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他痛恨等待!
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像是個鬼魂,
獨自守在這間空蕩的大屋內,等待它原來的主人歸來。
他離不開、走不掉,只能任由寂寞和孤獨啃噬著他的靈魂。
這,全都是因為她——他的小姐。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拋下一切就走;如果不是她,他就不用等待。
然後,她終於回來了,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
卻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她,還是他的小姐,
同時也是他的上司。
然而,即使兩人日夜相處,中間卻隔著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她吻了他的……領帶!鮮紅的唇印證明不是他在作夢!
只是,為什麼在這麼吻了之後就匆匆逃了?!就像八年前一樣!
他發誓,這次他不會再放過她,即使她仍是他的小姐,
即使她說「不行」,他也不會聽她的……
楔子
他不喜歡喝酒。
因為他沒有擅長飲酒的體質,一喝就會昏睡,一喝就會神智不清楚。但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喝,因為他要用一件厭惡的事來忘記另外一件事。
她不在。
而他完全無法忍受這個事實。
拿著酒瓶,他在陰暗沒有燈光的大房子裡走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魂一樣。
就像八年來他每晚所做的一樣。
在他的記憶和過往不停交錯重迭之時,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那樣站在微光之中,彷彿像是他的夢境,所以,他只是注視著她。
她極為緩慢地朝他伸出手,凝看著他的美眸微微閃爍;那細白的手腕向他接近,就在要觸到他的前一刻,帶著點忌諱似地,在他臉旁停住。
他差點就動了。只是由於不想破壞這個夢,所以忍住。
她的表情絕望難受,眼裡有著濃濃的哀傷;彷彿下了某種決心,她停滯的那隻手往下滑去,將他的領帶纏繞在指間。
她微傾首,那波浪般的黑色長髮頓時從她肩處落下,失去遮掩的頸項細緻又柔美。四周極其安靜,她和他的距離如此接近,她絕美的臉容佔據他的視野,就好似要用眼睛描繪他的輪廓般,她無比認真地看著他,幾綹發尾甚至碰觸到他的面頰。
她用她那獨特的濃醇聲音,低柔且萬分熟悉地喚著他的名。
「禮。」
然後,她低下臉,拿起他襟前的領帶,輕輕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彷彿遭到烙印般疼痛,令他不能呼吸。
有話想要跟她說。一定要對她說。
但是,她卻再一次的,從他面前消失。
第一章
九歲那年,父母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
喪禮上,總是相當嚴格和注重禮儀的爺爺緊繃著原本就萬分嚴肅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流,所以,他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和爺爺同站在喪禮家屬的位置上。
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裡處理完喪事,某天早上,爺爺穿著一套與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裝──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長褲。爺爺讓他也換上類似的衣服,下半身則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褲,還有新的白色襪子跟新皮鞋,在脖子處幫他打上領帶,將他的頭髮仔細梳理整齊,然後帶他到他長久以來在那裡工作的一棟大房子。
在一條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鐵黑色巨門聳立在他面前。上頭裝有好幾架監視器;以門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牆,又高又遠,幾乎望不見底;對他而言,是無比的巨大。
他站在爺爺身後,看著爺爺按下對講機,接著門緩緩地打開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相當廣闊的花園,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像是童話故事書裡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寬石板路的盡頭。
房子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他在爺爺的帶領下進到大房子裡;在陌生又華美的客廳裡,有三個人面朝不同方向坐著,其中一位少年睇見爺爺上前,便站了起來,對著爺爺微笑。
他看見爺爺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爺。」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帶著些許安慰與同情。隨即,少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道:「你就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謹的衣服令他不習慣,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頓半晌,才略帶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覺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視著他,他移動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旁沙發上的兩人,一個背對著他,好像是個男生;另外一個則正好面向他,是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後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這裡了,歡迎你。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話聲繼續傳來,他收回視線,聽少年笑著對自己介紹在場所有人的名字、介紹其它事物,他好像聽到了,卻又似乎聽不真切。
太不真實了。站在這裡的自己,這間華麗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經歷著,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門郊遊的日子,爸爸會開車載著他和媽媽,而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帶去,然而為什麼…:他卻在這個地方?
看著爺爺對那個大少爺再次行禮,他跟在爺爺身後,走出客廳。爺爺簡略地對他說明大房子裡的方向,接著就帶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邊的副屋。
副屋裡沒有那個大房子那麼美麗、那麼寬廣,但跟他和爸爸媽媽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媽媽跟他說過,因為很久以前曾經受過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爺爺奶奶一直都為某家人工作,也始終跟隨與服侍那家人;爺爺奶奶和那家人的關係相當親近,他剛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抱他去拜訪過當時的主人;甚至奶奶過世了,爺爺仍忠心地沒有離開。
爸爸媽媽還說,爺爺沒跟他們住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們,而是爺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榮譽心,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是那種意志堅定的人。
記憶當中,他只記得爺爺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又嚴厲的人。
來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爺爺煮的;他和爺爺兩人在副屋裡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坐著,爺爺皺眉糾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勢。
吃完晚餐後,爺爺又要去主屋工作,並且告訴他不會太早回來,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於是他拿書出來看,時間一到,他躺上床,發覺房間棉被床鋪都和以前不一樣;在昏暗的夜燈下,他睇視著那陌生至極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
由於搬家的緣故,他也轉了學。
到新學校的首日,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人,沒有朋友,所以一整天裡他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就是站在講台上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師講課,同學下課嬉鬧,好像都跟他無關,他就只是低頭看著課本,直到放學鐘聲響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
來接他的不再是媽媽,而是爺爺。在路上,爺爺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勢,他一邊注意把背挺直,一邊聽著爺爺說以後無法預料到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必須學習獨立。他望著四周,默默記下景物。學校並不會太遠,只要沿著學校門口前的大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於第一次來這裡時從大門口進去,爺爺這次帶他繞到圍牆的另一邊,那裡有個普通大小的側門。
「大門不是我們用的,以後都要從這裡走,離副屋近。」爺爺對他說,也告訴他,當只有他一個人時,不能隨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應點頭。
把他帶回副屋後,由於爺爺還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拿出國語功課和鉛筆盒,安靜地寫著。結束之後,他翻開家庭聯絡簿看,開始做數學作業。
填上計算出來的答案,再全部檢查過兩次,他闔上書本。
雖然功課都寫完了,但是他依舊坐在座位上,靜靜地望著明亮的窗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離開房間,打開門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後方連接著他上下學時會走的碎石小徑,右側是圍牆,左邊則是種有翠綠樹木的庭園,抬頭望過去,可以看見好幾棵聖誕節時會有的那種樹。
爺爺說,若他真的要在這裡長大生活,那麼最好學會幫忙做事。爺爺不喜歡好吃懶做的人,還說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後面這塊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負責維護。
爸爸確曾告訴過他,說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要澆花、拔雜草、掃掉落葉;小問題的話就自行處理,有大問題就告訴爺爺,爺爺會請園丁過來。
因為爸爸都是笑著講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讓爸爸留下開心的回憶。
離開碎石小路,他踏進草坪,遠遠地看見一座人工造景,那裡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走過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對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周圍茂盛地長滿不同的綠色植物,葉子有寬有尖,柔軟的細枝彎腰垂在水面上。
他佇立半晌,低頭看見水池底下躺著好幾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幣。
「借過!」
忽然有人在上頭喊道,他嚇一跳,下意識昂首,同時退了一步。
