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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2:40:1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8-30 15:38 編輯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一章 一夢五百年

涼風習習,夜色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著安靜的縣城。

    朦朧月光映照著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面上,盡是青綠色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只出開在臨河一面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只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里看,僅見一桌一凳一床,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著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粗瓷碗,碗里盛著**個羅漢豆子。一個身著長衫,須發散亂,望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著身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面床上躺著的十幾歲少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著吳儂腔調的官話,聲音嘶啞道︰“潮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為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輕嘆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為自己著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少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感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楮,回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處長,正處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並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少年的意識和記憶,成為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面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里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處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身體,似乎還是賺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許多屬于那少年的情感,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一旦放開心懷。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屬于那少年地記憶便潮水般湧來。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喚作潮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地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身紹興大族沈家……地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地。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每月領取廩米地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為只有考取一等地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地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娘掙了臉面。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地事情。因為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余姚、會稽、山陰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地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處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只能年復一年成為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著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陰都不說,還把頗為殷實的家底敗了個干干淨淨,日子過的極為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為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硬生生壓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于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里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病卻越來越重,到秋里臥床不起,至年前終于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只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為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潮濕,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斗。按說省著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沈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只得去糧鋪換成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斗。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受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空氣中還彌散著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透風漏雨、陰暗潮濕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望著一只努力吐絲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身靠在枕頭上,端量著今後稱之為父的男人,只見他須發蓬亂,臉色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身上的長衫也是又髒又破,仿佛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奮和喜悅,激動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她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陰陽永隔了……”說著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喉嚨卻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沈賀趕緊擦擦淚道︰“怎麼了,你哪里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色的湯藥,先在嘴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嘴邊。

    沈默皺著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苦澀,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愛吃藥,我買了些杏花蜜摻進去,大夫說有助于你復原的。”便伺候著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用毛巾給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成就感的長舒口氣,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身,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撚起三粒青黃色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余下一顆捏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動作極是輕柔,仿佛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嘴里糯柔柔。”

    沈默汗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麼大的幸福感。

    見他流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潮生,你是沒有嘗到啊,這

    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郁,又鹹而透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嘗一嘗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為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為父不與你分享,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硬的東西,還是等痊愈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楮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雲︰‘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叫品嘗,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饑,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著朝他擠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為這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復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斗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于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楮,便往床上看去,只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于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麼容易脫口?

    沈賀沈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地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洩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里沈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地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地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地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于父母。中有愧于發妻。下無顏于獨子。我還有何面孔能立于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地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地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地痛苦階段。要麼破而後立。要麼就此沈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有笨死地狗熊。沒有憋死地活人’之類地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地。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地手。無聲地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地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干臉上地淚水。自嘲地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麼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地肩膀。他面色極為復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奮斗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沈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系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里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沈賀又在屋里腳步沈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沈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面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沖沖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只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著根蘿蔔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里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里走道了麼?”

    “啥西?自個屋里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麼?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面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只好悶不作聲,沈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鐘,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沖淡了心中的郁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佔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麼?”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面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叠搖頭道︰“這里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于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面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里,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草草吃過早飯,沈賀先將家什一收拾,再把個瓦盆端到床下,囑咐道︰“想解手就往這里面,爹爹出去轉轉。.***”便急匆匆掩門下樓,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閣樓內便安靜下來,外面的喧鬧聲卻漸漸傳了進來。

    透過虛掩的窗戶,沈默看到藍瑩瑩的天空上飄著潔白的雲,顏色是那麼的純粹。這個見慣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癡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他聽見有船兒過水的轆轆聲,有吳儂軟語的調笑聲,還有些孩童戲耍的歡笑聲。

    躺了一會,還是睡不著。沈默使勁撐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無奈身體仿若灌了鉛,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氣。

    他偏生是個 種,越是起不來越是反復嘗試。不一會兒,便折騰得滿身虛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這時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現在沈默面前,還有個身材干瘦的漢子,背著個大箱子,低頭跟在她後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賀離開,大模大樣的走進來,一**坐在長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對那漢子指指點點道︰“擱到角上去,再把那些個籮筐也拿上來。”

    那漢子看看滿頭大汗的沈默,于心不忍道︰“這小哥病著呢,我們還是莫打擾了。”

    “讓個小娘養的死去。”胖女人輕蔑的看沈默一眼,怒沖沖道︰“我們家都插不下腳了,不擱這里擱哪處?”

    “可以放在底樓嘛。”漢子小心翼翼道。

    “放個**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長蘑菇怎辦?你個窮鬼再給我買新的啊?”說著矛頭又轉移到漢子身上,指著鼻子罵他窮光光、沒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輩子大黴,不去偷漢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煙之類。

    沈默在邊上默默聽著。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那漢子被婆娘罵得窘迫不已。趕緊將箱子往地上一擱。丟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著他地背影狠啐一聲。又覺著意猶未盡。準備再尋沈默地晦氣耍耍。

    沈默卻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再配上那滿頭地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地樣子。

    見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試探問道︰“儂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著咳嗽起來。

    “啥西?癆……癆病?”胖女人面色頓時煞白,如坐了釘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聲,便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出門時沒留神,被門檻一絆,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個包袱往上上的漢子懷里,兩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滾了下來。

    沈默只聽到一陣稀里轟隆的聲響,緊接著便是那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你不會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漢子委屈巴巴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過一會兒,摔得鼻青臉腫的短衣漢子重又上來,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後叫他道︰“其實,咳咳,我想說的是老……”

    那漢子卻加緊了腳步,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在這屋里多待一瞬,都會有生命危險。

    “老子沒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為什麼都不等我把話說完?”對付這些愚夫愚婦,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暗自臭屁一陣,沈默感到一陣的困倦,便合上眼楮,呼呼大睡過去。

    稀里糊塗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樓聲吵醒,他也不睜眼,郁悶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癆病,這下放心了吧?”

    卻聽到一串銀鈴般的悅耳笑聲,讓人精神為之一震。沈默睜開左眼,便見個皮膚白皙,眉眼帶笑的小女子,一手拎個食盒一手掩口嬌笑,俏生生的立在門口。

    這女孩身材嬌小,望之不過十三四歲。頭上梳著雙丫髻,身上穿著淡綠長裙,上罩對襟七彩水田比甲,雖不算太靚麗,卻勝在青春可愛,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兩眼便恢復了正常,閱人無數的沈默同志,知道這種小丫頭最難纏,還是不惹為妙。

    果然,那女孩見他毫不避諱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剛要張嘴挖苦……卻見沈默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一串話憋在那里,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進屋,將食盒擱在桌上,帶著怒氣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著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的,小丫頭決定不與他置氣,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兒子吧?”

    “是的。”沈默點點頭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我不告訴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問了。”

    小丫頭頓感氣餒,撇撇嘴道︰“其實你再問一下,我就告訴你了。”

    “好吧,”沈默還是微笑道︰“敢問高姓大名?”

    “記住啊,人家姓殷,叫畫屏。”小丫頭很認真道。

    ‘銀花瓶?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轉念一想,頓時明了,肅容道︰“敢問這位姑娘,與殷家小姐有何關系?”

    “那是我家小姐。”畫屏小丫頭驕傲的昂著頭道︰“人家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很有地位那種。”

    “失敬失敬。”沈默強撐著想要起身,但身上實在不著力,只得苦笑道︰“我實在起不來,實在是失禮了。”

    見他態度大轉彎,畫屏奇怪道︰“你變臉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經說了,若沒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這條小命就要歸閻王爺管了。”說著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畫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來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頓時把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開心了,進門時的不快煙消雲散不說,畫屏還覺著他真是個有良心、懂禮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著痕跡的引導下,閣樓里的氛圍和諧下來,畫屏將食盒打開,從中端出個陶罐。掀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便伴著騰騰熱氣四溢出來,讓某人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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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armani
公爵 | 2010-4-26 23:13:54

第一一五節 新任知府 (上)

縣衙後堂內,炕頭小機上,幾碟小菜,一壺老酒。沈默盤腿坐在李縣令對面,聽他一邊用筷子敲打出節奏,一邊淺吟低唱道︰「夜來風雨匆匆,故園定是花無幾。愁多怨極,等閑孤負,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對人容易。算好事長在,好花長見,元只是、人憔悴。」

    沈默知道,他唱的乃是宋代程垓一首詞,詞牌名喚《水龍吟》,唱的是『回首池南舊事,看花老眼,傷時清淚。』可謂滿腔心灰意懶的歸去之意,也算是歷代士人仕途受挫後的集體寫照了。

    李縣令將整首詞唱完,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伸手拭去鬍鬚上沾著的酒液,這才無限失落道︰「老夫已經寫好辭呈,明日便遞上去。」

    「大人離致仕還早呢,為何興起此等念頭?」沈默明知故問道。

    「你可知道知府大人這幾日就要卸任?」李縣令渾無所覺道。

    沈默點點頭。

    李縣令又道︰「你可知道新任知府就在城外,只等黃道吉日進城了?」沈默又點點頭。

    只見李知縣滿臉落寞道︰「老夫今年五十一,錯過這次機會,今生是休想再進一步了。」

    沈默搖頭笑道︰「不見得。」

    「哦?拙言有何高見?」李縣令微微抬起眼皮道。

    「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學生看來,這次先生沒有上去,卻是一件好事。」沈默微笑道。

    「休要消遣我。」李縣令瞪他一眼道︰「老夫往日對你不薄!」

    「先生莫急,聽學生為您分說。」沈默淡淡一笑道︰「學生聽說朝廷要特設東南六省總督,統籌整體抗倭,請問先生可有此事?」

    李縣令頗為意外的看他一下,想不到這小子消息竟如此靈通,便微微點頭道︰「據說是有此事,但陛下並未表態,因此設立與否還在兩說。」

    「八成是要設的!」沈默篤定道︰「先從東南局勢看,已經遠超過朝廷的預料。學生觀察去年全年的戰例,竟有八成以上是發生在兩省交界處。這說明倭寇已經抓住我大明衛所各自為戰的弊病,專門在兩省交界處登陸,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竄入鄰省,我軍卻只能隔省而嘆,無法追擊。所以設立總督,統一調兵,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李縣令微微頷首,聽沈默繼續道︰「再從朝廷近期的一系列人事任命看……去年年末,已經被定成死罪的福建都指揮僉事盧鏜出獄,仍以都司在福建備戰抗倭。與他同時論罪的李顯也得以起復,為總兵官,在廣東備倭;臘月裡,廣東都指揮僉事俞大猷奉命帶兵北上,為寧台參將,負責浙東、甦南平倭;正月裡,以能用兵聞名的南京兵部郎中譚綸,任台州知府;又有任環、湯克寬等驍勇善戰之輩,也從各地被調往東南……請問先生,這說明什麼?」

    李縣令坐直身子肅容道︰「朝廷已經將抗倭視為頭等大事,要集中我大明的精英良將,全力以赴的穩定東南局勢。」不知不覺中,李縣令已經用上了討教的語氣︰「這麼說,新任紹興知府也必然精通用兵之道了?」

    「是的,紹興府瀕臨大海,居於南北要衝,一旦全面抗倭,必然是戰略重鎮。」沈默緩緩點頭笑道︰「我想問一句,先生懂兵法、會打仗嗎?」

    此言一出,李縣令心中的鬱結登時冰消雪融,使勁摸著前額道︰「有理有理,現時非比往常,一旦倭寇來襲,知府便有守土之責,老夫可擔不起這個責任。」說著嘿然笑道︰「光想著五品官的位子了,卻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拙言,我不如你啊。」

    沈默搖頭笑道︰「先生是當局者迷,學生是旁觀者清,算不得什麼的。」

    這話讓李縣令十分舒服,想一想,他便鄭重其事道︰「既然大明有事,我李雲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要抗倭還未成功,這個縣令就一直當下去。」除了士大夫忠君愛國的情操之外,他這話裡也包含著幾多無奈……一旦真要開始全面抗倭,紹興地處戰場前沿,遞辭呈就等於臨陣脫逃,然後被逮進刑部大牢,身敗名裂,貽笑千年。

    「大人高義!實乃晚生後輩之楷模。」沈默自然能體會他的心情,先是一臉欽佩的稱讚,馬屁之後便接著安慰道︰「大人,國家有事,正是您建立功業之時,只要兢兢業業三五年,別說知府,就是布政使也不在話下。」戰爭是官員飛快晉陞的階梯,對於純文官來說也是如此,當然前提是一直不犯錯誤,把上峰交代的事情辦好。

    只見那李縣令搖頭笑道︰「老夫不圖陞遷,只求能為抗倭大業出一份綿薄之力。」說著卻又按耐不住的問道︰「我下一步該怎麼辦?」

    「給新任知府大人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沈默輕聲道︰「從此以後你們就是唇齒相依,一榮俱榮了……而且他既然身負重任而來,權柄自然重於一般知府,您應該首先調整好心態。」

    李縣令點頭道︰「不錯,具體呢?」人就是這樣,一旦信服之後,便容易產生依賴心理,懶得自己動腦子。

    沈默心說『可算繞到這了。』便一臉平靜道︰「既然和府尊大人一損俱損,那他的麻煩大人就不能不管啊!」

    「他有什麼麻煩?」李縣令說完便恍然道︰「城外的難民!」

    「先生英明,」沈默先讚一聲,又沉聲道︰「府尊大人身負眾望,必然為中樞矚目,一旦難民處置不當,難免會影響他在朝中大員心中的形象,他必然會對先生不快。」說著單拳輕輕一握道︰「反之如果先生把這件事處理好了,讓府尊大人臉上貼了金,想必他一定會投桃報李的。」

    李縣令面色陰晴不定的尋思片刻,終於沉聲道︰「好吧,開倉放糧!」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道︰「拙言你慢用,本官現在就出城面見府尊大人!」

    「不是不合規矩嗎?」沈默一臉奇怪道。

    「你都說是特殊事情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李縣令揮揮手,便快步往二堂去了。一面走還一面高聲下令道︰「擊鼓升堂,本官有要事佈置!」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身影,沈默長舒口氣,他這番苦心勸說,其實不知是為報答李縣令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是他想幫幫城外的難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說殷小姐便從外埠調來了數船糧米,散發給難民;比如說長子每天從城上往下系飯糰子。而沈默認為,他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

    夾一筷子牛肉,細細的品嚐起來,他滿足的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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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armani
公爵 | 2010-4-26 23:13:17

第一一四節 府試 (下)

應試的童生們在大堂內等候,縣尊大人卻久候不至。

    沈默低著頭,為東南的危機而心憂,他十分想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什麼,可是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到底應該做什麼。

    看沈默有些心不在焉,陶虞臣暗暗竊喜,心說︰『是你自己不在狀態的,可別怪我勝之不武!』

    在眾人各懷心思之時,領他們進來的禮房書吏去而復返道︰「縣尊大人在後花園等你們,諸位跟我來吧。」便將眾人又帶去了縣衙的後園。

    北國仍在冰雪中,江南已是遍地春。後花園中的柳樹已生出嫩綠的細葉,微風吹過,柳條輕拂碧綠的湖面,一池春水便波紋蕩漾。

    李縣令仍在那個涼亭裡坐著,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絲毫沒有感到春的氣息,看他神色委頓的樣子,似乎是病了。

    學生們排成數排,給恩師行禮,待禮畢之後,才聽縣尊大人嘶聲道︰「因為最近紹興的狀況,提學大人不能如約而至了。不過他派人帶話過來,說要在院試一關等著,到時候再試過諸位的斤兩……咳咳咳,」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久才緩過勁道︰「你們也看到了,本官偶感風寒,精力不支,所以今日考試不按常規,你們以『春夏秋冬、悲歡離合』八個字各作一首詩,然後拿給我看。」說完便閉上眼楮,神魂遊離去了。

    考生們面面相覷,心說『前輩們都說李縣令重視士子,每次提堂必然賓至如歸,讓人覺著像過年一樣,怎麼這次連個座位也沒有?』牢騷歸牢騷,該作詩還是得作詩的。

    準備寫時又發現沒有紙,大伙只好可憐巴巴的望著司禮大人,那苟書吏這才回屋拿回一摞白紙,一人兩張分發下去。

    有的考生又道︰「經承大人,可有桌椅?」

    苟書吏抱歉笑笑道︰「衙門裡大忙忙的,也沒給各位準備,你們就將就一下吧。」

    考生們想自己去找,卻被告知不準離開此地。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將紙鋪在地上,撅著屁股趴下,開始咬著筆頭構思。

    沈默如仙人打坐一般,盤腿坐在地上,提著筆卻遲遲沒有磨墨,顯然心思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陶虞臣見了這一幕,更是信心大增,一時間文思泉湧,妙筆生花、花團錦簇的寫完了八首試貼詩……雖然縣令大人沒有規定格律,但經過嚴格應試訓練的陶同學,還是選擇了最規範的詩體。

    但他這次不急著交卷了,因為總結上次的教訓,他覺著這位李縣令似乎喜歡老成穩重型的,便也學著沈默的樣子,盤腿坐在地上,耐著性子靠時間。

    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得他屁股蛋子冰涼冰涼,肚子裡面咕嚕咕嚕,再看那沈默,仍然優哉游哉的坐著,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陶虞臣便暗暗咬牙堅持,心說一定不要輸給他!

    這時別的考生開始陸續交卷,李縣令拿過來一看,也不求合轍押韻,只要語句通順的便算通過,完全違背了他掛在嘴上的『學問無小事,字字是大事』的宗旨。

    那些通過之後的考生還磨磨蹭蹭在他眼前晃悠,李縣令不耐煩道︰「該幹嘛幹嘛去,還等著管飯啊?」

    很多人便傻了眼,他們不少人出身貧寒,為了等這一頓好的,從昨晚上就開始餓著肚子了,可也沒處說理去,只好捂著肚子,哭喪著臉回去了。

    ~~~~~~~~~~~~~~~~~~~~~~~~~~~~~~~~~~~~~~~~~~~~~~~~~~

    又堅持了半個時辰,考生已經走了七七八八。這時陶虞臣的臉都憋紫了,心說我要是再等下去,非得拉了褲子不行,那還不成為一輩子的笑柄啊?

    便小心翼翼的起身,弓著腰、走著貓步到了李大人面前。李縣令一見他來了,破例抬起頭來看一眼,不由吃驚道︰「虞臣你怎麼了?難道昨天晚上也沒吃飯麼?」

    陶虞臣乃是殷實人家的子弟,心說我至於嗎?但更不好實話實說,只好點點頭,勉強笑道︰「學生快……餓暈過去了,先生能快點放我回去……用飯嗎?」

    李縣令趕緊一揮手道︰「去吧去吧,你的水平我還是知道的,免檢了。」心中不禁嘀咕道︰『這孩子怎麼這沒出息呢?』

    陶虞臣朝縣令大人難看的笑笑,便轉過身去,小碎步往外挪。那兩張精益求精寫出來的詩文,乾脆就沒交上去,不是忘了,實在是另有用處。

    這時候,沈默終於施施然站起來了,陶同學才看到,原來人家屁股底下還墊了個書包……陶同學真是欲哭無淚啊,只能捂著肚子快步出去,找一處花樹掩映的幽靜場所,痛快發洩一番腹中的憤懣。

    沈默莫名其妙的看著陶同學,心說『看來是吃壞肚子了。』便將隨筆寫就的詩文交給縣令大人。

    李縣令接過來,起先也是無精打采,但當看到《賦悲詩》的時候,不由自主的便默念道︰『綠荷扶夏出,嫩立如嬰兒。春風欲捨去,盡日抱之吹。對此傷我心,淚下如綆縻。天豈欲我窮?天豈欲我衰?日月自見多,大化誰能持。闌邊禿尾雀,摧老看眾嘻。微物亦有然,聊復酒一卮。」

    反覆念著『闌邊禿尾雀,摧老看眾嘻。微物亦有然,聊復酒一厄。』這句,突然兩行老淚便不自覺淌了下來。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態,李縣令趕緊擦擦淚道︰「你這詩做得好,不如老夫也請你『聊復酒一卮』吧。」

    沈默拱手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

    未時一刻,縣衙外的照壁牆上,終於貼出了此次縣試的成績榜單。擁擠在照壁前的人們,只見在榜首的位置,單獨寫著『案首沈默』四個赫然大字,在他之下才是第一等十九名……其中第一個便是陶大臨,第二個是沈襄。另有二等七十名,三等一百四十名,四等三百名,五等二百名,其餘皆是不入等。

    本次縣試的案首,將與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二十名的考生,一同參加兩月後舉行的紹興府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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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armani
公爵 | 2010-4-26 23:12:43

第一一三節 府試 (中)

    要說對時局變化最敏感的,商人絕對算其中之一。而這種敏感又迅速體現在物價上——短短兩天之內,紹興城內的米價便漲了一倍,鹽價更是扶搖直上,從三錢漲到了八錢。

    飛漲的物價立刻引起了百姓的恐慌,所有的糧店鹽鋪門前都擠滿了搶購的人潮,商人們卻紛紛以『缺貨』為由緊關店門,囤積居奇的意圖昭然若揭。

    久久無法敲開店門,百姓的情緒十分激動。有些青皮無賴便藉機撞開一家糧店大門,進入店裡大肆搶劫。老百姓見有帶頭的,便一擁而上,哄搶大米白面。

    這下不管知府大人多怕麻煩,縣令大人多麼鬱悶都不能再懈怠了,否則一旦個別哄搶蔓延成為大規模騷亂,幾位大人可就不是罷官回家那麼簡單了。好在紹興城有三套班子,衙役官差也比別處多得多。知府大人一聲令下,三班衙役便蜂擁而出,迅速彈壓住局勢。

    兩縣又打開義倉,平抑糧價。殷家也以會稽商會會長的名義,號召各商舖開門營業,杜絕囤積居奇,以免引起民眾的對立情緒。受到驚嚇的商家紛紛響應,終於抑制住了物價上漲,使恐慌暫時得以制止。

    ~~~~~~~~~~~~~~~~~~~~~~~~~~~~~~~~~~~~~~

    就在這種內憂外擾的大背景下,會稽縣試的最後一場開始了……這場又叫『提堂』,主要是因為縣試不太嚴密,所以縣令大人需要對點中考生再進行一場面試,刷掉濫竽充數者,以選送府試而已。

    對於憑借真才實學躋身『提堂』試的童生來說,與其說這是場考試,還不如說是走個過場,然後吃縣令大人一頓好的,算是小小慶祝一下,所以大多數人都很輕鬆的……不過總有例外之人,比如說陶虞臣同學,他便憋著一股勁呢!

    想他陶虞臣同學,三歲始讀書,六歲受《大學》,日誦千餘言,九歲成文章,便能發衍章句,君子縉紳至有寶樹靈珠之稱,劉晏楊修之比,此有識共聞,非其自吹自擂。及至十三歲,便被知府大人推薦去岳麓書院,師從狀元名師羅洪先,頭懸樑錐刺骨的苦讀五年之後,不敢說自比管仲樂毅之才,但也不覺著比黃觀商輅差到哪裡去。

    黃觀商輅是誰?人稱黃六首與商三元,乃是大明朝唯二兩個獲得『解元、會元、狀元』大三元者,前者更是把秀才考試的小三元也囊括在內。陶大臨同學以這二位自比,其雄心壯志也就不言而喻了。

    設想雖是美好的,可現實卻是殘酷的,雄心勃勃要做陶六首的大臨同學,怎麼也想像不到,自己出山第一場,便被那個叫沈默的壓在屁股底下,這叫陶同學情何以堪?

    這幾天他是茶不思飯不想,就等著一場,非得拿出最優異的表現,讓縣尊大人點自己為案首,把這口氣爭回來不可!

