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從芊芊五歲時開始，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談戀愛。不，應該說談戀愛是她一生的神聖使命。

察覺這件使命的時候，她正在唸幼稚園大班。

那天小朋友們正圍攏成一圈，專心地聽老師講故事，向來最愛爭先的她卻故意坐在最後面，為的是偷吃從點心枱上摸來的蘋果糖。

她把糖果放在圍兜兜口袋�，只靠單手用驚人的高難度動作解開包裝紙，再低頭假裝咳嗽，趁著掩嘴的機會把糖果塞進嘴�。當甜蜜的感覺在嘴�漾開時，她快樂得不得了，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伶俐。

老師正講到王子吻醒棺材�的白雪公主，忽然朝著她說：「芊芊，妳嘴�在吃什麼？」

芊芊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氣，就在這時，糖果梗在喉嚨�了！

她眼前發黑，無法呼吸，四肢無力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在滿地的玫瑰花�，七個小矮人和森林�的小動物正圍成一圈低頭看她。

她頓時明白了：原來我就是白雪公主，怪不得我這麼漂亮又可愛！

剛才，一定是王子吻醒了她吧？嘴�留著香甜又帶著微酸的味道，這就叫做愛情的滋味嗎？

但是王子在哪兒？不是應該用強壯的手臂一把抱起她，帶去豪華的城堡舉行婚禮嗎？

「芊芊，快起來！」

一隻有力的手臂將她拽起，不是王子，而是滿臉怒容的母老虎老師。

芊芊定睛一看，她剛剛躺的是幼稚園的巧拼地板，一朵玫瑰花都沒有，圍在四周的不是七個小矮人和可愛的小動物，而是十七個被她嚇傻的小朋友。

沒有王子來吻醒她，是老師用力頂著她的胸口，讓她把喉嚨�的糖果吐出來，還打中一個小朋友的臉。

而她嘴�的味道，當然是那顆差點害死她的蘋果糖留下的。

這件事讓她被老師和爸媽各自痛罵一頓，還被小朋友們嘲笑了至少一個月，但是她不在乎。

這是個預兆，是上天給她的指示，讓她明白自己的不凡命運。

她是天生的公主，為了跟完美的王子相遇相戀而生。她一生的任務，就是追求偉大的愛情。

於是她磨拳擦掌，隨時睜大眼睛，等待著王子的出現。

第一個被她認定的王子，是幼稚園坐她隔壁的小剛。小剛的臉扁扁的，圓圓的鼻頭，大大的嘴，表情呆呆的，實在不像個瀟灑的王子，但是他又黃又短的頭髮跟故事書�王子的頭髮很像。

重要的是，午餐的時候小剛常會把餅乾讓給芊芊。雖然不是美麗的花束，對芊芊來說，這正是王子示愛的表現。

每次唱遊課她都堅持拉住小剛的手，面對面含情脈脈地唱歌。其他小朋友取笑他們男生愛女生，她毫不在意。看到小剛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顯然是承認了，更是心�甜滋滋。

初戀的感覺，又甜又軟又輕飄飄，就像棉花糖一樣。即使小剛呆頭呆腦，不懂得甜言蜜語稱讚她的美麗，熱戀中的她還是寬宏大量地包容了這小小的缺點。

但是，後來她發現了令人心碎的事實：小剛只是不愛吃甜餅乾才把點心讓給她，如果老師發下鹹餅乾，他不但馬上一口塞進自己嘴�，還會毫不客氣連她的份也搶走，把芊芊氣得半死。

這段戀曲就此悲劇收場，但是芊芊並不灰心，繼續在人生路上不屈不撓地尋找棉花糖般的愛戀。

追尋的過程是孤獨漫長的。她很有耐心，公主原本就擅長等待。睡美人等了十六年，白雪公主在棺材�睡了很久，灰姑娘更是默默窩在不見天日的廚房�從不抱怨，所以她也要乖乖地等。

在等待的時候，她沒有浪費光陰，努力進行著做為一個優秀公主的修行：家事。童話故事�的公主都很賢惠，她當然不能免俗。

她小小年紀就成了優秀的家事專家，親朋好友都稱讚她懂事能幹。雖然表兄弟姐妹常常取笑她，說她長得很好笑，她從來不放在心上。

臭男生總愛損女生，來掩飾他們在美女面前的害羞，怪可憐的。至於女孩子，當然都是在嫉妒她嘍。

她每次一照鏡子就是一兩個小時，越看越滿意。臉型是美人胚子專屬的瓜子臉，不過是倒過來放的瓜子。一對杏眼也是古典美女的象徵，雖說這對杏仁有點營養不良。

鏡子�很難看到她的鼻梁，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圓翹的鼻頭更加俏皮可愛，而且還有幾點雀斑，更添個性。她的嘴唇就像茱莉亞蘿勃茲一樣有特色，紅潤欲滴，怎麼看怎麼可口。她常常對著鏡子嘟嘴，幻想著初吻的滋味。

她隨身帶著鏡子、梳子、手帕，以便隨時將自己的外表保持在最佳狀態；不管天氣多冷，她一律堅持穿上可愛的裙子來突顯她甜美的女性氣質。更不忘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絕不放過任何王子可能出現的跡象。

只不過，王子一直沒有出現。

小一班上那個愛笑愛鬧的男生不是。

四年級時超兇超酷的風紀股長也不是。

五年級最會打躲避球的男生仍然不是。

國一的時候，某天晚上班上的阿原照著班上的聯絡網，打電話提醒她記得帶書法用具，過了五分鐘又打來，說習字帖也要帶，擺明是想多聽幾次她的聲音，不然幹嘛要分兩次打？

她滿心歡喜地接受他的愛意，花了一整個晚上做了豐盛的愛妻便當，飯上面用紅蘿蔔排了個大大的愛心。

結果她忘了通知聯絡網的下一號同學，自己也忘了帶書法工具和習字帖。而且從那天之後，阿原一看到她就躲。

她學到一個教訓：不敢面對自己感情的男人，絕對不是她的王子。

尾聲

大熱天還要穿黑袍實在是苦差事。但是藍色的天空配上火紅的鳳凰花，加上樹下的一片黑，也是很亮眼的搭配。

高小穎頭頂上梳了三個包包，根據她的說法，這樣可以讓學士帽戴得更穩。到底有沒有效，只有她自己知道。

黃先生和黃太太一起來參加芊芊的畢業典禮。這個向來不愛讀書的女兒，大四一年成績忽然突飛猛進，跌破兩老的眼鏡，以為她真的打算一路讀到博士。結果她宣布不考研究所，而是等畢業就去考蛋糕師傅執照。

父母並沒有阻止她。學個一技之長也是好事，他們只怕她因為男朋友一去不回，從此放棄結婚的夢想。

「來，一、二、三，笑！」

芊芊摟著父母，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

快門按下之後，母親說：「妳姐說她有一些累計哩程沒時間用，送妳當畢業禮物。」

「真的？好啊好啊。可以換到哪�的機票？」

「妳要不要去加州看看？」

芊芊頓時明白母親的意思，翻了個白眼。「媽──」

「去看看人家，聊聊天也好嘛。」

「我說了，是我對不起人家，哪有臉去找他聊天？」

「我看他應該是氣消了，過年還寄賀年卡來給我們，真是有禮貌。他不是還叫妳有空去美國玩？」

「那是客套話……妳偷看我的卡片！」

「妳自己要放在枕頭下面，我洗枕頭套的時候看到有什麼辦法？我看妳明明就忘不了他。既然對不起人家就好好道歉，好好補償他，不要讓好男人平白飛走了。」

「那麼喜歡人家，媽妳自己去嫁他算了。」

「講什麼話！」

爸爸開口了，「不想去就不要逼她了。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小子，細皮白肉又甜言蜜語的，一看就不可靠。我才不要那種女婿。」

「爸你這樣有點酸葡萄欸。」

「芊芊！」小穎在中庭的另一頭朝她揮手。她靠在機車身上，臉上是純粹的歡樂。「恭喜畢業！」

芊芊也笑著揮手，心�卻有陣淡淡的酸。

愛情是小穎這樣可愛又聰明的女孩才能享有的，自己根本應付不來。

畢業了。機車和小穎要繼續讀研究所，她要步出校門，以後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三不五時聚在一起聊天拌嘴。

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並不害怕，只是悵然。

陽光亮得刺眼，學士服吸飽了熱，蒸得人人滿頭大汗。

啊，悶死了，來場大雷雨吧！

五分鐘後，天色暗了下來，吹起帶著涼意的風。然後閃電亮起，雷聲大作。真的下雨了。

眾人笑鬧著躲避，只有芊芊動也不動。震驚地望著天空，任由豆大的雨滴打在臉上。

太誇張了，莫非她是女巫嗎？

「芊芊！妳在幹嘛？」小穎硬把她拖進屋�。

交誼廳�，原本就準備好了開系上的畢業茶會，一場雨正好讓大家全部進入會場。茶會�照例有高師傅提供的蛋糕，康樂股長高小穎還租了棉花糖機，讓大家自製棉花糖，屋�熱鬧的人聲頓時把雷聲壓了下去。

小穎帶芊芊到休息室，拿毛巾幫她擦乾。

「妳哦，這樣站著淋雨，也不怕感冒。」

芊芊傻笑著，「可是很涼呀。」

「涼？等到被天打雷劈妳就知道涼不涼了。」會說這話的當然是機車。

芊芊早已見怪不怪，想到以後聽不到他的毒舌，反而有些懷念。猶豫了一下，她開口，「你哥最近好嗎？」

「幹嘛拐彎抹角？想問他有沒有交新女友就問啊。妳這麼客氣我會起雞皮疙瘩耶。」

「才不是！我只是關心一下而已。他有沒有女朋友，早就跟我沒關係了。」

「好吧。他現在四肢完整，精神也還算健全。因為功課重，暑假不回來。還有他好像已經有女朋友了。」

「哦。」芊芊低聲說：「恭喜他。」

「又好像沒有。他什麼都沒說。」

「你耍我啊？」

「不是說跟妳沒關係嗎？」機車回嗆她，「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問啊。」自顧自出去了。

「我幹嘛要去問他？神經！」芊芊罵著。

小穎說：「其實可以考慮一下耶。畢業了，出國去散散心也不錯。」

芊芊快瘋了，幹嘛每個人都說一樣的話啦！

「散心也不用散到他那�去吧？」

「為什麼不去？妳不想見他嗎？」

「沒必要見吧。我們早就結束了。」

「那妳為什麼這一年都沒再談戀愛呢？一直沒聽到妳說妳有什麼豔遇，我很不習慣耶。」

「戀愛又不是說談就談的！而且我也沒遇到喜歡的男生。」

「妳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芊芊沒回答。

「如果拿學長做標準的話，有點太嚴苛哦。」

「嚴苛好啊，這樣我就不會再隨便發花痴了。」

「但是戀愛的機會也沒了。」

「沒關係。我不想再來一次了。」

小穎將頭靠在她肩上。「我第一次戀愛失敗的時候也有這種想法，不要再招惹這些事，安安靜靜過日子就好。但是妳封閉自己已經一年了，現在還想徹底放棄，不覺得太極端了嗎？」

芊芊心中一熱，眼睛也紅了。小穎真的很了解她。

「可是真的好難啊。我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戀愛，什麼是幻想了。就像現在，我很想念學長，每天都想他，但是我真有那麼喜歡他嗎？要是我又在發花痴怎麼辦？」

「所以妳更應該去找他。等見到他本人，妳才會知道妳真正的心情。如果感覺已經沒了，或是他已經交了女朋友，妳正好可以坦然把他放下重新開始。如果他還單身，而妳還喜歡他，就要勇敢地告訴他。」

「告訴他又怎麼樣呢？他說過我是讓他更完美的必經階段，階段過了當然就沒必要理我了。」

「可是，妳不覺得學長也是妳的必經階段嗎？跟學長在一起之後，妳變得更穩重更成熟了，搞不好你們比以前更相配呢。俗話說因誤解而相愛，因了解而分開。要是彼此了解之後可以重新相愛，不是很讚嗎？」

