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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這話不好用在她家大爺頭上,
她顧禾良嫁的這游大爺,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的主事,
他的名聲響遍一江南北,除了講信用、辦事牢靠之外,
更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出名,
只是外人皆不知,她家的爺其實很孩子氣,且還嗜甜食,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真心一笑,嘴角會閃出小梨渦,
那既柔又亮的目光總惹得她心發軟、臉紅紅、神魂顛倒,
就算當初娶她無關情愛,她仍想對他好,想疼他、愛他,
她希冀能近水樓台得到他這輪明月,卻被他氣得快沒命,
既然他無法懂她,或者她該選擇放棄,終止夫妻情義……
第1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銅錢掉了一枚!
她舉起右腕,不解地盯著環在腕上的五彩絲,絲線未斷,尚牢牢繫住,原是串有八枚開心銅錢,此時竟僅餘七枚。
怎麼掉的?掉哪兒去了?
那是娘親給她的祝福,一年一枚,要她整年歡喜開心,娘還跟她打過勾勾,說好這開心銅錢要給她給到出閣那年。大姑娘出閣,嫁作人婦,替夫家開枝散葉,這年年累積下來的福氣將來也會轉嫁到兒女身上,庇蔭夫家。
只可惜,第九枚銅錢,她沒能拿到,再也拿不到。
低眉推想了會兒,她回頭朝來時路走,不時地佇步矮身,眸線往任何可能遺落銅錢的地方搜尋。
「太川行」的會館,光是後院就比她家的「春粟米鋪」大上十倍有餘,此時剛過用膳時候,行內的夥計們能輪番休息小半時辰,因此當她繞過建來臨時囤貨、驗貨的場子,經過地窖入口,再循小道穿過裡外兩扇圓月拱門時,一路上靜謐謐的,沒遇著半個人。
就因為沒見著誰,當那年輕冷涼的聲音一出,正鑽進矮樹叢間尋找失物的她才會驚得瞠大眸子,險些叫出聲。
「周老闆,這事既已敲定,無須再談,待事成,有你好處。」
「呃……唔……呵呵,秀爺,萬事好商量、好商量嘛!瞧我給您帶什麼來了?我知道秀爺從不碰甜食茶果,所以這次打江南轉悠一圈回來,沒幫您帶江南小食,倒尋到幾顆小奇石,您給瞧瞧,要看上眼,就留在身邊賞玩。」
「誰跟你萬事好商量?」
冷涼男嗓慢悠悠的,慢得教人生畏,難以親近啊!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感覺這話不好套在他頭上,似是……即便旁人衝著他笑笑臉,他要不痛快,照樣能大抽對方耳刮子。
雙肩微縮,她定下神,忍不住悄悄抬睫,從矮樹枝椏間的細縫偷覷。
青石鋪就的四方小園內,簡單搭著一座絲瓜棚,翠葉與綠莖攀爬覆蓋,長著好些朵黃澄澄的花。
棚下擺著一組竹籐桌椅,兩名男子一站一坐,站著的那位中年大叔姓周,她識得,是專門走河運的小本船商,手中有七、八艘載貨船,常與江北的貨行合作,應顧客需求,將各式各樣的貨物走水路運往目的地。她家的「春粟米鋪」就曾向周老闆的小小船隊托運過,載著一批特種新米送抵江南。
至於坐在竹椅上、身穿玉澤錦衣的年輕漢子應該不識她,但她卻認得對方。
這位游家大爺可是江北最大糧油雜貨行「太川行」的第二代主事。
「太川行」這字號,自成立以來已三十餘年,一向商譽優良,名號響徹一江南北。他游大爺的名聲也響,卻是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出名。
說信用,他很講信用,說可靠,他辦事確實牢靠,嚴以律己亦嚴以待人,所以當他的顧客很安心,當他的夥伴也不怕暗地裡被捅上一刀,與他為敵則最好三思再三思,因弄不好可要落得傾家蕩產、一生徒然。
她曾在街上和碼頭區遠遠見過他幾回,他似乎頗高大,每每與誰走在一塊兒,總比旁人醒目,若要細說他的五官長相,她就沒法斷定了,畢竟僅匆匆幾眼,中間又有些距離,哪能瞧清?
儘管如此,她仍是從這永寧城裡的百姓口中,聽到許多關於他長相的生動描述,尤其是家中有待嫁閨女的人家,以及城中的八大媒婆們,那些人一提及他的模樣,臉頰就莫名地暈紅了兩團,胸脯明顯鼓伏,額面滲汗,鼻翼歙張,「病症」當真不少……由此能知,游家大爺即便性情冷酷、難以相處,一張俊美臉皮確實不同一般,足惹得閨女們芳心可可。聽說他長得極像年輕時候的游家老太夫人,五官無一不美,可她就不太明白,純然女性的眉眼口鼻套在男人身上,陰柔之美哪裡顯得出俊氣橫生?