    所以當與沈默在縣衙門前相遇時,他的眼裡能冒出火花來,電得沈默莫名其妙,心說︰『不會是個兔子吧?』

    當縣試入選的一百一十名童生,列隊進入縣衙時,立刻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緊張氣氛,他們發現那些整日優哉游哉的小吏,抱著厚厚的文書低頭小跑;那些吊兒郎當的官差,也全部持刀著甲,面色嚴峻的肅立在縣衙內,這一切都告訴眾人,平靜安逸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作為前三場的頭兩名,沈默和陶虞臣走在最前排。他倆皆是一臉的嚴肅,只是心中所想大不相同……陶虞臣在想著如何打敗這個敵人,沈默卻壓根沒有考慮這場考試,昨日他專程拜訪了沈老爺,向他請教當前的局勢。

    沈老爺沉默半晌,才將一份文簡拿出來,遞給沈默道︰「這是你老師借職務之便,給我抄送過來的。」沈煉掌管錦衣衛的一切文移出入,將抄送各府衙的奏章送一份過來,自然不是難事。

    沈默接過那紙質優良的抄本一看,乃是本月初,給事中王國楨、御史朱瑞登等人,以倭寇猖獗,逼近南京,上疏『請設總督大臣,督理南直隸、浙江、山東、兩廣、福建等六省軍務,使其調兵籌餉,得以便宜從事』的奏章。

    將這份抄件逐字逐句的看完,沈默的面色已經有些發白,他將這張重逾千斤的信紙擱下,難以置信道︰「局勢……已經若斯了嗎?」

    沈老爺沉重的點點頭道︰「前些年倭寇偃旗息鼓,朝中大員皆以為其土崩瓦解,誰知其捲土重來之時,人數竟有數萬人之多。」便鬚髮皆張的拍案道︰「更可恨的是,還有些我國的海盜流氓、不第士子、越獄囚犯,穿倭服,掛倭旗,四出殺掠,氣焰囂張,數目竟有真倭的三四倍!」

    說著又長嘆口氣,無可奈何道︰「原先倭寇只是在沿海搶劫,但與我沿海衛所接觸後,發現大明將不知兵、軍備鬆弛;官兵貪生怕死、戰力不堪一擊,其更是肆無忌憚,如入無人之境,甚至連南京都敢騷擾了……」

    ~~~~~~~~~~~~~~~~~~~~~~~~~~~~~~~~~~~~~~~~~~~~~~~~~~~

    那一天,一老一少對坐良久,說了很多,卻拿不出一點解決辦法,最後沈老爺只能安慰他道「拙言啊,用心考上進士吧,只有當了官,你才能為百姓、為大明做點事。」說著笑笑道︰「我大明向來是以文治武,說不定你將來還有機會指揮那些總兵參將們,痛痛快快殺倭寇呢!」

    沈默當時沒說什麼,心中卻知道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發現自己有些輕微暈血……這是這輩子才有的毛病,他已經反覆驗證過了,只要看到一灘血跡,不管是人血還是雞血,都會變得手腳發軟、頭暈目眩,要好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

    為了克服這毛病,他曾經強迫自己連續一個月去觀摩殺豬,結果把殺豬的流程都學會了,該暈血還是暈血,你說怎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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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armani
公爵 | 2010-4-26 23:12:01

第一一二節 府試 (上)

第二天沒有事,沈默便在家裡大睡一覺,到後晌起來吃飯的時候,長子告訴他,畫屏姑娘來過,說徐先生去過殷家,把事情抹平了,她爹和三位朝奉自然也就沒事了。

    沈默披衣坐在小桌前,端著碗稀飯,輕輕吹著熱氣道︰「也不知那殷小姐會不會退讓幾步。」

    長子聽不懂沈默在說什麼,但他有個很好的習慣……就算完全不明白也可以津津有味的聽下去,且從來不會說出去,所以沈默最喜歡和他說話,尤其是一些平時不適宜說的話。

    只聽沈默輕嘆一聲,雙手捧著碗道︰「原先我還在想,什麼樣的小姐,能教出畫屏這樣的丫鬟來。現在我知道了,那殷小姐確實是有大能耐的,若是個男兒身,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人家現在的事業也不小啊,」長子笑笑道︰「原先殷家只能算是紹興的大商人,現在在殷小姐的經營下,滿浙江也能數得著呢。」長子平時話很少,更很少誇人,但也對殷小姐讚不絕口……當初那麼大的家業到了殷小姐手上,起初很多人都等著看她的笑話。誰知人家不僅沒有敗落,反倒還蒸蒸日上,由不得人不佩服。

    「那有什麼用?」他一聽到『殷小姐』這三個字,情緒竟變得有些古怪,趕緊低下頭,夾一塊醃黃瓜掩飾道︰「還不都是別人的。」說完便暗暗吃驚道︰『我怎麼如此封建了?』

    長子也感嘆道︰「是啊,可惜是個女子。」說著呵呵笑道︰「聽人說殷老爺有意招個養老婿,若是真能找到合意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真是個餿主意。」沈默搖搖頭,也不知他覺著餿在哪裡。

    連長子都察覺出他的反常,以為沈默和殷小姐之間,有什麼矛盾呢。便憨憨一笑,不再說話。

    可有人卻不想消停,便一聲怪叫道︰「這主意哪裡餿了?」話音未落,無處不在的沈四少推門進來了,他方才在門外偷聽,屋裡倆人談話的內容一點沒漏掉。一進門便滿臉**道︰「搞清楚你們說的可是殷小姐啊!那是降落凡塵的謫仙子,不僅美貌無雙、心地善良,而且人又有本事……誰要是進了她家門,一輩子就像掉進金窩裡一樣……那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好事一人全佔了。」

    說著坐到沈默身邊,從桌上摸起個大紅隻果便『嚓 嚓』啃了起來,一面含混不清道︰「自從她及笄之年,登門提親的排著隊能繞紹興城一圈。只是不幸她母親那時過世,這才擱下到現在。不過還有半年,人家就服闋了,到時候排的隊肯定更長了。」

    「為什麼會更長呢?」長子奇怪問道。

    「嘿嘿,你還做買賣的呢,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沈京賤笑道︰「服闋之後,殷小姐可就十八了,殷老爺定要急著張羅婚事,去晚了就成別人家的了;且這次八成不會像二年前那麼挑。許多人便以為渾水摸魚的機會來了。」

    要是往常,沈默定然會調笑道︰「這莫說你也準備下河摸魚了?」但現在,他竟然只是悶頭吃飯,坐在那一句話也不說。倒是長子饒有興趣的問道︰「你也要去嗎?」

    沈默心說︰『這傢伙定然是要去的。』哪知沈京卻搖著大腦袋道︰「我是不會去的。」

    「為什麼?」沈默終於開腔了,語氣中竟帶著絲絲喜悅。

    曖昧的看他一眼,沈京撇撇嘴道︰「娶媳婦最重要的是過日子;過日子最重要的是要舒心;要舒心就得娶個百依百順的……殷小姐那種女強人,咱肯定降服不了,且讓你時不時會自卑一把,哪還有什麼大丈夫的樂趣可言。」」說著滿臉遺憾道︰「殷小姐啊,今生無緣了,俺只有佇立在風中,偷偷想你了。」

    一臉惆悵的滑稽樣子,引得沈默兩個哈哈大笑,這讓本想獲得同情的沈四少十分不爽,沒好氣的揮揮手道︰「不說這個了,告訴你們個大消息……咱們府尊大人要去任了,新任知府已經到了城外,正等吉日入城呢。」

    沈默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吧,上次李縣令還得意洋洋的跟我說,府尊大人把他的名字上報朝廷了呢!」

    「莫非是被關係頂了?」沈京撓著下巴自我肯定道︰「很有可能,這世道啊,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沈默嘆口氣道︰「縣尊大人待我不薄,希望他能想開了。」

    「還有件事。」沈京壓低聲音道︰「昨日咱家人出城收賬,到城門口就被堵回來了,去碼頭走水路也不行。」

    「為何?」比起誰當知府來,長子更關心周邊的交通問題……明日還有一船鹽要到岸呢。

    「聽他們回來說,因為城外聚集了許多難民想要進來,但府尊大人卻宣佈關閉水陸城門,不放任何人進出。」沈京沉聲道。

    沈默聞言登時沒了食慾,擱下飯碗道︰「是倭患難民嗎?」

    沈京點頭道︰「肯定的。要不汛期還早呢,哪裡來的災民?」這個月來,倭寇再起的消息開始在紹興城內傳播,官府已經數次出面闢謠,讓百姓保持冷靜了。

    長子憤恨道︰「官府總想著瞞!瞞!瞞!現在好了,逃難的都到家門口了,我看他們怎麼瞞!」說著『砰』地一聲,猛捶一下桌面,將碗碟都震了起來。

    沈默被濺出的飯湯弄髒了衣袖,他卻沒心緒理會,緊緊皺眉道︰「這月份青黃不接的,若是處置不當,一定會餓死人的!」

    「肯定的。」沈京點頭道,神色也十分的難過。

    長子沉聲問道︰「咱們紹興的義倉滿滿當當,為什麼不開舖施粥?」

    「新官上任之前,是別想了。」沈京搖頭嘆道︰「現在的知府已經卸任,是不會再自找麻煩了。」自古地方官最不願幹的,就是拿自己的糧食,賑濟別處的災民,賠本又麻煩不說,還容易引來更多的災民,乃是大大的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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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armani
公爵 | 2010-4-26 23:11:26

第一一一節 順之心隱 (下)

扯淡最能費時,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

    正在興頭上,突然發現沒酒了。徐渭挨個晃晃酒罈子,滿桌子沒聽到一壇有響的,便晃晃悠悠的起身,大著舌頭道︰「拙……拙言,走,跟哥買酒……去。」坐著的時候嘴還利索,一站起來就酒勁上頭了。

    沈默點點頭,剛要起身,卻被那唐順之攔住道︰「酒中歲月長,沒必要一日喝完。今日便到這裡吧。」

    徐渭搖頭道︰「那哪能行,我們還要秉燭夜談呢,怎能有話無酒?」

    唐順之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老弟啊,日後我就在紹興長住了,咱們天長地久,有的是說話的機會。跟你實話實說,我倆是抽空子來看你的,天黑前還得出城呢。」

    聽他說要在紹興長住,徐渭十分高興,立刻不再堅持通宵,嘿嘿笑道︰「我猜是公事,要不依老哥的性子,也不會閃爍其詞。」

    唐順之點頭笑道︰「沒錯,確實是不能說的事情。」說著朝沈默笑笑道︰「你們今天沒有見過我,好嗎?」

    見沈默毫不猶豫的點頭,唐順之抱歉的笑道︰「今天老友相見,有些忘形了,倒把拙言小兄弟給冷落了。」

    沈默笑道︰「能聆聽幾位大家的高論,學生受益極大,聽您說就此散了,心裡還老大遺憾呢。」他這話說的讓人舒服,就連那何心隱也忍不住笑道︰「那你以後可要多請我們喝酒啊。」

    「我倒是想常常受教。」沈默笑道︰「就怕幾位老哥不賞光哩。」

    「不會的,不會的。」幾人朗聲笑著往外走,到門口便看到,人家兩個是騎馬來的。

    待送到巷口,唐順之和何心隱翻身上馬,朝兩人拱手道︰「後會有期!」

    兩人也還禮道︰「後會有期!」便目送著兩人策馬揚鞭而去。

    ~~~~~~~~~~~~~~~~~~~~~~~~~~~~~~~~~~~~~~~~~~~~~~~~~~

    殷家的車伕一直盯著胡同呢,見沈默出來便去套車。

    看到車快來了,沈默對徐渭道︰「明天去一趟殷家吧。」

    徐渭點頭笑道︰「你就放心吧。」說著也不管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便調笑道︰「你怎麼跟殷大財主家扯上關係了?不會也看上那殷小姐了吧?」把沈默臊得滿臉通紅,悶聲道︰「毀人清譽可不是君子所為。」

    「你不說,」徐渭怪笑道︰「我自己去問問殷大財主。」

    沈默恍然,這傢伙是在報復自己中午讓他吃癟呢,只好作個揖道︰「我的徐大哥啊,這次萬不該吃你的白食。改日小弟做東給你賠罪,你看行了吧?」

    「我徐渭豈是區區一頓飯能收買的?」徐渭義正言辭道︰「起碼三頓。」

    「多少頓都行。」沈默苦笑道︰「我住在保佑橋街三仁商號裡,什麼時候打牙祭,都可以找我。」

    「果然是好兄弟啊。」徐渭胸脯拍得山響道︰「我也不會白吃你的,放心吧,你和殷小姐的好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默直翻白眼道︰「千萬別,不然我可不認你這個大哥了。」

    「兄弟啊,殷家的萬貫家財繫於殷小姐一身,誰娶到她就等於娶了個財神回家,下半輩子敗都敗不完,」徐渭一臉賤笑道︰「過了這村絕沒這店,你可不要為了面子失了裡子。」

    這時馬車終於過來,沈默跳上車對車伕道︰「快走快走,不要被這人的瘋病傳染了。」

    見他落荒而逃,徐渭在後面大聲笑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有機會就要抓住啊!」

    車伕憨憨的問道︰「公子,那瘋子讓你抓住誰呀?」

    沈默沒好氣道︰「趕你的車吧。」

    「公子家在哪,先把您送回去吧?」車伕縮縮脖子,討好的笑道。

    「保佑橋街。」沈默也不跟他客氣。

    「那得掉個頭,從府前街走近便。」

    ~~~~~~~~~~~~~~~~~~~~~~~~~~~~~~~~~~~~~~~~~~

    馬車掉回頭來,在前觀巷口處,沈默又看到了徐渭。見他悶著頭往前走,似乎氣鼓鼓要找碴一般,沈默便讓馬車跟著後面,看看他要幹什麼。

    跟了不一會兒,便見徐渭在一家當鋪門前停住,也不進去,便從懷裡掏出畫筆。在當鋪對面的雪白影壁上,『刷刷刷』畫起畫來。店裡的夥計出來,一看是大才子徐渭,趕緊去後面把東家給請出來。

    那大腹便便的東家正是徐渭口中的胡老闆,等他在夥計的攙扶下,顫巍巍的出來時,牆上已經呈現出一副,美輪美奐的丹鳳朝陽圖。胡老闆這個喜啊,心道︰『往日求著他都不給畫一副,怎麼今天不請自來,跑到我家門前作畫了呢?』但無論如何,都是大大的好事啊,他便讓夥計搬把椅子過來,坐在那裡慢慢欣賞。

    漸漸的,看熱鬧的越聚越多,裡三層外三層,人們都十分奇怪,徐渭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麼給他最討厭的『胡扒皮』畫畫了呢?

    當太陽和鳳凰都畫出來了,大家都以為徐渭該收筆了,誰知他又刷刷幾筆,在鳳凰下面接著畫了一隻又肥又骯髒的抬頭豬玀……與那一身贅肉,抬頭仰望的胡老闆頗為神似。

    待畫完之後,徐渭把筆往懷裡一揣,也不看那胡老闆,便大步往外走去。

    胡老闆看了這畫卻摸不著頭腦,叫住徐渭道︰「青籐老弟,這畫什麼意思啊?」

    「就是這麼個意思,沒有別的意思。」徐渭站住腳,冷笑道。

    胡老闆撓撓肥胖的腮幫子,不解道︰「『丹鳳朝陽』這畫我是見過的,不過人家只畫一隻鳳凰朝著一輪太陽。可你在這鳳凰下又畫了一隻抬著頭的豬玀,這不是……嗯,畫蛇添足嗎?」對於能準確運用成語,他心中小小得意一下。

    徐渭搖頭笑道︰「你見到的那是『單朝』,我畫的是『雙朝』。你看上層,鳳凰對著太陽,就是『丹鳳朝陽』。下層,豬玀對著鳳凰。叫『豬玀朝鳳』,豬!玀!朝!奉!你現在懂了嗎?」

    圍觀的老百姓哈哈大笑起來,山陰人都知道胡老闆是干朝奉起家,又肥胖如豬,可不是豬玀朝奉嗎。這『豬玀朝奉』心腸狠毒,最喜歡趁人之危,黑心殺價。凡是東西到了他家,金銀珠寶也能被說成是破銅爛鐵,往往連三成的價值都不出來。老百姓都恨死他了,現在終於逮到機會,怎能不放開了嘲笑呢?

    胡老闆起先摸不著頭腦,仔細一想,才知道是在罵自己,看著那只與自己酷似的肥豬,聽著周圍人放肆的嘲笑聲。

    他臊得滿臉通紅,只好掩面跑回店裡去,無奈腿腳不靈便,又被門檻絆倒,吧唧一聲,趴在了地上,引起一片更大的笑聲。

    遠遠看著這一幕,沈默卻笑不出來,他似乎已經明白,徐渭落魄的根本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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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7:50

第一一零節 順之心隱 (中)

沈默起身回望,便見門口並肩站著兩個老男人,一個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頜下的三縷長鬚、身上的寬袍大袖,活脫脫一段魏晉風流。與他一比,另一位就顯得有些其貌不揚了,那位穿著栗色的布袍,身後背著斗笠,還有個三四尺長的細包袱,看起來像個跟班一般。

    但看他與那老俊男並肩而立,神態不卑不亢,便知道兩人是平等的。仔細一瞧,便見那人雙目小而炯炯有神,臉瘦而顴骨高聳,竟隱隱有些桀驁不馴的氣質。

    沈默見徐渭迎上去,一個勁兒的和他的『一休哥』問長道短,理都不理那斗笠男。沈默心好,怕那斗笠男尷尬,便朝他笑笑。出人意料的,那斗笠男也朝他報以微笑,竟十分有禮。

    徐渭表達完心中的激動,便拉著那『一休哥』進屋入席,又恭敬的請他上座,這才想起屋裡還有一位,不好意思的笑道︰「義修哥,我給你介紹個小朋友。」說著一指沈默道︰「青霞先生的得意門生,本次會稽縣試的鐵定案首,沈默沈拙言。」

    沈默心裡這個汗啊,但這裡面最年輕的徐渭也有三十多了,人家又不知道他是二世人,叫他『小朋友』還真沒錯。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他知道個巧,能讓徐渭這種眼高於頂的傢伙如此對待,必定是天賦異稟的奇人。

    便恭恭敬敬的唱個肥喏,輕聲道︰「晚輩沈默拜見前輩,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那『義修哥』似乎對他很有興趣,上下打量沈默半天,才呵呵笑道︰「老夫姓唐,草字義修,別號荊川。」

    聽到唐荊川這個名字,沈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再施一禮道︰「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學生平時研習最多的,便是您與守溪先生的大作。」唐順之,字義修,號荊川。嘉靖八年會試第一,與那王鏊王守溪並稱唐王,乃是時文界的泰山北斗。

    唐荊川面色古怪的道︰「希望唐某沒有誤人子弟啊。」

    徐渭在邊上嘿嘿笑道︰「義修哥學識淵博,天文地理、數學曆法、兵法樂律,無所不通,無一不精,你說的時文不過是他的小手段而已。」

    唐順之搖頭笑笑道︰「對拙言小老弟來說,時文還是最重要的。」說著有些責怪的看徐渭一眼道︰「我幾年前給你的那些干祿文字,可有潛心鑽研啊?」

    徐渭神色黯然道︰「這些年陡遭變故,先是二兄在貴州病故,然後大兄、髮妻又相繼去世,心境始終不得平和,只能讀一些雜書排解鬱結,實在沒心緒踫那些乾癟時文。」

    「造化弄人啊。」唐順之搖頭嘆息幾聲,這才發現原本高高興興的久別重逢,被自己一句話給攪得淒淒慘慘,趕緊別過話頭,對那同來的布衣漢子道︰「柱乾老弟,這就是你一直推崇備至的徐渭徐文清。」

    又為徐渭介紹道︰「文清小老弟,這就是你一直推崇備至的夫山先生啊!」

    徐渭『哎呦』一聲,瞪大眼楮打量著那其貌不揚斗笠客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心隱……真是,真是……」他發現下面的話不太好聽,便硬生生打住了。

    可那何心隱卻冷笑道︰「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啊。」

    徐渭不由訕訕笑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何心隱依舊板著臉,有些挪揄道︰「想不到傳說中詩畫雙絕的徐大才子,竟然是如此……不修邊幅。」

    「彼此彼此!」徐渭爆發出一陣大笑道︰「我也想不到主張『人為天地之心,心是太極,性即是欲』的狂俠何心隱,居然長相如老農一般。」

    唐順之伸手拉著他倆的胳膊坐下道︰「可見『人不可貌相』這話,乃是真理也。」

    那何心隱卻哂笑道︰「你唐荊川便可以貌相,可見這話也不盡屬實。」

    ~~~~~~~~~~~~~~~~~~~~~~~~~~~~~~~~~~~~~~~~~~~~~~~

    四人重新入席,唐順之坐了主位,沈默敬陪末座,徐渭與那何心隱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

    何心隱這才把斗笠和長包袱取下,擱到桌上時,沈默分明聽到了金屬摩擦聲,這才知道,那包袱裡裝的是刀劍。

    能見到『一休哥』和傳說中的何心隱,徐渭十分興奮,一邊敬酒一邊便開了話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話,便在下首默默陪著……他們起初還說幾句別後情由,徐渭自然是有問必答,那唐順之卻語焉不詳,彷彿有些顧忌。

    沈默只聽明白,兩人是從北方來,最近地面不太平,便結了個伴。再就是這荊川先生好似是個官身,其餘的就什麼也沒聽出來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他的一休哥有難言之隱,便改變話題,開始向唐順之討教學問,先從一些文章字句開始,漸漸便擴展到詩詞歌賦、諸子百家、乃至於人文地理,兵法農學。兩人或是一問一答,或是互問互答,非但旁徵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觀點,令人聞之如癡如醉。

    他們談論的話題跳躍性極強,上一句還在說什麼『竹林七賢』、下一句卻跑到『熒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卻說到『列子乘風』,便如天花亂墜一般,卻句句言簡意深,發人深省。

    令人吃驚的是,那位老農似的何心隱,雖然不太說話,但每每發言均一語中的,讓兩人擊節叫好……顯然三人的學識是在一個層次上。

    唯一插不上話的,便是我們新鮮出爐的縣案首,沈默沈拙言同學,他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才能聽懂六七分。但即使這六七分,也讓他收穫巨大,許多往日想不通透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在如饑似渴的學習之餘,他不禁暗暗自嘲︰『兩輩子加起來,也看了二十多年書了,原本以為自己的學問已經很高了。現在才知道,我真是坐井觀天啊……』這才明白『學無止境』的道理,那縣試奪魁的小小自滿,也就徹底消失了。

    其實沈默完全沒必要妄自菲薄,因為就學識而言,在座的三人全能排進天下前十……而唐荊川先生,則被許多人推崇為當時第一大學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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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7:22

第一零八節 徐渭 (下)

見沈默說要走,眾人連忙起身相送,誰知他看也不看門口,便徑直往裡屋方向走去。

    幾位朝奉大驚失色,趕忙追上去道︰「使不得啊……」他們老胳膊老腿,哪能趕上沈默,便見他已經立在簾子前了。

    好在他站住沒有進去。眾人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這才微微放下,只見沈默朝簾子裡拱手道︰「當年承蒙小姐的恩義,沈默一直無以為報,今日這件事我便擔下了。只是有幾句話還請小姐斟酌……雖說『商場如戰場』,但終歸還是要講和氣,留餘地的。您不妨與幾家心平氣和的談一下,定出個規矩來,大家發財才是正理,真把他們惹毛了,您也得不償失。」

    說完也不待裡面如何反應,拱手道聲『冒昧』,便大步離去了。

    朝奉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小姐有沒有氣壞了,也不管出去相送。

    卻見那簾子微微一動,聽那小姐幽幽的一嘆道︰「給沈公子派輛車。」

    ~~~~~~~~~~~~~~~~~~~~~~~~~~~~~~~~~~~~~~~~

    看到殷家的馬車停在邊上,沈默覺著有些意外,在他想來,那位執掌百萬家業的大小姐,定然是高傲無比,聽不得半句忤逆呢,卻沒想到回頭就給自己派車了。

    有車就坐,總比走道強,他施施然上了車,坐在微微晃蕩的車廂裡,往山陰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竟有些感慨,因為將要見到的,乃是他前世便聽過的,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

    但無論怎樣努力,他都找不到那種『追星』的感覺,不禁為自己心態的蒼老而羞愧。

    胡思亂想間,馬車停下來了,趕車的在外面輕聲道︰「公子,前觀巷大乘弄到了。」

    在車伕的攙扶下,沈默從車上下來,從袖子裡摸出一點碎銀,順手遞給他道︰「快中午了,到前面那家鋪子吃個飯,慢慢等我吧。」

    車伕想不到他會這樣說,滿臉感激道︰「多謝公子爺啊。不如您也先吃飯,然後再去……」說著撓撓頭,紅著臉解釋道︰「據說那人性子古怪,還刻薄小氣……」

    沈默望了望那條狹長幽深的弄堂,看到深處的大門是虛掩著的,便笑道︰「我是去示威的,若是吃飽了肚子再去,豈不是明擺著示弱嗎?」說著拍拍那車伕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還就去他家吃了!」說著揮揮衣袖,大步走了過去。

    ~~~~~~~~~~~~~~~~~~~~~~~~~~~~

    從狹窄的街巷拐進更窄小的弄堂,頭頂的天空便細如一根琴弦了。踏著碎石子鋪就的小道,看著四周攀滿粉牆的籐蘿,已經透著淡淡的綠意。輕嗅著初春的味道,沈默那被瑣事纏繞的心,便不知不覺平靜下來。