接著就見一個紅色書包從天而降,差點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頂有顆腦袋伸出來,他一愕,就見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噗!」著地的時候壓到了書包,所以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讓他只能站在一旁訝異地睜大眼睛。
對方抬起臉來,他又是一愣。這個人,是那天在客廳裡直盯著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潔白無瑕的模樣,她秀美的小臉蛋有點髒,雙手雙膝都沾著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樣亂糟糟,沒塞好的衣擺掉了出來,領間的蝴蝶結歪掉,格子花樣的布裙上黏著幾片樹葉。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像一尊不小心弄髒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著他說道。
「……小姐。」他終於反應過來。爺爺告誡過他,對那天客廳裡的三人該怎麼稱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學,只有這點要先記住。
她歪了一下頭。
「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她重複說道。
他的確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不解她為何又說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講話,他只道:
「嗯。」
她的頭更歪了。
還不夠成熟的小小心靈裡,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大房子裡,他和這個小姐是有差別的,所以,他才會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後退,正想離開之際,女孩忽然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這個突兀舉動讓他相當吃驚,整個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女孩說,將臉貼至極近的距離,認真地直視他。
她的手軟軟嫩嫩的,而且相當溫熱。
「你……」他難以做出反應,好半晌,才在她極其直接的注視下記起該如何說明。「因為我奶奶是外國人。」他從小就常被說髮色和眼睛顏色比人家淡,但由於跟爸爸一樣,他也就不曾覺得奇怪過,是直到上學後才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不同。回家問了,爸爸媽媽只笑著說,若下次有人再問,就回答說因為奶奶是外國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麼,道:「是管家奶奶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沒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雙總是微笑注視自己的碧綠雙眸,記得父親教他的異國語言,記得當他對奶奶說出那些外國話語時,奶奶有多麼開心。雖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說話,他卻不覺啟唇道:「我知道。」
她放開他,用手指著自己。
「麗麗。」
他看著她,沒回應。
於是她再一次道:「麗麗。」她直視著他,說道:「我是端木麗,叫我麗麗。」
然後手指轉過來指著他。他再退一步,卻被她拉住手。
他扭動腕關節,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到她更用力地握緊。他愕然看著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禮央……我叫藍禮央。」
他只好說。
繼之想到,她會重複兩次「管家爺爺孫子」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裡沒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掃地的婆婆說,老爺就這樣丟下他們三兄妹到國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說,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園的園丁叔叔有時候會歎氣,喃喃念著夫人不知道去哪裡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副屋的後方有個倉庫,總是有人在那裡來來去去;雖然藍禮央什麼都沒問,也真的不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就是會從大人聊天的內容裡聽到了碎片般的耳語。
即使他們小心翼翼,並且在發現被他聽到時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時還請他別跟爺爺講他們閒聊的事,但每個人都說一點點,拼湊起來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為什麼,住在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看著週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電視,看著屏幕裡的人走來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個,卻常常覺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個只有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講話,也不打算認識任何人。每天放學回家,寫完功課以後,他就會拿著掃除用的鐵夾到副屋後面的庭院清理落葉。晚餐前爺爺都不會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爺爺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選了爸爸以前住在這裡時曾做過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鐵夾就好,跟在學校做打掃工作一樣。
撿拾著枯葉,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見被丟在草地上的書包,他昂起沒有表情的稚嫩臉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個小姐,他皺起眉頭。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麼,如果掉了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擋住了。」
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停頓住,轉過頭,就見那個叫端木麗的女孩站在他背後。原來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喚道。不是很習慣這個稱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叫我麗麗?」
因為他不想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樣。」爺爺也說不可以。
她瞅著他。
「為什麼?只有傭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傭人嗎?」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後,道:「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沒再問下去,只說道:「你擋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他讓開身。
只見她走到水池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紅色小錢包,然後從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用力扔到池子裡頭。
他不懂她在做什麼。
只見她雙手合十,緊閉著眼睛,模樣很虔誠的像是在膜拜什麼東西。
接著,她張開眼眸,傾身將兩隻手掌貼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勢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經打算誰也不理,但見此情景,藍禮央卻不禁開口喚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什麼事?」她回過頭,看著他問。
要跟她說那樣攀爬很危險嗎?不過,如果她怕危險或怕被罵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這麼做,她也一定不會聽他話;而且,這又關他什麼事?
「沒……」不想認識這大房子裡的其它人,但也不想當個眼睜睜看著人受傷的壞孩子,講與不講在他心里拉鋸。最後,他還是彆扭又不乾脆地道:「你在做什麼?」倘若能弄懂她這麼做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會願意告訴他嗎?才這麼想著,就聽她開口道:「我在許願。」
和他顧慮的不同,她理所當然的分享讓他有點意外。
「許願?」所以才把錢幣丟進水池裡。他在故事書上曾看過這種說法,他相當喜歡看書。「那為什麼要爬上去?」他問。故事書裡沒寫過這個。
聞言,她把頭轉回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願望會不會實現。」說完,就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無語看著她危險攀爬的藍禮央,根本不瞭解她話裡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的危險動作。
結果,這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藍禮央幾乎天天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她。嗯,
他其實非常不希望她出現。她總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時刻,不知道會不會有天真的跌下來。好幾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訴爺爺這件事,卻又猶豫不決。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間的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遠處被主屋擋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寫功課時,總覺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雖然一開始是和他無關的,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倘若發生了什麼壞事的話,知情的他也會有責任。應該要告訴大人比較好,但是告狀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麼做好像都有一點不對,所以才不想又在這裡看見她。
因為無法不在意,他總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著。他單純地認為,這樣一來,就算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發現她又爬上爬下,就會有很多不好的想像在他腦海中浮出;雖然很想要她別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不過他又不是很認識她──也不想認識,除了告訴她名字,他並沒有和她講過什麼話。
而且,也不想跟她講。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終於察覺到底下他的存在,把頭伸出來,對他喊道:「禮!」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藍禮央愣愣地沒有動作,半晌,才抬頭看著上方。
今天是個有大太陽的晴朗天氣,他的臉被曬得紅通通的;上頭的端木麗則打了一把傘放在肩膀上遮陽。
她皺眉注視著他,道:「你每天坐在那裡,會害我被其它人發現的。」
藍禮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並不是自己想坐在這邊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著嘴,有些不高興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這裡,的確是為了讓人看見;要是真的有人快點發現就好了。雖然抱著這麼一點希望,可是這裡平常好像根本沒什麼人會來。