芊芊低聲說：「我很害怕。我可能又會弄得亂七八糟。」

「不要那麼緊張嘛。別忘了，妳曾經讓少女殺手林耀宗愛上妳，還從大色魔莫杰手上全身而退，妳是很厲害的。」

芊芊噗哧笑了出來。兩人一起出去參加茶會。

看到棉花糖機空著，芊芊手癢上前試了一下。她做的棉花糖圓圓胖胖的，還多拉出一個弧，看來有點像顆愛心，同學們大聲喝采。

「讚哦！這就表示有人很愛妳！」

芊芊嗤之以鼻，小心地吃掉棉花糖，一點也沒沾到臉上。這還真是奇蹟。

茶會結束，芊芊獨自返回住處把沒收好的行李繼續打包，父母先暫住朋友家�，明天再幫她搬家。

來到巷口，路邊有人發傳單。她隨手接過來一看，「耀宗」兩個大字映入眼中，嚇了她一大跳。仔細一看，是算命館的傳單，標題是「光宗耀祖命名法」。

她暗笑自己神經質，回到套房�，戴上MP3開始收拾。

「COME WHAT MAY──COME WHAT MAY──」

隨機播放的第一首歌居然是這首，她心�一緊，切換到其他曲子。一曲播完後，下一首又是COME WHAT MAY。芊芊嘖了一聲，再把它換掉。她一直考慮刪掉這首紀念曲，卻老是狠不下心。

奇怪的事發生了，音樂結束後，《紅磨坊》主題曲的前奏再度響起。芊芊毛骨悚然，這台機器是中邪了嗎？

把MP3拿掉，一回頭卻絆到紙箱摔了一跤，手臂把床上一疊書掃了下來。

「搞什麼啊！」

喃喃抱怨著收拾這一團亂，忽然有片CD從一本書�掉了出來。是耀宗為她寫的曲子。

芊芊心臟砰砰亂跳，腦�彷彿有小小的火花爆開。

姐姐的驚喜贈禮。

突如其來的大雷雨。

奇蹟的棉花糖。

嚇人的傳單。

自作主張的MP3。

再加上這片熱鬧登場的CD。

六件奇妙的事在同一天發生。不是一件兩件，整整六件。

這是預兆，絕對是預兆，是上天的指示！

她跳起來打電話給母親，「媽，姐說她的哩程數什麼時候到期？」

之前耀宗為她做了那麼多事，現在換她來努力爭取他的心，沒有比這更合理的事。

做下決定後，她進入極度興奮狀態，腦中忙碌地安排接下來的工作。

要辦簽證、買機票、排行程，還得發個信請耀宗來接她。

這時一個念頭掠過：萬一他牽著女朋友來接機怎麼辦？萬一上天的預兆就是要她看到這一幕怎麼辦？

坐在地上深呼吸，讓過熱的腦袋慢慢冷下來。

沒關係，她想。就算不能舊情復燃，加州的陽光跟沙灘也不會消失，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等著她去發掘。

她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童話故事。

這樣講好像有點悲情？那換個角度吧。

也許，總有一天她會寫出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

                                              〈完〉

雖然是暑假，還是得回學校聽研討會。

賀關刀有交代，要寫這次研討會的心得，做為大四第一篇報告。這位恩師的課在大四還是必修，沒有人敢抗命。

芊芊剛在階梯大教室找到座位坐下，旁邊立刻被兩個人堵住。

「恭喜啊，我老哥明天上飛機，妳可以不用再躲了。不過我被他念到半聾的耳朵，妳要給我負責賠償。」

小穎連罵他都懶，輕聲問芊芊：「妳還好嗎？」

這是廢話。芊芊雙頰凹陷，兩眼無神，當然非常不好。最驚人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沒穿洋裝出門，而是破舊的T恤和牛仔褲。

芊芊低垂著眼，一言不發。小穎叫了她好幾聲，她才說出一句讓兩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好想回到幼稚園。」

回到她被糖果梗住的那一刻，把一切都改正過來。把她那因缺氧而故障的腦袋編織出來的白日夢全部塗銷，在清醒的狀態下重新活一遍。

「芊芊！」耀宗赫然出現在教室後方門口，大步朝她走來。「妳好歹跟我談一談吧？」

芊芊嚇得跳了起來，早該想到他會來這招！她居然忘了身邊有兩個間諜！

眼看左右兩邊被機車和小穎擋住，她飛快跳上桌面，一路跑到長桌的另一頭跳下，衝下階梯從前門逃走。耀宗當然追了出去。

呆了半晌，機車才回過神來。

「媽啦！忘記拍下來貼YOUTUBE！」

五分鐘後，耀宗終究還是逮著了芊芊。

「我明天就要走了，妳連聲再見都不說嗎？」

道別……

芊芊疲倦地看著他。

她要道別的東西可多著呢。

他們坐在籃球場邊，值得紀念的地方。

芊芊還是低著頭不肯抬起，耀宗歎了口氣。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妳很厲害，能看穿莫杰的真面目，很多女人都做不到。」

芊芊搖頭。「沒有，我沒有看穿他。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真面目。」

「啥？」耀宗不解？

「那天晚上在他家，我從他眼睛�看到我自己。他眼�的我，根本不是什麼公主，只是個長得不怎麼樣又沒有自知之明，整天亂發花痴，隨便一騙就上當的傻丫頭。他只是閒著沒事陪我玩玩而已，根本不會對我認真。」

「那是他自己人格腐爛，又不是妳不好。而且妳沒上他的當，絕對不是傻丫頭。」

「但是我也不是公主。」

「不是公主又怎樣？公主只能可憐兮兮等人家救，妳不需要啊。妳救了妳自己。」

「不對。是你救了我。」

他很驚訝，「我又不在場。」

「但是你把我叫醒了。我從小活在白日夢�，幻想我在談一場浪漫的戀愛。我覺得幻想世界�的我好美麗，好純潔又好深情，把我自己感動得亂七八糟。小穎說的沒錯，我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麼，因為我真正愛的是陶醉在幻想中的自己。只要能滿足我的幻想，隨便哪個男人都可以。」

她忍著羞愧說完這話，有股衝動想在籃球架上吊。

然而耀宗笑了出來。「所以說，妳是幻想舞台上的女主角，我跟莫杰都是活動布景是吧？」

聽到這比方，芊芊苦笑著點頭。

「你滿足了我當白雪公主的幻想，莫杰滿足了我另一方面的幻想。也許我想當為愛犧牲奉獻的聖女，或者我想嚐嚐墮落的滋味，我也不知道。總之不管莫杰個性有多差，人品有多壞，我都會一直美化他幫他找藉口，說他其實是愛我的。就算真的受到傷害，我也會一面流淚一面享受淒美的氣氛。但是那天晚上我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我要的。這個人完全不愛我，愛一個人不該是這種態度。真心愛我，關心我的人，是你。」

妳終於知道了。耀宗心想。

「如果之前沒有跟你談過，我不會知道被珍惜是什麼滋味，到時可能真的就會一路墮落到底，所以是你救了我。但是這樣我就更抱歉了，你應該去拯救真正的公主，而不是我。」

一顆籃球朝他們飛過來，耀宗單手接住，又用單手扔了回去。

「妳說完了嗎？換我說了。」

「嗯。」

「首先，我非常不爽被人當布景，我向來認為我是全宇宙唯一的主角。只是認識妳以後我才發現，宇宙好像比我想像得大。像妳這樣讓我手忙腳亂的女孩，我是第一次遇到。」

芊芊哭笑不得。可見她耍笨的程度有多驚人。

「不過呢，我跟妳一樣，最愛的是自己。滿腦子想著妳，千方百計討妳歡心，為了妳跑遍各地拍照，為了妳克服恐懼重新學鋼琴；我非常喜歡這樣的林耀宗，比以前那個事事拿第一的林耀宗還要喜歡很多倍。我以前虛榮得要命，心眼又小，只要別人沒有拼命誇我把我捧上天，我就會非常不爽。現在的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我老弟老是說我犯賤，只曉得滿足自尊心，現在我證明了我也有愛人的能力，覺得很高興。所以，就算妳不接受我的心意也沒有關係。就算我不是宇宙唯一主角，也無所謂。」

他得意一笑，「而且我還得到我老弟的尊敬，真是太難得了。」

「真的？」芊芊非常懷疑。這簡直是全世界最不可能的事。

「是啊，他現在超超超超級崇拜我的說。重要的是，妳讓我知道，除了奬杯獎牌跟好聽的頭銜以外，還有更值得追求的東西。也就是說，妳也拯救了我，我們扯平了。」他柔聲說：「所以妳不要再自責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妳永遠是我生命�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們的相遇一定是命中註定的，請妳好好珍惜這段回憶。」

他離開後，芊芊仍然坐在球場邊，抬頭望著天空。蔚藍的，寬廣的，沒有一絲烏雲的天空。

明天這個時候，會有一架飛機劃過這片蔚藍，把一個人載往遠方。那個人不是童話故事中面目模糊，永遠最後一秒才出場的白馬王子。而是一個有血有肉，心胸寬大又溫柔的男子漢。她跟他相處的每分每秒，都比鑽石還要珍貴。

這是一場很美的戀愛……

小穎家�沒人，所以吃過晚餐後，他們就移到高家聊天，順便品嚐高師傅的最新作品。

耀宗是主客，當然不好讓他泡咖啡，機車老弟難得善心大發，泡茶給他喝。  

「學長對不起，沒有把芊芊找來。」

機車把茶倒進茶海�，說：「妳今天下午才約她，當然約不到。」

「可是她最近心情一定很差，我不方便去吵她。」

耀宗說：「也許沒那麼差。妳不是說她有事？八成是去找那個傢伙了。被我綁著那麼久，現在終於自由了，當然要去見自己的王子。」

另外兩個人同時轉頭看他。

「拜託，不要一臉同情好嗎？」耀宗苦笑，「我現在很好啦。有些事真的是看開了就沒事，一直抓著只會越來越辛苦。」

小穎一臉崇拜，「學長，你好有風度哦。」

「我要是真的有風度，一開始就該聽妳的話，爽快點放了她。這樣子歹戲拖棚真的是浪費生命。」

「你已經很爽快了。」小穎說。

機車端給他一杯茶，「說句老實話，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認同過你，不過這次，真的有點小小的佩服。」

耀宗瞪大了眼，「哇靠！」

「幹嘛？」

「『佩服』這麼美麗的字眼居然會從林耀基嘴�跑出來！我真是太感動了！」

「你是想要我拿熱茶潑你是吧？」

「不用害羞，老弟。身為你最敬愛的哥哥，我一定會在美國好好努力的！」

「你給我去死一死！」

正在打鬧的時候，小穎的父母回來了。他們知道耀宗是機車的哥哥，也可能成為自己女兒的大伯，自然是熱情招呼。

長得圓滾滾，活像不倒翁的高師傅問：「芊芊怎麼沒來？」

三人都很尷尬。「她有事。」

「我前幾天在一個比賽會場看到她在跟莫杰講話。她怎麼會認識他？」

小穎說：「她有上他的烘焙班。」

「妳老實告訴我，芊芊是不是被莫杰勾引上了？我一看到他們講話就知道不對勁。」

「啊她就喜歡上人家，我有什麼辦法？」

高師傅對耀宗說：「芊芊不是跟你在一起？」

耀宗勉強保持平靜，「我沒關係，她高興就好。」

「高興就好？莫杰喜歡對自己班上的女學員出手是出了名的！」

「爸，別人的閒話不要亂傳啦。」小穎歎息，「上次你跟我說他逃婚，我就去跟芊芊講，結果他是被人退婚的，害我被芊芊罵。」

「誰跟妳說他逃婚？他在結婚前把別的女人肚子弄大，新娘子氣跑了！」

三人臉色大變，小穎問：「那個懷孕的女人呢？」

「被他拿錢打發掉啦。這種事他已經做過好幾次了，所以雖然薪水高，一直沒存什麼錢。聽說他其他的壞習慣還有一大堆，早晚要倒大楣。我說你們年輕人啊，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什麼高興就好？要是芊芊吃了他的虧，你們三個都有責任！」

「伯父，這真的不關我……」機車還沒講完，已經被老哥和女友架走了。

※

「莫杰！你給我開門，快開門！」耀宗死命地敲著莫杰的家門，外加狂按電鈴，還有放聲狂吼。

莫杰一臉不耐地開了門，「幹嘛呀？」

耀宗不由分說推開他，衝進屋�。「芊芊！芊芊！」

屋�沒人。

「你客氣點行不行？」莫杰在他身後冷冷地說：「她早就走了。」

耀宗差點把牙齒咬斷，再度揪住莫杰衣領。

「她怎麼樣了？你對她做了什麼？」

莫杰從鼻孔�出聲，「我還怕她對我做什麼哩。莫名其妙，自己巴過來找我，進了門卻一直發呆，然後沒頭沒腦開始哭。是大哭哦，跟幼稚園小孩一樣，滿臉鼻涕眼淚，嚇都嚇死我。她到底有什麼毛病啊？」

