,你像個大家閨秀行嗎?任何懂禮儀的小姐都知道,蓋頭應該由新郎來挑的。」福康安懊惱之至。失去了輕揭紅羅觀賞新婚妻子嬌羞表情的機會,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損失。

  崔詠荷一身新娘盛妝,坐在桌前一邊吃點心,一邊埋怨:「都怪你,在外頭轉來轉去,就是不進來,我都等得餓死了。」

  「唉,那麼多的客人,不能不應酬啊。畢竟是皇上親口賜的婚,滿朝的官員都來了。」福康安也累得有氣無力,苦笑著回答。

  崔詠荷皺皺眉頭,樣子嬌俏可愛,「早知道就不拚命幫你告狀了,你要被貶官去職,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應酬。」

  「我要被貶官去職,又到哪裡找到這麼好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崔詠荷面前。

  崔詠荷瞄了一眼,面帶不快,「你又到哪裡找人續的?我不看。」

  「續的?這可是真正的全本《石頭記》,曹雪芹親筆寫的。」福康安備黨冤枉地叫道。

  崔詠荷半信半疑接過來略一翻看,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福康安邀功般地笑說:「其實《石頭記》已經寫完,只是皇上覺得後四十回不妥,所以令人刪去重寫,但皇上自己卻十分喜歡《石頭記》,惟一的全本一直藏在宮裡,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收買了管書的太監,抄了一份出來。不過你要記得,最多只能給韻柔看,切不可傳到外頭去,否則追究起來,這是殺頭的大罪。」

  崔詠荷根本沒聽清楚他的交待,越看越是激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石頭記》,真的是《石頭記》的全本!韻柔,你快來啊,我看到全本《石頭記》了!」一邊叫一邊飛撲到門邊,開門就要出去。

  福康安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崔詠荷頭也不回地甩開他,飛快地打開了房門,「但我手上有《石頭記》,一定要第一時間和韻柔一起看,你這個武夫,才不會懂好書的價值。」

  福康安氣得吐血,猛得抓緊她,強迫她看向自己,「你說,我重要,還是《石頭記》重要?」

  「當然是《石頭記》重要。」崔詠荷毫不考慮地回答,一腳把他踢開,衝了出去。

  發覺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蠢事的福康安幾乎悔斷了腸子,氣得面無人色,咬牙切齒地追出去,「你給我回來!」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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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11:14


  一直到離開嘉親王府足有數十丈,崔詠荷才有些遺憾地歎氣,「唉,本來這是個深情壯烈到足以流傳千古的佳話,可惜他膽子太小了……」

  福康安苦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與永琰唇槍舌劍毫不退讓地對峙時有多麼緊張,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穿過重重圍困時,身體有多麼緊繃,直到現在,身上還在不停地出冷汗,而這個女人,就像全不知危險一樣,還在說這種風涼話。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麼妖術,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詠荷聽出他語氣裡的醋意,更加開心、笑盈盈地說:「我想世上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樣給他難堪,所以才引起他的興趣來了。不過,無論是對我的興趣,還是對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對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殺掉,但戰鬥之慘烈,一定會造成很大的動靜,絕對無法隱瞞,再想到皇上對你的寵愛未變,他怎麼還敢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

  兩個人在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條大街,京城內人來人往,分外熱鬧,大清又最講究禮法規矩,可是在這麼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開崔詠荷。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在望向他們,從各個方向都傳來各種不屑的話語。

  什麼人心不古,什麼世風日下,什麼傷風敗俗,什麼放蕩無形的竊竊低語,不絕於耳。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心卻也不理會那是些什麼。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幾乎是腳不點地的,抱著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著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著驚喜交加的表情,過於激動和歡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著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時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說「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向裡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著崔詠荷,拉得她隨著自己一起飛奔。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隻手拉著她,她便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間親,永琰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能說和不便說的。」傅恆的聲音雖鎮定,但也顯得有些張惶,全無宰相的沈穩氣度。

  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張口正要說話,自廳裡又傳出一句令得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間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都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用力抱住了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沈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話?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著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恆的聲音有著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嗎?只是你從來不問,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淒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隨便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下來。」傅恆的聲音已經十分苦澀了。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裡來之外,就什麼也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含恨地逼問,撕心裂肺。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恆暴發似的呼聲,也帶著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灑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我一直等著,等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干涉你?我怎麼會誤你的前程歸宿?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后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著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恆的話,「原來你這樣看我,原來你這樣看我!哪個稀罕做什麼皇妃,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恆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從散秩大臣中選出來,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你總是說著要不負一生所學。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我能怎麼樣?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著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臉上的笑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只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我怎能讓你失去青史留名的……」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恆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你,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裡的聲音漸漸轉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一對曾權傾天下二十年的夫妻,悲哭之時,和普通民間百姓,亦無半點不同。

  崔詠荷無聲無息地緊緊抱住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著妻子痛哭落淚的景象,也不由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卻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微不足道的軀體裡的每一點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的心上。

  福康安顫抖著轉身將她擁人懷中,聲音也顫得不成調:「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而我幾乎自以為是地做了同樣的蠢事,詠荷詠荷,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落下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我們沒有對永琰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捨棄我。」

  「外面是什麼人?」傅恆的聲音帶著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啊」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裡面的人。更是意亂心慌,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著崔詠荷大步向裡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雖然情緒激動,哭得肝腸寸斷,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一見到福康安立時撲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遍,確定他並無半點傷損,鬆了口氣之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恆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恆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恆依然淡淡地笑笑,看著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把手握在一處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

  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裡滿是深刻的感情。

  崔詠荷不知何時眼淚也滑落了下來,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大聲地說:「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棄,絕不分離。」

  ☆☆☆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這是國家最大的喜事,鞭炮之聲,響徹京城。

  紫禁城中,宴開千席,百官都可攜眷參加。

  剛剛看完四大徽班的精彩演出,乾隆的心情異常高興,坐在龍椅之上,神態十分溫和,笑容滿面地與臣子共歡。

  滿漢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全世界似乎都只剩下笑語歡歌,整個皇宮之中,都是歌功頌德之聲,在這樣一片談笑聲裡,哭泣聲就特別刺耳,也特別惹人注目。

  乾隆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無數人中掃去。

  所有被他掃到的人無不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還要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以拚命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聲並沒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員也都很自然地紛紛閃開,很快,坐在宴席一角對著滿桌佳餚正不住抹淚的女子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因為身份高貴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幾個人全部臉上變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被傅恆一把拉住。

  而坐在這女子身旁的一對夫婦早已面如土色,跪地不住磕頭。

  永琰大喝一聲:「還不快把這個大逆女子給拖下去!」

  侍衛們疊聲應是,就要衝上前。

  崔詠荷一邊哭,一邊就地拜倒,「奴婢衝撞聖上,願領死於君前。」

  乾隆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心中已想將此女千刀萬剮,冷冷地道:「你跪上前來,告訴朕,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國失德,讓你有了冤屈?」

  這一句話問得陰冷,殺機無限,崔氏夫婦全身抖如篩糠,福康安面無人色望著崔詠荷,眼神裡有著生平未有過的驚惶恐懼。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員紛紛流露出幸災樂禍或痛快開心的表情。

  崔詠荷起身上前,再跪伏於地,「奴婢今日初睹龍顏,已感皇恩浩大,聖德隆厚,對我們臣民百姓,實在是無比關懷,偏偏有人竟然還誤會陛下是薄情寡義,想要殺戮功臣的暴君,實在是太對不起聖上了,因此奴婢才會為聖上一片關愛之心不被臣下明白而痛哭。」

  「哦,什麼人這樣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掃視眾臣,諸臣無不心驚膽戰,暗暗害怕,不知這個膽大的女人想要汙告哪個人。

  崔詠荷抬頭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愕然,震驚得人人瞪大了眼睛。

  崔詠荷冒死在御前告狀的對象居然是——福康安。

  惟一明白過來的,只有福康安。

  震驚之後醒悟的他,怔怔地看著崔詠荷,心緒激動,卻又咬牙切齒。

  她是在保護他。

  她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為他發不平之鳴。

  她是在冒著天下最大的危險,為他尋求未來的平安。

  可是……

  實在是太大膽,太荒唐了。

  崔詠荷,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愛闖禍,總是這樣不知死活?

  你總是想著我,卻從來不顧你自己。但你可知道,這般的冒險,這樣的絕然,又會叫我擔怎樣的驚,受何等的折磨?

  崔詠荷,你這可恨的小女人。

  切齒的憤恨之外,卻又是揪心的痛與驚,雙眼牢牢注視著崔詠荷,再不肯稍稍移開。這一番縱惹來滔天之禍,我總是與你共擔。即如此,就讓我多看你一眼,記住你的容顏,直至來生。

  乾隆素來寵愛福康安,見崔詠荷竟然告他,心頭勃然大怒,但他是英明之君,喜怒向不形於顏色,殺機越盛,表情反越發平靜,「為什麼你認為他將朕視為無情之君?」

  崔詠荷叩首道:「聖上,奴婢是大學士崔名亭之女,與福康安早訂有婚約,可是數日前,福康安上門退婚……」

  乾隆眼中漸漸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懷恨在心,要汙蔑大臣。」

  崔詠荷抬起頭來,全無懼色地說:「皇上,詠荷雖是一女子,也知忠孝節義四字,怎敢做這不忠不義的事。但女子節烈為先,即已許人,更不願輕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問原因,福康安才告訴我,說是聖上有意禪讓帝位,新君即將登基,皇子們全對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擊傅家而討好新君,而聖上也要犧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傅家上下,滅門大禍就在眼前,所以才不願連累我。」

  乾隆微微動容,仔細看了福康安一眼,這才發現這個自己向來疼愛的英俊挺拔的鉅子,真的遠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這樣說話,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我身為女子,身許傅家,豈有逢大難便求脫身的道理,他這樣做,太輕視崔詠荷了。不過,我一個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罷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聖上是薄情寡義的君王。皇上仁愛寬宏,德照四海,對傅相素來寄以股肱心膂,怎會置他於險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倍尋常,他怎麼能因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為聖上要拋棄傅家?他怎麼能因為朝中有些官員,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冷嘲熱諷,就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又怎麼能因為嘉親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惡言,就以為嘉親王千歲還有其他的皇子們都是心胸狹窄之人?」崔詠荷每說一句,在場的官員就有一半臉色難看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永琰的神色也陰沈下來。崔詠荷猶自目不斜視毫不停頓地說:「他這樣做,是對皇上,對皇子,對朝廷的大不敬。詠荷冒死揭發,還請聖上降罪。」

  乾隆的臉色沒有變,但眼神卻越來越陰沈,沈鬱中有著熊熊的怒火,「你說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崔詠荷仰頭看著乾隆清清楚楚地說:「皇上雖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臯陶之臣。不過最可恨的還是福康安,縱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該以為聖上會拋棄他,不該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

  「求死之心。」

  八個字已經刺得乾隆一陣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絕對有資格為一國之君卻偏偏無法正名的可憐孩子。越是對他愧疚,越是加倍疼愛他。明明知道皇子們對他的妒恨之心,所以才會下詔責罵,希望消了皇子們的氣,可以讓這個孩子以後能過安寧的日子,可是,可是,這竟會讓他受小人之辱,以至有了求死之心嗎?

  乾隆含怒的眼睛帶著雷霆般的怒火望向所有的臣於,高高的皇座下,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沒有人敢抬頭。

  只除了崔詠荷依然直視著乾隆,而福康安,只是凝望著她。

  乾隆懷著滿腔的憤恨怒視眾臣,直到接觸崔詠荷清澈而無懼的眼神,方才略略平靜下來。

  他相信這個女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大臣在跪倒時顫抖得如此厲害。

  傅恆是軍機首腦,當朝一等公,福康安是御命大將軍,可是,這些人竟敢輕視侮辱,就連一個包衣奴才,也敢對他們無禮。

  自己還在位,這麼多人就忙著討好未來的君主,逼迫賢臣以至於此,如若退位,又會是什麼結果?

  作為父親,他憤怒得想把所有參於此事的鉅子都處斬,但一個君主的理智卻告訴他這絕不可能。

  與此事有關的臣於,極可能佔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身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官場的殘忍骯髒,卻又清楚,要駕馭天下,必要的髒骯是需要容忍的。

  只是,這女子的眼睛,卻是如此清澈乾淨,容不下半點汙穢。這樣一個女流,竟能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用這樣的技巧,把傅家不敢說不便說不能說的所有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訴。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詠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憐愛滿意的媳婦,「你叫崔詠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最神奇美麗的花了,從汙泥中開放,卻不沾汙垢。詠荷,朕為你主婚,福康安以後若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朕。」,

  崔詠荷還不及答話,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謝聖上隆恩。」大驚大震大懼大喜之後,他的聲音竟還帶點歡喜的顫抖。

  「來來來,大家都起來,今日是朕的壽宴,不必講究規矩,咱們君臣同樂。」乾隆微笑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詠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詠荷應了一聲,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顧不得君前失儀,失態地拉住她的一隻纖手。

  崔詠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駕之前不敢發作,但還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驚惶仍未退去。壓低聲音說:「你瘋了,知不知道,如果剛才對答錯了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

  直至此時,他的聲音依然驚恐得發抖。

  崔詠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為自己的安危害怕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愛於你,所以一定不會傷害為你做不平之鳴的我。」

  福康安抬頭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略有些奇異,「皇上是萬民之父,疼愛鉅子,原是理所當然的。」

  崔詠荷瞭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當做不知道,不但不能說,便是連想也不能去想。她與他,都永遠不會提起那一日無意聽到的驚世之秘。

  無論他是誰,有何等身份地位,都不要緊。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此時其他官員也紛紛回席,乾隆閒閒地問:「眾卿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處理國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佈禪讓的事了,當然紛紛說——

  「皇上聖明,更勝當年。」

  幾個皇子也一起站起來說:「皇阿瑪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兒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哈哈一笑,「我原本也想著自己老了,該把皇位讓給年青人了,不過,即然你們都這樣說,聯就勉為其難,再辛苦幾年吧。」眼睛帶著冷冷的笑意掃視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們的意見如何呢?」

  一陣冷寂之後,眾臣又亂哄哄地連聲說——

  「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皇子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實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幾個臉色全變了的皇子,「你們也不必著急,朕遲早還是會退位的。聖祖在位六十餘年,朕治世絕不超過聖祖。你們放心。」

  皇子們臉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就算乾隆要在位六十年,他至少也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

  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女人的膽大妄為,他就要等二十年。

  心中恨至極處,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永琰立時跪地道:「皇阿瑪願意繼續恩澤萬民,是舉國之幸,兒臣等萬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齊跪拜,同聲附和。

  乾隆有些感慨地望向自己幾個跪在地上的兒子,「你們都是皇子,生來是最尊貴的身份,所以也要付出必要的代價,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你們是無法享受到的。明朝出了多少昏君,都是因為深宮溺愛,任憑皇子們為所欲為卻從不教他們治國之道。我大清立國之初,便以此為鑒,立下了皇家抱孫不抱子的規矩。皇子從一出生,就不曾受過父親的寵愛,反而要日復一日辛苦地學習一切。這都是因為,新的君主將會在你們之間產生,要治理一個國家太難太辛苦,所以必須學習的太多太多,也因此會十分辛苦疲累,永遠不能像別人的兒子那樣快活。」略抬頭,看看福康安,「像福康安,朕知他有將才,所以只培養他用兵之能,他只需要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朕就很開心,就會誇他賞他。可是直到現在,他雖然做了大將軍,也還是不能進軍機處,不能於政,他的權力仍然受限制。而你們,一旦為君王,封親王,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你們必須學的太多太多,所以朕從來不敢對你們太過親切,只能用威嚴來使你們不敢鬆懈。朕也從來都沒有被先皇抱在懷中過,你們心中的苦,朕會不知道嗎?但這就是大清所有的皇子必須面對的命運。不要以為朕不疼愛你們,你們不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朕有多少次想抱著你們呵護疼愛,你們不知道,當你們學有所成時,朕多麼地為你們驕傲,但是,祖制不容啊,誰叫你們身在帝王家。我們皇家兒子受些苦,將來,天下卻能出一名君,得益的是舉國之百姓啊。我大清立國至今,從無一個昏君,便是因此之故,你們明白嗎?」

  眾皇子一起叩首,齊聲稱是。

  乾隆有些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兒子們聽進了多少,但無論如何,該盡的力,已經盡了。

  「回座去吧,今日是朕的壽誕,大家不要太拘束。「

  皇子們紛紛回位,但仍然沒有任何人舉杯動筷。

  乾隆笑了一笑,竟站了起來,對著傅恆一舉杯,「來,傅恆,朕先敬你一杯,謝你這二十多年來,殫精謁慮,為朕分憂的辛勞。其實朕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傅家滿門為大清做的事,永遠不會有人忘記,有朕之一日,就有傅家一日。」

  不止是傅恆,傅家這一整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每個人都是百感交焦。

  傅恆心中無限悲苦酸澀,卻還要勉強舉杯,「吾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盡心竭力,為國盡忠。」

  這一杯酒飲下,代表著傅家當朝第一權貴之門的地位在二十年內絕不會有半點動搖。而二十年的時間,足夠神通廣大的傅家父子布下絕對安全的退步抽身之計,保全傅家全族了。

  乾隆飲盡了杯中酒,重又坐回去,「來來來,大家喝酒吃菜。下一道菜是什麼……」

  身旁的太監忙應聲:「出水荷花!」

  「出水荷花,出水荷花。」乾隆連念了兩遍,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這道菜只上一盤,就賜予崔詠荷,也只有她,才配得起這道菜。」

  「是!」宣旨官應了一聲,大聲傳旨:「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深宮浩浩,一聲又一聲響亮的叫聲傳遍了天地。

  「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福康安握著崔詠荷的手,微微一用力,凝眸看著她,眼中笑意無限,溫柔無盡。

  崔詠荷略有些羞澀,雙頰微紅,嫣然一笑,如映日荷花,別樣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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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10:43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隱隱約約只留一點痕跡,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了眾生的高樓裡。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惟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也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來了。」

  ☆☆☆

  清雅在歎氣,一邊歎氣一邊撫琴,只是就連琴聲也是雜亂不堪,大大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裡只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要暴發出來,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就要奪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裡,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裡,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搡搡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淒涼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為一個區區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憐意來。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煩惱,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忽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們誰敢攔我!沾了我半根指頭,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一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臉上神色驚惶至極。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的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無限淒惶,終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強要他面對崔詠荷,只怕他要當場崩潰,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

  崔詠荷一路衝進了紅塵居,妓院當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來,確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嚇得旁人不敢對她用強,儘管如此,滿樓的男男女女無不對他側目而視。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自然更是驚奇,一時議論紛紛。

  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

  崔詠荷闖入紅塵居。

  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繫到了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即不理會,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裡?」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拚命擺脫下人們的糾纏,衝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艷,如萬丈紅塵,令人流連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拚命要吵鬧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講恩愛纏綿,聽到有不速之客來了,他不與女子糾纏,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了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乾脆也不勉強站立,任憑自己的身體滑落在牆角,伸手緊緊揪住左胸下方,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陣抽痛,「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兒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市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閃動,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略一呆,忙笑著說:「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我從來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惟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於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臉上忽燦然生輝,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極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負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裡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隔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天旋地轉,心動神迷,心痛神癡,心潮激盪至極。

  詠荷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復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卻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脫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盪,一顆心,亦是忽喜忽悲,難以平復。

  詠荷,詠荷……

  崔詠荷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在心中無數聲的狂烈呼喚,徐徐轉眸,看向牆側的小門,眸子裡,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自以為替我著想,可是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東西?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自以為是大英雄,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來犧牲,等他來救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讓欣喜的淚水滑落下來,倏得轉過身來,衝著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這一番含淚帶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艷的歎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就似她的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陣,臉上才慢慢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輕輕一聲歎息:「你還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盪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夠你用來後悔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份,成為當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聽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賬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福康安有沒有聽清雅的勸,是否準備去找崔詠荷,都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面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極柔婉寧定的女子,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焦急。

  福康安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灰白,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飛快地衝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聽到福康安也同樣驚慌的聲音後,終於忍不住擔憂的淚水奪目而出,一邊哭一邊叫:「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裡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沈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福康安甚至還有閒暇地衝她笑一笑,方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一片驚惶。

  福康安回頭,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說得對,她不止愛我,更加知我信我,這樣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寶。她不止是我未來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瞭解我的知音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所以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會做那樣的蠢事,犯這樣的錯誤。但現在,我會糾正這一切。」

  「可是,那是嘉親王……」清雅的擔憂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眸中,出人紅塵居的都是朝中官員,如今的朝局,這位妓中之魁也同樣清楚明白,無論福康安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多麼雄厚的背景,又如何與未來的帝王相抗。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日子很難過。」福康安笑了一笑,笑容甚至是溫柔的,「比我所能預料到的更加難受。比在戰場上撕殺至筋疲力盡,還要面對無數敵軍,身邊卻無一個戰友更加難以忍受。但是,我仍然準備忍下去,只要……這可以保護傅家,以及一切與傅家休戚相關的人。」抬抬眼,看著紅塵居裡每一個本來尋歡作樂,但此時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員,「可是,詠荷是不同的,我不會允許她受任何傷害,沒有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不要說永琰只是有可能成為皇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上,我也絕不會任由他加一指於詠荷之身。」

  他應該是極為憤怒的,話語裡堅定不移的決心可以讓任何人聽出來他的憤怒甚至使他不顧國禮直呼嘉親王的名字,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笑容,甚至是他的聲調,卻仍然是溫柔和多情的。

  似乎只要是想起詠荷,他的整個人也可以變做溫柔的風,多情的水,縱在刀鋒般淩厲的殺氣裡,這一份情懷也永不變更。

  ☆☆☆

  「近日裡,每天都有人對我提起崔大學士的千金——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來也不過如此。」身著四團龍袍,面目俊秀,一派工者之氣的嘉親王永琰聲音冰冷,滿是嘲諷之意。

  崔詠荷卻不驚不亂,自己找了個椅子舒適地坐下,隨手又取了桌上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直到永琰嘲諷的表情變為憤怒,這才用同樣輕視的口氣冷冷地說:「近日裡,也每天有人對我說起最有希望成為新君的嘉親王,原來也不過如此。」

  崔詠荷不但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這很快就會成為至尊天子的男人。

  「好大的膽。」站在一邊的烏爾泰跨前三步,揚手就要教訓她。

  崔詠荷一抬手,一杯熱茶潑了烏爾泰一臉,「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親王府內,但崔詠荷含怒的眼眸卻令烏爾泰忽然記起那日戲園受辱,被這女子當眾責打,卻全無反抗之力反駁之能,一時間心中一驚,恍惚覺得歷史重演,腳下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過如此輕視,原已十分氣惱,又見烏爾泰示弱人前,大丟臉面,更是不悅,低哼一聲。

  烏爾泰心頭一跳,忙又衝向崔詠荷要施威嚇手段。

  崔詠荷端坐不動,「你的主子都不敢動我,你倒要亂來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儘管打來試試看。」

  烏爾泰一怔,永琰卻開始冷笑,「原來能把朝廷百官氣壞,能當眾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過是個只會虛張聲勢的女人。」

  崔詠荷半步不退,反唇相譏:「原來所謂皇上最器重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天下的賢王殿下,不過是個稍一得志便得意忘形,心胸狹窄,為報私怨不惜摧毀國家柱石之臣的無知小子。」

  「你……」永琰從不曾被人如此羞辱過,皇子的驕傲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本能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詠荷的手腕。

  崔詠荷臉色一變,手中茶杯拋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來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揮開茶杯,怒極反笑,「你好大的膽,竟敢威脅我?」

  「為什麼不敢,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之事,我有什麼好怕?我又有什麼不敢?」崔詠荷全無懼色地看著他,「我是崔大學士的女兒,將來要做傅中堂的兒媳婦,並不是一般弱女,可以任你隨意欺淩。」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聖上的第十五子,當今嘉親王…,,

  「還據說是未來的國君對嗎?」崔詠荷冷冷地打斷他,「只可惜,只是據說而已,你並不曾登上皇位……」

  「你……」永淡的臉色終於變了。

  崔詠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門來,在你的嘉親王府鬧出血案,把事情宣揚開來,堂堂嘉親王,自以為要當皇帝,所以肆意妄為,強搶大臣之女,做下這等不識大體、不顧天理國法的事,不知還配不配當皇帝?不知道當今聖上知道了你的作為,會不會考慮一下你沒有登上皇位就這般橫行無忌,若是當了皇帝,還會做出什麼事?你的那幫皇兄皇弟們,是不是也會順便想一想,這樣淺薄元用、只記私仇的兄弟,有沒有資格踩在他們頭上做皇帝?」

  永琰臉色鐵青,強笑一聲,笑聲卻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難聽,「福康安拋棄你移情別戀,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盡閒氣也不敢發作,這樣懦弱,你以為,他會敢為了你,來得罪本王?」

  「他當然會!」似乎只要一提起福康安,崔詠荷的心情便好了許多,甚至開開心心地笑了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韻柔只要一告訴他,他就會立刻趕來,他絕對不會扔下我,別說你是王爺,就算你是皇帝,他也一定會救我的。」她的聲音清脆堅定,不帶絲毫猶疑。

  說起福康安的時候,她的臉上頓時多了一層光輝,燦然奪目,令永琰微微一怔,忽然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麼確定福康安一定會來救你?你憑什麼?」不知為什麼,永琰逼問的口氣似乎急切起來了。

  崔詠荷看著永琰,忽然間表情古怪地微微搖了搖頭,「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憐了。」

  「你敢說本王可憐?」永琰又是氣極又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怪異情緒正在影響自己,即使是怒極喝問,聲音聽來竟也十分怪異。

  「你這一生,除了權利什麼也沒有,除了權利,什麼也不曾追求過。你可曾真心對過別人?可曾有人真心對過你?縱然天下所有的人都來討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難,能不能找到任何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永遠伴隨你。」崔詠荷驕傲地看著他,「我可以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為我死,你能為人付出一切嗎?又有人可以這樣對你嗎?這樣的你,怎麼會懂我和福康安?你哪裡明白什麼叫做生死相許,什麼叫做患難與共?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這還不叫可憐嗎?」

  永琰臉色灰敗,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縱然是少時被父皇無情呵斥,他也不曾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只不過是個弱女子,她怎麼這樣該死地強悍,該死地大膽,甚至每一句頂撞,每一分表情,都這樣該死地美麗!一個奇特的念頭忽然浮上心間。便再也抹不去。

  「就算暫時我不願鬧事,放了你出去,又怎麼樣?只要我登上皇位,我就可以做任何事,要殺福康安又有何難?毀掉傅家又有何難?」永琰看著崔詠荷,眼神奇異,「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他的,只要,只要你肯……」

  「不可能……」崔詠荷以一個女子的本能,清楚地瞭解了永琰的心意,甚至不曾流露驚訝,也沒有任何思索,立時回絕,「你當了皇帝想怎麼做都是你的事,我絕不會答應你出賣我自己。」

  永淡用手指著她冷笑,「原來你所謂的肯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話,你根本不願為他做任何犧牲,任憑他面臨大難。」一時之間,他的心情極之複雜,不知是為崔詠荷不肯為福康安犧牲而寬慰,還是為崔詠荷拒絕他而失望。

  崔詠荷用一種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憐憫眼光看著他,「你還是不懂,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你只知道卑鄙無恥地淩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強權欺壓英雄。你怎麼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奪妻之恥代表著對一個男人的至大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氣,就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事。何況,他是福康安。我若是自以為對他好,自以為想救他,就答應你,那本身就是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竟然自以為偉大地想要用身體替他擋災,那根本就是不瞭解他,看不起他地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從頭到尾,她異常鎮定,無比勇敢,不曾有半點退縮,不肯做絲毫妥協。異樣燦爛的光芒在她臉上閃耀,照亮整個天地,火一樣激烈的鬥志在她的眸中燃燒,也同樣可以燃起每一個男人的心。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著俏臉生輝的她,忽覺一股無以倫比的憤怒湧上心頭,「好,你儘管倔強,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時候,我會讓他再一次拋棄你。」

  崔詠荷就像一個寬容的大人面對任性的小孩一樣,輕輕地搖頭,「沒有用的,不論你如何威脅都沒用。因為我瞭解他勝過瞭解我自己,他一定會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傷我一根頭髮。」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縱然身處危機重重、敵意濃濃的嘉親王府,想到福康安,她卻絲毫不覺憂慮。

  她的心中,有一個男子,她對著他有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相信他為著她,縱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顛倒,江河逆轉,也一樣可以做到。

  這個認知今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詠荷卻只悠悠地開口:「王爺,我們不妨打一個賭。」

  ☆☆☆

  福康安準備好衝進嘉親王府,但事實上,烏爾泰一早在門前等著他,毫不留難地把他迎進去。

  福康安看到端然而坐的永琰,甚至連禮都不曾行一下,「王爺,請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妻子」兩個字令永琰有一種被針扎似的刺痛,幾乎是有些兇惡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詠荷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適宜留在王府,請王爺讓我將她帶回去。」

  永琰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擺了擺手,「請坐!」

  「王爺!」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不會對他無劄。」

  福康安看向永琰,見他坦然回視,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來。

  「上茶!」

  烏爾泰親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福康安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著這個素來對自己沒有好臉色,但現在又突然客氣起來的皇子說話。

  「福康安,我們其實小時候是一塊長大的,還記得皇阿瑪說過,你將來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嚀我們幾個兄弟要愛惜你,不可對你端皇子的駕子,對嗎?」永琰神色悠悠,竟然懷想起往事來了。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這都是皇上的厚愛。」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們都那麼愛欺負你?」永琰有些陰鬱地笑笑,「因為皇阿瑪對你太好了。你的書背得熟,他笑得比誰都開心,你騎馬射箭表現得好,他更加不住口地誇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賞你東西。總是記著要問你的功課,縱是我們這幾個親生兒子,也不曾得到這樣的關注。從小,我們就每天辛苦地讀書習武,學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錯,即惹來責罵懲罰。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瑪也最多只是『嗯』了一聲,連讚美都不會說一句。福康安,你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幾個兄弟當時是多麼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驚地望向永琰,萬萬想不到,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子,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艷羨與妒嫉。

  「我們沒有道理不討厭你,我們有意地為難你肥你當奴才指使。可是,沒有用。你竟然從來不理會。我還記得比試劍法的時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輸給他,你卻把他打敗。他氣得踢了你一腳,你竟然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拳。幾個兄弟全爆發起來,撲出去合力打你,卻全被你打得鼻青臉腫。事後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頓,領著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瑪,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稱你性情耿直,不畏權勢,據理力爭,全不退縮,正是國君最難得的錚臣,大大地撫慰了你一番,卻又罰我們幾個兄弟跪了足足三個時辰。皇阿瑪說得對,能夠不懼君王權勢,據理力爭,敢逆龍鱗的,的確是難得的錚臣。可是如果對君權連基本的敬畏都沒有,那麼,他就是逆臣,更何況,這個逆巨手上掌握著強大的軍權。」永琰神色陰冷「你十三歲就是響噹噹的乾清門帶刀侍衛,十四歲就領兵打仗,手握大權,可我們這些皇子直到十八歲才能領差辦事,辦的又多是閒差。縱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凱歌的威風榮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滿朝的光彩都被你佔去,就算我們這些皇子,也絲毫不被人注意。福康安,有哪一個人能有這樣大的胸懷忍受這一切,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樣不會忘記你給過我們的一切羞辱和打擊。」

  福康安默然起立,對著永琰深深地施禮,「微臣年少時不懂事,冒犯皇子,願領王爺一切責罰。」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終於對我稱臣了,當初膽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爺,原來也有低頭的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著施禮的低姿態,「無論王爺要如何責罰,為臣都願意領受,只是,請王爺放回我未過門的妻子。」

  永淡陰冷地笑了一笑,「傅中堂為國操勞多年,已故孝賢皇后也是我們這些皇子的母親,你即已認錯,我也不至於逼你太甚。據我所知,你已經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會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自會向崔學士交待。」

  「不行!」說話的時候,福康安已經挺直了腰,雙目平視水玻,神色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可是絕對堅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滿門上下……」

  「王爺!傅家滿門,為國盡忠多年,也不在乎為國而死,更不至於要犧牲一個女子,來求苟安。」福康安已經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許數日後就會成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風儀如松,充滿著一種可以令女子一見心動的魁力,更令得水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顧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嗎?」

  福康安微微一揚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高貴,竟將眼前的鳳子龍孫給比了下去,「我當然在意詠荷,我寧肯死,也不會讓她受絲毫傷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樣寧死也不願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協。我若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應你,就等於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之中,讓她生不如死。這樣的錯誤,我犯過一次,絕不會再犯。」

  永琰的臉色異常難看,乾笑了一聲,「你這就叫做喜愛她嗎?就算是對得起她嗎?」

  福康安微微搖頭,不知是否因為想起崔詠荷,這一刻,他的神色溫柔至極,「王爺,你可明白什麼叫做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無論有什麼風風雨雨,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擔心連累對方,因為早已不分彼此,兩個人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王爺,你可以殺死我們,但無法分開我們。」

  永琰從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現在這般無力,縱然他生為皇子,縱然他很快就會成為天地間的至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人屈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他全無猶疑地說:「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誘,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挾,也全然無用。

  那樣絕對的堅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時間連說話的力氣似也消失了。

  歡呼在這一瞬響起,隨著歡呼之聲,是急促的腳步聲。

  福康安眉鋒倏地一場,揚眉的動作異常好看,而眼神也在這一刻亮了起來。身形猛然後轉,轉身的這一刻,還不曾看清飛奔過來的人,卻已經張開了雙臂。

  崔詠荷毫不停頓地撲人他的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大聲地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也一定不會答應他。」

  福康安毫不遲疑地抱緊她,這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絕對絕對不是虛幻,她是真實地在懷中,在身旁,在屬於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點失去她。極度的歡喜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克制不住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只能用全力緊緊地擁抱她。

  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都不會做出這樣放肆的行為,任何一個名門公子都不會這樣全不顧禮儀規矩在人前忘形至此。

  但他與她,都已經不在乎。

  永琰臉色早變得一片鐵青,氣得眼睛都開始發紅,「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福康安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崔詠荷似乎聽到了,卻也絲毫沒有離開福康安懷抱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捨地把頭從福康安堅實的懷中抬起來,眼波朦朧,仍然望著福康安,「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王爺,這個賭,你已經輸了,依照約定,我們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們在說什麼,只是聽到了最後幾個字,微微一笑,「好,我們走。」即使是轉身要走,他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

  永淡怒極地大喝了一聲:「站住。」隨著這一聲喝,一隻茶杯摔在地上,跌個粉碎,同時,大廳外影影綽綽,不知忽然冒出了多少人。

  崔詠荷眼睛只緊緊追隨著福康安,看也不往外看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對崔詠荷笑說:「抓緊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詠荷仍然沒有看外頭,只略帶遺憾地說,「可惜這裡沒有得勝鼓,否則我可以為你擊鼓助威。」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竟還可以說笑。永琰的臉色越發難看,「福康安,你以為你真的戰無不勝嗎?如今也不過是個敗軍之將。」

  「敗軍之將。」福康安忽然冷笑一聲,豁然轉身,「王爺,你就只會為我打了敗仗而高興,你從來沒仔細研究過這一仗我是怎麼敗的嗎?」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爺,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場敗仗之後,我手上的軍隊損失有多少?」

  永淡似想起什麼,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可能!」

  「沒有損失,我這個戰敗的將軍,帳下官兵卻並沒有任何大的損傷。」福康安眼神淩厲,「王爺,你太恨我,太想讓我失敗了,只是我一敗,你就喜出望外,根本連最淺顯的問題都沒有去思考。而這一點,只怕皇上早已看出來了,所以一向疼愛我的皇上,才會為了一場小敗仗而連下三道詔書,嚴厲地責罵我。」

  永琰顫抖著舉起手,指著福康安,「你是在自汙,而皇阿瑪在幫你……」

  自汙,是古來有智慧的權臣在自己的權利到達頂峰而已經會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時,採取的一種自保方法。首先犯一個很明顯但又不會惹來大罪的錯誤,並因此受罰,以較自然的方式交出權位。用今日的小錯,來防範以後可能會被強加到自己身上的大罪,以保全性命。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圓融手段。只不過、戀棧權勢的人太多,肯自汙以退出的人太少,所以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一點。

  沒有人相信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福康安會自汙英名,更不會有人想到當今皇帝嚴厲的斥責之後,會隱含保全維護之意。

  永琰此刻的震驚,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讓王爺門下的將軍立了這一仗的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爺一個人情。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所以我願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權位,不要再礙王爺的眼。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詔罵我,希望這樣一來,王爺心中的氣可以略消,將來不至於為難我。何況我傅家若不在權力場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縱然王爺他日登基為王,要想無故人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過……」福康安眼神冷銳如刀,「如果王爺還是耿耿於懷.定不放過我傅家,哼,我傅門上下,也不會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紛亂四起,屢有戰禍變故,而舉國之軍,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帶出來的,可用之將,都是我傅家提拔的。王爺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可否如願,後果怎樣。縱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戰事不絕,國內白蓮邪教屢屢生事,不知王爺有何妙策應付,如果王爺有志做大清朝立國以來亡國敗家的第一昏君,我也無話可說。』」

  「你……」永琰氣得全身發抖,但自幼長於權力場上的他,卻又深知福康安的話絕非無的放矢,不覺心驚膽戰,極度的驚怒使得他全然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把話說完,也不再看他,抱著崔詠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詠荷在他耳邊問:「這些人像是很厲害,你一個人衝得出去嗎?」

  「不能!」福康安的聲音很穩定很平靜。

  崔詠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如果是你一個人就能衝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對嗎?」

  福康安低頭,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崔詠荷明眸帶笑,興奮得臉上多了點兒淡淡的嫣紅,越發美麗動人。聽到了這樣一個回答,她不但不難過,甚至連抱住福康安的手都不曾放鬆一絲一毫,似乎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一般,大聲地說:「太好了,你肯告訴我,一點也不猶豫,絲毫也不隱瞞我,我好高興,你真願意把我當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

  福康安已經走到了廳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劍影和無情的殺機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捨地離開崔詠荷,森然地掃視圖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語氣卻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風:「我要連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會說抱歉。」

  崔詠荷因為興奮而俏臉通紅,雙眼閃著異樣的亮光,喜滋滋地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興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這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圍在他身旁的人都在等待著命令,可是永琰已經氣得面無人色,卻仍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福康安毫無阻礙地抱著崔詠荷離開了嘉親王府。

  而永琰就這樣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們離去,才沮喪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迴響的是崔詠荷帶著憐憫與不屑的語聲——