她抬起臉望向遠方,沒頭沒腦地道:「你幾年級?」
「……三年級。」藍禮央有些生氣,講話時稍微用力了點。
聞言,她轉回視線。
「原來你比我小,我四年級了。那你就變成家裡年紀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樣!她和他又沒什麼關係,她剛才還那樣喊他名字。
家裡年紀最小?誰的家?她的還是他的?他的家……已經不在了。不停在心裡反駁她,大太陽照得他有點暈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東西了,於是他低下頭。
一塊小小的陰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緩慢地昂起頭,只見女孩將手稍微伸長,用那把小傘替他遮去半邊陽光。
「今天好熱。」她說,往下看著他的臉。
她好像總是用那麼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聲應道。
剛剛還那麼不高興,但腳邊的傘影遮蓋了毒辣的陽光,也消弭了他負面的情緒。
這天以後,端木麗好像找到了可以說話的同伴那般,偶爾會跟他說幾句話;他則坐在岩石的邊緣,平均她說五句才願意回一句。
這有點奇妙的相處,持續到第二個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讓他逐漸明瞭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為只有那裡看得到圍牆外面的道路。
她是……許什麼願?雖然那的確是和自己沒有關係,但一天一點點在意,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慢慢開始想知道她奇特行為的個中緣由。
連續幾天的艷陽之後,一早就開始下起大雨,還不停地打雷。
藍禮央坐在教室裡凝望著被雨水濺濕的玻璃窗,不自覺地想著今天端木麗應該不會再出現。爺爺要他開始學習自己回家,以後不會每次都接送他了。於是,放學後,他撐著傘,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爺爺糾正過的姿勢,非常注意地邁開腳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側門前,他從衣領裡勾出用線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尚未插入鎖孔,門就突然從裡頭打開來了。
完全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就見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剛好站在門口的他首當其衝,被那人猛力給撞開。
他踉蹌了幾步,待站穩後,回頭一看,就見沒撐傘的端木麗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馬路對面,那裡只有一個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視線收了回來,重新看著端木麗,她注視遠方的側面專注得有些奇異,直到那人走遠、不見了蹤影,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她的髮絲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髮梢黏貼在臉上,布料暈出深色的痕跡。藍禮央遲疑了一下,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上前伸長手,將傘撐在她頭頂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許,還高自己一點點。
有些冷的雨水被傘面阻斷了,他看到她好似醒過來一般,緩慢地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他道:「禮,我剛剛認錯人了。」 她用童稚的嗓音細聲說,雨水劃過她的面頰。
語畢,她用力轉過身,大跨步從側門走回大房子。
藍禮央愣住,隨即回過神。一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撐傘,之後她跑了起來,在山水造景那裡撿起早就被淋濕的書包 ,那瞬間似有什麼閃著銀光的東西從書包的外袋裡掉出來,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想要還給她,她卻只是頭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藍禮央差點脫口叫喚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隨便到主屋去,腳步便硬生生停住。望著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頭看向手裡剛才撿起的東西,那是一個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圓形物體,由於剛才掉到地上,所以蓋子打開來了。
是一個很大的、可以蓋起來的表。蓋子裡面貼著張折過的照片,照片裡,背景明顯是在主屋大門,前排站著很小的時候的三兄妹,後面則是兩個沒見過的大人。
這兩個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媽媽吧。是已經不在這間大房子裡的人。
藍禮央垂下眼,將那個很大的表蓋好,放進口袋。
那天晚上,爺爺嚴肅地質問他在側門發生的事,那裡裝有監視的機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爺爺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這樣隨便跑出門的,因為外面的壞人很多。他低著頭,不能告狀,所以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聽爺爺告誡,要他以後注意不可以再發生這種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裡的照片中,只有端木麗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個和自己無關的東西還給她。
晚上,雨依然下個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書包,準備上床睡覺。爺爺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點半,所以他照著爺爺告訴他的,把大門鎖好,然後是檢查窗戶:爺爺自己有鑰匙,夜歸時可以開門進來。
在要拉上房間的窗簾時,他不經意地望了外頭一眼,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而已,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他看見遠處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塊草地,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動。藍禮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電話到主屋告訴爺爺時,忽然間一道閃電把視線所及之處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麼一瞬,在他因為強光而眨眼之前,那個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簾。
那個……那個是——
他回過神,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去想是不是會被責罵,立刻轉身跑出房間,拿起掛在鞋櫃上的雨傘就開門奔了出去。
腳踩踏在水上的聲音啪嗒啪嗒的,濺起的水花弄髒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沒察覺似地不在意,只是筆直衝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終於來到那身影面前,並且喚著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亂,錯愕地看著蹲跪在地上的女孩,雖然她已經全身都濕了,他還是將傘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東西。」端木麗低著頭,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壓抑著什麼般地說道:「禮走開。」
找東西?藍禮央想到那個銀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嗎?我有撿到。」但是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我現在帶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顫了一下,本來撐地的雙手慢慢地握緊成拳。
看她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藍禮央一時也沒了主意。還是把傘留在這裡,跑回去拿大表來給她?才這麼想著,女孩卻無預警地用力站了起來,轉身就爬上造景假巖。
藍禮央錯愕又驚訝。嗯,
「喂……小姐!」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開手中雨傘,跟在她後面。
現在去找大人來幫忙恐怕來不及了,雨下那麼大,得先讓她下來才行。
不夠成熟的年紀,混亂的情況,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卻不是最妥當的選擇。
他甚至開始後悔,如果早一點把小姐的事情告訴爺爺就好了。
「你走開!不要過來!」
在前方的女孩回頭怒喊,雨滴打在他臉上,痛痛的。巖壁被雨水淋得濕滑,而他並沒有什麼攀爬高處的經驗,就算巖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幾次感覺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還是因緊跟在端木麗身後,才勉強穩下來。
她一定是爬了無數次,把要踩哪裡和抓哪裡最好最穩,全都記下來了。
終於到達頂端,他四肢撐地,拚命喘氣,待抬起頭來,立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遠處圍牆微弱的光源籠罩之下,可以看見巖山頂端被用淡色漆筆寫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從左方邊緣開始,一排一排的,面積廣大而整齊。
藍禮央貼近臉細看,發現全是同一句話——希望媽媽回家。
……他終於知道她許的是什麼願了。
注視著端木麗趴在岩石上、使勁地用雙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跡,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許願也沒用,就算東西找回來了也沒用,媽媽就是不會來……」
「你……」藍禮央想要阻止她,於是抓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用力抬起臉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弄濕她整張面容。
「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著,混雜著雨聲,表情無比悲痛又難受萬分。
她激動地越喊越大聲:「我還跟著她走到側門,她只說她要出門一趟的!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騙人?為什麼媽媽還要跟我說再見?為什麼我是看到媽媽離家出走的人?如果我當時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勢漸漸變大,兇猛落下的雨水令藍禮央幾乎要睜不開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亂之中,他只能這麼說。
「你才不知道!」端木麗用力捶了下巖山,似乎因為覺得他亂講而情緒更加失控。「知道媽媽是離家出走之後我每天都哭,真的好傷心好傷心!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心裡突然有個空空的聲音響起,藍禮央整個人停住動作。
他不知道嗎?他……他知道啊。
因為……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很傷心很傷心。
但是,他為什麼沒有哭?他自問著。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彿連腦袋也顫抖了起來般。
就算爺爺再怎麼嚴格,也不會因為他在喪禮上哭泣而責罵他。那個時候,參加喪禮的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地討論著,以為他是因不瞭解死亡的意義才沒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了。他為什麼沒有哭?
