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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這位救了他一命的小姐很特別,明明心很柔軟,
也很妥善、細心地照顧他,卻要裝冷硬、擺臉色,
想請教她的芳名,卻得到一句「你有必要知道嗎?」,
他不懂她是溫柔或冷漠,但這樣的矛盾深深吸引他,
她越是忽冷忽熱的,他越是想鑽入她的心,不離去……
這男人好斯文,受傷了還不忘彬彬有禮地向她求救,
讓她想挑戰他教養的極限,逐漸忘了該保持距離的原則,
不知不覺,讓他走進冷閉的心,想為他為愛再勇敢一次;
但,既然愛得如此真如此深,為何他會在新婚隔天失蹤?
難道,她注定總要被自己深愛的人狠狠傷害……
楔子
這輩子,他不曾反叛過。
從小到大,他一直依著眾人的期望過日子,家族長輩的期望,師長的期望,朋友的期望。
他是完美的,十全的,樣樣出色,樣樣高人一等,在學校,他是引領風騷的學生會長,在公司,他是眾所矚目的未來接班人。
一路走來,都是筆直的康莊大道,他不曾浪費時間繞過彎,不曾注意過路旁的雜草野花,他甚至不確定沿途風景是否變過顏色,為何總是平靜如常?
為何,他的人生不曾有過風浪?風和日麗的海景難道就此持續到永遠?
他覺得倦了、厭了,他的知心好友勸他談場戀愛。
戀愛?
為何人們總要追求那種形而上的東西?他不是不曾喜歡過女人,也曾希望與她共度一生,但事實證明,他仍然不懂愛情。
他不懂愛情,卻可能即將步入結婚禮堂。
他的父母已為他擇定了某位名門閨秀,考察過對方的家世品行,確定她配得上自己,配得上他們葉家。
就連婚姻,也得聽從安排嗎?
他笑了,看著相片上未來的妻子,忽然感到可悲。
他承認她很漂亮,秀外慧中,氣質溫柔高雅,應該不難相處。
但他無法想像她站在自己身邊。她會對他笑,肯定的,他也同樣會回以淡定的微笑。
但他們之間不會有愛情,不會有風浪,他不會暈船,不會有好友形容的那種目眩神迷。
他的人生海,將會一如既往地澄淨無波。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
他漫然尋思,最後,嘴角淡淡地浮起一抹苦澀。
哥,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跟我玩這個遊戲?
數日前,他五年前離家出走的弟弟忽然主動找上他,問他願不願意來個交易,玩一場叛離人生軌道的遊戲?
一開始,他很遲疑。
他其實猜得出弟弟心裡打什麼算盤,怕是想藉此在他的生活興風作浪,肆意搗亂一番。
但,又如何?
反正他對自己一成不變的人生也感到厭倦了,既然他不確定自己要什麼,至少可以學著叛逆,他可以轉個彎,試著走上岔路,追尋人生另一道風景——
他轉過身,看著鏡裡一個穿著三件式西裝、標準雅痞打扮的男人,斯文俊朗的形象,從以前到現在,不曾改變。
那人,真的是他嗎?
他自嘲地微笑,在這一刻,終於下定決心。
只是他沒想到,遊戲的代價竟如此高昂……
第一章
她曾經有夢。
夢想著離開從小生長的小鎮,到城市裡摘絢爛的星星,她夢中的城市是五彩繽紛的,每一盞霓虹都是一顆星球,每一扇窗後,演著不同的故事。
而那些故事,都是她在童話書裡看不到的悲歡離合,主角是她在電視劇裡看到的那些俊男美女,穿著她夢也夢不到的華服美飾。
她曾經想離開,離開孕育她長大的這片海,離開海的懷抱,投向不知名的遠方,追逐夢想。
然而,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她因一場死別而離開,又因另一場死別而逃回,在來去不定的飄零中,她終於領悟,海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她命裡注定是離不開這片海的,夜裡耳畔迴響的,總是浪潮的呼喚,比母親的呢喃還親切,比暮春的雨聲還淒涼。
最快樂的時候,最悲傷的時候,她聽見的都是這忽遠忽近的潮音,一聲聲,叩她的心扉,潛進她最深的魂夢裡,溫柔地撫慰她。
於是,她回來了,顧不得這鎮上有人深深恨著她,誰也不歡迎她。她回到海岸邊,蓋了棟美麗的小屋,開著很少有人光顧的咖啡館。
再也不走了,就算某人千方百計地趕她,她也絕不離開——
「你煮這什麼東西?這能喝嗎?」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將她現煮的咖啡毫不客氣地一口噴出來,嫌惡地抹抹嘴。
她是阿西嬸,鎮長的太太,也是這鎮上最恨她的人。
「你要是不喜歡的話,為什麼天天來喝呢?」朱挽香拿起一塊干抹布,神色自若地上前擦拭桌面。
「你以為我想喝嗎?」阿西嬸恨恨地瞪她,眉尾刻薄地分岔。「我是看你這裡生意不好,怕你撐不下去,才想說過來捧個場。」