再有,簡直……造孽嘛!他要當真生得那麼美,比姑娘家的容顏還細緻好看,往後誰嫁他,心裡可要難受了,畢竟當他的夫人還得日日與他比美較勁,再溫柔的情懷都要消磨殆盡……
驀然,她雙腮一熱,發覺自個兒想太多,游家大爺和姑娘家的事可輪不到她操心。
剛穩住思緒,樹叢外,那冷淡聲音又起,她依舊看不清他長相,只曉得他上身微微傾前,伸手撥弄周老闆攤放在桌面上的一盒小奇石。
「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和人商量。商量,就表示事情可能起變化,我就恨事情不按原定計劃來走。」嗓音似夾冷笑,要人頸後發毛。「周老闆,我明白告訴你,棉絲成布和茶葉運至遼東出海,這條線,『太川行』是吃定了,若非近期大宗生意增加,我手中貨船盡出仍無法應付,也不會麻煩到你。」
「不、不麻煩,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最好。」冷笑聲陡硬,「啪」地一響壓下盒蓋。
她瞄到周老闆略福滿的身軀顫了一下,心音竟也跟著怦怦重響。
游家大爺凜厲又道:「周老闆,跟我做生意,你是怕得罪了你的老東家『廣豐號』嗎?果真如此,我也並非不能體諒,誰教咱們當日僅有口頭約定,你想毀約,我也拿你沒轍,只不過……」
「……不過什麼?」問得小心翼翼。
「只不過,我心眼不好,容易記仇,有債必討,有仇必報,明知告官不一定贏,可不把你弄上公堂亮亮相,我心裡怕要不暢快。」
「秀爺,您這……哎呀,我的好大爺,瞧您怎麼這麼說話?我都自立門戶好些年了,儘管念著『廣豐號』的舊情,也沒有把您這尊上門財神給送走之理呀!我只是……這個……怕近來秋風秋雨,天候不好,誤了您船期,所以才想先跟您打個招呼,知會一聲……」越說越小聲。
「就一百兩吧!」竹椅上的高大身影忽地往後仰,閒適地靠著椅背。
「什、什麼?」
游大爺在笑,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那是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有錢能使鬼推磨。周老闆,閣下專程跑來,心裡打什麼主意,計量些什麼,你不明說,我多少也能猜出,為來為去,不就為錢。」略頓了頓。「『廣豐號』的穆大前些天派人和你洽談,以每艘貨船高出『太川行』十兩的價錢,要你替他穆家跑貨,無奈兩邊的出貨日期重迭在一塊兒,你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內心惱恨極了,是不?」
「秀爺……」
「周老闆不就想抬高價錢?我就順你的意,你省事,我也落得清靜。『廣豐號』多十兩,我加到一百兩,如何?」
「秀爺,您誤會了,我沒那意思啊!我周永富豈是唯利是圖的人?金錢在我眼裡如糞土,不值一提,我——」
「八十兩。」
「……我既然說要接您這筆生意,一言既出,駟馬難、難……八十兩?」
「不,是六十兩。」游大爺聲線不高不低,維持無波狀態。
「六、六……怎麼成六十兩了?!」
「四十兩。」
「嗄?!等等,這、這這……」周老闆喉頭被鹵蛋噎住似的,費了番氣力才擠出話。「方纔……明明是一百兩的!」
「方纔是方纔,現下是現下。四十兩你要不要?」
「一百兩、四十兩……秀爺,這……少了六十兩啊!」
「現在是二十兩了。每艘貨船多付周老闆二十兩,你要是不要?要,等會兒我請底下人跟你簽約,不要,那咱倆公堂上見,我圖個舒暢,閣下也可放開胸懷去與『廣豐號』相好。」
「我要我要,二十兩我要了!」怕回答得慢些,價錢又要往下壓。
「周老闆也怪,一百兩不要,二十兩反倒答得痛快,真奇。」
她聽到周老闆發出一陣乾笑,嚅著聲,卻沒能再說什麼。不知因何,她竟替他感到臉紅。
要換作她,被一個後輩如此嘲諷,肯定挖個洞把自個兒埋了……噢,不,要真是她,她可不敢上「太川行」捋虎鬚,銀兩沒搞到多少,卻得罪了江北大商,弄得這般難看。
緩緩吐出氣息,心臟仍跳得厲害,她縮回有些發酸的頸子,不一會兒再從葉縫間瞧去時,周老闆已離開,絲瓜棚下僅剩那抹坐姿閒適的修長身影。
……現下又該如何?
縮在原處,靜候他游大爺離開?抑或自個兒先悄悄退離?
再有,她的開心銅錢究竟掉在哪兒了……啊!在那裡!
矮樹叢外,一枚小小巧巧的銅錢躺在青石板上,映著薄涼秋光。
驚喜上心頭,她未及多想,探手欲拾。
輕微窸窣聲引來男人的注意,瞬間,她如被點學穴般定住不動,內心暗暗叫糟。
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沒一個可行,尤其覷到男人已起身離開瓜棚,那身錦衣正徐緩朝她藏身之處步近,愈走愈近,愈近,那錦衣上的縱橫線絲便愈清楚……她頭一遭體會到,心跳到嗓眼是何滋味,彷彿呼息吐納再重一些,亂顫的心肝就要嘔將出來。
與其被難看地揪出,還不如自己爽快招認!
眸子緊閉了閉,她牙一咬,鼓起勇氣,青布裙裡的雙腿正要施力爬起——
「又是你這小傢伙。」
……誰?!
她渾身僵硬,雙眸倏地睜開。
從葉與枝椏間看去,男人蹲在她斜前方,離她不出五步之距。
看、看到了!
她看清那張傳聞中的俊美長相!