「——啊。」
一聲驚呼讓他彷彿從深海裡醒過來,吵雜的驟雨聲、冰冷的身體將他猛然拉回現實。他看到端木麗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個人成大字貼伏在巖山邊緣;他趕緊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趕緊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體在外面了。
結果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地逐漸往下滑動,藍禮央死命挺住。
低頭看見女孩想要強忍卻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懼的臉孔,他用盡全身力量牢牢地抓著她不放。
有誰?誰快來幫忙?想要喊,卻怕一開口力氣就會跑到。他緊緊閉上眼睛。
雨聲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氣。爺爺帶他到醫院時,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裡喊著那三個字。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在看到家裡擺著牌位的時候,在他拿著香對著照片拜拜的時候,在喪禮已經結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用力呼喊那三個字。
但是,爸爸媽媽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了。
好像有什麼被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被挖了開來,藍禮央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你在哭嗎?是我害的嗎?對不起。」
以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著歉。聽到她的話,藍禮央才感覺到自己臉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還混雜其它溫熱液體。身體又開始往下滑了,他低喘著對端木麗道:「要掉下去了。」
「哇!」
話才一說完,兩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順著巖山的斜度,速度飛快地一路跌滑進造景的水池裡。
「啪沙」一聲濺起大量水花。水池並沒有想像中的深,一觸到底,手牽手的兩人立即拉著對方撐地一起站了起來。
「咳咳咳、咳——」
雖然水深只及腰部,不過這樣掉進去當然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兩人面對面站著,因為害怕而始終緊握著彼此的手,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寒冷,身體都抖得不停。
「嗚、嗚……」女孩低垂著頭,肩膀顫抖,哽咽幾聲,而後,昂首對天空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哇!啊哇——」大概是剛剛的傷心,大概是放下心來,好多好多的情緒,全都堆棧在一起,潰堤了。
藍禮央的雙眸同樣不停地湧出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喪禮上一直低著頭,又為什麼一直覺得這大房子裡的一切都離他好遙遠。
因為他沒有任何真實感,沒有接受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這件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他沒有哭。
他不願意面對現實,拒絕父母過世之後所帶來的一切變化。
於是他封閉自己,不想講話,不想認識任何人;在開始新生活後也一直感覺自己站在外面看著別人。
年幼的藍禮央或許隱隱約約感覺到,父母逝去是個觸碰到就會疼痛的傷口,所以祖父沒有跟他談過,而他也一直隱忍著。他和祖父兩方都在為對方著想,不想使對方傷心難過。
那些在父母過世之後就被倒進去硬埋起來的東西,現在,卻陰錯陽差地因為端木麗而全被挖了出來。
藍禮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淚水,在感覺到眼淚怎麼也無法停止的時候,他直接用細瘦的小手臂遮住臉。
突然間,他被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對不起,嗚……」
同樣在哭泣的女孩張開雙手抱緊他,對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感到內疚不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藍禮央只是讓她抱著,因為是男生,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哭出聲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淚。
兩個同樣失去至親的孩子,就這樣站在水池中相擁而泣,直到檢查房間發現端木麗不見了而出來尋找的藍禮央祖父發現了他們。
他和端木麗一起生病發高燒,躺在病床上兩天,病好之後被爺爺痛罵一頓,爺爺最後怒吼著:「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後罰他一天不能吃晚飯,又在他睡覺時悄悄進房看他,但,這全是之後的事了。
第二章
「學校還好嗎?」
聽見祖父用英語詢問,正要出門的藍禮央回過頭。
「嗯。」他點頭應道。
每天總是目送他出門上學的祖父審視著他的衣著,然後伸出手稍微調整了他的領帶,蒼老但穩厚的嗓音使用正統英式發音,說道:「注意儀容。」
「知道了。」藍禮央背起書包,用英文道別,隨即開門走出去。
從國中開始,祖父便規定他在家裡必須用英語對話。祖母是英國人,所以他必須學會這種語言。
兒時都是父親在教他,現在他就讀的私立中學自然會有英語會話的課程,甚至有七成授課采外語教學,而外籍老師對於他從祖父和父親學習而來的英國腔感到有趣,並沒有強制他更正。學校的制服是仿國外學院的西裝上衣,因此必須打領帶,他在祖父的教導下已經熟悉六種打法,但至少還有四種需要學習。
今天第一次打溫莎結,還不大習慣。
在小徑上,他遠遠望見主屋後的一大片空地,那裡已經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和端木麗掉進水池的隔天,聽說大少爺——也就是端木麗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說著那山水造景本是風水用意,但家裡的運勢不但沒變好,反而更差;之後就立刻叫工人來把所有東西鏟掉,全部填平。
由側門步出大房子,從前面大門駛出的黑色轎車剛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紅綠燈轉變。
縱使黑色轎車的玻璃窗貼著隔熱紙,顯得隱密且看不見裡面的人,但藍禮央知道轎車後座坐的是誰。
他走過馬路,從車前經過。到對面公車站亭等公交車時,黑色轎車已經遠遠離去了。
早上上學時間的公交車上總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約半小時公交車到學校,回家時下班放學一起,車流量更大,則要多花十幾分鐘。