「我撐不下去,你不是最開心嗎?」朱挽香淡淡地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鎮長太太一向巴不得我早點滾出這裡。」
「你——」阿西嬸教她堵住了嘴,氣得面色鐵青,渾身打顫,轉向對面另一個年紀相近的婦人,尖聲抱怨。「你瞧瞧、瞧瞧!阿春,我跟你說過,這死丫頭沒良心,現在你信了吧?」
「好了啦!」阿春胖胖的臉龐擠開笑容,試著調停爭端。「你也真是的,幹麼老為了這女孩子生氣呢?氣壞了身體怎麼辦?」
「是啊,阿春姨說的對,您要是氣壞了,我可擔當不起呢。」
清淡一句猶如火上加油,阿西嬸更怒了,猛地拍案起身。「朱挽香!你再給我說一次試試!」
「我說——」
「好了好了!」阿春趕忙拋話,責備的視線朝朱挽香掃去。「你這丫頭,跟長輩講話是這種態度嗎?怪不得人家會生氣。」
「我就說了,她沒良心,你還不信!」阿西嬸冷哼。「你是上個月才搬過來的,不知道這丫頭以前做過什麼事,她啊——」
「你還想要一杯咖啡嗎?」搶在尖酸的言語未落下前,朱挽香悠悠揚嗓,語氣很是禮貌,櫻唇甚至勾起淺笑。「本店免費招待,很抱歉剛剛那杯難喝到讓你吐出來。」
「你說什麼?」她神態變化太匆匆,阿西嬸一時無法適應。
「我說,我再為你重新煮一杯好嗎?」她依然笑容可掬。「這次我會努力依照你的口味來調配咖啡豆,希望能讓你滿意。」
「不—— 不用了!」她愈是冷靜隨和,阿西嬸胸口怒火愈熾,簡直恨透了這個裝模作樣的丫頭。「我們老人家不喜歡喝這種洋玩意兒!」
「還是我替你煮一壺茶?本店也有提供各類茶品。」
「不用了!你店裡的東西我看我還是少喝為妙!誰知道有沒有偷偷下毒?」這話,說得很重。
不明所以的阿春嚇了一跳,疑心究竟是怎樣的陳年往事讓這個平素熱心和善的歐巴桑對一個年輕女孩如此張牙舞爪。
她微微蹙眉,望向朱挽香,後者卻像是置若罔聞,逕自收拾好桌面,盈然退回吧台後。
「喲,這次怎麼不頂嘴了?心虛了嗎?」阿西嬸還不肯休戰。
阿春悄悄歎息。「我看我們還是走吧!我老公晚上會提早回來,我得趕快去買菜。」
「對喔!」經她提醒,阿西嬸這才恍然想起自己也還有家庭主婦的責任得扛,一把挽起菜籃,臨走前,還不懷好意地故作沉吟。「不過這丫頭也真可憐,我們走了以後,這店就空空蕩蕩的——我看這裡不會一整天,只有我們兩個客人吧?」語落,奚落的目光朝朱挽香瞥去。
她嫣然一笑。「這個就不勞鎮長太太費心了,要是沒客人,我還能早點打烊休息,也不錯啊!」
「你就不怕這店倒嗎?」
「不會倒的。」
「是喔,也對。」阿西嬸冷誚地撇嘴。「我怎麼忘了?你才從那個死去的未婚夫那裡騙來一大筆遺產,開一間小咖啡店來玩玩,算得了什麼?」
「未婚夫?」阿春嗅著了八卦的味道,眼睛一亮。
「你不知道,這丫頭啊,在台北釣了一個男人……」
閒言閒語,隨著兩個嚼舌根的婦人的離去,在風中流散,分解成毫無意義的斷字殘句。
至少,對朱挽香來說,那些毫無意義。
她早習慣成為醜聞的女主角,演繹愛恨情仇給一幫無聊人看,小鎮生活是呆板無趣的,就讓她為這鎮裡注入一點新鮮活力,又何妨?
她該看開。
用過晚餐,朱挽香倚在門邊,聽向晚的浪聲,除了那永不停翻湧的海潮,她的世界是寂靜的,沒有誰經過。
阿西嬸說的沒錯,這間店確實沒什麼人來,開著似乎沒什麼意思。
但她捨不得關,她不在乎賠錢或賺錢,只想多賣一杯咖啡,多一個喝她咖啡的人,她與這世界就多一份聯繫。
人活在這世間,是不能全然孤單的——
夜逐漸深了,朱挽香拉下每一扇窗的百葉簾,正當她以為這天就要如此安靜地落幕時,門簷的風鈴忽地清脆搖響。
是誰來了?
她訝異,料想不到這麼晚了還有訪客,轉頭望向門口,映入眼底的竟是一張可怕的臉孔。
天哪!是鬼
她驚駭地凜息,但仔細一瞧,那其實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落了難,全身濕透,沾滿了沙屑及海草,左小腿血肉模糊,似乎傷得不輕。
「小姐,拜託你幫個忙……」即便一身狼狽,男人的語氣仍盡力持住彬彬有禮的態度。
她不可思議地瞪他。
「我的腿……卡到海裡的暗礁……」男人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解釋。
無須他解釋,她也看得出他大概是不諳海裡的地形,受了傷,然後在瀕臨溺水的危機中,百般掙扎地游上岸。
「你還好吧?」看他的樣子,明明就已經剩最後一口氣了,只是強撐著不肯暈去。
「很不好。」男人搖頭,扶著腿,一拐一拐地走進來。「麻煩你幫我叫……救護車……好嗎?」
「好是好……」她喃喃應。不過他可以不要這麼嚇死人地客氣嗎?他是溺水的傷患耶,正常人的反應該是歇斯底里地求救,而不是如此冷靜地打商量。
「謝……謝。」落下這句,他彷彿覺得自己能安心了,這才放鬆地暈去。
朱挽香愕然瞪視橫陳在地板的軀體,就連躺在地上,他也還是規規矩矩的,雙手垂在身側。
這男人——她簡直敗給他了!