  「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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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10:12


  「韻柔,你怎麼了?」崔詠荷驚痛至極,一把拉住韻柔,驚慌地看向她浮腫的臉。

  「沒什麼。」韻柔淡淡地笑笑。

  「是娘打了你嗎?」崔詠荷又驚又怒,「她已經知道我和福康安出去了。」

  「方纔嘉親王府的總管到這裡來發了一通脾氣,老爺夫人都嚇壞了。」韻柔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崔詠荷並沒有恐懼,只是沒想到報復來得這麼快。而現在,她更加在意的是韻柔的傷,「韻柔,你走吧。你只是我乳娘的女兒,自小和我做伴至今,並不曾簽賣身契,你隨時可以走,再留下來,爹娘不知會怎麼拿你出氣。」

  韻柔失笑,「這個時候,你以為趕得走我嗎?我還盼著你嫁入相府,將來幫我找個有錢有勢的夫婿呢。」

  聽她這般說笑自如,崔詠荷只覺得一陣悲涼,想再勸她,又素來知她性子,斷然是勸不動的,只得拖了她要往前廳去,「我們去找爹娘,我不會再讓他們打你了。」

  韻柔掙扎不脫,身不由己地被拉得跟著她走。

  一到前廳,就見崔名亭夫婦神情肅然,站在廳前,廳外正燃著一堆火,火焰裡明明白白是一大堆的書。

  崔永荷微微一怔,韻柔已在旁邊說:「我正要告訴你,方才夫人命人把荷心樓所有的書都找出來要燒掉,我就是阻攔的時候被打的。」說話的時候,韻柔的心也跳得飛快,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崔詠荷對書的珍愛了,生恐崔詠荷會當即發作起來。

  崔夫人已看到二人來到,「就是這些邪書把你看得人了魔,什麼天理人倫都不顧了,不但忤逆爹娘,還到處惹禍,一把火燒了它們,也斷了你的邪根。」

  崔詠荷出奇地沒有生氣,微微仰起頭,望向站在大廳台階上的父母,「爹,娘,你們就算把這些書都燒掉了也沒用。書中的道理早就在這裡了。」輕輕抬手,按了按心口,「除非我死了,否則永遠燒不掉。」

  「我們以前太縱容你了,以後不會再由著你這樣任性妄為。」崔名亭臉色無比陰沈,「我們明天就上門向傅家退親,你以後不得與他來往。」

  「不行!」崔詠荷失聲地叫出來。

  「你以往不是老喊著不嫁福康安,天天叫著要退婚嗎?」崔夫人急切地說,「現在,不是如了你的意嗎?你就別再胡鬧了,你知不知道這次得罪的人是誰,如果不立刻同傅府退婚,他的氣是不會消的,就是這樣,還不知道他是否會饒過我們呢。」

  「可是爹……」崔詠荷還想力爭。

  「閉嘴!」崔名亭冷著臉一聲厲喝,「這種事自有爹娘做主,輪不到你來多話!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出府門一步,給我立刻回荷心接去。」

  崔詠荷定定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蒼白著臉,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拉著韻柔一起走了。

  崔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歎息,「這個孩子,小時候多麼乖巧聽話,自從和傅家定了親,就變了個樣,全都是傅家害的。」她顯然一點也沒記起,這麼多年來,崔家的榮耀顯貴是怎麼來的。

  崔名字神色更加沈鬱,「吩咐下去,守住所有門戶,絕不可以讓小姐出府一步。」

  ☆☆☆

  披頭散髮,穿著單薄且破爛髒航的衣服,在夜晚奔跑,絕不是一位大家閨家、閨閣千金該做的事,不過,崔詠荷根本也顧不得自己此刻到底有多狼狽了。

  幸虧她自十二歲以後,就努力地做個野女孩來打擊福康安,所以爬樹的本領超人一等,才能在各處府門都被守住的情況下從樹梢上翻牆出來。

  雖然生平第一次摸黑爬樹,衣眼被勾破弄髒,手腳也有不少劃傷,但飛速奔跑的她,卻不曾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

  明天爹就要去退婚了,一定要先找到福康安,要他堅決不能答應。

  一定要……。

  迅急的奔跑令她猛烈地喘息,但不遠處傅府大門前的燈光,已然清晰入眼。

  遠遠地,看著一頂四抬轎子正往府門去,跟在轎旁的人身形十分眼熟,正是一直隨侍福康安的王吉保,即然如此,那轎裡的人……

  崔詠荷猛地力量倍增,奔跑的速度加快,揚手高叫:「福康安!」

  轎子立時停下,王吉保在旁一伸手,把轎簾掀開了。

  崔詠荷與轎子的距離也只剩下十幾步,但是飛奔的她,忽然停住,再也沒有移動一步,臉上那燦然至極的笑容也在這一刻僵住。

  燈光下,眼前的轎簾徐徐上升,就此打開了九重地獄的門戶,讓人看見最不敢面對的噩夢。

  轎裡的人正是福康安,只是他的眼神冰冷的比之陌生人還不如,他坐在轎子裡,甚至沒有動上一動。更重要的是,轎內還有一個人,一個即使是在黯淡燈光裡,也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轎子的空間極小,轎中的女子就直接坐在福康安的身上,紅艷紗衣,烏髮輕垂,明珠翠鐺,眉眼如畫。她低垂著頭,整個人都緊貼在福康安身上,輕柔的發拂在福康安肩頭,似正垂頭與他竊竊耳語,姿態親密得驚人。

  崔詠荷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了,再也不能動彈一下,雙眸似中了妖咒一般,只能直直地望著轎子,眼睛睜得極大,腦中卻一片混亂,根本不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

  剛剛像花一般綻開的笑容還掛在她臉上,就這樣,突然一下子僵住了,這僵木的笑顏,竟比任何悲號怒泣更令人心頭震憾。

  只是福康安的眼神依舊冷漠如冰,甚至還帶點厭惡,「你來做什麼?」

  崔詠荷嘴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福康安身上的女子慵懶地笑了一笑,自有無盡的嫵媚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崔詠荷一番,「她就是三爺未來的妻子嗎?這副髒野樣子,太丟三爺的臉面了。」

  崔詠荷木然地望向她,這女子穿一身紅衣,卻不覺半點俗氣,反明艷照人,珠光瑩瑩,美服燦燦,容華爍爍,姿態纖纖。而自己,衣衫破亂,披頭散髮,相形之下,不是黯然失色,而是根本連顏色都沒有了。

  「不但粗野放肆,而且還到處闖禍。」福康安的聲音裡有怒有怨卻無情,「不知給我結下了多少仇家。你現在還跑來做什麼?是不是一定要拉著我,打到嘉親王府,惹上殺身之禍,你才滿意?」

  崔詠荷身體顫抖直如秋風中的落葉,眼睛直直地盯著福康安,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拚命地咬著唇。紅色的血,在夜色裡也顯得有些黯淡地化為一縷淡淡的紅線,自她唇上滑落下來。

  王吉保臉露不忍之色,紅衣女輕輕地低呼了一聲,福康安卻根本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下,放下了轎簾,「走!」

  沒有人再看向她,轎子立刻被抬進了傅府黑洞洞的大門內,沈重的府門隨即關上,隔住了她淒絕的視線。

  崔詠荷不知道的只是轎子才一進府門,轉過門旁,就立刻停下,轎夫們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紅衣女輕輕自轎中走出來,可是福康安卻一下也沒有動。

  他已經用所有的精神、全部的意志來控制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使自己不至於會忍不住衝出去,抱住崔詠荷在夜風中無助顫抖的身體。以至於現在,整個身體仍處於麻木緊繃的狀態,甚至連下轎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王吉保小心地湊近,見高高掀起的轎簾的暗影裡,福康安臉上有一種比死更淒慘的表情,一陣悲涼,低聲道:「三爺!」

  福康安微微閉上眼,「她還在外頭嗎?」

  王吉保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再說話。

  ☆☆☆

  崔詠荷一直靜靜地站在夜風中,過度的震驚使她甚至無法流露出悲哀的表情,一直睜大的雙眼,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只是怔怔地站立著,凝望著傅府,無情緊閉的大門,門前高掛的那隨風擺動、忽明忽暗的燈籠。

  本能地雙手抱胸,想要在這寒冷的夜風中尋找一縷溫暖,卻覺整個身體如同浸在冰水裡一般再也沒有絲毫熱意和半點活氣。

  那樣美麗的女子,她是誰?她是誰?

  為什麼,她打扮得這般明艷照人,光華奪目。

  也許是因為夜風襲人之故,她的臉已經青白得不見血色,在黯淡的燈光下更顯憔悴,即使沒有鏡子,崔詠荷也知道披頭散髮、衣破裙亂的自己,此刻是多麼地難看。

  相比之下,那個女子的美麗,更是叫人銷魂吧?

  她是誰?她是誰?

  崔詠荷一直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傅府的大門,可是時光流逝,卻不見那女子再乘轎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已開始有濛濛閃爍的光芒,很快大街上就會有無數行人了。崔詠荷搖搖晃晃地轉過僵木的身體,終於艱澀地一步步走開了。

  直至此時,淚水才開始自眼中流下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其實,我也能夠很溫柔。

  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

  十二歲,從十二歲開始,我便是你未來的妻子,可是,這麼多年,我從來不曾打扮得漂亮亮地出現在你面前。

  我總是故意裝得又粗又野又髒又難看,好不容易想要同你和好,不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就是為了掩爹娘耳目而不敢打扮。

  福康安,我本來以為,以後,以後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讓你看到我最美的一面,原來,是我錯了。

  那樣美麗的女子啊,想必是比我這個永遠又髒又亂又愛發脾氣又總闖禍的人好吧?

  福康安,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

  我看不得你受辱,我看不得旁人傷害你,所以我錯了嗎?

  我真的為你閣下了大禍,令你氣怒至此嗎?我錯了嗎?

  福康安,我錯了嗎?是不是,從一開始,從十二歲那年,我就錯得徹徹底底?

  福康安,我愛你,錯了嗎?

  ☆☆☆

  四更半,天邊才露出半縷晨光,崔名亭的轎子已等在了府門前,準備送老爺去上朝。

  可是崔名亭才剛剛走出府門,就看見自己本應還在荷心樓安睡的女兒,衣發散亂,臉色淒慘得像個鬼,如夢遊般走近。

  崔名亭氣得臉都綠了,怒喝一聲:「詠荷,你跑到哪裡去了?」

  崔詠荷半個字也沒有聽到,一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向崔名亭,但眼裡卻迷茫一片,根本就像什麼也沒有看到。臉上露出一個美麗到極致卻也脆弱到極致的笑容,「爹,你不用去退婚了。福康安,他不要我了。」然後,閉目,如一朵迅速凋謝的鮮花,倒了下去。

  崔名亭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無力的身體,見她雙目緊閉,面無人色,一時間骨肉情動,什麼氣怒憤恨早已忘光,失聲驚叫:「詠荷!」一邊叫一邊連連搖動她,見她仍無反應,更加憂急,也顧不得上朝的事了,抱著崔詠荷就往府門內跑,口中連聲地說。「快快,快請大夫。」

  崔名亭太過擔憂和著急,所以根本不曾聽到,在長街的轉角處,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咳嗽。

  王吉保眼睛裡滿是憂慮,望著他自幼追隨的主人——三爺自小練武,體格健壯,從來就沒有什麼毛病,怎麼會咳得這樣厲害?

  福康安好一陣子才止住咳聲,移開捂在嘴上的手帕,雪白的絹帕上,一抹刺目的鮮紅,驚得王吉保幾乎跳起來。

  福康安卻是漠然地把手帕拋開。這樣也好,傷她至真心,流我心頭血,但不知是否能抵償她所受的傷害?

  「三爺,你何苦這樣為難你自己?你這麼做,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像崔小姐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了。你自己這樣把一切都悶在心裡,更傷身啊。」王吉保簡直要哭出來了。

  「這是我惟一可以救她的方法。對女人來說,沒有比被男人拋棄更痛苦的事了。也只有這樣和坤和嘉親王才會放過她,因為他們更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福康安臉色白得像紙,努力想保持平靜的語氣,可是,此時此刻痛不欲生的,卻是他自己。僅僅只是說出這樣的事實,已令他心痛得緊縮在一起,喉頭又是一甜。他來不及去取手帕,只得用手捂唇,一口鮮血全吐在手上。

  手是涼的,所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血的火熱鮮紅。

  心中的痛,卻仍無法消減一絲半分。

  詠荷,詠荷,縱使我流盡了心頭血,又如何回報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能給你的,卻是這樣的傷害。

  ☆☆☆

  三天後,福康安混跡青樓,與名妓清雅日日廝磨、整日飲酒取樂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

  似這等少年得志從未受過挫折的公侯之子,一旦在官場受盡冷落,只得以醇酒美人自愉,這是很平常也很合理的事。

  只是大清朝禮制森嚴,官員們縱然私底下戀妓風流,但這般肆無忌憚,沒日沒夜地在青樓中廝混,早已觸犯了國家對官員私德的禁令,言官御使們無不紛紛責難。

  崔名亭夫婦原是早想退了這樁婚事,福康安這樣的放浪無形,也是正中他們的下懷,所以反而不急於退婚,倒是擔心崔詠荷的心情與身體,每日裡總有四五個丫頭守在她身旁,柔聲安慰。

  可是崔詠荷一聲也沒哭泣過,甚至連臉上的表情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悲哀,與最初的淒慘之狀,完全不同。

  崔家上下,反倒是她,反應最是平淡,

  「這樣更好,我一直就不願嫁給她,只是後來他落難,我不能在那個時候棄他不顧,如今他即有了紅顏知己,我反倒可以落個自在清閒。」

  類似的話說得多了,平日又一直淡淡的,崔名亭夫婦終於放下了心,不再叫丫頭們步步緊跟著她了。

  一直留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半步的,只剩下韻柔。

  「韻柔,你若有別的事,就去忙你的,不必陪著我了。」崔詠荷的臉略略有些蒼白,微微地笑起來,只是這笑聲,似乎也是蒼白的,「你還怕我會再做什麼胡鬧的事嗎?」

  韻柔只是笑著,也不多說話,卻也不離開。眼神裡並無同情哀憐,有的只是深深的瞭解。

  崔詠荷搖搖頭,淡淡地歎息一聲:「還是瞞不過你啊。」她依然坐在荷心樓頭的欄杆旁,望著樓下,只是高樓之下,再不會有那風儀如玉、英武如神的男子仰頭凝望。

  「我喜歡他,從十二歲那一年,見到他,就喜歡他了。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坐在白馬上,彎腰和我說話,那個時候,滿天的陽光,都像在為他身後鍍上燦爛的金輝而存在。我的眼睛裡只能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漂亮、這樣英武,總覺得,是天上的神,降到了人間。」

  她低低地說著,聲音無喜亦無悲,彷彿只是刻板的敘述。

  「不知為什麼會定下這門親,每一次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我總是對我自己說,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了,所以我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自私,我不是為了爹娘,不是為了自卑,不是為了崔家,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害怕他會因為爹娘而看不起我,所以很努力地裝出不以為然、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

  「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漂漂亮亮地像個淑女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過,總是又凶又蠻,所以他也愛惹我生氣,和我較勁,其實,他當然不會喜歡我,你說是不是?」

  韻柔不回答,只是無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想要輕輕拍拍她,卻發覺,這樣一雙嬌弱的肩正在輕輕地不為人察覺地顫動,似是負荷不了人間所有的悲涼淒苦,而在苦苦掙扎。

  「那個叫清雅的女子,真的很美,穿上什麼衣裳都漂亮,聽說她還是位才女,詩詞歌賦無所不精,福康安喜歡她,也是應當的。我從來都不曾讓他知道過,我也能詩擅詞,我也會彈琴作曲,我從來不曾讓他知道過。」崔詠荷的眼睛,一片木然,全無生氣,「他當然不會知道,我在他面前,總是故意表現得這樣粗野,他怎麼會知道?」

  韻柔心中一痛,幾乎忍不住想把心中的推測說出來,卻又欲言又止,歎息一聲,扭頭望向欄外,卻見花園中幾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韻柔在樓頭提高聲音問。

  一個小丫頭略有些遲疑地答:「傅中堂府的福三爺到了,他要退婚,說是要娶個什麼叫清雅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老爺夫人正在前廳發脾氣呢。」

  韻柔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崔詠荷。

  崔詠荷卻連眼神也沒有變一下,只是輕輕地站起來,「我要梳頭換衣。」

  也沒有再看韻柔震驚的表情,崔詠荷已坐在妝台之前,緩緩地開始梳理自己的長髮。

  清雅清雅,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那一夜,燈光之下,她烏髮如雲似瀑。

  崔詠荷徐徐地梳理長髮。

  那一夜,她明珠翠鐺,光彩照人。

  崔詠荷對鏡簪花,輕柔地為自己戴上釵環。

  那一夜,她紅衣如火,艷奪人目。

  崔詠荷柔聲低喚:「韻柔,為我把那件新做的蓮青斗紋杏黃荷花衫拿來。」

  福康安,你可知道,其實我也可以很美麗,只是,這樣的美麗從不曾為你展現過。

  福康安,是我錯了嗎?

  低下頭,輕輕地笑,笑聲裡滿是自嘲。

  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

  詠荷詠荷,你又是在為誰妝扮為誰妍?

  那清雅竟能以風塵之身,讓福康安下決心娶為正妻,他愛她之深可見於此。

  詠荷詠荷,你又在鬧什麼意氣?縱打扮得如同天仙,又何嘗不是可笑之事?

  笑聲低沈而不絕,輕笑之間,眼眸已然濕潤。

  ☆☆☆

  「我的女兒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竟拿她與一個青樓妓女相比?」

  「退約悔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你堂堂二等伯,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義?!」

  崔名亭的喝罵,崔夫人的責難,聲音都非常之響,異常理直氣壯,就似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婚的意思,就像他們是最大最無辜的受害者。

  福康安略一皺眉,「無論如何,退婚之事,不會更改,請二位將我額娘當年的定親之物交還於我。」

  「福三爺。」

  聲音乍一人耳,福康安的身體已然完全崩緊,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緩緩轉過頭,動作之吃力,讓他誤以為聽到自己的脖子處傳來骨骼交磨的可怕聲音。

  原以為心已經被自己親手摧毀,沒有心的人再也感覺不到傷痛,感覺不到淒苦,可是在看到崔詠荷的那一瞬,還是情不自禁地全身震了一震。

  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華麗的打扮,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樣的美麗,更是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可怕的神情。

  那樣一種極致的美,卻偏偏令人覺得她是一隻淒厲的鬼,一具絕艷的屍,沒有半點人的氣息,美到了極處,已不屬於人間,而是幽冥鬼界。

  「福三爺!」第二次呼喚時,崔詠荷已經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令福康安一瞬間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狀。

  這個任性大膽的女人,怎麼會叫他福三爺呢?她總是那樣氣呼呼地,眼裡閃著火焰,臉上帶著嬌紅,一聲又一聲地罵著:「福康安!」

  崔詠荷一直走到福康安面前,望著他,抬起手——即使是自己,也有些吃驚,在他面前,還能有力量走動,還能有力量說話:「還你!」

  福康安木然低頭,看著崔詠荷的手。崔詠荷手上有一顆晶瑩圓潤光澤耀目的明珠,只是福康安根本無法認出那是什麼,他能看到的,只是崔詠荷的手。

  她抬手的時候,杏黃色的袖子滑落,露出凝脂白玉的腕,配著纖纖柔柔的指,只是這樣美麗的姿態,卻也是沒有半點生氣的,即使是只看一眼,也會讓人覺得這樣的一隻手,此時此刻必定奇寒如冰。

  「這顆東珠,是傅夫人當日下訂之物,我還記得傅夫人曾說過明珠定親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的結局——『還君明珠雙淚垂』。今日,也該到還君明珠的日子了。」崔詠荷並沒有垂淚,甚至連話語都不見有悲傷之意。只是語氣裡全不覺悲喜起伏,直似帶著漠然的面具,在冷冷地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話。

  福康安艱難地抬手,接過了崔詠荷手上的東珠,這才抬頭對崔名亭夫婦說:「告辭。」沒有行禮,沒有耽誤,甚至沒有再看崔詠荷一眼,就已轉身飛快地離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簡直像是在逃避世間最可怕的災難一般。

  崔詠荷臉上全無表情,也同樣不再看福康安離去的身影,漠然轉頭回房。

  崔名亭夫婦滿腔關懷,看到女兒這等冷淡,一時也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只能對視一眼,輕輕一歎。

  無論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一番官場風雨,不至於把及時退出的崔家,也一併摧毀。

  ☆☆☆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的大門,忽得全身劇震,這位屢次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竟似連站都站不穩一般,身子猛然搖晃不得不用手支住牆,才能勉強站立。

  心痛得似要撕裂開來,呼吸也變成了世間最艱難的事,逼得他再無力做任何動作,只得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努力壓抑這可怕至極的痛楚。

  「三爺,三爺,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熟悉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叫人根本不想理會,不願理會。

  「三爺,你的手,你的手……」王吉保這勇猛無懼的漢子,此刻驚惶無助得猶如一個可憐的嬰兒。

  福康安緩慢地低頭,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紅色的東西是什麼,鮮艷怵目,可為什麼,眼前晃著的,卻只有崔詠荷那不見悲喜、木然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王吉保在沙場上不知斬過多少敵人,看過多少屍體,可是現在,臉色卻蒼白到了極點,是什麼樣的痛苦,可以讓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爛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無知無覺呢?三爺,你何苦,你何苦?

  「沒有事,我們走吧。」福康安握緊了手中圓潤的東珠,任鮮血把它染紅。

  「可是,三爺的傷……」

  「沒關係,讓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一笑,笑容裡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深入骨髓的絕望,「也許,等這血流盡了,心也就不痛了。」

  京城之中,人人奔忙,還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壽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動員起來,操辦國家的天大喜事,人人忙亂,沒有人會注意有一個異常英武俊俏卻也異常蒼白憔悴的貴公子在行走的時候,滴了一路的鮮血。

  紅色的血痕,細細地形成一道軌跡,悄悄地延伸開去,在風沙灰塵之下,這些鮮血,很快會被掩蓋,沒有人會知道,從心頭流出來的血,是這樣地紅,這樣地艷,這樣地美麗而絕望。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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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9:40


  崔詠荷站在原處,一直靜靜地凝望福康安漸漸遠去的身影。

  縱是在這漫天風雨中一人獨行,卻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淒涼與孤寂,縱是那朦朧煙雨中的背影,似也透出一股無盡的歡悅來。眼前風雨無盡,而一層濛濛的水氣,就這樣浮上了眼簾,心中卻又是一片無限歡喜,即使這甜蜜帶些酸澀,即使無端地,忽然間想放縱淚水混著雨水一起,在無人知的時候,悄悄流下來。

  「小姐,你就別發呆了。」韻柔快手快腳地把呆呆地站在風雨中的崔詠荷拉到大門裡,「老爺夫人問了你十幾遍,害得我也跟著挨了十幾回的罵了。」

  崔詠荷默然不語。也不去前廳,轉了路直往後園去。

  但還不到園門,崔名亭夫婦已聽到消息,從裡頭迎面過來。

  當然,崔詠荷也並不期待熱情的歡迎,只是站定了腳步,淡淡叫:「爹,娘。」

  「好,好,你還認我們是你的爹娘。」崔名亭臉色鐵青,凶狠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女兒。

  崔夫人跺足便叫:「詠荷,你是怎麼回事,以往福康安上我們家,你不是打就是罵;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今天,不但好聲好氣勸他的酒,還一點不顧大家閨秀的禮儀,一個人追出府去跟著他,你讓爹娘以後的臉面往哪裡擱?」

  「我以往和福康安不睦,但今日是爹的壽辰,我怎麼能在爹的壽宴上鬧事,要真是這樣,爹娘才沒有臉面呢。」崔詠荷兵來將擋,鎮定如常。

  「詠荷!」崔名亭厲喝一聲,「我好不容易才求動了嘉親王,念著多少有點兒師生情誼,以後不再計較我們與傅家聯姻的事,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們在眾朝臣面前令福康安受辱,也好徹底斬斷與傅家的關係。今天來的賀客幾乎都是承嘉親王的意思而來,你不但有意和我作對,甚至一句話把所有的官員都開罪了,你是想要我們崔家和傅家一同萬劫不復嗎?」

  崔名亭既已挑明,崔詠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爹,我不知道嘉親王與福康安到底有什麼仇,要如此羞辱於他,可是我們崔家,幾乎都是受著傅家的照應,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必求你與傅家共患難,又何至於要落井下石,以出賣他們為榮。爹,你說女兒讓你在朝臣面前丟了臉面,可是,你這樣恩將仇報的作為,又叫女兒如何有面目做人?」

  「做人?做人就該孝順父母,遵守禮法才對!」崔名亭沈著臉端起大懦氣派,「你不聽父母之命,是為不孝;你擅自追尋男子,是為不貞。不貞不孝的女子,你還有臉說什麼做人?」

  崔詠荷毫不退讓地望向自己的生身之父,「如今聖上還不曾退位,爹爹就急忙向皇子們表示效忠,是為不忠;崔家百代書香,漢人中的名門,爹卻以抬為旗人而喜,是為不孝;崔氏一門,久得傅家之助,而傅家稍有危難,崔門便袖手旁觀,是為不仁;為求獨安,甚至對有思義之人落井下石,要當眾羞辱,是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爹爹你都已做出來了,又有什麼資格責備我?」

  崔夫人又氣又急上前抬起手來就要打崔詠荷,「你瘋了,竟說出這樣不孝的話來。」

  崔詠荷抬高了頭顱,美麗的眼睛裡因又羞又愧又怒又惱而隱約閃爍著淚光,但臉上,卻不見絲毫的悔意和懼色。

  崔夫人素來知道女兒倔強,又見女兒此刻決然的眼神,心猛地一沈,手抬在半空,竟然打不下去。

  崔名亭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笑笑,「你只知道說你的仁義道德,你可知道,在這個官場上,根本就沒有仁義可言。我們與傅家關係非同一般,如若傅家完了,我們也會一起遭難,要想脫身,要求保命,只有這一條路啊。皇上眼看就要禪位,嘉親主是最有可能成為新君的人,我只有去求他,求他接受我的忠心。因為我們與傅家關係太近,如果不用最狠的方法向嘉親王表明態度,別人也不會相信我們,更不會接受我們。你還小,你根本不明白官場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只是希望我們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犧牲福康安。」

  「可是……」崔詠荷上前一步,激切地說,「不管任何原因,我們都不可以做這樣卑鄙的事啊!小時候,是你教我讀聖賢書,學做人的道理。不為威武所屈,不為富貴所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而你,已經忘了嗎?」

  沈著臉搖搖頭,崔名亭的神色有些悲涼,「詠荷,聖賢書上的話,只能寫在紙上,那些書是要讀要記要背,要時時刻刻拿出來說,但絕對絕對,不可以當真的。否則,不會有人佩服你,只會引來天大的禍事,還被所有的聰明人當做傻子來笑話。詠荷,你別再傻了。」

  一遍一遍搖著頭,任淚水滑下臉,可眼中的決然卻無絲毫改變,「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書中的道理,就算所有人會把我當做傻瓜,但是,從我識字的那一天起,爹爹你關於做人的教誨就已深入我心中,再也抹不去,再也改不了。無論如何,我不會改變這樣的原則,就算這官場再無情再骯髒,至少,我自己必須是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你這不孝的道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記耳光打在崔詠荷的臉上,

  崔詠荷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後退兩步,伸手撫了撫臉上火辣辣的傷處,表情卻是一片漠然,「謝謝爹的教訓。」不再看神色焦慮的母親與表情複雜的父親,扭頭直往後園深處的荷心樓去了。

  ☆☆☆

  「三爺!」王吉保興奮得一路大叫著跑進廳來,見坐在前廳的不止是福康安,還有傅恆與傅夫人時,忙噤聲施禮。

  難得傅恆當了二十七年權相,如今悶居家中,竟仍能從容笑問:「什麼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吉保的聲音裡透出一股振奮:「大人,有人要約三爺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戲。」

  以往傅府每日裡不斷有人拜訪,傅恆夫婦、福康安本人每天收到的邀約也最少有十幾樁,常要為了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應酬什麼人而煩惱頭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經這麼久了,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邀約他。

  就連傅恆也微微動容,「哪位大人?」

  王吉保滿臉帶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學士府的小姐讓她的丫環韻柔帶的口信。」

  福康安「啊」了一聲,一陣激動,挺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忽又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坐回去。心緒卻再也平靜不下來,耳旁似又傳來崔詠荷在風雨中的笑聲。自定親以來已有多年,這卻是崔詠荷第一次主動邀約他。以前,他春風得意時,她倔強得不受他的禮遇,不接他的禮物,不肯給他半點好臉色。而今他落魄淒涼,她卻又依然如此倔強地守護他.幫助他,陪伴他。

  「是她!」傅恆輕輕地歎息一聲,「這些年來,總聽你們說這位崔小姐如何蠻橫無禮,如何不識好歹,誰知,這一番大難來臨,人心自現,滿朝的士大夫、讀書人,竟不如這麼一個小女子更有俠氣。」

  傅夫人轉頭看向原本略顯寂寥的兒子,發覺他整個人忽然都有了光彩,多日來鬱悶的心境也覺一陣欣慰,「詠荷是個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門庭冷落,你必寂寥淒涼,所以,主動來約你。」

  「夫人,這個媳婦你真的選對了。」傅恆的語氣裡有著近日難得的愉悅。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會看錯。」

  ☆☆☆

  看著忽然之間密佈的烏雲,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場大雨要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著搖搖頭,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對。第一次正式與崔詠荷約會,給他的禮物就是這樣煞風景的大雨。

  可是崔詠荷卻在笑。因為必須避開父母的耳目。所以她並不曾盛妝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卻更加清麗得像一朵不沾塵的青荷,開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抬頭看看滿天烏雲,她一邊拔腿飛跑一邊笑著回頭叫:「快快快,乘著雨下起來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著天上的烏雲,心中默默揣測著雨勢可能極大,正想叫住崔詠荷,但崔詠荷已經跑出老遠,一邊笑一邊叫:「快來啊,看誰先到。』」ˍ

  她的笑聲清脆爽朗,肆無忌憚地宣揚著她的快樂,全不顧禮法規條。

  這麼多年了,她的膽大妄為絲毫未變。

  自從壽宴時,那一杯得罪滿園高官的酒敬出時,她的笑容就一直這般燦爛而美麗。任風雨如何狂暴,她也只會帶著笑容,無悔無懼地迎上去。

  自幼所學的所有貴公子應守的風範氣度,一條又一條高貴的禮儀,必要的矜持,在如此清脆純淨的笑聲裡都忘得一乾二淨。

  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歡喜愉悅,情不自禁地高呼了一聲,從後面風一般地追了上來。

  縱雨暴風狂,這一生,也只願能這般共守相伴,笑看風雲。

  ☆☆☆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身後是漫天的大雨,身前是戲園子老闆賠笑卻堅絕的阻攔,崔詠荷大覺掃興。

  戲園老闆哈著腰小心地說:「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貴人給訂了。二位何不去三慶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詠荷指指外頭的瓢潑大雨,「你讓我到哪去?」

  老闆子笑一聲,沒敢接口。

  福康安也在旁邊開口;「老闆,你就讓我們進去,最多我們坐在角落,絕不吵你們便是。」

  戲園老闆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精了,見這男子一身尊貴之氣,半點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們饒過小人吧,裡頭是朝廷的大官,若是擾了他看戲,小人的性命就完了。」

  「什麼事啊,吵吵鬧鬧的?」裡頭一聲喝問,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一眼望見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聲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爺。」

  「福三爺,難得的貴客啊,快請進快請進。」裡頭是一叠聲熱情的呼喚。

  福康安卻微微皺了皺眉頭。

  戲園裡正在上演熱熱鬧鬧的《三英戰呂布》,每一個人都抖擻精神,賣力演出。但偌大的戲園,卻只有二十來個人觀看,泰然坐著的,又只有兩個人。

  方才呼喚福康安的聲音極之熱情,可是當福康安與崔詠荷走進來的時候,坐在戲園中間的兩個人不但沒站起來,甚至一直望著戲台,連頭也沒有回。

  崔詠荷在這短短的幾天裡,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險惡官場無情,幾乎立刻明白這又是一場羞辱。想也不想,當著眾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們走吧!」

  「相逢就是有緣,三爺何必急著走呢?」隨著哈哈的笑聲,坐著的一位起身回頭。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上插一根翠微微的翎子,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鶴補服。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規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寵的一品大臣。,雖然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卻莫名地讓崔詠荷有一種極度厭惡的感覺。

  福康安臉色也不太好,卻首先施禮,「拜見和中堂。』」

  崔詠荷微微吸了一口氣。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和坤。論起品級來,他是中堂之位,一國宰相,與傅恆相當,官位要高於福康安。而可以讓此人相陪,與他坐在一處看戲的,又是什麼大人物呢?

  「來來來,福三爺,我來介紹,這一位是嘉親王府的管家烏爾泰。」和坤看似親熱地拉著福康安的手,強拖著走近烏爾泰。

  烏爾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給福三爺請安了。」

  崔詠荷美麗的眉鋒一揚,不解與憤怒同時出現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滿人的規矩,府裡頭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縱然是權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脫奴才的身份,又怎麼能讓當朝宰相相陪看戲?又怎麼能對鑲黃掌纛旗旗主如此無禮?