在學校附近的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幾輛私家轎車駛過他身邊,然後在校門口放下跟他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
進入學校大門,藍禮央從口袋裡拿出學校發給的卡式學生證,在穿堂設置的機器上貼按一下,計算機便自動記憶他的到校時間。
上樓到二年級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掛好書包,然後望著窗外陸續進校的學生。
這是一所從幼兒園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學,明明學費昂貴,且入學的名額有限,卻還是讓許多家長趨之若鶩。但如果只是有錢,還不一定能進入就讀,這裡的學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兩個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學校吧。」他小學畢業時,端木麗的大哥這麼對祖父說。
學費不是問題。端木家的大少爺如此爽快說道。祖父一開始似乎是婉拒的,不過後來在大少爺的堅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為以前父親也就讀過這所學校。祖父淡淡地說著這個後來願意接受的最大關鍵:他想,那時應該也是當時大房子的主人說那是所好學校才去讀的吧,那個主人把父親當作親人一般看待。
祖父執意要自己付學費,就如同當初父親就讀的時候一樣,算是答應的唯一條件。
只是這次學費不需從祖父的薪水裡扣除,因為父親和母親兩人的保險受益人都是他,加上從他出生後父母就幫他存的一筆基金,讓他到長大成人都不需為金錢煩惱。
早自習鐘聲響起,他拿出課本,看見書包的透明夾層內放著校內鋼琴比賽的報名表。他六歲開始學琴,一直到九歲前,母親都說最喜歡聽他彈鋼琴。
父母過世之後,他便沒再彈過鋼琴。國一時某天經過音樂教室,看到鋼琴,覺得相當懷念,一時手癢,因而稍微彈了一下,幾年沒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喪失。
後來他偶爾會借音樂教室裡的鋼琴來練彈,慢慢地找回感覺,也學練了幾首小時候彈不出來的稍難樂曲。結果,這件事在班會討論要推派鋼琴比賽代表時被同學說了出來。
每個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學,然而鑰匙班級裡沒人會彈鋼琴怎麼辦?沒人會去介意這件事,或許是因整個班級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學;又或許是沒有學生會重視這件事,考試成績總是比較重要,校內鋼琴比賽只是場遊戲。因為種種緣故,他成了沒人想要參加的鋼琴比賽的代表。
他不討厭彈鋼琴,但也沒特別想參加比賽;不過,既然被推派為代表,他就會去練習,因為他不喜歡做事隨隨便便,對任何事都一樣。如果不想要,他會直接說不要,絕不會在答應後又反悔或打混,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早啊,今天朝會又要頒獎了耶。」隔壁遲到的同學和他打招呼。
「早。」他轉過頭應道。
雖然同學都是出身富裕家庭,且是全身名牌、名車接送,而他只是個做公交車上下學的普通人,但像是電視劇裡那種被欺負的情節倒是沒有發生過。那樣偏激的存在畢竟是少數,頂多就是問問他問什麼是坐公交車,然後說自己從來沒坐過,看起來好像很擠又累。
如果他的態度不亢不卑,就不會覺得他們無意間說出的話語有其它意思;又因為對他們這些富足的人而言,這不是什麼值得去關心的事,因此基本上很快就會被忘掉。
另外一個他沒有被欺負的原因,可能是成績的關係。由於他是個優等生,無論師長或同儕會比較容易認同他。
不過要說仇視他的也不是沒有。
「哼哼!又考第一名,其實是偷偷在補習吧。」
要舉行朝會而在走廊排隊時,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對著他故意用鼻子使勁哼氣。上國中以後,他不曾考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那個和他相同年級的男同學每次都考第二名,所以常常跑來探聽他是不是有去補習,他誠實回答說沒有,唯一在學校外面學的就只有鋼琴,但男同學似乎並不相信。
他對第一名並無執著,每次考試他都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但若真的要跟十分用功唸書的人相比,他想他應該不能算是努力型的;到國二以後,他才確定自己可能是那種比較懂得唸書訣竅的人。
「領獎同學出列。」
段考分數計算結束的這個朝會,是頒獎典禮。聽到司儀念道自己班級姓名,藍禮央走出人群到右側等待上台。
旁邊是三年級的學長姐……端木麗也站在那裡。
和他並肩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端木麗漂亮的側臉看著前方。
察覺到他的存在,她緩慢移動視線直視著他;小時候她也習慣這麼直接地看人。
藍禮央疏遠且禮貌地朝她點了下頭,隨即看向司令台。
他忽然想起知道入學時才知道高他一個年級的端木麗,其實只大他兩個多月而已。由於學年是以九月來作區隔,夏末出生的端木麗比秋天出生的他就這樣大了一個年級。
印象中,他第一次上台領獎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端木麗,她是從何時開始只要段考成績出來就站在他旁邊的?他甚至連上次什麼時候和她說過話都忘記了。
水池事件之後,他們曾經要好過一陣子。病先好的她還偷偷到副屋來看他;平常有空時,她也會來找他,至於當時玩什麼說什麼他已沒太多印象了,只隱約記得祖父總是因此而教訓他。
他明白祖父是不希望再發生像掉進水池那樣的事情,並不是真的不准兩個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以祖父的立場來說,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嚴格提醒是必要的。
但當她知道每次自己來找他,他都會被口頭訓斥後,端木麗生氣了。
「禮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記得,那個時候,端木麗看著他、問他這句話時,那表情就像是被欺騙了般的惱悔,也是從那之後,她就再也不來找他了。
管家孫子和小姐這種像辦家家酒的友誼,就這樣結束了。
一直到上了國中,他們之間也沒講過什麼話,也許擦身而過或眼神交會時會有微小的接觸,卻再也回不到年幼時那天真單純的友情了。雖然端木麗的大哥並未因為小時候的那件事禁止兩人來往,甚至還認為年齡相近的他們感情還不錯,讓他們一起讀同一所學校,但事實上卻不是那樣的。
「……二年一班藍禮央,三年二班端木麗……」
聽到司儀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走向前。
「你在看什麼?」
身旁友人的問話並未讓她收回視線,端木麗站在教室窗口,遠遠望著對面大樓剛才經過轉角、然後走下樓梯的藍禮央。
「在看禮。」直到不見他的身影,她才回答。已經國中三年級的端木麗,嗓音已有別於兒時的稚嫩,她的聲音較一般女孩子醇厚,相當特別。
「禮?」也有著一張標緻臉蛋的友人眨眨眼。「啊,你又在看你家管家爺爺的孫子啊?」
「嗯。」她點頭。低頭收拾書包,要放學回家了。