耀宗的火氣消去大半，手也鬆了。

莫杰的惡劣態度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芊芊沒被他糟蹋。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莫杰不屑地輕笑，「不過哩，我倒是有點明白，為什麼你這樣的人會被那種水準的女人把到了。外表看起來很容易到手，結果還是有點難度對吧？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也很喜歡挑戰這型的女人，現在沒那閒功夫了。人生苦短啊，何必自找麻煩呢？」

耀宗心�好不容易才休眠的火山，這時再度爆發，一發不可收拾。他撲上前去，揮拳想把莫杰搥成肉醬，機車和小穎卯足全力抓住他。

「學長，冷靜點啊！」

「你別亂來行不行？」

耀宗掙扎著，「你不是一直叫我扁他嗎？」

「我改變主意了！走啦！」

兩人拼死拼活把他拖出門外，莫杰立刻狠狠關上大門。耀宗怒不可遏，朝鐵門踢了好幾腳，直到發現這種作法只有他自己會痛才住手。

他累得癱坐在地上，機車和小穎也是脫力地靠在牆邊。然後耀宗跳了起來。

「我要去找芊芊。」

「學長，學長！」小穎擋在他面前，「芊芊現在心情一定很糟，你就別去吵她了。」

「就是心情糟才要人安慰啊。她現在需要我，我怎麼可以不去？」

「你嘛幫幫忙！」機車快吐血了，「換了是你，你會希望別人看到你現在的德性嗎？」

耀宗一呆。

小穎柔聲說：「今天先讓她靜一靜，好不好？我保證，我一定會帶她去見你。」

機車說：「話別說太滿，搞不好她會覺得美女形象破滅沒臉見人，躲到深山當山頂洞人哩。」

「給我閉嘴。」小穎的回答非常簡潔有力。

從那之後，連著好幾天，她過著坐在桌前發呆流淚的日子。

房間�十幾面鏡子全都用布蓋住，其他會反光的東西也一律驅逐出境。她不想看到醜陋的自己。

直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她勉強打起精神收拾房間，把扔了滿地的衣服一一撿起。無意間，一個東西從一件洋裝口袋�掉了出來。這正是跟耀宗分手那天，她重做的「護身符」。

彎腰想撿，看著塑膠套�，莫杰那張挑釁的笑臉，好像在她耳邊吹著氣，輕聲說：「每天晚上。九點以前。妳知道地址。」

芊芊不自覺地全身顫抖。電話鈴響了，她驚跳起來。

是小穎。

「芊芊，今天晚上有沒有空？我們要聚餐給耀宗學長送行。妳也來吧？」

「……不方便吧？」

小穎歎氣，「不用這麼介意啦，好歹朋友一場，妳來送他一下有什麼關係？學長一定也希望妳能來的。」

芊芊的腦袋早已打了幾千個結，努力想釐清思緒，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直盯著莫杰的照片。

她不斷警告自己，不可以。她才剛傷害了一個真心在乎她的人，毁壞了自己的人格跟信用，現在怎麼看都不是發花痴的時候。   

絕對不行。

但是，有一股比她更強大的力量緊抓著她，讓她說不出其他的答案。

「對不起，小穎。我今天晚上已經有約了。」

一個鐘頭之後，她站在莫杰門口，伸手虛浮無力地按了門鈴。

看到來開門的莫杰，她嚇了一大跳。他白天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這時散亂地垂在額前，看起來很年輕，也很危險。雪白筆挺的廚師服不見了，變成黑色無袖T恤，上面潑上血跡似的紅點。他呼出來的氣息帶著煙味和酒味，還有一股不名所以的香味。

才晚上七點多，他居然就在喝酒。

不過他的意識相當清醒，略微迷濛的雙眼和酡紅的臉頰，讓他的淺笑更加充滿挑逗。他拉開大門，勾勾手指要她進去。

芊芊踏進門口就停住了腳步。眼前所見讓她不知所措。莫杰的公寓是她見過最不像家的地方。

房子相當寬敞，幾乎沒有隔間，正對著門口就是一張巨大的床。高級床單和薄被糾纏不清，像剛被龍捲風掃過。屋�還有大電視、全套音響、遊樂器，卻沒有沙發和餐桌，也沒有書架，冰箱是迷你型的，完全不像廚師的冰箱。

事實上這�根本沒有廚房，角落垃圾桶�堆滿油膩的外送餐盒。吧台上放滿了酒瓶，兩個半空的酒杯和吃一半的披薩，還有一些奇怪的藥罐。地板上堆滿變壓器、遊戲光碟，和凌亂的衣物，幾乎找不到立足的地方。那堆衣物�，隱約可以看到女性的內衣。

剛才莫杰身上的奇怪氣味，布滿屋�每一個空間，差點把她薰昏。低頭看到門邊的地板上，留著許多灘乾掉的燭淚。她終於明白屋�的味道從何而來：香精蠟燭，加上女人的香水。

芊芊努力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是她的腦袋拒絕工作。

「站著幹嘛？過來啊。」莫杰回頭看到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又是一笑。「跟妳想像的不一樣，是吧？」

他往床上一躺，手肘撐起上半身，帝王般地看著她。「這�是我的家，我最真實的一面全都在這�。妳要是願意接受就過來這邊，不喜歡的話，那也不是我的問題。」

昏暗的燈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把那笑容襯得更加妖冶。芊芊像中了催眠似地望著他，屋�的香味讓她睜不開眼睛。

到底該怎麼辦？

真是笨啊。土石流都從山頂沖下來了，他居然還想用單手去擋？擋得住嗎？

就算他把莫杰所有的照片都丟掉，他能丟掉芊芊心�對莫杰的迷戀嗎？

想到這�，他笑了。

「學長？」芊芊很疑惑。「你怎麼了？」

耀宗搖手要她別擔心，仍然止不住笑。他可是眾多少女的夢中情人，居然會做這種蠢事，真的是很可笑。

最後他停下來，抬頭看她。

「妳知道嗎？以前每次我跟女朋友談分手，遇到對方堅決不肯答應的時候，我就會跟她說：『心不在就是不在了，妳再怎麼堅持留下我的人，我們的感情也不會再回到從前。』這話一出口，她們就會放棄了，當然像孫苡林就會賞我一杯水。可笑的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到底什麼叫做『心不在就是不在了』。還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心�是什麼感覺。」

芊芊很想說：「我又沒跟你說這句。」但她決定還是閉嘴的好。

「如果讓我那些前女友看到現在的情況，一定會說是我的報應。但是老實說，我並不認為是報應，應該說妳是我的必經階段。跟妳在一起，經過這些事情之後，我才會變得更完美。別的不說，如果那天下午妳沒有到我家來找書，給我鼓勵，我現在可能還整天窩在家�哭哭啼啼。所以不管結果如何，能夠認識妳，都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芊芊摀住臉頰。臉很燙，眼眶也很燙。

「沒有。我根本沒有那麼好！」

他拿出手機，叫出一張照片。那是他們正式復合的那天，在大禮堂的鋼琴邊照的。照片�的芊芊依偎在他身上，兩人深情對望著，笑得無比幸福。

「這張拍得不錯吧？我好幾次想po上網炫耀一下，但是每次都放棄了。並不是妳不值得炫耀，而是我想要把它好好珍藏起來，除了我們兩個以外，不要給任何人看到。」

他又笑了，「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念頭呢，我向來最愛炫耀的。從小不管拿到什麼雞毛蒜皮的獎盃和獎狀，我都一定要放在家中最顯眼的地方，生怕客人看不到。最後牆壁掛滿了，只好把阿嬤的遺照掛到廚房去。可是這張照片給別人看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會了解，當妳答應回到我身邊時，我有多麼開心。」

芊芊眼淚奪眶而出，「對不起，我……」

「不要哭。也不用道歉。妳只是愛上一個人而已，又不是故意的。就像心�某個開關不小心被打開了，再也關不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反而是我自己，做了很多不美好的事情，破壞了美好的回憶。我強迫妳繼續留在我身邊，偷刪妳的照片，利用妳爸媽對妳施壓，還害妳拿掉護身符，結果差點被車撞，妳一定覺得我很像變態吧？」

芊芊嗚咽著搖頭，「你也不是故意的啊……」

「謝謝妳這麼客氣。可是我啊，很希望能夠以正人君子的身分出國，免得有損國格，所以我要退出了。當然在妳心�我早就退場了，只是我想要用自己的方法下台，妳不介意吧？」

他站起來，伸手攬著芊芊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啜泣。

「說真的，那個莫杰怎麼看都不是個好男人，我實在不想把妳交給他，只是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況且半年前的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連我都會不小心愛上妳，也許那個王八蛋也會為妳改變吧。祝福妳。」

當門在他身後關上的剎那，芊芊終於放聲大哭。

白雪公主不是這樣演的啦！

會場�人不少，但還不到人山人海的地步。芊芊必須非常小心地躲藏，才能避開高師傅，也就是小穎父親的視線。跟莫杰一樣，他也是這場蛋糕裝飾大賽的四個裁判之一。

其實沒必要鬼鬼祟祟地躲他，但她就是克服不了強烈的心虛。

她現在名義上還是耀宗的女朋友，這樣跑來見別的男人是不對的。但是耀宗偷看她電腦還刪她照片，她鬧點小脾氣總行吧？

莫杰的照片飛掉之後，她的心情壞到極點。無意間看到一則新聞，某大飯店要舉辦蛋糕裝飾比賽，莫杰當裁判。她決定來這�見他，跟他再要一張照片。

躲在會場最不顯眼的角落，她巴巴地盯著莫杰，看著他一面對參賽者發表尖酸刻薄的評論，一面還不住跟飯店的接待小姐眉來眼去，一顆心活像浸在醋酸�。

轉念一想，這種輕浮的舉止，正顯示了他內心的空虛寂寞。身邊美女成群，卻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他、愛他，他一定很痛苦吧？

好不容易比賽中場休息，她看到莫杰一個人站在飯店走廊上抽煙，拖著頭重腳輕的身體走過去。

「嗨。」聲音好沙啞，像鴨叫。

他一回頭，「喲，妳怎麼會在這�？」   

她說謊，「我對蛋糕裝飾本來就很有興趣。」

莫杰輕笑，「我看妳還是先裝飾好妳自己吧！」

芊芊一時氣結。這個人到底要戲弄她到什麼地步才開心？

「沒事了。掰掰。」

莫杰叫住她，「妳臉色怎麼這麼差？眼睛已經夠小了，還腫成這樣。」

他大概也只能用這種方式表示關心吧？

「我……跟男朋友有點問題。」為了你。

「哈！我就知道。那種男人，沒這麼容易安定下來的。妳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了。」

「不要亂講話，學長不是那種人。」

「是是是，痴情的小姐。需要我的肩膀借妳哭泣嗎？」

「才不要哩，神經病！」

這種沒半點正經的態度實在惱人，卻也是他迷人的地方。芊芊真不知道該不該踢他一腳。

「我是想說，上次那張照片，我不小心刪掉了，麻煩你再寄一張給我。」

莫杰意味深長地微笑，「只要照片？」

「對啊。」她的額頭在冒汗，希望他沒看見。

「請不要侮辱我的智商。想要照片只要寫封信就行了，幹嘛專程跑過來？」

她臉紅了，不自覺地移開視線，莫杰兩根手指托住她下頷，把她的臉轉回來，直視著她的眼睛。在那雙鷹眼注視下，她的心口彷彿被剖開，�面的東西一覽無遣。她覺得害怕，很想逃開，卻好像被磁鐵吸住，動彈不得。

莫杰的臉湊了過來，她以為他又要吻她，繃緊了全身。但是他只是在她耳邊說：「妳知道我地址。我每天晚上九點以前在家，之後就不一定了。」

他走進會場之後，芊芊又在原地呆了很久，等會場內的廣播聲響起她才驚醒，飛也似地逃離現場。

※

耀宗好幾天沒跟芊芊見面，直到他認定她的心情應該比較平靜了，才來到她的住處。

芊芊開門看到他，顯得不知所措。

「學長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你再進來。」

芊芊以前從來不曾把他擋在門外，但是耀宗看她精神不錯，放心不少，也不去深究她的古怪行徑。心�還盼望著，也許她已經想通了。
以她的個性，搞不好又會以為照片飛走是上天的安排，因而對莫杰死心呢。