  可是,福康安心中卻一片明瞭。

  看起來下一任君王是嘉親王無疑了,否則以和坤如此得寵,也不必迂尊降貴,這樣地討好一個管家。

  烏爾泰雖然只是正黃旗下的包衣奴,但卻又是嘉親王的乳兄,就等於是最親近之人,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先帝在位時,王邸舊奴李衛為一方總督,是前朝名臣,而聖祖當政時,他的乳兄魏東廷,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親王阿哥,對他也無比客氣。

  也因此,烏爾泰現時身份雖低,地位卻極高,也是滿朝文武極力巴結的對象,以至於連和坤為了和未來新君打好關係,都以宰相的身份親自陪他看戲。

  不過,再怎麼樣托大,自己好歹也是當朝大將軍,二等伯的身份,何以竟如此無理。看起來嘉親王對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之深,以至於不止朝臣急於壓倒傅家以求榮,就是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將自己狠狠地羞辱。

  他自幼玉貴金尊,天之驕子,這一個月來的冷遇挫折,是咬碎了鋼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繼續忍受一個家奴的侮辱,實在是至大的煎熬。

  對於出身宰相府的他來說,所有的高貴和驕傲,早就滲進了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液中去了。即使是死,也不甘受辱。只可惜,在他身後的,不止是他自己的性命,還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傅家旗下五百多包衣家奴的身家性命,所有受傅家提拔心腹將領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得不握緊雙拳,竭盡全力按捺住那心頭燃燒的火焰。

  「不打擾二位雅興,在下先辭了。」沈住氣,沈住心,沈住所有的情緒咬碎了牙關,才能勉強說出一句話,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崔詠荷竟一直站在旁邊,看盡了他所有的醜態,所有的屈服。一顆心,在煎熬的火焰中燒成了灰燼,臉色也慘白得猶如死人。

  和坤一直抓著他的手,帶著笑,冷著眼,看他強自按捺卻終無法全然掩飾地苦苦掙扎,笑得更加親近了,聲音無比和善,眼睛裡卻充滿惡意,「何必如此客氣,來,快坐,想看什麼戲,儘管點。」

  烏爾泰得意洋洋地說:「是啊,福三爺,您大駕光臨,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爺,你想看什麼戲,啊,不如就《白門樓》吧。呂布自命勇武無雙,可惜卻為自己的剛強所害,死前就算抱著曹操的腳哀求,也一樣沒有用,你說是吧……啊呀!」

  崔詠荷聽得烏爾泰越說越是露骨,再往下不知還有多少難聽話,怒氣上湧,根本不假思索,上前兩步,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烏爾泰的臉上。

  烏爾泰根本不曾防備,被打得身子向後一仰,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不禁大驚大怒,痛叫一聲,大喝:「你……」

  崔詠荷根本不等他答話,左手又飛快地揮出去,清清脆脆的第二記耳光打中,同時一腳踢出,踢倒椅子,烏爾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這一番動作快捷無比,不過兩三個眨眼,一切就結束了。

  和坤只來得及驚叫一聲,其他的護衛也還只衝上前兩步,福康安亦同樣震驚,但卻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將崔詠荷拉到自己身後。

  崔詠荷滿臉都是怒色,奮力一掙,甩開福康安的手,指著烏爾泰痛罵:「你是什麼東西,敢坐著和福三爺講話?王爺府裡出來的奴才,都是你這樣不知道規矩的嗎?」

  烏爾泰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兩記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撫著臉,一手指著崔詠荷,「你……」過分的激動、驚恐,令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和坤倒是記得自己帶了一大幫護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來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得散發出來的可怕氣勢,這種惟有百戰殺場才能培養出來的威勢嚇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悄悄做了個手式,正自四面圍上來的護衛立刻散了開來。

  崔詠荷哼一聲,似是意猶未盡,一點也不淑女地抬起腳,對著正在地上的烏爾泰踢過去。

  烏爾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後退,備顯狼狽,結結巴巴地罵:「你好大的膽……」

  「我大膽還是你大膽……大清朝哪一條祖制、哪一道法令讓你敢這樣坐在福三爺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狀吧,我是當朝二等伯、福康安大將軍未過門的妻子,我打了你這個奴才,嘉親王儘管來找我問罪,我都—一領著。我倒也想問問嘉親王,身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麼教導奴才的。」

  崔詠荷的憤怒如狂風暴雨,全化成了這一聲聲怒斥。

  烏爾泰又氣又急,卻又不能反駁。

  滿族自立國以來,貴賤之別最是森嚴。王侯公子們就算犯了國法,綁赴刑場,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烏衣下奴們縱然出將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樣要守奴才的本分。

  這是滿族立國的根本,絕對不能有半點更改。

  只不過,宰相門房尚且七品官,又何況他是未來君主的乳兄,就算是滿族親貴,也沒什麼人真敢在他面前端主子的架式。往日裡仗勢淩人已慣,萬不曾想到今會被一個女子掌摑。「我是正黃旗下,就算是有違法背禮之外,也輪不到你來過問。」雖是含怒而喝,卻分明已色厲內荏。

  崔詠荷冷笑一聲,「八旗一體,這是自太祖皇帝以來就一再宣告的原則。你是正黃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鑲黃旗旗主,如今正黃旗管制不力,任憑你奴大欺主,我即是鑲黃旗未來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黃旗管教你,又有何錯,你還敢在這裡頂嘴!」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倒似還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個女兒身,但這般怒氣沖沖的氣勢倒嚇得烏爾泰一個大男人心驚肉跳,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衝著福康安大喊:「福三爺,你就由著她……」

  本來極有把握的一句話忽然說不下去了。自從戰敗回京後,受盡了種種冷落指責而永遠保持著忍讓姿態的福康安,根本連眼角也沒有瞄向他。

  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緊緊追隨著崔詠荷,眼睛裡是無比深刻的感情,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極之柔和。

  沒有驚惶,沒有責備,更沒有怒氣,他就這樣專心地看著崔詠荷,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眉目之間流露的,只有信任和依托。

  他一直在忍讓、忍耐、忍受,崔詠荷的忽然發難,已經把他所有強忍的努力都打破。

  似是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全心信任,全力支持,全意維護。任憑她去做她認為對的一切。他只是自自然然地站在原處,散發出無形的氣勢,壓制著任何可能傷害到崔詠荷的人。

  溫柔和淩厲,深情和霸氣,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自福康安身上散發出來,只要一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動搖他。

  烏爾泰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今天的事難以善了。

  無助地看向和坤,卻見和坤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護衛,可是烏爾泰卻感覺,在這個憤怒女子火一般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無助。

  這件事如果鬧了開來,無論自己如何得寵,福康安如何落魄,倒黴的也一定是他。

  身為包衣奴才,對鑲黃旗主無禮,這絕不是大清的國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這女人一力堅持追究,就算是嘉親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一咬牙,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對著福康安不斷地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福三爺饒命!」

  崔詠荷見烏爾泰終於屈服,猶覺心頭憤恨未平,扭頭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國宰相,被這女子含怒的眼望來,竟也覺心虛,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崔詠荷冷笑一聲,「和大人,你後退什麼,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這小小的女子,怎能幹犯王法,冒犯於你。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與家奴共席,不知將國家禮制又置於何地。」

  和坤乾笑一聲,「小姐有所不知,我與烏爾泰私交甚篤,所以…」

  「所以……」崔詠荷咬著牙笑,眸子裡的光芒像是雪亮的刀鋒對著和坤刺過去,「和大人身為中堂,居然如此顧念舊交,實在令人佩服。但要論私誼,大可著便服相交,如今你身著官袍,代表的就是國家朝廷,就是宰相的身份,你這般行事,分明是褻瀆了國家,侮辱了君王,更把王法禮制全都不放在眼中,不知和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和坤就算在金殿之上,被敵對官員遇問也不會這樣窘迫,偏這女子看似暴燥不知輕重,但說出來的話,竟字字句句扣在理字上,無論是自己還是烏爾泰都難以反駁。冷汗一滴滴在額上落下,勉強笑了一笑,「多謝小姐提醒,本官的確亂了禮制,明日上朝,即上表向皇上請罪。」

  崔詠荷似是還想要說什麼,看和坤這一國宰相,臉上已不禁露出祈憐的表情,方才稍覺出了口氣,轉了頭,看向戲台上已停止演戲,正在愕然發呆的一干戲子們,「接著演,不過,我不要看這一出,我要看《夜審潘洪》,我要看那些欺辱忠良的小人,最後是什麼下場。」

  含怒的她,眉目冷峻,神情竟有種說不出的威嚴,戲台上的人嚇得連聲應是,飛快地退下去換裝。

  烏爾泰與和坤互望了一眼二人都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崔詠荷再也不多看二人一眼,伸手拉著福康安坐下,渾若無人地說:「咱們看咱們的戲,別叫些不相干的人掃了雅興。」

  福康安一聲不吭地坐到她身旁,毫不介意地當眾緊緊握住崔詠荷的手。

  只有他可以知道崔詠荷的手心冰涼,且在不住地顫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生氣,因著他受辱,所以她憤怒得全身發抖,氣得手心冰涼。直至現在,仍不能回復。

  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受了別人的冷遇奚落。她竟不顧一切,把當朝權相和未來君主的心腹一起得罪了。

  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想要說什麼,耳旁卻傳來和坤乾巴巴的話,「二位請慢慢看戲吧,我們先走了。」

  原本不想理會的福康安,卻又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回轉頭看了一下,和坤和烏爾泰等人已經走到戲園門口了,站在門外,也正好向裡看了一眼。

  福康安全身忽地微微一震,烏爾泰怨毒的眼神與和坤陰冷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一顆心立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沈重,一個是當朝權相,一個是新君親信,無論他們想要對付什麼人,都至少會有幾十種方法可以叫人萬劫不復,而崔詠荷卻把他們得罪得這樣徹底。

  台上已經開始重新演戲,可是所有的唱念做打,都不能再吸引福康安一分一毫,心像是在不斷地下墜,直沈往無盡的地獄之中。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崔詠荷眼睛望著戲台,但事實上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強烈的憤怒仍未平息。

  「嘉親王一向不喜歡我,而和坤,我以前曾在皇上面前說過他是國賊祿鬼,所以他也一直對我懷恨在心。」福康安的話有些苦澀,「其實,你根本不必為了我而……」』

  聲音愕然而止,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崔詠荷臉上徐徐滑落的淚花。

  崔詠荷猛然轉頭看著他,全身劇烈地擅抖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為什麼,你又要忍受這樣的羞辱?為什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倔強如她,即使受了萬般委屈也不肯示弱於人前,但這一次,卻為他所受的侮辱而激憤之至,心痛至此。

  福康安陡然一陣激動,猛然把崔詠荷抱入懷中,緊緊摟住她正不住顫抖的身體,只能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崔詠荷的眼淚不受控制地不斷落下來,染濕了福康安的肩膀,「對不起你的人是我,我知道我其實幫不了你,這樣反而會給你惹麻煩。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知道受這樣的羞辱,你比死還難過,而我,寧死也不願看到你受這等侮辱。無論如何,我不能忍受,不能看你受小人之辱而當做不知道,我不能忍受,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崔詠荷雙手環抱福康安的身體,用力地摟緊,似要確定他真的存在,不會被傷害,不會被奪走,似要努力地用自己纖柔的身體,並不強大的雙手,就這樣永遠地抱緊他,保護他,不再受人羞辱和傷害。很丟臉地在他肩頭放聲痛苦,無法控制地渲洩著這無端湧上心頭的酸楚悲涼。

  福康安無聲地用盡全身之力抱緊他,似想將兩個身體就此融合,再不分離,可心頭悲涼的感覺卻越來越濃。世事無情,宦海險惡,到底又有什麼方法對抗這無情的命運?

  前幾日,在壽宴之上,崔詠荷已得罪了許多官員,今天,又把天下兩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給惹得怨毒至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而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他。為了不忍他受辱,為了不願他孤寂,為他不平,為他悲憤,所以不顧一切,無懼生死。

  那些人,哪一個不是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一旦結怨,後患無窮。

  可是,他能怎麼辦?如今傅家自顧尚且無力,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保護這懷中的人兒,不受傷害,不遭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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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9:10


  福康安因兵敗回京,受聖旨呵斥,在家反省,所以這次過府拜壽,為免招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騎他那匹京城無人不識的白馬,只坐了一頂小轎來。

  走出崔府後,轎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頭看看外頭的風風雨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轎夫應聲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說:「三爺,外頭在下雨。」

  「沒有關係,相比權力傾軋,朝中風雨,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信步走進了秋風秋雨間。

  王吉保看著雨漸漸有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牽住了他的衣襟,「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不知何時韻柔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台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豁得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鐺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該做的事,我攔過你嗎?」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衝著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為著能快速奔跑,另一隻手,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曾理會,她連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給你鬧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遲疑疑地叫。

  韻柔溫柔地笑著,溫柔地問:「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禮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怔了半晌,忽然「啊」地叫了起來:「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是一向溫柔婉然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凶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

  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

  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苦,又怎及權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而已,其中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無論走在哪裡,總是眾星捧月的自己彷彿成了瘟疫,所有的知交故舊皆掩門。向來賓客如雲,就連小門房裡也每天擠滿了朝廷命官的傅府冷冷清清,淒涼至極。昔年曾受傅家恩義提攜,時常登門,滿口喊著一生不忘恩德的官員們,不但是不再登門,更已開始急急忙忙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慌慌張張寫奏章彈劾傅家各種各樣有或沒有的罪名。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明態度,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倍受煎熬。

  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盡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的是,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

  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多看,仍然繼續往前走,心卻猶在那女子捧杯半空,凝定不動,似萬年不改千載不移的手中,杯裡。

  看著她走近身旁,那一刻,心中無憂無怒,無驚無懼。

  根本不曾有絲毫的不安,肯定地知道,縱使天下人都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但她,絕對是例外。

  所以喝退了王吉保,所以坦然地面對她,所以在她那樣明亮清澈的眼眸前,無法再掛上保護的笑容。

  只是,萬萬想不到,她的表現竟如此大膽,如此決絕,甚至不曾為她自己留下半點後路。

  想要保護她,想要保護她,但從來沒有哪一刻,自己會如此無能為力。

  痛,自心頭泛起,一顆心揪到緊處,覺得呼吸有些艱澀起來。

  深吸一口氣,強抑下心頭的悲苦,在失態之前低聲下令:「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

  漫天風雨,綿綿密密,卻還是不曾有一絲一點打在他身上。鈴聲悅耳,也似一直追隨著腳步而響起來。

  「吉保。」略有些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然後,整個人就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了漫天冷風苦雨。而她自己,卻因為想要努力顧著福康安,而被雨淋了一身,卻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已照到了她的臉上。

  福康安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在一個陰鬱的雨天裡,那個把陽光帶人他生命中的人。在他被辱至絕境時,為他憤然而起的弱女。那一雙白皙纖柔卻捧起滾燙火熱的酒,暖他身與心的手、一直努力在風雨中給他力量,在冰冷中給他溫柔,在那樣的風雨中,為他張開傘,阻擋綿綿密雨秋風,人間冷雨淒風。用這般嬌柔的軀體為他擋下宦海官場無盡的冰眸寒箭,暴雨狂風。「你……」驚異地只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已化做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倫的笑顏裡,都已再沒有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無聲無息地,與她的肩並在了一處,手牽在了一處,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個人頭上的天空,遮擋著兩個人要受的風雨。

  京城的繁華熱鬧遠勝普通都市,皇上六十大壽將近,整個京城早已喜氣洋洋,扎滿了喜花、綵帶和燈籠,便是下雨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亦不見少。

  一男一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般並肩執手而行,早引來滿街側目,驚奇議論不絕。

  但他與她,卻全然不知道。

  滿天的風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樂悲愁,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與她,自成一個天地,這一方小傘下,是遠離所有官場風雲;人間凶險的世外桃源,保護著心底深處至真的寧靜。

  雨,綿綿密密地下,兩個人誰也不先說話,靜靜地並在這一方小傘下,行在雨絲裡。

  不知不覺,邁出的每一步,也變得無比和諧;耳旁雨聲浙瀝,腳下濺起的泥濘汙水,早將衣擺濺得濕透,暴露在外的半邊身子,也全無保護地任秋風秋雨肆虐。

  但,心卻寧靜到了極處。

  崔詠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陪著他一步步前行。似是無論前方有多麼漫長和泥濘的道路,多麼狂暴和猛烈的風雨,她也不會停止陪伴的腳步,她也不會放棄同行的執著。

  福康安亦是無言,只靜靜地打著傘,遮擋著漫天風雨,讓這相依的身體能得到一絲保護。細細的風雨中,翠傘上鈴聲不絕,清清脆脆悅耳動聽,如一首悠遠美麗的歌。

  這一瞬的溫馨與寧靜,如春風拂柳,明月映波,便是心靈,也柔軟至了極處。

  福康安忽然間就有了一種渴望,但願這一瞬,能化成永恆,但願這眼前的一條路,能一直無止無境,就這樣讓他們一直相伴走下去,並肩一生,共同面對所有的風風雨雨,縱被無數淒風苦雨摧殘,但能有這一番並肩,又有什麼不能對抗,又有什麼值得懼怕。

  ☆☆☆

  路並沒有無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縮短了許多。

  站在傅府的大門前,福康安雙腿卻已不願再移動,凝望著崔詠荷含著笑意清亮的眼,卻依然覺得在這樣的明眸下,人間言語,再無半點意義。

  崔詠荷淺淺地一笑。拿過他手中的傘,「進去吧!」在雨中盈盈地轉過身,執著傘回頭而去,走了三步,轉過頭來,看著福康安仍在原處半步不動,忍不住輕輕一笑。

  她那傘角的鈴鐺也隨著這一笑而搖擺了起來,叮鈴鈴,叮鈴鈴,滿天都是悅耳的鈴聲ˍ

  她亮麗麗地站在雨中,灰慘慘的霾雨也因她而變得生機無限。

  福康安忽然一聲不吭,快行幾步,來到崔詠荷身旁,一伸手,又將傘自她手中接過去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崔詠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再看看傅府大門。

  她親自追出來,將他一路送回,他卻又要在這漫天的風雨中,送她回去。

  可是,她卻沒有笑,也沒有推辭,就這樣,無聲地側轉身子,自然地踏出與他相同的腳步,走上了他們方才走過的路。

  每一步,都踏破雨幕,每一步都令傘上的鈴鐺響聲不絕。叮鈴鈴……叮鈴鈴……伴著雨聲,比什麼音樂都好聽。

  他與她,似乎都在專心聆聽鈴鐺的聲音,一直保持著靜默。只是,他的神情,溫柔如春水,而她的眸子,燦亮若星辰。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短得多,幾乎才一個眨眼,就已經到了崔府門前……

  以至於,福康安與崔詠荷站在府門前,似仍有些不敢相信,所以才略帶怔忡地,誰也沒有動一動。

  韻柔一直在門前守候,見二人到來,笑著迎上來。「怎麼了,三爺又回來了?」

  「吉保?」

  「他在這裡坐立不安,方纔我已經趕他自己回去了。」

  福康安點了點頭,見韻柔口中回答,一雙妙目卻將自己牢牢看定,不知在審視些什麼,忙略後退一步,向崔詠荷說:「我先回去了。」

  崔詠荷點點頭,看他轉身走進濛濛煙雨中。

  「小姐,你們方才都……」韻柔急不可待地扯著她要問詳情。

  崔詠荷轉眸沖韻柔一笑,猛然甩脫了韻柔的拉扯,忽地跳起來快步追向福康安。

  韻柔一把沒拉住,眼看她又衝進了風雨中,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小姐!」

  崔詠荷已撲到福康安身旁,回眸衝她一笑。

  風雨裡,她滿是雨漬脂殘粉亂的臉上,全是得意與快活。

  福康安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小姐」,還不及回頭,就覺一個纖柔的身體衝近了身旁,忙一把扶住,驚異地低叫:「你!」

  崔詠荷眉眼之間全是笑意,「我可是從小就知書守禮的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了我,我當然要送你。」

  「別胡鬧了!」低斥的時候,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意。

  「胡鬧?」崔詠荷挑高了眉鋒,佯怒地看著他,神情無比可愛,卻分明全是嬉笑之意。

  福康安無法把自己的目光自她的眉眼間移開,秋風如斯,秋雨如斯,惟她此刻的笑顏,暖盡人間。

  搖了搖頭,「真是任性!」聲音聽來似是無奈,卻分明言若有憾,心實深喜。

  韻柔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對漸漸遠去的男女,忍不住高叫:「小姐,你去哪裡?」

  崔詠荷回頭擺手笑,「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韻柔睜大了眼睛苦笑。

  她送了他回去,他又送她歸來,現在她又要送他回去,這唱的又算哪一出?

  ☆☆☆

  崔詠荷完全不管韻柔是否埋怨,只一徑伴著福康安同行。

  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伴著鈴聲,迴響在風雨之中。

  一邊笑,一邊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甚至有意往水最深處踩,令得水花四濺,使得兩個人全身上下很快地佈滿了處處汙漬。

  福康安初時苦笑,但看她笑聲不止,無比欣悅,想這一番來回相送,忍不住也微笑起來。看她胡鬧只管搖頭,小心地不斷移動手中的傘,想要為她擋風遮雨,但小小的一把傘。在這種情況下起的作用實在微乎其微、只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全身上下盡皆濕透,也實在並不能稍減一絲彼此歡喜的心境。

  惟一的苦惱是,路變得越來越短了。

  再一次站在傅府大門前,福康安心中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同時,耳邊也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凝眸望去,見崔詠荷正抬頭看著他,眉眼之間似有無窮的光彩,無盡的期待。

  抬頭看看前方的風雨,回頭望望宏偉的府門,再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濕透了的鞋子,弄髒了的衣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要回去了?」

  「是!」清清脆脆地回應,乾乾脆脆地點頭,崔詠荷的眼清亮清亮地看著福康安。

  福康安乾咳一聲,「你是一位小姐。」

  崔詠荷眼裡帶著笑意,繼續點頭。

  福康安清清嗓子繼續說:「小姐是不應該一個人出門行走的。」

  崔詠荷眼中的笑意更深,「所以……」

  「所以……」福康安鄭重地宣佈,「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說完了,一本正經地看著崔詠荷,崔詠荷明眸閃亮地回望他。

  不知最先那一縷如陽光驅盡一切霜寒的笑容是從誰的臉上綻放,不知最先那一聲似春風吹開水波漣漪的笑聲是從誰的口裡發出來。

  下一刻,兩個人已笑成了一團。

  他們的笑聲融合在一起,驚破了這初秋的清寒,打散了漫天的風雨,激揚人云天。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看過來,這般華服錦袍的公子小姐,莫非竟是瘋子不成。

  傅府門前站的家人,嚇得面無人色。難道是三爺受打擊太大,已經失常了?

  可是福康安和崔詠荷對所有的低呼驚歎奇異視線全然不覺,只是相視大笑,生命中所有的塊壘,胸中和心頭的全部鬱悶不快,俱都在這一笑之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

  韻柔在崔府大門前守了好一陣子,被秋風吹得手腳陣陣發涼,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不絕。

  看著遠遠的一對男女執著一把黛綠色的傘,鈴聲伴著笑語漸漸走近,這才稍鬆一口氣,上前兩步,想想又不便太煞風景,忙又退回簷下,只遠遠地瞪了崔詠荷一眼,用力咳嗽了一聲。

  福康安略有些遺憾地看向崔詠荷,「看來你不用再送我了。」

  崔詠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眉目間竟是無限的俏皮和可愛。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氣,才終於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崔詠荷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又向他追去。

  韻柔咬著牙,憤怒地叫了一聲:「小姐!」

  福康安回頭看向她。

  初秋的天氣尚悶熱。本來就單薄的幾件衣裳,因為幾乎全被淋濕,所以緊緊地貼在身上,盡顯婀娜身姿,只是崔詠荷卻全不在意,只微笑著把自己手中的傘遞給福康安,低聲說:「宦海多風雨,此後須珍重。」

  輕柔的聲音自耳邊傳進心間,令福康安的眼睛更是充滿溫柔,凝定在崔詠荷身上,難以移開。

  似乎是命運注定,崔詠荷在福康安面前,總是很難以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樣子出現,她的衣衫已被泥水髒汙,她的脂粉已被雨水沖亂,她的髮絲早已散亂不堪,惟有一把傘,拿得無比穩定。而她卻還是輕盈盈地微笑著,眉間眼角唇邊都是笑,就連眼眸的深處,也滿是溫柔的笑意。

  而福康安,這一生中,卻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種美麗,令他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懷。

  良久之後,福康安伸手自她手中接過傘,崔詠荷柔美的纖指似乎還因為帶著雨水而有一種冷意。手輕輕地一顫,很有一種衝動,想要緊緊握住這樣的一雙手,用整個心靈來將它呵護得溫暖起來,但事實上,這被暖了身、暖了心的,卻是自己。

  福康安在心底輕輕地,不為人知地,悄然無聲地發出喜悅的笑聲,握緊了手中的傘,「你回去吧!」

  輕笑著搖頭,動作柔緩美麗而堅絕。「我看著你走。」

  福康安靜靜地凝視崔詠荷美麗的眼睛,笑了一笑,才終於緩緩轉身,走人風雨之中。

  黛綠色的傘在風雨中輕搖,鈴鐺響個不停,而耳旁彷彿還迴響著崔詠荷銀鈴似的笑聲。這笑聲,一直陪伴著他,一路穿行於風雨之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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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8:45


  福康安戰敗回京,整個崔府也如喪考妣。

  崔名亭每曰東奔西走,臉色越來越黑,眉頭越皺越緊,崔夫人也越來越坐立不安。

  崔家登門的客人也越來越少,日漸冷清。

  只不過,所有的客人崔詠荷都不在乎,她等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一直沒有來。

  每一天,都倚在荷心樓高高的欄杆上,有意無意地靜靜地等待,可是進進出出人無數,卻總不曾看見那英武秀雅、高貴閒逸,所到之處就連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存在的男子。

  在每一天的等待中,時光靜靜地流逝,而所有不好的消息,就這樣通過韻柔、通過丫環、通過父母的歎息討論,傳到了崔詠荷的耳邊。

  「皇上異常震怒,福三爺在兵部的職已經停了。」

  「怎麼會呢?皇上那麼寵愛福三爺,就為了一場小小的敗仗,發這樣大的脾氣。」

  「不要忘了,皇上的六十大壽馬上就要到了,舉國歡慶,就等著以這場大勝來慶功助興,誰知這個時候,他竟敗了皇上的興致,毀了皇上的綵頭,皇上能不生氣。」

  「聽說也不能算敗,好像是福三爺輕敵冒進,陷入重圍,眼看就要大敗,後來,一個不知哪來的偏將帶了一支人馬趕到,不但救了福三爺,還打散了白蓮邪教。」

  「知道知道,那偏將是嘉親王的門生,嘉親王素來和福三爺不合,這次領了大功,當然要告他一狀。」

  「不明白,福三爺何時得罪了嘉親王?」

  「唉,你們都不明白,這仇啊,從他們小時候就結下了。以前在統慶宮讀書的時候,諸王的兒子們,全都捧著幾位皇子,百依百順,只有福康安素不假以辭色。比學問的時候,從不相讓,比武功的時候,居然敢硬生生地把皇子們打倒在地。他是勳貴子弟,又天生膽色過人,外加皇上疼愛有加,沒有人敢說他的不是,就是阿哥們集結在一起想教訓他,也讓他打得東倒西歪,幾位皇子,自小就怕他三分。可是,如今,已不是小時候了,皇上再疼愛福康安,皇上也老了,皇子們都大了,當上親王了,皇上如今有禪讓之意,不管是哪位王爺登上皇位,怕也不會喜歡福康安。」

  「老爺,這些事,你以前怎麼不說?完了完了,我們和傅家聯姻,這豈不是惹上滔天之禍,我們和傅家的關係這樣深,傅家要倒了,我們肯定也要受連累的。」

  「唉!」

  「皇上呢?皇上向來疼愛福康安,這一回,也不護著他?」

  「這次皇上也震怒了,連下了三道詔書責斥福康安,語氣無比嚴厲,福康安的將職都已停了,甚至連傅中堂都上表告罪,雖然皇上沒加罪,但傅中堂已經稱病在家,不再人朝,軍機處的國政,已經由和中堂處理了,這明擺著是要奪傅家的權。

  「我的天啊,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崔家的上上下下,除了崔詠荷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切焦慮。她彷彿並不曾意識到崔家所有的聲望榮華都是依附傅家而來,傅家落難,崔家必受打擊。

  她沒有哀歎沒有著急沒有焦慮,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樓前,依著欄杆,看藍天白雲,假山池塘。

  只有韻柔知道,她的眼睛,除了偶爾遙望遠方某一個特定的方向之外,別的時候,無論看什麼都是沒有焦距的。即使是她翻看平日最是喜歡的《石頭記》時,也往往不會注意到自己拿倒了書。

  她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沒有主動詢問,也沒有認真打聽。

  日子一天天流過,福康安一次也沒有登門。反而是崔名亭每日裡奔奔波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過,功效卻是漸漸顯露出來。

  本來冷落的崔府,又開始逐漸熱鬧,來來往往的客人不斷,喧嘩說笑不絕。

  眼看著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歲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忙得腳不沾地,指揮著送出去一批又一批的請貼,

  即使是多年來一向不太聽話的崔詠荷,也沾了父親做壽的喜氣,忙碌地進進出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在分派喜帖時,她清清楚楚地瞧間了在一大疊請帖中,有一張紅紙黑字寫著「傅府。」

  ☆☆☆

  崔名亭壽宴的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瀝瀝下起了小雨。

  好在自攀上傅家後,崔府節節高昇,府地早已擴建,竟乾脆在後國的迴廊曲閣中擺下桌椅,花園中間搭起高高的戲篷,請來了為慶駕皇上大壽而在半年前就已應召進京的四大徽班在微微細雨中唱戲。

  酒宴時間還沒有到,賓客都坐在繁複裝飾的回廓亭閣之間,一邊說笑,一邊看戲。放眼望去,皆是榮貴高官、華服命婦,一片寶氣珠光。

  戲台上,也是一派喜氣地唱起了《鎖麟囊》,兩頂花轎,兩樁喜事,到處都是鮮艷的大紅,喧天的鑼鼓。

  這般喜慶熱鬧,比之往年受傅府庇蔭之時,還有過之。

  韻柔靜靜地站在崔詠荷身旁,柔婉的眉一直悄悄地蹙在一起,望著眼前一派繁華熱鬧洋洋喜氣,眸子裡的疑色越來越濃。

  崔詠荷是女眷,坐在靠內的側席上,身旁幾個表姐表妹說說笑笑,她卻神思恍惚,只隨聲應和。

  憶起今早母親低聲叮嚀的話,猶覺一片茫然,不解其意。

  「詠荷,我們已經發了請帖去傅府了,福康安來了,你只管似平常一般地待他即可。」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娘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叮嚀囑咐?為什麼?

  「傅中堂府福三爺到!」迎賓的下人拉長了聲音高喊。

  滿園的喧嘩依舊,似乎所有人都在專心地說話,沒有人聽到傅中堂府這個顯赫的府名,福三爺這個曾炙手可熱的人。

  崔詠荷坐在最內側,惟有抬起頭,用盡目力,才能勉強看清楚那自花園之外一步步走進來的人。

  依舊是錦衣華服,依舊是俊逸的容顏、英武的身姿,甚至連唇邊一縷淡淡的笑意,也一如舊日。

  只是,有什麼不同了。

  這般玉樹臨風的身影,竟莫名地有些黯淡淒涼,是因為下雨,還是初秋已臨,天地間便也多了些清冷之氣。

  ☆☆☆

  福康安一步步走進崔府的花園。

  曾經是小小侍讀學士的崔名亭,已升做翰林學士了,崔府花園也因為傅家的榮耀而不斷擴建,才有了今日的熱鬧繁華,高官無數。

  可是,這一步步行來,所有人說笑依舊,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身旁是歡聲笑語,喧嘩不絕,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走在眾人之間,他卻像只屬於另一個世界,滿園的笑聲,洋洋的喜氣,都已將他隔絕於外。

  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人,曾經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天,他的出現,卻似完全沒有人看到。

  崔詠荷的雙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握在一起,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的冰涼,那一種冷意,直到心間。眼神卻依然緊緊跟隨著福康安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只覺得在這漫天風雨和喜慶的鼓樂裡,圍繞在他週身的,是無窮無盡的寒冷。

  儘管他的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但連那笑容,都令人無端生出冷清淒絕之感。

  崔名亭側著身子,正和一位官員說著話,二人說得似是極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福康安來到了身旁。

  福康安躬身施禮,「學生恭賀老師壽誕。」

  滿園喧鬧一片,崔名亭似是全身心投人與旁人交談的樂趣之中,完全沒有聽到福康安的聲音,所以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滿園笑語不絕,看似根本就沒有一個人留意福康安這一刻的處境,可福康安卻感覺到,在所有的歡聲笑語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他依然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式,輕輕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長睫下有尖銳的光芒鏘然一閃,像兩把鋒利的刀相斫,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直濺了出來。但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後追隨著他的王吉保的臉上的憤怒卻是再也不能抑制,雙手恨恨地往腰間摸去,因為發覺根本沒有帶佩刀,而含恨地緊緊握住了拳頭。

  崔詠荷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父親還在與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笑,那樣鮮明的笑意浮在臉上,如同一個至大的諷刺。

  崔家本是沒落望族,仗著先祖的名聲,在朝廷裡得到一個小官閒職,冷清淒涼,只因與傅家聯姻後,才步步高陞,家門興旺,遠親近友,滿朝文武,皆來相交。府內客常至,樽中酒常滿。而全府敬若天神、視為再生父母第一貴客的便是福康安。到如今時移世易,父親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帶給崔家無比榮耀的人。

  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不忍觀看,不願觀看,不堪這樣悲涼無情的一切發生在眼前,卻怎麼也無法把目光移開。

  「啊,是你來了,坐吧。」好一陣子,崔名亭才像剛剛發現福康安一樣,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轉頭和另一位官員聊天去了,再沒有看福康安一眼。

  福康安連低垂的眸子也沒有抬起來,應了一聲是,就隨便坐在側近的一個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員,往日相見,哪一個不是滿面帶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卻沒有一個人眼裡有他,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經渾身都在發抖,而他,卻只是靜靜地,抬起頭,看戲。

  風中雨中,正中央的戲篷裡,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紅色的衣裳,紅色的蓋頭,紅色的花轎,喧天的喜鬧裡,一邊是喜氣盈盈,笑聲不絕,一邊卻是哀哀泣泣,淒淒涼涼。同是新婚日,同是喜慶時,悲喜之間卻是天地之別。

  福康安一邊看著戲,一邊不自覺地自嘲似地笑一笑,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四周所有喜氣歡顏的人,然後,在數百人裡,無數的笑語聲中,找到了那纖纖的倩影。一直保持著平靜的眼神猛地一亂,然後飛快地移開,甚至不曾仔細地去看那張俏顏,那雙清明純淨的不容半點官場汙垢的眼。

  身旁無人與他搭訕,身處這熱鬧之外,他卻是最淒涼之人。惟一能做的,只是抬起頭來,看似專心地繼續看戲。

  戲台上一片艷紅,紅色的人影,紅色的嗚咽,紅色的唱詞,那樣刺目的紅,映花了雙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聽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麼。惟一的感覺,只是一雙清亮的眼,越過了這滿園的喜笑喧樂,人潮洶湧,越過了天地間所有的冷暖人情,炎涼世態,一直一直,凝視著自己。卻又比所有的冷酷冰寒,所有的幸災樂禍,所有的惡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芒刺在背。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用盡所有力量戴在臉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地碎裂,幾乎是倉促地拿起桌上的茶,藉著飲茶,努力地想要遮住自己這一刻的表情,想要借一瞬間的陰暗,放縱地任憑所有的悲涼苦澀、憤恨不甘,自眼底眉間傾瀉而出。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於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的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慇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聽在耳邊,卻忽然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處。

  招呼?

  是啊。自訂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中百官面前,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官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今日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

  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這些人全是士大夫,這些人全是朝中官員,全是讀了滿腹聖賢書的人。

  滿座衣冠,竟找不出幾個像樣的人來。

  輕輕地抬手,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滾燙的熱酒下腹,便將這滿腔的血也似燙熱了一般,盈盈的明眸裡忽然光彩燦然,臉上多了一抹絕艷的嫣紅,全不羞澀地抬頭掃視眾人,在場的大多是朝中官員,多有官家威勢,卻被這女子明亮至極、清麗逼人的一雙眼看得侷促不安,紛紛移開目光。

  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人們的眼神都自然地追隨著他。

  喧鬧的花園裡,一下子靜得只有戲台上名旦高朗亭婉轉溫柔的輕唱聲。只是任憑他歌能裂石,此刻卻再也沒有人往戲台上多看一眼。這人間的戲,比台上的戲,實實在在精彩了百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攔在了福康安面前。

  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以往尚且打罵不絕,更何況如今傅家落難,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自己未來妻子的羞辱。

  「吉保,讓開。」低沈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青筋迸起,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凶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福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

  一直以來保持在臉上的,即使受盡冷落也依然不變的笑容,一如牢不可破的面具般保護著身與心的笑容,再也沒有了。

  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

  幽黑的眸子裡,是無窮無盡的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滴在她的纖白的手上,鮮紅熾熱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變得無限驚訝,有一兩聲驚呼似有若無,然而崔詠荷不曾聽到,也沒有看到。

  她的眼睛再也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縱被千千萬萬雙眼睛逼視,仍我行我索,絕不更改。

  站得如此接近,幾乎呼吸可聞,終於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一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一切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一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許久以前曾見過的燦然光華。

  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平白地,令人生起一股淒涼之意。

  是錯覺嗎?為何這一身的華服美玉之下,總覺得,身已削瘦,人已……憔悴。

  滿座衣冠,滿耳喜樂,京華重地,這等簪纓之族的貴介公子,何以至此。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一種無名的酸澀湧上心間,湧上喉頭,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又覺半聲嗚咽也不能發出。

  他不該如此,他不該這樣。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他本該永遠在千人萬人中成為最耀眼的存在。

  他就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能容忍他眉間眼底有這樣的黯然,憔悴的是他,神傷的卻是她。受辱的是他,激憤的卻是她。

  不知身外有多少目光凝視著自己,靜靜地等待著看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忽然沈寂下來的花園,只聽得見風聲雨聲,和戲篷中柔媚婉轉無比動人的唱詞:「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盈盈地,笑了起來,她在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雨秋寒意皆已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就用一直拿在手裡,自己剛才用過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於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冷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自己的官員們,明麗的眸子裡射出刀鋒般淩厲的光芒,「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福康安已經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說出這般鋒芒畢露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比崔詠荷更明確地感覺到一瞬間無數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敵意。

  可怕的危險令他比任何人都感覺到這個初秋冷得這樣叫人寒澈骨髓。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人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朝廷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一品大員,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其實卻全無自保之力的白癡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烈火般激切的光芒,極度的恐懼,卻令他無法克制身體微微地顫抖。

  第一次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身旁的可怕敵意,面前男子的憤怒眼神,卻只能讓崔詠荷淡淡地卻也是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彎彎的眉鋒就飛揚了起來,竟如劍一般,有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她笑得自信、驕傲、鎮定、決然,也因這樣的笑顏,而美麗至極。

  福康安含怒的瞪視並沒有令她有半點不安,笑容依舊燦爛,明亮的眼睛裡流轉著照耀整個天地,驅散所有黑暗的光芒。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就此可以為了他,就這般等到上千年等到上萬載,終不會變,不可改,不肯悔,不能怨。

  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陣子裡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於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一直在等待著他,並也不悔從此永遠等下去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這一種顫驚,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有明定清澈的眼神卻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睛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裡耽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腹,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臉色鐵青,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

  「崔老師,學生還有事在身,要先告辭了。」

  崔名亭早被崔詠荷的行為嚇得全身冰涼,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福康安轉眸又深深地看了崔詠荷一眼,方才微微一笑,轉身走進了無盡的風雨裡。

  王吉保認認真真地看向崔詠荷,忽然抱一抱拳,彎腰深施一禮,急跟著出去了。

  崔詠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隨著福康安玉樹臨風的瀟灑身影走出花園,方才盈盈轉身,美麗的眼波挑釁似的回視周圍無數帶著敵意的眼神。

  「詠荷!」崔夫人終於受不了緊繃的氣氛,略帶顫音地叫了出聲。

  崔詠荷看向母親,淡淡地說:「男女有別,到處都是外客,女兒就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應,衣裙翩然,走出了迴廊樓閣,走進了滿天的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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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7:06


  崔詠荷仍然張大了眼睛,儘管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就算看到了什麼,腦子裡也無法弄明白。忽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全身一顫,從未感受過的男子陌生而強烈的氣息在這一刻將她完全包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明白。這些溫暖的感覺,柔美異常卻又可怕地叫她全身的血液急速流動,整個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似是連胸膛都會被撞破。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可怕,卻這般美好,美好得令人不捨。

  美好到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美好到明知到這應是世間最最恐怖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不能分析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於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甘不願不想明白。

  為什麼我不動?為什麼我不推開?為什麼我不生氣,我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我。

  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沈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

  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拚力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福康安渾然不覺其痛,眼神仍帶點迷濛,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歎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沈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裡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歎了口氣,扭轉頭,望了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歎息一聲,唇邊卻悄悄地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背了手,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子歡喜。

  ☆☆☆

  福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更加不曾發現,自己一路上都在無意識地哼著輕快的歌謠。把身後的王吉保嚇得嘴巴越張越大。

  這樣輕鬆愉快的心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看到當朝第一宰相,自己的父親,傅恆傅中堂為止。

  「阿瑪?」

  父親臉上奇特的沈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沈了一沈。

  父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舉重若輕,安然處置,從來不曾有過如此陰鬱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恆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沈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又要出兵了,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愛要脾氣的彆扭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邪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大興地操辦和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綵頭,只有派常勝將軍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恆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於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禪位讓政於青壯新君,於國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傅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一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放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幹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福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淒涼,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孩兒太過蠢笨,無法為你分憂?」

  傅恆輕輕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庭園,巍峨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阿瑪?我傅門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正是因為這樣,我傅門榮貴到極處,一旦有禍,即為滔天大難。你想想,天下官員,有多少是我傅家的門生家奴,朝中大臣,有多少是我一手提拔。就是軍中之兵,如今八旗早已糜爛,舉國能征之師,就只有你統領的軍隊了,國內有名的將領,大多也是從我們父子手上使出來的。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后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於你,所以才一直優榮於我們。可是一旦新君繼位,又自是另一番天地。新君登基,未有建樹,這個時候,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看著福康安,傅恆沈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王子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這些年,你屢建戰功,在年青一代勳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門的前途堪憂啊。」

  帶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響在耳邊,福康安驚奇而悲哀地發現,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的頭上已找不到一根黑髮了。僅僅是十幾年前,父親還是倜儻惆風流、俊逸超脫的貴介子弟,而如今,竟已有如此老態。

  自入軍機二十多年來,人稱天下第一權相的父親,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於國事辛勞,又擋下了多少陰謀暗算,政事紛爭?