她大搖其頭。此刻的她,尚未意識到這個來自遠方的陌生男子,即將在自己的人生裡掀起另一波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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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
一張柔軟舒適的床,床畔的五斗櫃點著一盞香精燈,而他腿上的傷,已經結結實實地固定上夾板,包紮得乾淨俐落。
看得出來,負責幫他處理傷口的人很有經驗。
但這裡……應該不是醫院吧?他迷濛地想。他記得自己因傷差點溺水後,千辛萬苦地游上岸,縱目所及,儘是一片黑暗,只有某個方向,亮著燈光。
於是,他努力向那唯一的光亮走去,暈蒙的光圈裡,鑲著一個女人,一個神態似乎很冷漠的女人。
那女人,就是——
她!
乍見眼前多了一張清秀容顏,男人倏地驚愕地倒抽口氣,下一秒,又連忙端正表情,不許自己透出一絲無禮。
「你這人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女人淡淡評論,小麥色的肌膚在燈下透出陽光般的色澤,臉上的表情卻一點也不溫暖。
「是你救了我嗎?」他啞聲問。
「沒錯,我就是你的恩人,感謝我吧!」說話的語氣也一點都不討喜。
但他仍很有風度地道謝。「謝謝你替我包紮傷口。」
「不客氣。」她冷淡地回應。
「這裡是你家嗎?」
「算是吧,我住在這裡,一樓是咖啡館。」她說,明眸直視他,雙手環抱胸前。
他很清楚這是一種防衛性的姿態。「我留在這邊,是不是打擾你了?」
她揚眉。「你要走了嗎?」
當然不是。「你也知道,我的腿受傷了,不方便開車。」
「我可以幫你叫計程車。」
有必要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嗎?他歎息。「既然這樣,你剛才幫我叫救護車,送我去醫院不是更好?」
「我——」她一窒,彷彿一時無法自圓其說,蜜頰隱隱透著霞色。「因為這鎮上只有一間小醫院,前天發生一場嚴重的連環車禍,病房都住滿了,沒有空床。」
「所以你擔心我去那邊得不到妥善的照料?」
「我幹麼要為你擔心?」她瞠瞪他。「我是想,你這種小傷也不一定要麻煩醫生,我來就行了。」
「你是護士嗎?」
「以前是。」
他微微一笑,修正對她的評價,她或許並非冷漠,只是不擅與人相處。
「請問小姐貴姓?」他禮貌地問。
她卻很不禮貌地回答。「你有必要知道嗎?」
「這個嘛……」他苦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請教一下芳名也不為過吧?」
「我姓朱,朱挽香。」
婉香?還是晚香?
不論哪一個,都是極美的名字。他悄悄讚歎。
「那你呢?」
「我?」
「就算你把我這裡當民宿,也要讓我看看你的證件吧?我可不希望自己收留一個通緝犯。」
「證件?」他下意識地想翻找皮夾,一低頭,才驚覺自己全身竟被剝得只剩一條內褲。「你……是你幫我……」
「沒錯,是我幫你脫掉衣服的。」彷彿看透他的難堪,朱挽香惡作劇似地眨眨眼。「你不用害羞,我以前在醫院裡看過很多裸體,不會生吃你的。」
男人深呼吸,試著保持鎮定,但想起自己不久前還猶如一隻無助的羔羊,任一個女人剝光,俊頰仍難以抑制地發熱。
他要再次修訂對這女人的評價,她果然很難纏。
「我剛剛檢查過你的衣服了,沒看到皮夾。」
「我放在車子裡了,沒帶在身上。」
「我猜也是。」她撇撇嘴。「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
他沒立刻回答,眉葦收攏,好似認為她問了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不會吧?朱挽香翻白眼。「喂,不要告訴我你失憶了!」無緣無故救了一個失憶男,她是招誰惹誰了?
他愣了愣,忽爾溫文地揚唇。「你放心,我沒失憶——我是葉聖恩。」
「葉聖恩?」
「神聖的聖,恩典的恩。」
「神聖的恩典?」她細細咀嚼。「你爸媽當初一定很高興能生下你。」
他無語,半晌,又是一個微笑,這回是若有所思的。「是啊,他們的確是。」
「要我通知你家人你在這兒嗎?」
「不用了!」他匆忙地拒絕。
太匆忙了。她深思地望他。這男人身上有股不同於尋常的書卷氣質,他不是屬於鄉野的,也非都會市井,而是更頂層的上流社會。
大概是那種有錢有閒的世家子弟吧?為了逃避某些人事物,才躲到這樣偏僻的小鎮來。
「你不會是想自殺吧?」她試著問問看。
「當然不是!」他震驚地反駁。
「那你沒事跳進海裡做什麼?」
「我只是想下水放鬆一下,沒想到海流那麼難掌控……」
「你沒在海裡游過泳嗎?」她猜想這種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八成只游過符合比賽標準的泳池。
「你猜對了。」他聰明地看透她心裡正調侃他。「我想我是有點高估自己的能耐。」
她心弦一動,欣賞他能如此坦率地自嘲。
「你小心點,別小看海了,也許表面風平浪靜的,可底下藏著什麼,你永遠也不知道。」
「聽起來很像我最近剛認識的某個女人。」他似笑非笑地勾唇。「謝謝,我會謹記你的勸告。」
她被嘲弄了嗎?