芊芊開門讓他進去，自己去倒果汁。耀宗在起居椅上坐下，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到旁邊的書架。芊芊自詡是家事高手，房間向來擺得很整齊，書架也有條有理，這次卻有本書放得很草率，顯然是急忙塞進去的。

他把書拿出來，那是一本食譜。封面上有廚師的照片，但是臉的部分已經被割掉，只剩一個大空洞，效果相當驚悚。

芊芊端著果汁出來，看他手上拿著那本食譜，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耀宗敢用他的二十個幼稚園乖寶寶獎章打賭，莫杰的頭現在一定連同另一個塑膠套和紅線，塞在她的口袋�。

「妳剛剛就是在做美勞啊？可是破壞書本不太好耶，直接跟他再要一張照片不是更好？」

「呃，是啊。」芊芊慌得手腳發軟，她不敢說已經去要過了，更不敢說莫杰邀她去他家。

現在最怕他發飆，又來搶莫杰的照片。這回如果他真的動手，她也只好跟他硬拼了。

事實上耀宗根本沒有發飆的力氣。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第二天早上，芊芊的臉色比前一天晚上更難看。耀宗知道她已經發現照片被刪，言語更加小心了幾分，不敢再隨便去逗她。

早餐桌上，黃家夫妻都是一臉鄭重，顯然做了重大決定。互使了一陣眼色之後，黃先生開口了。

「耀宗啊，關於你昨天晚上講的話，我跟黃伯母考慮過了。談結婚是真的太早，不過訂婚倒是可以。」

「爸！」芊芊覺得天地全裂開了。

她老爸不理她，繼續說：「在你出國前，先弄個簡單的訂婚儀式，然後接下來一年就算是結婚的準備。等芊芊大學畢業，你就趁著暑假回來舉行婚禮，帶她一起過去。你覺得怎麼樣？」

芊芊大聲抗議，「爸，我還要再念書啦！」

「出國念不是更好？」

「我英文那麼差，哪能在國外念書？」

耀宗注意到，她又伸手按住胸口，似乎只要一緊張她就會做這動作，之前從來不曾看她這樣。

「妳身體不舒服嗎？為什麼按著心口？」

「沒有啦，習慣而已。」她慌忙放手。

她母親說：「英文差耀宗會教妳，怕什麼？而且住在講英文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會了。」

「我還不想結婚啊！」

黃太太皺眉，「妳是怎麼了？從小妳最大的心願不就是穿禮服當新娘嗎？」   

「我現在長大了，沒有那麼幼稚！」

是啊，耀宗心想，妳一點也不幼稚，就像我老弟一點也不機車，高小穎的頭髮一點也不奇怪一樣。

芊芊聽到他的笑聲，瞪了他一眼。耀宗看到她充滿怨恨的眼神，心臟裂成好幾塊。

曾經說過他是她的夢想的女孩，現在卻用這種不共戴天的眼神看他！

愛情一旦逝去，就只剩下恨了嗎？

如果硬把她帶去美國，不就要每天拿刀互砍？他要的是這種生活嗎？

「伯父伯母，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我的決心，並不想逼芊芊做什麼決定。她才二十歲，當小姐還沒有當夠，現在就要她走入家庭實在太早了。我覺得還是照原來的計劃，等我回來以後，如果她還要我，我就來接她。」

黃太太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那你可不要一去就拖上十年哦。女孩子的青春是不等人的。」

「伯母您放心，我會很快回來的。」嘴上笑著，心中抱怨：十年？我有那麼遜嗎？當我是誰啊！

飯後，耀宗提議想看芊芊從小成長的環境，黃太太便要芊芊帶他四處參觀。

芊芊帶他去看了她讀的幼稚園，國小，國中，還有高中。她從頭到尾都只是簡單地介紹兩句，沒有多說一句話。耀宗知道她在氣頭上，也只是默默聽著，沒去招惹她。

來到她小時候遊玩的公園，他忍不住了。

「剛剛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伯父伯母會那樣講。」

「是啊。」她冷冷地回答。不管他知不知情，看她被父母夾攻，他想必愉快得很。

耀宗一閃身擋在她面前，「妳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強迫妳做任何事的。」

你現在不就強迫我當你女朋友嗎？還砍了我的照片！芊芊很想這麼回答，但是她越是氣他，心中的愧疚也隨之上昇。她無法面對他高大的身影，一心只想避開，下意識又伸手去按胸口。

耀宗再次看到這個動作，實在是大惑不解。仔細一看，發現她脖子上掛著一圈紅色的綿線，一般用來掛護身符用的東西。伸手勾住綿線輕輕一拉，從她領子�拉住一個小小的透明塑膠套，�面是莫杰的大頭照。

不，不是大頭照。早在他把照片刪掉之前，她就印了一份，把莫杰的頭割下來貼著心口戴著。

兩人的臉色同時變得慘白。芊芊伸手想搶回塑膠套，他硬是不放。

「哇，妳還用他的照片當護身符啊，真是浪漫哩。」

她面紅耳赤，「我，我只是想離他近一點。」

就算被迫留在耀宗身邊，她的心仍是屬於莫杰的。這是她的誓言。

「那就不該用照片，用腳趾甲跟頭皮屑不是更好嗎？」耀宗氣得差點全身癱瘓，「小姐，妳現在還是我女朋友欸！在身上掛別的男人照片這樣對嗎？」

「我把它藏在衣服�，外面看不到的。」

「這不是重點吧？妳做事只做表面的嗎？」

話一出口他就明白，這的確是重點。

現在芊芊只是他表面上的女朋友，骨子�跟他毫無關係。

寂寞害怕的時候，心口上一張小小的莫杰照片，比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他，更能給她安慰。他做的那首曲子，在她眼中想必跟垃圾車音樂沒兩樣。

照理他現在還是有權利把綿線扯斷，把照片丟進垃圾桶，他也很想這樣做。但是他沒有這個力氣。

「隨便妳吧。」鬆開手，他轉頭就走。

芊芊看到他灰白的臉色，心�難受極了。她不希望耀宗從光鮮亮麗的大眾情人，變成這副槁木死灰的模樣，尤其不希望自己變成害他的兇手。

「學長學長，」她追上去，「你看我把它拿下來了，放在口袋�。在你出國之前我都不會再戴了，好不好？」

「隨便妳。」

兩人一聲不吭地往回家的路走，氣氛悶到極點。芊芊滿頭大汗，伸手到口袋�拿吸油面紙擦汗，不料順手把護身符抽飛了出來。颳來一陣大風，把護身符吹到馬路上。芊芊驚叫一聲，飛身追上去撿。

「芊芊！」

耀宗攔腰將她抱住，一把拖回來。就在下一秒，一台公車急速駛過，差點把她撞成肉醬。

耀宗還在驚魂未定，她已經掙脫了他，趁著車少的時候跑到馬路上。

「在哪�？在哪�？」她像瘋子似地在路上搜尋，無視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的車陣。

「不要在馬路上亂晃啦！找死啊！」耀宗抓住她，不顧她尖叫踢打，硬把她拖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

「放開我！我的照片，我的照片！」

耀宗抓住她雙肩猛搖，朝著她大吼：「照片早就被風吹走了，妳清醒一點吧！要是在這�撞死了，對莫杰有什麼好處？妳對得起妳爸媽嗎？」

被他一吼，她止住了掙扎，怔怔地看著他。

「可是，我只剩那張了呀……」跪倒在人行道上，放聲大哭。

耀宗沒有勸她，也沒有拉她起來。只是站在旁邊看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到底在做什麼呀？

回到黃家，兩老看到兩人臉色都很差，猜想是因為他們擅自提婚事，害小倆口吵架，就不好意思再多問。兩個年輕人鬱悶地回到了台北。

芊芊剛洗完澡就被母親叫去幫忙準備晚餐，沒時間注意電腦。飯菜都上桌後，耀宗提議聽音樂，放了一片CD到音響�，是一首輕柔的鋼琴曲。

黃家夫妻不愛聽演奏曲，都有點興趣缺缺，只是為了禮貌勉強聽完。黃先生不願顯得太老土，客氣地問：「真好聽，是巴哈的曲子嗎？」

「不是，是我自己做的想送給芊芊。真是獻醜了。」

一聽到是為了女兒，黃先生起勁多了。

「哎呀，那真是……做得真好。那你乾脆去當音樂家，作曲給那個周什麼倫的唱，一定是前途無量。」

「不不，我這是三腳貓功夫，上不了枱面的。只是，希望我出國以後，芊芊只要一放這曲子，就覺得我還在她身邊。這樣就不會寂寞了。」

一聽到「出國」這關鍵字，黃太太再也忍不住了。

「你能這樣想當然很好，但是光一首曲子不夠吧？你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萬一在國外交了新女朋友，要我們芊芊怎麼辦？整天聽著這曲子以淚洗面嗎？」

「媽！現在不要講這個啦！」芊芊心慌意亂，直覺告訴她，這話題再扯下去會很不妙。

耀宗鄭重地說：「黃伯母，我老實跟您說，雖然我跟芊芊在一起還沒有很久， 但是我已經認定她就是我未來的另一半，所以我絕對不會移情別戀。問題是我不知道芊芊是怎麼想的。沒有人可以保證我不在的時候，芊芊不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把我給忘了。所以要擔心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黃太太聽了這話，當然心花怒放。「你放心，我們芊芊絕對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孩子。只要你不變心，她當然也不會對不起你。妳說是不是啊，芊芊？」

芊芊面紅耳赤，彷彿被自己母親賞了大耳光。本想支吾兩句混過去，再看到耀宗的眼神，好像在說：「要裝就要裝得像一點，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她只好卯起來表現了。

「你放心，我一定等你回來。」

「既然都說定了就好啦！」黃太太開心極了，「其實美國也沒多遠，你可以常回來，芊芊有空也可以去看你呀。」

「對啊。我們已經說好，芊芊今年耶誕節要來看我了。」

芊芊越聽越心慌，喂喂，這樣不對吧？不是說等他出國就結束？這樣一來她耶誕節不就非去找他不可？

「這，我還在考慮耶，機票那麼貴……」又看到耀宗責備的眼神，她只好改口，「我會慢慢打工存錢的。」

拜託，快點結束這話題吧！

誰知耀宗說出更驚人的話來，「乾脆妳跟我一起去吧！」

黃家三人都是大吃一驚，芊芊差點打破碗。

「別開玩笑了，學長！」

「我是很認真的。」耀宗面不改色，「我爸媽有準備一筆錢給我娶媳婦用，可以拿來買妳的機票，我們到美國登記結婚就好啦。兩個人在國外可以彼此照顧，這樣就不用飛來飛去，也不用一直疑神疑鬼。我的獎學金加上結婚基金，足夠我們兩人生活了。等我拿到學位，回國再正式宴客，不是更有面子？」

「我我我……現在談結婚太早了啦！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為什麼？既然我不會變心，妳也一定會等我，這樣不就等於已經有結婚的準備了？」

「我大學還沒畢業，還要考研究所耶！」

「妳不是說過，既然有了我，就不用念研究所了嗎？」

芊芊真想踹死自己。「我……你不是也說過，不能為了談戀愛耽誤學業？」

這招不賴，耀宗在心�暗暗稱許她。

「學業也要看合不合志趣。妳應該是喜歡烘焙多過讀書吧？既然這樣，直接去美國讀烘焙學校不是更好？那邊的大師一定比台灣多的。」

這人實在太毒辣了！芊芊又氣又急，差點暈過去，不自覺地按住了胸口。

耀宗看她臉色，知道再逼下去她會翻臉，決定適可而止，噗的笑了出來。

「開玩笑的啦！我還不到一個月就要出國，哪能這樣就把伯父伯母的心肝寶貝帶走？妳還當真啊。」

黃家夫妻是老實人，原本被他的驚人提議唬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才回神。黃先生嘖了一聲，「這種事哪能開玩笑！」

「對不起。」耀宗誠懇地道歉，「我只是希望你們相信我，我對芊芊是認真的。要不是情況不允許，我絕對不會跟芊芊分開。」

就這麼一句話，成功地堵住了兩老的嘴。

回房就寢之前，芊芊在樓梯攔住耀宗。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要講那種話？這跟約好的不一樣！」