    他想不到,那位近年來頗有怪誕之名的徐天才,竟然住在這樣一處清雅的地方。

    前行大約十幾丈,便看到圍牆變成了黛色,牆上開著個方方正正的大門,樣式十分特別。不用任何人告訴,沈默也知道,這就是徐渭家了。

    他輕輕叩響有些破敗的大門,除了狗叫沒有人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便變敲為錘,使勁砸門開了。

    這才聽到院子裡有動靜,帶著濃重方言的咒罵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終於門開了,一個衣衫散亂,睡眼惺忪、鬍子拉碴、又高又白的男子,出現在沈默面前。

    沈默擺出微笑,剛要開口,那男子卻搶先道︰「我最近有錢,不寫字。」

    沈默嘴角抽動一下道︰「我不是來找你寫字的。」

    「也不作畫。」男子也不看他,一邊歪著頭掏耳朵,一邊就要關門。

    沈默卻伸手抵住門板,不讓他關上,男子沒好氣道︰「不寫字不作畫,那你找我幹啥?」

    「來你家吃飯啊。」沈默微微一笑道︰「還不請我進去?」

    那男子一聽,差點沒趴在地上,這才瞪大眼楮打量著沈默,突然嘿嘿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想不到我專吃白食徐文清,也有被人上門白吃的一天?」

    「出來吃總是要還的。」沈默便要往裡走。

    徐渭卻伸胳膊攔住去路,瞪眼道︰「主雖好客,無奈不是留客天!」這就要攆人了。

    沈默卻不為所動,笑容可掬道︰「客已飢餓,有心便為東道日!」

    徐渭不由笑道︰「終於踫上個比我臉皮厚的。」便閃開身子,讓他進了院子。

    ~~~~~~~~~~~~~~~~~~~~~~~~~~~~~~~~~~~~~~~~~~~~~~~~~~~~~~

    進去後沈默便看到一棵手臂粗的虯曲青籐,攀滿了整個一面牆,看來這就是徐渭那『青籐』之號的出處。再看院子裡,是一排坐北朝南、一楹三間的平房。只見一排花格長窗依於青石窗檻上,幾竿稀疏碧竹掩映著黑瓦白牆。

    院子不大,卻很精緻,只是地上叢生的雜草,門窗上落滿的灰塵,在幽怨的控訴著主人,你已經很久沒有關心過俺了。

    徐渭說屋裡亂,讓沈默在門口稍候,自個便先進去拾掇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門道︰「進來吧。」

    沈默一進去,卻見到除了一張桌子收拾出來,其餘地方還是那麼凌亂。他又聞到一股紅燒魚的香味,可那桌上卻空空如也。不由暗罵一聲︰『原來這傢伙先進來就為了把魚藏起啦。』他先不動聲色的坐下,等著徐渭招待。

    誰知徐渭也坐在對面,跟他在那大眼瞪小眼,竟一點動彈的意思都沒有。

    沈默心說『你可真好意思啊。』便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道︰「老兄真愛乾淨,這是我見過最乾淨的桌子了。」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那桌子上油跡斑斑,黑裡透亮,蒼蠅落上去就不會飛走……蒼蠅若有靈,會說︰『非不願,實不能矣!』的。

    徐渭不由笑道︰「何出此言?」

    「佛家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沈默一本正經道︰「說的就是您這張桌子吧。」

    『拐彎抹角罵我沒招待啊。』徐渭難得老臉一紅,只好起身去洗洗大瓷碗,倒半碗涼水往沈默面前一擱道︰「但用白水半碗。」

第一零九節 順之心隱 (上)

「這哪能夠呢?」沈默搖頭笑道︰「請上佳餚一餐!」

    徐渭終於遇到臉皮比自己還厚的了,知道這頓飯是推不掉了,只好端上一盤野菜道︰「無佳餚只備山上薺菜,一菜二蛋三魚四肉,唯其最為養人!」意思是我也沒什麼好吃的,只有一些介於菜和草只見的東西,你不怕淡出鳥來,我就給你整治。

    沈默哈哈一笑道︰「勞盛情可烹院內黑狗,一黑二黃三花四白,數它頂尖滋補!」

    見沈默要吃自己黑狗,徐渭搖頭苦笑道︰「亡妻去後,只有大黑陪我做伴,卻是不能招待你的。」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你也對我一聯,對得上就不吃。」

    徐渭被激起了傲氣,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吹牛,能難倒我的對子還真沒有。」

    「那可未必。」沈默冷笑一聲道︰「聽我的上聯是『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有何難?」徐渭脫口而出道︰「身後有餘忘縮手!」

    沈默登時哈哈大笑道︰「既然忘了縮手,便把身後的魚拿出來吧!」

    徐渭方知上了他的當,卻一點都不惱,拍著桌子大笑一陣道︰「痛快啊痛快,好久沒這麼舒坦了。」便高高興興轉過身去,從鍋裡把魚拿出來,請沈默一起享用。

    這下他也不小氣了,從床下摸出一罈酒,從門後拽出一掛腸,又從櫃子頂上拿下一包風雞,再從各處犄角旮旯裡,找出些個茴香豆、花生米、鹵豆腐之類的下酒小菜,變戲法似的擺了滿滿一桌。

    看到這一幕,沈默的嘴巴可以塞進一個鴨蛋去,他心說這什麼人呀這是?我說藏條魚用不了那麼長時間吧,感情把能吃的都貓起來了。

    看他呆若木雞的樣子,徐渭一邊倒酒一邊坦然笑道︰「我這人有個怪脾氣,對人不對事,看上眼的怎麼都行,看不上眼的一滴酒也不給。」

    沈默呵呵笑道︰「看來我榮幸入貴法眼了。」

    徐渭往他面前擱一盅酒,自己也捏一個與沈默一踫道︰「嘿嘿,有趣,當今這世道的人很無趣,我只喜歡跟有趣的喝酒。」

    沈默仰頭干一個,擦擦嘴道︰「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說我有趣的,別人都說我很無趣。」

    徐渭抿著嘴,搖頭晃腦道︰「他們的眼光不行,看不透你內心深處的騷動。」說著又給沈默滿上道︰「其實咱倆不是第一次見面,當初我還沾你的光,贏了一大筆銀子呢。」說著便得意的嘿嘿直笑

    沈默恍然道︰「原來那個在山陰投注是你啊。」

    徐渭點頭笑道︰「當初我就覺著,你是個有趣之人。」

    「那為什麼還要為難我?」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為兩年不見,我怕你跟我那堂姐夫,學的一般無趣。」徐渭嘿嘿笑道︰「他是唯一一個無趣,卻能在我這喝酒的。」

    「貴堂姐夫是?」沈默有些吃驚的問道。

    「沈青霞啊!」徐渭大驚小怪道︰「你的師母是我的堂姐,難道你不知道嗎?」

    沈默不禁搖頭苦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鬧了半天還是自家人。」

    徐渭嘿嘿笑道︰「嚴格說起來,我還是你的長輩呢。」

    「休想佔我便宜。」沈默瞪眼道︰「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叫你聲大哥就不錯了!」

    「那也行。」徐渭與他又踫一杯道︰「既然叫我大哥,那我就得問問了。老弟,你是來幹什麼的?」

    「快雪時晴貼。」沈默輕聲道。

    徐渭『哦』一聲,低頭沉默一會,方才抬起頭來道︰「昨天我回來後,越琢磨這事兒越不對味,好像哥哥我被人耍了。」

    沈默沒有插言,聽他講述道︰「事情還得從去年說起,幾個月前,山陰的胡老闆派人來告訴我,說得了一件寶貝,讓我去鑒賞一下。一時心癢,我便去了,便在密室中見到了那份『快雪時晴貼』,當時在場的幾個行家,都是交口稱讚,說是千真萬確的真品。」他看沈默一眼,頗不好意思道︰「我有個壞毛病,就是見不得小人得志,一看那胡老闆得意洋洋的樣子,便忍不住給那帖子挑了刺。」

    「山陰張侯。」沈默輕聲道。

    「正是,我當時有些輕狂,便將早年間發現的疑點說了出來。」徐渭頗為鬱悶道︰「還說王右軍的字都被唐朝的前幾位皇帝,帶進棺材了,現在傳世的全是贗品!當時把那胡財主弄得灰頭土臉,便不歡而散了。」

    「然後他前幾天又找到你?」沈默輕聲問道。

    「你猜得沒錯,」徐渭點頭道︰「他確實找到我,說會稽的義合源當鋪,有一份真的『快雪時晴貼』,讓我收回原先說的話。我自然不相信,便找到殷財主,讓他領著去看那字帖,一看果然又是二十八個字的,就把那話跟殷財主說了一遍。」

    「當時我也沒多想。」徐渭十分懊惱道︰「可第二天便聽說義合源歇業的事,便知道八成是被胡財主那幫人給利用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十。」沈默頷首道︰「我來找老哥,一是為了見識下,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長什麼模樣;二是求老哥幫幫義合源和那四位朝奉;三是為了提醒老哥,別被歹人利用了……不過現在看來,這一條是多餘的了。」

    「見到了長什麼樣了吧?」徐渭指著自己的臉道︰「一臉衰樣!」

    「這叫滄桑,」沈默笑道︰「男人的魅力正源於此。」

    聽他信口胡扯,徐渭忍不住又大笑道︰「就衝你這句話,說吧,想讓我怎麼幹吧?能做到我就聽你的。」

    「很簡單。」沈默輕聲道︰「去找殷老爺,跟他說『其實是在跟你開玩笑呢,那帖子的真偽你也沒法判斷。』」說著便將他那些個歪理邪說講給徐渭聽。

    聽得徐渭忍不住點頭道︰「論起胡謅八扯的功夫,我遠不如你啊。」

    沈默剛要謙虛幾句,卻聽大門被人推開了,還沒看見人,便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是那路神仙,能讓徐文清甘拜下風啊?」

    沈默在這發呆,卻聽徐渭驚喜道︰「義修哥?」

    『一休哥?』沈默吃驚的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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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6:51

第一零六章 徐渭 (上)

殷老爺丟了大人,礙於面子沒有當時發作。待回到家中便大發雷霆、要把冷朝奉綁來是問。他這人脾氣不好,一著急什麼都幹得出來,否則也不會才五十就中風。

    殷小姐聽說了,趕緊一面穩住老爹,一面趕緊讓畫屏去通知她爹,讓他先去鄉下躲躲,待老爺氣消了再說。

    誰知冷朝奉卻不願意躲開,他說『鑒定是我開的,我就得為此負責』,便要找殷老爺負荊請罪、任憑處罰。

    畫屏知道他這一回去,最輕的處罰也是開除加賠款。且不說巨款如何賠,單說一旦被開除,老爹還不得活活窩囊死?!

    苦求哀求、跪下磕頭,總算讓讓冷朝奉答應明日再去請罪。畫屏趕緊回去找小姐求救,殷小姐便把所有首飾,和這幾年攢下的嫁妝銀子一併拿出來,要給冷朝奉添補這個窟窿。

    但畫屏依舊長跪不起,兩眼滿是祈求的看著小姐。

    殷小姐何許人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沉默良久,終是輕嘆一聲道︰「好吧,我不讓冷叔走,但他也不能再在當鋪幹下去了。」朝奉這行當雖然收入高,活清閑,但只要一次走眼,便不能再幹下去。這行規不難理解,因為沒有人會再相信他的眼光和估價。

    畫屏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給小姐重重叩首道︰「小姐的情,畫屏這輩子是還不起了,只能這輩子都服侍小姐,一輩子也不離開你了。」

    殷小姐忍不住抹淚道︰「妹妹且不要說這些,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冷叔吧,我怕他出事。」

    畫屏趕緊急急忙忙回到當鋪,冷朝奉竟然上吊了……好在被發現得早,沒死成。

    看著床上有進氣沒出氣的老爹,她知道他這是心灰了,請來的大夫也說,她爹不想活了。如果不盡快解開心結,幾天就會歸西。

    另外三個在鑒定書上簽字的朝奉,如喪考妣道︰『我們四個在這一行的聲譽就全毀了,這輩子是徹底完了……』

    畫屏的母親死得早,跟爹爹相依為命,哪能讓爹爹這樣去了?但她卻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個死結……就算把那個騙子抓住了,就算把窟窿堵上了,甚至於讓他仍然干他的大朝奉,可名聲這東西該怎麼挽回呢?

    她只好請人照看好老爹,再一次去找自家小姐,殷小姐也實在沒有辦法,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怎的,她腦海中竟浮現出那個從水裡躍出的小子,那一幕雖然已經過去一年半了,卻仍然如此鮮活。

    「他應該有辦法……」殷小姐輕聲建議道︰「不如你明天去問問沈公子吧。」當畫屏說她不再對沈默抱幻想後,『那小子』便自動升級為『沈公子』。

    「對呀,我怎麼忘了他呢?」畫屏等不到明天,也不管天已經黑了,提著個燈籠便跑去找他。雖然說不想他了,可從沒停下對他的關注,自然知道他現在的住處……當然這話是不會對沈默說的。

    ~~~~~~~~~~~~~~~~~~~~~~~~~~~~~~~~~~~~~~~~~~~~~~~~~~~

    聽完畫屏的敘述,沈默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幫你爹恢復名譽?」

    畫屏哀婉道︰「只要公子能救救我爹,畫屏願意生生世世給您當牛做馬,」說著又怯生生補充道︰「不過得從下輩子開始,因為這輩子奴婢已經許給小姐了。」這年月,像『豆腐渣』那樣的無神論者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有來生的。

    畫屏實在是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有將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許出去……

    說完,雙膝一軟,又給沈默跪下了,她這一輩子都沒像今天跪得這麼頻繁過。

    沈默趕緊側過身去,不受她的大禮,輕聲急促道︰「快起來快起來。」

    「公子幫我想到辦法我就起。」畫屏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跟他這賴上了。

    「我答應你就是。」沈默苦笑道︰「這下可以起來了吧?」

    畫屏反倒難以置信了,呆呆問道︰「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先起來再說。」待畫屏款款起身,沈默輕聲道︰「其實解決的法子很簡單,要麼推翻徐渭的說法,要麼讓徐渭收回他的話。」

    「有什麼不同嗎?」畫屏兩眼有些發直道。

    「主動和被動嘛。」沈默呵呵笑道︰「放心吧,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先去當鋪看看,然後再定奪。」

    看他一臉篤定,畫屏不知不覺就信了,一直緊緊揪著的芳心,終於放鬆一些,便感到渾身無比的疲憊。

    「我送你回去吧。」沈默微笑道。

    「奴婢自己回去就行。」畫屏搖搖頭,輕聲道︰「公子考了一天試,已經很累了。」

    「這麼晚了,我可不放心你。」沈默依舊微笑道,他的笑容裡彷彿有一種力量,讓人無法拒絕。

    兩人便一前一後,相隔數丈往殷府行去,看上去不像是護送,倒像是尾行……

    直到看見畫屏走到門口,沈默才從黑暗的牆根下溜走,小心翼翼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

    雖然折騰一天十分疲憊,但第二天一早,沈默還是勉強爬起來,胡亂洗把臉便出了門。

    下樓時踫到了大汗淋灕的長子,這傢伙最近迷上了鍛煉,每天天不亮都在天井裡光著膀子舉石鎖。

    看到沈默出來了,長子放下石鎖道︰「昨晚……」

    「昨晚我天黑前就回來了。」沈默瞪他一眼道。

    長子也不笨,就是反應慢點,過一會便明白過來了,恍然道︰「原來是你……」卻被沈默搶先摀住嘴,小聲道︰「誰問你你都要說,我是天黑前回來的。」

    長子『哦』一聲道︰「知道了……待會我去跟我爹娘說說,讓他們別漏了嘴。」

    「拜託了!」朝他呲牙笑笑,沈默便往後門走去。

    「不吃飯早了?」

    「隨便在街上買點吧。」說著沈默便開了門,往外一看,便愣住了……

    只見胡同裡煙霧繚繞、梵聲陣陣,讓他以為到了和尚廟裡。

    定楮一看,便見那口大水缸上貼著數不清的符紙,缸前還擺著香爐供品,竟然是兩個和尚在做法事。再看那『豆腐渣』,也恭恭敬敬的跪在剛前,一邊磕頭一邊唸唸有詞道︰「大仙啊,我是說著玩的,可千萬別來找我睡覺呀……」


第一零七節 徐渭 (中)

義合源典當行坐落在城隍廟廣場的西側,店前牆上大大的『當』字十分顯眼,找起來毫不費力。

    但沈默走到近前時,卻見到門口掛著『今日歇業』木牌,門前還有許多顧客在議論紛紛,他側耳聽一會,無非是說『義合源四大朝奉一齊栽了』、『能不能挺過去都是問題』、『肯定是山陰那幾家下的絆子』之類。

    沈默不由微微苦笑,殷小姐一招先捨後得,將原本名聲不好的典當鋪,變成了宣傳殷家的活廣告,進而提升了殷家整體的生意,手段不可謂不高超。

    然而這位小姐還是嫩了,義合源壓低利潤雖然是自家的事,卻大大影響了別家當鋪的生意,會稽商界是她家一統天下倒無所謂,可山陰那幾家變得門可羅雀,還被老百姓戳著脊樑骨罵,能不恨得牙根癢癢嗎?

    沈默可聽畫屏說了,山陰的幾位東家,曾提了禮品去殷家求見,央她恢復十三歸。殷小姐幕後經營,從不露面,自然不會見他們,只是讓人帶話出來︰『你們只要也降成十一歸,生意自然會好起來。』

    開當鋪的提價可以,讓他降價哪能幹?幾個東家求告幾次,殷小姐對他們的貪得無厭十分惱火,乾脆不再理會。

    自此雙方的梁子就結下了,明裡的招數殷小姐都不怕,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但有道是暗箭難防,對方這次不直接對付義合源,改為對付四大朝奉——朝奉的眼光乃是一家當鋪存活的根本,沒有利害的朝奉把關,當鋪就面臨著被人家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風險,多大的本錢也得賠光了。

    然而培養一個合格的朝奉何其艱難?起碼得十幾年浸淫此道,還得東家不惜本錢的培養才行。就算是義合源,也只有這四位朝奉拿得出手,現在沒了四大台柱坐鎮,哪裡還敢開業?

    「釜底抽薪啊……」沈默一邊輕聲感嘆著,一邊繞到後面敲門。

    一個小夥計馬上從門縫中探出頭來,充滿戒備問的道︰「你找誰?」

    沈默自報家門後,小夥計這才鬆下來,開門將他放進來道︰「畫屏姐說公子會來,讓我在這候著呢。」

    沈默微微奇怪道︰「冷姑娘也在這嗎?」

    小夥計壓低聲音道︰「一大早就陪我家小姐來了,」說著努努嘴道︰「瞧,車還在裡面呢。」順著他指的方向,沈默看到一輛精緻的油壁香車停在院裡,點點頭道︰「那你先去通報一聲吧。」

    小夥計依言進去,不一會兒便和三位朝奉打扮、面容愁苦的半大老頭出來,將他迎進西屋去。

    進去之後,他便看到畫屏扶著個四五十歲的病人坐起來,雙方見禮後敘坐,沈默直截了當的問道︰「你們鑒定的那份,與現在庫裡的是同一份嗎?」他最先想到的是掉包計。

    「沒錯!」朝奉們異口同聲道︰「方纔我們還重新驗過一次,紙質年代、墨色濃淡、圖章印色全都無誤,確實是晉代的墨寶。」經過幾位朝奉的介紹,沈默才知道,書畫乃傳世品,往往都是孤立地流傳,在鑒別上比較困難,只有通過年代和藝術水平鑒賞。他們正是從這兩方面做出的判斷。

    「為什麼不篤定是王右軍的?」沈默於字畫一道並不甚通透,他之所以敢應下這件事,除了無法拒絕畫屏的請求之外,是因為他相信自己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還是有的……這是自古當官的基本素質之一。

    專業的玩不過當官的,沈默堅信這一點,雖然他目前還不是官。

    ~~~~~~~~~~~~~~~~~~~~~~~~~~~~~~~~~~~~~~~~~~~~~~~~~~

    「因為書聖爺爺的字太有名了,從他老人家活著開始,天下人就臨摹他的字!至今千年有餘,哪個會寫字的沒有摹過他的帖子?」冷朝奉開腔釋疑道︰「尤其是一些書法大家的摹本,根本就真假難辨。更有那馮承素、程修已之輩,專以假亂真為樂,以至於一些流傳久遠的『右軍字帖』,已經無從分辨了!」

    「那你們怎麼還會鑒為真品呢?」沈默微微皺眉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三朝奉接過話頭道︰「因為五百年以上的良好摹本,本就具有相當高的價值。像這副『快雪時晴貼』,確實是晉代的墨寶,且書法完全具有王書的精髓。」說著嘆口氣道︰「所以按照行規,在沒有確鑿反證的情況下,都當做真跡處理了。」

    沈默恍然道︰「就是說你們當時也不肯定?」

    「但也沒法否定,」三朝奉輕聲道︰「當時我們幾個合計著,就算是個摹本,只要真跡不出山,也值兩萬兩銀子了……再說一千年前的字了,假假真真誰能說清楚?就是比上一比我們也不怕。」

    沈默已經拿到了那『快雪時晴貼』和鑒定書的副本,看著真偽一欄裡的『真品』二字,微微搖頭道︰「那也不該寫這兩個字。」

    這下四個朝奉一起苦笑道︰「敝號是當鋪,不是書畫行,只要值兩萬兩,在我們這就是真品了。」說完那三朝奉鬱悶道︰「從學徒到現在二十多年,看過的『快雪時晴貼』,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了,無一例外都是這一模一樣。早就深信真品也是二十八個字,哪裡會想到還有這麼大的破綻?」

    幾人也是唉聲嘆氣道︰「是啊,放在昨天以前,哪怕少一個字我們都會直接判為贗品的。」

    沈默卻不再說話,四位朝奉見他緊緊盯著那帖子,知道他在想辦法,便都屏住呼吸,唯恐打斷他的思路。屋裡突然靜下來,裡間的簾子卻掀開條細縫,一雙無限美好的剪水雙瞳,悄悄望著靜靜沉思的沈默……

    沒過多久,沈默抬起頭來,正好與那雙眸子四目相視,被他那明亮目光一看,簾子後的人慌亂起來,那道縫隙立刻合上,只有厚布門簾微微動抖著,告訴沈默裡屋是人不是鬼。

    「公子,有辦法了嗎?」畫屏忍不住問道,其餘四人也一臉焦灼的望著他。

    沈默回過神來,微笑道︰「你們看,『山陰張侯』四個字是行楷,其餘字皆是行書,完全可以看成是分兩次寫上去的……為什麼一定要理解成臨摹時寫到一起的呢?完全可以理解成,那位張侯看這信寫得太好了,覺著可以當傳家寶,又去找王右軍,請他補題的呢?或者是他們家覺著還是寫上收信人的名字,顯示出他們跟書聖的關係更有面子,便後來請高手加上去的呢?」

    「所以單憑這四個字,就敢說這東西是假的,是草率的,是極端不負責任的,」五個人張著嘴巴望著沈默,聽他一本正經道︰「我現在就去找徐渭,向他鄭重提出警告,要求他承認錯誤,為你們恢復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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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6:22

第一零四節 畫屏 (中)

胡同裡響起『吱呀、吱呀』的聲音,一道道亮光從正在打開的門裡透出來。

    街坊們舉著燈,提著刀,紛紛走到胡同裡。四下一看,並沒有什麼異常,不由面面相覷起來,有人顫聲道︰「莫不是真有……鬼啊?」話音未落,一陣小風吹過,進入胡同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一群大老爺們不禁一起打個寒噤,牙齒打顫道︰「鬼……嗎?」

    倒是個不信邪的婆娘拍手笑道︰「鬼倒是沒看見,就看到一群』海馬屁打十仗』的膽小鬼!」

    眾漢子臊得滿臉通紅,有人 道︰「鬼神可是有的,老人都說︰『誰不信、誰見鬼』,豆腐渣,你就等著今天晚上見鬼吧!」

    眾人紛紛附和,都說這世上有鬼,偏偏那諢號『豆腐渣』的婆娘硬挺著脖子道︰「老娘就不信有鬼,要是今天晚上真見鬼,我就摟著那鬼睡一覺!」

    「鬼睡鬼,倒也般配。」眾人嘻嘻哈哈調笑起來,市井人家,老婆漢子的,最愛說些不鹹不淡的葷話,然後各自回家,關門歇著了。

    那『豆腐渣』雖然也回了家,但十分不忿於自己的『無神論』被推翻,便關上門,從門縫裡往外看,低聲恨恨道︰『沒鬼就是沒鬼!難道還能從缸裡蹦出來不成?』

    過了一會兒,門也關了,狗也歇了,巷子裡重新恢復安靜,只有風聲依舊嗚咽,看起來一切正常。豆腐渣不禁如釋重負,心說︰『果然是天下無鬼……』

    準備再看一眼就回屋睡覺,誰知就這一眼,便把她一下子定住了——只見一戶人家門口的破水缸上的蓋子——竟然緩緩的移開了。然後便有一個白衣黑髮的女子,正從那缸裡往外爬。

    月光映照下,那張美麗的臉龐一片慘白,手裡還提著個燈籠。

    豆腐渣的頭皮都要炸了,她想要尖叫,喉嚨卻被掐住一般,想要逃跑,兩條腿卻沒有任何知覺,當看到那女鬼爬出來,又有一個身著官服、同樣面色煞白的青年男鬼從那缸裡往外爬,手裡卻提著個籃子。

    豆腐渣兩腿一熱,倒抽一口氣,便軟到在地上,竟然活生生嚇暈過去。

    『原來那是陰間的通道啊!』這是她昏迷前的最後念頭。若是能再堅持一會兒,定然會看到他倆身後長長的影子,也就可以繼續做她的無神論者了。

    ~~~~~~~~~~~~~~~~~~~~~~~~~~~~~~~~~~~~~~~~~~~~~

    那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從缸裡出來第一件事,便是落荒而逃。

    跑出胡同口,兩位也不走大路,竟沿著石階下到河邊,順著苔痕漉漉的河邊小道,一直走到個沒有人家的地方,這才停下腳步,大口大口的彎腰喘氣。

    『男鬼』擦擦額頭的汗珠,看著那低著頭的『女鬼』,小聲道︰「發生什麼事了?」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問『你怎麼這麼晚來了?』或者『你來幹什麼?』對方難免會尷尬,倒不如一語帶過,直入正題,免卻對方一番難堪。

    那『女鬼』這才抬起頭來,一張美麗的小臉上竟然溢滿了淚水,再配上身上的素服,真真是我見猶憐……原來是久違的畫屏姑娘。

    說句出人意料的,她竟然還綰著未婚女孩的雙羅髻;再說句更讓人驚訝的,兩人這一年半來,竟然一直沒見過面。

    不是沈默避而不見,他還沒那麼混賬,而是她再也沒去找過他。為這個沈默還好一陣失落……人家來得勤時,他還想跟人家談談,勸人家早嫁人云云;人家不來了他又覺著閃得慌,還有種小小的挫敗感……

    這就是男人啊……

    不見就不見吧,可沈默還欠人家好大的人情沒還呢!這筆債一直存在他心裡,隔一段時間便翻出來刺撓他一把,所以當看到畫屏這麼晚出現的時候,實話實說……他恨不得抱住她親一口,叫一聲『小祖宗哎,你可算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了』!