朱挽香瞇起眼,嘗試從葉聖恩表情看出一絲端倪,看到的卻是百分百的斯文儒雅。
這男人,不一樣。
跟她在小鎮裡認識的男人不一樣,也跟她在城市裡遇到的男人不一樣。
她打量他,從他俊朗的眉眼,看到端方的唇——他並不特別帥,算得上好看,但也僅此而已。
若不是那雙狹邃的眼閃爍著某種知性的光芒,她不會認為這男人有任何魅力,但偏偏,他擁有那樣的眼睛,那樣看不透又讓人很好奇的靈魂之窗。
他溫潤地笑著,明知道她在評估自己,卻不避不閃,也不阻止她,自在地由她瞧個仔細。
反倒是她臉頰尷尬地熱了,撇過頭。「你肚子餓嗎?想吃點什麼?」
「原來你這邊有提供餐點?」他狀似驚訝地問。
她現在可以確定,他是真的在嘲弄自己了。
她暗惱地咬唇。「只要你記得付錢就好了。」
「那就謝謝你了。」
她點點頭,前去廚房準備,他很想趁這時候四處走走看看,可惜左腿上了夾板,行動不便,只能在房裡無聊地等著。
半小時後,她端了一晚色香味俱全的烏龍面進來,見他坐在床上發呆,秀眉一揚。「要看書嗎?等會兒我拿一些書給你。」
「有雜誌嗎?」他問。
「什麼雜誌?商業週刊還是八卦雜誌?」她輕哼。「抱歉,我這邊沒有那種東西,我不看報紙,也不看電視。」
不看報紙或電視?那她怎麼接收資訊?葉聖恩一愣,無法想像不接觸任何媒體的生活。
「這世上沒用的垃圾資訊太多了,少接收一些不是壞事。」她冷冽地勾唇,彷彿看透他的疑問。「不過看看書倒不錯,我有一些不錯的小說,就不知道你有沒有耐心看下去了。」
葉聖恩愕然,看著她在床上架起小餐幾,擱上麵碗。
他真搞不懂這女人究竟是溫柔或冷漠,她能細心地替他包紮傷口,卻又不願大方地收留他。
她體貼地提供小說給他打發時間,說話的口氣卻那麼辛辣,教人無從感激起。
「吃吧。」她將餐具遞給他,自己也坐上一張單人沙發,捧起碗吃麵。
她居然會陪他一起吃麵!
葉聖恩再度感到驚奇。他原以為她會希望離自己愈遠愈好,甚至當他不存在,但她不僅留下來了,還喋喋不休。
「你為什麼選擇我們這個鎮?」
「嗄?」他一愣。
「你是為了逃避吧?」犀利的話鋒一下殺進他心坎。「台灣那麼多鄉下地方,你為什麼來這裡?」
他瞠眼,好片刻,嘴角拉開一絲苦笑。「朱小姐,你問話都這麼直接嗎?」
「這裡不是你們有錢人那種社交場合,不用來那套虛偽的禮貌吧?」她漫不在乎地吃麵,偶爾發出的呼嚕聲響,震動了他。
說實在的,他想不起自己認識的哪個女人吃麵時會發出聲音,但她的餐桌禮儀又說不上粗魯,只是一種放鬆的隨興。
「你說啊,為什麼選擇這個小鎮?」她執意追問。
他只得回答。「我開車經過這裡,覺得這裡的海很美,不知不覺停下來了。」
「因為海?」
「對,因為海。」
這答案似乎並不令她意外。「算你有眼光,我們這裡的海景是全台灣最棒的。」
「你很愛海嗎?」他從她引以為榮的眼神看到濃濃的眷戀。
「海不會背棄你。」她玄妙地感歎。
他怔忡,不解她話中涵義。
「你不跟家裡聯絡可以嗎?他們不會擔心你嗎?」她又繼續問。
「我都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你受傷了,我想他們會希望來照顧你的。」
他搖頭。他不需要誰來照顧,從小到大,也不曾有誰真正照顧過他,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擔心。
「你結婚了嗎?」她問。
「沒有。」
「有女朋友嗎?」
他啞然瞪她。「這不干你的事吧?」
「我懂了。」她自以為是地猜測。「你跟戀人分手了,所以才一個人來這裡療傷止痛。」
「夠了沒?小姐。」他無奈地扯唇。「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沒必要回答你這些吧?」
「我侵犯你的隱私了嗎?抱歉。」她道歉,口氣卻漫不經心的,明眸似還閃爍著狡黠。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忽冷忽熱的。
「你一個人住嗎?」換他來拷問她了。
「你看不出來嗎?」
「你的家人呢?」
「死了。」她答得乾脆。
他愕然怔住,反而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了。
察覺他的困窘,她好似更樂得加油添醋,刻意長吁短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過世了,我媽媽也在幾年前去天堂跟他團聚。」
為何她能如此毫不在意地提起親人的死亡?她不在乎嗎?
葉聖恩皺眉,嚼在嘴裡的麵條頓時失去了滋味,澀澀的,很難下嚥。
「人終歸是會生老病死的,不是嗎?」她笑笑地問。
「不要這樣說話!」他驀地斥責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氣惱。
她一怔,眸中的黠色淡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打算在這裡躲到什麼時候?」
劍眉一挑。「你很急著趕我走嗎?」
「只要你願意付房租,我不介意讓你住幾天,但我怕哪天會有某個女人追來這裡討情債。」
「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他聲明,發現自己很難持住一貫的禮貌。「你放心,我盡量不為你帶來困擾。」
「最好是這樣嘍。」吃完麵,她拭淨嘴。「你還沒吃完嗎?」
因為她一直跟他說話啊!