「哪�不一樣？我總得表現一下，免得妳爸媽認為我是那種玩夠了一走了之的人吧？」

「要是他們真的答應你帶我出國怎麼辦？」

「他們不會答應的，除非他們真的想把妳掃地出門。而且我都已經說是玩笑了，妳不會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吧？」看她答不出來，他苦笑，「老實說，我現在也還在期待，妳會告訴我妳愛上莫杰也是玩笑。」

他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芊芊瞪著筆電螢幕，再度頭痛欲裂。

莫杰寄來上次的合照，除了照片，信�一個字都沒有。這是自從上次的電話以來，他們唯一的聯繫。

他還在生她的氣嗎？

就算永遠不能再見到她，他也不在乎嗎？

這個人到底喜不喜歡她？

如果不喜歡，為什麼動不動招惹她？照片不給她也不會怎樣啊。

如果喜歡她，為什麼一點表示都沒有？

現在她迫於人情壓力，必須回去耀宗身邊，身不由己地扮演他的女朋友，莫杰卻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她有多麼需要他，為他受了多少苦。

她將額頭靠在螢幕上，彷彿這樣就可以感受到莫杰身上的溫暖。

快點來接我！她心�無聲吶喊著。

莫杰終究是沒有去接她，來的人是耀宗，他要載她回去新竹的老家。

帶馬上就要分手的男朋友回家見父母似乎不太明智，但是他們的拍照行程的下一站正是她家院子，她沒有理由拒絕。

黃家兩老熱情地接待他們。芊芊的兄姐全都不在家，他們很高興屋�多了年輕人。再加上耀宗向來擅長取悅長輩，沒一會兒就跟兩老打成一片，和樂融融。

當黃先生聽到耀宗準備晚上去住旅館，馬上反對。

「家�房間那麼多，怎麼可以讓客人住外面？你就留下來吧。」

「不太方便吧，伯伯。我跟芊芊連訂婚都沒有就住在你們家，感覺怪怪的。」

「哪�怪？我們常常留客人住，見怪不怪了，你就睡我兒子房間好了。」

吃完水果，黃先生帶耀宗去他的房間，芊芊進廚房收拾，媽媽跟了進來。

「妳這男朋友真的不錯耶。」母親眉開眼笑，「之前光看照片我還覺得他長得太漂亮，沒有男子氣概，感覺靠不住，見了本人才知道真的是一表人才啊。聰明又有教養，體格也很好，真是難得。」

「他本來就很優秀。」這是真心話。

「這麼好的男生怎麼會看上妳？哈哈，開玩笑，」媽媽笑嘻嘻地說：「我一直擔心妳將來嫁不出去，現在總算放心了。妳可要好好把握啊。」

「把握什麼？他馬上就要出國念書了，哪握得到？我手又沒那麼長。」

「他要出國？那妳怎麼辦？」

她聳肩，「不怎麼辦啊。」

「我的天哪！等他出國，一定馬上就變心了，妳怎麼這麼苦命啊，好不容易交到男朋友，馬上就遇到這種事！」黃太太呼天搶地，就連芊芊也覺得母親大人有點誇張。

「沒那麼慘啦。反正我們也交往沒多久，變心就變心，沒差。而且搞不好是我變心。」她心虛地說。

「什麼話！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搞的，連談戀愛都這麼不認真！所以你們只是玩玩嘍？」

「才不是！」芊芊大聲辯駁，「我們只是……順其自然嘛。」

「什麼順其自然？」黃太太忿忿地說：「我要去問他對未來到底有什麼打算。如果他對妳不是認真的，馬上就把他趕出去！」

芊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母親勸住，等她回到房間，已經累得滿頭大汗，決定先去洗個澡。

耀宗放好行李，來約芊芊去院子�拍照，看到房門開了一條縫，他推開門，她不在�面。他決定進去等她。

來到桌前，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筆電。螢幕上是她和莫杰的合照。莫杰以他一貫不在乎的態度望著鏡頭，嘴角掛著傲慢的笑容。旁邊的芊芊則是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張成O型，好像受了什麼驚嚇。

再仔細一看，耀宗看出了她驚嚇的原因：莫杰的手放在她腰上。

耀宗心�的蛇咬得更緊了，讓他眼前發黑，胸口活像要燒起來。等他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的時候，已經把她硬碟�和郵件�的照片都刪掉了。

這真是天大的錯誤。他明明知道，不能做任何會引起芊芊反感，讓自己變成壞人的事情，卻一時衝動幹了這種事。

人在生氣的時候可能會失手……

還真給高小穎說中了！

他像打破鄰居玻璃的小孩，心虛地闔上電腦，速速逃出房間。

第五章

夏天的下午，太陽毫無節制地輻射著熱能，隨之而來的光亮把世界的每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不想看到的地方也一覽無遺，讓人加倍厭煩。

芊芊住的小小套房，在這樣的時刻顯得更加寂寥，而且焦灼不安，隨時會燒起來。

門鈴響起，打斷了她越來越長的發呆時間。她起身開門。

「喲，水性楊花！」

機車用這句話跟她招呼，大剌剌走進屋�。芊芊滿臉通紅，隨即又變得慘白。

「機車，你夠了哦！」小穎跟著進來，臉上滿是歉意。

「我是在向她表達敬意耶。」耀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本來以為她這輩子大概是嫁不出去了，沒想到她還是個玩弄男人心的魔女。真是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妳別理他。」小穎安慰著芊芊。

芊芊向來不理會機車的毒言毒語，這回卻不行了。

「你哥還好吧？」

「這個嘛，他打電話回家跟爸媽說他不出國了，結果老爸老媽又打來罵我，怪我不該介紹個亂七八糟的女孩給他，誤了他的前途。總之我現在非常不爽，至於他好不好，關我屁事？」

「對不起。」

「嗯，講句對不起就沒事了，還要王法幹嘛？」

「機車！」

「沒關係，」芊芊說：「他說的沒錯。」

既然是自己傷了人，就該乖乖被罵。

小穎歎氣，「芊芊，我們今天不是來罵妳的，是想勸妳想清楚。我不是跟妳說過莫杰的名聲很差嗎？妳這樣陷下去太危險了。」

一提到莫杰，芊芊就激動起來了。她甘願承受自己份內該受的責備，但是對於莫杰，她全心護衛。

「幹嘛這樣講，妳根本不認識他！他才沒有人家講的那麼壞，都是一群嫉妒他的人亂造謠！說什麼他逃婚，其實是新娘拋棄他！每個人都這樣隨便指責他，沒有人了解他！」

小穎有點窘，「好吧，逃婚的事是我說錯了，但是他私生活很亂是事實啊。他常常酒醉鬧事，還曾經跟人爭風吃醋，打架鬧進警察局。妳上網一查就知道了。」

「我早就查過了。」芊芊義正辭嚴地說：「他的確是亂來了點，但那是因為他受到創傷啊。結婚前夕被新娘子拋棄，打擊本來就很大。他從此對人失去信心，也沒有勇氣再談戀愛，心�太空虛才會一直胡鬧。」

「喲，妳怎麼知道？」機車挑眉，「他跟妳說的？」

「沒有。我就是知道。」

芊芊知道這說法很牽強，但是她毫不動搖。她現在已經明白，莫杰那銳利的眼神中，除了嘲弄和高傲，還有別的東西。

寂寞。深深的寂寞。渴望著被了解，被關心……

「我看八成又是上天的指示吧？因為妳逛街的時候絲襪抽絲，就表示妳是聖母瑪莉亞，上天派妳來治癒莫杰那顆受傷的幼小心靈，對不對？」機車氣得眼冒金星，「妳天天編這些白日夢不累嗎？快點去看醫生啦！」

芊芊不為所動。「隨你怎麼說。我知道你向來看不起我，反正我也習慣了。」

「靠，人家是關心妳妳還……」

小穎制止他發飆，平靜地對芊芊說：「我知道妳受了很多委屈，我也不怪妳移情別戀。愛上了就是愛上了，跟妳說什麼都沒用。但是妳要記著，就算莫杰真的需要別人拯救，那個人也不該是妳。」

芊芊咬著下唇，「妳又知道了？」

小穎輕笑，「不好意思，我就是知道。」

門鈴又響了，居然是耀宗，最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人。他仍舊是儀容端正，風度翩翩，唬得屋�三個人目瞪口呆。

「咦，你們兩個也來啦？」他臉上笑容有如春天的陽光。「我買了冰淇淋，一起吃吧。」

芊芊虛弱地說：「我怕胖，不能吃。」

她現在已經醜到谷底了，再多長肉還得了。

「好吧。」耀宗把冰淇淋放進冰箱，「那我去泡咖啡，我們來喝下午茶吧。」

小穎和機車互望一眼，非常有默契地藉機告辭。

屋�只剩他們兩人，還有繚繞的咖啡香。兩人相對無言，氣氛尷尬到極點。

芊芊望著蒸騰的霧氣，想起了第一次跟耀宗喝咖啡的情形，有些恍惚。

要是那個時候，能夠出現某些預兆，提醒她自己犯了大錯，該有多好？

為什麼上天的指示總是曖昧不明，而且時機都不對？

莫非上天根本什麼都沒說嗎？沒有任何指示，也沒有特別的眷顧，全是她自己亂想，全是白日夢……

不，她絕對不信！

用力眨眼忍住眼淚，她小心地說：「學長，你有事嗎？」

「我沒事就不能來看女朋友嗎？」耀宗輕鬆愉快地說。

「我們，應該已經分手了吧？」芊芊心中湧起恐慌。這事只怕會沒完沒了。

「好慘啊，在一起必須要雙方同意，分手卻只要單方面決定就行了。妳不覺得很不公平嗎？」耀宗輕笑，「就算是這樣，也不該是變心的那方決定吧？」

「不是啊。是我對不起你，沒資格在跟你在一起……」

「說得真好。可是妳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我就連著被甩兩次了。」耀宗做了個苦臉，「妳忍心讓我遭到這麼殘酷的對待嗎？」

「我，我會跟人家說是你甩我的。我保證。」

「好啊，然後這樣一來，我又變成負心漢林耀宗了。這下孫苡林不曉得會把我說成什麼樣哦。」他嘖嘖兩聲，「現在搞成很麻煩的局面了，妳說是不是？」

「那該怎麼辦？」芊芊冷汗直流。她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很難處理的狀態。但是她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傷害耀宗，無論多麼困難，她都會盡力配合。只有一件事，她絕對做不到。

「我的想法就是，我們繼續交往。別急，」他阻止她異議，「只是暫時的，到我出國為止。」

「你不是不出國了嗎？」

他歎氣，「那只是一時衝動的氣話，結果我爸媽怪我，老弟也氣我，真的是自討苦吃。仔細想想，失戀已經夠慘了，如果再因為這樣放棄留學，不是虧兩倍了嗎？我花了那麼多心血才能進加州理工，哪能隨便放棄？」

「那就好。」這樣她的罪名也可以輕一點。

「所以啊，我們就繼續下去，等到我出國，自然而然就可以散了。遠距離戀愛本來就不容易，就算分手也是沒辦法的事。妳覺得怎麼樣？」

「我……」

這樣不就變成要她演戲嗎？她雖然很愛當舞台上的女主角，要她在現實生活�假裝仍然愛著不愛的人，她演得來嗎？

「哎呀，抱歉抱歉，妳已經跟莫杰在一起了對吧？我真是做了白痴要求啊。」

「沒有。」她低聲，「我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這種有跟沒有一樣的戀愛妳也談得下去！

耀宗心�咬牙，臉上還是笑著。「既然這樣，多陪我一個多月應該沒問題吧？在這段期間，請妳不要見他，也不能跟他聯絡。不是說他是妳的王子？王子總該可以等公主一個月。」

看她低頭不語，他補上一句，「如果在我出國之前，王子就來接妳的話，我無條件退出。總不能破壞妳的姻緣是吧？」

十分鐘後，耀宗得意地走出芊芊的住處，準備去開車。只見兩個人影靠在他車上。

「你們怎麼還在這�？」

機車說：「我還要問你怎麼在這�哩，你不是應該去痛扁那個色鬼廚師嗎？」

「嗯，痛扁他，然後我變成暴力男，他變成受害者，正好占去芊芊所有的同情嗎？」耀宗冷冷地說：「我可沒那麼笨。我要把芊芊的心抓回來，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對她好的人。」