此時,他麥芽色的臉龐側對著她,挺直的鼻樑首先抓住她眸光,男人鼻形厚實,鼻頭微勾,本是和善多福之相,鼻下偏偏生了張桃紅薄唇,唇山明顯,人中深長,一見便覺是好辯爭強的性情。
他毛髮頗豐,頰邊的鬢髮仔細修剪過,眉生得真好看,細細彎彎,黑墨墨的,像工筆畫裡常見的細柳美人眉。眼窩有些深,淡斂的睫毛既長又翹,她能想像那密睫沾染水珠的模樣,定是剔透晶瑩,欲墜不墜,不管他目光多冷淡、多兇惡,也必然是美的。
忽地,她上排牙齒陷進柔軟下唇,硬生生咬住幾要逸出唇的輕呼。
她見他長臂探進矮樹叢裡,窸窸窣窣一陣,竟拉出一架小木板車。
這玩意兒外表簡陋,就兩片木板合在一塊兒,底下裝有四個木輪子,是給小娃娃推著走、用來學步的,也能讓娃娃坐在上頭玩,而此時他拉出的木板車上,就坐著一個肥敦敦的小娃娃。
他像拎只小貓般將娃娃拎起,臉對住臉,眼對住眼。
有什麼鑽進她心窩,刺麻騷動,她覷見他抬睫,發現他的眼與她所以為的美人鳳目大大不同,卻是眼頭尖尖,眼尾也尖尖,大大的,很像她炒香後給爹爹當茶果、當下酒菜的杏仁核兒。
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正細細瞇起,湛著薄光,緊盯面前的「小入侵者」。
她跟著緊張了。
今天她親手做了些甜糕送到「太川行」會館,方纔還跟小娃娃玩了大半時辰,直到小娃兒玩累、呵著欠,她親眼見娃兒的娘把孩子放進搖籃裡的,怎麼會自個兒溜到這兒?
游家大爺再惡、再冷酷,也不會對個無齒小娃動粗吧?
噗、噗噗噗、噗噗——滿天「飛雨」!
「你噴我口水——」
啪!
他話音未完,在他手裡學毛毛蟲蠕動的娃兒突然小掌呼過來,賞他頰面一記。
那記掌摑自然痛不到哪兒去,卻使她五臟六腑俱顫,嚇得一張臉血色盡失。
她看游大爺眉山攏高,抿著薄唇,臉現惡氣,一把抓住娃兒的小胖手端看……倘若猛地施勁,能眨眼間折斷娃娃小手啊!
不!不!住手啊——
呃……他……他……
她正欲大叫,卻被男人乍現的笑臉嚇住。
他笑得桃紅唇瓣咧得好寬,兩排白牙盡現,杏眼彎成小橋,柳眉快活飛揚。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笑,峻頰捺出深渦,嘴角竟閃出可人意兒的小梨渦,長睫勾著情似的,目光既柔又亮,很爽朗,又有幾分孩子氣,五官無一不美……無一不俊……
她臉蛋發燙,額頭冒汗,心跳陡地促急,呼息不穩。
她想起城裡姑娘家提及他時那難掩歡喜的思春樣兒,她怎麼也中招了?
游家大爺不是冷酷、無情又嚴峻嗎?怎有本事笑得這般耀眼燦爛?
屏息,她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伸出長長粉舌,跟著……然後……舔麥芽糖似地舔起小娃兒的肥掌!
怕是再古怪的舉措,她也不會太震驚了。
娃娃的掌心肥嫩柔軟,白嫩短指可愛無比,他舔得津津有味,舔到最後真不過癮似的,竟大嘴一張,把小手整個兒含進嘴裡,然後再「啵」一聲拔出來。
「唔,你剛才抓什麼好東西吃了?手裡有一層糖粉呢,真甜。」舔舔舔。
「咕泥咕嚕……阿答嘻呵呵呵……啪啪答答滴嚕嚕咕嘰……」娃娃骨碌碌的眼珠子溜溜轉,口水滴答流,露出四顆剛冒出不久的小門牙。
「不是吧——」男人衝著娃兒哀喊。「混帳!怎麼就你有得吃?有福同享才是兄弟啊!你也不會幫俺大爺留一些下來……咦?喲,嘿嘿,嘿嘿嘿,你這好傢伙,真留了好東西哩!」他垂目,瞥見小木板車前頭繫著一隻竹籃,籃裡擱著兩塊灑滿糖霜的白糖糕。
木板車前放甜糕,與吊根紅蘿蔔在馬兒面前般,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該是娃兒的娘要讓小娃娃努力學步,才在木板車前掛著引誘物。
見甜食如蒙神恩,他俊臉整個大亮,咧開嘴,嘿嘿笑不停。
杏眼左瞄,無人,右瞄,無人,前後左右都無人,哈哈哈,好時機……他大掌一抓一放,兩塊甜糕立即沒入薄唇裡。
「唔……好……唔唔……好好吃……真美味,人間美味啊……」塞得雙頰鼓起,他有些口齒不清,超乎預期的軟甜在舌上漫開,感動得眼角泛光。
萬般不捨地嚥下兩塊甜糕,他抿掉唇瓣上的糖霜,咂咂嘴。
「哪來的白糖糕?該不會是你那個胖娘做的吧?還是你家嬤嬤?兄弟,是說要偷渡就一口氣渡多些,兩塊塞不了牙縫啊!」
「咕嚕呼嚕……唔……嗚……嗚……嗚哇啊啊——」小娃兒像是發現籃子裡的香香甜糕不見了,圓眼轉出水光,轉啊轉的,好生可憐,他胖頰脹得通紅,小身子不斷扭動,嘴一癟,下一刻竟放聲大哭。
男人大受驚嚇,忙一把抄起小娃站起,無頭蒼蠅般在原地踱步,想摀住娃兒的嘴,又不敢掩實,急得俊臉發青。
「有了有了,有東西給你,別哭啊!」
他衝回絲瓜棚下,抓了把周老闆相贈的江南小奇石,討好地全兜進娃娃的紅肚兜裡。「瞧,挺美的不是?你將就將就,別跟大爺我拿喬——哇啊啊!找死啊?渾小子,不能吃,這不是甜糕啊!」
他錦袖大揮,迅捷地把軟呼呼的小身子挾在腋下,大掌托住孩子的後腦勺,另一手趕忙往娃兒的小口裡掏。
他掏掏掏,再挖挖挖,費了番勁兒終於挖出一顆小石,沾了滿手口水。
他手剛離開娃兒小口,娃兒皺起胖臉又要哭了,靈機一動,他乾脆送上自個兒的指,小娃兒蠕著嘴含著、吸著,吮得津津有味,真不哭了。
他莫可奈何地看著臂彎裡的大胖小子,嘴角徐徐浮暖,歎道:「再過幾年,等你長到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紀,大爺我可不能再這麼跟你混在一塊兒了,到那時啊,你見著我,我兩眼狠瞪,一准瞪到你屁滾尿流、抱頭鼠竄,你信不?呵呵呵,這才有當家的氣勢,我不發威誰發威?」
娃娃仍咂咂有聲地吸吮他的手,胖頰靠向他頸窩,偎得舒舒服服的。
他低笑。「這麼好吃呀?」
「咯呵呵……」