「大男人吃頓飯拖拖拉拉的,做事會有效率嗎?」
葉聖恩一窒。他做事的效率應該還由不得她來質疑吧?
「朱小姐,」他決定反擊。「沒想到你是這麼多話的女人。」
「我……多話?」他的評語好似很令她震驚。
「沒人這麼跟你說過嗎?」他好整以暇地擱下筷子。
她默然,意味深長的停頓,微妙地壓縮了空氣的密度。
「可能是因為我已經很久沒跟誰好好說話了吧……」她喃喃低語,似嘲非嘲。
他胸口一震,清楚地看見她眼裡落下一簾陰翳——那是什麼?看來好灰色,不襯方纔還咄咄逼人的她。
他終於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她望向他,微歪著頭,好像奇怪他怎會突出此問,然後,她輕聲笑了,笑意在陰鬱的眉眼漫開,竟顯出幾分詭異的淘氣——
「鎮上的人都說我是魔女,你怕不怕?」
第二章
魔女。
葉聖恩還是初次聽聞有人如此漫不在乎地形容自己,彷彿毫不在意別人給這樣的稱號。
她是魔女?
他不信,他想,她八成只是在逗他。
但經過數日相處,他漸漸信了,就算她不到成魔的地步,性格上也的確有惡劣的一面。
在收留他的隔天早上,他還沒來得及吃完早餐,她便急著跟他結清房租與飯錢,他無奈,只好把車鑰匙交給她,請她幫他將停在小鎮超市附近的座車開回來,結果,又讓她敲了一筆泊車費。
他並不在意花錢,只是很不習慣有人與自己斤斤計較。
「你很缺錢嗎?」他忍不住問她。
「不會啊。」
「那為什麼要這樣跟我算錢?」
「有什麼不對嗎?我們非親非故的,當然要明算帳。」她笑得很坦然。
他只得打開皮夾,取出厚厚一疊千元大鈔,遞給她。「這樣夠嗎?」
「連醫藥費算一算,差不多吧!」她毫不客氣地接過。
付了錢,她才肯把車上的行李交給他。「你身上味道很難聞,快去洗個澡吧。」
彷彿無心的話鋒,灼刺著他臉緣。
他很尷尬,一向教養良好的他從不曾被誰如此嫌棄過,瘸著腳躲進浴室後,她還笑嘻嘻地在門外說風涼話。
「你腿受傷了,洗澡換衣服很不方便,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了!」他驚駭地拒絕。
「真的不用嗎?我說過,我以前是護士,男人的身體我見多了,你不必害羞啦!」
說他害羞?
他倏地咬牙,明知她是故意惡作劇,仍是不爭氣地窘紅臉。
「喂,你怎麼不說話?該不會在浴缸裡溺水了吧?」
清脆的聲嗓,猶如暗夜魔鈴,勾走他向來自豪的理智。「你閉嘴,我好得很!」
沉默。
怎麼不出聲?走了嗎?
這回,換他屏氣凝神,傾聽門外的動靜。「朱小姐?」
「你好凶。」門外隱隱約約傳來埋怨,低低的、沙啞的,聽來很委屈。
她哭了嗎?
他心一扯,頓時有些自責。「抱歉,我不是故意對你大呼小叫,請你別介意,我……呃……」
「嘻。」一聲短促的嗤笑。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睜眼。
「你該不會以為我在哭吧?」促狹的揶揄,足以澆滅任何男人最後一點溫柔。
他狠狠磨牙。
「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是那種斯文有禮的紳士。」她笑著離開。
而他獨自在浴室裡狼狽地清理自己,暗暗發誓,就算他連手也廢了,什麼都做不成,也絕不向這個惡女求援。
但這誓言不過幾小時便破功了,因為他太逞強,急著學會架枴杖走路,不小心撞破了夾板。她見到了,一面叨念他,一面重新替他換過。
「你幹麼不在床上好好躺著?我都已經答應讓你在我這邊賴幾天了,又不會趕你走,你急什麼呢?」
急什麼?
他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很不願意在這女人面前示弱,每回對上她嘲弄的眼神,總覺得格外窩囊。
一念及此,葉聖恩陰鬱地揪攏眉葦,擱下那本翻了半天也沒看進幾個字的文學小說,望向窗外。
他這扇窗,正對著後院,有一間小小的玻璃溫室,養了幾盆蘭花跟其他花草,經常可以見到朱挽香在裡頭忙碌,灑水、理枝、調整遮光網。
她似乎很愛花,尤其愛蘭,可以呆坐在一盆蘭花前半個多小時,也不知想些什麼。
真是奇怪的女人,看她對花,比對人還好。
他深思地注視著她在溫室裡穿梭的倩影,幾分鐘後,她走出來,抬眸與他視線相接,先是一愣,然後招了招手。
「喂,家裡冰箱快空了,我得去補充一些糧食。」她揚聲喊。「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我可以點餐嗎?」他語帶諷刺。
「當然,你是客人嘛。」她走來窗前,笑花開在臉蛋,燦爛得刺目。「你只要記得——」
「付錢對吧?」他沒好氣地接口。
「沒錯。」彷彿看透他的懊惱,她笑彎了眉眼。「那我出門嘍,大概一個小時後回來。」
「那咖啡店怎麼辦?萬一有客人來……」
「你想可能嗎?」她聳聳肩。「我這間店啊,半天也飛不進一隻蒼蠅。」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關了算了?」根本不符經濟效益。
「我開或關,你管得著嗎?」語落,她翩然轉身。
葉聖恩目送她,眉宇更糾結,為何這女人說話,總是這麼令人氣惱?