    然而因為兩聲激動的尖叫,引來四鄰不安,若是這麼晚被圍觀……想想吧,一位素服帶孝的妙齡女子,一個考試歸來的青年士子,在一個月鳥朦朧的夜裡,於一條悄無聲息的小巷之中……嘖嘖,雖然沒看到什麼少兒不宜,但俺們可以聯想啊!

    眾所周知,世上傳播最快的不是流感,而是流言,尤其是桃色流言,絕對可以在一天之內傳遍紹興城,並在傳播中衍生出無數個版本,滿足不同口味人群的各種需求。

    偏偏兩人一個書生、一個女子,是世上最受不得流言的,即使強悍如沈默,也不敢承受。慌不擇路間,便一齊鑽進了門口的破水缸,剛剛蓋上蓋,街坊們就出來了……

    兩人擠在水缸裡,一動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好在老天爺沒打算玩死他倆,過了沒多久,人群就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外面完全沒有動靜,沈默對趴在自己背上的畫屏小聲道︰「出去後趕緊往河邊跑,若是有人追出來就跳水。」畫屏便輕輕移開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然後便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

    脫離了險境的沈默,心中也終於放鬆下來,看著身材越發窈窕的畫屏,他嗅到一絲淡淡的少女香味,便回想起方才在缸裡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前胸貼後背,柔軟又舒適啊,想到這,心中竟悄然生出些旖旎的味道。

    然而畫屏卻花容慘淡,淚珠漣漣,讓沈默覺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禽獸……禽獸不如啊!

    沈默以為姑娘為方纔的事情而羞赧,卻實在不好出聲安慰,正在束手無策間,便聽畫屏淒聲道︰「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爹吧……」

    哦,原來是想岔了。

第一零五節 畫屏 (下)

沈默讓畫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說清楚。畫屏便梨花帶雨般講述開來……

    原來畫屏姓冷,全家從祖輩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幾歲便進了殷家的義合源典當鋪作學徒。二十多年來,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把這行的門門道道摸了個清清楚楚,還練出一雙火眼金楮,任他什麼樣的金銀珠寶、古董字畫,只要從眼前一過,就能立辨真偽。

    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五年前便成為了這家紹興最大當鋪的掌櫃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非得價值高過一定數額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僅活輕鬆,收入也很高,只是名聲不算太好……這也難怪,就憑當鋪『九出十三歸』、拚命壓搾客人的陋習,哪個朝奉的名聲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業後,她將朝奉們聚集起來說︰「當初南北朝的僧人首開當鋪,乃是為了救人於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卻有了『要想富、開當鋪,吃人不把骨頭吐。』的說法,人家當押的東西明明價值十兩銀子,當鋪卻只付九兩;但客人到期取贖時,明明沒有違約,卻非要加收人家三個月的利息,共十三兩,簡直血盆大口、重利盤剝!』她的聲調雖然不高,但語氣中的淡淡威儀,卻讓朝奉們俯首帖耳。

    『人們為窮困所迫、或為周轉之急,雖知是火坑也不得不捨身跳如,但恨而無奈之下,卻把最惡毒的咒罵加諸於當鋪和朝奉之上,以至於這一行名聲之差,甚於青樓賭館,與車船牙行難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產業眾多,當鋪只是其中一業,雖然獲利甚巨,卻帶壞了主業的名聲,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現在有意將鋪子盤出去。』

    朝奉們害怕了……他們憑本事再找份活計不難,難的是再找個殷家這樣寬厚慷慨的東家。便紛紛求告小姐,說那咱們改還不行。

    殷小姐就等這話呢,要不然費那麼多口舌作甚?便與朝奉們約定,不許肆意貶低當品的價值,並改為『十一歸』。這樣一來,雖然依舊是『九出』,但只要按時還款,利息便只有一分,其實當鋪仍然是賺錢的,只是沒那麼暴利了。

    朝奉們拿固定薪酬,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沒意見。看起來似乎只有東家少掙了。

    然而當這法子一執行,義合源立刻門前若市,門檻都被踏破了,以至於連外縣的客人,也大老遠跑到會稽來典當。薄利之下,放款額巨量增長,利潤竟遠超原先,連帶著朝奉們的薪酬也水漲船高,服氣的五體投地。

    其實收穫遠不止於此,通過客人們的口口相傳,殷家仁義厚道的名聲益發顯揚,士農工商都願意和他們家做買賣,因此帶來的收入提升不可估量。

    ~~~~~~~~~~~~~~~~~~~~~~~~~~~~~~~~~~~~~~~~~~~~~~~~~~~

    可就在這麼個春風得意的時候,畫屏他爹卻栽了個爬不起來的大跟頭,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大概是年關前後,有個客人來到店裡,神神秘秘的要求裡間說話,朝奉知道這是有什麼貴重東西要典當,再看此人白白淨淨、穿得闊氣,便依言將其引到後面。

    朝奉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卻還是被那人拿出來的東西鎮住了……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信紙,上面寫著短短二十八個字道︰『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還加有王右軍的印章,也是古跡斑斑。

    「快雪時晴貼?」朝奉失聲道,他感覺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對於這副號稱天下第二行書的書札,每個朝奉都是如雷貫耳,不知看過多少個臨本了。

    那人給他看一眼,便趕緊收回來道︰「怎麼樣,能給多少錢?」

    王羲之的真跡可是字字千金,何況還是僅次於『蘭亭序』的『快雪時晴貼』?

    這麼大的事情,這朝奉哪能做主?趕緊把掌櫃大朝奉請來,冷掌櫃過來表明身份後,對那人道︰「只要是完好無損的真跡,至少在萬兩銀子以上……但具體多少,必須先驗過再說。」

    那人才不情不願的拿出那快雪時晴貼,一再囑咐萬萬不能弄壞了。冷掌櫃是作慣此行的老手了,讓他不用擔心,便集齊當鋪裡的四大朝奉,淨手更衣,當場查驗起來。

    用了足足半個時辰,將紙質年代、墨色濃淡、書法結構、圖章印色等等方面,全部仔細查驗過,最終一致得出結論,確實是王右軍的真跡!同時給出了估價,一萬五千兩銀子。

    那人卻嫌少,雙方討價還價,最後定在兩萬兩上。這麼大一筆買賣,自然要先請示東家,恰逢那日小姐去省城巡視,只有殷老爺在家。老東家聽說有快雪時晴貼,登時見獵心喜,又看到有四位朝奉聯名簽的鑒定狀,便當即拍板,讓人從庫房裡提現,給當鋪裡送過去。

    雙方約定當期三個月,便做成了這筆大買賣。

    ~~~~~~~~~~~~~~~~~~~~~~~~~~~~~~~~~~~~~~~~~~~~~

    雖然冷掌櫃已經囑咐當鋪上下把嘴管好,但『快雪時晴貼』出世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便有許多至交好友啊,官紳名人啦,到殷家去求告,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一睹這『天下第二行書』的真顏……

    殷老爺不勝其煩,對這些要求能推就推了,但也有推不掉的,只好帶著去當鋪的寶庫裡賞玩一番……看到那些人目眩神迷的樣子,其實他也感覺很爽。

    但就在今天,一個貴客指出來,這幅字一定是贗品!

    若是別人說的,殷老爺必會哂笑一聲道︰『嫉妒!』可偏偏說這話的人,姓徐名渭字文清,書畫之道的泰山北斗!

    殷老爺問他理由,徐渭只問他一句話,便徹底戳破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如果您寫信給這位張侯,會把『山陰張侯』四個字寫在哪裡?」

    寫在哪裡?自然是信箋的封面上了,任誰也不會在信紙上,對收信人用這種稱呼的。

    只有各種摹本,才會將其這四個字,與原跡一併摹在同一張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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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5:51

第一零二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下)

破題之後,事情就很簡單了,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最後成篇大束。不消半個時辰,洋洋灑灑,花團錦簇的一篇文章便落在稿紙之上。

    寫完之後,檢查一下截對是否整齊,對結構進行了微調。又將一些華而不實的詞語刪去,使文章更加體制樸實、書理純密。

    最後再從頭默讀一遍,直到確定音調和諧,朗朗上口;機調圓熟,賞心悅目後,這才勉強滿意。他長舒口氣,坐直了伸伸腰,心道︰『雖然心裡有東西,可寫出來卻有些走樣,看來還是要加強練習啊!』他這純屬吹毛求疵了,雖然底子雄厚、雖然先生講解的透徹,可他學作時文也不過一個月多而已,能寫成這樣就已經很出人意料了。

    其實沈先生根本沒指望他能第一次考試就能出好文章,畢竟再天才也得經過反覆練習才行。但沈先生也不擔心縣試,畢竟這個層級高手寥寥,一般只要能正確破題,再把文章順當寫下來,縣試過關就是板上釘釘的。

    按照他的想法,童生試便是沈默練兵的場所,歷時五個月的三輪十五場下來,沈默的文章也差不多該小成了,畢竟他的學識見地已經遠超同年,所欠缺的只是熟練掌握八股這種表達形式罷了。

    但無論如何,考上縣學或府學是沒問題的。然後再潛心琢磨一年半載,好好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作文水平就會迎來一個大飛躍……到時也夠格應鄉試,接著再衝刺半年,八股水平的巔峰期也就該到了,正好參加會試。

    應該說沈先生這個以考代練,層層推進的設計,已經是十分高看沈默了。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沈默是個二世人,在前世便經過十幾年的應試教育,而且一直是傳說中的『尖子生』……雖然並不值得誇耀,但在吸收知識、總結規律、摸清考點方面,都有著專家級的經驗。

    當沈默體會到八股文不是唐詩宋詞,那種隨意性很強的藝術作品,而是一種國家用來取士的議論文體時。他便敢篤定,就像高考寫作文一樣,有著很強的技巧性在裡面。然後通過大量的閱讀大家程文,他摸索出幾條規律,這些文章格式大致相同,破題承接較好,內容比較充實。而且每股符合音韻。這樣的文章便會得好評。

    他又重點研究了幾位時文大家的文章,尤其是有著『時文王羲之』之稱的王鏊的程墨,總結出一整套作文的方法,比如在格式上用正格不用變格,力求每股正反虛實深淺相間,力求井然有序等等。

    細節決定成敗,任何時候都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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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刀小試一下,效果果然不錯,反覆讀過幾遍,沈默敢篤定這篇文章可以在任何考官手下考出好名次了,這才最後檢查一遍有沒有犯帝諱、聖諱,完全確認無誤了,最後一筆一劃的往答題捲上抄寫。

    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絕不是說說而已,就連他下筆寫出的字體,也是沈先生叮囑的翰林館閣體,果然是端莊整麗、一絲不苟。

    其實一次對手寥寥的縣試,完全用不著如此認真。但今日的沈默比起兩年前來,沉穩老練了許多,他知道要想在全國的天才精英中脫穎而出,至少名列二甲前茅,就得不斷提高自己的水準。而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將每一次考試都當成最重要的一次,在用盡全力後完成自我超越。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沈默完全忘記了外物,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他的一人一桌。

    當終於寫完這篇五百字時文的最後一筆時,正好時未酉之交,只聽一聲梆子響,放牌的時刻到了。

    只見考場門緩緩打開,一些個已經交卷考生便收拾東西出去,過不一會兒,門又關上了,下次放牌就得等到一個時辰以後了……現在才二月裡,天色還很短,一般酉時末天就大黑了,因為縣試考場不許掌燈,所以考試時間實際上也就剩下一個時辰了。

    不過對沈默來說,這已經足夠作一首試貼詩的了。他本來就才思敏捷,吟詩作對的本事十分了得,而且試貼詩只會在縣試府試一級出現,更高級的考試是不考的,所以也沒必要太過雕琢,合轍押韻,符合格式就行。

    一看題目是『秋光先到野人家』,便知道是陸放翁為數不多的好詩之一《秋懷》的末句。全詩是『園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沿籬采碧花,城市尚餘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只要順著這個意境作一首五言八韻詩既可,一點刁難的意思都沒有。

    看來李縣令也擔心,如果連試貼詩也那麼難,會被這屆考生背地裡罵一輩子。

    閉上眼楮回想一下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沈默心中便已經成詩。這次連草稿也不打,直接在答題捲上刷刷寫下十六句詩道︰

    「秋光先不覺,尋到野籬東,天氣三霄淨,人家一徑通。

    隔鄰瓜蔓月,出郭豆花風,雁信連村急,鱸思故里同。

    梁園遲送燕,茅屋草鳴蟲,挹爽宜郊外,招涼任市中。

    露催葭岸白,霜逼蓼汀紅,盛世西成頌,吟詩記放翁。」

    寫完擱下筆,答題全部結束。

    ~~~~~~~~~~~~~~~~~~~~~~~~~~~~~~~~~~~~~~~~~~~~~~

    再一看時間,才剛剛酉時一刻,不禁傻了眼,心說這近一個時辰我幹啥啊?

    他在這無所事事,那邊高坐在大案後的李縣令可一直盯著他呢。為啥?因為已經有一百多考生交卷了,李縣尊心說︰『考個縣試都費這麼大工夫,等府試院試可怎麼辦?』再看看人家陶虞臣,第一個交卷不說,文章也是異常高明,水平遠超同年。

    李縣令便懷疑自己栽培了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心裡不禁有些鬱悶,便一直盯著沈默看,心裡盤算著要將他擺成十八般模樣才解恨。

    答卷的時候沈默還沒感覺,但現在一閑下來,便感覺要被縣令大人幽怨的目光給融化了,只好趕緊上前交卷。

    憤憤接過他的卷子,李縣令哼一聲道︰「要是狗屁不通,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便打開封面看他的時文——一眼看上去,眼珠子便瞪了起來,看過兩股便忍不住拍案叫好,待將全文讀完,也不管在什麼場合,忍不住高聲道︰「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難容!」

第一零三節 畫屏 (上)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大伙紛紛抬起頭,就是打斷思路也要瞻仰一下今次的縣案首。

    連沈默也大吃一驚,心說您這下不怕督學大人了?

    李縣令知道他的想法,正色道︰「你的文章無論從哪方面看,都穩壓虞臣一頭,判你第一,本官理直氣壯。」縣令雖然比提學品級低,但一個主政一個督學,沒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他硬要點誰為案首,提學大人也沒辦法。

    沈默默默的點頭,身子卻一動不動,急得邊上的禮房書吏道︰「還不趕緊謝過大人?」

    沈默這才輕聲道︰「學生謝過大人。」說著便要大禮參拜。

    卻聽李縣令撚鬚頷首笑道︰「按慣例縣案首一定會取生員,所以你不必跪了,鞠個躬吧。」

    沈默順從的躬下身子,待他站起來時,李縣令微笑道︰「先下去吧,這幾天就在家歇著,等第四場再來吧。」因為縣試的組織並不嚴密,所以特地在三場比試後,加一場面試,由縣令大人當面考一考已經錄取的學生,主要目的不是排名次,而是看看有沒有濫竽充數在裡面的。不然在上級考試被揪出來,那縣裡可丟死人了。

    「學生遵命。」沈默再施一禮,又朝邊上的苟司禮行禮之後,這才退回座位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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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走遠了,那苟書吏輕聲道︰「大人,您不是計劃好了,要給提學大人個面子嗎?難道他倆的差距就這麼大嗎?」

    李縣令搖搖頭,將沈默和陶大臨的兩份卷子並排擺在桌上,一起翻開道︰「其實單就文采和天賦來講,兩人沒有多大差距,但從這兩份卷子,以及兩人的表現看,我分明看到了一個不諳世事、只通經書,有些揮霍才華的青年天才;和一個同樣才華橫溢,卻嚴以自律、不驕不躁,差不多業已成熟的棟樑之材。」

    「前者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說著面色坦然道︰「如果我為了迎奉提學大人,便是毀了虞臣。」

    「那沈默呢?」苟經承追問道。

    「他已經到了收穫的季節,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李縣令呵呵笑道︰「就算我不給他這個案首,將來也會金榜題名、一飛沖天的……我這充其量算是順水人情罷了。」又搖頭一笑道︰「所以,我這樣做受益最大的不是他,而是虞臣。」

    「大人為何對沈拙言的評價如此之高?」苟經承吃驚問道。

    「因為他始終目視前方,腳踏實地!」李縣令不由感嘆道︰「當今世人太浮躁了,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極少,能這樣的天才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

    等到酉時開門,沈默便收拾東西往外走。剛離開縣學,沈京就趕上來,嘖嘖有聲道︰「你可真厲害啊,能讓縣尊大人說出那種話來。」

    「哪種話?」

    「天理難容啊。」沈京學著李縣令的樣子,兩眼瞪得溜圓道。

    沈默瞪他一眼,岔開話題道︰「你考得怎麼樣?」

    「還行,發揮出了水平。」沈京嘿嘿笑道︰「後面半句太難我不會,但至少前半句答得還不錯。」

    「哦,怎麼破的題?」沈默饒有興趣問道。

    「我記得可清楚了……背給你聽哈。」沈京撓頭尋思一會,一拍手道︰「夫,人者不如鳥者,在乎毛之多寡。人無毛,鳥有毛,故不如也。若人之毛勝於鳥,則可飛於九天之上,謂之為……鳥人也。」說著呵呵笑道︰「怎麼樣?」

    沈默擦擦汗,拍拍沈京的肩膀道︰「兄弟,咱們還是捐個監生吧。」

    沈京失望道︰「原來還有些指望呢,讓你一說,直接灰心了。」

    「這不叫灰心。」沈默正色道︰「這叫君子有所不為。」

    正說話間,便聽到邊上的考生唉聲嘆氣,不少人都說『題太難』、『考砸了』之類,這讓沈京大感輕鬆道︰「原來是題太難,我說我不至於這麼差吧!」說完便重新快樂起來,嚷嚷著要沈默這個案首請客慶賀,同時安慰一下他受傷的小心肝。

    他都這麼說了,沈默只好答應。再說一白天只吃了些小點心,也早已飢腸轆轆

    ,兩人便托同窗給家裡帶個信,就近找了家還算不錯的飯館海撮一頓。

    吃飽喝足,各回各家。兩人便在店前分了手。

    ~~~~~~~~~~~~~~~~~~~~~~~~~~~~~~~~~~~~~~~~~~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街上比白日裡安靜許多,在月光與滿天繁星的映照下,沈默的衣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銀色,眼前的一切是那麼可愛,似乎連腳下的青石板路也鋪上了詩情畫意。

    數載寒窗的辛苦哺育,終於結出了第一枚果實。現在身邊沒人了,沈默要是再接著沉穩,那就純屬大尾巴狼了。

    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雙手交替提著考籃,腳步輕快而放鬆,口中還輕輕哼著歌曲。就這樣邊走邊哼歌,不知不覺便回到了現住的寶佑橋街上。

    店舖早就歇業,沈默繞到後門所在的胡同裡,準備回家睡覺。

    走到門前時,他還依舊哼著歌曲,正唱到『說過的話不可能會實現』,便聽背後有個淒婉的女聲顫聲道︰「沈、公子……」

    沈默正沉浸在自娛自樂中,聞聲一邊回頭,一邊接著哼道︰「就在一轉眼,發現你的臉……」只見一個滿頭長髮、面色煞白的素衣女子,提著個白燈籠,幽幽站在黑咕隆咚的胡同裡。

    「啊,鬼呀……」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新鮮出爐的縣案首嘴裡發出。

    誰知被他這一叫,那『女鬼』也嚇了一跳,扔掉燈籠,抱頭尖叫起來,聲調卻比沈默還要高許多。

    安靜的小巷被這兩聲驚叫打擾,很快狗跟著叫起來。被驚動的街坊們,也手持棍棒鍋鏟,紛紛走出家門,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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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5:17

第一百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上)

顧名思義,縣試是在縣裡舉行的考試。以一縣之力為幾百甚至幾千考生提供考試場地,其條件也就可想而知。一般都是臨近考試時,搭建起臨時的考棚。

    對於一些比較窮的縣來說,即使搭建這樣一個考棚也是如此困難,毫無裝修與美感不說,連地面都是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泥土地,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天泥濘不堪……因為沒錢蓋頂棚。

    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邊遠州縣,連最起碼的桌椅都沒有,需要考生自備。可參加考試的還有很多來自鄉村的考生,這時候也沒有四通八達的馬路,不少人要翻山越嶺來縣城考試,扛條板凳也就罷了,自帶桌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所以他們到縣城之後,非得各展神通,想盡辦法去借一套。可小小的縣城裡哪有那麼多桌椅?借不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借塊門板或者切菜板,甚至是棺材板、木頭墩什麼的,再整幾塊磚頭拿著進場。

    到時候把磚頭分成兩摞,一摞擱案板,一摞擱屁股,然後就這麼趴在上面答卷,若是不幸趕上剛下過雨,腳腕都能陷進泥裡去……真是一次很特別的體驗啊。

    不過對於富甲天下的江南來說,卻是另一番景象,這裡基本上都建了專門的學院,平時供縣學授課所用,縣試時則可容納上千人同時考試,條件也比別處好的多……比如說這會稽縣學,便將偌大的院子用青磚鋪一邊,再擺上清一水的黃梨木桌椅,甚至在桌椅上方搭上草棚,這樣即使下雨也不用中斷考試了。

    ~~~~~~~~~~~~~~~~~~~~~~~~~~~~~~~~~~~~~~~~~~~~~~~

    沈默兩個跟著人群進了縣學前街,現在他前後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齒老幼,都有一個可愛的稱號曰『童生』。他就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駝背老頭,看起來足有七八十歲的樣子,也穿著白衫提著籃子往裡走。其實在外面時就見過他,不過當時沈默以為老人是送孫子考試呢。

    待童生們聚集到縣學門前,便被穿著大紅號服的官差分成五隊,在門前站好。

    只見李縣令頭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緣赤羅裳,腰間內系革帶,革帶上掛著玉珮,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絹質大帶。下罩齒羅蔽膝,腳踏黑面白底官靴,頗為威嚴的站在石階上……滿朝官員的朝服大體都是這樣,區別在於冠上的梁數,腰間的革帶,以及掛玉珮的綬帶。比如李縣令的二梁冠、銀革帶、琉璃佩,以及帶有練鵲圖案的三色花錦綬,都能清晰表明他七品官員的身份。

    待考生到期後,李縣令便開始講話,無非是先宣講一下孔孟、再讚頌一下皇上,然後宣佈考試場次,嚴肅考場紀律而已……除了考試時間與場次之外,基本上全是廢話。

    縣試的自由度比較大,由縣令決定是考五場還是四場,這次李縣令的選擇是四場,第一場叫正場、第二場稱初復、第三場為再復,第四場稱面復,每場一個白天,隔一天一場。

    不過考生只要將正場考中了,便不必參加『初復』和『再復』,只需等待五日後的第四場面試即可。那些正場考不中的,就只好老老實實再參加初復,若是再不中,還能考『再復』,要是還不中就只有等下次縣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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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縣尊大人嘮叨完了,五房書吏便開始唱名,叫到誰誰上前驗明正身,再經過簡單的搜身後,便將其放進去,其嚴密程度比起鄉試來,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但就是這樣,沒有一兩個時辰,休想把一千多名考生都放進去……倒是正好適合考試。

    作為縣令大人青睞之人,沈默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進去七八個童生後,便輪到他了。檢查的書吏也只是朝他笑笑,便給他一份答題紙道︰「進去考試吧。」

    沈默感謝的笑笑,便拿著那份答題紙進了考場。考卷上雖然寫有序號,但在考桌上可沒有,這時先進來的好處便體現出來——可以挑個好座位啊!