  多年以來,沙場征戰不斷,累積功勳無數,原來都只不過是父親一片苦心的保全愛護,使他不必為政事陰謀而分心,使他不致為陰刀暗箭所傷害。

  枉他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卻原來,根本還不明白權謀的可怕,政斗的血腥,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幫上父親一分半點。

  心在這一刻悄悄地往下沈去,想到嘉親王永淡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面……

  在如此炎熱的夏天,福康安卻無端地打了個寒戰。

  ☆☆☆

  「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歎了氣之後,崔詠荷全身都蜷在一起,懶懶地倚著欄杆,兩眼迷茫茫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歎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股子散漫懶惰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裊裊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風姿嫣然地笑了一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懶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睛,現在,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悶又熱,太陽又太烈了,照得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

  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巧巧地坐下,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說:「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那邊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一下一下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睛,長長地一口氣從胸腔裡歎出來:「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而視,崔詠荷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她也完全沒有聽見。

  「混賬,蠢蛋,壞蛋,王八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待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王八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惡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悠悠地接著說:「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於忍不住暴發出來,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纖巧的眉,雙手摀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憤憤然,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慢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聽說白蓮邪教的人,到處說什麼白蓮聖母下凡,要給人間換新世界,信奉之人,死後便得超脫,人極樂至善的境界,所以教徒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做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過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危險難免。」

  「哪有你說得如此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全都是騙人的,一小撮邪教徒,豈能動搖國家根本,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自己還在努力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

  「小姐,你莫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何嘗不是怪力亂神,可是,卻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屍,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不再火冒三丈地走來走去,站在原處呆了一呆,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脫離苦海,得回自由之身,再不用辛辛苦苦地裝粗野了。」

  說話的聲音,比方纔的大吼小了很多。重新坐回欄杆前,眸子越過欄杆,越過假山,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處高高的城牆,已經不再歎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一下一下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歎了口氣。搖頭的一瞬,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頭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環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

  韻柔臉上輕輕柔柔的笑容隨即消失,轉身凝眸看向仍倚著欄杆呆呆凝望遠方城牆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沈重了下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散於天地問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身側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聽見了,心卻仍留連於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覺。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加以回應。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聲音比之方纔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沈,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腦子裡最敏感的某一處,本能地「啊」了一聲,本能地跳了起來,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回師京城了。」

  「什麼?」大腦終於清晰地理解了耳朵裡傳進來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一手就把頭上的釵環拔下,一邊猛把頭髮打散拔亂,一邊手忙腳亂地掀亂裙子,挽起袖子,「唉呀,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跳,雙手左右亂揮,忙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愣著做什麼,那傢夥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裡跑。我打扮得這樣漂亮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哼,這次要拿爛泥和石頭扔他。我倒要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他一日不退婚,我就一日只以潑婦野丫頭的樣子對付他,就不信他能永遠忍下去。」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很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也越發低沈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正經的打扮,這麼千嬌百媚,大方得體,那我這輩子別想指望他放手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拚命想醜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聽聽,看能聽到什麼嗎?」

  崔詠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皺著眉細細地聽,良久,才瞪向韻柔,「搞什麼鬼,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

  「正是,小姐,什麼聲音也沒有。」韻柔靜靜地說。

  「韻柔,你到底說什麼啊,你……」崔詠荷才笑罵了一句,聲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嚨裡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

  沒有歡呼聲,沒有高叫聲,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每一次福康安得勝回京都可以聽到的震動整個京城的歡聲喜樂,這一次,完完全全沒有聽到。

  「小姐,福三爺——打了敗仗!」

  敗仗?

  敗仗!

  自古勝敗乃常事,將軍難免陣上亡。打敗仗實在並不稀奇。

  儘管對於年少成名的福康安來說,這的確是他平生第一場敗仗。

  崔詠荷醒悟得很快,明白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太好了,他終於打了敗仗,總算挫了他的銳氣,可真是活該啊。」一邊說,一邊仔仔細細地把衣裙理好,袖子放下,每一個動作都自自然然,全無遲滯。

  「唉,這一回打了敗仗,成了鬥敗的公雞,應當不會急著跑來煩我了吧。」喃喃自語中,全是興災樂禍的笑意,一邊笑,一邊在妝台前重新拿起梳子梳頭髮。

  可是,頭髮怎麼這樣散亂,一時竟怎麼也無法梳理平整。

  明明只想隨便挽好一個髻,可是才把一綹頭髮梳上去,那邊又散落下來。

  崔詠荷完全不記得要叫丫頭,只管對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地笑著,喃喃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著頭髮,而不馴的發,卻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韻柔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靜靜地看著小姐素來如絲綢般烏黑亮澤的頭髮,帶著暗暗的黑,不知是不是太陽耀花了眼,為什麼,眼前的發烏黑如舊,卻似再沒有一點光澤閃亮?

  「啪」的一聲,是梳子終於落地。

  崔詠荷沒有低頭去撿,輕輕垂下持梳的右手,用左手緊緊握住,清晰地感覺到右手一次比一次強烈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拚命用左手握緊握緊再握緊,卻終究無法抑制這莫名其妙的輕顫。

  放棄似的站起身,閉上眼,「韻柔,我累了,想要睡一會兒。」沒有再回頭看韻柔一眼,也不敢再回頭讓韻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臉色,直直地往前走進了臥房,動作僵硬地令韻柔一雙柔美的眉皺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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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6:43


  福康安被韻柔發現,竟是一點也不尷尬,自自然然渾若無事一般地朗笑一聲,「我正要找韻柔姑娘呢。」

  韻柔含笑問:「『不知我有什麼事能幫上三爺的忙?」

  「我想問你,你家小姐到底喜愛些什麼?這些年來,我每次來拜訪,都帶著宮中上好的珠玉美緞,每次出征回來,也會帶上各地的名貴特產,就連西洋金貴鐘錶也送過不少,可是小姐從來不是撕就是砸,竟沒收下過一次。不能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稍稍開心,我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太無能了。」福康安笑意從容,語氣和緩,絲毫也看不出這是一番剛剛跟蹤被發現後編出來的應急之詞。

  韻柔微微一笑,「原來是這種小事,好辦得很。我家小姐素來不是向富貴折腰的人,三爺送的禮物固然貴重,卻不能博她一笑,若要她開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買些個精巧可愛、有意思又不俗氣的好東西即可。像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些都好,保準小姐會喜歡得不得了。」

  王吉保忍不住不以為然地說:「就這些東西,有什麼珍貴之處?一顆明珠,便能換來一整車都不止了。」

  韻柔斜脫了他一眼,「傅中堂府,便是萬兩黃金千斛明珠也拿得出來,不過,那不是我家小姐要的。我說得那些小東西雖然便宜,但要細細挑選,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東西,這一份心思,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比不得的,亦是我家小姐珍惜的。你把你未來的少夫人,當做了什麼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沒料到這個看來溫柔纖弱的女子一番搶白,竟如此辛辣,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著引開話題,「我以往倒從未在街市上買過這樣的小玩意兒,也不知能不能買得合小姐的心意。」

  韻柔含笑又說:「這也無妨,近日我家小姐狂愛一樣東西,公子若能取到,保證小姐是斷然捨不得撕爛的。」

  「什麼好東西?」

  「是一本書,一本叫《石頭記》的書。」

  「《石頭記》?」

  「對,此書朝廷不許刊行,民間只得手抄流傳,因為手抄散亂,所以不同人抄的多有不同之處,而且目前坊間也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再也無處可覓。小姐深愛此書,每日掛肚牽腸,不能忘懷。公子若能尋到後四十回,保證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會對公子發脾氣了。」

  「《石頭記》?這是什麼書?是否有誹謗時政之處,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寫些什麼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韻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誤會了,這《石頭記》妙就妙在並沒有寫半個英雄能人,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說的不過是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這樣的文字,三爺大英雄人物,當然不屑一顧,自是看不人眼的,不知道並不稀奇。至於朝廷為什麼要封禁,我這等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頭記》?」福康安皺眉凝思,「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啊。」

  王吉保忽然插了一句嘴,「我記起來了,前段日子,我看到有兩個人在飯館裡打架,聽旁人說,他們是為了爭《石頭記》裡兩個丫頭到底哪一個好才打起來的,那丫頭好像是叫晴什麼來著。」

  「啊,必是襲人與晴雯。」韻柔眼中忽然光芒閃閃。

  福康安也用力一拍掌,「對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孫大學士在府裡做客,夜裡頭說笑唱和,也不知怎麼吵起來了,我聽著好像也是說什麼《石頭記》,一個說什麼揚黛抑釵,一個又說什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他們倆平時那麼好的交情,竟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可開交。」

  韻柔點頭不住,滿臉滿眼都是光彩,「自然是寶黛之爭了。我與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癡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這女子眸中異彩不絕,心中忽然動了疑,這《石頭記》到底是哪一個最想要的?為什麼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分明是這個小女子想利用啟己尋得散失的手稿,一償她自己的心願?但不知這《石頭記》是何等魔書,怎麼上至朝中高官,小至販夫走卒,中至這閨中女兒。皆癡迷若此。

  韻柔見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禮,「三爺已經問完了我,該輪到我問三爺了吧?」

  「哦,姑娘也有問題嗎?」

  韻柔笑意溫柔,徐徐開口:「請問三爺,打算把我家小姐怎麼辦?」

  「這個恕我聽不明白。」

  「好,既然三爺不明白,我就慢慢說明白。」韻柔依然在笑,溫柔的眼神卻忽然銳利了起來,「當初三爺與小姐定親,已經是一樁大大的奇事了。傅家是鑲黃旗主,天子姻親,朝中宰相,只因夫人一時喜歡,便與小小的學士聯姻,而三爺當時明明十分不願,事後卻像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親自登門拜訪,對老爺夫人都禮敬有加,時常帶著重禮來看小姐。若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古怪,只怕無人相信。」

  「姑娘說的話,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變得深不可測,雖然仍然含笑,但即使笑容,也是幽深無比的。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韻柔姑娘,請你記住你的身份。」

  「我當然記得我的身份。」韻柔的聲音忽然冰冷,眼神裡的溫柔也變成了淩厲,毫不懼怕地看向王吉保,一句句清清楚楚地說:「我自幼與小姐一同長大,猶如姐妹一般,小姐愛我重我,就連讀書識字,也讓我和她一起學習,才有我的今日。這就是我的身份,我做的哪一樁事不符合我的身份。」一番話搶白過去,也不理王吉保難看的臉色,飛快地轉頭望著福康安,「福三爺,我不知當初為什麼你們要定這樣一門親,但時隔多年,或許,這門親事的利用價值已經完了。雖然崔家沾了傅府的光,舉家抬旗,老爺也做到翰林學士,可論到門弟。與傅家從來是雲泥之別。傅家真的會將小姐娶進門嗎?傅家真的會守當初的婚約嗎?」

  福康安靜靜地望著這個素來纖美溫柔,而今卻忽變得淩厲逼人的女子,烏黑發亮的眼睛幽深若海,良久,方才徐徐地問:「你以為我福康安是什麼人?」

  韻柔柔婉一笑,「有三爺這一句話就夠了,韻柔相信三爺的為人,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禮,方才轉身離去。

  王吉保猶自憤憤然,「這個丫頭好大的膽,竟然連爺都敢質問。」

  福康安微微一笑,「這就是崔詠荷的不凡之處了。竟能令一個全無地位的弱女子,為了她,而有膽魄氣量質問我。這一點就是當朝重臣,也未必可以做到。崔詠荷,絕不像你看到的這樣,是個只會爬樹、扔東西,永遠髒亂的野丫頭。」

  王吉保心中不以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爭辯,只得口服心不服地點頭應是。

  福康安自然知他心口不一,、卻也無心去解說,目光遙望荷心樓,心卻到了數年之前,那一天,額娘強行定親,自己苦勸不得,氣極之下,回府稟告父親,那時……

  「阿瑪,這事你得管一管,額娘她居然硬要為我定下一個娃娃親。」

  「胡說什麼,前兒我才告訴過她,誠嘉親王家的弘暢有意給你說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額娘不可能還會想給你定別的親。」傅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略有些怪異。

  「什麼?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瑪,我不能娶公主,我也不想娶公主。」福康安一怔之後,立刻叫了起來。

  「為什麼,你大哥福靈安是多羅額駙,二哥福隆安是和嘉額駙,你為什麼會不想娶公主?這可是至大的榮耀。」

  「什麼至大的榮耀,只有那些古今戲文才愛演些中狀元娶公主的大喜事,古往今來,駙馬無數,又有幾人留下過名字?縱成了皇親國戚,也不過做個領干棒的散秩大臣。就算真有才能膽略的,只因掛了個駙馬的名分,無論有什麼功績作為,人家也只會說你是沾著公主的光。更何況,皇家的女兒,娶回家來,如同菩薩般供得高高的,上床是夫妻,下床是君臣,又哪有夫婦之樂。我看著大哥二哥,每日裡在公主面前恭敬柔順,半個不字也不敢出,聲音抬高一點的膽色也無。男兒丈夫,要落到這種地步,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將來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業,留名後世,絕不願藉著皇家的光彩。阿瑪,若說與皇家聯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經足夠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瑪,你主持軍機處多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刑名……哪裡事繁任巨,哪時就有你一力料照,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政民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為了國家累得百病纏身,可是,外頭不還是有人日日議你是外戚,是沾著皇后的光,是靠著皇上的偏心思寵才有今日的嗎?後世的人,或許會談論劉墉的正直,紀昀的才華,可是,有幾個會說你的操勞辛苦,怕也只是淡淡地說上外戚二字,便將你一生抹煞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將來別人說起我,也只會說,原來他是十五公主的駙馬,怪不得仗好打,官好當呢。阿瑪……」

  傅恆見福康安說得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更想起自人軍機處以來,因著外戚的身份,日日小心,時時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錯,只恐授人以柄的辛酸,也勾動了淒驚情腸,歎息一聲:「難得你看得如此透,並沒有被皇家的尊榮沖昏了頭,的確遠勝你兩個哥哥。更難得你有這樣的志氣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業,只是,這樣的話,你我說說即可,卻不能對外人說,又拿什麼辭令去拒絕弘暢的好意呢?」

  「不用拒絕,阿瑪只要快對外宣佈我已定親,大擺宴席請客,此事自然就消彌了。」

  「定親?」

  「對,侍讀學士崔名亭之女,額娘十分喜歡她。」

  「荒唐,崔名亭只是個小學土而已,又是漢人,我兩家突然定親,只怕皇上也要過問為什麼了。」

  「為什麼,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惱著朝中滿漢相爭,六部的滿大臣漢尚書互相指責嗎?阿瑪特意為我訂下漢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滿漢一家的善政,正是為著貫徹皇上的旨意。如此一來,相信皇上只會稱讚阿瑪,絕不會再多過問的。」

  傅恆愕然地看著福康安,良久方才笑出聲來,「你這鬼精靈,竟有這樣的細巧心思,這倒好,你借了人家過關,反而博了個體承聖意的好功勞。只是……」他臉色忽而一正,「對你來說,這或許是為了躲避與皇家聯姻的一個策略,可是對人家女子,這卻是一生的大事,一世的名聲。我傅家雖是當朝一品,卻也不可仗勢欺人,誤了清白女兒家。」

  福康安平靜地笑了笑,「阿瑪,我知道傅家是什麼門弟,阿瑪是什麼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會盡身為男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當年的諾言,似猶在耳邊,即使那時的崔詠荷只是一個小孩子,即使那時的福康安,也只是想避免成為皇家的女婿,所以才順水推舟,應承了這門親事。

  但,訂下了就是訂下了,許下的諾言,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堂堂男兒,又豈能失信於一女子。

  縱然當初只是利用,但我會視你為我的妻子,娶你進門,愛你護你,憐你借你,即使這樣的諾言,你並不曾聽到。

  用力地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思,不理會王吉保帶著疑問的眼神,「我們回去吧。」

  王吉保點頭,隨福康安一起往園外走去,才沒走幾步,園門處「呼啦」一聲,已擁進一大堆的人,搶在最前的頭的一對夫婦,整整齊齊的官服命婦狀扮,分外隆重。一看見福康安,喜得臉上帶笑,口裡呼喚不絕,腳下飛快地走近過來。

  福康安微笑著迎上去,「給老師和師母請安。」

  崔夫人笑得滿面春風,「都是自己人,還這樣客氣什麼?」

  崔名亭一點名士矜持也無。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聽說你得勝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師母一起趕去中堂府道賀,誰知傅中堂入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來了,本想趕回來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氣,非要招待我們夫婦二人,所以回來晚了,可是怠慢你了。」

  「老師說哪裡話,我們兩家,怎麼會有怠慢一說。」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孩子,最是長情了,這些年來,但凡個年節喜慶,生日壽辰,或是出征回京,總帶著豐盛的禮物上門來,這份心意,最是難得了。」崔夫人語氣無比熱絡,「快來,咱們到前廳去,一起為你洗塵慶功。」

  「師母我……」

  「千萬別推辭,我們兩家,原也不必客氣。」崔名亭截著福康安的話頭,拉著他,腳不沾地地走著。

  崔夫人連聲地催:「快,去荷心樓,叫小姐來見客啊。」

  福康安嚇了一跳,崔詠荷哪裡會給他好臉色,怕不把酒席給掀翻了,忙阻止說:「不必客氣了,我方纔已和小姐見過了。」

  「這就好,這就好,詠荷不懂事,你要多擔待才是。」崔名亭笑得無比歡暢。

  福康安知道這一頓跑不了,便也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崔名亭去了前廳,只是回頭對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輕聲說:「你去紀學士那問問《石頭記》是本什麼書,他總編四庫全書,舉國書目任他選求、只要他幫忙,應該可以把散失的後四十回手稿找到。」

  王吉保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

  韻柔輕輕柔柔地上了荷心樓,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崔詠荷的低罵:「你跟那混蛋都說了些什麼?」

  韻柔笑盈盈地拂開珠簾走進樓閣,望望樓外欄杆,方才笑說:「剛才並沒有看到你倚欄張望,你怎麼知道我在和福三爺說話?」

  崔詠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瞪圓眼睛看著她。

  韻柔皺眉苦思,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躲躲藏藏在珠簾後頭,悄悄地看啊。」

  崔詠荷跳起來就要撕她的嘴,「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韻柔一邊躲一邊笑,「這也沒什麼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爺每回得勝回京,滿街都是姑娘觀望嗎?那些個大家閨秀,不便拋頭露面,全躲在閣樓上偷偷地瞧,就這樣,一時忍不住,還會扔些什麼手帕啊香囊啊王佩啊下來,見著了福三爺,才知道古人說潘安出門,擲果滿車,全都是真的。」

  崔詠荷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你不要拿我比別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都湊到那個混蛋面前,讓他快快給我退親就好了。」

  韻柔歎息著搖搖頭,「可惜福三爺對小姐你一片癡情,只怕不是那樣輕易就會退婚的。」

  「他對我一片癡情?」崔詠荷冷笑。

  「若不是癡情,為什麼現在那只呆雁還站在下頭,望著荷心樓發呆?」韻柔指指樓外,笑得像一隻正在戲弄老鼠的貓。

  崔詠荷騰地站起來,就往樓外欄杆處走去,走出三步,忽然止步,小心地藉著樓頭珠簾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皺了眉頭,「那傢夥想幹什麼,不是又在想什麼害人的詭計吧。」

  韻柔搖頭歎氣,「唉,你看他望著這邊癡癡呆呆不知想什麼,直如寶玉在瀟湘館前犯了癡狂一般,你就不稍稍感動一點兒嗎?」

  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神,不欲再理睬一直胡說八道的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杆,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娘她的爹,她家的僕役下人,所有的人,都眾星捧月地圍著福康安在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

  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就從來也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啊。」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大,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勸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因情緒激動而特別高亢的聲音也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杆,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裡,一片沈寂。

  韻柔輕輕歎息了一聲。為什麼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名門之後的飽學名土,會在權貴面前,露出如此過分的諂媚?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為女兒令家門飛黃騰達而開心,卻從來不曾在意過,他們向來看得無比完美的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更不會在意,也不會理解女兒心頭的羞恥。

  這麼多年了,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無論露出什麼樣的醜態,都不會自覺自知,傅府上下,的確都有宰相門弟的風範,從來不曾對崔府中人露出任何輕視和不屑之態。福康安更是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越發無禮,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無理取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從不生氣。他越是溫和退讓,崔詠荷又越發氣惱憤恨,對福康安的態度也就更加惡劣了。

  這樣一個奇異的怪圈,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而他與她無形的較勁,卻不知要到哪一天,才會停止。

  ☆☆☆

  「小姐廣簾外丫頭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進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環應了一聲,便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做《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懂得桌子砰然一震,她也顧不得膝蓋撞得生疼,飛一般衝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喃喃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重又衝了回來,臉上神色喜不自禁,「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竟然是全本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

  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二人心情興奮,飛快地看了幾頁,崔詠荷忽低低地「咦」了一聲,聲音裡滿是驚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而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最終,憤然站起,拿著書就直往前院衝了過去。

  ☆☆☆

  「福康安!」

  一聲滿懷憤怒的大喊,很輕易地打破了滿廳的喜氣。

  福康安正被崔名亭纏著進酒,推脫不過連干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猛聽到一聲怒喝,剛舉到唇邊的酒杯頓住,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淩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淩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湧,或是什麼別的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雙目睜大、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一亂。再然後,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重重的書當頭打過來。應該可以避開的,沒有理由避不開的,但還是沒能避開。

  或許真的是酒喝多了吧,一股熱流湧上來,一種莫名奇異的東西流竄全身,挨了一記重擊,本能地後退一步,手自然地撫上受傷的臉,眼睛不知為什麼還留連在那個髮絲紛亂的女子身上,只是,自己的氣息,也在這一刻紛亂了起來。

  書本打在福康安的臉上,然後又落下來,撞倒了桌上的杯子,打翻了盤子,也打破了滿廳的和樂喜氣。

  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的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竟管衝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汙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桌上已染了無數酒漬油痕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汙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教化的東西,奉聖名令一名叫高鍔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後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莫名其妙,實在不明白為了一本書何至於如此。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衝上前,抓起桌上的盤子就要衝福康安砸過去。

  崔夫人死死拉住,「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沈寂,沈寂得整個天地都似無形地壓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沈寂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春看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是憤恨還是懊惱悔恨,憤然一跺腳,猛然扭頭飛快地跑出大廳。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陽光下,似乎有什麼燦亮的東西、悄悄飛落。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夫人「啊」的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素來如此,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他們小兒女在一起,便是打鬧也不傷和氣,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麼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來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

  福康安追著崔詠荷直到荷花池畔,終於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衫,「詠荷!」

  崔詠荷因一時氣憤,終於說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話,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心中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單薄,因前衝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嬌潤的肌膚,燦爛的夏日陽光下,那一片晶瑩的白,竟令他只覺一陣耀眼,眩目得一時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衝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臉朝地跌倒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拚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裡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退婚?什麼時候才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地一句句問出來,眼淚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貴胄,難道天下人就該由你戲耍嗎?」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自戰國時起於齊國,又居魯國,再經秦國,直至漢唐,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這樣的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詠荷低低地笑,笑的時候,眼淚卻還止不住地落下來,也許不想讓福康安看她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頭來,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忘外,也因為可以拋棄漢人的身份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麼都不去多想,什麼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沒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厲害,輕輕伸手,將顫抖著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或許只有藉著懷中香軟身體的溫暖,才能略略抒緩這一瞬緊繃抽痛的心。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一步躍進龍門,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每一次你來了,就驚天動地,我家上上下下翻了天,我爹娘如侍奉祖宗一般供著你。什麼男女之別也不理,什麼禮法尊嚴也不要,恨不得讓我伏在你懷裡拴緊了你的心,保住我崔家滿門榮華。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的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做諂媚的工具,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致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心頭驚顫,一陣不捨。

  「你總是這樣笑,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做老師嗎?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永遠笑得就像是神一樣慈悲而高不可攀,無論是爹娘對你的恭敬,還是我對你的無禮,你總是這樣笑。在你眼裡,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所以,你只是保持這樣王侯子弟高貴的笑,任憑別人在你眼前膜拜祈求,醜態盡露。」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以往她已經見多見慣的溫文高貴而又疏遠的笑容,這一刻完全找不到。

  福康安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裡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裡,忘記了打下來。

  「對不起!」耳畔的聲音低沈悅耳,一時間,卻又恍如在夢中,不知是否真的聽到那永遠高貴地微笑,永遠站在雲端裡看卑微的人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悲樂卻不動容的男子,說出這樣三個字。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

  「我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並不知道我給你帶來的痛苦。」

  「你……」張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的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而崔詠荷渾身巨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一切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再不肯看這些書,再不願聽爹娘的話,再不肯做賢淑乖巧的官家女,你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枉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厘加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這一刻的溫暖,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可是,詠荷,我不是故意傷你,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訂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訂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我的妻子,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老師與師母,或許稍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這種事這種人,我府裡遇到的太多,真的並沒有什麼,你素來自尊自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福康安每說出一句,都因崔詠荷的淚水而莫名沈重的心靈而輕鬆了一點兒,這番話竟如心頭流出來一般自然到了極點。一邊說,一邊看著怔怔望著自己發呆,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崔詠荷小巧而精緻的臉。

  方才因跌倒而臉上烏黑了一大塊,又被淚痕滑過,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汙漬,圓圓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很自然地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汙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憑什麼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髒……」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汙漬,微微地一笑,「哪個說你髒,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家的人,不過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骯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就像這滿池青荷,出自淤泥而不沾染汙穢,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用那樣的話,來形容你自己。」

  崔詠荷的眼睛睜得前所未有的大,但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顏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ˍ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肯定又是存壞心眼,想要逗著她玩。

  不,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做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又或是想要快些醒來。

  崔詠荷很用力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

  小小的紅色的有著美麗形狀的下唇,很快地顯出一道又一道很深很深的齒痕。

  福康安的眉頭越皺越深,心又開始輕輕地疼了起來,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惟一清晰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輕柔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很低很低地呻吟一聲,不知是無奈還是歡喜,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忽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便再也無法抽離,再也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的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

  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奇妙而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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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6:10


  「大將軍得勝歸來,大將軍得勝歸來!」

  喧天的鑼鼓響徹了整個京城。從城外三十里開始,已飛揚起滿天的旗幟,幾十個大嗓門的軍士飛馬沿路呼喝。

  遠遠的明黃色代表著最高的權威尊貴,簇擁著白馬銀鞍的將軍,正往城門而來。

  城門外,早站滿了迎接的官員,

  城門裡,沿街更擠滿了好奇的百姓,高樓之上,影影綽綽,衣香鬢影,也都在往城外張望。

  大將軍福康安得勝回朝,奉旨沿途誇功,這對京城百姓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

  這位十四歲就帶兵上戰場的少年將軍貴介公子,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無以倫比的高貴身世,無以倫比的俊美儀容,無以倫比的英武威嚴,無以倫比的赫赫戰功。

  這樣的年青將軍,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更是無數女子眼裡和夢中的情郎。

  每次他得勝歸來,光是為了搶著站最好的位置看他的風采氣概,就常會引起推搡打鬧的事端來。

  這一次也不例外,福康安的隊伍還沒有人城,城內歡呼狂叫的聲音已經和城外的鼓樂聲一起,衝上了雲霄。

  得勝回京的福康安用的是御賜的鹵薄儀仗,前呼後擁共有數百善撲營軍士,十名戈什哈都是欽封參將銜,都穿著簇新的黃馬褂在前開導,舉著鉞、節、鐙、斧、旗、牌,中間擁著高坐馬上的福康安迤邐入城。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幾年的征戰,讓他染上了風霜的臉上,添了幾分英武之氣,俊美絕倫之外,竟有份懾人的威嚴。

  依舊如少時一般白馬銀鞍,頭上戴的金龍二層頂竟嵌了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睛石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更引來無數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個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這位將軍受聖寵之深,就連朝中一品大員也不能相比。

  但在普通百姓眼中,卻只看見如此打扮的青年將軍英武得直如天神,忍不住發出陣陣歡呼。高樓之上,影影綽綽,有膽小的藏在簾後柱旁偷偷觀望,有膽大的乾脆倚著欄杆,嬌聲叫好,一時間,燕語鶯聲不絕,半空中七彩繽紛,不知是哪家小姐順手拋下手中繡帕,引得姑娘們紛紛將手中那帶著自己體香的帕子對準福康安拋過來。

  輕風徐來,滿天香帕飄飛,遂成一道奇景,令人歎為觀止。

  就連前前後後的軍士們也忍不住跳起來,要去搶那香帕。高樓上,驚呼歡叫之聲,又是羞又是惱,又是歡喜。軍士們爭爭搶搶,不免也笑笑鬧鬧,百姓們從不曾見過這般情景,更是指指點點,高聲大笑。一時間,京城之中,全是一片歡喜熱鬧的氣氛。

  受聖命而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員們,也都不免跟著開懷而笑。

  沒有人注意到,這次的迎接主使,當朝皇帝十五子、嘉親王永琰,原本也十分俊秀出色。卻因為被福康安一比而立刻黯然失色的臉上,雖然也同樣帶著開心的笑,可是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

  韻柔抱著七八冊才從書市搜來的話本小說,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樣子,輕輕地笑笑,也不湊熱鬧狂呼大叫,辛苦地抱著書擠出人堆,把身後的喧天鑼鼓甩開,輕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進後園荷心樓,兩個小丫頭已慌慌張張地迎了過來。

  「韻柔姐姐,韻柔姐姐,小姐又不見了。」

  「老爺夫人已經去傅府賀喜了,臨行前催著我們叫小姐快快梳洗打扮,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著小姐。」

  韻柔不急不躁地把手裡的書放下,才道:「別擔心,定是又躲到哪顆大樹上看書看得睡著了,以至於忘了時辰,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找她。」交待完這一句,便出了荷心樓,一路分花拂柳,來到花園深處,荷花池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枝葉繁密間隱隱約約的衣角,笑說:「《石頭記》這樣的雅書。應在閨房之內焚香聽琴觀賞,可不是躲在樹上看的,真真褻瀆了好文章。」

  頭頂上忽然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枝頭夏睡足,俗世鬧哄哄。」

  韻柔失聲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間大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聯社,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獨你小姐是雅中之雅,樹頭讀石頭。」

  頭頂枝葉分開,露出一張染了幾處髒汙卻倍顯俏麗的臉,對著韻柔眨眨眼,搖頭晃腦地說:「你怎麼把飛揚跳脫活潑可愛的湘雲給忘了。她臥石眠花,我樹頭讀書,都是人生樂事,順便還能感天地之氣,與山川草木共呼吸,收日月之精華,這樣的大風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韻柔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在感草木之氣,奪天地之精華啊,這樣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還以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壞人呢。」

  崔詠荷在樹上一瞪眼,怒力裝出兇惡之狀,「什麼壞人,不要忘了,你的小姐我早就熟讀聖賢文,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氣,我怕什麼壞人?」

  「是是是!」韻柔掩唇低笑,「原來小姐你不但在樹上與天地共呼吸,還在回味聖賢的浩然正氣,怪不得聽不到外頭的鼓樂暄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將軍得勝回朝,當然就更不會有想躲他的念頭了。」

  崔詠荷哼一聲,敏捷地自樹上跳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韻柔,「你說什麼?」

  韻柔全不懼怕,泰然地打量著這位出身名門的小姐:一頭秀髮隨隨便便地紮在一起,更被許多枝枝葉葉纏在頭髮上搖搖擺擺,裙子撩起纏在腰上,因為爬樹、衣服被枝葉勾破數處,更加黑一塊灰一塊,髒汙甚多,這一番叉腰發怒,簡直就和街頭的潑婦惡女沒什麼兩樣。

  韻柔搖搖頭,低低地笑,「好一位飽讀聖賢書,又能倒背《女律》、《女誡》、《女四書》的名門閨秀,便是聖賢,怕也要被你氣得活轉過來了。」

  「韻柔!」崔詠荷飽含威脅地揚起了拿在手中的一本書,作勢要打。

  韻柔笑盈盈地說:「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寫出來的東酉,你若是用來打人,豈不是褻瀆了絕妙文章和書中佳人?」

  崔詠荷哼了一聲,翻開手裡拿的書,憤憤然倚樹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壞了我的書。」一邊說著,一邊珍惜地低頭看手上的書。

  韻柔在旁同時低頭看,崔詠荷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寫著寶玉黛玉在沁芳閘旁桃花樹下共看西廂,一陣風吹來,落紅成陣,滿身滿書滿地滿池都是鮮花,美得如詩如畫。

  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身處的後花園,眼前的荷花池。清風徐來,身後大樹枝搖葉動,池水泛起漣漪不絕,荷葉輕輕搖曳,竟也別有一番風韻。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這裡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則倒是和書上一般了。」

  「呸,那個眼裡只有功名的祿蠹,你可別再提他,髒了我的耳朵。」崔詠荷一聽到福康安三個字,即刻心情太壞,口氣十分惡劣。

  韻柔忍禁不住,低笑陣陣,「我的天,都是我的罪過,引著你看這樣的邪書,看得都走火入魔了,竟也學起了寶玉,這天下第一閒人從不干正經事,卻最愛嘲笑幹事的人。」

  崔詠荷合上書,唉聲歎氣,「我若是男兒身,倒也不介意做寶玉,縱是世間第一無用人,卻也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時,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們都不用為福康安那個祿蠹心煩了。」

  韻柔啼笑皆非,「心煩的是你,我可從來沒煩過。我倒是恨不得,你早早地嫁了他,當上貴夫人,我也好沾沾光。」

  「啊呀,你何苦總是口是心非。」崔詠荷拉長了聲音念白,「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韻柔笑得彎下了腰,還不及開口嘲諷她幾句,就聽到一個飽含驚訝,偏可以讓每一個人聽出所有的驚訝都是假裝的聲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這樣一位情敵?」

  崔詠荷「啊」的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猛地回身,全身都是防備,指著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錦袍玉帶的貴公子,「你怎麼來的?為什麼沒有通報?」

  「走進來的啊。就我們兩家的關係。還要通報嗎?」福康安一本正經地回答,眼睛似受到無形吸引一般望著崔詠荷的手臂。

  為了爬樹方便,崔詠荷把袖子全挽到了肘上。露出白生生的胳膊,越發顯得肌膚豐澤,白如凝脂,竟晃得福康安心頭一跳。急急忙忙移開視線。

  身為貴公子的他,雖常見美人,但多是高門大家的小姐,規矩儀態,多得數不勝數,何曾見這等衣飾零亂、散發露臂、無禮凶悍的女子,可這心頭忽然的一亂,卻是從不曾有過的,一時竟難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崔詠荷一見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戮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來幹什麼?」

  福康安清楚地聞到崔詠荷身上樹葉的清香,與一般閨秀的脂粉香氣全然不同,更覺得她那美麗的手指離眼睛太近,近得有些白亮地晃眼了。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這麼久,回來了,當然要到老師這裡來看看。也來看望看望你,對了,我帶了禮物來。」說著抬手輕輕拍了兩掌。

  園門外,立刻進來七八個人,捧著的托盤裡閃著一片奇光異彩,寶氣珠光,可與陽光爭輝。

  「這些都是我打了勝仗,宮裡頭的賞賜,上等宮扇你應該用得著,紅麝香珠,鳳尾羅,芙蓉席,都是宮中上用的佳品,還有瑪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極品,你看看喜不喜歡。」這些無比貴重的寶物,自福康安口中說來,也是輕輕淡淡、隨意無比,而臉上的笑容,高貴斯文,親切自然。

  偏偏崔詠荷看著只覺得無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確喜歡,這些都是送給我的,自然由我處置了,對嗎?」

  「自然!」福康安笑著點點頭。

  「好!」話音未落,崔詠荷雙手飛快,已將四五把上等宮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們驚呼之聲才響起,那紅麝香珠已被她拿起來,往那荷花池中扔去。耳旁抽氣之聲陡起,她只聽如不聞,抓起玉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聲音清脆好聽,她猶覺不暢意,伸手又去拿那瑪瑙枕。

  韻柔一伸手,按住崔詠荷的手,口中哀求:「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給了我吧,何必這般暴殄天物。」

  崔詠荷又氣又怒,「韻柔,不許扯我的後腿。」

  韻柔雙手緊抓,就是不放手。

  崔詠荷正要發怒,福康安已笑出聲來,「韻柔,放手吧,小姐愛扔就讓她扔,縱擲千金,博小姐一笑,也是無妨,你若喜歡,下回,我再送你幾個。」

  崔詠荷趁著韻柔微怔的一瞬,雙手用力一擲,瑪瑙枕裂成碎片,這才悠閒地拍拍手,大功告成地挑高了眉頭,斜脫著福康安。

  福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動,笑笑地喚了一聲:「吉保!」

  「在!」隨著一聲應,一個腰間配刀的英武男子走進園內,對著崔詠荷打了個千,「請崔小姐安。」

  崔詠荷沒有理他,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身後。

  王吉保身後是一個又一個的丫頭,人人低頭捧著東西,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園外,一時竟根本看不到尾,也不知一共有多少人。

  王吉保微微哈著腰介紹:「崔小姐,這是蘇州織造送上的綿緞,不但質地上佳,就是撕開的聲音都極為好聽,小姐儘管撕,現在只拿了三百匹來,小姐要覺得不夠,我們再送新的來。這是上好的貢珠,不但圓潤明亮,就是打碎了,聲音也清脆悅耳,小姐聽著一定舒服,小姐愛怎麼砸,就怎麼砸,喜歡砸哪種珠,哪種玉,儘管開口,小人一定為小姐準備更多的。還有,這邊是……」

  「夠了!」崔詠荷大怒,「你是在拿你們家的富貴壓我來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來的主母,雖然不知道少夫人為什麼愛撕東西、砸東西,但既然主子喜歡,我們就要為主子辦到。小姐儘管砸,隨便撕,不過要注意愛惜身子,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緊,儘管吩咐下來,小人們替小姐撕就是了。」

  「你們根本就是存心在拿我比裂錦為笑的褒姒。」崔詠荷順手抓了把明珠,對著王吉保罩臉就要扔。

  王吉保依舊站在原處,頭都沒抬一下,一直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崔詠荷受窘的福康安臉上怒色卻是一閃而過,身子飛快地掠過來。

  韻柔也驚得失聲叫了出來。

  這王吉保雖然態度恭敬,卻不是一般下人。王家三代都服侍傅家主人,他爺爺曾救過福康安的爺爺,他父親曾捨身為傅恆擋過刀劍,他自己也在戰場上屢次救護過福康安。雖然目前還是傅家的下人,一旦放出去當官,二品的參將是跑不了的。他雖然礙於身份之別,不便躲閃還擊,但真打了他,福康安斷然不會罷休,也難怪韻柔花容失色。

  崔詠荷的手高高地舉起,卻忽然換了個角度,對著正飛快掠過來想要阻止她的福康安披頭蓋臉擲了過去。

  福康安固然自幼習武,但一來並無防備,二來,身體正快速向崔詠荷衝過去,一時躲閃不及,被這一把珍珠打個正著。小小的珍珠,被這女子含怒用盡全身之力擲出,打在臉上竟也粒粒生疼。

  王吉保臉色一變,「三爺!」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多年征戰,憤怒使他的殺氣立刻飛騰而起。