機車滿懷期待地說：「然後你就會去扁莫杰嗎？」

耀宗不理他，「她怎麼會那麼傻？居然去愛上莫杰那種超級玩咖，還自己認定人家也愛她！再不趕快讓她回頭，以後還有得苦頭吃哩。他媽的我就是拼著加州理工不念，也一定要讓她清醒！」

「幹嘛那麼辛苦，你直接扁莫杰一頓不就好了？」

小穎給了機車一記肘擊。「學長，我很高興你這麼關心芊芊，但是我不希望你是為了維護你的自尊才這樣做。」

「什麼意思？」

機車揉著疼痛的肋骨，「意思是每次只要芊芊拒絕你，你就會抓狂。你對她這麼在乎，是因為全世界只有她會拒絕你。瞭咩？」

耀宗氣結，「反正在你們眼�，我就是個犯賤的自大狂啦！不用提醒我了。」

「學長對不起，我知道這樣講很傷人。只是，你真的有辦法打從心�原諒芊芊嗎？」

耀宗無言以對。從台南回來後，他心�無時無刻都像有條蛇在啃著，即使是對芊芊微笑的時候，仍然可以感覺到毒液在血液�燃燒，燒得越炙烈，他笑得越燦爛。

真的可以原諒嗎？

「如果不能的話，我覺得你還是放開她比較好。」

「如果我不放呢？妳認為我會傷害她嗎？」

「你當然不會，但是人在生氣的時候，很可能會失手……」

「謝謝妳的關心。」耀宗發動引擎，冷冷地說：「不過妳聽清楚了，芊芊是我的真命天女，我是她的白馬王子。我們兩個註定要在一起的，所以我絕對不會放開她。剛才的話，我不要再聽到第二遍，懂不懂？」

「懂……」

「對了！」機車一拍大腿，「你就先讓莫杰把你扁成重傷，你再扁回去，這樣就是正當防衛，別人也不會說你是暴力男了。」

「我先扁死你啦！」

該來的總是要來，耀宗微笑著。

「已經通知了，加州理工。」

「那不是你的第一志願？恭喜恭喜！」也恭喜她自己。

「今天就是要跟妳說這個：我決定放棄了。」

芊芊大叫：「為什麼？」看到耀宗對她悠然微笑，她全身像浸到冰水�。「是為了我？」

「為了我們。」耀宗糾正她，「我們才剛開始，我不想就這樣分開。」

「可是加州理工是你的夢想啊！」她慌得差點咬到舌頭，「你那麼想去讀博士，哪能這樣放棄？」

「那不是我的夢想，只是感覺很拉風，很有面子而已。我家的牆壁已經滿了，沒辦法再加一張證書。」

「學長！」

「我是說真的。老實說，每次看到我老弟跟小穎感情那麼穩定，我都會很羨慕─妳千萬別跟我老弟說─我從小到大不管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偏偏就是學不會怎麼經營感情。身邊正妹來來去去，到最後全變成陌路人，真的很空虛。一直到遇到妳，我才開始想要改變自己。所以我覺得，跟妳在一起比念博士更重要。如果因為出國而跟妳分開，我會後悔一輩子。」

芊芊的腦袋嗡嗡作響，名為「良心」的小天使不斷拿長矛戳她，讓她四肢無力，跌坐在沙發上。

耀宗以為她是感動得站不住，心情更加鼓舞。

「芊芊，我不能向妳保證未來會怎麼樣，畢竟現在談結婚還太早，以後可能還會有很多事要面對。但是我敢發誓，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一定會很珍惜妳。因為我愛……」

芊芊大聲說：「我愛莫杰！」

「嗄？」耀宗一時搞不清楚她說的是哪一國的語言。

「學長，對不起。我，我愛上莫杰了。」

耀宗還是聽不懂，看到她二行眼淚流下臉頰，才意會到有很嚴重的事發生了。

「妳，說什麼？」他無法置信，「開玩笑的吧？妳為了不讓我放棄留學，故事騙我是不是？」

芊芊啜泣著，用力搖頭，幾滴淚水飛濺到耀宗身上，他像燙到似地跳了起來。

「妳的意思是，妳背著我跟莫杰在一起，是不是？妳表面上答應我退出烘焙班，私底下又偷偷去找他？我跟妳講電話的時候，他就在旁邊？」

「沒有，沒有！」她大聲否認，「我們沒有在一起，只私下見過一次面而已！」

「哦，『只有』一次？」耀宗氣極反笑，「那一次想必玩得很開心嘍？」

「沒有啦！只有講幾句話，然後……接吻……」她真想把這張越描越黑的嘴縫起來。

「真是謝謝妳報告得這麼詳盡啊！」

他恨不得拿腦袋去撞牆。「上面」的老大絕對是恨他恨到骨子�，被劉若妍報復還不夠，現在還被黃芊凡戴綠帽！林耀宗一世英名徹底完蛋，他從此只是個供人取笑捉弄的小丑，再也不會有人正眼看他了！

眼見芊芊哭個不停，他只覺可笑：該哭的是他吧？

「妳到底是愛上他哪一點啊？那種人到底哪�好？」個性臭屁，嘴巴又壞，那雙賊兮兮的眼睛更是讓人越看越不爽！

「我……我不知道……」除了長相合格之外，莫杰身上沒有半點合乎她理想的特質。

只是一碰到莫杰，那些理想似乎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不知道？妳昏頭了妳！」

「愛情本來就不理性，我也沒辦法啊。」

「好，妳不理性，沒關係。那妳說，莫杰愛妳嗎？」

又是一個難答的題目。她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莫杰也愛她？

「他，他吻過我。」

「吻妳就是愛妳？那搞不好是性騷擾哩！大小姐我求妳清醒一點，這是現實世界不是童話故事，別再說夢話了！」

芊芊又羞又愧，卻也氣憤莫名。她只不過是浪漫了點，結果每個人都把她當傻瓜。

「就算他不愛我也沒關係，總有一天他會愛我的。因為他才是我的王子，不是你！」

耀宗說不出話來。對一個無藥可救的女人能說什麼？他拿起皮夾，飛快走出門外。

芊芊一夜沒睡，只是呆坐著不停流淚。等到天亮，她收拾好自己和耀宗的行李，背著兩個背包打開房門，只見耀宗就站在門外。他面無表情地接過自己的背包，轉頭就走。

兩人一起坐上高鐵回家，從頭到尾一句也沒有交談。

明天就要出發了，她去美妝店買隨身盥洗包，待會還要去美容院。至少要美美地出門，這陣子她幾乎不敢照鏡子。無精打采就算了，還一臉心虛，簡直醜到不能看！

在貨架前挑選著，忽然感覺到旁邊有視線，有人盯著她看很久了。居然是耀宗的死黨小盧。

「嗨，大嫂。」

芊芊呆了幾秒才知道「大嫂」是在叫她，真是讓人很難適應的稱呼。

「呃，你好。最近好嗎？」

「我論文通過了。」

「哦……恭喜。」

「托妳的福啦，而且宗哥也有幫忙。」

尷尬地互望了幾秒，小盧清清喉嚨，說：「我是想跟妳說，之前對妳很沒禮貌，我很抱歉。一直覺得妳不適合宗哥，實在太自以為是了。適不適合又不是我決定的。」

「沒關係啦，不用介意。」而且他也沒看錯。

「宗哥雖然自戀了一點，但是他真的是個好人，請妳好好對他。」乾笑一聲，「又在雞婆了，妳當然對他很好啦。總之，就祝你們幸福了。」

芊芊很想把臉蒙住，永遠不要見人。她有什麼資格讓他祝福？

第二天，她跟耀宗搭高鐵去台南，一下車就直奔赤崁樓拍照。

跟小盧談話之後，芊芊的心情壞到極點，對著相機完全笑不出來，低垂著頭有氣無力地站著，原本自豪的長髮沒有好好梳理，散亂地蓋住臉，照片�的耀宗活像摟著一個水井�爬出來的冤鬼。

耀宗看狀況不對，提議先到旅館休息。

芊芊一進房間，看到那張雙人床，立刻僵住了。

她在想什麼？居然提議睡同一間？對著耀宗的俊臉跟健美身材流口水是一回事，跟他睡一張床是另一回事啊！

更何況她現在心�卡著另一個人，光是跟耀宗擦身而過，全身上下就彷彿有幾百根針在扎。這個晚上是要怎麼睡？

話說回來，如果今晚過了最後一線，她是不是就不會再迷惘了？本來就是打這個主意才來的啊。

耀宗放下背袋，「先洗個澡吧。」看她全身一顫，很自然地接下去，「然後去吃晚飯。」

他們去了花園夜巿，芊芊雖然沒胃口，還是點了一堆東西，辛辛苦苦地扒著，只為了延後回旅館的時間。

她的種種異狀，耀宗當然都看在眼�，已經注意了好幾天了，只是沒說破。何必說破？原因他心知肚明。

雖然一直瞞著她錄取的事，稍微一算就知道結果成績揭曉的時間已經到了。芊芊早就知道他要出國，眼看期限逼近，心情會動搖是一定的。再看他老是不吭聲，當然很不痛快。

她大概已經在心�罵遍他祖宗十八代了吧。

耀宗苦笑。真的不能再瞞下去了，否則芊芊會認為他存心玩弄她。

這次旅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告訴芊芊他的決定。

「回旅館吧。」在外面不方便談話。

芊芊倒抽一口冷氣，「再待一下嘛，我還沒玩夠。」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明天還有節目，先睡飽才會有精神。」

耀宗向來順著她，這回難得這麼堅持，芊芊只好乖乖跟著走。

進到房間，耀宗往沙發上一坐，深深歎了口氣。芊芊只是呆站著，現在要逃已經來不及了。

還是乾脆就豁出去，自己把衣服脫了躺到床上，眼睛一閉就過了？

好像不行……

耀宗開口，「我……」

「我昨天碰到小盧了！」她衝口而出。

「是嗎？他又跟妳說什麼了？」難道這就是她不開心的原因？

「沒有啦。他說祝福我們兩個。」

「那就好。我跟他談過，叫他要尊重我的選擇。看來他聽進去了。」

「他之前到底為什麼反對？」絕對不是因為暗戀她。

他輕笑，「他大概是認定我應該跟什麼樣的女孩交往，結果我喜歡的跟他認定的不一樣，讓他對我失望了。」

「有那麼嚴重嗎？」

「該怎麼說呢？人這種東西啊，一旦發現身邊的人跟自己想像中的不一樣，就會有種受傷的感覺。」

芊芊低聲說：「要是真正的我跟你想的不一樣，你也會受傷吧？」

「不會。」他答得非常爽快。

「你怎麼知道？」

耀宗大笑，「我已經被妳嚇過好幾跳，習慣了。」

「……」

他正了正臉色，「不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以前的戀愛都會失敗，因為我以為我一下子就把女朋友的個性全摸透了，她們的一切我清清楚楚，沒必要再去注意她們，然後就膩了。真的太自大了，要了解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有時候，我連我自己都不太了解哩。」

「我也是。」

「所以啊，不管妳還有哪些我不了解的地方，盡管放馬過來吧，我會很──認真地去弄清楚的。」

芊芊的心口像要撕裂一樣。哪能讓他弄清楚啊！

「這樣你會很累。」

「沒關係，」他往後靠在靠背上，「時間很多。」

說到時間，她忽然想到，「對了，你學校申請得怎麼樣？應該差不多要通知了吧？」

居然到現在才想起他在申請出國，她真是個爛透的女朋友。她又想到，等他出國，她的困境是不是就自動解決了？

很好，她是個爛透的人渣。

當晚她躺在床上，手機放在枕邊。之前已經響了三次，一次是耀宗，她推說精神不好，草草講了一分鐘就收線。另外兩次，是那個會要她命的號碼。她放著沒接，卻也沒有勇氣直接關機。

又響了。她任由它響了十幾聲，一咬牙伸手接起，那邊卻斷了。

芊芊雙眼刺痛，緊握著手機，沒有關機卻按了回撥鋌。

莫杰接了電話，沒開口。芊芊也不說話，任由時間跟昂貴的電話費一起流走。

沈默了許久，她問：「你……為什麼要吻我呢？」

「這種事情需要理由嗎？」

「當然需要，總不能莫名其妙亂吻吧？」

「那我問妳，妳喜不喜歡讓我吻？」

芊芊的血液差點從頭頂噴出來，「哪有人這樣問的！」

「那就對啦。有些問題不需要問，懂嗎？」

所以，是情不自禁嗎？他對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連忙問下一個問題，「那你為什麼要逃婚？」