「喲,還笑?大爺剛剛被姓周的那老傢伙欺負,你可是看在眼裡了,你還笑得出來?哼哼,我也不怕讓你知道,待此筆買賣搞定,過了眼前這關,大爺我真得好好招呼咱們這位周老闆,到時候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奸笑陣陣,頻頻聳肩,欲回報對方以消心頭之恨的計謀,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小娃娃睜大圓眸,無辜又好奇地望著他。
「走吧,大爺我就發發善心,送你找娘去。」
摸摸孩子嫩頰,他重新抱穩懷中小身子,離開棚下,走往另一條石板道。
「兄弟,先說好,等會兒見到你胖娘親,我臉色這麼一沉,扮成冷面閻王,偷偷捏你小屁給信號,你小子最好配合些,哇哇大哭個幾聲,能多淒厲就多淒厲,才能顯出本大爺的冷酷無情,知道嗎……」
男人低聲打著商量,漸漸遠去,好半晌過去,瑟縮在矮樹叢裡的人兒才陡地吐出口氣,雙肩一鬆,回過神來。
老天……
噢,老天……
她左胸跳得好快,興起莫名的脹痛感。
細細喘息著,她整個人熱烘烘的。
一手壓在促跳的左胸上,努力調整呼息,她怔怔地在原地又坐了好一會兒,如此不尋常,該是覷見旁人秘密的另一面,一時間無以為據。
幸得,她和游家大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他是家大業大的富貴人家,她則是尋常小老百姓。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底細如何,與她不相干的。
方纔的一切,最好忘得乾乾淨淨,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人也沒瞧見……對,什麼也沒撞見……全與她無由……
拍拍燙頰,她把腦子裡那張朗笑面龐抹去,再次定神,記起落在樹叢邊外的那枚開心銅錢。
她趕忙伸長粉頸,探手欲拾,一瞧,眼瞳不禁湛了湛。
不、見、了!
方纔明明還在,怎會不見?!
不可能!
「噢——」痛!起身的動作太突然,腮畔被枝椏磨出紅痕。
「禾良姑娘,原來你在這兒。你……沒出什麼事吧?」
聲音從背後來,顧禾良輕捂痛處忙回身,見到一名矮胖婆婆。
「我沒事,嗯……沒仔細看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沒事的。」
「沒摔傷吧?趕緊坐下來,老婆子幫你瞧瞧。」
「真的沒事,您別擔心。」顧禾良搖頭,忙擠出笑,隨即轉換話題。「何婆婆,您幫我保留的『雪江米』,取來了嗎?」
「取來了、取來了,全擱在後門那兒,咱給你留兩袋子呢!那是我老家的米種,你和你爹要還吃得慣,老婆子再讓人送來。」
「我取回去讓我爹再試食,若他老人家也覺得好,咱們『春粟米鋪』可要向何婆婆下貨單了。」她微笑道,拂掉衣裙上的草屑。
今日她進「太川行」,不是同游家大商做買賣,而是前些時候吃過何婆婆相贈的米糧,那稻種不同一般,一問之下才知是婆婆自家栽種的「雪江米」。
何婆婆與她顧家以往是住在同條街上的對門鄰居,可說是瞧著她長大的。
三年前,「太川行」在會館後方建起不少小跨院,專供自家管理階層的長工居住,何婆婆在「太川行」當工頭的大兒子於是帶著一家老小住進會館後院,原來的住處則租給人開麵攤子,收些租金貼補家用。
何婆婆笑彎兩眼,揮揮手。
「下啥貨單?我頂多牽牽線,讓『春粟米鋪』和我老家那些莊稼人接上頭,那兒的米要能直接由你顧家收購,省了中間一趟轉手費,也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是啊。」顧禾良溫順頷首,下一刻,手忽地被何婆婆一把抓緊。
「哎呀!說到這兒,咱們手腳得快些,我讓傻貴兒備了小推車候著呢,打算幫你把兩袋米推回『春粟米鋪』,這事可不能教秀爺發覺。」
顧禾良聞言一怔,道:「咱們這麼做,可沒礙著他。」又不是從「太川行」口中掏食,阻他游大爺財路。
「好姑娘啊,咱們家秀爺還真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八成連個邊都沾不上,誰知他大爺會怎麼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安良。」
何婆婆拉著她便走,往後門方向去,滔滔不絕又說:「我那媳婦兒不是給咱家添了個大小子嗎?你今兒個還逗著他玩,給他舔白糖糕的。快滿週歲的小奶娃,近來剛在學步,好動得很,稍沒留神,娃兒就不見了,都不知鑽到哪兒玩,好幾回都是讓秀爺送回來……唉,你沒瞧他大爺的臉色,比炸過臭豆腐的餿油還臭呢!」略頓。「不過還好,他臭臉歸臭臉,倒沒怎麼把氣出在娃兒身上,咱就怕他——」
「他不會的!」直到話衝出口,顧禾良才意會到自個兒急急地說了什麼。
見何婆婆側過老臉,古怪地瞧著她,她抿抿唇忙道:「我的意思是說……嗯……游家大爺是做大事的人,身為當家主事,不會對一個小娃娃發脾氣才是,何婆婆您放寬心。」
「唔……姑娘說這話,那也挺在理的。說實話,老婆子瞧游家這位大爺,越瞧越覺詭怪。說他好嘛,他對那些和『太川行』為敵的南北商家,下手可不留情面;說他不仁義嘛,他又肯照顧底下人,不論出身高低,誰要有能力,他就栽培誰,每年三節賞銀加分紅,犒賞手下不手軟……」
何婆婆喃喃地說上好些話,究竟說些什麼,顧禾良沒再仔細聽了,腦中竟又浮現男人那張朗笑臉龐……還有他一口塞進兩塊白糖糕、雙頰鼓脹的滑稽樣……還有被娃兒的大哭嚇得手足無措的糗樣……還有他跟娃兒打商量時的醇美語調……還有……還有……
她驟然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全壓下。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她腦海裡怎麼盡留他的影?
她甚至覺得……那樣的他很可愛,那些在私下才會偷偷展現的表情,很可人意兒,像個淘氣的大孩子似的……
怪人。
怪得讓她心發軟,忍不住想笑。
「咦?姑娘想到什麼好笑事兒嗎?」