  韻柔「啊」了一聲,想也不想,就飛步上前,想要用身體遮擋往崔詠荷。ˍ

  福康安也急忙給了王吉保一個眼神,提醒他不可造次。ˍ

  惟獨崔詠荷完全沒感覺到面臨的危機,衝著福康安冷笑一聲,「全都是你的主意,對嗎?」

  福康安臉上生疼,卻不怒反笑,「我送你的東西,你向來不是扔就是撕,既然這樣,我就多準備一些,讓你撕著開心,這也不好嗎?」

  崔詠荷怒容滿面,瞪圓了眼睛望著他,眼神無比凶狠,「福康安,你不要仗著傅府權勢就以戲弄天下人為樂。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們傅家赫赫揚揚。已二十多年,縱眼前是烈火烹油、鮮花自錦之盛,也不過是瞬息繁華,別忘了盛筵終散的道理,總有,天,樂極生悲,叫你嘗嘗登高必跌重的滋味。』ˍ

  這樣惡毒的咒罵,聽得王吉保在一旁直皺眉頭,福康安卻像毫無感覺一樣,依舊笑得泰然自若。反把有心惹怒他的崔詠荷氣得胸中一陣發問,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韻柔驚魂未定,對福康安福了一福,便也快步跟了去。

  福康安看崔詠荷怒氣沖沖而去,忍不住低聲發笑,開始笑聲還低沈,之後漸漸高揚,最後索性放聲大笑了起來。

  崔詠荷聽著身後笑聲越來越囂張,氣得全身都微微顫抖,腳步也越來越快。

  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低頭看著滿地的珠玉碎片,低頭的這一刻,沒有人能看到,他那黑亮的眼睛裡若有所思的光芒。

  王吉保一直凝望著他,不過,看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他臉上漸漸浮起的一顆顆小紅點,可見方才擲到臉上的珍珠,是真的十分用力的。

  怒氣在一點點凝聚,這是他自小服侍的爺,是在戰場上拼了性命也不肯讓他受半點傷害的主人,如今卻叫這樣一個任性的女人給傷害了身體。

  悄無聲息地,在福康安不知低頭凝思什麼的時候,他以武人特有的輕捷迅速,追向了崔詠荷離去的方向。

  ☆☆☆

  「阿彌陀佛,我的小姐小祖宗,總算你還知道輕重,沒有真的打了那王吉保,否則,只怕福三爺當場就要翻臉。」韻柔餘悸猶存地埋怨崔詠荷。

  「唉,自從當年定了親,那個混賬動不動就跑來,每次上門,爹娘都興師動眾,把他當個菩薩來供,真是可惡到極點。我用盡了法子,不管是打他罵他還是扔他的東西都沒用,都沒法使他生氣。他永遠都是一副可惡到極點的笑嘻嘻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天生的奸臣料子。」說起福康安,崔詠荷就咬牙切齒,什麼脾氣都湧上來了,「我哪裡不知道那個王吉保是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在沙場上作戰,名為主僕,實是兄弟,我要真打了他,那個奸賊一定會翻臉,到時候就可以退婚,我就能脫離苦海,不用再受罪了。」

  「即是這樣,你為什麼不打?」

  崔詠荷歎了口氣,搖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我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福康安雖然是天下第一的大壞蛋,但他身邊的人,一樣無辜,我不可以這樣做。」

  韻柔點了點頭,眉眼之中一片溫柔,「福三爺對我這麼一個丫頭都一向客氣尊重,這一點,他倒是和你一樣的。」

  「哼,別提那個白眼狼,這種人,臉上笑嘻嘻,暗中不知會出什麼刀子,你還拿他當好人呢,可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提起福康安,崔詠荷就不會有半句好話。

  韻柔但笑無言。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有人已悄悄來到身後。

  王吉保還在想,應當如何不失分寸地教訓這個膽敢傷了主人的女子,忽聽得崔詠荷言若有憾卻全然無悔的一句話——「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我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忽然間,就愣了一愣,一時竟怔住了。

  一隻手輕輕拍在肩頭,王吉保猛一轉頭,見福康安不知何時含笑站在身後,開口剛要說話,福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式,又指了指前面的兩個女子。

  崔詠荷與韻柔全然不知身後的事,還在繼續往前走。

  「不過,說起來,你的膽子真是大。那些打過仗的男人,身上的氣勢都不同,剛才那一剎那,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你居然還可以指著福三爺,罵起人來,不打一個結巴。」

  「什麼氣勢?」

  「我的天啊,你一點也沒感覺到嗎?你拿珍珠扔在福三爺的臉上時,王吉保的樣子,像是要把你切成八塊。」

  「有嗎?」崔詠荷皺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其實根本沒關係的,福康安不會讓他碰我半個手指頭。」

  這樣信心滿滿的一句話,突然從一向見了自己不是打就是罵從沒半句好話的女子口中聽到,令福康安也微微愣了一愣。

  不止他奇怪,韻柔髮問的聲音都充滿著不可思議,

  「福三爺?」

  「當然是他。」崔詠荷想也不想,極之自然地回答。

  「啊,我明白了,其實你一直非常信任他,因為信任他,所以絲毫不擔心,因為從來沒有過半分擔心,所以就是身旁的殺氣都感覺不到。無論這殺氣如何可怕,他都不會傷害你,便也如同不存在一般,是不是?」韻柔恍然大悟。

  「我哪有?」崔詠荷臉上一陣發熱,忙不叠地表白,「你不要胡說八道,福康安又奸又滑又討厭又可憎。這種人是不會讓他的手下犯殺人罪的,他一向殺人不見血,這你都不明白,看你想到哪去了。」

  一邊急急忙忙地說,一邊越發加快了腳步。

  韻柔也半跑著跟上去,「真的不是嗎?那你為什麼故意勾引他?」

  「我勾引他?」崔詠荷的聲音忽地提高,「韻柔,你在說什麼?」

  韻柔一邊笑,一邊指指崔詠荷的手臂,「寶玉心裡全是黛玉,見著了寶釵的玉腕,也會為不能摸上一摸而歎息,你把整個胳膊都露出來,把手指指到人家鼻子上,若還不是勾引他,那是什麼?」

  崔詠荷「啊」的一聲,飛快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我這是襟懷袒蕩蕩,所以才不拘俗禮,偏你這樣的小人之心,專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是嗎?」韻桑拉長了聲音應了一聲.「我小人之心倒無妨,怕就怕某個大惡霸大奸臣也存著這樣的小人之心,以為你故意勾引他,那可就……」

  崔詠荷氣急敗壞,跺著腳,想要罵她,一時竟找不出詞來,只是氣得腳下跑得越發快了,存心要把韻柔甩開。

  韻柔輕笑不止,也不再追上去,停下步子,看崔詠荷跑進荷心樓,方才徐徐回身,盈盈地施了一禮,「福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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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5:43


  「傅夫人進香,閒人閃避。」

  呼喝聲由遠而近,驚得金光寺前轟然大亂,寺外的攤販們飛快收拾走避,來往民眾慌得手忙腳亂,直往路邊躲。

  金光寺內的僧人,也急急賠笑,請眾香客暫避。

  金光寺是京城大寺,時常有官家貴婦前來參拜,官家規矩大,女眷更不可輕易讓旁的男子衝撞了,所以每每派家人驅散閒人。

  這種事,常在寺裡寺外營生的,無一不知,不過,一般的香客信徒或過往行人則不甚明瞭,見得這等陣仗,不知是什麼大事,個個如沒頭蒼蠅般亂竄一番。

  有那年紀小、身體弱的,則不免在人群的衝撞之下,跌個灰頭土臉。

  便是那常在寺外營生的一幫算命先生、解籤老人、專賣香燭燈油的老闆們,見多了高官家行仗的氣派,今見遠處煙塵高揚,如此陣仗,也是驚奇,不免低聲詢問起來。

  「傅夫人,哪個傅夫人?」

  「還用問嗎?這樣的陣仗氣派,天下還有第二個嗎?」

  「自然是當朝宰相國舅爺傅中堂的夫人。傅中堂又是皇親國戚,又是國家重臣,權傾一時,炙手可熱,所到之處,誰敢不避。」

  正說話間,遠處的儀仗隊已然漸近,前頭的十幾人急驅快馬呼喝眾人迴避,後頭幾十人護擁著一頂翠蓋朱纓的大轎,大轎前更有一匹白馬,通體不見一絲雜色,神駿無比。馬上坐一華服錦袍的少年,英武非凡,遠遠望去,已令人恍疑是神仙人物。轎旁跟著一眾雜役丫頭,有捧香的,有執拂的,甚至連四時鮮果、金銀玉玩,都摔在手上,隨轎而行。

  這一片錦繡香煙,浩浩蕩蕩,遮天壓地而來,早把驅到路旁的人看得直了眼,只聞一片驚歎之聲。

  前頭幾匹開路的馬已馳近廟門,大多數人都已遠遠地避開,不至於衝撞夫人,獨廟門前有一個小女孩倒在地上,不曾起來,正好阻住去路。

  馬上豪奴罵了一聲:「哪來的小丫頭,快起來,別攔著夫人的路。」

  小女孩駭叫一聲,越發慌亂,想要起來,才一站起,卻又跌倒。

  宰相家的豪奴,見地方官員都一般的趾高氣揚,哪有耐心等這小女孩自己站起來,又看她衣飾平常,想是普通百姓人家,想也不想,一鞭子虛打下去,「快閃開,耽誤了我家夫人,你吃罪得起嗎?」

  雖說是一鞭虛打,女孩已嚇得尖叫出聲。

  後方那白馬公子遠遠一望,已皺了眉頭,急驅快馬,飛速趕了過來。

  前方豪奴看不到後頭動靜,見這女孩不聽話,越發不耐煩,揚鞭又想嚇她一嚇。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叫:「壞人,住手!」

  家奴微微一愣,卻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衝了過來,張開雙手攔在這女孩身前。仔細注目一看,是個一身綾羅、配玉戴金、清秀可愛的小女孩。

  豪門家奴最是眼光伶俐,立刻看出這女孩不是普通百姓的女兒,一時間手上的鞭子倒不便打下來了。

  反是那跌在地上的小女孩驚得連叫:「小姐!」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掙扎著站起來。

  錦衣女孩望著兩個坐在馬上的大男人,毫無懼色,小小的臉上滿是憤怒,大聲叫:「你們是哪裡的壞人,不許欺負韻柔。」

  兩個家奴都皺了眉頭,雖說看這女子出身並不低賤,但他們權相之府,根本不在乎普通的富戶薄宦,哪有空閒陪這小孩說話。

  雖然不便一鞭子打下來,卻也毫不客氣地下了馬,伸出手,就要抓住兩個女孩子拖走,以兔攔路。

  「閃開,不許胡來!」一聲低喝令得兩個手才碰到女孩肩頭的豪奴同時收手,彎著腰退往兩旁,露出他們身後高踞在馬上的白袍少年。

  ☆☆☆

  崔詠荷初遇福康安,是在一個陽光異常燦爛的日子。

  年僅十二歲的她,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少年。銀鞍白馬,彩轡朱纓,馬上的人,威武如天神。滿天燦爛至極的陽光,都似只為襯托他的光輝而存在。

  年僅十二歲的她,忽然知道了,為什麼說書人說起那些少年英雄,都用劍眉星目來形容,原來真正的劍眉星目如此漂亮好看,漂亮得像一首詩、一幅畫,好看得不似人間所有。

  卻又見他在馬上彎腰,微微一笑,「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當他彎腰微笑時,遠處的陽光在他身後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崔詠荷睜大了眼睛,一時有些懷疑,這樣威武漂亮的人,其實,就是真正的天神。

  ☆☆☆

  福康安初見崔詠荷,也不過十八歲,十八歲的他,身為天之驕子,見過無數珍寶、美女、新奇趣事,但見到這樣大膽的女孩兒,也不免有些驚奇。這麼小的女孩子,應該也是嬌生慣養捧在手心裡長大,不曾受人呵斥過的小姐才對,現在被兩個男子如此逼近無劄,她的臉都已嚇得白了,雙腳也在打顫,可奇怪的是,她竟仍然張開手臂,攔阻在別人身前,顫抖的雙腿沒有後退一步。

  富家小姐,宦門閨秀,竟能教出這樣的女孩兒來。

  福康安饒有興致地微微一笑,在馬上彎下腰問:「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崔詠荷努力地抬起小小的頭顱,看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尊貴公子,從小小的鼻子裡哼出一聲,「你們是壞人,欺負韻柔,我才不理你。」

  這時她身後的女孩已站了起來,悄悄地拉了拉她。「小姐。』

  「韻柔,不要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崔詠荷移動小小的身子,努力要遮擋住身後纖柔的身體,可愛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福康安,好像他是一隻惡狼,隨時會撲上來咬人一口似的。

  福康安啼笑皆非,看看崔詠荷,再看看她身後的韻柔,眼神微動,「你是小姐,卻為一個丫頭攔在兩匹馬前?」

  崔詠荷小臉一板,氣呼呼說:「你胡說,韻柔是我乳娘的女兒,是我的姐姐,她才不是丫頭呢,你不許說她是丫頭,不許欺負她。」

  福康安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又凶又大膽的小丫頭,「我就是要欺負她,你又怎麼樣呢?」

  「你……」崔詠荷拿手指著福康安,小小年紀的她,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降伏這個長得好看的壞人,又是急,又是惱,羞怒到了極處,小臉兒漲得通紅。

  崔詠荷攔在身後的韻柔卻站了上前,有模有樣地對福康安斂衽為禮,「公子,我家老爺是侍讀學士,夫人帶著小姐今日來參佛,方才夫人在廟內上香,我與小姐出來玩耍,我不小心跌倒,小姐為我著急,請公子不要生氣。」

  福康安略顯驚奇地望向韻柔,聰明伶俐的丫頭他府中也有不少,但這樣小的年紀就這樣聰慧,說起話來禮儀周到,又刻意表明了官家的身份,真是難得,這個小丫頭,身子雖纖柔,論到腦子,怕是比她這膽大莽撞的小姐聰明十倍以上。

  他心中驚奇,身後的兩個家奴卻大不以為然。朝中的一品大員對他們家公子也一向是客客氣氣的,區區坐冷板凳的侍讀學士算得了什麼。其中一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什麼侍讀學士,不過是為了安慰漢人中的讀書人而給的虛銜,還有膽子在我家公子面前賣弄。我家公子是天子外侄,鑲黃旗旗主傅中堂的謫子,你們還不閃開!」

  韻柔賠著笑,要拉崔詠荷問到一旁去。

  誰知崔詠荷聽這家奴辱及父親,立時發起怒來,「我爹是清河崔家之後,名門之子。我爹從小就教我,崔氏一族,百代書香,出的都是有骨氣的讀書人。不管你是什麼人,只要你是壞人,我就不怕你。我爹爹在毓慶宮教書,連皇帝的兒子也要受他教導,不聽話,他都要打板子,我是爹爹的女兒,我不會丟崔家的臉。」

  「啊,原來你爹就是毓慶宮的崔……」福康安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剛想叫出崔名亭三字,看這小女孩眼睛瞠得溜圓,隨時準備撲上來拚命的樣子,忙又改了口,

  「原來你爹是崔老師,我一時竟記不起來了。」

  福康安是天子外侄,傅相謫子,深受乾隆皇帝的喜愛,自幼被接人宮中,在毓慶宮和皇族公子們一起讀書。這是外臣從不曾有過的殊榮。

  毓慶宮的師父們,因為負責教導王族子弟,所以大多是博學鴻懦,當朝名臣。而且,負責協助他們教導空子的學士們,也有許多。不過這些學士,大多都只能幫著找找書、抄抄文,根本連講學的資格也沒有,皇子們平日也根本不會記得分辯他們誰是誰。

  若不是崔詠荷自己講出來,福康安也絕不會記得一個叫崔名亭的侍讀學士,曾在毓慶宮協助過教導皇族子弟。

  只是看崔詠荷無比堅定的眼神和散發著光彩的小臉,就知道,這個所謂名門之後文人風骨的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這個崔名亭,平日裡在女兒面前,怕也是只會胡吹如何當老師教導皇子的,若真要打破這女孩心中完美的父親印象,實在頗為殘忍。心念轉動之間,他已微笑著說出「崔老師」三個字。

  崔詠荷聽他管爹爹叫老師,立刻得意起來,驕傲地挺起胸膛,「原來你也是爹爹的學生,我回去告訴爹爹,讓他打你手心,還罰你抄書,還要……」

  「詠荷,詠荷!」

  崔詠荷急忙回身,對著一邊呼喚一邊領著兩個丫頭往廟門外走來的華服婦人高喊:「娘,我在這裡。」

  ☆☆☆

  崔夫人領了女兒同來上香,上過香後,到了廂房休息,由著女兒出去遊玩,直到聽僧人來報,說是傅相夫人來進香,自己的愛女竟在廟門前衝撞了福康安,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衝出來,連官家的風範都忘光了,只管心急如焚地一個勁呼喚女兒。

  福康安看崔夫人自廟內衝出,臉上有無限的驚惶與畏懼,索幸好人做到底,翻身下了馬,搶上前幾步,對著崔夫人深施一禮,「師母在上,弟子有禮了。」

  崔夫人見這錦袍玉帶、風儀如神的貴公子竟然口稱師母,嚇得當場愣住,怔怔地望著福康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崔詠荷年幼,不知福康安是什麼人,崔夫人自然知道這少年公子的身份是何等高貴。縱然崔家世代名門,而今又在朝中為官,和他比起來,也無異於雲泥之別,這樣的人,竟然叫自己師母,怎麼可能?

  崔詠荷與世間一切的小女兒一般相信自己的父母無所不能,是世間最偉大的人,見到了母親,便是得到了最可靠的依賴,站在崔夫人身前,得意洋洋地衝著福康安做了個鬼臉,「害怕了吧,哼,不管你怎麼求我娘,我也要向爹告狀的。」

  福康安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心中好笑,神色卻越發恭敬,再施一禮,「師母,在下福康安,曾在毓慶宮讀書,也受過崔老師教導呢。」

  崔夫人直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仍然覺得受寵若驚,看福康安又在施劄,忙伸手去扶,又忽然意識到男女有別,但無論如何不敢受福康安的禮,又急忙往旁邊閃開。

  站在她身旁的崔詠荷一個不防,被撞得跌倒。

  崔夫人一顆心怦怦亂跳,根本沒注意到女兒跌倒,只在臉上拚命擠滿笑容,連聲說:「公子太客氣了,我怎麼敢當?」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詠荷睜大眼睛,臉上極度受傷的表情,他的眉鋒也不為人所查覺地微微一皺,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崔詠荷跌得並不重,也不痛,或許痛,但她也查覺不到,她只是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不能相信她的娘親竟然完完全全視她如無物。

  娘親,是最疼愛她的人,是大家閨秀,是最有儀態風度的人,是所有女人的典範。一直教她溫柔和順,一直教她閨門風範的娘親,為什麼會這樣奇怪地滿臉都是這麼讓人不舒服的笑?為什麼以往說出話來最有條理、最好聽的娘親,現在結結巴巴,像極了那些沒有讀過書,不曾識過字,也不肯做事,只靠著三天兩頭厚著臉皮上門借錢來度日的窮親戚?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娘親會這樣?

  韻柔無聲無息地上前,扶起方纔還勇敢地攔在她面前,現在卻脆弱到了極點的小姐,悄無聲息地用小小的雙手支持住她無力的身體。

  崔夫人一直在耳邊結結巴巴說些什麼福康安並沒有注意,也沒有聽到,就著施禮的姿式,低垂的視線不為旁人所查覺地悄悄跟隨著崔詠荷,直到韻柔將她扶起,方才抬起頭來,笑說:「師母言重了。以前在毓慶宮時,多承崔老師教導,他日有空,我還要登門拜訪。」

  「康安。」溫和安詳的聲音自後傳來,是傅夫人的大轎已經到了。此刻傅夫人剛被四五個丫頭扶出轎子,而廟門前早已黑壓壓一片站滿了傅府的家人,個個站得墨線般筆直,卻是一片寂靜,沒有半點雜聲,所有人都在靜候女主人的命令。

  如此陣仗,早把崔夫人看得眼都直了。往日裡老聽丈夫談起崔家往事,崔門風範,比起眼前的王侯氣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額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師的夫人與小姐同來上香呢。」

  「崔老師?」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掃而過。當朝碩儒名臣她盡皆知道,倒不記得哪一個姓崔。

  福康安微笑著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師,額娘不記得了嗎?」

  傅夫人全不知什麼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靜地說:「原來是崔先生,怎麼會不記得。」說著沖崔夫人點點頭,「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步兩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腳亂地福了一福,「給夫人請安……」

  「我兒多得崔先生教導,還不曾道謝過,今日與夫人相遇也是有緣,不如我們一同進香,然後請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讓我盡一盡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怎麼好打擾呢?」口裡這樣說,人卻更加靠近了過來,神色恭敬至極。

  傅夫人只是笑笑,並不說話。福康安也神色淡定,對於崔夫人過分巴結的樣子並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連傅府的丫頭下人,都已見多了同樣的嘴臉,竟全都神色不動,一概笑得溫和從容,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態。

  她們不在意,崔詠荷卻比誰都在意,縱然是小小年紀,她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為之驕傲的娘親在人前出乖露醜,卻不覺其辱。忍無可忍之下叫了出來:「娘,我們拜完菩薩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罵:「別這麼不懂事,快來給傅夫人行禮。」

  崔詠荷走上前,看著傅夫人,然後大聲地清楚地問:「你是不是大惡霸、大壞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臉露驚色,看向崔詠荷。

  傅府家人個個滿面怒色。已經有人開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嚇得差點沒暈倒,想也沒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詠荷的臉上,「你胡說什麼!」隨即轉身,原本滿佈怒色的臉,在片刻間堆滿了笑容,「夫人千萬別生氣,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她。」

  崔詠荷用手撫著被打得發紅的臉,眼睛裡閃著淚花,委屈而憤怒地望望娘親,看看福康安,再看著傅夫人,神色卻依舊倔強,毫無認錯、害怕或後悔的表示。

  傅夫人驚奇地看著這小小的女孩兒,柔聲地問:「為什麼這樣說?」

  崔詠荷伸手一指最先兩個豪奴,「你們這樣凶,到處趕人。不管是戲文裡,還有說書的講的,好官都不會這樣的,所有的故事裡,都只有奸臣惡霸才會讓手下騎馬亂走、隨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攔,眼睛望著母親,低喚一聲:「額娘。」

  傅夫人看到兒子眼中哀懇之色,微微一笑,「他們是因為我要上香,所以來幫我驅散閒人,並不是故意要欺壓百姓的。」

  崔詠荷抬高了頭,大聲說:「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趕別人走,為什麼你要上香就要趕別人走?為什麼你上香時,別人就不能上香,不能賣東西,也不能買東西?你就是欺壓百姓,你就是惡霸、壞人、奸臣。」

  福康安又氣又急,而崔夫人已經面如死灰,汗下如雨,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著崔詠荷,眼神異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嬡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強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萬別當真。」

  傅夫人含笑搖頭,「最難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人對我說過真話了。她說得對,欺壓百姓就是欺壓百姓,並沒任何別的理由可以推搪。」

  「夫人!」一旁有家奴略有按捺不住,叫了一聲。

  傅夫人目光一掃眾人,語氣平淡,卻暗含威嚴:「你們都聽到了,她一個小女孩,也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欺壓百姓。縱然你們沒有這樣的心思,但久處相府,心性漸高,不知不覺就會看輕百姓,肆意妄為,於是,在百姓眼中,你們就成了豪奴惡犬。戲文裡的故事雖假,道理雖淺,但的確很真,百姓對是非善惡的看法,也多是從戲文故事中代代傳承下來的。百姓是不管什麼朝政大事的,他們只知道,對他們好的人,就是清官,欺壓他們的,就是奸臣。你們是相府門人,更要謹慎行事,寬容為懷,再有今天這樣的事發生,敗壞了中堂的清譽,就算國法容了你們,我的家法也不容你們。」

  一眾下人,齊聲應是。

  傅夫人這才回了頭,目含深意地望著小小的崔詠荷,微微一笑,再對崔夫人說:「崔夫人,令嬡聰明伶俐,又童真無忌,還長得這般清秀可喜,我實在是越看越愛。難得投緣,你又是我兒的長輩師母,咱們不妨也攀個親戚,就將你這愛女許與我兒為妻,將來你我兩家也好常有來往。」

  崔夫人只覺得一腳踩進了雲端裡,全身輕飄飄地無處著力,渾如做夢一般呆呆地望著傅夫人。

  福康安失聲叫了出來:「額娘!」

  傅夫人似是說今天的天氣很好一般,平淡從容地微笑著對崔夫人再問了一句:「夫人以為如何呢?」

  崔夫人張張嘴,困難地說:「我女兒蒙夫人抬愛,無比榮寵,我……」這樣大的驚喜臨頭,竟令她連說話都不夠通暢了。

  這等小船不堪重載的樣子,福康安看得多了,原也不在意,可這樣的人成了自己的岳母就太可怕了,崔夫人越是慇勤,他越是嚇出一身冷汗。「額娘,你開什麼玩笑,你忘了滿漢不通婚了嗎?」

  「這也沒什麼,讓老爺對皇上說說肥崔家舉家抬旗不就是了。」傅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經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了,抬旗實在是至大的榮寵,一般只有國家功臣,或與皇室聯姻才能得到這樣的恩賞。一旦抬旗,家中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遠遠高於一般漢人,恩蔭子孫,簡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這是不是做夢的問題了,只知道緊緊抓住自天上掉下來的幸運。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愛,能夠侍奉公子,是詠荷至大的福氣,一切都依夫人的。」一邊造聲地說著是,一邊已笑得似是一萬朵花開在了臉上。

  福康安又氣又急,什麼貴公子的風範全都保持不住了,一伸手指著崔詠荷,「額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這個小孩子吧。」

  十二歲的崔詠荷已經到了勉強明白什麼是婚嫁、什麼是定親的年紀了。大人的對話,令她更加憤怒。為什麼要她嫁給這個人?雖然他長得好看,可還是個壞人。極度的委屈讓她深深地厭惡,厭惡娘親此刻臉上的笑容,厭惡娘親在傅夫人面前手足無措、巴結奉承的樣子。

  為什麼娘親突然變了?變得這樣陌生,變得這樣讓人不喜歡。

  而這時,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於是滿腔的怨氣終於有了出口,就是這個壞蛋,是他惹出來的事,是他最先讓娘親莫名其妙變成這般可怕的樣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我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你——

  越想越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張口,對著福康安指到面前的手指狠狠地咬下去。

  福康安自幼習武,力能伏虎,卻萬萬不曾防備一個小女孩,被她咬個正著,十指連心,一陣劇痛,忍不住悶哼一聲,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打在半空中,又猛然意識到對方是個小女孩,斷然受不起這一拳,拳頭頓在半空中,看著崔詠荷含恨不屈的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委屈,又是無奈,簡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嚇得大叫一聲,忙伸手把詠荷拉開,一邊揚手要打,一邊彎腰躬身,對著福康安一個勁兒地賠禮。

  崔詠荷看著娘親這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說不出的氣和痛,任憑娘親怎麼抓著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發,只是委屈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博夫人全不動怒,反而失聲而笑,「果然是個大膽的丫頭,我就是喜歡她這份膽氣,可以幫我管教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覺得天地間最委屈最倒黴的就是自己了,「額娘,不論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娶這個小丫頭的。」

  不等傅夫人答話,崔詠荷已大聲地叫了出來:「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嫁給這個大壞蛋的。」

  福康安望望這個立場忽然變得和自己完全一樣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傅夫人似是更覺得有趣,輕輕伸手,從自己的髮飾上摘下一顆明珠,「一時之間,也並無旁的憑證,這顆極品東珠是皇后娘娘所賜,就以此為文定之禮。」

  崔夫人忙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福康安眼看著東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著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一般慘叫一聲:「額娘,你到底是開什麼玩笑!看到個略順眼的小孩,就隨便拿顆珠子替我定親了?」

  傅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以前你阿瑪常給我講古人的故事,記得漢人中像是有一位有名的詩人,有一日也是見著個小女孩,雖未成年,卻非常可愛,所以就立刻拿明珠向女孩的母親下定,約定將來這女孩長大就娶為妻子。如此風雅的典故,在你身上重現,你該高興才是。」

  說完這番話後,也不看福康安慘無人色的臉,伸手一拉崔夫人,「來,我們一起去敬香。」

  「額娘!」福康安簡直是在哀嚎了。

  傅夫人聽如未聞,只管往前走。

  「娘!」崔詠荷拚命想掙脫母親的手。

  崔夫人一隻手牢牢抓緊這個讓自己一步登天的女兒,滿臉的笑容,滿眼的熱切,卻只管望著傅夫人亦步亦趨。

  兩個母親就這樣,全不理會兒女的意見,輕易定下了一樁親事,只留兩個受害的當事人,不斷地發出全無用處的抗議之聲——

  「我不要娶她!」

  「我不會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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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5:17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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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4:02:42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總覺得中國歷史上,野史最多的,就是乾隆一朝,而演繹出最多故事的,也是乾隆一朝。不過,真的忽然叫我以那個朝代的禪讓為主題寫一個故事,可是難壞我了。一般來說,一聽這個系列的創意,想到的就是當時的皇子們。可是,缺少歷史知識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些皇子到底是什麼人物,有什麼特點,什麼經歷。憑空創造,很是辛苦,所以立刻就決定取巧,要用野史小說中常用的人物做主角,這種人不用去查他們的資料,也不用擔心讀者感到陌生。

  說到乾隆一朝,最有名的人物,我相信很多人都會脫口報出乾隆、香妃、和坤、劉墉、紀的、福康安等。不過,事情既然發生在乾隆六十大壽的時候,那前面幾個人物都已經老了,用不上了,惟一的選擇就剩下福康安了。相信大多數人最早知道福康安都是在金庸的小說中,他筆下的福康安,是個出身尊貴、長相俊美,卻沒什麼本大的公子哥,根本不討人喜歡。不過後來倒有不少同類的清代小說,正視了福康安大將軍的身份,開始描寫他勇武過人的一面。我也曾偶然讀過幾本乾隆朝的歷史演繹小說,才知道這個福康安,還真是個頗有本事的人,在乾隆一朝,也算是個名將了。據說,在台灣還有福康安的碑,乃是為紀念他平台灣之亂而建造的。如此一來,一個出身尊貴、文武雙全風流倜儻的男性形象就出現在我眼前了,所以挑他當主角,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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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2:28

納蘭 - 出水荷花【滿漢全喜之八】

一直記得某年某月某天,
銀鞍白馬上的少年,一低頭,
掠去了多少陽光。不是不心動的,
只是,人世不是只有兩情相悅那簡單。
如果終生只能以仰視的姿勢面對他,
便不如相忘於江湖,在一切未發生前離開,
在一切未結束前離開,永不知道他的秘密,
他的思想,她的心事,她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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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8:55

尾聲

  七天之後,瑞瓊總算是獲得了阿瑪的許可,出來祭拜那個讓自己痛苦掙扎的人。

  在隨著轎夫們的走動而上下顛動著的輕呢小轎之中,瑞瓊懷抱著靜靜睡去的兔子,隱約聽到了外面下雨的聲音。

  輕輕的、彷彿歎息一般的雨聲流淌過來,不由自主地掀起轎簾,看到的就是外面四處奔走的人們,以及被小雨潤濕了的街道,溫柔,細膩。

  想起來自己也曾經和他一起漫步於這條街道上,撐著六十四骨的傘,慢慢的懷著自己心事的走在中央,隨後到了那間小小的寺廟裡。

  眼眸暗淡下來,清楚地知道那些日子已經不能再度回返,痛楚得已經連眼淚都流不下來。抱緊了懷中的兔子,又抓過一邊祭拜用的食盒,揚聲吩咐轎子停下來。

  掀起轎簾,不顧那些下人的反對,瑞瓊撐了和那一日同樣的紙傘,抱住兔子,極其吃力地將食盒掛在手腕上,向著記憶中的街道走去。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和他在一起時的所有場景。

  十六歲的春天,梨花開滿了整個西苑,風一刮過,便飛揚出片片的雪,紛疊交錯,配合上竭盡全力舒展開的枝條,讓反射出冷冷月光的琉璃瓦若隱若現,宛若人間仙境。隨風飛揚而起的輕紗,朦朧了這個春的月夜,也讓沐浴在柔光中的人多了一些柔和之感。

  沒有穿上厚重的衣服,只是簡簡單單地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袍,隨著風兒吹拂擺盪,勾勒出院中人纖細的身體。

  梨花片片,看在瑞瓊的眼中,既像紛飛的雪片,也像情人的眼淚,溫柔到了極點,也殘酷到了極點。

  緇衣總是靜靜地、靜靜地站在梨花雪中,看著被綻放著雪白花朵的枝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全身心都沈浸在那白藍之中。

  和春光和梨雪和整個藍天都融合在一起,隨後讓撲過去的自己破壞了一切的寧靜。

  那是多麼快樂的時光。

  慢慢地走到街的盡頭,抬頭看,破舊的牌匾在雨中顫抖,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一般。瑞瓊慘然一笑,踏上台階,向裡走去。進入光線昏暗的殿堂之中,將食盒放下,輕輕打開,裡面正是一隻隻麵團捏出來的兔子,靜靜躺在翠綠的葉上,是緇衣最喜歡的點心。

  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如果緇衣能夠安息,但心中卻酸楚得無法繼續想下去。

  不知道要到多長時間以後,這種痛楚才能過去,也不知道自己一生還能不能愛上其他的人,這答案顯而易見,也不用解釋。

  緇衣,恐怕要不了多久,我也會隨你而去了吧?

  抱起身邊的兔子,將臉頰蹭在它的毛皮上,閉上眼睛,而那隻兔子從睡夢中微微睜開眼睛,也似乎非常喜歡一樣,毫不反抗,而且還主動把爪子搭上她的肩膀。感覺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及開心,有種格外透明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對了,那時候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自己也曾抱著兔子,笑著看緇衣睡著之後格外溫柔的臉孔。

  但是,這已經是過往雲煙。

  抱著它,淚水凝聚,再也忍不住哭泣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活著,而緇衣卻已經不在了,上天為什麼要如此殘忍?為什麼要讓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為什麼……

  好想見你……。

  淚水模糊了眼睛,手上加重的力道也讓兔子掙扎不已。

  真的真的好想見你,緇衣……

  想念你的尖酸刻薄,想念你的霸道,想念你抱住我的心跳,想念你,想見你,好想好想見到你。

  「瑞瓊。」

  打碎模糊記憶的是一聲輕柔的聲音,還來不及反應,懷中的兔子就被人劈手奪去。從下往上看去,只見到白色絹綢繡有金邊的褲子,隨後是藍色為底千隻蝴蝶飛揚而起的上衣,再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太過昏暗的緣故,還是這滿天滿地的雨聲迷住了自己的耳朵,只見到一片昏暗之中隱約浮現的娟秀容顏展開一臉溫柔的笑容,漂亮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

  「你還好麼?瑞瓊?」

  看著他露出笑容。如夢似幻、不知道沈浸在哪個夢境中的笑容,讓瑞瓊心中忍不住痛了起來。

  好痛好痛……

  是太過思念而造成的幻影嗎?還是光與影所造成的幻覺?

  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只能呆呆地看著面前一碰就會破碎的幻影,不知道該怎麼辦。

  手好像有自己意識一般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活生生的觸感讓她的心幾乎停滯。

  不是夢……

  眼淚湧了出來,劃破潔淨的面頰。再也無法控制。

  這不是夜夜驚醒的夢,而是活生生的事實。自己不敢奢望卻又活生生地擺在自己面前的事實。

  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他就這麼站在自己面前,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一把將那纖細的女孩子抱入懷中,不顧對方的驚愕,將臉頰深深地埋人她烏黑的發中。

  「我為瞭解被宗禮他們所下的毒,所以喝下了皇上的毒酒。雖然不能一下子就平安無事,但是幸好也想好了退路。在被那些人拖出去後,安排了這間寺院中的人來接我,之後就一直藏在寺院中……雖然是九死一生的危險,但是我想著你念著你,過了這麼久,你終於還是來了。我就知道你無法忘記我,也無法忘記這裡,所以就在這裡等你……瑞瓊,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叠聲叫著她的名字,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夢境,緇衣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正如她的一樣。用力狠狠地抓住他的後背,說什麼也不肯鬆開,說什麼也不願鬆開。

  「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將她的身子拉開,去而復返的緇衣眼神認真。

  「為什麼……」

  「王爺絕對不會讓我成為你的丈夫的。我不是端王爺的兒子,只是王爺隨便撿來的孤兒,只是因為我長得和那個孩子有八分相像,所以才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我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而且還知道了這麼大的秘密,所以我絕對不能繼續活下去,也不能再來見你。」

  手緊緊地捏住她的手指,說不出的熾熱。那雙眸子閃閃發亮,好像之前做過的無數的夢境一樣。

  瑞瓊渾身發熱,知道這是屬於緇衣的魔咒,但是就是不想逃脫。

  「但是我喜歡你,我無法忘記你,所以和我一起走吧,離開這裡,不做格格,我們一起去江南,好不好?好不好?瑞瓊?」

  「拋棄所有的榮華富貴,不做這被人利用來利用去的籠中之鳥,向自由的天空飛翔,好不好?」

  還能說什麼?曾經失去了的東西失而復得,還有不珍惜的道理麼?