    沈默看著那一排排整齊的書桌便犯了愁,他不知該坐哪裡好了。是坐在第一排嗎?不行,那裡雖然看題清楚,可太靠近草棚邊緣了,到了中午太陽曬得厲害,萬一下雨就更麻煩了!

    那坐在裡面?也不好。棚子有點低,裡面的光線很不好,縣試又不準點燈,恐怕是要受些影響的。反覆琢磨之後,他坐在了第二排第八列,二八一十六,號吉利,看得清、光線好,日曬不著、雨淋不到,空氣還很清新,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啊。

    沈默坐下後,考生還沒進來一成呢,自然不會公佈題目。他一時有些無聊,只好翻看自己的答題紙……在一些窮的州縣,就連這東西也要自備呢。但無論衙門發也好,自備也罷,格式都是一樣的。

    一共是十一頁,第一頁是封面,縣考沒那麼嚴格,考生情況就直接寫在封面上,並沒有採用『糊名』、更不必『謄寫』,所以李縣令當初才拍胸脯說『保你個案首』。沈默看到封面上有個號戳,戳上寫著『縣考甲字一零七號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道︰『沈默,年十六歲。偏瘦略高,面白無鬚,容貌甚佳。民籍。曾祖延年,祖錄,父賀。認保人吳兌。』

    打開後封面,另外十頁才是答題的地方,每頁十四豎行,每行十八個紅格,一個格寫一個字。此外還有幾頁草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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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所有考生都坐好,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倒是正好考試。
李縣令也不再囉嗦  宣佈縣考開始

第一零一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中)

一篇時文的題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一首試貼詩的題目『秋光先到野人家』的五言八韻詩……按說大明朝只重時文,標準都是考兩篇八股文的,但縣府一級的考試自由度大,縣令是可以出一首試貼詩代替時文的。

    試題一出,原本鴉雀無聲的考場中,卻發出一陣無法抑制的倒抽冷氣聲。李縣令便看到許多學生面色煞白、如喪考妣,顯然是被自己出的題目駭到了,不由微微的得意一笑……

    縣試雖是大明朝最初級的考試,但因由知縣命題,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是最不靠譜的考試……有的縣令很懶,隨便從經書上找句話應付,有時甚至與考生平時背誦的程文完全相同。因為法律並沒規定不許『剿襲』,所以正好背過那篇的考生,只需將其默寫下來既可,而且哪個考官也不敢不取——要知道不是誰作一篇都可以稱為『程文程墨』的,那都是時文大家、歷代翰林所作,你敢說個『孬』字嗎?

    取是取了,也不犯法。可對出題人來說,卻是十分丟人的……國家為選材計,花了這麼大人力物力舉行考試,你就出了這麼個程文滿天飛的題目,能考出什麼東西來?

    實際上這也是難以避免的,作為題庫的四書五經就那麼幾萬字,全國一級級那麼多考試,都要從其中出題,除了那些犯諱的話之外,哪一句沒有用過?

    國初還好說些,畢竟剛剛開始,題目不多,只要去書店買全套程文回來,翻一翻目錄,就能做到不重樣。但到了前代正德年間,出題官便開始窘迫了……因為歷年程文積壓太多,他們買不起。實際上就算不差錢,也不可能買全了。

    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於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將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組成一個沒人見過的新句子出題,美其名曰『截搭題』。要知道排列組合是無窮盡的,所以立刻開創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葉後,朝廷乾脆承認了這種搞法,頒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題,預考可出小題。』鄉試以上稱為正考,以下則是預考。所謂大題便是形式與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題就是截搭題。

    即使沒做過八股文的也能看出來,小題因為割裂經文,牛頭鹿身,在士子看來,往往題意難明,題情難得,在破題時但有毫髮之差,寫出來的文章便去了千里之外,所以時人皆認為『小題難於大題』。

    ~~~~~~~~~~~~~~~~~~~~~~~~~~~~~~~~~~~~~~~~~~~~~~~~

    現在李縣令所出的,便是一道截搭題,而且是變態的『書』、『經』混搭,無怪乎大部分考生一看題就想回家。

    但也有幾個例外的,比如說坐在四排的陶大臨,微微沉吟片刻後,便面露微笑,開始提筆在稿紙上疾書,顯然已經成功破題。比如說坐在八排的沈襄,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也已經開始面色凝重的提筆書寫。

    還有幾個年紀大些的童生也陸續解題完畢,開始構思文章。

    但論起輕鬆自如的程度,哪個都不如坐在二排八列的那位,即使陶大臨也要比他差一線。

    卻說沈默一看到那截搭題,心中馬上定位各自的出處……前一句『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出自《大學》,後一半『詩雲︰穆穆文王』則是《詩經》裡的詩句,看起來實在是十三不靠。

    但他只微微沉吟,便提筆寫下『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恥之,恥之,莫若師文王。』便將兩句毫無關聯的句子,連綴的合情合理且天衣無縫!

    其實這種截搭題看似無理,卻是真正能考驗考生的水平。不僅要將書經吃透,才能看明白兩截分別的意思,還得開動腦筋,將其巧妙連接起來,最起碼要自圓其說。這分明是在考察應試者隨機應變的能力,也恰恰是絕大多數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絕大多數讀書人,在學完四書五經及相關著述後,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裡誦高頭講章、背程文窗稿,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漢武,腦袋早如花崗岩一般僵硬,讓他們去隨機應變,還不如讓老母豬上書來得現實。

    沈默之所以應對輕鬆,是因為他的腦袋沒有僵化,不會拘泥,很容易便將本不相干的兩句話扯到一起……這種聯想能力本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讀書人中,竟顯得那樣特別!

    此刻沈默終於明白沈先生為什麼大反常規,遲遲不肯教自己時文了——是因為先生從他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創造力,不受束縛的思維能力。而這種特質的天敵,就是死板教條的八股文,如果沉迷於應試文章,久而久之,消漲之間,便會與大多數書生一樣,古板迂腐,百無一用。

    而沈先生雖然本身古板,但閱歷豐富,知道讀書再多的書獃子也是百無一用,真正能幹好事情的,還是沈默這種頭腦靈活、心思通明之人,所以他恪守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誨。一面用繁重的課業,磨練沈默的心性,將他性格中的浮躁和投機取巧的缺點除去;一面將其課本擴展到諸子百家、經史子集,以歷代大家的智慧與心得,來增強沈默的心智。

    心性與心智的錘煉,才能使內心真正強大起來。而真正強大的心靈,是不會受到任何外物干擾的。這時候讀再多的八股文,也不會再改變他的性格。而且隨著內心的進一步強大,將來即使面對再大的變故、再多的誘惑、再難的困境,他都可以從容面對,坦然視之。

    世上老師何止萬千?如沈先生教書育人者,寥寥無幾!

    師恩無言,非得車到山前時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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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4:30

第九十八節 陶虞臣 (中)


正在不忿那陶大臨的特殊待遇時,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他一下,沈默回頭一看,原來是張縣丞,趕緊唱個諾,微笑道︰「原來是張叔,您還得操心這裡啊?」

    「命苦啊。」張縣丞呲牙笑笑道︰「本來是你爹的差事,他跑去南京享福,我就得頂著了。」說著指指裡頭道︰「到了自家地面上,還在門口傻站著?跟我進去吧。」便領著沈默也插隊走進去。

    沈默看看望不到頭的隊伍,心說︰『剛才還氣別人呢,現在該別人氣我了。』便一招手,領著沈京和三個同學跟著進了禮房。

    身後傳來一片憤憤議論之聲︰「這次又是誰?還一下五個呢!」「四個不認識,有一個面熟……」「當先的那個,好像是前年往壺裡鍍金的那小子。」「對對對,他河中除樹的時候,我還去看來著……」「長得真俊啊,比那陶大臨還要好看幾分。」「好看有什麼用?奇技淫巧能跟人家狀元高徒比?」顯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瞧不起那些東西的……如果他們看過沈默對對子時的才思敏捷,想必不會這麼說。

    沈京氣壞了,那可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事情,回頭就要大罵,卻被沈默一把拉住,輕聲道︰「不要一般見識。」便將他硬拖進禮房中去了。

    其實他當初便已經料到會有風言風語,但當時父子倆的處境實在是困頓極了,所以他終究還是答應了參加與山陰王老虎的比鬥,贏得了縣令的歡心,徹底擺脫了貧賤,這才終於有機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且在當時,除了沈先生之外,幾乎沒有人說他『投機取巧、奇技淫巧』之類,反倒還獲得了幾分『神童』的虛名——因為那時他不過一貧賤小兒,那樣做當然沒什麼不妥。

    現在他年紀大了,準備參加考試了,便有人翻出來作為他『不務正業』的談資……雖然現階段僅是談資而已,可假若老是考不好,吐沫星子就會變本加厲,讓他名聲掃地——比如說山陰的老牌神童徐渭,因為連續三次鄉試不第,已經成為愚夫愚婦們,私下裡尋找快感的來源了。

    對這一切,沈默自然洞若觀火,但他一點都不想反駁,因為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在考場上一路奏凱下去,所有人都得把怪話憋回肚裡,拿出最恭敬的笑臉對著他!

    ~~~~~~~~~~~~~~~~~~~~~~~~~~~~~~~~~~~~~~~~~~~~~

    將他們帶進去,張縣丞便去了別處。沈默只見禮房仿照縣衙大堂樣式,懸掛著『人之大端』的匾額,匾下案台後面,坐著禮房書吏。下首兩邊各擺著兩副桌椅,坐著四個貼書。

    五個坐著的便直勾勾的望向沈默五個,一對一的開始詢問姓名年齡、三代履歷,出身是否清白……若是家中三代之內有從事娼、優、皂、隸的,有當傭人、門子、轎夫、媒婆、接生、修腳的都屬於『身世不清』之列,是沒資格報考的。

    還有報考時是否為丁憂期間,是否是在戶籍所在地報考,是否是確實是考生本人參加考試,統共問了十幾項,全都一一記錄在案後,又打量著他們身高外貌,在一張紙票上寫道︰『身短、圓臉、面黑、有須』之類描述性的語句,來描述考生的樣貌特徵,然後貼在考牌的後面,叫做『浮票』。

    但描述語言十分模糊,比如說沈默的寫著『偏瘦略高,面白無鬚,容貌甚佳。』沈京的則寫著『身材適中,面黃微鬚,容貌甚怪』,根本沒法具體分辨出某一個人,看來這『浮票』也只是個輔助手段。

    待把浮票貼在考牌後面,書吏便讓他們在考牌正面簽名按手印。

    按完之後,書吏又詢問他們是否願意互相擔保,並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們,如果其中一人有冒名頂替、夾帶、有意破壞試卷、冒籍、隱瞞身世、違反考場紀律等行為,其他人就會受到牽連,最輕也是五年內不得報考。

    這些情況沈默他們是事先知道的,便點頭稱『願意』,然後就依次上前,在別人的牌上簽名摁手印。

    沈默是第一個,等他拿起筆想要寫下名字時,卻見張縣丞去而復返道︰「不要簽,縣尊已經給你找好廩生結保了。」

    沈默提著筆為難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還有四位同窗呢。」

    張縣丞看看沈京四個,揮揮手道︰「你們再去找一個吧,沈默的考牌我拿走了。」說著便從桌上拿起那號牌,對沈默道︰「縣尊大人在後堂等你。」

    沈默也不能說『你還給我。』一時有些發窘,沈京趕緊解圍道︰「咱們本來就有十一個,你空出來便正好了。」

    沈默感激的朝他笑笑,又跟另外三個告了罪,這才跟著張縣丞出來,穿儀門,過大堂,往二堂走去。

    走到半路上,張縣丞呵呵笑道︰「這是縣尊大人的一片愛護之心,你可不要誤會啊。」說著壓低聲音道︰「只有對出類拔萃的考生,縣令大人才會直接指定廩生作保的。」

    沈默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他知道這樣一來,人為風險便降為零,但與自己的為人相左,所以心裡十分彆扭。

    ~~~~~~~~~~~~~~~~~~~~~~~~~~~~~~~~~~~~~~~~~

    等到了二堂時,他的情緒已經完全調整過來,恭恭敬敬的給堂尊,還有在座的教諭,以及一位相貌堂堂的藍衫廩生行禮,然後與那白衫的陶大臨站到一起。

    李縣令還是老模樣,只是頭髮又白了一些,待張縣丞就座後,他便笑瞇瞇的開腔道︰「今天把你們兩位青年俊彥叫過來,一是請君澤你們結保,二是讓你們互相認識一下。」說著對那被叫做『君澤』的廩生笑道︰「三位都是人中龍鳳,來日必為我大明棟樑,從現在起可要好生親近哦。」

    三人先序了齒,原來秀才二十六,陶大臨十八,沈默十六。

    那藍衫秀才便起身朝兩位白衫童生拱手道︰「在下吳兌,表字君澤,見過二位學弟。」

    「學兄有禮,在下陶大臨,草字虞臣,見過學兄學弟。」那英俊瀟灑的陶大臨也笑道。

    「二位學兄有禮,在下沈默,表字拙言,見過二位學兄。」比陶大臨還俊一分的沈默也躬身施禮道。

第九十九節 陶虞臣 (下)

三人互相見過後,陶大臨和沈默又給吳兌行禮,那吳君澤便在兩人的考牌背後簽字用印,正式成為兩位後學的保人,兩位童生也算完成了縣試的報名。

    其實按照『衙門辦事必收錢』的原則,報名肯定是要收費的,比如說令考牌要二十八文,貼浮票要二十文,還有完成報名時,要捐卷資錢一百零八文。不過他倆是縣太爺面前的紅人,當然一切費用全免。

    ~~~~~~~~~~~~~~~~~~~~~~~~~~~~~~~~~~~~~~~~

    忙完這些,縣令大人告訴他們『下月十五乃是黃道吉日,本官奉命於該日舉行縣試。』又對沈默兩個一番溫勉,教他們潛心讀書,切不可大意視之。

    見大人說到結語了,眾人便起身告退,李縣令撚鬚點頭,卻把沈默單獨留下。

    待屋裡只剩他倆,李縣令的臉上便掛起了抱歉的笑容︰「拙言啊,原先答應你的事情,有些麻煩啊。」

    沈默已經猜到三分,卻不抖這個聰明,裝作糊塗道︰「大人什麼事情?」

    「就是當初許你的縣試案首。」李縣令頗為尷尬道︰「現在不能那麼篤定了。」

    沈默這才露出瞭然的表情,輕聲問道︰「可是因為陶學兄?」

    「是啊,原本這件事易如反掌。」李縣令使勁點下頭道︰「可沒想到你竟然與虞臣同年,事情便棘手多了……他的老師羅念庵先生,也是咱們浙江提學的老師,孫提學早就放出話來,說『小三元』乃是他小師弟的囊中之物……」

    沈默聞言皺眉道︰「您的意思是,陶學兄的『小三元』是內定了的?」

    「那倒不是。」李縣令看他著緊的樣子,不由搖頭笑道︰「羅先生是狀元,孫提學是榜眼,人家都是有傲骨的,再說虞臣的學問本就很好,現在又跟狀元老師修習五年,當然要堂堂正正考個案首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到時提學大人會來監場,所以到時候我也不能偏幫於你,」李縣令笑笑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如果你確實比虞臣考得好,我一定會為你力爭的!」

    「謝先生!」沈默恭聲道。

    ~~~~~~~~~~~~~~~~~~~~~~~~~~~~~~~~~~~~~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眼到了次月全國州縣統一考試的日子。

    對於有考生的人家來說,這是一件頭等大事,各家親戚都是要送賀禮的。像沈家這樣有十來個考生應考的,更是要大擺酒席,為考生餞行……當然是在考試的前一日了。

    十四日這天中午,沈家一共擺了十六桌席面,規模絲毫不比尋常人家的紅白喜事遜色。親戚朋友紛紛道賀,預祝考生次日考出好成績。

    祝賀當然是美好的,但沈老爺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知道若想考出好成績,還得把希望寄托在沈默和沈襄兩個身上。尤其是沈默,那可是他那從不輕易誇人的弟弟,常常在私下吹噓的得意門生。

    所以那天,沈老爺破天荒的親自去保佑橋,將沈默接回家裡,讓他和沈襄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其餘九個考生也在主桌上就坐。

    酒席上自然免不了訴說家史,沈老爺滿面自豪的追憶道︰「我沈家詩書傳家、學業有成者不計其數,自先祖沈紳於古宋寶元元年,高中進士至今五百年,有家譜可查的進士便有三十七位,舉人更是達一百八十位,至於秀才廩生更是不計其數。」沈默心說︰『果然是彪悍的家族有彪悍的歷史啊……』

    然後便是什麼爾等要好生考試,延續傳統,發揚先祖的榮光云云。等沈老爺講完了,就開始放鞭,在一片 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大家一齊舉杯祝考生考出好成績,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可是沈默他們因為次日要考試,被嚴禁飲酒、嚴禁食用油膩的肉食、嚴禁食用容易致瀉的海鮮河鮮。只能一邊小口吃著青菜豆腐,一邊看著別人痛快的喝酒吃肉,不禁要產生些疑問……這到底是給我們慶賀啊,還是耍著哥幾個玩呢?

    等到次日出發時,場面更加隆重。雖然入場時間定的極早,但昨日海吃一頓的親戚們,還是披星戴月的發前來送行,爭相幫他們拎東西,一路上還說得撿著吉祥話說,比如東西掉地上了,不能叫『落第』要叫『及第』……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啊。

    不只是沈家,整個紹興城中,凡是家裡有考生的都這樣,滿大街上都是或長或短的送考隊伍,還有更多看熱鬧的,也起個早五更,嘻嘻哈哈跟在後頭。

    大多數考生很不好意思,像害羞的新媳婦一樣躲閃著眾人的目光,只有沈默和沈京兩個毫無所覺,昂首闊步的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他倆和所有的考生一樣,都帶著烏紗、穿著官服,只是那官服上沒有補子和花色,還是能跟真正官員區分開的。這是因為考生參加考試時,按規定是必須要穿官衣,戴官帽的,否則不許入場。也有家裡窮買不起冠衣的,便在帽子後面插兩根染黑了的鵝毛,權且充作烏紗,倒也可以入場。

    彈一彈身上嶄新的衣冠,沈京嘿嘿笑道︰「這可是我第一回穿官服。」說完又唏噓道︰「要是搞不好,也是最後一次。」

    沈默微微搖頭道︰「事在人為。」便默不作聲的向前走去。

    沈京能看出,他是真的當真了。

    ~~~~~~~~~~~~~~~~~~~~~~~~~~~~~~~~~~~~~~~~~~~~~~~~

    一行人熱熱鬧鬧來到了縣學前街,守備森嚴的兵丁在街口便將送行的親屬攔下,只需手持考牌的童生進去,考生們紛紛拿出考牌,接過裝著筆墨硯台還有一些吃食的籃子,魚貫進入了警戒線內。

    身後是親人的一片祝福叮囑聲……這聲音經過近千年,至今還是這樣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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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3:48

第九十六節 縣試 (下)

捏著那一頁薄薄的信紙,沈默久久無法平靜,他本以為沈先生是個不通世故的魯莽士大夫,現在才知道自己大謬矣……原來先生不是一時腦熱而憤然進京,而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才揮揮衣袖,毅然決然的北上!

    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不值得稱讚,知其不可而為之,才是讓人真正心折!

    「我不如先生多矣!」沈默終於服氣了,他向來認為士大夫的犯言直諫中,隱藏著沽名釣譽的私人目的。沈煉的慷慨激昂沒有打動他,一紙滿是痛苦與擔憂的書信,卻讓沈默忍不住眼圈通紅。

    「怎麼了?」沈京笑問道︰「信上寫得什麼?」這才將沈默從出神狀態喚回,他深吸口氣,搖搖頭道︰「沒什麼。」便將那書信小心收在懷中,輕聲道︰「我們走吧。」

    沈京知道沈默不給看,必然有他的道路,也不追問,便起身出去會賬,等他結完賬出來,才想起一事道︰「差點忘了,你把沈莊幾個關在碼頭做苦力,用不用跟我爹說聲啊?」說著有些幸災樂禍道︰「旁人倒不打緊,就是我那大娘素來把老三看成心頭肉,要是知道了,恐怕會直接拿刀上你家去。」

    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看來這陣子我是不能去你家了,還是你幫我帶句話吧。」

    「什麼話?」沈京問道。

    「你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你爹分說。」沈默輕聲吩咐道︰「然後這樣對他說︰『人恆過,然後能改。何以改?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這是孟子的話。」沈京高興道︰「既然聖人這樣說,那就沒問題了。」

    「不容易啊。」沈默苦笑一聲道︰「還知道是孟子的。」兩人便分頭回家。

    ~~~~~~~~~~~~~~~~~~~~~~~~~~~~~~~~~~~~~~~~~~~~~~

    按下沈京這頭不表,單說沈默回到老宅,將房契和當票交給老爹,沈賀先是一陣高興,接著卻又苦下臉來道︰「還有不到一個月就縣試了,上峰卻下文讓我去南京倆月,四月末才能回來。」

    沈默驚奇道︰「所為何事?」

    「應該是教我怎麼做主簿吧。」沈賀鬱悶道︰「你說這任命,早不來晚不來,卻偏生要趕在你童生試的頭兩場,」說著一咬牙道︰「要不我請假吧?」

    「那怎麼行?」沈默失聲道︰「現在還沒正式任命呢,您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賀為難道︰「可是你吃飯怎麼辦?報名怎麼辦?考試怎麼辦?」

    沈默只好安慰他道︰「孩兒也不是頭次報考了,流程還是知道的。」說著自信的笑笑道︰「至於縣試嗎,我也看過往年的程墨,實在是稀鬆平常,若是這都考不過,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呢。」

    「戒驕戒躁!」沈賀板起臉來,心裡卻放鬆不少……他知道兒子向來是有十說七,從不將話說滿,既然他都這樣說,看來是十拿九穩了。又擔心道︰「那這些日子你吃飯怎麼辦?」搬回老宅後,正好是過年休假期間,父子倆你做一頓、我做一頓,沒覺著這是個問題。現在沈賀要離開,便開始擔心兒子會不會懶得做飯,饑一頓飽一頓,餓壞了身子,耽誤了考試。

    「我搬回鋪子去,想來姚大嬸是不會攆我的。」尋思一會,沈默輕聲道︰「而且咱們這宅子太破敗,南面山牆和西廂耳房都快要倒了,非得大修不行……不如趁咱爺倆都不在家,請人從裡到外翻新一遍,日後住著也好舒心。」

    沈賀也早有此意,聞言點頭道︰「就這辦吧。」父子倆在這方面都不大懂,便商量著找個本縣的工頭,全部包工包料出去,諒其也不敢漫天要價。

    因著次日就要動身,沈賀便想今天去找人談妥,卻被沈默攔住道︰「這種事情還是拜託衙門裡的人辦好。」說完輕聲解釋道︰「現在只有衙門裡的人知道您將成為主簿,外面人並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與其多費口舌還干受閑氣,不如交給下面人來得清心妥帖。」

    「大過年的麻煩別人。多不好意思啊。」沈賀的思想還停留在小吏階段,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本縣的佐貳官了。

    「父親此言差矣。」沈默搖頭笑道︰「您將私事交給屬下去做,在屬下看來就是您把他當『自己人』了,對他們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又怎會覺著麻煩呢?」沈默循循善誘道。