啊!她真笑出聲了!「沒、沒事的。」連連搖頭。
方寸間興起不尋常的波動,她雙頰莫名臊紅,又怕被瞧出臉紅,秀頸便一直輕垂,由著何婆婆繼續嘰哩咕嚕說不停。
直到她告別何婆婆,回到自家米鋪,然後送了幫她運米回來的傻貴兒一籃子白糖糕當謝禮後,她才懊惱地想起,自個兒那枚開心銅錢還沒找著。
第2章
年關將近,江北已下過幾場瑞雪。
愈接近年節,雪勢倒弱了些,僅在天亮前與日落後降雪,白晝時,只有小雪花零零落落,飄得像春天隨風舞的白花瓣。
然,不管雪下得豐不豐瑞,「太川行」裡的買賣依舊一樁接一樁,縱南北,通東西,往來不息。
再有,幾件大宗生意得趕在年前辦妥,才不至於誤了往海外的船期,所以逼近年關,「太川行」所屬的會館、碼頭貨倉,以及永寧城內外的游家四行二十八鋪,全都熱烈忙碌著,較尋常時候更不得歇。
「太川行」的工人、夥計們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爺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營生,更得忙著擺脫永寧城八大媒婆的糾纏。
這事真要提的話,得回溯到立冬時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場、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爺發了貼,請八大媒婆過府喝茶,說到底,就為了自家長孫德婚配,正式相請媒婆們幫忙,多多留意城內外合配的大家閨秀。
游家老太爺替兒孫找媳婦兒,此事豈有不轟動永寧城之理?
游家這樁姻緣要能牽成,謝禮肯定豐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顯本事,頻出奇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
於是乎,此次被親親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巖秀,在立冬過後,便開始過著天天受媒婆們騷擾的日子。
「秀爺,您先走,小的善後!」今日一同隨主子出門巡視鋪頭的憨厚年輕護衛緊聲低嚷。
八大媒婆此時來了四位,從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標物堵在街心。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永寧城內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圍攻過來,擋不住也要硬著頭皮擋。
游巖秀剛與自家第十三鋪的掌櫃談完話,跨出店舖就遇上這等陣仗,一張俊臉微微變色,柳眉攏得快要打結。
須知這些日子,他「淵霞院」的寢房、書房、會館內的議事廳,甚至是碼頭倉庫內的臨時議事小廳,堆的全是媒婆們爭相送來的女子畫像和繡像,多到他見了心煩,還得勉強自己一張張、一幅幅揭開來瞧。
男大當婚,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終歸得娶妻生子。
他父親早亡,十二歲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邊學做生意,後來一母所出的親弟游石珍長至十二歲時,亦跟在祖父身邊一段時候,只可惜家中事業不對親弟脾胃,這副重擔,他當人家兄長,身為游家長孫,那是非扛不可,此般體認早深入他血肉內。剛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將「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業大,人丁卻單薄得很,到他這一代也僅有他與珍弟二人。
現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確實該為婚事合計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舉,雖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擾,但該做的事,仍得做,該忍得事,還得忍。
只是,閨女圖一下子送來太多,他看得頭暈目眩,卻沒一張瞧入眼,遂遲遲無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沒瞧出個結果,八大媒婆就糾纏他一日,一日復一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啊……
「小范,今日恩德,你秀爺我感念在心,撐住!我先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毫無愧疚地丟下話後,游巖秀再次退回十三鋪,在層層掩護下從店舖後門溜走。
後門出去是一條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給送水、送貨、收夜香的木輪車通過,經年累月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了兩道略深的輪痕,即便積著雪也掩蓋不過。
他沿著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條小巷。
巷內人家頗多,巷尾又接另一條巷頭,他在裡邊轉了會兒,此時放眼望去,每戶人家的屋簷皆白皚皚的,長出牆外的樹則光禿禿,枝椏尚馱著雪,因應年節而掛在門口,討個「事事如意」好綵頭的紅柿串兒全凍得硬邦邦……咦?這扇門他剛才似乎有經過,那棵禿樹他有點面熟……唔……該不會……好像是……難不成……迷路了?