  瑞瓊含著眼淚點點頭,清楚地知道只有這個人才能握住自己的手,一直走下去。

  「格格……格格……你在哪裡?」

  遠遠的,那些王府中下人的聲音傳過來,緇衣一把抓住她的手,抄起兔子就向廟堂後面跑去。

  瑞瓊感覺到彷彿掙脫了所有的束縛,什麼都不重要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經歷了那麼多的曲折磨難,信任與不信任,該相信什麼該抓住什麼,該放棄什麼不是很明顯了麼?所珍惜的東西失而復得,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了不是麼?況且就算我是鄉野村姑,一無所有,你也一樣會愛著我,守護著我,在我身邊。

  我們一起去吧,去夢想中的江南,去看看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餘生。

  我們養好多好多的兔子,將整個綠野都覆蓋掉,然後你和我,快快樂樂地在其中嬉鬧。沒有人心的汙穢,也沒有爾虞我詐的齷齪,只有你和我,也只有這一片無限的旖旎。

  多麼幸福。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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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8:34


  八月十三,當今乾隆帝生辰,舉國同慶。

  入夜,正殿之上,萬壽之宴,后妃王公,文武百官,人人歡笑,無不欣然。端坐龍椅之上的天子,雖已是花甲之年,但是依然目光如炬,神采奕奕。龍目緩緩掃過殿下眾臣,心中歡喜,笑聲連連。

  瑞瓊一身盛裝,默默低頭坐在額娘麗虹身邊,不發一語,心中卻好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想要壓抑卻壓抑不下。

  不想去注意的,但是偏偏就留上了心。看席間沒有宗禮的身影,倒是看到那個一看就害怕的端王爺落座席中。過了一會兒,等到宴會高潮的時候,皇上拈住龍鬚,微微笑著,朗聲宣佈著自己的決定:「如今天下太平,舉國同慶,朕今天真是高興極了。不知不覺度過了六十載……」

  眾人齊齊拱手拜倒,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之間龍心大悅,笑意連連。過了片刻,揮揮手,讓那些聲音停了下來,這才說起正題。

  「所以呢,朕想當上一回月老,撮合一對金童玉女成就好事,喜上加喜,豈不甚好?」

  瑞瓊心中一跳,知道該來的總是逃不了,而麗虹也伸出手來,握了握「她」手,緊緊捏住。

  「德郡王。」

  「臣在。」重華身子向前,來到殿正中,恭敬地跪下磕頭。

  「端王爺。」

  「老臣在。」端王爺顫顫巍巍地走到重華身邊,同樣跪下磕頭。

  「如今朕把德郡王的掌上明珠多羅格格指給你家貝勒宗禮,討得如此聰明伶俐的孩子做兒媳,你們家宗禮還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啊。而你們兩位,以後於明於暗,該看開的也就看開吧,同殿為臣,計較那麼多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

  皇上慧眼如炬,怎麼看不出來下面臣子的明爭暗鬥,只盼得這場聯姻可以讓戰火消逝,從此得來安寧才好。

  「喳。」

  還能說什麼,看來日後就算鬥來鬥去也不能當著皇上的面了,不過,到底還有沒有鬥爭的機會?兩個人心照不宣,卻也不動聲色。

  「很好,那麼端王之貝勒宗禮,德郡王之多羅格格瑞瓊,上前來。」

  瑞瓊心中一動,不想過去,身子卻被額娘推著向前。站到皇上的面前,行了大禮,就被幾個侍女扶著向一旁站去。一邊宗禮卻慌慌張張地從殿外跑來,行了大禮,隨後站在瑞瓊的身旁。看著他們郎才女貌,確是一對才子佳人,眾人在旁讚歎連連。

  「那麼,等到壽宴結束,你們就……」

  突然,皇上身邊的小太監一下子撞過來,撞入皇帝的懷中,又一個踉蹌,向著台下落去。就在人們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下面伺候的宮女、垂手恭候的太監,還有沒有退去的雜耍藝人之流,快速向居中的皇帝那裡衝去,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還來不及反應這一連串電光火石般的行動,那邊一道明晃晃的刀鋒就向著老者砍去。

  比任何人都快的,從殿外衝進一道白光來,幾個盤旋,就聽到那些人發出短促的「唉呀」「哇」之類的聲音,就此僵立不動,顯然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這一下人們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整個場面都亂了,人們高聲尖叫著,御前侍衛衝了過來急忙護駕。

  明明場面亂成一團,瑞瓊也夾雜在來回逃散的人群中,但是眼睛卻一直盯著解除了危機的人。

  已經七天沒有見到的容顏,消瘦了些,但是似乎精神很好……

  眼淚湧出,模糊了視線,似乎沒有遭到什麼毒打,他們畢竟是一夥的不是麼?如此一想,原先的感動全都變成了憤恨掙扎,瑞瓊咬住嘴唇,用盡全力壓抑自己想要衝過去撲入緇衣懷中的衝動。

  直到皇上大喝一聲,猛地一驚。才惶惶然地收回紊亂的心神。

  被御前侍衛團團圍住的白衣少年,正是緇衣。他衣白如雪,長長地拖曳在身後,隨著風一吹就會消逝的身子輕輕蕩漾出溫柔的水波,也讓大殿之上輕蔑的目光轉為驚艷,甚至更深更深的感情。

  不顧周圍的虎視眈眈,他微微一笑,向著已經被眾人簇擁上龍椅的皇上走去。

  緇衣神色從容,清楚地知道無論是成也好,敗也好,自己都不可能走出這個殿門,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毫不遲疑的,向著自己生命的終結走去。

  為什麼緇衣會出現在這裡?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真是蠢不可及。他們佈置了那麼多,準備了那麼多,為的還不就是這一刻?

  瑞瓊感覺到手掌中汗水滿佈,想要制止這一切,奈何喉嚨乾澀,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大膽!無理之輩!」

  一邊侍衛大聲喝斥,一時間兵刃立現。雪亮的刀鋒閃過緇衣的臉,為那張本來就格外秀氣的容顏更增加了一種淒美。微微一笑,緇衣垂下眼瞼,不理睬那些兵刃,反而從容地走到更靠近皇上的地方,恭敬地下跪叩拜。

  緇衣清楚地知道,無論事情的結局如何,自己也絕對是死路一條。聽到「平身」的聲音響起緇衣緩緩地站了起來,平靜無波的目光筆直地看向居中的王者。

  熏貂珍珠的珠頂冠下三角星眸不怒而威,雖已是六十的老人,卻依然看不出任何衰老之態。江牙海水瑞罩披肩、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子、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都散發出讓人不可直視的皇家瑞氣。

  「雖然朕想稱讚你護駕有功,但是你來的實在太巧……巧到了讓人懷疑你和他們是不是一夥的地步。」

  該笑還是該怕,緇衣卻只是淡然地站著,將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一邊同樣站著的瑞瓊。一時間千言萬語無法言表,化作微微一笑,看得瑞瓊眼眶一酸,眼淚幾乎掉下。

  「草民來到這裡,並不是湊巧,而是早就知道有人密謀在六十大壽的時候刺殺皇上。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闖入面聖,就是想將隱藏著的一個大陰謀說出來。」

  抬起頭來,年輕的悲泣的聲音緩緩流過,帶來一點點山邊泉水流動落花飄零的蕭瑟,打動著王者的心,同時也讓所有人一驚。

  「你所要闡述的,究竟是什麼事?你難道不知道庶民上得天朝,見得朕,是要受莫大的責罰的麼?」

  皇帝是天之子,尊嚴不容侵犯,就算有天大的冤屈要申述,也是要經過莫大的磨難。告御狀,不成功是死,成功也是死,根本沒得選擇。雖然緇衣的情況不同,但是也屬於冒犯龍顏,同樣罪不可恕。

  微微一笑,緇衣點了下頭,輕輕說著自己的打算:「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已經不指望皇上赦免。只是想將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是非曲直,自有皇上來定奪。至於草民所說的事情,皇上認為應該是功,還是過,之後將如何處置草民,已經不是草民這等愚鈍腦袋想知道的了,但是草民知道皇上是天朝的明君,絕不會妄下判斷。」

  眉鋒挑起,不怒而威,看著下面如此大膽的少年,乾隆沈吟半晌,點點頭,算是這個喜慶之日所做出的額外恩典。

  「好,你就說吧。」

  「草民遵旨。」

  恭敬地跪下行禮,之後清冷的聲音流淌大殿,揭示著屬於兩位德高望重之人私下的野心。

  「草民名喚『緇衣』,早在六歲那年,父母遭端王爺陷害,捲入文字獄一案,自此天人水隔。草民幸得德郡王所救,自此深居德郡王府。」

  一番話說完,端王爺身後的人就忍不住痛斥緇衣「誣蔑」,而瑞瓊心下一沈,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重華不做聲,而端王爺也不做聲,身為當事人的兩個人垂手立於兩旁,居中站著的正是緇衣。

  「大膽,端王是本朝重臣,怎可任由你誣蔑?」皇上龍顏震怒,揮袖不悅。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而之所以沒有在當時指證端王爺的惡行,實屬草民當時年紀幼小又父母同亡,一時之間神志不清,說出來的話也未必有人肯信。」

  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想要反駁也挑不出理由。皇上沈吟了一會兒,「那為什麼不早些,非要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

  「稟告皇上,這就是草民所要說出的足以顛覆整個江山設計的大陰謀啊。」

  此句說得鏗鏘有力,一時之間原本就喧鬧不堪的大殿上一陣驚歎。瑞瓊身子顫抖,知道事情不妙,緇衣他一定會親手將阿瑪推入萬劫不復之地,而說出來的事情馬上、馬上就要……

  「阿瑪!阿瑪!不可以,不能讓他說……」

  伸手抓住重華的衣袖,瑞瓊神色慌亂,眼角淚光閃現。冷厲的丹風眼冷冷一瞥,揮手將她推開,隨即吩咐那些已經嚇呆了的下人,將她拖到一邊去。

  「阿瑪!阿瑪!」

  眼看著悲劇就要發生,自己卻無能為力,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想起緇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好依戀的?

  「阿瑪!緇衣他……緇衣他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宗禮的弟弟,他們捏造了虛假的過去,就是為了陷害您!您手裡拿的證據全都是假的,不能啊……」

  尖利的女聲迴盪在大殿裡,重華睜大了眼睛卻不發一語,端王爺依然是垂下手紋絲不動,而宗禮則是最年輕最沈不住氣的一個,立刻叫了出來,「別開玩笑了,這種人會是我弟弟?」

  至於緇衣,那雙秋水深眸望了過來,和她略帶點驚慌的眼睛對上,隨後微微一笑,瞇了起來。

  「不錯,我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也是宗禮的弟弟。」

  他此言一出,讓乾隆手下一滑,身子也詫異地站起。

  「你胡說,他才不是我弟弟,阿瑪,你說是不是?」宗禮高聲反駁,拉住端王爺的衣袖就是要他評個道理。輕輕咳嗽了兩聲,眼皮微微撐開,原本昏黃的眼睛中一抹銳利的光芒閃現,對著的不是揭露身份的瑞瓊,也不是坦然承認的緇衣,卻是一直沒有說話,毫無表情的德郡王。

  「這件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吧?」

  目光閃動,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的緇衣倒是笑了出來。

  「是的,我的身份和事實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麼?我要說的事情和我究竟是誰一點關聯都沒有。王爺,就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吧。」

  重華探手伸入衣襟中,瑞瓊可以清楚地看到宗禮臉上如釋重負、洋洋得意的神情,還有端王爺充滿謹慎卻掩不住喜悅的容顏,知道這一來事情全都完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重華的手上,見他從懷中掏山的,卻是一封薄薄的信函。重華伸手呈上,立刻有太監接過遞於皇上。展開信紙,乾隆沈下面孔,快速瀏覽完內容之後,龍顏大怒,拍案而起。

  「端王爺!你居然私通民間反我大清的逆賊,妄圖顛覆朝綱?!利用朕舉辦六十壽宴之際,派入潛伏其中,好來刺殺朕,該當何罪?!」

  端王爺慢慢走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惹來不少驚訝以及同情的目光。

  「臣惶恐,但是臣並沒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臣是滿人,怎麼可能和漢人勾結來顛覆我大清江山?」

  「端王此言差矣,和反賊勾結不一定是反我大清,而說不定是借助反賊的力量,來獲得更高的地位而已。」

  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緇衣冷笑出聲,字字珠嘰。宗禮眉尖一皺,衝上前來,「你到底是……」

  就連瑞瓊都被面前的情況搞糊塗了,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緇衣是站在哪一邊的?為什麼敵對身份的他一直幫著阿瑪?好奇怪……

  「如果皇上不相信的話,請看此信落款處的印痕。」

  一說此話,宗禮立即喜笑顏開,知道機關定在那裡。如果印記是假的,那麼重華此言全部是假的,全部都是誣陷,那麼可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瑞瓊想叫皇上不要看,想把那東西奪過來,但是手被人拉著,喉嚨也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者身上,全部人屏息以待,等著事情的最終結果。一時之間偌大的殿上一根針落的聲音都聽得見,明明只是一瞬,卻好像幾輩子耶麼長。

  「這印記……是真的。」

  此言一出,端王爺的手指發抖,無法置信的目光衝著緇衣直射而去。而一邊的宗禮更是眼睛瞪得渾圓,無法相信耳朵聽到的事實。重華神色不動,瑞瓊彷彿雲裡霧裡,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峰迴路轉到了這個地步。

  對了,他說過,等到皇上壽宴之時,事情自有分曉,指的就是這個轉機麼?但是為什麼……他不是宗禮的弟弟、端王爺的兒子麼?為什麼反而背叛他們轉到阿瑪這一邊呢?

  為什麼?

  「為什麼?!緇衣?!」宗禮一聲虎吼,抓住他的衣襟,對這突然發生的事情無法相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特意讓那傢夥發現的事實不是假的麼?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為什麼那封偽造的信會變成真的?」

  等到全部吼出口,才遲鈍地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

  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算掩住嘴巴都來不及了,所有的佈局都展露無疑,皇上一揮手,御前侍衛齊上,刀鋒閃亮,將他圍在中央。輕輕一笑,緇衣眼神中說不出的輕蔑。他們以為喂自己吃下了毒藥就可以掉以輕心了麼?難道以為端王府中沒有德郡王的奸細了麼?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吧?

  在端王府住的七日,他偷偷溜入重地,偷取了王爺的大印蓋上了偽造的信紙,來了個偷天換日。

  「你們親手調教出來的安插在德郡王身邊的棋子,其實都只是用來迷惑你們自己眼睛的障礙而已。真正的那個流著端王爺血液的孩子,早就被埋入深沈冰冷的地下,化為了白骨。」

  端王爺緩緩抬起頭來,直直的望向不遠處的重華,微微一笑,「你好……你很好,你確實厲害。其實我也沒有敗,只是沒有遇到這麼忠心的人而已。」

  重華默然不語,瑞瓊卻壓抑不住胸中的驚喜,掙開四周人的束縛,就要向那邊當中站立的緇衣跑去。太好了,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緇衣他並沒有陷害阿瑪,沒有背叛自己,沒有……欺騙自己不是麼?

  好想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好好傾訴自己的種種思念、種種痛恨和種種不忍,好想告訴他自己好愛好愛他。

  但是重華伸出手臂,阻擋了她前進的腳步。

  「阿瑪?」不解地望向神色冷然的男人,瑞瓊不解地發問。

  沒有理會她的疑問,而那邊放棄抵抗被御前侍衛押下的端王爺,一雙充滿了嘲諷的眼睛看向靜靜站立的緇衣,用小小的聲音說著附近幾個人都可以聽到的事實。

  「你很好,你果然不是我兒子……不過你也不會就這麼逍遙下去。你以為幫德郡王剷除了我這個政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麼?別太高興了……留下你這個把柄,他絕不會容許的。」

  微微一笑,緇衣很清楚自己的斤兩有多少,「正因為我知道不管幫哪邊都不可能活下去,才沒有順你們的意……」

  所以身上當初被下的毒無藥可解,至此隨著端王爺輝煌仕途的落末,自己的生命也會隨之消逝。

  「什麼?他說……什麼?」瑞瓊無法置信地望著端王爺,以及自己面無表情的父親,還有繼續向皇上走去的緇衣,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德郡王所用的手法和端王爺一模一樣,只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而已,兩邊的成敗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此一想,還真是覺得可笑。如果站在這裡的正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那麼局面又會如何?

  不過,事情真的是那麼單純的麼?

  「皇上,恕罪臣斗膽一問。」

  即將退出大殿的時候,端王爺轉過身來,衝著高位者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

  乾隆微微一笑,點點頭容許了他這個無理的請求。端王眼睛一片光芒閃動,似乎千般心思萬般心意掙扎,就是不想承認。

  「那個要在六十大壽上禪位的話,並不是謠傳吧?」

  皇上微微而笑,用再輕不過的聲音傳達著自己的意思,「朕只是自言自語的時候被身邊伺候的小太監聽去了,只是人生感慨,自然做不得準,卻不料掀起了如此軒然大波,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確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啊……」

  慘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重華沒有做聲,端王一邊搖頭一邊苦笑,「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皇上。」御前帶刀侍衛統領彎身下跪,「稟皇上,包括那些隱藏在藝人之中的,所有的刺客已經肅清,請皇上放心。」

  如此一來,最後可以翻身的希望都沒有了。

  緇衣淡然一笑,清楚地知道搞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完全是皇上的縱容。端王爺和德郡王就算再怎麼厲害,終究也不是這個皇者的對手。故意洩漏要禪位的謠言出去,就是要看清楚下面人對自己的忠心與否。而中了這個圈套的,除了敗寇的端王爺,還有什麼人呢?

  王朝地位,萬里江山,想要的又何止是一個人?虎視眈眈的臣子們,這下子就會安靜一點了吧?事實上最會演戲的,還是當今的皇上啊……

  緇衣抬起頭來,語聲溫柔,彷彿花朵落在水畫似的,「草民冒犯皇上龍威,祈求皇上賜草民毒酒一杯,保住全屍。」

  出乎意料的大膽的建議引起殿上眾人喧嘩,一時之間雖然議論之聲絡繹不絕,卻也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賜予全屍,這恐怕是觸怒王者惟一的仁慈。瑞瓊臉色煞白,還沒有尖叫喝斥出聲,卻不料坐在龍椅上的老者威嚴開口:「哦?你已經知道你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嗎?」

  對於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人產生了莫名的憐惜,甚至連一向穩重的聲音都起了些微變化。緇衣微微一笑,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不是草民,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乾隆點點頭,順著他的意思將這場已經注定了結局的戲演下去。

  皇家是不能染上任何汙點的,皇帝的威嚴不容人踐踏,於是皇上輕輕拍了拍掌,身旁的太監立刻會意地吩咐下面,不多時一名小太監哆哆嗦嗦地端上來一壺酒、一個酒杯。下面立刻喧嘩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皇上的意思。

  「謝皇上恩典。」

  緇衣微笑,面對高高的台上眾人簇擁著的威嚴老者、全天下最高貴的人從容不迫。

  乾隆微微一驚,滿以為會看到那名披散頭髮、美得如此單薄纖弱的男子會哭泣著討饒,畢竟在皇帝的威嚴下,無論地位多高、權力多大、多麼厲害的英雄豪傑,就算破口大罵、表現出毫無畏懼,但是身為人類,就都會對死亡產生恐懼。但只有這男子,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一點點不安的感覺,依然是平靜如水,憔悴如花。

  「緇衣,你瘋了麼?不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要死?明明可以幸福的,為什麼……你不要這麼做,聽到沒有!」瑞瓊大叫著,想要撲過來阻止他的行動,但是身旁侍衛卻衝過來抓著她,動彈不得。

  微微回頭,看了看一生中影響自己最深的人,緇衣微笑著,輕輕說出自己一直不得不隱藏的真心,「瑞瓊,祝你幸福……」

  淡淡的言語已經說明了太多太多,瑞瓊怔怔地看著那春天梨花般單薄的笑容,突然想起過往的讓自己心動的一切。緇衣的好,緇衣的苦,緇衣的狡詐,怎麼可能不明白他的真心?愛著自己,他和自己一樣付出了感情,不是自己這般的狂烈熾熱,而是更加隱諱,清淡到幾乎透明的愛情。

  「不要……」

  如果不挽留的話,那麼……那麼……應該握在自己手中的花兒即將凋謝。

  「不要啊!緇衣!緇衣!你不可以死!聽到沒有,你不可以死!」

  她叫得聲嘶力竭,宛若望帝泣血,淒慘地穿越大殿,久久未散。

  緇衣慢慢回過頭來,望著她微微一笑,正如那天梨花飛散,初次見面令人驚艷的笑容。在全殿人都心神動搖之際,端起面前的毒酒,一飲而盡!

  「緇衣!」

  發自五臟內腑的聲音,痛得連心都痙攣起來。

  瘋了似的揮開宮女的手臂,瑞瓊直直地衝到他的面前,卻只來得及看到他的微笑,以及唇邊的血痕。沒有說話,緇衣只是溫柔地微笑著,隨後羽睫顫抖,緩緩閉上。

  這不是那場睡過就會清醒的噩夢。

  這不是我醒過來後緊緊抱著你哭泣的那場噩夢。

  「緇衣……你騙我的,對不對?緇衣……求求你……求求你……」

  哽咽著捧起他的面頰,卻再也看不到那雙靜靜看著自己、彷彿有千言萬語傾訴的眼眸。

  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但是瑞瓊卻掙扎著抱起緇衣幽幽沈睡的頭顱,仰起頭來,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點點白色的花瓣落下來,正是那邊嚇得瑟瑟發抖的侍女頭上的花兒,垂憐似的飄下,落在緇衣沈靜如水的白衣上,融化,消逝。

  正如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把他的屍體拖出去。」

  冷冷而威嚴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威嚴老者神色不變,雖然眼光中流動出一抹讚賞的光芒。隨著這一句話,原本靜立不動的人動起來了,長相精悍的御前侍衛們大步向前,張開的大手抓住了緇衣垂在地上蒼白的手。

  靜靜的撲在緇衣身上不動,慘白的小手緊緊抓住雪白的衣服,手指用力蜷縮,都在嫩白的小手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格格,請您……」

  死都不放開,充滿了仇恨的目光瞪向上位者,恨不得吞其骨,食其肉。

  「不要鬧了,瑞瓊。」

  冷冷的聲音將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怒氣都打散了,俊美成熟卻冷硬的容顏上讀不出任何波動的情感。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膝蓋發軟,瑞瓊哽咽著慢慢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充滿了仇恨的眼蘊含著無限的悲傷,對上父親深幽如潭的眸子,一字一頓說出自己真正的恨,真正的怨,「為什麼……」

  顫抖的聲音仿若冬天裡刺骨的寒風,讓人忍不住隨著顫抖起來。刻骨的仇恨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讓大殿上鴉雀無聲,只能看著居中的父女,看著他們上演著糾纏於兩代之間足以撼天動地的癡情與仇恨。

  「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讓緇衣死?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為什麼要將他捲入這種陰謀裡?」

  眼淚摻雜著鮮血流了出來,殿外的冷風吹了進來,帶著一點點木犀的香氣,和幾朵飄零而落的殘花,白色的、彷彿那日吹散的梨花,溫柔地吻上帶血的面頰。雙手支撐著自己眼看就要倒下去的身體,用著最後一點聲音控訴著父親的罪行,「為什麼不讓他活下去?為什麼……」

  模糊的視線中緇衣的身體被人們抬著,想要過去,但是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手腕被抓住,身體被人們緊緊壓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原先溫柔撫摸自己面頰的手,原本既美麗又清爽的白色,此刻卻是毫無生機的慘白,垂在地上,拖曳著,流下長長的一道痕跡,隨後就被一陣風兒吹走,一點不留。

  只聽到重華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陳述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無淪如何,你們兩個都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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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58:06


  一出了王府的大門,緇衣就被宗禮拉上了馬車,面對面坐著。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麼三更半夜地跑來德郡王府,究竟有什麼意圖?」

  緇衣冷著面孔,感覺到身上的單衣耐不住夜晚的寒露,稍微向上拉了一下衣襟,看得對面的宗禮一陣冷笑,將身上的黑貂大衣脫了下來,丟在他身上。

  「還能有什麼意圖?自然是來捉姦的!」

  神色一凜,目光如刀襲來。

  「你說話放乾淨一點。」

  「怎麼?你還衝我擺起架子來啦?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宗禮冷冷一笑,完全不把緇衣放在眼裡,「雖說是意外撞到,你我運氣都不好,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於名於分,她都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和她攪和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沒有對她動心麼?」冷冷駁斥而回,緇衣撫摸著有些浮腫的臉頰,滿是嘲諷的笑意。

  「哼,瑞瓊雖然刁蠻任性,但是姿色確實不錯,能夠得妻如此也不錯不是麼?」看到對面緇衣垂下眼瞼,宗禮「嘿嘿」笑著,知道自己明顯佔了上風,神色一肅,這才說起正事來,「不是我找你,是阿瑪找你。」

  神色一變,緇衣猛地抬起頭來,從簾子中透過來的微弱月光讓尖尖的臉頰稍微添加了一點冷漠的淡青。

  「阿瑪找我?」

  「嗯,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十萬火急地跑過來了……」宗禮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對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不滿,「真不知道阿瑪為什麼這麼重用你,我不好麼?為什麼……」

  「阿瑪希望你繼承王爺的位置,所以才不讓你鋌而走險。」淡淡地說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緇衣再度垂下眼瞼,捏住貂皮大衣的手微微用力,蜷縮起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緇衣確實長得很美,籠罩著月亮天青色的柔光,有一種淡然而憂傷的高貴與優雅。一雙蘊藏著無限哀傷以及堅強的眸子看向夜色吞噬的暗夜,唇邊流淌的鮮血已經乾涸,在雪白的肌膚映襯下冰冷地燃燒著。

  他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那種穿越心靈的透明也比任何感情都要來得動人,卻也會讓任何人流淚。

  這樣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兄弟,為自己賣命,而且他最愛的女人還是屬於自己的,如此一想,宗禮心中就止不住滿腹的優越感上湧,而這種優越感也正是讓他如此興奮的原因。想要再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陰柔面孔露出截然不同的痛苦表情,也許這也是嫉妒他的一種劣根性作祟吧,宗禮笑著,在緇衣的傷口上又狠狠地灑上一大把鹽,「那個瑞瓊,馬上就是我的新娘了。」

  「……」緇衣神色未變,睫毛卻顫動了一下。

  「真是等不到皇上的六十大壽啊……就算德郡王那老傢夥因為我們的計劃落的家破人亡,家人發配為奴,這樣我還肯娶瑞瓊為妻豈不是便宜了她?一個落魄的女人,連個山野村姑都不如,我幹嗎要娶她當正妻?別說笑了,等到成功的那個時候,多的是漂亮的親王之女等著我呢,說不定皇上還會將皇格格許配給我,到時候就真正是飛黃騰達了。」

  「……」依然沒有說話,但是貝齒咬住了嘴唇,讓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綻開,流出鮮血來,卻感覺不到疼痛。

  「那時候啊,什麼多羅格格,見鬼去吧,讓她當小妾還是給足了她面子!」

  「匡當」一聲巨響打斷了宗禮洋洋得意的話,也引來外面侍衛驚訝的呼聲。

  「貝勒爺?發生什麼……」

  「沒你們的事情,給我滾開!」

  年輕的聲音咆哮著,彷彿負傷的野獸,讓侍衛們忍不住後退了三步。

  車廂內,宗禮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披在身上的黑貂大衣緩緩滑落,因為撐住身體而探出胳膊拉扯開了原本就很鬆散的領子,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美麗的容顏近在咫尺,笑得前所未見的甜美,也前所未見的凶殘。

  唇邊猶自帶著剛剛咬破所流出來的鮮血,溫潤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隨後低低的聲音淡淡地陳述著心中沈積到最深處卻也不能遺忘的情感,「哥哥,你最好明白一點。」

  「……什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去發抖,宗禮嚥了口口水,感覺到面前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少年,而是被侵犯了尊嚴的野獸,隨時都能衝上來,將自己咬死。

  「你無論幹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阻止,惟獨瑞瓊,請你尊重一點。」

  彷彿花落水面的溫柔,也是風過無痕的冷然,緇衣慢慢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緩緩退回自己逾越的身子。宗禮眼看著對面的少年帶著那種捉摸不透的溫柔笑意,蒼白的手指撿起地上滑落的大衣,拉上了單薄的身子,然後又回到那個無波無痕的世界裡。

  很靜,沒有嘈雜聲,也沒有哭泣聲,甚至連心跳聲都消失了。

  緩緩地合上眼睛,就聽到對面男人用乾澀的聲音惡狠狠地詛咒著,「緇衣,你就死了心吧!就算她不被指婚給我,也輪不到你。你一個庶出的小雜種,怎麼可能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嬌貴格格,別做夢了!」

  是呀,這就是一場夢。

  就算囚禁在西苑中可憐少年的身份是假的,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假的,還有至今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假的,屬於隱藏在秘密以及謎團之中的真實身份也是假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和瑞瓊在一起。

  命中注定,他和她就是落花流水兩無情,兩兩相忘……

  馬車左轉,就停了下來。

  簾子被人輕輕拉開,宗禮冷著面孔一躍而下,彷彿和他呆在同一個地方再多一刻都無法忍耐。緇衣唇邊斂起曖昧的笑容,在侍衛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感覺到夜風實在冷得連骨髓都發疼,緇衣冷著面孔將身子往大衣裡面縮了縮,抬起頭來就看到許久未見的朱漆大門傲然地佇立眼前,門匾上書寫著「端王府」的三個金漆大字在慘淡的月光下若隱若現,反射出讓人心悸的冷色。

  輕輕扣門,隨著「咿呀」一聲輕響,已經見過不止一次的僕人拉開了大門,看清楚門口站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之後垂下手來,恭迎入內。

  宗禮在前面走著,昂首挺胸。

  緇衣拉拉身上厚重的大衣,輕輕咳著,說不出的孱弱之感,但是一雙眸子精光閃動,不容人小視。

  隨著引路的男人轉了幾圈,在後院的大堂中立住了腳步,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在微弱的燭火搖曳下,臉上堆滿皺紋的王爺垂著眼瞼,手中的鼻煙壺雕刻精美,但卻更讓那雙格外枯槁的手顯得蒼老和可怕。

  進入大堂之後,走在最後的緇衣反手關上了大門,於是稍微有些昏暗的室內剩下的就只有宗禮、自己還有端王爺了。

  恭敬地垂下頭來,雙手垂落,眼睛盯著地板,不知道這麼晚了他叫自己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說緇衣啊……」

  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卻依然有力,震撼人心。緇衣神色不動,小小聲地應了聲「阿瑪」,隨後依然站在角落裡不肯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

  稍微猶豫了一下,緇衣咬咬嘴唇,小聲問出心中的疑惑,「所有的事情不是按照阿瑪的意思……已經定下來了麼?」

  當德郡王在大殿上指證端王爺和亂黨勾結,意圖謀反的時候,自己作為親眼目擊的證人,反咬一口,將德郡王推下無底深淵不是麼?難道說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機關?

  端王爺眼角垂下,沒有看他,手中把玩的精緻鼻煙壺,在燭火的跳躍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但是他手指一鬆,只聽到「卡啦」一聲,那精緻美麗的東西墜地,摔了個粉碎。緇衣心中一驚,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但是自己卻無力逃避。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是我那個庶出的兒子麼?」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宗禮驚訝地吼了一聲「不會吧」,隨後將又驚又訝又詫異的目光投向一邊站著的緇衣,忍不住後退兩步。緇衣沒有說話,但是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沒有抬頭,如果抬頭的話,眼睛搞不好會出賣一切。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波瀾不驚的聲音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緇衣咬住嘴唇,調節自己已經完全僵硬的面容,最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綻放出來的,是嬌媚陰毒的笑容,也是宗禮所熟悉的笑容。

  「阿瑪,您在說笑麼?我確實是您的小妾晾華生下來的孩子啊,我身上,流得可是您的血……」

  滿是褶皺的眼皮下面,鋒利如刀的目光一閃而過,隨後繼續盯著地面那一堆破碎的琉璃,端王爺慢慢說出自己的疑惑,「事實上為了這個計劃,我將年僅六歲的孩子送到德郡王府,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七歲的時候了。況且還不是我親眼所見……那隻老狐狸怕別人搶走那孩子,也怕中了圈套,居然囚禁了那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派探子進去察看,一點一點地照顧教武功,就是為了讓你在他身邊長大,以博取他的信任……但是,我最近一直覺得不安……」

  緇衣面上微笑,手指卻蜷縮起來。

  「那個我們以為是我端王爺的兒子,實際上真的是麼?」手指緩緩抬起,彷彿暗號一般,一群神色冷然的男人們從身後湧出,一雙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緇衣,蓄勢待發,「如果那個人將當初的孩子殺了,再找一個容貌八九分相似的孩子代替……不知道內情的人也確實會被騙過去啊……」

  宗禮的目光已經變成了全然的懷疑,快步退到眾侍衛之後,同那些男人一起虎視眈眈地望著居中的少年。緇衣想著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是微笑還是驚慌,還是……

  「阿瑪!您怎麼可以懷疑我?我為您出生入死,拋棄了榮華富貴,您居然……」

  倉皇失措的表情,是最正確的吧?帶著點憤怒以及悲傷,緇衣憤然轉身,想藉著這種憤怒走出屋外,但是那些陰魂不散的侍衛們卻搶先堵住了門口。

  緩緩轉過頭來,知道這種把戲對那個老妖怪不起作用,緇衣冷下面孔,恢復了先前的冷然。

  「……你要我如何做才會相信我?」

  彈動指甲,立刻有人恭敬地送上另外一個鼻煙壺,端王爺緩緩地吸了一口,隨後閉上眼睛沈吟了半晌,良久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樣吧,你服下這帖劇毒,七日內是不會要了你的性命的。等到皇上六十大壽之後所有的事情都完結了,我就給你解藥……」

  咬住嘴唇,知道這次是不答應也不行了。緇衣冷冷一笑,從一邊侍衛手中拿過那枚藥丸,隨即吞了下去。看到他喉節上下滾動,知道他嚥了下去,端王爺垂下眼瞼,示意人們離開。

  「如此最好……緇衣,你最好記住,不要做出什麼越軌的舉動,要不然你會沒命的,知道麼?」

  臨出門的瞬間,緇衣回過頭來,目光跳躍,想了想,隨後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這次是被宗禮抓到這裡來的,所以不能很快回去。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就在端王府一直住到皇上壽宴為止。」

  點點頭,端王爺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

  侍衛們跟在緇衣身後離開,一時間偌大的屋子中只剩下端王爺和宗禮二人。

  「阿瑪,緇衣他真的可能是德郡王的人麼?」

  端王爺沈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宗禮忍不住揚高聲音,無法相信搞了這麼半天居然是這麼一個答案,「那為什麼……」

  「宗禮啊,你還年輕,還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只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而已……當初之所以只是說他是文字獄殘留下來的活口,而不說什麼亂黨之類的,也是處於這個考慮……按照德郡王那老狐狸的性格,編得太過分了只會讓他起疑心。如果有這麼大個把柄被他抓住,恐怕後果堪憂。可是如果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卻很可能會依照這個把柄編造故事,文字獄變成了勾結亂黨,這頂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徹底完了。」

  「嘿嘿」冷笑著,官場上多年的老交情怎麼可能揣測不到對方的心思。

  「所以他才心甘情願地養育了緇衣那麼多年,然後找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用緇衣的手推我們下地獄。嘿嘿,但是恐怕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養育了十幾年的人,居然會反咬他一口,原本以為只是不痛不癢的傷口,很可能斷送他的性命……」

  「原來如此。」宗禮恍然大悟,不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瑪,事情如果真的成功了,你真的會給緇衣解藥麼?」

  沒有抬頭,端王爺只是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鼻煙壺,看著上面反射出來的七彩光芒。

  「你說,如果你的狗咬死了人,你還會留著那條狗麼?」

  淡淡地一語,已經昭示了緇衣的命運。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知道所有的障礙已經肅清,但是卻想不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居然有著這麼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是可怕。而自己和瑞瓊的婚事也……

  「那我和瑞瓊的婚事……難道也是為了緩和對方的警戒心?」

  端王爺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來,看著窗外掛的半天高的殘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良久,拉上身上的衣服,顯得格外蒼老的聲音低低地下著驅逐令:「夜已經深了,你下去吧……」

  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宗禮小聲地「喳」了一聲,就此退下,只留下未到年紀卻顯得格外蒼老的男人,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孤獨的月色,

  事情,已經到了毫無轉圜的餘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

  「緇衣,如果可以從這裡逃出去,你有什麼心願?」

  搖晃著雙腳,瑞瓊躺在鋪著蓆子的長廊上,撐起好奇的小腦袋瓜子,看著身邊一身白衣翻看著佛經的男子,問著屬於他的將來。

  「你別白日做夢了,如果王爺不放我出去,我這一輩子都出不去!」

  冷冷地一笑,美麗的臉孔上卻籠罩著一層哀傷的陰影。纖長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兔子的白毛,男子的視線停留在外面浙漸瀝瀝的雨幕上,看著浸透在朦朧水氣中格外鮮嫩的綠葉,聽著水珠滾落琉璃瓦的聲音,隨後一串串滴落屋簷,彙集成小小的水窪,裡面青蛙一跳一跳的,活潑可愛。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報仇的話,也許就可以出去了。」帶著點江南水鄉特有的軟軟的腔調,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才能凸顯出來,緇衣說出兩個人都知道的事實,「雖然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那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我還是如此希望著,趕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囚禁了我那麼多年的西苑。」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會寂寞啊!」噘起嘴巴,瑞瓊對他的話十分不滿,「你就想著你自己,那我呢?」

  「瑞瓊啊……」無奈的聲音微微波動著,看向她的眸子哮嚨著一層水氣,隱隱的透出一股熟悉的譏笑來,「你是笨蛋麼?遲早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別人,然後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所以,我愛怎樣都可以了吧?」

  「笨蛋!」

  瑞瓊氣憤地一躍而起,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笨得不解風情的傢夥。將墊子扔到他頭上,惹得緇衣一陣尖叫,而兔子也乾脆地轉移陣地,向屋內跑去。叉著腰,凶神惡煞地看著對面的緇衣,瑞瓊吊高了嗓子,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這麼笨這麼討厭的傢夥!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我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你也一定要帶著我!你要去的地方一定稀奇古怪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京城呢,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

  有些震驚地看著面前發怒的格格,過了好一會兒,緇衣才回過神來。吐吐舌頭,笑著說自己才不會去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而真正想去的也只有一個地方而已。閉上眼睛,慢慢說出自己心中深藏許久的願望,只是在夢中才能實現的願望。

  ——如果可以,我想去江南。

  ——去娘親曾經住過、浸透了自己小時候所有記憶的江南,看看那邊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殘生。

  那時候緇衣的側面很美。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模糊的琉璃瓦前,娉娉婷婷的柳樹舒展著枝葉,有幾縷垂入了與天色相比稍微明麗一點的藍綠交融的池塘中,春日的慵懶夾雜著特有的潮濕,讓人都變得懶洋洋的。面前的男子蒼白的手指垂下衣襟,雪白的單衣下露出纖細的足踝,天青色的腰帶打著旋兒糾纏在身後披散的烏髮上。比一般女子還要柔和的側面上大大的黑眸望著外面遲來的春雨,別有一種夾雜著悲傷以及痛苦的美麗。

  他一向是倔強驕傲的,卻也比任何人都要單薄和脆弱,不該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也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原因。

  被報仇那種瘋狂的執念糾纏著,深入骨髓,直到忘記了自己的感情。

  就像自己同樣瘋狂的愛情。

  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瑞瓊看著白色的紗簾垂落,然後緩緩閉上,淚水順著眼角湧出,劃破白淨的臉頰,滲入散亂一片的烏髮中。

  居然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夢見了十六歲的春天剛遇到的那個脾氣很壞的緇衣,也夢見了都快要忘記的屬於兩個人的夢想。

  那時候的緇衣是真實的也是虛假的,是虛假的自己卻盼望它是真實的,但是卻偏偏不能如願。

  好悲哀的夢。

  不想讓自己這麼難過下去,瑞瓊擦擦眼淚,但是淚還是不停地湧出。

  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跳上了自己的被子,重重的,很不舒服,隨後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純潔無辜。

  原本那麼脾氣惡劣暴躁的兔子,居然現在跑來安慰自己,瑞瓊笑著,卻忍不住掩面而泣。

  想起了當時和他的嬉鬧,想起了煙花夜的驚慌,也想起了那熾熱的愛語。交織著無限愛與恨的盡頭又是什麼?毀滅、痛苦還有無法掩飾的落寞。

  「格格……格格……你不要哭了……」

  身邊的夜香一邊哭一邊勸著。雖然知道這樣很懦弱,但是瑞瓊就是忍不住淚水流下。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婢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著,隨後看到門口佇立著的正是阿瑪高大的身影。

  「阿瑪……」

  輕輕地叫了一聲,撐起身子,兔子感覺到害怕似的縮進她的懷中,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逐漸走過來的男人,厭惡至及。

  「瑞瓊。」重華緩緩地走過來,看著披頭散髮、形容憔悴的女兒,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瑞瓊,你和緇衣……」

  咬住嘴唇,知道阿瑪想說些什麼,瑞瓊扭過頭去,看著自己蜷縮起來的手指,說不出活來。看到她這副樣子,重華沈默了一會兒,隨後伸手想要撫摸賴在瑞瓊懷中的兔子,卻不料兔子向後拚命縮著,就是不肯讓他碰。

  手指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隨後縮了回去,重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隔了良久才淡淡地說:「緇衣他一直沒有回來……再過兩天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壽了,你也該準備準備出嫁了。」

  沒有說話,瑞瓊心中也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所愛的男人背叛了自己,父母又要自己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這樣被別人左右的人生,留下來還有什麼意思?自己甚至還為了擺脫這種命運,想要殺人,殺害自己?