    沈賀琢磨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那還得找個我能看得上眼的呢。」他這才知道,給上級干私活,還是下屬的榮幸呢。

    沈默頷首笑道︰「父親英明。」

    ~~~~~~~~~~~~~~~~~~~~~~~~~~~~~~~~~~~~~~~~~~

    翌日一早,沈默又出現在碼頭,送沈賀登上去南京的客船,老爹臨行絮絮叨叨的囑咐他報考和考試的注意事項,直到船開了還大聲道︰「別忘了,你老爺爺叫沈延年,爺爺叫沈錄,爹我叫……這個你總不會忘了吧。」

    「忘不了。」苦笑著與婆婆媽媽的老爹揮手作別,沈默心裡卻是暖暖的。

    待船走遠了,他轉身往回走去,與扛活的隊伍擦肩而過時,突然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苦力拋下麻袋,飛奔到沈默面前,噗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道︰「祖宗哎,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接著又有兩個乞丐似的傢伙跑過來,一邊高聲道︰「饒了我吧。」一邊也給他砰砰磕頭。

    倒把沈默嚇了一跳,好在監工趕上來,將那三個傢伙按倒在地上,鞭子就劈頭蓋臉的下來了。他們現在可都認識這位沈爺,那是大當家也要奉承的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興了,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想到這,鞭子更重了……

    沈默靜靜看了一會,才嘆口氣道︰「罷了。」鞭笞這才停了下來。

第九十七節 陶虞臣 (上)

畢竟是同宗兄弟,沈默也不好把他們往死裡整,便對幾個監工笑道︰「諸位去忙吧,這幾個小子我提前領回去了。」

    監工頭子諂笑著︰「還有一個在窩裡躺著呢,給您送過來吧?」

    沈默點頭笑道︰「麻煩你了。」

    不一會兒,兩個男子架著一瘸一拐的沈三少過來,沈默見他彷彿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神色委頓,半死不活,不由暗道︰『究竟受了怎樣非人的待遇,才會變成這等模樣?』

    見沈爺眼裡有探究之色,那工頭趕緊解釋道︰「這小子太慫了,才幹了一上午就喊『受不了』,逼著他干到晚上便徹底歇菜,站都站不起了。」怎麼聽都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沈默看沈莊那淒婉欲絕的表情,以及明顯外八字的走姿,便知道這工頭肯定沒說實話,但他也沒興趣深究,便讓那三個鼻青臉腫的傢伙把沈莊送回家去,連教訓他一句的興致都欠奉。

    ~~~~~~~~~~~~~~~~~~~~~~~~~~~~~~~~~~~~~~~~~~~~~

    離開碼頭後,他先去了趟寶佑橋街,跟姚老爹夫婦打聲招呼,老兩口自然沒口子答應,長子他爹呵呵笑道︰「生怕你爺倆在那邊住不慣,這邊的房間還每天給你們打掃著呢。」又叫長子趕上車,跟沈默回去把東西搬來。

    好在秀才搬家儘是書,再就是幾件衣服,兩套被褥,一大車就拉回來了。等重新安頓下來,還沒耽誤吃中飯。

    午飯明顯豐盛很多,姚老爹特意燉了烏雞、明蝦給他補腦。沈默謝過後,又叫他別這麼浪費。姚老爹卻呵呵笑道︰「原先是沒錢買,現在負擔得起了,自然要讓公子考前吃好。」

    還沒吃完飯,天井裡便響起沈京那特有的滑稽腔調︰「長子,潮生在不在這裡?」感情沈襄昨天是白說了。

    姚老爹連忙把沈京讓進去,又問他吃了嗎。沈京也不見外,嘿嘿笑道︰「找了兩處才尋見潮生,卻是耽誤吃飯了。」姚大嬸趕緊給他添副碗筷,沈京便毫不客氣的大吃起來。

    待吃飽喝足了才打著嗝對沈默道︰「他們已經開始聯名結保了,我怕你知道晚了被拉下,便約了三個同宗,未時一起去縣衙結保。」

    所謂『聯名結保』,便是由同縣的五個同時參加考試的考生互相擔保,所以又稱為『五童結』。如果其中一個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個人都會受到牽連,這樣可以形成一個有效的互相監督……其中的風險也不言而喻。

    其實還有一種選擇,便是請一位廩生做擔保,就可免去五人互保的風險,只是這樣一來,風險便都轉移到廩生身上,一旦有哪個童生的身份造假,那麼給他作保的廩生便會被取消秀才資格,甚至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所以每到這時,廩生家的大門都十分難敲,除了知根知底、推脫不掉的,就是送錢人家也不願作這個保,因此還是五童互保的多……好在沈家子弟眾多,此次參加縣試的便有十幾個,大家都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保最合適不過。

    ~~~~~~~~~~~~~~~~~~~~~~~~~~~~~~~~~~~~~~~~~

    差一刻未牌時分,沈默兩個抵達了縣衙前,便見著不少白衫童生繞過那黛瓦白底的照壁牆,往衙門裡去了。

    沈京眼尖,遠遠便看見三個同宗學生在申明亭外站著。幾乎是同時,那邊也看見他了,雙方會合後,便也跟著其他學生進了縣衙。

    今天是縣試報名的日子,衙門裡的公差多了不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防不懂規矩的學生到處亂跑。

    尤其是二進院裡的禮房外,更是有十幾個官差在維持秩序,不準任何人說話,以便禮房內的問話能不受打擾。

    沈默五個排在大後面,看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的隊伍,不知何時能輪到自己。

    正當他有些不耐煩時,身後隊伍突然一陣騷動,便聽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道︰「前面的讓開去路!」人群便很聽話的分開左右,讓出一條五尺寬的道路。

    沈默身量頗高,超過一般人半頭有餘。循聲望去,視線絲毫不受阻擋,只見一個身穿綠色袍服,板著個老臉的官員,帶著個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輕人,從門外大搖大擺走進來。

    原本十分安靜的人群,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白衫是童生的服色,那年輕人顯然也是來報名的,怎麼就能搞特殊呢?

    公眾場合沈默從不發表見解,但心裡也有此一問。

    不過也有很多人視之為理所當然,哂笑著對不忿的學生道︰「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陶大臨表字虞臣!」

    學生們登時平和了,紛紛側目道︰「原來他就是與山陰諸大綬齊名的陶虞臣啊!」

    「怎麼出名這麼多年,還是個童生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十五歲去岳麓書院求學,師從三十年前的狀元羅洪先,一學就是五年,如今學成下山,拿個『小三元』還不是易如反掌?」

    ~~~~~~~~~~~~~~~~~~~~~~~~~~~

    聽明白事情的緣由,沈京悄聲道︰「兄弟,有人要搶你風頭啊!」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那也要考過才知道。」言語中的鋒芒讓沈京不由呆了一下,他可是知道沈默向來不願出風頭的,方纔那麼說也不過是為逗樂罷了。

    卻不知做人要低調、做官更要低調,唯獨科舉一事,是絕對不能低調的。考得越好名聲就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要知道,在大明朝只有每次考得最好的三十二人,才有可能進內閣當宰相。

    你要是考第三十三名,對不起,就是把官當出花來,也沒資格入閣當這個大學士。

    所以必須在一開始就養成爭第一的霸氣,才有可能在層層選拔中脫穎而出,成為三十三人中的一名。

    誰知沈默剛剛決定要高調一回,上天便送來了個強大的對手,似乎是不想讓他孤獨求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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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3:18

第九十四節 縣試 (上)

沈默也不抬頭,只是沉聲道︰「便如先生前日所言,師父也是不能選擇的,所以請先生為學生正名!」

    沈煉面色猶疑許久,終於才點頭道︰「好吧,我承認你就是!」

    「學生拜見恩師!」沈默再一次叩首,這才抬起頭來。

    「沈默,也如你所言,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沈先生面色柔和道︰「我便提前賜你表字『拙言』,希望你好自為之,讓我們師生一場成為一段佳話……」

    「謝恩師。」從沒聽過沈先生一句好話的沈默,竟然沒有聽出這話中包含著多少自豪與期許。

    待客船開出後,沈默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綢緞的小袋子,揚手扔到甲板上,放聲道︰「先生,差點忘了拜師的束。」

    沈煉撿起一看,竟是一袋金錁子,約莫有二十兩重。再想給他扔回去,可船已經開遠了,他只好苦笑連連的遞給夫人。沈夫人心道︰『到京城的安家費用有著落了。』沈家雖然是大戶,可沈煉一貫清貧自守,並沒拿乃兄的贈銀,他夫人正為這事兒犯愁呢。

    客船揚帆而去,沈煉的身影漸漸模糊,卻有渾厚蒼涼歌聲順著江風飄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的作者叫楊慎,乃正德六年狀元,也是那位楊首輔的公子,在大禮議中觸怒嘉靖帝,受廷杖謫戍雲南,一待就是三十年,於年前剛剛去世……當時他正是從這裡經過,踏上那條不歸路的。

    現在沈煉唱著他的《臨江仙》,也從這條水道出發,方向正好相反,但那顆赤子之心,卻別無二致。

    ~~~~~~~~~~~~~~~~~~~~~~~~~~~~~~~~~~~~~~~~~~~~~~~~

    當那艘載著先生的客船再也看不見,學生們便各自散去,除卻離愁別緒外,心裡卻有些小小的興奮,因為新的先生得過了十五才來,這幾天他們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場了。

    沈默剛要和沈京離去,卻被沈莊帶著那三個死黨攔住,這四個傢伙被沈先生排除了足足三個月,才得以重新進入學堂……期間不知挨了家裡多少胖揍,心中早就把沈默兩個恨透了。

    現在壓著他們的沈先生離開了,四人哪還按捺得住,便要當場報仇。

    沈默的心情不太好,並不是捨不得沈先生離開,而是對自己的前途隱隱擔憂。其實他拜師也是出於無奈,因為不管他遮掩的再好,那些大人物還是可以輕易查出兩人的關係,所以掩耳盜鈴還不如正大光明……至少沈先生也是位骨氣凜然的士大夫,身為他的學生,名聲上會好很多。像

    但無論如何,任誰面對著叵測的未來,心裡焦躁不安是難免的,沈默也不能免俗。

    就在這時候,沈莊四個擋住了他的去路,看到這四張不懷好意的面孔,沈默突然打個哆嗦……沈莊幾個還以為他害怕了呢,不由嘿嘿笑道︰「怕了吧?給爺們跪下求饒,否則把你打一頓,扔到江裡去餵王八。」

    卻不知沈默打哆嗦的原因恰恰相反,當看到有人無私的站出來,心甘情願的擔當出氣筒,那種感覺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碗酸梅湯,讓人舒服的想呻吟。

    四人恨他極了,也不再囉嗦
    誰知還沒有伸出手去,就被人揪住後領,硬生生倒拖回來。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卻又突然消失,誑得四人無一例外,全都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

    「哎呦呦……」沈莊幾個呼痛之餘,心中納悶道︰『方纔還響晴薄日的,怎麼一下子天就黑了呢?』他們定楮一看,不由駭得肝膽欲裂,原來哥四個已經被十幾個短衫漢子圍住,就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圍的學生十分詫異,他們知道那些漢子都是碼頭上扛活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突然管起閑事來了呢?

    沈默卻毫不驚異,他早就看到一輛披紅掛綠、俗氣無比的馬車開到碼頭上。他認識那輛車的主人……

    果然就在下一刻,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從車上蹦下,滿臉驚喜的徑直朝他走來。沈默見那人穿著織有『寶相花』紋樣的綢緞大衫,明明做富戶打扮,卻偏偏綁著腿,腳上還穿一雙平底快靴,行動是敏捷了,可怎麼看怎麼彆扭。

    不過沈默一絲輕視都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掛起一副招牌般的淡淡微笑。

    來人便是與山陰王老虎齊名的會稽賀老七,走近了便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這麼巧啊。」

    沈默也笑道︰「是啊,好巧。」

    這麼湊巧顯然是早有安排,賀老七畢竟是黑道大哥,還是很在乎顏面的。雖然在官府面前不得不夾起尾巴……他已經知道沈賀接任本縣三把手,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當得知這個消息,賀老七哪裡還敢托大,他做夢都想早日化解糾紛,可讓他去低聲下氣的登門謝罪,實在是丟不起那人。所以一打聽到沈默今天要來自己的地盤,他便急吼吼的趕過來,希望借主場之利,盡量不丟面子的化解這道梁子。

    也許今天是賀老七的好日子,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他到了不久便看到幾個小子在挑釁沈默,不由大喜。立刻抓住這個賣好的機會,發出幫會的暗號,指揮碼頭上的苦力過去幫忙……

    ~~~~~~~~~~~~~~~~~~~~~~~~~~~~~~~~~~~~~~~~~~

    「這是哪個不開眼的,竟敢在沈公子面前放刁?」走近之後,賀老七眉開眼笑道。

    沈默微笑道︰「幾個昔日同窗,小矛盾而已。」

    「哎,沈公子啊,不是我說你。」賀老七一語雙關道︰「你和三爺哪都好,就是一樣不好。」

    「哦?願聞其詳。」沈默笑道。

    「太低調了,」賀老七搖頭晃腦道︰「像您二位這種身份,出門怎麼也得帶上幾個伴當,不光指使著方便,也是地位的體現。總是孤身一人跑來跑去,難免讓些不開眼的小兔崽子給氣著了。」

第九十五節 縣試 (中)

沈默很清楚,賀老七這是在委婉解釋當日的事情,但左右不能這麼便宜他了。乾脆裝作聽不懂道︰「賀大官人說得有理。不過這事兒可不是我能做決定的,還得回去問問父親呢。」

    「應該的,應該的。」賀老七不知道沈家父子的關係,不能以常理而論,便轉換話題,指著地上的四個青年道︰「公子打算怎麼處置他們?」說著桀然一笑道︰「不如一人卸一條胳膊給公子出氣?」

    沈默心說那我還要名聲麼?便搖頭笑笑道︰「畢竟是同窗一場,太過了讓人笑話……稍稍懲戒一番既可。」

    賀老七呵呵笑道︰「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打一頓吧。」

    「還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吧。」沈默笑道︰「正好這幾天學堂放假,就讓他們在碼頭抗麻袋吧,過完十五再放回去。」

    賀老七登時瞠目結舌,心說果然是『小白臉子、壞心眼子』……碼頭是什麼地方?僅次於班房!碼頭的苦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而且大部分性情粗魯、惡習多多。四個嬌生慣養的學生仔在這裡待上幾天,還不知要脫幾層皮呢。

    ~~~~~~~~~~~~~~~~~~~~~~~~~~~~~~~~~~~~~~~~~~~~~~~~~

    見四位老兄被監工押走,沈默朝賀老七公拱拱手道︰「多謝七爺了,學生還得回去溫書,只能先行告辭了。」他不願跟這些人走太近,對名聲實在有害無利。

    「哎,難得見公子一次,」賀老七︰「公子賞個臉,兄弟我做東,咱倆去倚紅院上樂呵樂呵?」倚紅院是本縣著名的**。

    「真是個好主意啊,」沈默咂咂嘴,卻又一臉惋惜道︰「可惜下月就得縣試了,我實在無心玩樂啊。」

    賀老七知道這節骨眼上,沈默不願意授人以柄,識趣大笑道︰「那好,等公子高中以後,兄弟給你擺桌慶賀,可千萬不要推辭啊。」

    沈默頷首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大家都在縣城混生活,總是要互相給些面子,才好和平共處。

    賀老七大喜道︰「那兄弟就恭候公子的佳音了。」說著身子向沈默傾一下,輕聲道︰「年前的事情兄弟著實抱歉,確實不是有意冒犯。」

    沈默還沒看反應過來,懷裡便多了幾樣東西,不由暗暗心驚道︰『好身手!這分明是一邊示弱一邊示威啊!』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相信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賀老七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咧嘴笑道︰「日後親近還來不及呢。」說著壓低聲音道︰「日後三仁商號的船在咱們碼頭上一律免費。」堂會控制的地方陋規頗多,船一到岸便要收下錨錢、架板錢,搬運也必須由碼頭的人完成,人工比外面貴一倍還要多,還有什麼佔地錢、入庫錢等等,亂七八糟加起來,絕對是一大筆貨運成本。

    沈默微笑道︰「還是半價吧,總得讓碼頭弟兄們吃飯不是?」

    「好說好說。」賀老七高興笑道︰「公子慷慨大方,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兩人又說笑一陣,才『依依不捨』的分開,臨走時沈默往卸貨的地方瞥一眼,見那四個可憐的娃子,已經在監工的皮鞭下,開始抗麻袋了。

    ~~~~~~~~~~~~~~~~~~~~~~~~~~~~~~~~~~~~~~~~~~~

    出去碼頭,見沈京在外面等著,方才一看到賀老七出現,他便識趣的走開,方便兩人說話。

    沈默見他邊上還站著一人,便對沈京幾眼笑笑,朝那人拱手道︰「師哥還不走,難道要請小弟我吃飯嗎?」

    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因為面臨考試不能隨全家進京,便被沈煉留下來,命他一面照看家業,一面專心用功。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標準,早訓成了『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聞言面色一陣抽搐,終是咬牙點頭道︰「好吧,不過我沒幾個錢,請不起好的。」

    邊上沈京哈哈笑道︰「我說大哥,潮生是逗你玩的,現在辰時不到,吃什麼飯啊?」

    哪知沈襄搖頭道︰「沈京,先生已經給沈學弟賜字了,你應該稱呼他表字拙言,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

    沈京翻翻白眼,氣得直哼哼道︰「下次不幫你了。」

    沈默笑著向沈襄致歉,輕聲道︰「不知師哥有何見教?」

    沈襄連連擺手道︰「見教是沒有的。」說著從懷裡掏出封信,小心展平了,雙手遞給沈默道︰「父親有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沈默趕緊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北邊一拜,這才恭敬接過書信,小心收到懷裡,輕聲道︰「未曾淨面不敢輕啟,待學生回去洗漱後再拜讀。」

    沈賀點頭道︰「師弟收好。」便告辭離去。

    ~~~~~~~~~~~~~~~~~~~~~~~~~~~~~~~~

    待沈襄走遠了,沈京才湊上來道︰「快看看都寫了些什麼。」

    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壞笑道︰「方纔你也不問問便把飯局推了,可知道我還沒吃早飯呢?所以你得賠我一頓。」

    沈京無語,兩人便到了就近的一個茶樓,找個安靜的單間,沈默隨便點些籠包茶蛋,豆花燒賣之類,開始慢條斯理的用飯。

    看他吃沈京也餓了,要一盤湯汁誘人的醬牛肉,在一邊吃著玩。

    待腹中飢餓盡去,沈默才把懷裡的東西一股腦掏到桌上,讓沈京看看都是什麼。

    「當票一張,房契一張,信一封。」沈京擦擦手,一邊翻檢一邊報告︰「還有一兩一個的金豆子一袋。」說著嘿嘿笑道︰「賀老七這回可出血了。」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沈默提不起絲毫興趣,他撿起那封在懷裡窩得皺皺巴巴的信,隨手撕開,沈先生那遒勁有力的整齊楷書便映入他的眼簾︰

    「沈默吾徒如晤,雖汝未曾行拜師之禮,吾仍稱汝為吾徒。當日吾雖拂袖而去,不過是心中抑鬱糾結,不能自已,卻並未氣惱於你,但願汝勿要掛懷。」

    「吾何嘗不知汝所言甚是?然我大明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生民呼號,國運垂危!吾性暴躁,不能學汝用忍,只能於目眥欲裂之時,拋卻一切入京,以微薄之言勸諫聖上!但能為聖上掃清妖氛之萬一,吾亦樂於犧牲吾身吾家,絕不有半分猶疑!」

    「然汝無須擔心或受吾牽累,吾已經將汝薦於當世一等一的人物,到時他必會庇護於你。且其文采遠勝於吾,為人又與汝極肖,汝切記潛心師之,必會收益終生!」

    「吾亦有私念,留一子沈襄於故鄉,以為香火續。吾素知汝多有智謀,懇請暗中看顧一二,以防奸人陰害。」

    「另,從今至金榜題名之時,汝當用館閣體寫字。雖從書法看,翰林官閣體無甚亮色,但其字體端莊整麗,寫字之人,必須細心、認真、一絲不苟,考官甚喜之。」

    「沈煉,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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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2:30

第九十二節 最後一課 (中)

「我江浙沿海多島嶼,倭寇狡猾如狐,目下主要襲擊這些島嶼,消息則被沿海官軍嚴密封鎖,是以一時並未傳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出正月,必然會傳到紹興……而且我敢斷言,隨著島民舉家內遷,倭寇一定會攻上大陸的!」沈煉滿面痛心道︰「東南西北皆有大敵,我大明真的是滿身傷病,如果再不醫治,子民堪憂,國運堪憂啊!」

    沈默看到沈先生眼中溢滿了淚水,顯然是痛心到極點了,他小聲問道︰「既然是邊防有事,先生為何要去北京呢?」

    「因為我大明的病根在那裡!」沈煉剛剛壓抑下去的怒氣,又一次爆發出來,他一手指天道︰「我們是什麼人?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華夏子孫!華夏是什麼國度?五千年來,都是天朝上國,天下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過了一瞬間才堅定道︰「將來也一定是!」

    「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能打敗我們?」沈煉提高聲調,激動道︰「小小的倭國不能,外強中乾的韃靼也不能!我們不是敗在蒙古人和倭奴的手裡,我們是敗在國賊的手裡啊!」

    「何為國賊?」沈默輕聲問道,別人越是激動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越清醒,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國賊者,嚴嵩父子也!那嚴嵩交通宦官,迎合上意。靠著供奉青詞驟致顯貴!又口蜜腹劍、陰謀讒害了夏首輔,自己代為首相。一時間權尊勢重,一手遮天。連著他那兒子嚴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寶司少卿,那嚴世藩為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聰明狡詐到了極點。」

    「那嚴嵩十分重視他的獨子,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至於朝中有『大小二丞相』之稱。他父子二人濟惡,迷惑主上,招權納賄,賣官蠰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更有那不知廉恥者,拜他門下做乾兒子,即得陞遷顯位。有人作詩嘆道︰『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譬如說北方統帥先有仇鸞、後有楊順,皆是貪生怕死,只知鑽營搜刮之輩,卻因為賄賂嚴氏,竟能執掌北疆防務!每次韃虜來襲,都不敢出兵救援,直待賊人滿載而歸後,方才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鬼混一場。為了掩人耳目,甚至殺害我大明邊民,充做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有這樣的統帥在,韃虜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再說我沿海一帶,因富庶被視為肥差,自從嚴家父子掌權後,那嚴世藩便明碼標價,拿出一萬兩可做一個知縣,三萬兩可做一個知府。那些排班候缺的官員,典賣家產、四處告債也湊不齊這麼多錢,『聰明絕頂』的小丞相,竟然讓他們先打欠條,上任後按照一分利分期還清。這樣上去的官,自然要刮地三尺,敲骨搾髓,哪裡還會管草民的死活、地方的安定?」

    「於是乎,那些被敲詐乾淨的富商、走投無路的漁民、以及一些不得志的小吏、書生,便紛紛加入倭寇,為之嚮導!據說倭寇之中,中國人的數量竟然多達七成,真倭反而只有三成。因此倭患不僅屢撲不滅,而且氣焰益張!若不是被刮得怨氣沖天,這些人縱使再凶殘,也不至於跟那些卑劣的倭人攪在一起!」

    ~~~~~~~~~~~~~~~~~~~~~~~~~~~~~~~~~~~~~~~~~~~~~~~~~

    「如果這顆毒瘤不去,像東南、西北這樣的疾病會越來越多,我大明朝病入膏肓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說完長長一串話,沈煉的聲音卻依然如金石一般,一字一句︰「我這次去北京,就是要會一會這大小二丞相!」

    聽著沈先生的長篇大論,沈默心頭升起一絲明悟……這才是他給我上的最後一課呢。沈默基本上贊同沈先生的觀點,只是他隱隱覺著,將國事糜爛的責任,一股腦推到某個人的身上,似乎有些偏頗,不過現在不是辯駁的時候,而是如何打消他這個可怕的念頭。

    沈默搜腸刮肚一陣,才小心翼翼道︰「先生,若是按您所說,嚴黨如此勢大,清流力量又如此弱小,咱們是不是應該暫避鋒芒,徐徐圖之,不該和他硬踫硬啊。」

    沈先生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情,他本以為經過自己的一番慷慨陳詞,沈默應該已經激動甚至衝動了,誰知這個學生聽完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反倒勸他不要衝動,沈煉一陣氣餒,不由生硬道︰「若是人人都只圖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剷除禍國巨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麼辦?」

    「科道言官們呢?」沈默輕聲問道︰「四十五名給事中,二三百名都察院御史,這些人難道都是嚴嵩的黨羽?」

    「當然不是!」沈煉眉毛一挑道︰「只有不知廉恥之人才會依附嚴黨,稍骨氣的便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

    「那他們為何不說?」沈默皺眉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沈煉無奈的嘆口氣道︰「一場大禮議,讓聖上對士林疏遠無比;一場百官哭門,又讓嘉靖朝的廷杖開了先河,聖上自此酷待言官,動輒便打,以怵人心,鉗制人口。眼見著一根根硬骨頭被打斷,駭得朝臣噤若寒蟬,哪個還敢與聖眷正隆的嚴閣老放對?」

    「聖眷。」沈默輕吐出兩個字,便噤聲不言了。

    但這已經足以讓沈煉如遭雷劈、呆若木雞,屋裡空氣如凝滯了一般,就連油燈的光,也突然晦明晦暗起來。

第九十三節 最後一課 (下)

黑暗的書屋內孤燈如豆,映照著沈煉那張的臉。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沈默的潛台詞。經過最初的震驚之後,沈煉想要反駁他這荒謬的想法,無奈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字句。

    他枯坐在大案後,面上表情不停變換,先是迷惑、後是痛苦、再是猶豫,最後卻是一臉決然。過了很久很久,沈默才聽他緩緩道︰「聖上乃是聖明天子,只是被奸臣蒙蔽,一時濁了朝綱而已。只要聖上能察覺出嚴老賊的本來面目,一定會斬奸除惡,撥亂反正的!」

    沈默可不信皇帝能被蒙蔽……有奶兄弟掌握著無孔不入的錦衣衛,估計連嚴嵩穿什麼內褲,嚴公子夜裡戰了幾場,嘉靖帝都清清楚楚。

    他曾經分析過未來大老闆的性格。當嘉靖帝剛從藩王之子,轉變成九五至尊時,便敢於藉著『大禮議』的名義,向扶他上位的元老楊廷和開戰。以一人之力,對抗內閣言官,最終在堅持數年後勝利,開始了不亦快哉的獨裁生涯。

    沈默由此可以肯定,評價這樣一位帝王,軟弱與愚蠢這類詞語,是永遠不合適的,工於心計,堅忍不拔才是嘉靖帝最好的寫照。略一尋思,沈默便能猜出幾分帝王心態……皇帝應該是依賴嚴閣老,認為他有用、好用,且沒有更聽話、更合意的輔臣人選……大概在那個人選出現之前,皇帝會一直容忍下去。

    他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乃是發現這位嘉靖皇帝,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真***自私啊!