「你在看他什麼?」同班同學的好友又問,朝窗戶採出頭。
端木麗拿起書包背在肩上。
「……我想看他會不會看我。」應該是吧。她朝教室門口走去。
「嗄?」女同學好像聽不懂她繞口令似的話,顯得一頭霧水,隨即趕緊背起書包跟在她身後。
步出教室,一個同樣是三年級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頭髮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像是在等待,看見她們兩個,就上前道:「我找她。」
他用下巴比了比端木麗身旁的女學生。
「咦?我?」女同學指著自己,相當意外。被那男生示意到旁邊說話,她為難地對端木麗小聲道:「你要等我喔,麗麗。」
跟著男生移動到大約五步遠的地方,似乎非常不擅長和異性相處的女同學緊張又不安地頻頻回首。
那並不是很遠的距離,男生也沒特別壓低聲音,讓端木麗可以清楚地聽見男生對好友說出「我喜歡你」的四個字告白。
友人先是呆傻,然後害羞地低下頭,再很快地說了句對不起,男生立刻一臉無趣和不爽地轉身,褲子上違反校規的鎖鏈隨著動作晃了一圈。
「嘖。」離開前還不屑地咋了舌。
端木麗可以感覺到男生經過自己時射過來的尖銳眼神,但是她沒有去理會。
「我、我嚇了一跳。」臉紅得像熟透蘋果的女同學回到她身邊,吶吶地說道。
端木麗等好友走過來後,繼續邁開步伐往前走。
「那個人上星期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當然也被她拒絕了,一個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啊?」女同學驚訝地睜大眼,隨即天真道:「是……是這樣啊……他喜歡上一個人的速度好快喔。」
「我覺得不是那樣。」那也不是喜歡。端木麗走下樓梯。
「咦?不是嗎?」女同學困惑了。
「嗯,不是。」端木麗非常肯定地回答。下樓繞到教師辦公室,她打開書包,把一張填好的比賽表格放在導師桌上。
「咦?你要參加鋼琴比賽啊?」女同學好奇道。「之前班會時都沒有人舉手耶,你怎麼突然想要參加了?」
「……因為禮參加了。」端木麗回答道。昨天音樂老師請她幫忙整理報名表時她看到的,由於報名即將截止,她於是馬上跟老師要了表格。
「啊?」女同學和她一起走出辦公室,猶豫了下,問:「麗麗……你是不是討厭他啊?」
端木麗停住腳步。
「為什麼?」她轉頭看著好友。
「什麼為什麼?」女同學一臉茫然。
「為什麼會說我討厭禮?」端木麗瞅住她。
「因為、因為你故意要和他比賽。而且你也好像故意和他一樣一直考第一名,很像是特別針對他……」女同學說出自己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端木麗這麼說,但也只說了這句。
步出校門,她找到自己家司機的車。
「啊。」身旁的女同學似乎看到了什麼,驚呼了一聲,隨即用手掩住嘴。
「有、有人來接我了。麗麗,明天見!」她道別後,開心地跑離。
端木麗望見不遠處有一個將近四十歲的高大男人,戴著墨鏡靠在一輛銀藍色的車子旁,好友直直地往那人奔去,高興地紅了雙頰。
個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友人,是在三年級時因考試成績分組而同班,又因為兩人的姓氏都是特別的複姓,所以女同學便說想要和她成為好朋友。
她不是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來接走友人了,甚至友人書包裡面也擺有那個男人的照片。
端木麗坐上自己家的車,司機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駛進道路。
沒開多遠,她就在每天經過的公車站看見藍禮央在等車。
如果可以邀他一起回家的話,她會。
但是不行。
藍禮央來他們家的時候,媽媽剛離家出走沒多久,爸爸也不在,她非常地傷心,雖然那時候年紀還小,可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跟兩個哥哥提起媽媽。
因為,他們家曾經有兩個媽媽。
在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傾訴的狀況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藍禮央便成為當時她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雖然他好像很難接近,又老是對她愛理不理,卻是那種即使在大太陽底下也會陪著她的人;她知道他雖然有點冷淡又凶,其實是個內心溫柔的人。
所以。她才不想他因為她而被責罵。
兩人抱在一起哭的時候,她真的有種溫暖又依賴的強烈心情;但是當知道自己每次都害他被罵之後,她好懊悔,並且生自己的氣。
她不能再給他添麻煩,所以她忍著不再去找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兩人小時純真的友誼;知道上國中讀同一所學校,本來想,在學校兩人應該就可以說話了,但當看見他時,她卻感覺記憶中那麼近的距離彷彿一下子被拉得好遠,變得完全不知該如何相處了。
就這樣,在家裡時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在學校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當時她沒有闖禍的話,他們不會變得親近;但也是因為她闖了那個禍,讓她只能用眼神對他傳達心意。
端木麗望著街景。
回到家,她在主屋前下車,對即將要退休的司機伯伯道謝,然後拿著書包進門。
「小姐,您回來了。」年近七十的管家已經在門口等候。
「我回來了。」端木麗點點頭。管家爺爺從她祖父那一代就一直在他們家了,她小時候還喊管家爺爺的妻子叫管家奶奶;長大一點以後,始終覺得讓長者對自己使用敬語實在不妥當,但是管家爺爺又總說這是規矩,不可廢,甚至連大哥都拿他沒轍。
管家爺爺表面上相當紳士,卻是個一絲不苟又嚴守分際的人。
察覺管家上前一步,似乎有意要替她拿書包,她手一抱,把書包護在胸前。雖然從小生長在富裕的環境,但顯然和她成長後學習的倫理常識有所衝突,尤其要讓從小代替雙親照顧她到大的長輩服侍自己這一點。
老管家姿態優雅且不著痕跡地收勢,同時對她開口道:「二少爺回來了。」她一頓。
「……咦?」二哥前年出國讀大學,現在又不是寒暑假期間,怎麼會突然回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走進客廳,就見到兩位兄長佇立在落地窗前,彼此站得相當靠近。
端木家的兄妹感情不好……是事實,也不是。
正確地說,是兄弟兩人感情不好。
從小到大,端木麗從沒見過同年齡的兩位兄長在一起玩過,當他們同在一個場合時,總會呈現一種緊張氣氛。
她凝視著兩位兄長,覺得氣氛又變得僵硬了。
「來得正好。」老是笑得像天塌下來只會砸死全地球人卻不會砸到他的大哥,一發現她站在客廳門口就笑道:「我們正在討論你的事呢。」
「……什麼?」端木麗瞅著他,然後看見一臉冷淡的二哥繞過大哥身邊,朝她走來。
「就關於你留學的事。」大哥說道。
二哥經過她身旁,開啟他那優美的嘴唇,對她低聲說:「你自己決定就好。」接著便越過她直接上樓。
她目送二哥回房後,轉回視線,見大哥依然面帶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什麼留學?」她問兄長。
端木大哥走到沙發旁坐下,端起茶杯,先品嚐剛泡好的美味紅茶。
「你國三了,馬上就要上高中,也該是要考慮的時候。看以後是要像伶一樣出國,或是像我一樣都不出去也可以,我不會逼你;但是早點告訴你,你就可以有充分時間好好想想。」