「誰跟妳說我逃婚？」

「有人說的。」

「那妳去跟『有人』說，要傳八卦也傳得正確一點。不是我逃婚，是對方甩了我。」

「她為什麼甩掉你？」

「你去問她。」

「所以你被人冤枉了？」

「妳要這麼說也行。」

又是一片沈默。

「你還愛她嗎？那個新娘？」

「妳說呢？」

「是我問你啊。」

「如果我說是，妳會高興嗎？」

芊芊胸口糾了一下，「又不關我事。」

「才怪。」他掛了電話。芊芊仍然握著手機，許久才放下。

接下來幾天，芊芊成了全世界最孤獨的人。就算身在擠滿人群的鬧區，她也覺得自己放逐到世界最邊緣的荒地，四周一片空白。除了莫杰，沒有人能趕走這片空白。

她不能向任何人傾訴，連小穎也不能。之前才發生那樣的衝突，哪能再告訴她這些事？她更不能告訴小穎，她真正的答案。

她喜歡伏特加。

現在她幾乎沒辦法正眼看耀宗，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頭痛欲裂，恨不得鑽個洞躲到地心去。

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好不容易才遇到王子，經過了那麼多風波才跟他在一起啊！

每次看到耀宗，她腦中就會浮現各種如夢似幻的場景，全是他們兩人的幸福未來。但是看到莫杰的時候，她根本什麼都沒辦法想。全身滾燙，手腳發軟，只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拉扯著她，要她走到他身邊。

走到他身邊要做什麼？她無力去深究。  

太離譜了。照理不應該出現莫杰這號人物的，標準步驟�沒有這一步！

難道說，耀宗並不是她的王子嗎？

跟耀宗在一起的時候，心中莫名浮現的不安，是否就是上天在告訴她，她找錯人了？

拜託你講清楚一點好嗎？她在心�不住仰天大叫著。

那天以後，莫杰就沒再打給她了。她想他是在生氣，自己胡亂相信別人的謠言，還撒謊說他愛誰跟她無關。

明明就一直在注意他，毎當他對她另眼相看，她就暗自得意。為什麼不能坦誠一點呢？她想騙誰啊！

莫杰那麼彆扭的人，明知她有男友，居然主動發簡訊給她，要她去找他，不知下了多大的決心，她卻推三阻四，還誤解他的人格，他不氣死才怪。

之前被耀宗誤會劈腿，她氣到差點腦充血，這回她自己卻誤會莫杰，實在太不體貼。莫杰那麼高傲的個性，鐵定連看都不想看到她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

耀宗一定已經發現了。她不擅長說謊，在這種狀況下，言行舉止鐵定全是破綻。像他那麼聰明的人，光是看著她的眼睛，就可以讀出她的秘密。

想到這�，她在他面前更是如坐針氈。同時又自暴自棄地想，最好他當面揭穿她，把她痛罵一頓，這樣她就解脫了。

然而耀宗卻對她更加溫柔體貼，不管她出了再大的錯都不追究。即使她不小心刮壞了他的愛車，他也只是拍拍她肩膀，叫她別在意。她忍不住懷疑，也許他正準備趁著去台南的時候，把她殺了丟進海底。

那麼，她還要不要去台南呢？

當然要去。整天坐在房間�，盯著食譜上莫杰的照片發呆，比淹死在海�還難過。

退掉烘焙班以後，她的生活整個大亂。每晚都夢到莫杰，因此不敢睡覺，結果早上起不來。懶洋洋地起床後，又像個遊魂四處晃蕩，做什麼事都有氣無力。彷彿身體�有些東西「啪」地一聲斷掉了，怎麼也接不起來。加上現在是暑假，不用上課，每天都過得像一灘爛泥。

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惡名昭彰的西點師傅，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影響。只不過是長得帥了點，嘴巴厲害了點，眼神深邃了點……光是想到這些，她的思緒又亂了。

看不到莫杰的日子，生活變得越來越乏味，失去色彩，就連鏡中的自己，也不像以前那麼美了。

曾經想要跑去烘焙班偷看他，終究因為太丟臉而作罷。要是莫杰撞見，不曉得會怎麼嘲笑她。況且她可是名花有主的人，做這種事怎麼對得起耀宗？

「妳看，拍得很好吧？」耀宗把相機和手機拿給她看，「一模一樣。」

芊芊勉強一笑。

「下個地方是哪�？」他查看手機，「哦，赤崁樓。」

「很遠欸。先去近一點的地方吧。」

「沒關係啊，順便來個台南兩天一夜遊。覺得怎麼樣？」他還沒跟芊芊單獨旅行過。

芊芊覺得這主意不錯，跟耀宗出去旅行可以培養感情，也許她就不會再為莫杰煩惱了。

「那我去訂房囉？」他很快地補充，「我會記得訂兩間的，放心。」

第一次交男友的女孩，對某些事情總是比較退縮，得要慢慢來。他很清楚，因為他是很多女孩的第一個男友。

「訂一間吧。」這是芊芊的回答。

「啥？」

「現在暑假，房間不好訂，一間就好。」看他一臉驚訝，她懊惱極了，「你覺得我很隨便是不是？好啊，那就算了！」

「不是不是，」他澄清，「我是說，妳確定嗎？不想要就不用勉強哦，真的沒關係。」

「不會勉強啊，不然我幹嘛要去？」

現在能做的，就是趕快讓自己跟耀宗的關係更加明確，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聽起來有點悲情，但是眼前這種搖擺不定的情況，她真的受夠了。

耀宗覺得她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況且他馬上要出國了，這時候做這種事合適嗎？別的女生還好商量，芊芊搞不好會到處哭訴他始亂終棄哩。

不過如果真的搞出事情，他就有理由帶芊芊一起出國了，只是他可能會先被她爸媽打斷兩條腿，自己老爸老媽也少不了狂電他一頓。

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他心想，就像老師說的，順其自然。

計劃妥當後，他們去海濱公園騎車。耀宗去租自行車，芊芊在一邊等著，忽然手機�來了簡訊。開頭是一串路名和門牌號碼，接下來是簡短的一行字。

「我家地址，有空來玩。莫杰」

瞬間，她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還專程去翻她的報名資料查手機號碼，可見真的有把她放在眼�。

下一秒，她陷入無邊的慌亂。

這個男人到底想幹嘛？

※

烘焙班下課後，講師莫杰在無人的教室�稍微收拾了一下，關上了燈。正要關門的時候，看到已經退出的黃芊凡站在走廊上，臉色蒼白地瞪著他。

「哈囉，黃小姐。」

她舉起手機，上面有幾行熟悉的文字。

「你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寄這個給我？」

「我想招待妳來我家玩，有什麼不對嗎？」

「每個學員你都招待嗎？」

「不一定。」

「那為什麼要找我？」

「我答應要退費給妳，但是會計不讓我退，為了表示歉意才想補償妳。」

「只是這樣？」

芊芊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輕鬆，還是失落？

「不然妳以為是什麼原因？」他壞笑起來。

她漲紅了臉，「我就是不知道才來問你啊。」

他伸手到口袋�掏煙。「妳八成以為我在垂涎妳驚人的美貌吧？」

芊芊恨死自己，居然大老遠跑來讓他嘲弄。

「我才沒那麼不要臉哩，明知道你認為我是醜女還自作多情！」

「女孩子的美醜並不是最重要的哦。」

「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他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不想來就不要勉強。」關上門，從她身邊走過。

芊芊氣不過，追了上去。

「告訴你，不管有什麼原因，不要隨便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要是給我男朋友看到簡訊，你就完了！」

「那妳刪掉不就好了？」

芊芊再度語塞。對啊，這種東西，連看都不用看直接刪掉就好，她還留著做什麼？不但如此，她還為了這東西專程跑來找他。真的是白痴到家！

真的那麼想見他嗎？

「多謝提醒，我現在就刪掉！反正我只是來跟你說，謝謝你的好意，你不用退我學費，我也絕對不會去你家！」

恨恨地正要按下刪除鍵，他又笑了起來。

「我說什麼妳都相信啊？真是有夠天真。」

「什麼意思？」

猛禽似的臉緩緩湊了過來，「如果只是要退妳錢，我不會自掏腰包嗎？何必發這種會害我挨揍的簡訊？」

芊芊糊里糊塗地看著他，「那到底是……」

下一秒鐘，他一把將她拖進樓梯間，嘴唇壓在她唇上。他的吻灼熱猛烈，帶著淡淡的煙味，把芊芊腦�所有的思緒都燒融了。

他退開後芊芊還在發呆，回過神來，只看到他把她掉在地上的手機撿起來遞給她，悠然對著她微笑。

芊芊直覺地摀住嘴，一手抄起手機，轉身沒命地逃走。

星期六下午，芊芊提早半小時到達烘焙教室。她要告訴莫杰，這是她最後一次上課。

敲著教師休息室的門，她覺得信心十足，精力充沛。莫杰愛怎麼毒言毒語就隨他吧，她再也不會被影響了。

擁有像耀宗這樣完美的白馬王子，就連peterson都以客滿來為她的幸福掛保證，她才不會為莫杰這種逃婚的爛男人動搖呢！

「進來。」

看到門�的景象，她腦袋快炸開了。

莫杰坐在沙發上，腿上坐著一個長髮披肩，身材惹火的女人。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上衣褪到肩後。

「嗨，黃小姐。有事嗎？」莫杰面不改色。

芊芊陷入當機狀態，訥訥地說：「嗯，有事。」

那個女人站起來扣好衣服，芊芊這才發現她是烘焙班的同學。

「那我先去教室等嘍，老師。」女人泰然自若地走出去，還不忘向芊芊打招呼。

莫杰點了根煙，廚師服前襟仍然敞著。「好了，什麼事？」

芊芊掙扎半晌擠出一句話，「你好低級。」

「低級？」他一副要發笑的表情，「兩個成年人，關起門來做愛做的事，是哪�低級？」

「……」

芊芊咬著下唇。不管怎麼說，那樣的影像印在視網膜上，真的非常不舒服。

「不會吧？妳交到那樣的男朋友，居然還這麼古板？」

「關我男朋友什麼事？」

「怎麼說呢，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被妳把到的男朋友。」無視芊芊氣得通紅的臉，他繼續說：「他到底是看上妳哪一點？」

「當然是我驚人的美貌啊。」

「噗！」莫杰嘴�的煙噴了出來，笑得差點岔氣。「我看是被妳驚人的愚蠢嚇昏頭了吧？」

芊芊跳腳，「什麼愚蠢？我這叫自信！」

他踩熄了煙，「沒根據的自信就叫做愚蠢。」說完又大笑起來。

芊芊的血壓已經飆破兩百，恨恨地說:「反正我是來跟你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上課，你以後再也不會看到我，我也不用再忍受你。謝謝你這陣子的指導，再見！」

衝出休息室，聽到他在後面喊：「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他拿著相機走出來。

「既然今天是最後一次見面，合照留念一下吧。」

「才不要哩。」有什麼好留念的？

「喲，開個玩笑就生氣了？我還以為妳是個心胸開闊的女孩呢，真是太傷心了。」

「好啦好啦，照就照，幹嘛講成這樣？」

找了一個助理幫忙照相，芊芊對著鏡頭擺出最迷人的笑容，忽然全身僵住了。

莫杰的手攬著她的腰。

大大的手掌非常自然地輕貼在她身側，好像他的手本來就長在那�一樣。沒有做出不安份的舉動，卻又充滿暗示。

芊芊在震驚中不斷提醒自己，不要亂想，他八成只是習慣照相摟摟抱抱，沒什麼大不了。

等快門按下，莫杰二話不說把手拿開，她卻感到自己身上彷彿烙著一個手印。

那天她的舒芙蕾失敗了，她還打破兩個模型，又被莫杰狠狠悉落。最糟的是，那天晚上她的夢�什麼都沒有，只有莫杰的身影。

※

十三行博物館是所謂的「鯨背式建築」，爬上入口旁的樓梯來到屋頂，真的很像爬上鯨魚的背。放眼望去是翠綠的雕塑公園，再過去就是海，還有整片的天。這是一副可以讓人的眼睛得到救贖的景色。可惜附近似乎有人養豬，味道不太好。