  值得麼?

  「阿瑪,你和端王爺是政敵吧?」

  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重華微微一怔,卻也知道推托不了她,便「嗯」了一聲,宛如一根尖刺,深深地刺入瑞瓊的心中。

  「那為什麼……要讓我和宗禮成親?」

  瀰漫在屋子中的空氣格外凝重,重華沈默良久,最後淡淡地說著出生為貴族的悲哀。

  「瑞瓊。」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刺耳極了,但是卻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那是皇上的命令,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將我送過去,好放鬆對方的警惕?」

  毫不猶豫地接了下面的話,瑞瓊的手指忍不住將兔子抱得更緊。

  重華靜靜地看著她,蘊藏著智慧的眼眸看著那個一向任性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成長為如此堅強的女性。也許真的是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得讓人無法承受,也不得不為之改變。

  「……瑞瓊,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遂人意。」

  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原本陽光灑進的房間隨著門的輕輕關上而變得陰暗起來。瑞瓊抱著兔子,將臉孔埋在柔軟的皮毛中,心已經千瘡百孔。

  就連阿瑪都把自己當作棋子,一顆不顧死活用完就毀的棋子,好過分……實在是好過分好過份。不能原諒,不管是阿瑪、宗禮,還是讓自己心痛欲裂的緇衣,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絕不原諒!

  「夜香……夜香!」

  高聲叫著小丫鬟的名字,不一會兒就看到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奴婢來遲,請格格恕罪……」

  「我有些餓了,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麼?」

  聽到她這麼一說,小丫鬟破涕為笑,「格格你好幾日沒有吃東西了,我這就給您端去,」

  丫鬟轉身而去,過了一會兒,夜香手中盤子上托著的是幾碟小食,依稀是些餑餑蜜餞之類,其中有樣點心,瑞瓊一見之下,眼也澀了起來。青瓷碎花的碟子上幾片炸得青翠的葉子擺得格外好看,捏出來的幾隻兔子模樣的點心栩栩如生,通紅的眼睛彷彿有靈性一樣看著自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眼眶紅了起來,雖然是滿漢全席中可有可無的小點,只是因為像極了綠陰中的兔子,所以才得了個這麼無傷大雅卻又隨便的名字,卻是緇衣最喜歡的東西。

  那個人驕傲得很,但是卻老是喜歡下廚做這種點心,一邊吃一邊笑著看自己和兔子打鬧,說不出的愜意。他喜歡吃嫩嫩的青菜,也喜歡吃切成細絲的胡蘿蔔,偏好素食又衣白如雪,確實好像兔子一樣。

  想起種種,驚覺自己還是想著他、念著他,一點點的事情都會聯想到他,瑞瓊又氣又惱,但是卻無可奈何。輕輕銜了一個放入口中,本來香甜的點心此刻卻好似又苦又澀。

  吃了兩個胃口全無,將托盤推到一邊,看看自己銅鏡中格外憔悴的容顏,忍不住拉過垂落下來的長髮,輕輕吩咐著身邊的小丫鬟:「夜香,幫我梳頭。」

  溫柔地抬起頭來,給了一向服侍自己無微不至的小丫鬟一個笑容,這才想起以前自己刁鑽任性,沒讓這個小丫鬟少吃苦頭,如此想想覺得歉然。之前自己喜歡的人,個個都陷害自己、背叛自己,而對自己好的人卻視而不見。

  夜香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含著眼淚應了一聲,將她扶到梳妝台那邊,拉過綹綹青絲,細細梳理。

  「夜香,如果我不是格格,你還願意呆在我身邊嗎?」

  「格格,哪怕您不是格格,我也願意留在您身邊,服侍您一輩子。」

  聽到身後小丫鬟如此信誓旦旦的忠心,瑞瓊淡淡地一笑,心中卻酸楚至及。伸手抱住扭來扭去的兔子,感覺到那種難以忘懷的溫柔,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就這麼跑了,那麼夜香必然會受到牽連,既然如此的話……

  「夜香,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聽出她話中有異,夜香驚了一驚,顫抖的聲音說不出的害怕,「格格?」

  轉過身來,和重華一樣的丹風眼中滿是威嚴,瑞瓊將兔子放在膝蓋上,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只嚇得夜香渾身顫抖,一下子跪倒。

  「格格,格格你……」

  「不用怕,只是……我以後都不大可能是『格格』了。」微微笑著,心中是無比的解脫,但是也是無比的悲哀。

  「格格?」

  不解地抬起頭來,看著一瞬間變得如此成熟的女子,夜香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格格想說什麼。瑞瓊溫柔地笑著,眼睛望向窗外,外面一色碧空如洗,綠樹搖曳,鳥語花香。想要看看一直聽說但是沒有親眼見過的江南,想看看隨風蕩漾的金色麥浪,也想和一個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人相執手,就此白首共老。

  入夜,月斜星斗稀。

  瑞瓊匆匆拿了一些細軟,避開侍衛耳目,跑到以前經常溜出王府的南邊小門,卻不料跑到那裡的一瞬間——靜立不動。

  無數火把瞬間燃起,照亮了半邊的天空,眾多侍衛之前佇立的正是自己的阿瑪。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中既是不忍也是不容抗拒的殘忍,瑞瓊笑了出來,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逃怎麼走,都逃不開自己的宿命。

  「將格格關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直到皇上的六十大壽為止。」

  所有的命運,在那一天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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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7:32


  八月初的時候,端王府的聘禮就陸續送入德郡王府,大批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絡繹不絕,看得人眼花繚亂,而那個宗禮貝勒也理所應當地自由進出。

  自那一夜起,瑞瓊就避著緇衣,不想與他見面。不是害怕他再下毒手,而是害怕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傷心。

  那一日猛地驚醒,就發現自己睡在床榻之上,急急忙忙奔出,見到服侍自己的夜香問起緣由,這才知道是緇衣抱自己回來的。

  對了,自己好歹也是多羅格格,如果隨隨便便被殺害,自然在這個德郡王府無法立足。如此一來,不要說什麼端王府陷害阿瑪的計劃了,就連自身的性命都堪憂不是麼?所以沒有殺掉知曉內情的自己。

  如此一想,卻更是覺得傷心,伸手撫摸著衣領遮掩下的脖子,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先前窒息一般的痛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緇衣他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他對自己的好全都是裝出來的不是麼?但是……但是儘管如此,自己卻還是一心想著他,甚至想要藉著傷害他宋讓自己遺忘他,誰知道陷入最深的卻是自己,受傷最深的也是自己。

  如果他不是宗禮的弟弟,如果他不是端王府的人,如果他不捲入這場紛爭中,自己哪怕違抗皇命也要和他在一起,但是事實卻偏偏不是……

  「格格,貝勒爺來了。」

  窗外傳來夜香的聲音,滿是無奈,和自己一樣,她也不喜歡那個油腔滑調的貝勒,雖然她不知道隱藏在那副假相之下的真實性情。

  本想說不見的,但是轉念一想,一瞬間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宗禮的身上,那傢夥如此這般,設計陷害阿瑪,搶走緇衣,如果不好好教訓教訓他怎麼對得起自己?

  當下囑咐夜香進來為自己梳妝打扮,腦子中轉動的卻是如何要宗禮好看這種念頭。

  雖說是賭氣,但是當時說出口就後悔了,尤其是對緇衣說出自己奉旨要下嫁給那個傢夥之後,更是後悔得不得了。緇衣沒有因為這件事情受傷,反而是自己傷心欲絕,怎麼想怎麼嚥不下這口氣,她本來就是好勝倔強的性子,如此追根究底的一算,這筆賬自然算到了宗禮的頭上。

  「格格,瑞瓊格格,我來見你了。」

  屋外傳來男人熱烈的語聲,卻只是讓瑞瓊皺緊眉頭,說不出的厭惡。

  「格格……格格……」

  看著她如此陰鬱的容顏,夜香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不要把擔心的話說出來。看看伺候自己的奴婢一臉悲傷,瑞瓊看了看銅鏡中自己扭曲的容顏,歎了口氣,微微一笑,卻依然掩蓋不住憂傷。

  一向是愛己所愛,恨己所恨,愛亦越深,恨也越深。

  本來以為自己是灑脫的,沒想到遇到這種事情居然也和別人一樣兒女情長難以解脫。不過緇衣他聯合宗禮還有端王爺要害阿瑪,這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他們存活在世上一天,那麼阿瑪就危險一天。

  如果他們不在了有多好……

  輕輕歎息著,為腦中突然湧現的想法嚇了一跳,瑞瓊搖搖已經腫脹的頭,想把一瞬間的邪惡想法驅逐出去。

  「格格,格格……」

  慌忙將手中的銅鏡放下,瑞瓊拉展衣衫,走了出去。門一打開,就看到天光燦爛下衝自己微笑的青年,明明是如此端正的樣貌,卻只覺得厭惡從胃部湧出,壓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瑞瓊格格,我這兩天想你想得緊啊……」

  宗禮熱烈的目光看得她身子發痛,而那只放肆的手也摸向她垂落的手,大膽得很。瑞瓊臉色一沈,揮手打開那傢夥的手指,後退三步。

  「宗禮貝勒,請你放尊重一點!」

  宗禮先是一愣,隨即「嘿嘿」一笑,也不以為惱,「過不久就是皇上六十大壽,到時候皇上會親自將你指婚於我,算算時日已不足二十日,聘禮也都送到了府上,如此親暱一下又有什麼好避諱的,瑞瓊格格你平時任性大膽,怎麼這陣子卻害羞起來了?」

  羞你個頭羞!

  瑞瓊心中恨不得將他的祖宗八代從頭罵到尾,臉上也不悅起來,腳下移動,想著早點躲開這傢夥早點好。眼看著那窈窕的身子向亭台樓榭中移去,宗禮也迫不及待地尾隨而去,上了彎彎曲曲的曲橋,只見到橋下荷葉連起一片翠綠,朵朵粉紅的花蕾隱藏其中,隨風蕩漾。碧水中還有錦鯉遊過,帶起片片漣漪,正如心湖動盪不休。

  突然想起前幾日還在西苑看著同樣的荷花,今日卻物是人非,不由悲從心來。

  「瑞瓊,你喜歡這些荷花麼?等你到了我們端王府,我也為你種上一大池子,派人小心地呵護著,保管開出的花兒比這更多更美……」

  看著以前從未見過的柔美神色,宗禮禁不住心神一動,一雙手就向瑞瓊的肩膀搭過來。柳眉豎起,正想一巴掌將那個該死的登徒子揮手打開,卻不料有樣東西來得更快。就看見一團白忽忽的東西衝向宗禮的腹部,宗禮下意識地一揮手,將那團東西打開,正打入一旁瑞瓊的懷中。

  軟綿綿的皮毛,嬌小的身軀,卻偏偏有著一雙凶神惡煞的火紅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對面意圖輕薄瑞瓊的男子,齜牙咧嘴。

  有些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兔子,怎麼可能不認識這陪伴了自己多少無憂無慮的日子的小傢夥,瑞瓊一把將它抱得緊緊的,感覺到喉嚨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兔子為什麼在這裡?

  對了,西苑開了,不再封閉,所以它也可以自由地跑動了。

  所以緇衣也……

  「兔子,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遠遠的,傳來了清脆的聲音,卻讓宗禮回頭,瑞瓊一驚,抱住兔子就想離開。

  「兔……」

  聲音嘎然而止,想來是看見了他們兩個,看見了和最厭惡的宗禮如此糾纏不清的自己。他會用什麼表情來看待自己呢?在知道事實內情的兩個人面前會如何表現呢?不知道是該哭、該笑還是該傷心,不想看到他偽裝出來的憤怒和驚訝,也不想看到他原本的陰柔狡詐,所以瑞瓊垂著頭,抱住兔子的手忍不住顫抖。

  視線低垂,只見到原本一清如水的視野中白衣闖入。慢慢地侵佔住自己的視野,直到鼻端中充滿了清冷的梨花香,一隻手探了過來。原本以為是要對自己如何,但是那隻手卻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拎了過去。

  沒有說話,那股動人心魄的香味飄然而過,猛地抬頭,看見的就只是無情的背影。兔子從緇衣的肩頭探出來,兩隻紅彤彤的眼睛望著自己,說不出的依戀,同時也對主人和她之間如此冷淡的氣氛感到好奇萬分。該怎麼說,要如何才能將自己的心意說給它聽?

  一瞬間覺得還真是萬念俱灰,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也不需要了。

  如此想著,突然覺得海闊天空,之前在乎的或者是不在乎的都不重要了。既然不屬於自己,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下去?

  抬頭看天,一色的藍,卻是深深淺淺,正如人的心,淺淺深深,永遠不瞭解。

  為什麼自己要屈從於皇上的命令嫁人呢?為什麼自己一定要和緇衣對立呢?就是因為他要陷害阿瑪成全端王爺?說到底,如果自己和他都不是出生於王府之內,只是鄉野村莊的村民村婦,是不是會更幸福一點?

  怔怔地流下淚來,瑞瓊看著天,心中證明一片。

  這是永遠無法達成的願望不是麼?要不然也不會稱之為願望了……自己必須面對的,不得不面對的,只有這種悲哀醜陋到極點的黑暗人心。

  「那傢夥還真是討厭啊,下次見到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瑞瓊?啊?瑞瓊?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驚訝地看著面前突然而至的淚水,宗禮慌忙掏出手帕幫她擦拭,卻不料瑞瓊燦然一笑,撥雲見日。

  「如果我只是鄉野村姑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看上我?」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宗禮徹底愣住,「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你畢竟是格格,怎麼可能是那種……」

  微微一笑,知道問這句話也確實傻了。如果沒了這身份,她興許比一個鄉野村婦都不如。但是幸好她是格格,也因為這特殊身份導致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以及最大的悲哀。

  要如何親手切斷這種孽緣?如果這樣痛苦地思念著緇衣,生活在這種泥沼裡,那麼還不如還在愛著他的時候就這樣死去。趁著自己還愛著他,這份愛情還沒有轉化成仇恨的時候,就這樣死去就好……

  心中一動,感覺到眼前昏花一片,一個站立不穩,幾乎摔倒。宗禮「唉呀」一聲將她扶住,瑞瓊抬頭看著那張文秀的容顏,心中的厭惡轉為仇恨,熊熊燃燒。

  一切都是因為端王爺,都是因為端王爺的兒子宗禮,如果他們不在了,如果他們沒有出現的話,自己和緇衣就不會這麼痛苦。都是因為他們……

  感覺到黑暗籠罩住自己的心,讓原本因為悲傷而變成神色的心湖更黑,也更髒。

  腦中想著不應該出現的念頭,反正現在的自己什麼都失去了也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的話,還不如來個同歸於盡……

  只要端王爺還有他的兒子死了,緇衣陷害阿瑪的計劃也就不會成功不是麼?

  刺骨的殺機在心中浮現,瑞瓊臉上卻燦然一笑,有別於平常的天真無邪,反而說不出的嫵媚。輕輕扶住面前宗禮的衣服,用著自己所能表現出來最楚楚可憐的姿態,抬頭向男人提出意想不到的邀請:「明天這個時候……我想請宗禮貝勒你過來說些事兒……所以……」

  「所以?」宗禮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喜出望外。

  「所以,請你明天過府一聚……小酌一杯……」眼波流轉,斜斜地看向一邊的綠樹紅花,瑞瓊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指,隨即向廂房走去。心中已經打定了所有的主意,如果不能和緇衣在一起,那麼活在這個世上已經生無可望,就算死也要處理完這些事情才好不是麼?

  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腸居然變得如此狠毒,如此醜陋,但是瑞瓊卻依然笑著,慢慢走回了廂房。

  殊不知背後的宗禮露出陰險的笑容,卻也看透了她的心思。

  「宗禮。」

  身後傳來呼喚他名字的溫柔聲音,轉過頭來,一片綠葉掩映之中,抱著兔子的白衣少年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眸子似乎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宗禮皺緊眉頭,朝橋盡頭走去,一步一步,少年的眉眼也看得越來越清晰。

  「緇衣,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直呼我的名諱。」

  對他斥責的話充耳不聞,緇衣冷著面孔,抱著兔子的手明顯收緊,「你……知道她在想什麼麼?」

  眉鋒挑起,宗禮笑得張狂,「怎麼可能不知道?她那樣刁鑽的女孩子突然變得那麼溫順,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

  「……如此最好。」緇衣垂下頭來,咬住嘴唇,隨後轉過身去向西苑的方向走去。剛跨出一步,胳膊就被宗禮硬生生地抓住,挑起眉鋒,不滿地望向男子,緇衣冷著面孔,提醒他這種舉動不合時宜,「你不要忘記你是端王爺的兒子,也是德郡王要對付的人,如此公開沒有忌諱地和作為指證人的我接觸,不怕惹來什麼別的事端嗎?」

  宗禮「啐」了一口,揮手將他的手臂揮開。

  「只是覺得你不對勁而已,如果因為你的緣故壞了阿瑪的大事,你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吧?」

  「……」側過頭去默然不語,緇衣臉色陰沈。

  「好了,我也不責怪於你了,畢竟你對我和阿瑪是非常重要的。不過呢,總是覺得先前想的招兒都不太保險,萬一皇上估念德郡王功高位重,興許手下留情也就饒了過去……如果事情真變成這樣,那麼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

  聽出他話中有話,緇衣轉過頭來,自然清楚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你想怎麼做?」

  宗禮挑動眉鋒,笑得張狂而邪惡,「如果有個更大的罪名,豈不是萬無一失?」

  「……你想如何?」

  宗禮拉著緇衣退到後面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信封,緇衣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神色立變。

  「怎樣?如果說他和民間的反清組織有勾結的話,他就算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信紙之上密密麻麻地書寫著和漢人如何合作策劃謀反之事,詳詳細細,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這文書是偽造的,看這字跡還真以為是真的。翻過來,看到最後的大印,緇衣神色一變,抬起頭來,「這印章……」

  「當然是真的。」宗禮洋洋得意,「要不然你以為我幹嗎這麼頻繁地出入這裡?」

  來的機會多了,下手偷取的機會也就多了。

  「還有啊,之前照著你說的招兒找人襲擊了那個德郡王,把那封偽造的書信也藉機給了他,如此一來,萬事俱備,等到大壽之時再找幾個人出來襲擊皇上,把罪名就這麼往他的頭上一栽,這樣就可以讓他來個人贓俱獲,百口莫辯了!皇上壽宴的時候需要的人那可多了,如此一來混進去也容易得很,呵呵,等到皇上聖旨一下,將他拖了出去,我們剩下的人就可以一擁而上,要了當今聖上的命,如此一來,所有的計劃就都成功了不是麼?」

  緇衣垂下頭去默不作聲,手指卻快速地把書信折疊起來放入懷中。彎腰抱起在腳邊匍匐的兔子,隨即就要離開這裡。宗禮看著他幾日不見卻越發纖瘦的身體,冷嘲地笑著,「緇衣,你最好記清楚了,你再怎麼厲害,再怎麼想要,但是你始終是庶出的,終究是贏不了我的。不管是繼承阿瑪的地位、名聲、財富,還有那個刁蠻的格格,都是屬於我的。你這個流了一半漢族血統的雜種,還是不要那麼不要臉地奪取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比較好。」

  緇衣抱住兔子的手指蜷縮,又慢慢鬆開,緩緩轉過來的容顏笑得溫柔,「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要搶過的。」

  緩緩地說完,也不理會對方的反應,緇衣踱步出了綠樹的陰影,向著自己居住的西苑走去。心中波濤萬丈,恨得牙齒幾乎咬斷,但是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這就是命運……

  ***

  坐立難安地一直等到夕陽西沈,才看見那抹匆匆忙忙的身影從一片蒼翠中冒出來。忙不叠地奔出去,一把抓住丫鬟夜香的胳膊,瑞瓊小聲且急促地問出決定著自己命運的疑問,「怎樣?弄到了麼?」

  小丫鬟滿臉是汗,大大的眼睛看了眼臉色稍微有些發青的格格,重重地點了點頭,手指哆嗦著從自己的衣襟中想要掏出什麼東西來,但是顫抖得太厲害,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來。瑞瓊咬咬牙,探手進去,也不顧小丫環的瑟瑟發抖以及害怕,將那白紙包掏了出來。

  「……格格,求求您不要……」

  夜香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瑞瓊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紙包貼著衣服收了,轉身回房。

  「格格!」

  小丫鬟追了過去,大門卻無情地關上,良久只聽到瑞瓊的聲音冷然,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夜香,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

  還能說什麼?夜香只能哭泣著行了禮,隨即跑了出去。瑞瓊一直靠著門,直到聽到小丫鬟哽咽的哭聲遠了,才慢慢走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隨後打開紙包,用小指的長指甲輕輕佻出一點放入其中,只聽到「嘶嘶」的聲音響起,隨後茶水碧綠,沒有任何異狀。神色凝重,隨手向地上一潑,白煙捲起,「嘶嘶」聲響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怕。

  瑞瓊怔怔地坐著,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微微地透出一點淡青來。手指緊緊捏著那個紙包,很清楚明天恐怕就要親手殺掉一個人了。說不出的緊張,但是卻不害怕,清楚地知道如果那個人死了,自己就不會踏入痛苦的深淵,雖然帶給自己痛苦的並不是他……但是只要他死了,那個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就會更加痛苦。

  將紙包放進懷裡收了,轉手拿起一邊的銅鏡,看著鏡中的容顏,已無嬌艷,只留憔悴。

  沈下臉色,將鏡子放在一邊,俯在桌上看著桌上的燭火隨著窗戶縫中透過來的風一晃一晃的,隨時都有被吹滅的危險。但是火焰好美,美麗得連全部的心思都吞噬進去,無法再想其他的事情。愛情,也是如此的美麗不是麼,卻也是同樣會有被吹滅的危險。

  你是火焰,我卻是寧願被燒燬和撲上去的飛蛾,如此可憐。

  感覺到眼睛濕潤,抬起手來想擦乾淨,卻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籠罩在牆上的巨大陰影。

  回頭,就見到廂房沒有鎖好的門被推開,一襲修長的身影慢慢進來,隨後關上房門。火焰跳躍的舌舔上了那個人所帶來的寒氣,也讓那張白皙的臉頰再清晰不過。朝思暮想卻如此冷淡擦身而過的少年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緩緩睜開的眼睛映照出她些許驚慌的身影。

  「瑞瓊,你想做什麼?」冷淡的語聲質問著她的瘋狂想法,緇衣神色不動,眸子裡卻反射出七彩的光輝。

  深深呼吸,感覺到胸中的狂躁被壓抑了下去,瑞瓊挑起眉,用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狂傲回答著他的問題。

  「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關你的事情不是嗎?」

  「……」緇衣沒有說話,但是身體周圍籠罩的氣壓明顯降低,讓人不寒而慄。

  「不是麼?你和我之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要做什麼你管不著!」狠狠地說完,轉過身來因為眼眶中的淚水幾乎湧出。

  「……誰說沒有關係?」低沈的聲音似乎壓抑著什麼,只聽到輕輕的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還沒有下定決心逃開,一雙手就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悚然一驚,回過頭來的眼睛已經洩漏了太多太多。緇衣靜靜地看著自己,眸子中卻燃燒著同樣的火熱。

  「你說沒有關係麼?你明明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為什麼沒有關係……」

  「沒有!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是宗禮未過門的妻子,你卻是其他的男子,我們之間不可能有那樣的感情,我們……」

  「未過門的妻子?未過門的妻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啊?」

  猛地一甩手,快若閃電地拉開她的衣襟,剛剛藏好的那白色紙包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瑞瓊臉色鐵青,揚手就是一掌打去,緇衣不躲不閃,硬是挨了這一下。

  「你這混賬!」

  除了這句話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緇布撫摸著火熱的左頰,冷冷地笑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你居然想毒死宗禮?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變成什麼後果?你知不知道啊?」

  抓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瑞瓊閉上眼睛,終於忍不住地大吼出來:「我自然是知道!他死了就好,他如果死了,你們所有的計劃不就打亂了麼?所有的事情不就全都結束了麼?至於我……我,我自然會跟著他一起去死,這樣一來不就全都好了麼?」

  說到這裡,眼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所有偽裝出來的堅強全部崩潰,瑞瓊垂下眼睫,說不出的可憐。

  「……為什麼不告訴你阿瑪我的事情?」

  「……」咬住嘴唇,知道如果一回答就意味著所有感情的崩潰。

  「你害怕你阿瑪殺了我是吧?」

  「……」轉過頭去,想要掙脫他緊捏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卻不料身子沒有後退卻被緇衣一個用力拉入懷中。

  熟悉的梨花香氣夾雜著淡淡的麝香的味道,還有兔子帶來的泥土味還有青草的氣息,說不出的心安和說不出的悲傷。應該推開的,畢竟這不是屬於自己的懷抱,但是身體卻被牢牢地禁錮住。

  柔柔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寂,讓瑞瓊心中一跳,「瑞瓊,你可以相信我麼?」

  「……」要我怎麼相信你?之前欺騙我欺騙得還不夠淒慘嗎?

  「雖然現在不能明說,但是請你相信我……」輕輕分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那雙盯著自己直看的眼眸清澈到底。

  「不能明說?有什麼不能明說的?你難道……」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是欺騙著我的麼?難道說……

  沒有繼續問出口,只是因為緇衣將臉湊了過來,隨後冷冷的唇瓣貼上了她的額頭。

  他的嘴唇和想像中一樣柔軟,卻也一樣的冰冷,一貼上來就彷彿竄起了一團瘋狂的火焰,順著接觸的地方一直蔓延下來,燒到心中,居然是說不出的痛苦,烈火焚心,好痛好痛……

  「你相信我,你等著我,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緇衣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發自肺腑,說不出的真心,也是看不到的真心。

  「緇衣……」正想問清楚,卻不料門發出「碰」的一聲大響,兩個人齊刷刷地回過頭來,就看到重華鐵青著的容顏,以及身後宗禮得逞的笑容。

  為什麼……阿瑪和宗禮會在這裡?

  「阿……」

  「你這小子,半夜三更的在我未婚妻房裡做什麼?」

  瑞瓊剛剛張口就被宗禮的大吼聲打斷,眼看著貝勒大跨步地衝了過來,劈手就是一耳光扇向緇衣。沒有應聲,緇衣硬生生地挨了那一掌,臉頰立刻腫了起來。

  「緇衣!」瑞瓊想衝上前去,卻被人一把拉住,回頭一看,阿瑪緊繃著的鐵青容顏近在咫尺。

  「阿瑪……」瑞瓊心中一跳,生怕重華看出什麼端倪,也不敢掙扎,就見到宗禮冷著面孔抓住緇衣的胳膊,將他硬生生拖向門外。

  「阿瑪!緇衣他……」

  瑞瓊掙扎著,想要從宗禮手中將緇衣搶奪下來,但是重華的手彷彿鐵鉗一般,說什麼也不鬆開。門外吹進來的夜風一下子讓燭火晃動了一下,瞬間熄滅,一時間黑暗籠罩了整間屋子,月光如紗,輕輕籠上男人冷峻的容顏,也絲毫減淡不了那種肅殺之氣。

  「王爺,我應該可以把這小子帶回端王府回去審問吧?」

  重華冷著面孔,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權利選擇不是麼?男子在未婚妻的房間中發現了另外一個男人,白天就夠無可饒恕更不用說如此深夜,所以宗禮拖著緇衣就此揚長離去。

  緇衣和宗禮的關係怎麼可能不知道?而宗禮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而且好巧不巧地偏偏挑中自己這間廂房?怎麼想怎麼覺得這是一個局,而這個局夜香不會設,自己不可能,惟一有能力也有機會的,就只有緇衣了……

  緇衣他!

  手指蜷縮了起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瑞瓊抬起手來拚命擦拭著自己的額頭,不甘心到了極點。

  又一次!又一次被他欺騙了!

  說什麼「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明明給自己希望,現在卻又親手打碎它,實在是太過分了!而自己的感情也隨著他的話起伏不定,說有多愚蠢就有多愚蠢!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這麼蠢的人。

  流下不甘心的淚水,咬住嘴唇都嘗到了血腥味,瑞瓊閉上眼睛向床那邊走去。不想看到如此懦弱的自己,也不想看到這麼卑劣的他,從今往後,緇衣他是死是活都不關自己的事情!

  「瑞瓊。」

  一直冷冷的注視著女兒一舉一動的重華,低沈清冷的聲音打散了室中的沈重,瑞瓊身子一顫,昂起頭來,就看到月光下些許蒼老的背影。

  「瑞瓊,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阿瑪?」

  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瑞瓊撐起身子,想要問個清楚,但是回應自己的卻是緩緩關上的大門。伴隨著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重華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本來應該聽不清楚,但是卻偏偏就好像在耳邊呢喃一般,說著那鐵錚錚的,不會有任何轉機的事實。

  「就算你沒有被皇上指婚給宗禮,你和緇衣也沒有未來……」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場不同,所以我們沒有將來。

  連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都生生掐滅,瑞瓊僵硬著身子坐在床上,感覺到夜好深,也好冷。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和緇衣在一起的情形。

  天光燦爛下,撩亂盛開的梨花在玉色琉璃映照中起起伏伏,素白的衣勾勒出纖細的身形,緇衣散亂著長髮,微笑著抱起脾氣暴躁的兔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雪白花瓣沾染著清晨的露水,粘在他烏黑的發上,等著飛奔而來的自己,親手摘下。

  人家說花開茶靡花事了,奼紫嫣紅的花季一過,留下的只有遍地的蕭索,以及寂寞的淒涼。

  自己的愛情,也隨著這朵單薄的梨花凋謝而散去。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57:00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來以為必定要哭上鬧上一陣的婚事,那個刁蠻任性的格格居然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看著端坐正中,神色泰然的女兒,就連身為母親的福晉麗虹都不小心嚇掉了手中的錦帕,對自己耳朵所聽到的事實表示無法置信,「瑞瓊……你、你說什麼?」

  顫抖的聲音詢問著居中而坐面無表情的女孩子,瑞瓊冷著面孔,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一下子麗虹再無懷疑,欣喜地轉向一邊神色嚴肅的重華,喜形於色,「王爺,瑞瓊居然答應了,瑞瓊她……答應皇上指的婚事了,謝天謝地!」

  捏著手絹還真是出了一場虛汗,麗虹顫抖著聲音,知道算是過了這一劫。如果女兒不願意的話,哪怕得捆著綁著也得要上花轎。皇上的龍威不能觸犯,如果有個什麼閃失,可就是欺君大罪,誅連九族啊。

  但是,瑞瓊不是一向討厭端王爺的兒子宗禮的麼?這次是怎麼回事,居然這麼爽快地答應了?雖然開心但還是發覺女兒奇怪得很,麗虹擔心地抓住瑞瓊的手,感覺冷得嚇人,不由地駭了一跳,「瑞瓊,你這是……」

  「額娘,我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不是麼?端王爺的兒子品行文采在那些貝勒貝子之中也算得上是出眾的了,我這樣選擇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王府還是對阿瑪對您,都是最好的不是麼?」

  淡淡地說出眾所周知的好處,瑞瓊眼瞼垂下,知道這個決定將會毀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只有這個方法才能救得了阿瑪,才能報復那個人!

  想起一直盤踞在心中的身影,瑞瓊就忍不住心中一陣劇痛,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噁心感壓迫著胃部,幾欲嘔吐。

  不能,不可以想那個人,那個人是狼子野心,再凶狠不過,所以不能再去想他。

  手指蜷縮,恨不得將手心中的肉剜下一塊來,瑞瓊冷著面孔不再說些什麼,只是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

  看著她迎著陽光格外單薄的身影,重華什麼也沒說,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搖晃著,隨後小小地抿了一口。

  茶已經涼了,苦澀,壓入舌下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在繁花的掩映下,條條交疊所形成的巨大網中,女兒所穿的金紅色衫子遇上了一抹天青,心裡大概知道了在女兒心中的另外一番苦楚。

  屋外,陽光燦爛。

  瑞瓊冷著面孔走出屋子,就陷入一片繁花綠樹中。園子中種植的花兒,紅艷似火,卻紅得過了頭,想想花期差不多也該過了,原本亮麗的顏色也沈澱上了屬於悲傷的深紫,混在一起是難以言語的痛楚,憤恨填滿。

  突然想起緇衣那天說的話,並不會讓宗禮如此逍遙下去,這意思難道是說連宗禮喜歡的女人都要搶奪過去麼?好一個表面天真實則陰狠的人,也就是如此的人欺騙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己到現在心中還是依戀著他,這真是天下間最悲哀的事。

  ***

  不知不覺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潤濕了整座古老的京城。

  正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雨來,緇衣將瑞瓊推到一邊的店舖門口躲雨,自己卻跑到對面去了。隔了片刻,舉了一把六十四骨的蘇傘過來,撐到了瑞瓊的頭上,遮住了灰濛濛的天空。於是,兩個人繼續向前走著,慢慢地、慢慢地,彷彿時間都用不完的走法,讓人格外安心。

  已經不是第一次離緇衣這麼近了,卻是第一次在心中壓抑著如此複雜的情緒。

  悄悄抬起眼來,就看到少年微笑著的臉,以及察覺到她的視線而轉過來的幽深眸子。

  四目相對,如果不是這麼飽含心機的話,那該會是多麼好的事。

  將視線轉移到街道兩邊的攤子上,看著那邊於忙腳亂將攤子用布蓋上卻依然不回家的小販們,看著那邊在雨中依然煮著小食的平凡夫婦們,看著他們雖然辛苦但是很充實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如果自己也像他們一樣平凡就好了,雖然粗布衣服、吃得也差,但是很單純,不用接觸內心中最陰暗的一面。

  欺騙、鬥爭,爾虞我詐,為得只是這凡塵俗世中再虛偽不過的名與利,而葬送了最值得珍惜的一切。

  看著緇衣溫柔地笑著,隨後拉著自己逛到了賣飾物的小攤子上,只值幾弔錢的墜子就讓他笑了半天。十分開心似的。隨後自己挑中了一盒殷紅殷紅的胭脂,和幾根沒什麼花樣的髮簪,上面吊著可愛的蝴蝶,隨著手指晃動。

  緇衣看著她裝出來的笑臉,伸手將髮簪捏住,插入她頭上的髮髻之中,隨後挽了她的手,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垂下頭來,沒有說話,兩個人慢慢走著,鞋子踩進淺淺的水窪中,飛濺起點點泥水,形成一朵朵稚氣的小花兒,綻放在兩個人的褲腳之上。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一家廟前,抬起頭來,被擠在街道邊角的小廟裡沒有幾個人進出,兩個人四目一對,走了上去。

  踏上被雨水沖刷得格外乾淨的石階,兩個人沿著鋪好的石磚向廟中供奉的佛走去。跪下,雙掌合十,默默祈禱。

  「咄咄咄」的木魚聲伴隨著老僧若有若無地吟唱,敲在心上,心湖泛起波瀾,無法平靜。

  瑞瓊心中暗暗想著祈求什麼,想了半天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仔細聽去卻是緇衣的聲音。

  「佛祖保佑,希望我和王爺的計劃可以成功……希望……」

  細碎的聲音若有若無,瑞瓊一邊聽一邊覺得好笑,但是也覺得悲哀。明明是兩個人都知道的謊言,還非要表現出虔誠來。

  「嗯,還有希望我和瑞瓊一輩子在一起……」

  最後這句話讓緊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無法置信地望著面前徐徐轉過頭的少年,瑞瓊壓抑不住心中的驚訝。

  「你說……什麼?」

  「我已經想清楚了。」緇衣笑著,說不出的天真,也是說不出的開心,「我沒有見到你的那幾天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你說喜歡我不是麼?我發現我也喜歡著你,非常非常喜歡你,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所以……」

  剛才為自己戴上髮簪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低頭看去,那是比白色更淡的顏色,隱隱透出一種天青的妖冶來,魅惑人心。沒有抬起眼睛,也不敢抬起,瑞瓊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滿是雨聲以及木魚聲中的大殿中,靜靜地、冷冷地,出乎意料的平靜,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我已經答應嫁給端王爺的兒子宗禮了,過了皇上的六十壽宴就迎娶過門……」

  周圍的聲音一瞬間都消失了。

  雨水凝固起來,木魚聲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吞噬。就連和尚的吟唱聲都淹沒在又沈又濃的悲傷裡,完全聽不到。

  瑞瓊站起身來,沒有回頭,因為不想看到緇衣此刻的表情。

  不管是驚訝的、悲傷的、瞭然的、欣喜的還是痛苦的,通通不想看到。因為無論是哪一種表情都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偽裝出來的堅強就此崩潰。

  一直不停地奔跑著,聽到腳踩入水坑中水花四濺的聲音,沒有打傘,冷冷的雨打在肩己的發上、臉上、身上,也打入心中,說不出的冷。

  把傘留給了緇衣,這是自己最後的仁慈。

  等到淋著雨跑回王府的時候,不理下人的詢問,瑞瓊跑回房中,從銅鏡中看到自己被雨水還有淚水濡濕的臉,頭上的髮簪早就消失無蹤。

  不顧床會弄濕,也不想吃東西,瑞瓊向床上倒去,感覺到心中好痛好痛。

  傷害緇衣的同時也狠狠地傷害了自己,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

  回到府裡的時候就聽到阿瑪遇刺的消息。

  隨著下人慌慌張張地奔到了北庭,就看到額娘擰著眉頭哭著,而一邊阿瑪的手上纏著白布,似乎受了傷。

  「阿瑪。」慌張地叫了一聲,瑞瓊走上前去,想要察看他的傷口。重華抬起手腕,一如既往的冷冷的聲音訴說著遇襲的經過。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回來的時候遇上一些亂臣賊子,只是受了一點點輕傷而已,不打緊。」

  住了口,瑞瓊咬著嘴唇也知道是什麼意思,想起了當初偷聽到的緇衣和宗禮的對話,想到必定是他們派人動的手,一時間氣血上湧,開口就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口。

  「阿瑪!」

  「嗯?」

  「阿瑪知道是什麼人襲擊的麼?」

  沒想到這個一向不理世事的女兒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重華眉頭皺起,想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只是一些漢人而已。」

  果然……

  握緊拳頭,咬住嘴唇,知道了是緇衣和宗禮他們動的手腳,瑞瓊掙扎著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將他的名字說出口。

  如果阿瑪知道緇衣他是對方的奸細,他的性命一定不保。

  雖然恨不得他立刻死去,但是真正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猶豫起來。

  對那個人,愛與恨還是愛更多一點,至於恨,也是愛所堆積起來的不是麼?