    要是不自私,他就不會數十年如一日的不上朝,把無限的熱情和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虛無縹緲的修道事業。

    皇帝說,我這是為了給大明子民祈福,清心寡慾的修行呢。

    沈默卻說,你丫不就是覺著當皇帝很爽,當獨裁皇帝更爽,所以想修個長生不老出來,當上千百年的皇帝嗎?

    視天下如私物,一輩子霸佔還不夠,恨不得天長地久佔下去,讓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沒得玩……如果這還不叫自私?那『自私』這個詞就沒必要存在了。

    他組織一下語句,準備大逆不道一把,向沈先生揭批一下問題的根源所在……為了能阻止沈先生進京,沈默是豁出去了——反正沈煉這種君子,是決計不會將二人的對話洩露出去的。

    「先生想過沒有,當年大……」但他剛剛開口,便被沈煉擺手阻止,低聲喝道︰「隔牆有耳!」

    沈默悚然想起『錦衣衛』三個字,汗水一下濕透衣襟,便緊緊閉上了嘴巴。

    沈煉垂首沉思片刻,再抬起頭來時,神色竟然變得淡然無比,只聽他緩緩道︰「你的想法也許對、也許錯,但我不想聽。陛下乃是臣子的君父,父親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兒子永遠要和父親站在一邊。即使父親一時有些小失誤,做兒子的應當及時提醒,使父親回到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趨利避禍,為求個人的平安,而背棄為人臣子的本分。」

    說著他緩緩站起來,面上彷彿放射出某種光芒,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沈默的心扉上道︰「哪怕父親一時無法理解兒子的心意,為此責罰了兒子,我也心甘情願。如果要用生命才能讓父親明白,就讓我做這個第一人吧!」

    說完便揮袖而走,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這樣坦坦蕩蕩、昂首闊步的離開了學堂。只留下沈默一人,木然坐在那裡,一直到天亮才緩緩起身,拿著那摞程文,向相反方向走去。

    沈默很清楚,自己與沈煉的人生將背道而馳;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將再也無法擺脫這個人的印記……一種超脫血脈的關係,把兩個人生理念南轅北轍的男人永遠聯繫起來,千百年後也無法斷開。

    ~~~~~~~~~~~~~~~~~~~~~~~~~~~~~~~~~~~~~~~~~~~~~~~~~~~~

    五天後,沈先生和夫人,帶著沈襄的兩個弟弟踏上行程,他們將從會稽碼頭出發,沿著大運河一路北上,直達大明朝的國都北京。

    所有的學生聞訊都來送行,沈默也來了。他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衫,面色蕭瑟而清冷,旁觀著別人告別時的景象,既沒有像小學生那樣依依不捨的哭泣,也沒有像大學生那樣,說一些『先生一路順風』、『先生一路走好』之類祝福的話,彷彿局外人一般,異常沉默的看著送別時的景象。

    便有些年紀大的學生紛紛側目,心說︰『這是看著先生進了錦衣衛,怕名聲受到連累,心裡不樂意了吧。』也有沈莊之流暗暗幸災樂禍起來。

    直到沈煉一家上了船,船夫抽起船板,準備拔錨起航時,一直不聲不響的沈默不知何時站到了最前面,終於開口道︰「先生請稍等。」聲音不大,卻能讓所有人聽得清晰。

    沈煉面色複雜的看著沈默,輕聲道︰「什麼事?」

    青天白日之下,會稽碼頭之上,只見沈默一撩長衫的下襟,竟推金山、倒玉柱,便緩慢而堅定的跪了下去。所有人都不出聲的看著他,不知道沈默要幹什麼。

    只聽沈默清聲道︰「學生跟著先生學習兩年,有師生之實質,卻無師生之名份。今日一別,再會無期,請先生受學生三拜,求先生給學生正名。」沒有人知道他說出這句話,需要經過多麼艱難的思想鬥爭。

    不待沈煉答話,他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伏地不起。

    沈煉滿是意外的望著自己最優秀的學生,他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透沈默,這個人的內心實在是太複雜了。沈先生終於放棄了對他的觀察,不再去追究他到底是忠是奸,嘆口氣道︰「這又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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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1:55

九十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後,沉聲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學堂內,便只有他們師生二人。

    然而沈煉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大過年的把你叫來,心裡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經習慣沈先生這張臭嘴了。

    見他紋絲不動,沈煉微微頷首道︰「好,既然你沒意見,就給我用心聽,一個字也不要漏掉,因為……」說著聲音突然低沉下來道︰「因為,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課了。」

    沈默滿肚子問題,但強忍住不能出聲。

    只聽沈煉神色坦然道︰「上課之前,有些話兒要交代。聽大哥說,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今天想必已經猜出事情的結果。是的,我已經接受了錦衣衛經歷一職。不過你不必擔心自己的名聲受到玷污,我們並沒有師徒的名分,我再給你介紹一位新老師,就可以將這一頁蓋過了。」

    沈默的臉漲得通紅,終於忍不住迸出幾個字道︰「這是對學生的侮辱,請先生收回這句話。」

    沈煉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嘆口氣道︰「不要意氣用事,現在看來,跟我扯上關係不是好事,長遠來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滿紹興都知道我是你的學生,我就是把『沒拜師』三個字貼在腦門上,除了讓人笑話之外,能有什麼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無愧於天地,既然稱您為先生,那就永遠承認這一段。」

    ~~~~~~~~~~~~~~~~~~~~~~~~~~~~~~~~~~~~~~~~~~~~

    沈煉端詳著他的表情,許久才點點頭,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收你為徒嗎?」

    沈默輕輕搖頭,只聽他沉聲道︰「因為我不確定!你這人將內心隱藏太深,又聰明絕頂,讓人忠奸難辨,將來也可能成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為亂國之奸賊……我沈煉不想被後人提起來,說他就是『某某大奸臣』的師傅。所以我要觀察,等什麼時候確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時再說。」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沈煉問道。

    「沒什麼。」沈默輕聲道。

    「是不是以為,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沒有教你作時文?」沈煉似笑非笑道。

    「學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認。

    「你太小看我沈純甫了。」沈煉搖頭道︰「在學業上我並沒有一絲一毫含糊於你。」先生都這樣說了,沈默只好默然。

    「確實,科舉的格式是八股,」沈煉沉聲道︰「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無非就是六段八個排偶句組成。先首句破題,兩句承題,然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聰明程度,要學會格式只需一天便可,可單會格式有什麼用?

    「單單學會格式,就能讓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讚不絕口,繼而點中你沈默的名字嗎?」沈煉沉聲道︰「不可能!你想脫穎而出,就得寫出出類拔萃、讓考官拍案叫絕的文章!」

    「那是什麼樣的文章呢?」沈默輕聲問道。

    「理、辭、氣三者俱足。」沈煉沉聲道︰「這樣的文章才會讓考官如飲瓊漿,在頭昏腦脹的閱捲過程中停下來,細細品味。只要沒有犯忌諱的地方,又怎會忍心不點你呢?」

    「請問先生,如何達到理辭氣俱足?」沈默恭聲問道,他知道這是一位飽學進士,傳授經幾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寶貴經驗的時刻了。

    只聽沈煉緩緩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於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於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說完長舒口氣,看著沈默道︰「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讓你先讀諸子百家、歷代古文了吧?」

    「基礎。」沈默輕聲道︰「您讓我先打好基礎,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錯,學識是本,八股是體,本是體的內涵,體是本的表現。只有學識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寫出理真法老,花團錦繡的文章。」沈先生頷首道,接著又提高嗓門,滿臉憤慨道︰「現在的科舉確實有一些問題,主要是出題的選擇範圍太窄,答題的選擇也太窄。以至於有些人以為,不用學什麼《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麼唐宗、宋祖,只要背上幾篇高頭講章,前科程文,便可去應考踫踫運氣。就算真得洪福齊天,教他騙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氣!」

    他說著冷笑連連道︰「而且這些投機之徒,也只可能騙得了一省考官,卻不可能過了會試這一關!你遍覽黃金榜上,翰林院中,哪個不是滿腹經綸,真才實學?哪個都不是投機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點頭,他知道每份會試的卷子,都要由兩位大學士會同三位尚書看過,那些人都是博聞強記的飽學之士,斷不會誤點一篇抄襲的文章,讓天下人笑話的。

    ~~~~~~~~~~~~~~~~~~~~~~~~~~~~~~~~~~~~~~~~~~~~~~

    「我現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領。」沈先生終於說到了方法上︰「這東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嚴格要求,想要寫得花團錦簇,還要闡明理義,便似在床鋪底下掄板斧、螺螄殼裡做道場,其實是各種文體中最難的。所以有人說,時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接下來沈先生便從破題講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細細講給沈默,等到把最後如何收束全部講完,正好用了一天時間。

第九十一節 最後一課 (上)

將作時文的全部心得,講與沈默聽明白後,沈先生有些疲憊道︰「你大伯已經請了新的先生,是余姚的錢舉人。這個人治學還算嚴謹,但太過拘泥教條,對於一般的學生來說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個月就應考了,沒必要再跟著他從頭學起。」

    說完將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紙推到面前道︰「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諸大家之文,還有歷科程墨,諸位宗師考卷……其中標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縣以上官員的程文,這些人裡將產生你未來鄉試的同考官;標了『吃透』二字的,乃是當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員的程文,這幾位裡將產生未來會試的主考官;至於標著『日日溫習』的,乃是本省提學和徐閣老的程文,他們兩位是關鍵。你要想高中,就必須在上面下大功夫。」

    說到這,沈煉表情有些艱難道︰「還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會抄的,但各大書店均有賣,你去買本回來看看……也日日溫習吧。」

    沈默輕輕點頭,他知道先生說的是嚴閣老。

    說完之後,沈先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面色嚴肅道︰「讓你鑽研這些程文,不是為了讓你迎奉他們,而是讓你弄明白,這些前輩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們儘管人品有高有低,但無一不是時文高手,想寫出一篇出類拔萃的好八股,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師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將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為學生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大大違背本性了,心裡不禁暖烘烘的,使勁點下頭,輕聲道︰「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

    講完課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師生倆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容,沉默猶豫再三,終是輕聲問道︰「先生,是什麼原因讓您決定復出的?」

    沈先生沉吟良久,不答反問道︰「沈默,你考科舉是為了什麼?」

    沈默輕撫著那一摞厚厚的程文,輕聲道︰「做官。」臨別時刻,他突然不想再掩飾自己。

    「做官又是為了什麼?」沈煉接著問道。

    沈默輕聲道︰「為了能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前者我理解。」沈先生淡淡問道︰「但怎麼算是有意義呢?

    「讓自己,讓父親,讓身邊人都過好了,就是有意義的事。」沈默坦然道︰「我向來只考慮能力範圍內的事,對於能力以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操心。」

    沈煉似笑非笑道︰「你是在婉言相勸啊。」

    沈默毫不否認道︰「如今朝中風氣不正,先生孤標傲世,必然看不慣,但您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經歷,說出來的話就像一塊石子扔進大海,也許會激起一絲微瀾,但旋即就無影無蹤,還會給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你說的我都知道!」沈先生搖頭道︰「我都知道!我沈煉又不是喪心病狂,何嘗想給家人,給學生招惹麻煩?」

    「那先生為什麼要去北京?」沈默又回到原點,雙目透過黑暗,直視著沈先生道︰「我聽說錦衣衛並沒有逼迫您!」

    「他們怎麼沒逼?」沈煉突然微微激動道︰「他們知道我沈煉是軟硬不吃的臭石頭,便拿朝廷的邸報給我看!我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可知道短短數年之間,因為朝政的荒廢糜爛,我大明的邊疆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境地?」

    「先說北邊,韃靼連年入寇,侵害我山西至遼東一帶,我大明百萬邊軍如土雞瓦狗,竟任其來去自如!去年奴酋俺答從大同入山西之役,殺掠二十餘日,擄走我子民十萬餘人,損失達數百萬兩之巨!」沈先生越說越激動,即使在暗室之中,也能看到他那雙眸子裡的亮光,只聽他繼續道︰

    「再說我東南沿海,也是倭寇大熾。去年下半年,海盜頭目王直、徐海勾引倭寇,出動戰船百餘艘,同時在我山東、福建等處沿海竄襲!去年小年過後,更是攻破我浙江昌國衛之後,又犯太倉,入乍浦,攻平湖!倭寇所至,官軍披靡!焚燒城鎮,搶劫居民!姦淫婦女!擄奪人口,破壞田園!已經成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更因沿海乃大明之錢庫糧倉,其危害更甚於韃靼矣!」

    「至於廣西雲南、貴州四川的蠻族土司,也趁勢叛亂,隨規模不大,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嚴重威脅到當地子民的生計安危!」沈先生使勁拍案,厲聲道︰「沈默啊沈默,我問問你,聽到自己的國家已處於如此境地,你還能只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聞不問窗外事嗎?」

    沈默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幾年來,他所看到的、經歷的,無不是物寶天華的太平盛世,他看到人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富足安定,悠然自得。雖然也聽說過倭寇如何如何,但自從他到來,就再沒有發生過倭寇襲擾浙江的事件,以至於他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樣,幾乎要忘記了那些凶殘的強盜。

    沈煉的話,彷彿一道炸雷,讓沈默從天朝盛世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一想到在倭寇燒殺搶掠的時候,自己還在想方設法幫助父親往上鑽營,他的臉上便一陣陣火燒火燎,滿面羞愧的望著自己的老師。

    沈煉沒有再追問,他晃動了火折子,點著桌上的油燈,一張堅毅憂鬱的面龐,便出現在沈默面前,他將語調放緩,輕聲道︰「其實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心裡急躁,又胡亂發火了,你不要在意。」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我們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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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1:24

第八十八節 繡春刀 (上)

爆竹聲聲辭舊歲,過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倆大年初一五更起,供養完祖宗、吃過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後,沈默給老爹磕了頭,拿了紅包。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卻被沈賀攆著出門,讓他去給親戚朋友拜年。

    「你怎麼不去?」他這兩年過年清淨慣了,現在重回俗世,還真不習慣。

    「我要在家裡,等著別人來給咱們家拜年。」沈賀一本正經道。

    『不會是要偷著睡覺吧?『對於是否會有人上門,沈默深表懷疑。

    ~~~~~~~~~~~~~~~~~~~~~~~~~~~~~~~~~~~~~~~~~~~~~~

    不樂意歸不樂意,禮數還是要盡到的,沈默只好出門拜年。

    好在他的師長親戚大多都住在一個台門裡,沈默先給沈老爺磕頭拜年,收到紅包一枚……然後他發現自己輩分真夠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輩以外,一些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也給自己磕頭。

    他深切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發財,想要藉機騙取紅包。但大過年的也不好詳查,只好從懷裡掏出老爹給準備的紅包,一邊分發一邊還滿臉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紅包洗劫一空,人群便呼啦一聲散去,沈默整整衣襟,輕嘆一聲,出了廳堂,往東邊學堂方向走去。

    大過年的學堂自然休學,但沈先生仍然住在這裡,雖然兩人仍然不對付,但到了地頭,再不給先生拜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說實在的,沈默真不願看到沈煉那張黑臉,整天對自己橫眉冷對,冷言冷語。現在已經發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情,只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湯。

    但同時,沈默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這些年跟著沈先生,將五經四書爛熟於胸,經中真意也理解透徹,又把程朱蔡胡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透,饒是他過目不忘、聰明穎悟,整個過程也用了一年多時間。

    按照沈默的想法,應該在讀完四書五經之後,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透,便開始學做『破題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成篇』之類的了。誰知先生又讓他苦讀文章,上至先秦,下達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連先秦諸子的文章,也都讓他理解背誦,整整半年時間,裝了一肚子的經史子集,導致他長期食慾不振,身形日漸苗條。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沒教他最有用的時文,沈默雖然嘴上不說,心裡早就急得火燒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這次藉著拜年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下月就要縣試了,還不打算教俺做八股啊?

    ~~~~~~~~~~~~~~~~~~~~~~~~~~~~~~~~~~~~~~~~~~~~~~~~~

    胡思亂想間,沈默到了學堂門外,卻見兩個頭戴斗笠遮面,身罩黑色大氅,腰挎狹長略彎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首立在門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若無其事的走過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請了,不知在下可否進去。」

    左邊一個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猶如毒蛇般冰冷危險,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後,卻又目視前方,根本不搭理他。

    沈默只好再問道︰「可以嗎?」

    「再不退去,格殺勿論。」左邊那黑衣人雙目一瞇,露出森白的牙齒道。

    沈默後脊背一陣冰涼,他能從對方目光中感受到對生命的漠視,只好趕緊退了下去。

    走出老遠才回頭,只見那兩個黑衣人仍然紋絲不動的立在那裡。

    沈默趕緊去找沈老爺,正好他接受完了拜年,在偏廳休息。顧不上禮節,沈默反手掩上門,輕聲道︰「先生那裡出事了,有兩個佩刀的黑衣人站在門口。」

    沈老爺微微一顫,旋即恢復平靜道︰「什麼樣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彎曲的,而且也略短於倭刀。」沈默輕聲回憶道。

    沈老爺微微閉上眼楮,良久才吐出三個字道︰「繡春刀。」

    「錦衣衛?」沈默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有些發顫……這個在全國範圍內,可以止小兒夜啼的機構,正是以飛魚服、繡春刀為標誌的。

    沈老爺沉沉點頭道︰「是啊……他們還是來了。」這些人來無影、去無蹤,進到沈家院子來,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慄。

    「先生犯事了嗎?」沈默的腦袋嗡嗡直響,滿心都是『緹騎』、『詔獄』、『酷刑』這樣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爺沒有笑話沈默的失態,如果有人面對錦衣衛還面不改色,那他要麼就是心懷死志,要麼就是痰迷心竅。只見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們是請你師傅去做官的。」

    沈默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臉古板的沈先生,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樣子,一時驚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小聲問道︰「先生是讀書人,怎麼會跟那些人攪到一起呢?」

    「唉……」沈老爺長嘆口氣,以手掩面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聲不言,看著沈老爺垂首自責的樣子,良久才聽他道︰「罷了罷了,我沈家將來還得出落在你身上,還是說個清楚,讓你也好有個分寸。」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聽著呢。」

    「你師父回家已經四年了。」沈老爺讓他坐在對面,低聲道︰「二十七個月服闕,已經又過去一年半了,知道他為什麼還留在家裡嗎?」

    沈默搖頭道︰「佷兒不知。」

    「其實兩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讓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強壓著他,不讓他回去的。」沈老爺面色哀愁道︰「如今聖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當道,烏煙瘴氣。以至於小人得意猖狂、正人無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師的性格,若是進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錦衣衛的詔獄了。」

    沈默微微點頭,深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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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一下,本書中的錦衣衛、東廠、司禮監,均是經過大量考證,還原成嘉靖年間的本來面目,這個工作用了我一天的時間,切勿拿影視作品中的批駁我,和尚會傷心的……

    再另外,重申一下,我們的追求是傳歷史之神,不是寫歷史書,所以時間上有些小出入,只是為了故事衝突更密集,但具體事件、人物是不會出現扭曲的。你看完這本書,完全可以跟別人說,誰誰誰,就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所有的歷史人物和事件,都是經過和尚查閱大量資料,反覆推敲才寫下來的。

第八十九節 繡春刀 (中)

偏房內,談話仍在繼續。

    「按照慣例,官員服闕後若是不想起復,只需上書自稱『憂思過度』、稱病在家便是,我們兄弟倆商議後,也是這樣做的。」沈老爺懊惱道︰「然而事怕小人作祟,當初阻礙你師傅不得陞遷的死對頭,竟然上書參你師父『名為稱病,實則對朝政不滿』,陛下聽信讒言,氣惱非常,竟著錦衣衛將你師傅鎖拿進京。」

    「那怎麼又成了請他去當官呢?」沈默輕聲道。

    「哦,是錦衣衛的陸都督向陛下說情,把他要到了錦衣衛經歷司,擔任經歷一職。」沈老爺輕聲道︰「那麼龐大的機構,文移出入繁雜,經歷官便是管這個的。」

    「哦,還是文職。」沈默輕輕點頭道。這兩年裡,陸炳的大名他是經常聽到,據說這位極品大員是皇帝的奶兄弟,還曾經冒死救駕,乃是當今聖上的發小,感情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其地位自然煌煌無比,單看他那一長串官職,便可見一斑︰

    他目前的官職全稱是,錦衣衛掌衛事,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餃,一手握著錦衣衛,一手掌著京城的安危。甚至在他的壓制下,曾經囂張無比的東西二廠都已經銷聲匿跡,其權勢僅次於嚴閣老,然其所受恩寵卻反要高出一線。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位錦衣衛大統領的官聲,卻相當的好,百官都讚他『禮賢下士、急公好義』,百姓也流傳著『行宮救駕』、『智除仇鸞』的段子,實在是大明特務史上的異數。

    也只有這樣的大人物,才能讓發怒的皇帝消氣,才能把一位進士硬拉到特務機關,而沒有引起清流的軒然大波。

    「然而你師父是不肯去的。」沈老爺輕聲道︰「他愛惜名聲勝過自己的眼楮,怎會到錦衣衛那個大染缸中走一遭呢?年前臘月十五便有欽差送來文書,被你師父嚴詞拒絕,但當時我就擔心,那些人不會干休的,果然啊……」

    「那我們怎麼辦?」沈默輕聲問道。

    「什麼都不要干……」沈老爺無奈的長嘆一聲道︰「寧惹閻王,莫逆廠衛。這是大明朝做官做人的頭等要務,不想家破人亡的話,我們就靜靜等著吧。」

    ~~~~~~~~~~~~~~~~~~~~~~~~~~~~~~~~~~~~~~~~~~~~~~~

    沈默神色黯然的應下,兩人便枯坐在偏房中等待,一直到了天黑,沈襄突然過來,輕聲稟報道︰「錦衣衛來人相請,我爹不願從命,對方勸了半晌便離開了,說過幾天再來。」

    「沒有傷到你爹吧?」沈老爺關起問道,說著起身對沈默道︰「走,我們去看看。」

    「大伯稍等,我爹就是讓我來說一聲,這幾天他誰也不見,等理清了思緒再來找您。」沈襄連忙輕聲道︰「來人是浙江的錦衣衛千戶,他待人很客氣哩,您不必擔心。」

    沈煉都這樣說了,沈老爺和沈默只好打消了去看看的念頭。沈默略坐一會兒,陪著沈老爺長吁短嘆一陣,便告辭回去了。

    讓這件事一攪和,過年的感覺全沒了,沈默本來打算去七姑娘和長子家看看,現在也興趣索然,只好回家睡覺。

    接下來幾天,他每日都去沈府打聽一次,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進展……不只是關心沈老頭,還因為這年代在官場上,師生關係比父子關係還要緊,他和沈煉的命運,已經藕斷絲連了。