伶是二哥的名字。
「我知道了。」她會想的。她停頓了下,問:「你只是因為這個就把二哥叫回來?」
他笑。
「我跟他說家裡有很重要的事。我覺得這很重要啊。」
……大哥從以前有很喜歡故意惹二哥。[群聊製作]雖然她和他們只有五歲的差距,但就像她不能提起爸爸媽媽的事一樣,她偶爾也覺得和大哥二哥有種距離感。
大哥絕對不是不疼她,二哥也沒有對她不好,只是,如果有天世界要毀滅了,大哥會要她上唯一的救命逃生船,他自己則會跟二哥留在無人島上互相等著對方先死。
端木麗離開客廳,緩慢地走上樓梯。
懂事之後,她心裡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家庭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家庭。也由於這樣,讓她不善於發展人際關係。小學四年級那年,因為媽媽離家出走,整個家分裂了,爸爸自此出國不歸;她明明有父母,卻跟沒父母一樣,她只想著要他們回來。
上國中後,她逐漸理解家裡那樣複雜的過去,以及最終離散的結果,在在都影響了她;於是,她變得沉默、低調,現在唯一的朋友也是因對方主動來接近她。
她無法放下小時候和藍禮央那段短暫的友誼。
那是很單純的,真誠的,小小的友情。
進到自己房間,她關上門。
書桌上的書本放得亂七八糟;她不像禮那樣聰明,以前在學校的成績排名大多在十名上下,後來為了要考到第一名,她總是非常用功地唸書。
大哥老笑她用功到可以說是用力了,考試期間甚至連床上都會堆滿講義和自修。雖然現在都已考完且頒發名次了,桌面還是被一堆書本佔領。
將今天領的獎狀放進抽屜裡,聽到外面有灑水的聲音,她走到窗邊,稍微打開玻璃窗,往樓下瞧去。
只見藍禮央站在滿是美麗顏色的庭園之中,正拿著水管對花卉澆水。
他還穿著制服襯衫,僅挽起袖子。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他做這種事了。小時候他還只是撿撿垃圾,現在照顧植物、清理水池,幾乎都是他的工作了。
她也知道管家爺爺好像教了他一些東西。
端木麗想著:不是有灑水器嗎?園丁呢?不過,這些事情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問大哥或管家爺爺,他們總是回問::「問這個做什麼?」或「您不用擔心。」即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家裡的人漸漸變少了。
一些熟面孔都不在了。
端木麗搬張椅子坐在窗邊,心想自己一直看著藍禮央,不知他會不會突然抬頭看上來;就像在學校時一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用眼神傳遞心意。
但要用眼睛發出聲音或電波畢竟是不可能辦到的,更何況她曉得他一做起事來就很認真,不會注意到別的地方。把酸痛的眼睛埋進肘窩,她想起剛才大哥提到的出國留學的事。
大哥說他不會逼她,而且時間還很早。出國留學好不好她不知道,只是覺得現在她並不想離開這裡;但是,她留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麼?爸爸媽媽和二哥都不在了,大哥有一定會笑著送她上飛機,所以她走或不走有什麼差別?如果有人會不捨她離開,或許她就不會這麼想了。
趴在窗邊凝視著樓下的藍禮央,許久,她伸手從床上拿起一個布做的骰子,那是國一時的勞作,雖然做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
心裡不怎麼認真地想著;若擲到奇數,就去找藍禮央講話。
一丟,結果是四點。有些失望的同時,又好像感覺有點慶幸,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知道怎麼與他聊天;有一半真心是真的想要跟他交談,又有一半真心是真的不想要和他說話。
所以,慶幸完又開始覺得失落了。那再一次,三戰兩勝,只要擲到兩次奇數,就下樓去找藍禮央。
這麼想著,一丟,是二點。她望著地上的骰子半晌;這回反應快了些,又跟自己說道:那五戰三勝,擲三次奇數就去,丟第三次,又是四點。
不管丟幾回,最後都是事與願違。她抿著嘴唇,不知何時變得異常認真起來,這回決定前面全部作廢,不要再變換條件,而且是最後最後一次!擲到偶數就——結果丟出的是一點。
……這一定是上天要她不要跟他說話。拿起骰子,端木麗站在窗邊,這時才發現藍禮央早已不在庭院裡了,她怔了一會兒,想著剛才那麼專心執著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
轉身想要把骰子放回原位時,一不留心,手臂稍稍撞到窗框,由於沒拿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布骰子滾掉出窗外。
「啊。」她空手不動的愣住幾秒,之後回過神,轉身離房下樓。
來到主屋側邊的庭園,她依照窗口角度,彎身找尋掉落的骰子,明明是個明顯不過的物體,卻沒辦法馬上找著。
指尖輕輕撥開的樹葉,帶著充分濕潤的觸感,因為禮剛在這裡澆過水……
「小姐。」
有人在背後喚她。她心一跳,停住動作。
就算兩人已經很久沒交談了,她還是認得那副嗓音。端木麗站直身,緩慢轉過頭,看見剛剛還以為已經不在的藍禮央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她的那個布骰子。
她盯住那布骰子,直到藍禮央啟唇道:「這是您的?」
他跟她說話了,但,怎麼會是用敬語?呃……什麼時候開始用的?上次和他說話是什麼時候?她的腦袋被這些問題迅速填滿,被動回答道:「是……是我掉的。」忽然想到在家裡不能這麼明目張膽的和他交談,要不然會害他被管家爺爺責罵。
他會用敬語,應該是管家爺爺交代的吧?她立刻伸出手指貼著自己嘴唇,板著面孔小聲警示:「噓。」
「……什麼?」他疑惑不解。
她的話像是對他造成奇怪的謎團和誤導,雖然想要說明清楚卻又不能馬上說明,因為心裡老想著不要他為了和她說話而被罵,她往後退了一大步,像是非常不想要他接近自己。
她看見他收起困惑的表情,態度變得疏遠而淡漠。
「如果您不想要我靠近的話……」他將那個布骰子放在草地上,隨即轉身離去。
「啊!」不是那樣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望著他走離的背影,她想要解釋,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
最後,她只能上前拿起他放在草地上的布骰子。
回到自己房間,她坐在床沿,看著手中的布骰子好半天;之後,她把骰子用透明的袋子裝起來,打了個紅色緞帶,放在書桌旁的木櫃上。
明天就要鋼琴比賽了。
因為家裡沒有鋼琴,所以藍禮央都是在學校的音樂教室練彈。他並未選擇技巧華麗艱澀的曲子,而是挑了首中等程度且自己喜歡的樂曲。
明明是首很好聽的曲子,而他也相當喜愛,甚至已把音符記在腦海裡,但不知為什麼,即使可以無差錯一路順暢到底地彈完整首樂曲,他卻沒有那種進入狀況的感覺。
自從知道端木麗也報名參加比賽後,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困擾著。
彈罷最後一小節,藍禮央放下手。
垂眸注視著黑白分明的鍵盤,他吐出一口氣。
「三年級有個超漂亮的學姐,跟你一樣常常考第一名的那個,她也參加比賽了耶!還是最後一天交的報名表,有人在說終於可以看見你們兩個比出高下了。鋼琴比賽好像變得有趣了一點。」
前幾天,班上某個男同學興致昂揚地這麼對他說道。容貌出眾的端木麗算是學校滿有名的人物,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在討論她。