他歎息,抓回小說繼續翻閱,直到一道尖銳的嗓音,刺穿他遊走的意識——
「死丫頭!你是死到哪裡去了?快給我出來!」
他怔住。是誰?
「你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咚咚咚地穿過走廊,直逼而來。
聽得出來,來人十分火大,怒氣沖沖的,隨時要爆發。
驀地,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闖進他房裡,一見到他,立即迸出驚聲尖叫。「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這個問題他才想問。
葉聖恩克制搗住耳朵的衝動。「敝姓葉,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鎮長的太太,鎮上的人都叫我阿西嬸。」她頓了頓,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轉,幾秒後,厚唇逸出連串冷笑。「沒想到那丫頭竟然膽大包天到這地步,居然在家裡私藏野男人!」
野男人?
怒火瞬間在葉聖恩胸口翻揚。「你誤會了!」他義正辭嚴地駁斥。「我跟朱小姐並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我前兩天在海邊溺水,腿受了傷,是朱小姐救了我。」
「那丫頭會那麼好心救一個陌生人?」阿西嬸不相信。
他指了指自己受傷的左腿。
她這才信了,斂去刻薄的表情。「葉先生,你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在我們這邊溺水?」
「我從台北來,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很感謝朱小姐救了我,還收留我在這裡養傷。」他刻意強調。
「那丫頭才不會這麼好心咧!」阿西嬸冷哼。「她一定有跟你收錢吧?」
「是收了一點。」他不情願地承認。
「我就說吧,那丫頭是把你當過路財神爺敲詐。」她瞇起眼,壓低了嗓音,像透露什麼秘密似的。「我告訴你,她這間咖啡店根本沒幾個客人,開著只是虧本。」
不必她說,他也看得出來。葉聖恩微微蹙眉,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這個愛嚼舌根的歐巴桑。
「我早就叫她關門了,可她偏偏不關,我看她是嫌錢太多花不完,才會想開一家店來玩玩。你知道嗎?」阿西嬸嗓音壓得更低。「她從一個男人身上撈了一大筆遺產。」
「遺產?」葉聖恩一愣。
阿西嬸以為他有興趣,更加肆無忌憚地八卦。「就是啊,聽說她三年前在台北的醫院搭上一個病人,還跟他訂了婚,你想想,明明知道人家快死了,她還硬要嫁,不是擺明了貪圖人家的錢嗎?」
她的未婚夫——去世了?葉聖恩怔住,胸口的怒火滅了,漫上一股悵惘。
「……所以我勸你離那丫頭遠一點,她可是天生的掃把星!剋死自己親生父母就算了,她還專門誘拐男人,接近她的男人都沒好下場——」
「阿西嬸,你來啦!」清朗的聲嗓驀地在門口揚起。
是朱挽香。她不知何時回到屋裡,正倚門站著,櫻唇淺彎,似笑非笑。「歡迎光臨,這兩天沒見到你,我正想著呢。」
「你——跑哪裡去了?」正開心碎嘴的阿西嬸一時有點心虛,咳兩聲,板起臉。「店開著也不顧一下!」
「我去買東西,沒想到鎮長太太這麼懷念我的咖啡,請過來,我煮給你喝。」
「誰說我是來喝東西的?我是來看看,你這間店倒了沒?」
「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還在想,把空房間整理整理,說不定也能當民宿,租給客人。」
「你發什麼神經!明知道是賠錢的生意還一直做?」阿西嬸怒吼。「你這丫頭,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甘願滾出去?你不知道這裡沒人歡迎你嗎?」
「這裡是台灣的土地,我是台灣的公民,沒人有權利趕我走。」相對於阿西嬸的憤慨,朱挽香顯得氣定神閒,兩、三句話便撩撥得她眼眸噴火。
葉聖恩默然旁觀這一幕。
既然阿西嬸是鎮長夫人,在這座小鎮肯定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但面對她強力的排擠,朱挽香卻是不為所動。
這女人,很倔強。他靜靜尋思。
又經過一番針鋒相對,朱挽香忽然笑著提議。「來者是客,鎮長太太要不要嘗嘗我新釀的橄欖?」
阿西嬸聞言,臉色頓時大變,忽青忽白。「你釀橄欖?那不是……我們家文成最愛吃的?」
「是啊,我就是照他教給我的秘方釀的——」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劃破了空氣,也劃傷了朱挽香的臉,在頰畔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
葉聖恩驚駭不已,朱挽香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唇角那彎笑,弧度不改。
「賤人!以後不許你再提起我兒子!」撂下狠話後,阿西嬸悻悻然地走人。
「你沒事吧?」葉聖恩關懷地探問。
她搖頭,輕撫刺燙的臉頰,指尖挑起一抹血,怔忡地望著,好半晌,才轉向他。「你剛剛看戲,看得很高興吧?」
他一震,知道她表面是嘲諷他,其實是嘲諷自己。
他深深地望進她迷濛的水眸,希望能尋到一絲深埋的線索。「那個阿西嬸,為什麼這麼討厭你?」
「她不是討厭我,是恨我。」
「為什麼?」
她凝睇他,眼神空靈。「因為我害死了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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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方纔的表情,好像猛然吞了顆鹵蛋似的,真好笑。
朱挽香站在吧台前,一面煮咖啡,一面偷偷瞥向坐在窗邊那桌的男人。
他堅持不肯再待在房裡,拄著枴杖走出來,還指定要點一杯最濃的Espresso咖啡。
他繃著臉望著窗外,峻薄的方唇抿成一直線,勾勒出堅定的意志,也微蘊著怒氣。
氣什麼呢?氣她跟阿西嬸之間的恩怨嗎?那不關他的事啊!