  入夜,隱隱聽到遠方傳來打更的聲音。

  暗暗數著敲了三下的更鼓聲,瑞瓊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的屋頂,想著自己的心事。就在此時,「叩叩叩」,窗戶上急躁地響起三下,本來就輾轉難眠的瑞瓊吃了一驚。輕輕提上自己的鞋子,慌慌張張來到窗邊,還沒有推開就從窗縫中看到了那雙蘊藏秋水無限的眼,心中一驚,萬萬想不到居然是他來了。

  一時之間心中煩亂起來,不知道應該拿何種表情去面對他,躊躇萬分,最後歎了口氣,還是去見他吧。

  關上窗戶,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只見那被雨水潤澤的綠葉簇擁中,一抹蒼白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自己面前。

  頭髮是濕漉漉的,纖長的手指卻還拖著那把雨傘,沒有打開。

  六十四骨的紙傘上,少女蘸了點胭脂,拖曳著勾勒出幾朵紅梅來,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就是怕讓你淋雨,所以才買的傘。

  就是不想讓你在雨中受涼,才將傘留下。

  兩個人兩般心思,奈何其中隔了被人心弄汙的河水,又黑又長——卻不得不依靠它生存下去。

  不過,第一次在月夜下看緇衣,往常的任性隱藏在月光溫柔的輕紗下,讓那張原本就秀麗的容顏更是美麗萬分。

  瑞瓊心中動了一下,知道自己這種想法絕對不能有,於是咬著嘴唇低著頭不說話。

  緇衣伸出手來,將她拉向熟悉的方向。知道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也知道不能再和他有什麼來往,要不然泥足會深陷而不可自拔,但瑞瓊還是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向前走去。

  ***

  片刻,他將她拉到初次相遇的梨樹林中,在那棵她最喜歡的梨樹下站好了,然後靜靜佇立在地面前。

  「和我私奔吧!」

  「啊?」萬萬沒想到他居然一張口就說出這樣的話來,瑞瓊被他的話嚇得心臟都幾乎停滯,無法置信地望著說出如此話的緇衣,尖銳的聲音表露著驚訝:「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一起逃走吧!私奔,就是私奔啊,我們一起逃到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緇衣緊緊抓住他的手,夜光下使得眼睛更是晶亮,眨也不眨地望著對面的瑞瓊,訴說著自己大膽的決定。瑞瓊瞠目結舌,壓根想不到緇衣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還問為什麼!」空出一隻手煩躁地抓抓自己束成髮辮的頭髮,緇衣咬牙切齒:「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你阿瑪逼迫嫁給那傢夥的,你不是最討厭宗禮的嗎?你不是說過喜歡我麼?我才不要你嫁給那個人呢!瑞瓊,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所以我們一起逃走吧!」

  真不知道他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那麼自己會怎麼做?自己要怎麼做?

  垂下眼瞼,瑞瓊看著和自己交握的手掌,心中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熱流湧過,讓全身湧起一陣無措,夾雜著未知恐懼的顫慄。

  你到底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他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自己就那麼無知麼?在他的眼中就如此的單純可欺麼?如果不是看見了他和宗禮的那一幕,恐怕現在還在傻傻地任由他欺騙吧?

  「瑞瓊,瑞瓊,我好喜歡……」

  「你夠了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宗禮的關係?」

  猛地揮手打開他緊抓住自己的手,瑞瓊顫抖著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

  「你說……什麼?」

  緇衣依然在笑,但是眼睛卻不再是先前的癡迷,反而清冷如冰,銳利如刀。瑞瓊顫抖著身子,大口地喘息著,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冷冷地一笑,也不說話,只是尋求依靠似的靠在身後的梨樹上。風聲呼嘯,捲動著瑞瓊和他身上的衣服以及抓亂的長髮,也讓對面的目光更加冰冷如刀。

  少年挑起了眉毛,比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輕快的語氣說著也許不是回答的回答,「我和他的關係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他是我仇人的兒子,如今我為了你都甘願放棄和王爺聯手對付他們的機會……」

  「不是!你不是的!」大聲叫了出來,瑞瓊心中的裂痕越來越大,大到連自己都快被吞噬進去。抬起頭來,被背叛的仇恨讓雙眸晶亮,也看得對面的少年一陣心悸,「你才不是什麼文字獄冤案的倖存者,你也不是什麼江南夫婦的孩子,你是宗禮庶出的弟弟,也是端王爺的兒子,為了陷害阿瑪而來!你這樣說你這樣做只是不甘心一直屈服於那個宗禮之下,你要得到他所能得到的一切不是麼?你說喜歡我全都是假的!我不相信!不相信!」

  聲嘶力竭地吼完這一切,彷彿將所有的壓力都一瀉而空,身體酸軟,再也沒有支持自己站下去的力量了,瑞瓊依靠著樹幹緩緩滑下。手指落在冰冷的吸飽了雨水的泥地上,感覺到落花殘留的清香,陣陣縈繞人鼻,卻格外地不真實。

  「是……麼?你都知道了啊……」

  不再是先前充滿了熱情的語聲,而是那時自己偷聽時那種充滿了甜膩以及不快的聲音,有些心寒地抬頭望去,逆光下紅唇勾勒出再清晰不過的弧度,隨後冰冷的手猛地伸了過來。

  瑞瓊猛地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撐地想要逃出去,但是手指剛動,一陣勁風從耳邊刮過,曾經拉住自己充滿安慰意味的手指,彷彿毒蛇一樣纏繞上了頸項,一個用力將她單薄的身子狠狠地提起。

  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想要扭頭看清楚,卻絲毫動彈不得。緇衣柔細的聲音充滿了刺骨的冰寒,輕柔地歎息著,訴說著早就決定好的命運,衝擊著她的耳膜,也衝擊著她的心靈,「唉呀……如果不是你看到了那一幕,也就不會橫生出這麼多枝節來了……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雖然對不起宗禮,但是也是沒有辦法的。總不能讓個女人破壞了我們計劃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吧?」

  「……嗚咕……」

  眼淚都流出了,身體怎麼掙扎都無法擺脫他的力氣,瑞瓊感覺到頭暈眼花,神志也逐漸模糊起來。

  「吶,其實我真的是喜歡你的,是真的……但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不可聞。而手上的力氣卻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喉嚨折斷的聲音。終於……要死在這個人的手上麼?終於還是要死在緇衣的手上麼?勉強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的是天邊的月色,以及晃動的斑駁的樹影,那張曾經喜歡到入骨的容顏也變得模糊。

  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晃動的幻影,但是伸到半截便無力地垂下……

  風吹樹搖,沙沙作響,緇衣眼睛瞇起,原本緊扣著的手指微微鬆開,另一隻手小心地抱住瑞瓊的腰肢,將已經昏迷的她攔腰抱起。

  在樹影的搖晃中,緩緩踱出一個人的身影,躲藏在厚重雲層之後的月娘,微微掀開面紗,也讓來人的面孔展露無疑,「……如果我不出來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將她活活掐死?」

  低沈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動,重華冷著一張俊顏,和瑞瓊一模一樣的丹風眼流光溢彩,印測著他的心思。

  「我畢竟還是無法親手殺她的……」

  輕輕撫過那張帶著淚痕的芙蓉面,跳躍在緇衣面上的不是先前的傲慢,也不是面對宗禮時的陰險,而是截然不同的沈穩以及成熟。蘊藏在這副纖弱身軀內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性情,而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這一點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不過,真沒想到她居然知道……」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緇衣垂下眼瞼,清楚地知道這是所有計劃中失算的一環。

  看著他格外清瘦的秀麗容顏,溶解在心中的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感受,重華沈吟良久,終於將藏在心中許久許久的問題問出口來,「今天他們派人襲擊了我。」

  緇衣沈默了一會兒,微微地苦笑出來,「終於還是動手了啊……有什麼收穫沒有?」

  重華點點頭,看向他的眸子深邃。

  「緇衣,你後悔了麼?」

  抬起頭來,淒然一笑,緇衣將懷中的柔軟軀體緊緊抱著,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靜靜地說著身處這混濁黑暗的人心之河中,如果不沈淪就只有隨波逐流。

  無論是在哪一邊,都是一樣的汙穢,所以哪一邊都無所謂不是麼?

  「我不後悔……」

  幽幽的語聲傾訴了多少無奈,可惜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此就好。」男人說著,隨後轉過身去,慢慢向自己所居的東廂走去。

  緇衣垂下頭去,慢慢舉起瑞瓊的手,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輕輕碰觸著那冰冷到了極點、卻也熾熱到了極點的手背,一瞬間天旋地轉,心跳失常。一陣陣麻痺的感覺從他的唇邊傳來,傳入心中,似乎呼吸也停止了,緇衣大睜著眼睛,感覺到清晨格外清冷的風夾雜著飛散的落葉穿過髮際,吹起當時感覺到的火焰。

  緇衣抱著她的身體就向後倒去,倒在堅硬的地面上,心中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躺在散發著泥土和樹葉,以及點點殘留的梨花香味的地面上,墨色長髮鋪滿胸膛,少女特有的沁香滲入鼻端,細細的手指壓在心臟的位置上,卻讓心跳更加劇烈。

  「……對不起,雖然我也喜歡你,但是我們命中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風兒吹起,引起那邊池塘裡開得正盛的荷花一陣顫抖,可以聽見露珠滾落的聲音……

  閉上眼睛,感覺到心頭難以言語的溫柔,滴落寂寞的心湖,蕩起漣漪,蔓延……

  之前那些甜蜜的語言,還有那分熾熱的情感,對她對自己而言,都只是黃粱一夢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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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6:32


  轎子顫顫巍巍地順著人潮流向正陽門,瑞瓊掀起簾子抬頭看去,隨著上面某位權貴的一聲令下,東西兩邊萬串爆竹齊響,一瞬間煙火繚繞,萬道銀光竄向夜空,劈開昏暗的夜色。

  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徹雲天。人們摀住耳朵,笑著叫著,騰起的火樹銀花夾雜在燈火煙花之中,說不出的漂亮。雖說是半夜,但是沿街各店舖懸掛著不滅的燈火,照得整個街道明亮如白晝,人流滾動的街道兩側還擺著不少的地攤兒,古字畫、首飾銅鏡胭脂水粉、小孩子喜歡的糖葫蘆、糖人,惹得眾人嬉笑留連,熱鬧非凡;這還不算,臨近城樓的空地上搭起的戲台上,名班名家們正在演出拿手好戲,只聽到台下叫好聲連連,讓這片聲浪更加磅礡。

  和這種喜慶氣氛完全相反的是緇衣的神情。

  憤恨的,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表情扭曲了整張清秀的容顏,雙手緊緊地捏住衣襟,恨不得將那綾羅綢緞揉碎。

  「緇衣……」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他,平時的他雖然傲慢又驕傲,脾氣也不好,但是卻從來沒有這麼可怕過。想起他即將面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如果不露出這種表情那才奇怪。但是瑞瓊卻不想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也不想讓他就這樣仇恨下去。

  以前明明可以感覺到那種隱藏在兇惡外表下纖細柔弱的心靈,現在卻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遮得嚴嚴實實。

  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垂放在膝蓋上的手,剛一碰上,緇衣就彷彿受到了驚嚇一樣,手指猛地蜷縮起來。他的體溫本來比別人略低,但是此刻卻熾熱得驚人。瑞瓊抬頭看向緩緩轉過來看著自己的秋水深眸,顫抖著說出安慰的話來,「緇衣,不要害怕……緇衣,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怕得是你。」挑起眉鋒,緇衣回答得傲慢無禮。卻也是平常的緇衣了。

  淡淡地一笑,隨即鼓起嘴巴打算回嘴,轎子外面卻傳來了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唉呀,這不是德郡王府的轎子麼?這麼說,裡面的難道是瑞瓊格格麼?」

  欣喜若狂的聲音聽得瑞瓊雞皮疙瘩直起,柳眉倒豎,正想喝斥那個該死的紈褲子弟滾到一邊去,卻不料抬轎子的笨蛋奴才卻搭了腔,「回宗禮貝勒的活,正是我家瑞瓊格格……」

  一聽到宗禮兩個字,瑞瓊心中就叫了一聲「糟」,原本老老實實任由她握著的手猛地抽離,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身邊坐著的緇衣那張秀麗的容顏上綻放出如花的笑顏。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見過除了嘲諷之外的笑,此刻這一笑宛若春風襲來,千樹萬樹花兒綻放,說不出的嫵媚也是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一雙眸子中跳動的光芒比蛇還毒,比狼還狠,看得瑞瓊渾身一顫,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格格,真沒想到格格居然有這個雅興過來看煙火。唉呀,聽我這話說的,格格性喜熱鬧,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場煙花的……幸好我建議爹爹辦這場煙火盛會,要不然也就遇不到格格了!」

  歡心雀躍的聲音正好將那個紈褲子弟沒有大腦的形象演了個全,還真沒想到居然是端王爺那個好拍馬屁的傢夥策劃出來的。但是轉念一想,此等可以溜鬚拍馬的事情,他豈有不摻一腳的道理?

  開什麼玩笑?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害得自己不得不帶緇衣出來冒這個險!

  將所有的事情都一古腦地推到那個笨蛋王爺身上,瑞瓊側過頭來,清楚地看到緇衣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梨花白的肌膚上閃過的光彩忽明忽暗,別有一種隨時都會消失的夢幻之美。

  「……緇……」

  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見到緇衣抬起手來,輕輕掀起轎簾,一張梨花素面笑得溫柔靦腆,正對著轎外詢問的宗禮,這一笑一看,只讓宗禮飛了三魂七魄,一時間,也忘了詢問如此美人和瑞瓊有何關係,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張天人笑顏直看,嘴巴忍不住也動了起來,「小姐……敢問小姐……」

  緇衣抿嘴輕輕一笑,垂下頭來,眸子中卻閃動著再陰狠不過的光芒,直看得旁邊的瑞瓊心中一聲「糟糕」,正想伸手拉住他,緇衣卻已抬起腳來走下了轎子。外面街上人聲鼎沸,富家公子之流也不少,更有王公貴族流連其中,但是緇衣往那裡一站,卻硬生生地辟出一片清靜地來。

  也沒有什麼過多的姿勢,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就吸引了過路人的眼光,紛紛猜測著如此漂亮的小姐是哪家大戶的千金,或是什麼格格之類的貴族。宗禮的眼睛都直了,瑞瓊也隨著下轎他都沒有看到,他原本長相端正的臉上此刻儘是目瞪口呆——真是說不出得可笑。

  「敢問這位相貌堂堂的爺兒可是當今端王爺的公子宗禮貝勒?」

  語聲綿細溫柔,緇衣垂著頭巧笑倩盈,垂下衣袖的手卻輕輕發抖,想來恨之入骨,氣得發抖。瑞瓊探手過去捏住他的左手,先前還燙得驚人,現在卻冷得嚇人,不由得再用力捏了捏,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過去一點。

  「正是貝勒爺我,敢問這位姑娘是……」

  宗禮的話音還沒有落,緇衣就猛地抬頭,雙眸中寒光猛現,先前偽裝出來的溫柔恬靜一把撕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語的仇恨和猙獰。

  「我找的就是你!」

  一揮手,寒光劃破袖子,眾人只看到和煙火相似的光芒仿若一條銀龍從緇衣的袖子中飛舞而出,筆直地劃向對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宗禮貝勒。瑞瓊尖叫起來,雖然心中有了個譜兒,但是也想不到緇衣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事情來!

  宗禮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三步,身上穿的石青緙絲面貂皮褂子被劃開好大一個口子,連裡面的內衣都裂了開來。一道血痕緩緩浮現,滾出的血液紅得驚人。

  「保護貝勒爺!」

  一瞬間圍繞在宗禮身邊的侍衛們齊刷刷地圍了過來,手中的武器對準居中冷笑正打算再撲過來補上一刀的緇衣,隨時可能將他就這麼弄死。這時候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也不顧自己的臉孔被人看到了,瑞瓊抓住緇衣的胳膊,轉身就向來的方向跑去。開玩笑,怎麼可以讓緇衣死?

  如此想著,瑞瓊加快了腳步,只聽到身後緇衣足上烏金鎖鏈「鏘啷」作響,很是動聽。

  就是因為瑞瓊一直向前拚命跑著,所以沒有發現身後的緇衣與被刺傷的宗禮之間,別有他意的眼神。

  ***

  禁錮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膚色瑩白,細細看來比自己的手掌還要小上一圈,從袖子裡散發出來的香味淡淡的,還帶著泥土的澀味,說不出的熟悉。腳步邁不開,拖曳著烏金打造而成的鎖鏈,只能聽到煩躁的鏘啷鏘啷聲不絕於耳,緇衣跟著瑞瓊跌跌撞撞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去。

  跑著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離那片被煙花人潮吞沒了的街道,很遠的地方,爬上了小小的山坡,隨後才停下腳步。

  喘息著,感覺到心臟都要炸裂一般的難受,緇衣好不容易盤上的長髮完全散亂成一團,髮釵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就連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被弄得東零西落的,狼狽不堪;他前面的瑞瓊也好不到哪裡去,長長的髮辮也被奔跑以及湧動的人流弄得淩亂不堪,瑞瓊索性一把抓開辮子,讓滿頭烏亮柔滑的發披散了下來,縫隙間那雙炯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是再熟悉不過的倔強。

  「瑞瓊……你做什麼?」緇衣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不出的怨恨。

  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怨恨的理由。

  尊貴的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毫無形象可言地叉住腰肢,滿臉氣憤地看著同樣怒目而視的緇衣,語氣是說不出的火爆,「你白癡啊?!居然在那麼多人的地方去刺殺貝勒?你不要命了?當街殺人,你真的很聰明麼?你分明就是個大笨蛋!」

  「我管他那麼多,只要那個該死的端王爺也能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只要這樣就足夠了!」緇衣反吼了回去,瞪起眼睛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瑞瓊,「況且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你也只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罷了!」

  這句話的尾音剛落,就聽到「辟啪」一聲清脆的掌聲響起。緇衣只來得及看到對面皓白的手腕劃破暗夜的沈寂,隨後左邊臉頰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燙。長髮飛散,層層疊疊的黑髮縫隙中只看得見瑞瓊漂亮的容顏上因為氣憤旎紅一片,而一向倔強不服輸的眼眸中也隱隱有水光閃現。

  錯覺……麼?

  緇衣沒有摀住臉頰,只是怔怔地轉過頭來,感覺到口唇中一陣甜膩的味道湧來,知道肯定是出血了。

  不過為什麼挨打的是自己,哭泣的卻是瑞瓊?

  緇衣想問但是被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神一瞪,到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瑞瓊臉色鐵青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只聽到遠處歡呼聲起,其中夾雜著鞭炮的聲響,更是顯得兩個人之前的氣氛是多麼壓抑。從這小山坡上遠遠望去,只見到綿延一片燈海,彷彿一直到天邊盡頭,和無盡的夜色融為一體,說不出的漂亮。

  緇衣看著這片在深院中絕對不會看見的美麗,不由地癡了,一時之間忘記了和瑞瓊的對峙和爭吵,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幾乎把人吞噬進去的煙花燈海,心中煩亂到了極點。

  他看著燈海,瑞瓊卻在看他。

  夜風吹拂起絲絲縷縷的長髮,讓那烏黑的色澤泛起一層暗淡的紫,為那本來就哀傷的面容更是增加了一抹更深更濃的悲哀。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抓住胸口的衣服,瑞瓊不明白心臟為什麼跳得這麼快,後來想想,只有在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看到阿瑪額娘甚至那些貝勒貝子都不會,就只有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如此,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冒出頭來,隨後就瘋狂地生長、無法抑制。

  「為什麼看到緇衣那麼不愛惜他自己我就會生氣呢?」喃喃地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讓沈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緇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看到的就是稚氣的小臉上從來沒有見過的認真。

  「瑞瓊?」

  「為什麼緇衣就是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呢?如果你殺了那個宗禮,如果你被人抓起來,哦,不……是被抓起來之前就被殺掉,我會多擔心?」

  「……」

  疑惑的目光看向喃喃自語的格格,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但是還沒挪動多少,就被瑞瓊再一次伸手抓住。黑暗中只見到格外炯亮的眸子盯著自己,讓人心悸。

  「為什麼你就是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傷呢?什麼過去的仇恨,還有別的什麼……你不是一向和阿瑪這樣合作過來了麼?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不準你再傷害自己!」

  糟……糟糕了……

  緇衣顫抖著身子,很想逃離開那種就算是笨蛋也再清楚不過的熾熱目光,但是身體卻僵硬著無法動彈。最懼怕的事情居然有了最意想不到的結局,而這個答案卻將他、王爺還有瑞瓊推向了無底深淵。

  不,不可以,不能讓這個局面更複雜了……

  但是很不幸的,命運總是愛愚弄別人。

  「我終於清楚地知道了,我終於瞭解了自己的心情。」

  雙手抓住他的手指,貼到自己胸前,瑞瓊慢慢地、大聲地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心意:「緇衣,我喜歡你。」

  「咻碰」一聲,從正陽門上飛出了一道銀光,照亮了半天的天空,也讓瑞瓊秀麗的面孔一覽無遺。

  火樹銀花之下,小臉一派認真,那雙燃燒著熾熱情火的眸子死死盯著他的臉,訴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真心。

  緇衣只感覺到手心發涼,背後冷汗直冒,但是心中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欣喜所填滿,瘋狂的、禁忌的欣喜夾雜著些許的恐懼和不安,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

  不可以愛,但是卻無法控制。

  身份、地位、計劃都不容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相互糾纏的手指無法分開,正如少女突如其來的愛情,盤踞心中,難以驅逐,

  愛,不愛?還是根本沒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機會,就已經被捲入情感的漩渦中,浮浮沈沈?

  緇衣不知道,惟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讓人無法忘記的煙花之夜,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激烈感情,就這麼突然而至,攪亂了原本可以說是平靜的生活,也為將來的悲劇鋪展開了道路。

  ***

  等到回西苑的時候,天色已經濛濛發白了。

  瑞瓊拉著緇衣隨便找了頂轎子回了王府,她從出來時的小門返了回去。

  而緇衣從西苑高高的牆上向下望去,只見王爺神色不動,俊美的容顏冷冷地看著高坐在牆頭上一身女裝的緇衣,淡淡地問了一聲:「你回來了?」

  沒有驚訝,事實上早就猜到了王爺一定會在這裡等著自己,緇衣冷著面孔從牆頭一躍而下,隨著足上的烏金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而穩穩地落在地上。

  看著他滿臉的傲然以及不屑,重華也不說話,只是轉過身來向西苑內庭走去。

  看著他雖然已過中年卻依然挺拔的身影,緇衣想起了瑞瓊,那個刁鑽任性、脾氣火爆的女孩子——但是也一樣令人心痛。

  走到大堂,重華拉開椅子坐下,看著對面滿懷心事的緇衣,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客氣。懶得和他計較那些,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去什麼地方了吧?」

  開門見山地點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也懶得和他這樣一來一往地周旋下去。重華淡淡地一笑,眸子中卻宛如刀鋒銳利。

  「你擅自離開西苑……本該取你性命。」

  緇衣冷冷地一笑,拉起衣擺露出足上的鎖鏈,微微一晃,鏘啷作響,是說不出的諷刺。

  「你將我囚禁西苑之中,不許我剃髮,不許任何人進來看我,最後居然還用鎖鏈鎖住我……就是為了防止我逃跑不是麼?如果我離開了,那麼你掌握的可以威脅端王爺的棋子就消失了不是麼?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謊言麼?」

  重華微微笑著,眼睛卻瞇了起來,精光四射,「……你知道了什麼?」

  「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不是這些吧?」緇衣眸子中波光閃動,正襟危坐,將所有的驕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來的陰冷以及被仇恨侵蝕的悲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會放任瑞瓊帶我出去了不是麼?」

  重華微微一笑,不置於否,手指卻揉搓起來,顯然在思索著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看我對那傢夥的仇恨有多深麼?你不就是想看我對你的忠心有多少麼?我親手刺傷了宗禮,冒著可能被無數長槍洞穿的危險做了那樣的事情,就是讓你相信我。所以你……你……」聲音越來越小,緇衣垂下頭去咬住嘴唇,似乎在掙扎猶豫著什麼,到了最後彷彿下定決心般地昂起頭來,大聲說出讓自己跨入萬劫不復之地的決定來,「所以你也可以再信任我一點不是麼?所以你也可以下定決心了不是麼?」

  「……」

  「你從我六歲的時候就將我關在這個西苑裡,我一開始確實以為你是為了保有我這個人質好用來做對付端王爺的王牌,但是實在太久了不是麼?生怕別人不相信一個黃毛小子的話,你將我養大成人,如今時機到了卻又畏手畏腳的——是,我知道,僅憑我一人之辭說明不了什麼,就算鬧上了朝廷,皇上也不會相信我的。但是我卻可以為你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是麼?我們的利害關係一致,我是絕對不會背叛你的,所以你有什麼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去做吧!」

  「嗯……你確實很聰明,聰明得……超乎我的想像,也可能是在我的想像之內……」

  修長有力的手指摸索著桌子上的茶杯,重華半瞇著眼睛,考慮著也許決定著自己一生命運的事情,良久沒有說話。看著他微微彎下的脊背,緇衣居然有了一種格外蒼老的滄桑感,燭火一搖一晃,也讓牆壁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忽大忽小。

  隱隱的,聽到那邊傳來更鼓的聲音,抬頭看,天邊的雲霞也彷彿被火燒灼一般,是再亮麗不過的橘紅色。重華撐起身子,緩緩站起,邁開步子向西苑門邊走去。

  「王爺!」

  緇衣追了出去,聲音彷彿震動著彼此的心脈,訴說著自己不容忽視也不容動搖的決心。重華沒有回過頭來,但是聲音卻震撼胸腔,迴盪在這個偌大的廳堂中,「我回頭讓幾個人過來收拾一下這個西苑,然後叫手藝最好的師傅過來……」

  轉過頭來,飽含著複雜意味的眼神看了那隨風飄蕩的三尺青絲一眼,有著說不出的惋惜,「幫你剃髮,那足鐐……也去了吧……」

  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緇衣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向下猛地跪倒,大聲地應了聲,知道這是自己可以出外的許可。額頭緊緊貼在手背上,長髮遮住丫周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也遮住了他隨即露出的、充滿了得意的笑容。

  聽到西苑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這才緩緩直起身來,緇衣向頭頂上的屋簷看去,露出和剛才那種充滿仇恨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來,竟然是說不出的妖冶和說不出的嫵媚,「你看夠了吧?」

  「果然不愧是我的親弟弟……」

  朗笑聲起,一道人影從朝陽不太猛烈的光芒中逆光飛下,一個迴旋落於緇衣面前。緇衣擰住了形狀姣好的眉,半是生氣半是抱怨地看著對面兄長衣服上半開的口子,溫柔而帶著一點甜膩的聲音埋怨著對方的過錯,「你怎麼還穿著這件破衣裳……還埋怨我刺你那一刀麼?」

  來人慢慢步出牆下的陰影,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孔上已經被得意所扭曲,正是不久前剛剛被緇衣弄傷的宗禮!

  被吵醒的兔子,原本想撲向那邊站著和別人說話的主人,卻在不小心瞥到那張熟悉的容顏上格外陰狠的笑容時,忍不住抖抖耳朵,向後退了三步,隨後快速地向西苑邊上的圍牆跑去。微風吹拂,亂花迷眼,不多時那團雪白的身影就被一片蒼翠吞噬乾淨。

  兔子剛剛跑到圍牆邊上,就聽到了天敵的聲音。

  「唉?兔子,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瑞瓊高坐在牆頭之上,看著那團白白的東西,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雖然說這隻兔子調皮搗蛋,一開始遇見的時候也是在林中,但是現在天剛濛濛亮,按照它的生活規律,應該是窩在緇衣的被子裡呼呼大睡才對,為什麼……

  跳下牆來,剛想伸手把那小東西抱過來,但是兔子後腿一蹬,逃脫了。瑞瓊詫異地看著那傢夥又蹦又跳的模樣,確實和往常不同,它想做什麼?還是說……緇衣出了什麼事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腦子就連鎖性地想起來很多事情,今天剛回來的時候就慌忙回了廂房,本來想稍微睡一會兒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看到天亮,匆匆忙忙起來要去找緇衣,卻在出去的途中看到應該繼續酒醉睡覺的阿瑪出去上早朝。

  難道說阿瑪其實是裝醉,然後在暗中調查自己和緇衣的事情麼?

  細細想來這件事情疑點甚多,這個可能性最大。

  緇衣他……

  一時間瑞瓊的心彷彿被硬生生地撕成了碎片,一想到緇衣可能會被阿瑪遷怒,瑞瓊就慌了神亂了陣腳。咬住嘴唇,也不管兔子如此努力地在前面帶路,瑞瓊慘白著臉向廂房那邊跑去。

  緇衣,你絕對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前方繁花快速向後倒去,紅的黃的白的藍的綠的,交織成一片燦爛七彩的光幕,讓瑞瓊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再次睜開的瞬間,就見到一片紛繁之中,一道白衣,俏生生地佇立在飛簷之下。

  太好了,緇衣他沒事。

  正想撲上去打招呼,腳邁出一步之後,視線所及,隱藏在梨樹之後的身影也露了出來。

  就算是化成飛灰一片都認得的男人,身為自己死對頭的男人,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王府中最幽閉的西苑裡,面對著最不應該面對的人。

  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瑞瓊掩住嘴巴,耳朵卻聽到了不想聽到也不想去承認的事實。

  「這麼說,經過了這一次,那老傢夥總算是相信你了?」

  宗禮摸著下巴,說出的話引來了緇衣燦然的一笑,那是瑞瓊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她所知道的緇衣雖然有著悲慘的身世,但是依然很驕傲、很霸道、脾氣也很壞,但是他的笑容卻流淌過一種透明的悲傷,不會這樣曖昧地笑,也不會露出如此陰險的表情。

  他不是自己所認識的緇衣,卻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緇衣。

  為什麼……

  「當然,費了那麼長時間,他終於肯相信我了。」伸手拉過一綹長髮,緇衣唇邊勾勒出一抹曖昧的笑意,眸子中光芒流動,「為我剃髮,就是說明我可以走出這個西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了……也就是說我會作為對付你們的最重要的棋子出現在大殿之上。」

  「故意放任自己的女兒接近你,等到合適的時機出現了再將你帶出去,再看你的忠心,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不到我們為了徹底擊垮他,布下了一個長達十二年的局。」陽光照在宗禮滿是得意笑容的臉上,刺得她心中發痛,「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阿瑪為了對付他這個老敵人,居然捏造了一段那麼令人心傷的過往。什麼文字獄,什麼江南夫婦,什麼冤案全都是假的,都是我們一手安排的一場戲而已。而將阿瑪庶出的小兒子扮成一介平民,一直在這個西苑裡呆了十二年……哈哈……他精似鬼,也不會想到那個天天念著報仇、又驕傲又任性的孩子居然是我的親弟弟,太可笑了!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卻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啊!」

  「先不要得意得太早……那邊的事情如何?已經找了人去襲擊他了麼?把那個東西洩漏給他,隨後他交給我讓我指證你們,那麼就是我們反撲的時候了。」

  緇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緩緩流淌,躲在樹後的瑞瓊摀住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嗯,只要在皇上的六十大壽的宴席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那假的罪證一抖露,這下子一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二是誣蔑朝廷命官,三是皇上讓他肅清亂黨沒有做到,就算他是正黃旗的郡王,恐怕也是頂戴花翎不保了。」

  「嗯,說得也是。」緇衣淺淺而笑,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確認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謠言是真的麼?」

  「什麼?」

  「對我就不用裝傻了吧?」眉尖攏起,對這種態度有些許不滿,「不就是宮中謠傳出皇上在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禪位的事情?也就是因為這事兒才迫不及待地準備這些的不是麼?這時候去刺殺那個皇上也太傻了吧?又得不到什麼利益……」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顯然在嘲笑他的見識短淺。

  「就是因為這個刺殺皇上,才有價值。」

  事情似乎更難以解釋了。

  「此話怎講?」

  「嗯,說的就是……如果在有意禪位之前,皇上就被刺客殺害的話,那麼禪位就不可能順利地進行了不是麼?那些阿哥們誰服氣誰啊,自然亂成一團……到時候就看站在誰背後的勢力大,那麼誰就能獲得那個帝位不是麼?」

  緇衣「啊」了一聲,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是說,只要挑一個看中的阿哥,加以扶持,那麼後面的大臣自然是下任皇上的最大功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緇衣,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宗禮眉鋒一挑,語氣嚴厲,但是眸子中卻無半分怒意。

  「哼,裝什麼啊……」毫不客氣地冷哼出聲,緇衣背轉過身去,「所以說只要朝中可以形成同樣大勢力的人物也不在了,那麼就沒有人可以做出同樣的事情,也就相當於這大清的江山就在你我掌握之中……確實夠毒……」

  一時間只聽到清晨寒冷的風呼嘯而過,吹動著他們的衣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之感。可就是這兩名男子,剛才討論的、訴說的,卻是顛覆整個大清命運的事情。

  「如此一來,德郡王確實是個棘手的傢夥啊……」輕輕呢喃出聲,隨即緇衣冷笑出來,說不出的輕蔑。

  「真想看看他潦倒的情形。」

  「對了,我不管這裡的其他人會怎麼樣,他們是愛進宗人府還是充軍發配為奴,我只要那個多羅格格平安就好。」

  緇衣眉鋒一挑,看向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詭異,似是矛盾又是驚訝,縱橫交錯,分辨不出。

  「怎麼?你對那個野丫頭動了真心了?」

  「怎麼可能?只是要挫搓那傢夥的銳氣罷了,」語音停了一會兒,宗禮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了,看那丫頭對你很好,她喜歡上你了吧?你可別和我搶女人啊!」

  「真是真是……你還認真上了,誰會對那種黃毛丫頭動心啊?」輕柔的笑聲讓瑞瓊心中一驚,一時間驚得呆住,也不知道是恨是悲是苦還是痛。只聽到緇衣的聲音裡說不出的輕佻,也是說不出的輕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要小心一點,她個性倔強,有仇必報,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什麼,但是真正惹火了她,後果可是很可怕的……」

  「知道了,還會有我擺不平的女人麼?」

  「嘿嘿」笑著,宗禮的聲音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得意。只聽得他們兩個又小聲交談了些什麼,隨後一陣衣服摩擦聲響,隨後只看到樹影中一道身影沖天拔起,幾個起落就消失了身影。從樹幹旁偷偷看去。在枝與葉交錯的幻影中,一直站在那裡的人兒昂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男人離去的方向。良久,直到站得煩了倦了,才飄然離去。

  輕柔得彷彿說給自己聽的聲音隨風緩緩飄來,無情且冰冷,「宗禮,我不會讓你一直這麼張狂下去的……」

  瑞瓊一直蹲在花叢中,看著那繁花綠葉中冷笑的容顏,看著他緩緩離去毫無感情的身影,緊緊地摀住嘴巴,怕的就是怒斥聲和痛哭聲就此衝口而出。淚珠大滴大滴地向下滾落,滴落眼瞼,滑落手指,滾入衣服中,滲了進去。

  脾氣暴躁的兔子挨挨蹦蹦地跳到她身邊,看著她因為無助而哭泣的容顏。

  阿瑪的事情,宗禮的事情,緇衣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都讓原本堅強的心變得傷痕纍纍。

  但是傷害自己最深的還是剛剛付出就遭背叛的感情……

  緇衣,我喜歡你。

  煙花夜裡,握著他的手如此信誓旦旦的宣言,此刻卻彷彿最大的嘲諷,字字如刀,刺入心中,淌下一滴滴鮮紅的血來。

  知道自己的愛戀剛剛冒芽就枯萎掉了,瑞瓊哭了好久好久,等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倔強地站起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西苑。

  西苑,封鎖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人的渴望和憐惜,還有渴望愛情的心,這裡就像是聚集了充滿慾望猛獸的巢穴,將一切都吞噬得乾乾淨淨,渣滓不留。

  等到夕陽的殘焰吞噬了天邊的雲霞,阿瑪敞開了一向緊閉的大門。京城中有名的剃頭師傅鞠躬入內,自己也跟著人了已經來過不止一次的西苑。抱著那只平時恨得牙癢癢,此刻卻只覺得格外親密的兔子立在一旁,看著最喜歡的流雲秀髮隨著雪亮的剃刀散落,壓在心中的是無法消逝的被背棄的痛楚。

  看著那一綹一綹落在地上的柔細青絲,瑞瓊清楚地知道那個無憂無慮,敢愛敢恨的少女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伴隨著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十六歲的夏天,還有那個驕傲任性卻牽動著自己心弦的少年,沈澱在心中,變成了悲傷的紅,至此融入心田,無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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