混賬!開什麼玩笑?
他誰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測、奸險狡詐、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爺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年輕人,你往右邊巷子走,聞到甜甜鹹鹹的米香,循著那個味道過去就出大街了。」一名開門倒煤灰的褐臉老人衝著他和善笑道:「你別惱,咱們這兒的胡同確實是亂,沒走過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頭一個。」
呃!「……多謝老伯。」
為防老人認出 他,有損他「冷酷嚴峻」的威名,他略側頭避開對方目光,硬聲硬氣地道謝後,隨即選擇右邊巷子快步離去。
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裡,再凍的天彷彿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鹹鹹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湧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著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 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著「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著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鹹,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鹹糕則有原味以及摻著蘿蔔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發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著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著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裡冒著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繫著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繃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嚕……
他聽到身體裡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嚥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並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裡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症?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著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閒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奶奶,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聽說是宮裡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聽說過,一把鬍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嫩嫩又軟呼呼!」
幾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團,互相鬧著,嗓門之大,讓避在不遠處的游巖秀也能聽明白。
他見「年糕姑娘」始終嘴角帶笑,聽到趣味橫生處,眉眸逢春般綻出歡愉,五官更為清朗。她手腳麻利地幫每個人把挑選的東西包裹號,也向大娘問清楚城南新醫館的確切所在。
送走這一批老主顧後,她又察看一眼蒸籠底下的火候,米鋪後,有位老伯掀簾子走出來和她說話,像是要她進去歇息,她笑著搖頭,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進厚簾子內,然後,她拉著凳子坐下,繼續看顧。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兒站在攤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兒有多久了,嘴微張,吐著白團團的氣,兩隻大眼睛直望著冒白煙的年糕,眨也沒眨。
女孩的襖衣、襖褲雖說乾淨,但上頭有七、八處補丁,蠍子也舊得可憐,一眼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見她了,鵝蛋臉微微一偏,跟著舉手招了招。
女孩發著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對她笑,對著她招手再招手,這才回過神。她有些遲疑地挪動腳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巖秀靜覷著那抹玲瓏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來,她用沾過油的薄竹片切開年糕,甜的、鹹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包在油紙裡,笑咪咪地遞給女孩。
女孩蒼白小臉瞬間浮現喜色,兩頰生暈,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油紙包,正驚疑不定,兩名年紀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來,一人一邊挨著小姊姊,六隻稚氣的眼睛全盯著飄出米香的油紙包不放,其中一個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個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話,肚餓了也沒誰照顧嗎?
顧禾良暗歎口氣,嘴角仍溫柔勾揚。
她逕自把兩塊年糕塞進小姊姊懷裡,隨即,她走回攤前,再切了兩份大小適中的年糕,包裹好後,分別交給小男孩們。
「年糕是大姊姊親手做出來的,我家老驢阿默還幫我推石磨磨米漿。年糕得熱呼呼吃,滋味才好,別捨不得,明兒個還想吃,再來鋪頭這兒找姊姊,好嗎?」
「嗯!」小姊弟們寶貝無比地抱緊油紙包,用力點頭。
「謝謝姊姊……」女孩較懂事,紅著臉道謝。
顧禾良摸摸她的頭,又碰碰她略冰的頰面,柔聲道:「快回家,外頭天寒地凍,著涼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見!」女孩騰出一手牽著弟弟,另一名則主動拉著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燦笑,這才歡喜離去。
顧禾良凝望孩子們的小小背影,直到他們沒入冷冬街景與往來人群裡,終才深吸口氣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氣能提神醒腦。
挺直腰肢,她拍拍雙頰,驀然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略怔,她眸線徐挪,定在自個兒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麼會?!
五彩線未斷,猶系得緊緊的,她的開心銅錢怎麼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著八枚銅錢,秋天時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後來雖托何婆婆領她進去又找過一回,仍舊無法尋獲,何婆婆見她難過,直安慰她,還承諾會幫她再留意,也會請平時負責灑掃的人幫忙尋找,但秋去冬來,哪還有開心銅錢的影兒?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惱、好懊惱了呀!
怎麼又發生相同狀況?
驚得一張臉瞬間血色盡失,她低頭慌張搜尋,連攤子都無心照顧。
啊!在那兒!