朱挽香幽幽歎息,舉起咖啡壺,俐落地將裡頭的液體斟進繪著蘭花的骨瓷杯,她倒了兩杯,端過去。
「客人,請慢用。」她將咖啡擱上桌,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他似笑非笑地揚眉。「沒想到你們這家店的老闆娘,還會陪客人喝咖啡,服務真周到。」
「是啊,很感動吧?」朱挽香當然不會傻到聽不出他在諷刺,但奇怪地,她一點也不生氣,只覺得好玩。
「是挺感動的,不過你這杯陪喝的咖啡,該不會也要我付錢吧?」
她聞言,噗哧一笑。「你如果想請我,我也不反對啦!」
他瞪她。
「OK,那這杯算我請你。」她笑盈盈地示好。
他愣住,一時竟不知所措。
她微笑更深,端起咖啡啜飲,自眼睫下窺視他。
這男人挺有趣的。
一開始,她其實不太樂意有個陌生人與自己共處一個屋簷下,但漸漸地,她發現自己期待見到他,與他說話,早晨醒來,想起這屋裡還有另一個人,精神便格外充沛飽滿。
她喜歡逗他,喜歡看他尷尬的表情,他這人脾氣不壞,但顯然習於發號施令,對自己難得處於弱勢感到很不自在。
她可以想像,他大概從小到大都是屬於那種領袖型的人物,總是高高在上的,指揮眾人奔走……
「你該不會是公司老闆吧?」她好奇地問。
他微微蹙眉。「幹麼這樣問?」
「因為你這人看來很強勢。」
「我強勢?」葉聖恩意外地挑眉,從來不曾有人將這樣的形容詞冠在他身上,他以為自己行事一向溫和。
「我不是說你性格差啦,是說你應該很習慣當領導者,你不喜歡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對吧?」
他默然。
「我猜對了吧?」
他不置可否。「你對自己的觀察力好像很有自信。」
「因為我以前在醫院工作,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啊!」她頓了頓,繼續猜測。「不過呢,既然你會躲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就代表有某些事不受你掌控了,對吧?」
「……你猜錯了。」
「啊?」
「正好相反。」持住她的英眸內斂著光華。「我之所以出走,就是為了想掌控某些事。」
「什麼事?」
「你想知道?」
「嗯。」
「那你先告訴我,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
「什麼真的假的?」她裝傻。
「就是你害死阿西嬸兒子那件事。」眉葦蹙攏。「跟我說實話。」
她討厭這種命令似的口氣。「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
他屏息,盯著她貼在右頰的OK繃。「你真的害死她兒子?」
「是啊。」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回應。
「到底怎麼回事?」
她沒立刻回答,垂落羽睫,盯著咖啡杯緣,他也不著急,耐著性子,等候她主動開口。
終於,她沙啞地揚嗓。「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在趕赴跟我的約會時,出了車禍。」
「車禍?」
「被一輛大卡車輾過。」她木然解釋。「那是我第一次答應跟他約會,我事先警告過他,我最討厭男人遲到,他怕我生氣,顧不得紅燈就闖馬路。」
「這……」葉聖恩悵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能怪你,只是意外。」
「是啊,是意外,不過有人就是不肯原諒我。」她聳聳肩。「好啦,現在你知道真相了,高興了吧?輪到你坦白。」
他卻不肯轉開話題。「既然知道阿西嬸不肯諒解你,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解釋?你這樣跟她作對,不是只會更讓她討厭你嗎?」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就換你說了——」
「朱挽香!」他連名帶姓地喊,自然流露威嚴。
芳心莫名一震。
她不情願地咬牙,有些氣自己的動搖,但偏又無法抗拒從他深邃的眼潭裡,反照出的那股執念。
她別過頭,逃避他過分逼人的眼神。「因為我希望她討厭我,不行嗎?她最好一直恨我。」
「你這是在賭氣嗎?」他沉聲斥責,不明白她怎能任由自己的人際關係惡化。
「就算是,你管得著嗎?」她譏誚地反駁。
葉聖恩一窒。是啊,他是管不著,正如她所說的,他倆非親非故,他管她怎麼處理人際關係?