比出高下?他從來沒想過要和端木麗比較什麼。雖然他並未刻意隱瞞,但至今同學間尚沒有人知曉他和端木家的關係。
「你們兩個老是考第一名,老師們都在說如果你們同年級的話,應該是競爭很激烈的對手。音樂老師好像問了那個學姐為什麼突然想要參加鋼琴比賽,聽說她回答是因為你有參加耶!」男同學一臉神奇地說著。
「果然學姐也很想和你比出高下。不過,她這麼針對你,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學姐啊?她真的好漂亮,如果你認識她的話,介紹讓我們認識一下……」
男同學的殷切期待他並沒有接收到,只是從那天開始他就無法專心練彈。他不知道同學說的是真是假,卻僅想到端木麗之前在庭院時那明顯排斥他的舉動。
她那和兒時已不同的嗓音讓他覺得相當陌生,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交談了。不准和她說話,也不能接近她……她會這樣,大概是因為討厭他吧。
雖然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但如果不是討厭他,她又怎麼會是這種態度?懷抱著不確定的疑問,當天稍後他借鋼琴時遇到音樂老師,音樂老師拍著他的肩膀笑說期待他和端木麗的表現,他從老師的話裡得到了證實。
端木麗是真的因為他參加了比賽才臨時決定參加,甚至與他選了同一首曲子。
主屋裡偶爾會傳來鋼琴聲,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所以端木麗會彈鋼琴他並不意外,只是,原來這一陣子鋼琴聲變得頻繁是因為這樣的理由;當他發現她彈奏的是他所選擇的樂曲時,也曾經疑惑:為什麼要因為他而參加?為什麼故意和他選同一首比賽曲?如果不是討厭他的話,應該不會針對他到這樣的地步。
他抬眸,黑得發亮的琴身映照出他的臉容。小時候,她也是突然間就不和他說話了,雖然明白年幼的友誼早已煙消雲散,卻沒想到自己會被她討厭到這種程度。
手指重新放上琴鍵,藍禮央流暢地彈奏起來。直到放學回家,他連一次滿意的完全演奏都沒有。
那天,大房子裡的琴聲一直持續到就寢時間的前一刻。
翌日。
比賽是在上午進行,藍禮央和其它參加比賽的選手依照抽籤號碼順序坐在禮堂後台。
端木麗就坐在他的右後方,雙膝上放著樂譜,她低頭複習音符,手指在樂譜上無聲地彈著,及時都要上台了,仍打算努力到最後一刻。
端木麗開始考第一名以後,祖父曾經跟他提過——小姐不算是個聰慧的孩子,卻十分懂得勤能補拙的道理。
她是那種,不管做任何事都會非常認真的個性。
藍禮央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在驟雨冷夜裡的岩石山上看到的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他意外地完全能理解和體會端木麗的認真拚命可以到何種令人吃驚的程度。
司儀喊著他的名字,藍禮央起身,走出後台,來到大禮堂中間的平台式鋼琴前。他對著觀眾席鞠躬,隨即在彈奏者的位子落座。
輕吸一口氣,他雙手放上琴鍵,沒有猶豫,利落地彈下音符。
清脆的琴聲從他指尖流瀉而出,迴盪在整座大禮堂中。
他喜歡這首曲子,節奏優雅緩慢,總是可以不慌不忙地彈奏它。藍禮央將精神集中在樂曲上面,什麼也不去想,無奈卻一如之前練琴時那般,完全做不到;雖然音律順利地進行著,但腦袋裡卻像是一直有雜音出現。
他已經盡自己所能的完整練習過了,是因為不討厭彈鋼琴,所以才會坐在這裡,他只想好好地彈完、做好這件事。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誰爭高下,或想把誰比下去。
明明是首從容不迫的曲子,卻令他額間泌出一層極薄的汗意。
為使自己專心,他閉上眼睛,想用耳朵感覺音樂;僅僅只是一秒,他腦海裡閃過端木麗的臉容。
他一怔,張開雙眸,手指在一瞬間停頓。
只是眨眼間的事而已,他的節奏慢了半拍。雖然之後立刻就修正了,一般人應該聽不出來,但直到彈畢結束下台、所有參加比賽的同學都演奏完畢,他都還在因為這個意外的失誤而陷入沉思。
評審計分,名次很快地列出。
這次的校內鋼琴比賽本來就不是什麼水平很高的比賽,但學鋼琴好幾年的人不在少數,第一、二名都是將高難度技巧曲子彈得流暢的學生,至於第三名,則是選曲不難、彈奏無缺點的端木麗。
「你輸啦!果然還是學姐比較厲害!」
回到教室,想要認識端木麗的男同學跑來虧他。他並不在意。
他絕不是要和她競爭才上台,他對名次也真的沒什麼執著。即使如此,那個失誤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
放學回家時,由於他是值日生,必須檢查打掃,所以留晚了一點。將窗戶關好後,他離開教室,常常的走廊上已經沒有什麼人,轉彎來到樓梯間,正要下去時,卻看見有個人站在不遠的窗口處。
宛如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佇立在下半層樓梯間的端木麗,美麗的眼眸始終盯著樓梯和走廊的連接處。
也因此,被她視線捕捉住的藍禮央不禁停住腳步。
「……我在等你,禮。」她的第一句話就解開他的疑問。
「今天比賽的時候,你怎麼會彈錯?」背著書包的端木麗手裡還拿著鋼琴比賽第三名的小獎盃。
在大房子時那樣拒絕和他交談,現在卻又在這裡等著他問問題,她就這麼看重和他比賽的結果?即使討厭他,也要來問清楚?但,她卻又那般熟悉地喚著他的名字。藍禮央無法理解,也未立刻回答。
端木麗僅是瞅著他,又道:「老師說,這首曲子你彈得很熟了,老師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錯,也許是你太緊張了。」
他看著她,片刻,啟唇道:「……不是。」他只是在彈奏時分神了下。
聞言,她低語一句:「是嗎……」然後又昂起臉來。
「那……」
她好像想說什麼,藍禮央卻同時對她開口:「我並不想和誰競爭或做比較。」尤其是她。
「……咦?」她抬頭看著她。
和她相隔著一層樓梯,他佇立在高處,垂眸俯視著她,道:「我從來沒有把誰當成競爭對手,也不曾有過任何想要和誰比較的意思。我不想和您比賽。」所以,不要用這種特別針對他的方式,讓他理解她有多麼敵視他。他……並沒有把她當敵人。
端木麗站在樓梯下面,直看著他。
「……你說什麼?」她先是露出有些奇異的眼神,而後,想到了什麼般,道:「難道禮是故意彈錯?鋼琴比賽,你是故意輸給我?」
藍禮央微怔。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讓她起這種聯想。
「不是。」他真的是因沒辦法專心才彈錯,雖然當時腦中的確閃過她的臉容,但分神是事實,卻跟分神的內容無關。
「你剛不是說不想和我比嗎?」她一手拿著獎盃,一手在身側握著拳頭,臉上的神情複雜。「你是因為我也參加比賽所以才彈錯的?」她問。
藍禮央一時無語。得知她是針對他才去參加比賽後,他的確被困擾住了,但是那個失誤完全是自己的責任。
「不是那樣的。」他認真道。
但是,她似乎沒辦法相信他的話。端木麗注視著他,直到她那被擾亂的情緒變得深沉而清冷。
「是不是因為我是小姐,所以你才這麼做?」她低聲問。
不是。藍禮央剛想要否認,就見提問的端木麗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下樓的腳步聲迅速遠去,藍禮央佇立原地,回想著自己說過的話,不曉得從哪裡開始、又為什麼會造成她這樣的誤解。
回到大房子,他在置放垃圾的地方看見那個鋼琴比賽第三名的獎盃,就那樣被丟棄了。
那是國中生的藍禮央最後一次和國中生的端木麗說話。
之後,兩人各懷交錯的心情和想法升上高中。 |
|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