一枚圓圓的小物在覆著薄雪的地上滾動!
她緊張地追過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後越過三名往來的百姓,銅錢巧妙穿過那些人的腳邊,滾到對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氣,彎身欲拾,一幕淺青色錦袖忽然躍入她低垂的眸線內,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長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銅錢。
顧禾良心底打了個突,循著那錦袖抬高雙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預估的要高,她秀顎一揚,眸光再試著上拉,與對方打了照面。
這人是……咦?
這雙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爺那雙頭尖尾尖、圓圓兒的杏仁核眼睛!
原來近近去看,他的瞳色並非玄黑,而是帶著點奇異的金棕色呢!倘若瞇成彎彎兩道,金光燦顫,那模樣應該頗淘氣。
「這位爺,您手裡那枚銅錢,能否還給我?」
她徐聲問,不很明白為何會突興一股想開懷笑的衝動,暗自深吸口氣才抑制住,僅微微揚唇。
游巖秀垂目盯著頭頂心還不及自己肩頸的嬌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嚇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見的嚴肅,內心前所未有的鼓蕩。
「大爺,那枚銅錢——」
他突然粗聲粗氣搶話道:「開門做生意,就為求財求利,客人上門光顧,錢財自然從他們懷裡挖取,一斗圓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僅能磨出兩小層米漿,你適才賣出的甜糕、鹹糕,都切得太大塊,即便成本應付得過,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時間,怎麼都划不來。」
聞言,顧禾良一怔,又費了番勁兒才把不斷湧上的笑意壓下。
她語調依舊持靜守禮,淡淡道:「薄利多銷,還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紅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個孩子呢?這也合算嗎?見人家穿得破破舊舊,見人家可憐,見人家瞪著你熱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來一個送一個,來三個送更多,要是一口氣來十個、二十個呢?你就不怕明兒個攤頭前擠滿大小乞兒,全來跟你討東西吃嗎?」
顧禾良被他略嫌激切的眉目賀語氣弄得有些迷糊,心想,他暗中覷看她的一舉一動,定是在這兒站了好半晌,瞧他雙肩都積著薄雪,黑睫也沾上雪花。
越想,她臉蛋越熱。
唉,游家大爺實在長得好看,與他對視太久,會失神的。
她調息,眸光收斂,一會才又緩緩與他對上。
瞧著他時,她淡笑不語,像是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對他近乎氣急敗壞的質問也沒擱上心,乾脆笑而不答。
游巖秀沉著臉。
人在外頭,他不太習慣板著一張臉,但這次不太妙,他表情愈嚴酷,心裡頭愈急,究竟急什麼,一時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彷彿怕自己會把眼前姑娘嚇住,怕人家覺得他難相處,覺得他市儈、對他不喜愛……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是被哪道雷給劈中了?
生意場上,沒心少肺的事他做得也不算少,老天要劈他,就劈得痛快些,莫名其妙轟來這一道,他頭昏心熱,目眩神迷,究竟想怎樣?!
「你不識得我是誰嗎?」口氣有些惡。
顧禾良不以為意,點點頭。
「您是『太川行』的秀爺。城裡許多人都識得您。」
「既然知道本大爺是誰,那你就該清楚,唯利是圖是我的本性,錙銖必較是我的樂趣,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問你話,你只笑不答,分明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全身銅臭味,對不?」惱羞成怒了。
簡直是欲加之罪!「我沒這樣想。」顧禾良心裡的迷惑再生,感到好笑耶荒謬。qunliao她記起「太川行」會館後院的哪一個秋日,私下與小娃娃稱兄道弟的他,冷峻表相下藏著孩子氣的真性情,而此時此刻,他正為了某個她全然不明白的原因,對她發小孩子脾氣。
「我覺得秀爺說的很是,我不答話,是真的想不出話駁您,絕無輕視之意。」她還是笑,雙腮兩抹紅,沉靜卻也靦腆,細聲又道:「我的銅錢,秀爺能還我了嗎?那是我方才不小心掉的,您能不能——秀爺?」怎麼恍神了?