他只是有些看不慣,看不慣她一個人避在小鎮外圍開了間咖啡館,屋裡卻不曾迎進幾個客人,她融不進人群裡,活得孤單寂寞。
「你個性這麼強,當然會受到排擠了。」
她聽出他話裡的懊惱與關懷,訝然揚眉。「葉聖恩,你該不會是在替我擔心吧?」
「就算是,你會感激嗎?」他學她嘲諷的口氣。嗯,
「我只會覺得你多管閒事。」
他翻白眼,大有早知如此的意味。
她怔望他,心湖驀地泉湧異樣的漣漪,一朵清甜的笑花,隱約在唇畔綻開。「喂,今天的夕陽很美,你想不想出去散散步?」
他一愣。「我這樣怎麼散步?」
「沒問題,我有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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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所謂的「秘密武器」,就是一張輪椅。
將輪椅從倉庫搬出來後,她也不管他樂不樂意,半強迫地押著他坐上去,推他出門。
「這輪椅哪裡來的?」他問。
「是我從鎮上的醫院借來的,院長以前跟我爸是好朋友。」她解釋。「告訴你,我可不是每天都有心情這麼服務客人的唷,這算是給你的特別招待。」
她推著他走進暮色,走向不遠處那片碎著浪花的大海,沙灘上,無聲地烙下他的輪痕與她的足印。
初始,他有些尷尬,不習慣無助地坐在輪椅上,像個孩子似地任人推來帶去,但漸漸地,當他感覺到濕潤的海風拂過臉頰,聽到聲聲海濤,嗅到空氣中隱隱浮動的鹹味,他忽然覺得沒什麼了。
大男人自尊小小的受損與不甘,與這片一望無際的遼闊汪洋相比,渺不足道。
「漂亮吧?」她彷彿也感受到與他相同的心動,低聲問。
他沉默地點頭,千言萬語都無法形容此刻的海闊天空。
「所以我喜歡海,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晴朗的時候,下雨的時候,它永遠不會令你失望。」
他微微一笑。「你從小就是看著這片海長大的吧?」
「是啊,我可是海的女兒呢。」她低喃,尾音連綿著深遠的意味。
葉聖恩默默凝視前方,思緒也如眼前的大海,波瀾起伏,天邊,一朵染著霞色的流雲被風吹往山的另一邊。
他放縱視線追逐那朵雲,終於,沙啞地揚嗓。「你剛剛說,我習慣掌控自己的人生。」
「嗯。」
「其實不是的,我不是掌控,只是順著走。」
「順著走?有誰逼你這樣做嗎?」
「也不是。」不能說誰逼他,而是他的人生路,好似從出生前就已經刻在基因上了,他只是本能地照著走,因為這樣最輕鬆。「如果我想反抗,是可以反抗的,但我以前從沒想過。」
「那現在呢?你忽然想反抗了嗎?」
「……我在考慮一樁婚事。」
「喔?」
「我父母希望我跟某個女孩結婚。」
「可是你不愛她。」她聰慧地聽出弦外之音。「你是不是有其他想結婚的對象?」
他搖頭,停頓片刻,又繼續吐露心事。「我念大學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學妹,她跟老公離婚後,我追求過她,不過她拒絕我了。」
「你條件這麼好,也會被拒絕?」她輕輕地笑,也不知是否在揶揄他。
他自嘲地牽唇。「她說她沒法愛上我,雖然我很好,但是我沒辦法讓她哭——後來,她又跟她老公復合了。」
這就是他半輩子的人生唯一的感情事跡,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算不算失戀,因為他似乎並未深深愛過。
愛情,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一個女人會愛上總是惹她傷心的男人呢?」這麼多年來,他始終搞不懂。
朱挽香沒立刻回答。她也思索著愛情的定義,這是能解釋的嗎?又該如何解釋?
她悠然歎息。「我想,你不曾為誰哭過吧?」
「嗄?」他愣住,轉頭望她。
「你一定沒真正談過戀愛。」她低語。「如果你談過,你就會明白了,愛一個人總是要傷心的。」愛得愈深,心愈傷,這是愛的宿命。
「你傷心過嗎?」話才問出口,他便悔不能追回。
他怎會這樣問?她曾失去未婚夫,當然傷心!
「抱歉,我不該問的。」他懊惱不已。
他以為這不識相的問題會惹來她氣惱的瞪視,但她卻笑了,一雙明媚大眼眨呀眨的,宛若淘氣的星子。
「你確定嗎?說不定我是貪圖他的遺產,才刻意勾引他的喔。」
她明明看出他的想法,卻還拿此開玩笑。
他鬱悶地擰眉。「不要這樣說你自己!」
她聳聳肩。「你根本不瞭解我是怎樣的女人。」
「我知道你很彆扭。」他沒好氣地瞪她。「這樣故意惹人厭,很好玩嗎?」
他又罵她了,可她知道,他嚴厲的指責是出自好意。
有多久,下曾有人如此溫暖地待她了?
朱挽香矇矓地微笑,凝定葉聖恩的眼眸也矇矓。「你是個好人。」
「什麼?」他一怔,見她神情難得溫柔似水,心臟竟陡地猛烈撞擊胸口。
他是怎麼了?他不是沒聽過女人稱讚,稱讚他的女人可多了,但只有她,能令他感到不自在。
他怔忡地盯著她,眼神深刻,微微躍動著火花,燙紅她的臉。
「幹麼一直盯著我看?你不會迷上我了吧?」她故意嬌嗔地逗他,緩和曖昧的氣氛。「最好不要喔,你忘了阿西嬸的警告了嗎?接近我的男人都沒好下場。」
他倏地凜息,又狼狽,又氣惱。「你——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
她只是笑,笑聲響在海風裡,猶如一串水晶風鈴,搖走他滿腔郁惱。
他也跟著笑了。
暮色更濃,夕陽如撕碎的彩帛,一片片散落在天空,映在海面,成了絕美的淒艷。
他震撼地看著。「好漂亮的晚霞。」
「你以前沒看過嗎?」
「我沒注意。」或許有,但不曾看進心裡。
「天哪,你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你們這些有錢人,假日難道只會打打高爾夫球,不然就是上高級餐廳吃那種貴死人又難吃的料理,都不走出來親近親近大自然喔?」
她感歎得好誇張,他不禁莞爾。
「真抱歉,本人的生活就是這麼無趣。」
「不過看到這麼美的晚霞也別太興奮。」她推著他輪椅往回走。「這代表明天要變天了。」
「變天?」他難以置信。
「這就是暴風雨前的美麗啊!黃昏的晚霞愈絢爛,就代表明天天氣愈糟糕,我跟你打賭,颱風就要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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