    沈默現在十分後悔,當初除了工作便只知玩樂。若是上輩子多看看書,也不至於對歷史的理解,只停留在高中歷史課本階段……除了這個年代的幾位名人,幾件歷史大事之外,他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壓根沒法做到趨利避害。

    「算了,憑著本心走吧。」懊喪之後,沈默調整好情緒,認真的思考起這件事情對自己、對沈先生、對沈家的影響來。

    到了初八這天,沈默正準備出門透透氣,卻被長子帶著沈襄堵在門口。看到沈默,沈襄鬆口氣道︰「搬家也不說聲,不是這位兄弟,我都找不到你。」

    沈默笑笑,請他進屋用茶,沈襄卻也搖頭道︰「不了,我爹有事找你,快跟我走吧。」

    沈默讓長子進去向老爹說一聲,便急匆匆跟著沈襄走了。

    等趕到學堂後面沈煉的住處時,只見沈先生披一件半舊大襖,坐在院子裡,將一摞摞的書籍裝箱,師母和師傅另兩個兒子則在房間裡忙活,將鍋碗瓢盆、衣物被褥這些日用品收攏歸類,顯然是在打點行裝。

    沈默叫聲『先生』,趕緊跟著沈襄過去幫忙,沈煉過一會才抬起頭來,低聲道︰「讓沈襄在這就行了,沈默你拿一套紙筆,學堂等我。」說著起身往裡屋走去,末了還丟下一句道︰「坐在前排。」

    沈默輕聲答應,擱下手中的書本,結果沈襄遞來的筆墨紙硯,小心端著往『明心見性』堂去了。

    學堂內雖然空了十餘天,卻仍然縴塵不染,窗明幾淨,顯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掃。

    沈默看看自己位於最後一排的座位,還是聽從了沈先生的命令,將學具擱在第一排的桌上,靜靜端坐下來。

    學堂裡靜極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動,靜靜聆聽著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顆充滿不安與浮躁的心,終於平緩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那聲音竟然與沈默的心跳節奏相同,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的震撼著他的心扉。

    當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師就像千百次的早課前一樣,沈先生夾著厚厚的教具,神色肅然,筆直而立。然而沈默發現,向來不修邊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這次不僅梳洗的乾乾淨淨,身上居然穿了件嶄新的玉色布絹為之,寬袖皂緣的儒衫,頭上還帶著軟巾垂帶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麼的板板整整、一絲不苟。

    彷彿是重複規矩,實際是第一次發自內心,沈默朗聲道︰「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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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0:48

第八十六節 老宅 (中)

待送走了馬典史,沈賀一回來就拉下臉,瞪著沈默道︰「剛才為什麼不讓我說話?」

    沈默苦笑道︰「有害無利的話,說出來只會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賀的眼楮瞪得更大了,雙手微微比劃道︰「若是天下的官員都像他這樣想,那我還當什麼主簿,還不如回家種地呢!」

    沈京吐吐舌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您還指望有什麼好鳥?」

    「那我不幹了。」沈賀情緒激動道︰「我往上爬是為了給咱們家鄉做些事情,不是魚肉鄉里,讓人戳脊樑過,罵咱們沈家八代祖宗的!」說著朝向沈默道︰「過完年我就遞辭呈,道不同不相為謀!」

    沈默無奈的揉揉太陽穴,瞪一眼還要反駁的沈京,苦笑一聲道︰「父親,您聽過一句話沒有?」

    「什麼話?」沈賀氣哼哼道。

    「官越大,臉皮越薄;官越小,臉皮越厚。」沈默輕聲道︰「越是這種小官小吏,就越是膽大心黑臉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會這樣。」

    「那是為何?」沈賀皺眉問道。

    「老叔你想啊,」邊上的沈京插話道︰「人家位高權重的,都是混幾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麼都有了,便開始追求什麼政績呀、名聲啦、青史留名什麼的。可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他們陞遷無望,出名沒份,啥追求也沒有。就知道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這就叫『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

    沈賀越聽越苦惱,悶聲道︰「難道就沒治了嗎?」

    沈京兩手一攤,嘆口氣道︰「這些人早就從裡黑到外,只認權和錢了。跟他們談榮辱,講廉恥,那都太遙遠了,恐怕說破天,他們也是聽不進去的。」

    沈賀正要絕望,卻見沈默堅定的搖頭道︰「這些人說難對付,也好對付。他們的特點就是吃硬不吃軟!苦口婆心沒用,疾言厲色也沒用,必須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怕什麼,就拿什麼嚇唬他們!」說著冷笑一聲道︰「怕丟官的,便給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壓力;怕死的,就讓他時時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還有比太祖爺殺貪官更狠的嗎?」沈賀搖頭道︰「他老人家都沒治過來,你嚇唬嚇唬就能行?」

    沈默不想往深裡談,因為很多東西是犯忌諱的,並不適合拿出來講。微一尋思,他用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但能管住他們的時候,總是可以盡量約束,讓他們多幹事少添亂,這就是和光同塵的意義啊。」

    沈賀一聽,是這麼回事兒啊,便又重新高興起來,點頭道︰「是啊,我在衙門裡還可以做些好事,出來了可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沈默兩個見終於把他勸回來了,立刻頻頻點頭道︰「是啊是啊,哪裡也得有您這樣的好人才行。」

    沈賀捋著鬍子呵呵笑道︰「那是……」說完卻又犯了難,撓頭道︰「可以後怎麼與馬典史相處呢?我看著他就來氣。」

    「待小人,不難於嚴,而難於不惡。」沈默輕聲道︰「君子可以得罪,小人不能輕慢,與人相處之道,便是與小人相處之道。」

    「道之何在?」沈賀肅容問道。

    「一笑了之。」沈默低聲答道。

    ~~~~~~~~~~~~~~~~~~~~~~~~~~~~~~~~~~~~~~~~~~~~~~~~~~

    解開老爹的心結,三人才將宅子仔細察看一番。只見院子裡枯葉滿地、雜草過膝,廳堂房間中掛滿蜘蛛落網,器物已經一件不剩,桌椅板凳、門框窗欞上的灰塵也有二指多厚,彷彿一百年沒有住人一般。

    看著自己家變得如此破敗,沈賀的眼圈登時紅了,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淚珠子 裡啪啦落在地上,激起騰騰的塵埃,只聽他先是抽泣,接著哭聲越來越大,最後嚎啕大哭道︰「爹啊,娘啊,孩兒不孝啊,把咱們家敗成了這個樣子……我不孝啊……」聲如杜鵑泣血,令人聞之變色。

    見他也不只是哭得還是嗆得直咳嗽,沈默兩個上前將其攙起來,扶到外面坐下。沈默輕聲勸慰道︰「那不是為了給娘親看病,一時的權宜之計嗎?現在宅子也回來了,咱們把它打掃出來,先人們一定很高興的。」

    沈賀聞言抬起頭來,擦乾淚道︰「你說的對,咱們趕緊把房間打掃出來,今年就讓你爺爺奶奶回家過年!」

    沈默暗暗擦汗道︰「這大過年的,上哪去找工人啊?您看不如這樣,等過了十五,孩兒去尋兩個短工,過來幫著打掃兩天……」

    「不行!」在某些事情上,沈賀還是很強硬,他堅決搖頭道︰「既讓院子都回來了,怎麼能讓你爺爺奶奶再等一年呢?」

    沈默無奈的點點頭,對沈京道︰「你回去問一下,二兩銀子一天,有沒有願意來幹活的。」

    「不行!」沈賀依舊搖頭道︰「這房子是我們父子不孝,才破敗成這樣的,得咱們倆親手打掃出來,才能向先人贖罪。」

    可沒我什麼事啊?沈默登時叫起撞天屈,只是不敢說出來。

    「你不幹,我自己幹!」沈賀終於拿出了他的權威,起身摩拳擦掌道。

    「我干我干。」沈默是個孝順孩子,大過年的怎麼會給老爹添堵呢?

    「叔,我幫你一起吧。」沈京仗義道。

    「不用了,這是我們父子的贖罪……」沈賀義正言辭道︰「你幫著打水就行了。」

    『這還叫不用了啊?』沈京暗暗苦笑。

    ~~~~~~~~~~~~~~~~~~~~~~~~~~~~~~~~~~~~~~~~~~~~~~

    說幹就幹,沈京出去找姚老爹,驅車回去取水桶和打掃工具。沈默卻只好跟著老爹一起,在院子裡拔草。

    『這麼多草,一天也拔不完,不如一把火燒了吧。』一刻鐘以後,沈默小心翼翼的提議道。

    「不行。」沈賀擦擦臉上的汗水道︰「虔誠!要虔誠!」

    又過了一刻鐘,看看滿是血痕的雙手,再看看依舊滿院子的雜草,沈賀嘆口氣道︰「燒吧……」

第八十七節 老宅 (下)

雖然在方法上有所變通,可沈賀仍然不許別人插手,父子兩一對文弱書生,整整打掃了一天,才把一進的廳堂和二進的兩間臥室收拾出來。

    到了三十過午,沈默終於忍不住了,對灰頭土臉的老爹道︰「這模樣請先人回家,會不會太失禮?」

    沈賀一把年紀,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動也動不了了。」

    「那您先歇著。」沈默從姚老爹幫著生起來的爐子上,提下一壺熱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乾淨,換一身簇新的淡藍長衫,嶄新的綢面裌襖,神清氣爽的出來,天色已經開始黯淡了,聽著外面『 裡啪啦』的爆竹聲,嗅著空氣中瀰漫的淡淡火藥味,他終於有了一絲過年的感覺。

    把老爹從椅子上拖起來,幫著他洗刷乾淨,換上乾淨衣裳出來,外面天色完全黑下來,鞭炮聲已經連綿不絕了。

    『咕嚕咕嚕』父子倆的肚子同時叫喚起來,這才想起光顧著幹活,午飯都沒吃,在屋裡掃視一圈,兩人不由面面相覷,沈默咽口吐沫道︰「一粒米都沒有,年夜飯怎麼吃?」

    沈賀卻不著急,拍拍兒子的肩膀道︰「快想辦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鬱悶道︰「你是老子,我是兒子,該想辦法的是您老!」

    「誰本事大誰想。」沈賀無賴的笑笑道︰「好啦,別賣關子了,你是誰呀?可能想不到嗎?」

    沈默發一會呆,突然苦笑一聲道︰「我看您才是真聰明……我的確請姚大叔送飯了,說話就該到了吧。」

    果然沒過多會,姚老爹便和長子挑著擔子進來,沈默趕緊迎上去,笑道︰「讓長子一個人來就行了,您老還跑什麼?」

    姚老爹笑道︰「成雙成對,討個吉利嘛。」沈默便和長子抬過張圓桌,將一盤又一盤的菜餚擱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雞鴨魚肉,年糕粽子,還有一壇據說是長子出生時,姚老爹埋下的狀元紅,把個偌大的桌面擺得滿滿當當……年夜飯要豐盛,至於浪費與否不在考慮之中。

    兩家四個男人,坐下略略喝了兩盅,長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辭,人家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開飯呢。

    將他們送出去,沈賀父子關上大門,回到屋裡,偌大的房間內就他們父子,說句話都有回音,確實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養過後,沈賀做回桌前,喝一會兒酒。看著對面的兒子唏噓道︰「潮生,過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該托個冰人,給你說門親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條斯理的享用一整條鱸魚,沒人搶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怎麼不急?」沈賀瞪眼道︰「咱們家三代單傳,可得開枝散葉了,不能在這麼下去。」

    「爹。」沈默擱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縣考、四月府試、六月院試,如果能中式,臘月還有歲考、來年五月還有科試。如果能過關,便是八月秋闈……」

    沈默如數家珍的樣子,可惹惱了他爹,沈賀不悅的哼一聲道︰「你是不是要說,如果能中式,還有大後年二月的春闈啊?」

    沈默縮縮脖子道︰「孩兒的意思是,先中進士後成家吧。」

    沈賀大搖其頭道︰「萬一你三十才中進士,還讓不讓我看孫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兒也不至於五次……」說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榮戰績,自覺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當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這事兒就跟撞大運一般,踫上哪會算哪會。」沈賀點頭道︰「你看徐文清,那麼大的才子,照樣連鄉試都沒過!你雖然學識不差,但比起徐渭來,還是差一線啊。」

    「豈止是一線,簡直是五線,」沈默悶聲道︰『譜。』

    「五線譜?」沈賀奇怪問道︰「那是沈默?」

    「不是,我吐了塊魚骨頭。」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轉移話題。」沈賀瞪他一眼道︰「你的擔心是多餘的,這事兒父親和冰人商量著來就是了,你一門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張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結婚,還說我結婚呢?」

    「厥詞!」沈賀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個小伢子只管著拜天地就是,別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頭在這件事上如此執拗,便悶頭吃飯,不再反嘴。

    沈賀平時被沈默管慣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裡怪不忍的,嘆口氣道︰「兒啊,我就管你這一會,若是到時媳婦不合你的心意,你納十房八房小妾我都不管,還不成?」

    「我要那麼多小老婆幹什麼?」沈默苦笑道︰「爹啊,你兒子也不是那種花花公子,就想找個可心的好好過日子。過日子圖的是什麼?就是一個健康、一個清心。白給我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小妾,我也不會要的……就算沒累死在床上,也被煩死在家務事上了。」心說,兩三個貌美如花的就夠了……

    「暮氣!」沈賀哼一聲道︰「不要忘了你活在世上的使命!」

    「什麼使命?」沈默吃驚道。

    「傳宗接代與光宗耀祖!」沈賀一字一句道︰「前者要重於後者。」

    「我不是種馬……」沈默無力的呻吟道。

    「我不管,你必須給我生出十個八個的孫子來,」沈賀吹鬍子瞪眼道︰「不然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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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5:00:16

第八十四節 過年 (下)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說法,請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時間也特別長,直三更時分才結束。

    這時女人們才重新出現,她們用煮福禮的法湯,燒了年糕、下了面,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實際就是給折騰一宿的人們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們便各自回去睡了。

    ~~~~~~~~~~~~~~~~~~~~~~~~~~~~~

    按說四更天睡下,次日應該起得很晚才是,可當沈默天不亮起來出恭時,卻見睡在外間的老爹沒影了。

    他仔細一看,被褥整整齊齊,回想一下,昨夜是自己給他鋪的被子,知道老爹是自個起來的,提著的心便放了下來。

    回到屋裡睡了個回籠覺,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時,卻發現老爹還沒有回來,沈默這下終於著急了,他叫上沈京,出府尋找。到大門口時,門子告訴他們,沈爺天不亮便叫開大門出去了,看臉色也沒有異常。

    「沒說去哪嗎?」沈默皺眉問道。

    「這個小人還真問了。」門子賠笑道︰「我說『這麼早您老要去哪轉啊?』沈爺便道︰『去老宅轉轉。』」

    「什麼老宅?」沈京問道。

    「我們原來的家。」沈默輕聲道︰「在永昌坊緊西邊。」

    兩人便往外走,剛出門就看到姚老爹的馬車停在門外,他竟然一早就過來等著了……

    沈默這次不再客氣,與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車,馬車緩緩向西駛去。

    一刻鐘後,馬車行到遠離鬧市的一處街道,這條街上的宅院都頗具規模,家家戶戶掛燈結綵,喜氣洋洋。但在東頭有一家,牆上長滿衰草,牆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黃褐色的坯磚,顯然已經荒涼廢置已久,與歡慶的氣氛格格不入。

    沈默讓姚老爹在那破敗的院子前停下,從車窗探頭一看,大門果然是開著的。

    他扶著車轅下車,對沈京道︰「三四年前,這裡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面看著車,兩人便放慢腳步走進去。

    一進門便看到沈賀在面紅耳赤的與人爭辯,邊上還有幾個壯漢虎視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輕聲道︰「快去找馬典史,他家就在後面街上,你一打聽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輕重緩急,點頭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則把腳步放重,快步走了進去。沈賀一看來了救兵,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過來評評理,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那與沈賀對立的人轉過頭來,卻是個刀疤臉的矮胖漢子,他一見沈默過來,一呲大黃牙道︰「怎麼小子?想打架嗎?」邊上那兩個壯漢也湊上前,不懷好意的瞟著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們,輕聲問老爹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

    一見兒子來了,沈賀彷彿有了支柱,憤憤道︰「當初我把房子以四十兩紋銀的價格典當給他們,現在我要贖回來了,他卻說要四百兩銀子!」

    那疤臉漢子,瞇縫著一雙小眼楮道︰「當初是四十兩不假,可現在三年零三個月過去了,難道沒有利息嗎?」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兩啊!」沈賀氣憤道。

    「對不起,敝號的規矩,利滾利,利打利,三年零三個月,連本帶來便是四百兩了。」那漢子冷笑道︰「贖不起就趕緊滾蛋,兄弟們還等著回家過年呢。」這傢伙很顯然並不認識沈賀。

    「你讓誰滾蛋?」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漢子面前。

    「你……」那漢子伸手指向沈默,髒話還沒說出口,便聽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這隻手,我保證你和你的胳膊將要分開過年。」

    那漢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麼來路?敢跟老子這麼說話?」

    「一書生爾。」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麼堂口的,不妨報上來聽聽。」

    「我們不是堂口的,我們是牙行的!」那刀疤臉一呲牙道︰「怎麼樣,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買賣成交的中介機構,本朝才發展規模,成了集客棧、倉儲、流通於一體的組織,起初還是有積極作用的,但這幾十年裡,漸漸變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經墮落成強買強賣、欺行霸市、拐賣人口、放高利貸的代名詞,讓百姓又怕又恨,讓當政者頭痛不已。

    「果然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沈默依舊面無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還是賀老七的人?」天下幾乎沒有別的營生,比牙行更適合黑道滋生了,所以兩縣最大的黑幫,對半瓜分了這項生意。

    那漢子終於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書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個你們絕對惹不起的書生。」

    「好大的口氣啊?」那漢子乾笑一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撢撢衣領上的浮灰,沈默輕聲道︰「我叫沈默。」

    三個漢子面面相覷,旋即哈哈大笑道︰「沒聽說過。」

    「但你們賀老七賀老闆還是認識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來道︰「回去問一下再來吧。」

    「我可不是嚇大的。」疤臉漢子有些色厲內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為虎頭會上下,沒有一個不認識我。」沈默平靜道︰「這次之後,你們也會記得的。」

    疤臉漢子腦海中突然劃過一件事……去年過年的時候,三個虎頭會的打手,被發現赤身**的吊在廟前的大樹上,還有幾個寫字先生,被扔在了糞池子裡。雖然沒有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是有牽連的,但賀大老闆告誡他們,這是有人在報仇了,並禁止他們討論這件事,彷彿十分忌憚一般。

    「難道你就是……」疤臉漢子結結巴巴道︰「那個人?」

第八十五節 老宅 (上)

這世上的惡人就是這樣,只敢欺負良善之人。遇到那有權有勢的,或者比他更惡的,表現出來的膽怯與諂媚,要比普通老百姓還要不堪。哪怕是踫上今天這樣吃不準的,也非得回去打聽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惹,再決定是額手稱慶還是回來變本加厲。

    外表強橫,內心虛弱,說的就是他們。

    三條呲牙咧嘴、滿臉凶相的壯漢,便被一個搞不清底細的書生,唬得灰溜溜就要退走,臨走還習慣性的撂下句狠話道︰「今天不談了,下次再跟你們算賬。」

    也該他們倒霉,想要出門時才發現,大門已經被個身穿褐色綢襖,又黑又胖的漢子給堵住了。

    待看清來人,三人腿一軟,便磕頭作揖道︰「給四爺請安了,想不到在這裡踫上您老,可真是巧了啊……」

    來人自然是馬典史,典史在縣裡排老四,人稱四爺。馬四爺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一雙眼楮刀子似的在三人身上來回剜著。

    三人就是豬頭,也知道這回惹了不能惹的人了,看四爺這架勢,顯然是要給那父子倆找回場子啊。要說還是牙行出來的反應快,三人見這尊神拜不動,便轉身向沈賀父子倆磕頭連連。

    沈默也同樣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三人感覺氣氛之壓抑,快把肺葉壓破了。

    那疤臉漢子一邊磕頭一哀告道︰「小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小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大過年的還給二位爺添堵,我們該死,我們該死!」說著啪啪直抽自己耳光,可是真打啊,沒幾下臉就一片紅腫,看得沈賀不由側目。

    見他果然比那沈默心軟,疤臉漢子便把頭轉向沈賀,嗚嗚哭道︰「沈爺啊沈爺,明天就是年三十,小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都等著我回去過年呢,您就行行好,把我當成個屁放了吧。」

    沈賀雖然心腸軟,可他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從不擅自做決定,事事都是由兒子拿主意,看向沈默道︰「潮生,你說呢?」

    沈默微笑道︰「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大過年也不想理會這些醃。」說著低頭看向腳下那疤臉漢子道︰「這房子我們先收回了,讓你們七爺過完年再來算賬吧……記住,是你們七爺,元宵節以後。」

    三個漢子磕頭如搗蒜,謝過之後,又轉身跪向馬四爺,嗚嗚告饒道︰「四爺,我們錯了,您饒了孩兒們這一回吧。」

    馬典史哼一聲,這才冷笑道︰「沒聽沈公子說嗎?過完年讓你們賀老七親自上門賠罪,」說著讓出去路道︰「滾!」逃過一時是一時吧,三人不敢多想,便屁滾尿流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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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三人一走,馬典史的表情立刻柔和下來,一臉抱歉的拱手道︰「兄弟來遲,讓三爺和公子受驚了。」

    沈賀忸怩道︰「馬大人不要亂說,我現在還是經承哩。」

    馬典史哈哈笑道︰「不出正月任命就能下來,兄弟不過是提前叫著了。」他一直都是沈賀的堅定支持者,除了三仁商號的月例銀子越來越豐厚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這幾年馬四爺也看透了,最合適自己的位子,就是現在這個掌牢獄、管治安的典史。縣丞也好主簿也罷,都是文人待的位置,讓自己一個捕頭出身的粗人去幹,肯定是要捅婁子的,與其到時候被上峰一擼到底,貽笑大方。

    還不如安安分分當自己的一縣治安官,那叫一個油水足、面子大,快活似神仙啊!

    既然自己沒念想,馬典史肯定希望一個交情好,性子軟,欺負不到自己的人上去,沈賀無異是最好的人選……

    沈賀又謙遜幾句,馬四爺便板起臉來,佯裝語重心長道︰「兄弟,你以前都在縣衙裡當差,撈不著出門轉悠,是以這些人都不認識你,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說著便繃不住臉,嘿嘿一笑道︰「其實你只要說一聲,我是本縣司刑,他們就立馬變成孫子,哪還需要小相公費口舌?我也用不著跑這一趟。」

    沈賀唯唯諾諾道︰「沒想到這點。」

    馬典史理解的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記住了。」又傳授經驗道︰「老兄也不想想,咱們一年四季,沒白沒黑的當差,難道就為了那一年二十兩的俸祿銀子?」

    沈賀搖頭道︰「當然不是。」剛要說︰『我是為了給本縣父老做些事情。』又覺著跟這種人說這種話似乎『止增笑耳』,便打住聽馬典史繼續道︰「說實在的,我們家一個月緊著過,也得花銷二十兩開外,若是只守著這點俸祿,讓我那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

    沈賀心說︰『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幾個女人,就省出來了。』

    馬典史卻不認為是自己開銷大,而是朝廷給的薪俸少,振振有詞道︰「所以啊,我們不是圖的這點俸祿,我們為的是這點權。」說著一臉得意道︰「這世道,有什麼都不如有權,有了權受人奉承、有人巴結,就有人送錢、送宅子、送女人;倒過來呢?你要是有錢卻沒有權,那就等著被有權的把你的家產和女人霸佔過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長笑起來,顯然是痛快到極點了。

    沈賀有些厭惡的皺皺眉,被沈默在背後隱秘的一捅,這才忍住了反唇相譏的話語。

    馬典史笑夠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賀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權就得用,不然過期作廢,可沒有賣後悔藥的。」

    沈默接過話頭去,與他應和兩聲,便將話頭轉向別處,不一會就把他笑瞇瞇的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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