被低聲一喚,游巖秀陡地抓回神智。
明明燒著一把無名火,不斷鑽進鼻腔的香甜味卻讓他沒辦法專心一志地生氣,那好味道像是從她膚上散出,害他很想把她抓來懷裡聞個徹底。
他蜜色臉龐竟也透出暗紅,目光直勾勾的。
說她美,也沒多美,秀秀淨淨,中等之姿罷了。
乍一看是小家碧玉型的姑娘,進一步與之接觸,頓覺她寧靜的神態委實耐人尋味,很穩、很沉,既明朗又沉穩,對她發怒,那怒氣如泥牛入海,她笑笑再笑笑,大海一吞,泥牛全化了……
他今日方知,自個兒原來是屬牛的,他是那頭泥牛。
「這枚中心開著方口的銅錢對你很重要嗎?」他終於現出一直捏在指間的小錢,銅錢上鑄印著「和順安良」四小字,兩面皆有,做工相當精細,這種小東西便如泥娃娃的長生鎖片,皆是用來祈願守福的。
「嗯。」她頷首。「那是我娘親留給我的。」
留?「你娘不在了嗎?」
她先是微愣,彷彿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寧定心緒後才答:「我娘在我八歲那年病逝,已經不在了。」
他抿唇,深深看了她一眼,邊把玩銅錢,玩啊玩的,忽地啟聲又問:「上頭有你的閨名,是嗎?我聽到那些大嗓門的婆婆和大娘們,一直『禾良』、『禾良』地叫你。」
顧禾良心跳陡然一促,這樣的交淺言深,又是跟一名幾近陌生的男子,眼前態勢教她感到困窘,但古怪的是,對他堪稱無禮的直率,她並不著惱,也不願敷衍應付。
他的眼神很真,看人時很專注,灼灼的,能灼暖她的皮膚。
她淡笑,又點點笑。「我的『禾』是『稻禾』的『禾』。我叫顧禾良。」
「我叫游巖秀。」禮尚往來,他鄭重地自報姓名。
她秀眉微挑,忍住噗哧笑出的衝動,再次悄悄調息。
「那麼,秀爺能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游巖秀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指間之物,放在姑娘攤開等待的掌心裡。
「謝謝……」合起手,握住銅錢,顧禾良感激地朝他綻唇笑開。
他胸口繃繃的、脹脹的,說不清的慾念湧上,很想一直留住那張歡愉外顯得秀顏。
「我還有一枚銅錢,是我拾到的,上頭也有『和順安良』的小字,想要嗎?」
「啊?!」顧禾良瞠圓眼,既驚且喜地見他翻出懷裡的錢袋。
他把錢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部倒出來,單掌捧著一坨銀子和銅錢,有一枚色澤略深、厚度微薄,一下子就攫住顧禾良的眸光。
「那也是我的!」遍尋不獲,原來那時是他撿去了!她小臉喜色盡現,哪能再維持矜持,想也未想,伸手就要拿。
驀然間,她的指陷入男性掌握中,來不及取回開心銅錢,她卻被牢牢握住了,即便這收攏五指的舉動讓三、四塊小碎銀子掉落地面,那男人也不去理會,硬是緊扣她。
「哇啊啊——」驚呼。
「噢!」驚嚇。
「咦?!」又驚又疑。
顧禾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方寸掀浪,隨即又被明裡暗裡佇足圍觀的男女老少嚇了第二回。
小手被抓,她心驟震,沒叫出聲,旁觀的眾人倒是替她驚呼連連。
老天……她被看了多久?
他可是永寧城裡有頭有臉的人,肯定會被認出的,可不能胡來啊!
「秀爺?」她嘗試要抽回手,努力地試過幾次,對方偏偏不放。
他不說話,表情再凝重不過,像內心正在下一個極重大的決定,一確定答案,便是一生的事,萬不能馬虎。
……這算被當街輕薄嗎?顧禾良搞不清楚,實在沒法子掙脫了,她只好脹紅臉迎視他,無言乞求著。
「第一次賣你一個人情,讓你無條件取回銅錢,本大爺為富不仁、唯利是圖的商人本色已然受到傷害,第二次總該有些甜頭可嘗吧?」他慢吞吞道,俊美面龐不像在說笑。
「甜頭?」
「對。就是甜頭。」他輕哼了聲,嘴上雖如是說,此時倒已慢吞吞鬆開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覺那力道放鬆,顧禾良乘機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幾個月的開心銅錢終於失而復得,她緊緊捏在手心裡,臉還很燙,胸口仍舊促跳不歇。
「謝謝,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丟下話,她轉身跑回米鋪。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嬸剛才跑來後院米倉嚷嚷,說你被人欺負!誰欺負你,爹跟他拚命!」在鋪子後面忙著的顧大爹突然撩開布簾衝出來,氣呼呼的,手裡還提著一根九齒釘耙。
「沒事的,爹,沒誰欺負我,是有人拾到娘給我的開心銅錢,送回來給我了。我……我等會兒再跟您解釋!」
「禾良!禾良啊——咦?」閨女鑽進布簾內,頰紅紅,眼發亮,不太對勁啊……顧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對街,見那身形頎長的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瞇起眼再仔細看,訝呼一聲,認出對方了!
他家的閨女怎會跟那人牽扯上?
顧大爹兀自發怔,禾良此時已從簾後出來,懷裡抱著一隻小提籃,筆直朝等在對面的男子小跑過去,來到他跟前。
「我沒什麼能當謝禮,秀爺若不嫌棄,這籃子小食給您帶回去嘗嘗。」
游巖秀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小籃子,揭開蓋子一瞧,臉色微變,喉結暗滾。
「……我……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我半點不愛,大爺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吃這種娘兒們才愛的小食?」
聞言,顧禾良眉一揚,嘴角微翹,溫聲道:「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親手做的,剛剛做好不久,很新鮮的,材料都是挑選過的,甜而不膩口,秀爺嘗看看好嗎?」
男人兩眼發直地盯著甜食,卻不答話。
她忽地咬咬唇,幽歎道:「對不住,我真的拿不出東西謝您。這些糕點確實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籃子時,他卻不放,把籃子提把抓得死緊,緊得指節都突出來了。
「我不吃,總可以拿回去給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說甜而不膩了,我可以小嘗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膩口,別怪我再來找你算賬!你……你給我的東西還想取回,天底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他大爺又惱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著他、鬧著他,然後就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他自個兒噼裡啪啦亂響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顧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緊緊的,才能勉強忍下翻滾的笑氣。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應該可以把……
於是,她對他微微地彎唇露齒,眸光如泓,將心中謝意傳遞。
娘親給的開心銅錢能找回來,她真歡喜,能和這位「表裡不一」的古怪大爺說上幾句,有所接觸,她也是真歡喜,莫名地歡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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