「來，再往左靠一點，對，就是那�，不要動。」

耀宗拜託路人幫他們照相，自己飛快跑回芊芊身邊。當他的手摟上她的腰的時候，芊芊竟然跳了起來，像腳上裝了彈簧。

「怎麼了？」

「沒事。」她臉色發青。「我很怕癢，你搭著我的肩好嗎？」

「OK。」

耀宗從路人手上接過相機，開始跟自己手機�的相片比對，角度是否符合。他跟芊芊約好，到她以前拍照的地方再拍一次合照，做為兩人的足跡終於重合的證明。

這可是大工程，至少有二十個地方要跑。不過這樣正好，他需要找事情來忙，順便釐清思緒。

他到現在還沒有告訴父母錄取的事，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母親每天打電話給他問消息，他都支吾其詞，看來是瞞不了多久了。

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是他的指導教授。談到在感情和課業間的抉擇，老師要他想清楚，他對芊芊究竟認真到什麼程度。如果有結婚的打算，不妨先訂了婚再出國。或者乾脆結婚，帶她一起去。

拜託，芊芊才大三欸！

如果還不到結婚的程度，老師說，就先出國，感情的事順其自然吧。總之，沒有理由為了女朋友放棄留學。

耀宗不喜歡這個答案，卻沒辦法反駁。

他到底喜歡芊芊到什麼程度呢？能為她犧牲多少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非常不想離開她。

腦袋沈甸甸地，好像塞滿鉛塊。誰叫他在準備出國的時候，還要去招惹女孩子？全是自找的。

還有一件事他不知道：他身邊的芊芊，同樣是心事重重。她望著海面歎氣，希望海風吹走她的煩惱。

「莫杰那個人哦，真的是有夠討厭的。真想看看他老婆是什麼樣的人，居然受得了他。」

芊芊帶著補習班講義去PETERSON CAFÉ閒坐，原本打算念念研究所考古題，念了沒幾頁又向高小穎抱怨起來。

「我記得他沒結婚。我爸說過那個人手藝很好，可是個性很怪。好像之前訂過一次婚，後來又取消了，好像是他逃婚的樣子。」小穎的爸爸也是西點師傅，對業界的八卦相當了解。

「哇，簡直跟連續劇一樣哩。是說跟那種人談戀愛一定要心臟很強吧，一定是每天都高潮起伏，轟轟烈烈的。」聽到莫杰的秘辛，芊芊雙頰發紅，又作起白日夢來，「我在想啊，完美的愛情應該是像伏特加酒一樣吧，又辣又衝，一喝下去就天旋地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小穎擦完桌子，一臉不解地在她身邊坐下。

「妳以前不是說，完美的愛情應該像棉花糖，又甜又軟又輕飄飄嗎？」

「呃……」

「對了，為什麼都用食物來比方？」

「為什麼……就是直覺咩。」

「那妳到底是要棉花糖還是伏特加？」

芊芊再度辭窮，只好轉移目標。「那妳說應該是什麼味道？」

「像熱茶呀。」小穎不假思索。

「妳跟機車混太久了啦。」芊芊不以為然，「茶很苦耶。」

「那酒不是更苦？而且茶就算剛入口會苦會澀，一下子就回甘了。妳喝喝看就知道。」

「才不要，我又沒有要跟機車在一起。」

「好，問題是，妳跟學長順利嗎？」

「很好啊。」

「那就好。」

「幹嘛這樣問？」

「因為以前妳幾乎三句不離學長，可是今天妳走進來已經半個多鐘頭了，一次也沒有提到他。」

「咦？沒有嗎？我都不知道耶。」芊芊臉上一紅，「這沒什麼吧，要是我整天把學長掛在嘴上，你們不煩死才怪。」

「那也不用一直談莫杰吧？而且還講得那麼高興。」

芊芊心臟忽然糾緊了。「我，我只是覺得那個人很離譜才一直談他呀，又沒有什麼意思。不然來聊明星的緋聞好了，有差嗎？」

小穎微笑，「也對，只要妳沒事就好。」

然而這句話對芊芊而言，卻比方才的問題更不入耳。她直挺挺地坐著，死瞪著眼前的講義，火氣慢慢升上來。

「什麼嘛，什麼叫『我沒事就好』？妳以為我移情別戀嗎？到底是用什麼眼光在看我？」

「不是，妳聽我說……」

「妳跟機車都一樣，以為我是個沒腦花痴，一看到男人就撲上去，對不對？對哦，妳是學長未來的弟妹嘛，所以負責幫他監視我是吧？那妳去跟他講啊，說我又在對別的男人發花痴了。」

「芊芊，」小穎並沒有發火，但是她嚴肅的表情自有一股魄力，讓芊芊不得不閉嘴。「妳又是用什麼眼光在看我呢？我是妳的朋友欸。」

芊芊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希望妳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沒有別的意思。」

幸好這時進來兩個客人，小穎忙著招呼，結束了這段尷尬的談話。

芊芊的腦子在發脹，分不清東西南北。

為什麼要對小穎發脾氣？原本聊天聊得好好的，而且這又不是什麼值得生氣的事。

只是小穎點醒了她，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耀宗了。自從昨晚耀宗把她送回家，在門口吻別之後，她就把他放到腦袋最後面的位置，幾乎忘了他的存在。嘴�談的心�想的，全都是那個毒舌廚師。而且光是想到「莫杰」這兩個字，她就臉紅心跳，呼吸紊亂。

這是正常現象嗎？把自己的王子放在一邊，反而想著別的男人？莫非這就表示她跟耀宗的感情穩定了，所以不用一直牽掛？完美的愛情就是這樣嗎？

想到這�，她一刻也坐不下去，跑出店外打電話給耀宗。

「你在那�？」

「在路上。」

「哪�的路上？」

「汐止啊。昨天不是跟妳說過，今天要去找老師嗎？」

他要向指導教授報告錄取的好消息，順便跟他商量心中的苦惱。等聽過教授的意見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告訴芊芊加州理工的事。

芊芊早就忘記他昨天說什麼了。

「我想見你。」

「我會早點回來。」

「現在想見你。」

耀宗吃了一驚，「可是我快到汐止了欸。」

芊芊高聲說：「我現在就想見你！」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我只是，只是……」她接不出話來。她到底怎麼了？

耀宗沈默著。以前碰到女朋友無理取鬧的時候，他會置之不理，等事情過後再來甜言蜜語哄勸。但是，他不想對芊芊用這種招數。而且她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似乎發生了不太好的事。

「好吧，我改天再去看老師好了。妳在哪�？」

「在peterson。」她深吸一口氣，提出更離譜的要求，「限你二十分鐘到達。」

如果他及時趕到，就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耀宗的確是她的王子，他們會永遠幸福快樂。

如果他來不及，就表示上天指示……指示什麼？她也不知道。

二十分鐘後，看到耀宗推開peterson的門，芊芊如釋重負，撲進他懷�，也不管其他客人的目光──是的，短短二十分鐘內，向來門可羅雀的peterson來了一堆客人，真是空前的奇蹟。

「妳還好吧？」耀宗擔心地問。他一路狂飆回來，居然沒出車禍，這也是個奇蹟。

「嗯。」她把頭埋在他胸前，無聲地笑著。

真傻，根本沒必要胡思亂想，她跟耀宗的緣份是命中註定的，連倚天劍跟屠龍刀也砍不斷。在上天的旨意之前，莫杰算什麼東西？

「……妳不要再學了好不好？」

「為什麼？你不是叫我不要放棄嗎？」

「不是要放棄，只是換個老師，我覺得這個講師很糟糕。」

「還好啦，雖然嘴巴毒了一點，他手藝真的很好。我每次吃到他做的蛋糕，都覺得好像變成公主了。我想做得跟他一樣好。」

「我真的很不喜歡他的態度。這次就聽我的好嗎？我保證一定幫妳找個更厲害的老師。」

芊芊實在是一百個不願意，看到耀宗懇求的眼神，又狠不下心拒絕。

「我再上一堂就好。」

「芊芊……」

「下個禮拜要教舒芙蕾，我就是為這堂課才報名的，一定要學到。」

耀宗一個頭兩個大。芊芊也許想像力過於旺盛，但是莫杰也絕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像他這樣的人只要碰到女人，不管是不是他的菜，他都一定會逗弄一下，只為了打發時間。

耀宗很了解這種男人，因為他在沒女友的空窗期也做過這種事。不過次數很少，理由很簡單，他出現空窗期的機率比被閃電打中兩次還要小。

他迫切地希望芊芊立刻放棄烘焙班，但是如果連最後一堂也不讓她上，只怕她又要翻舊帳說他不信任她。

「就一堂哦。」

她舉起一手，「人格保證。」

「蓋過章才算數。」

芊芊白他一眼，在他唇上輕輕一啄，「等我，待會就有餅乾吃了。」咯咯笑著走向教室。

真是個浪漫又刺激的下午，太好玩了。

但是，當激動的情緒退去，她卻覺得背上有點寒冷。

上天到底想給她什麼指示呢？

她還沒搞清楚上天的意思，耀宗卻收到了他的指示。

加州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

那�是他的第一志願，照理現在是大宴賓客，卯起來慶祝的時候。

但是他瞪著那張通知，腦子�只有一個問題：芊芊怎麼辦呢？真的要叫她等嗎？光是學做蛋糕就會遇到莫杰那種人，等她大學畢業，還會碰到多少居心不良的男人？

雖然芊芊對他的感情很堅定，但是那種從小活在自己的夢想�，不知人間險惡的女孩，一旦出了社會遇到真正厲害的角色，恐怕撐不了多久就被攻陷了。

如果要他先分手再出國，就像割他一塊肉一樣。

但是，如果為芊芊放棄留學，父母一定會抓狂的。他已經習慣了身為雙親的驕傲，沒辦法想像萬一他們用失望的眼神看他，他該如何承受。

通知上說最遲八月中要報到，現在是七月初。還剩不到兩個月。

做決定的時候到了。

芊芊抓著擠花袋，用十二萬分的專注力，在烤盤上擠出形狀完美的麵糊。她鄭重發誓，今天一定要烤出讓莫杰讚不絕口的餅乾。

烘焙班的接待小姐忽然跑進教室，「老師，外面有個人要找你。」

莫杰皺眉，「我在上課！」

「他說一定要現在見你，而且他長得好像電影明星哦。」小姐一臉幸福。

「就算他長得像總統我也不管。沒教養，上課時間跑來鬧。」

「那要是長得像AV女優你就肯見了是吧？」一個青年大步走進來，「你到底是廚師還是色狼？」

「學長！」芊芊本來跟其他人一樣伸長脖子，想看「長得像電影明星的人」，萬萬沒想到是自己男朋友。

莫杰銳利地瞪她一眼，作勢讓耀宗跟他一起離開教室。芊芊手足無措地丟下擠花袋，跟著跑出去。

走廊上，耀宗正對著莫杰大吼大叫。

「藉著講課的機會把妹，你不覺得很沒職業道德嗎？而且那是別人的女明友，你懂不懂規矩啊？破壞別人感情會遭報應的！」

「這位先生，你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的眼光都跟你一樣差的。」

「講什麼鬼話？」耀宗揪住廚師的衣領，恨不得打扁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他居然還鼓勵芊芊繼續上這臭屁傢伙的課，他真是笨蛋！

他原本如意算盤打得很精，一旦芊芊受了莫杰的氣，他就可以藉機安慰她，為自己加分。這招其實頗有效，最近芊芊對他溫柔許多。但是沒想到也給了好色廚師可趁之機，真的是自作自受。

「學長，你不要衝動啦，有話好說。」

芊芊衝上前勸阻，從來沒想過，兩個騎士為她決鬥的場面居然這麼可怕。

「衝動的是妳吧，小姐。」莫杰冷冷地說：「妳真的以為我在打妳主意嗎？」

芊芊滿臉通紅，「事到如今你否認也沒有用。上一堂課你就偷看了我三十二次，跟我講了十五句話，還有上一次，你按著我的手揉麵團，你敢說不是故意的？」

「哇，妳記得好清楚呢。那妳記不記得，妳一共打翻麵糊十五次，走路絆到電線六次，還有一次差點把烤箱燒掉？忘啦？原來妳是選擇性失憶啊？」

芊芊窘得無地自容。她在廚房�向來如魚得水，不知何故在這邊卻是笨手笨腳。

「看來妳就是整天在做這些無聊的白日夢，上課才老是不專心。我盯著妳是怕妳把教室拆掉，妳還越編越起勁啊？真是佩服佩服。」他嘖嘖二聲，「這樣吧，我把學費加倍還妳，求求妳退出好嗎？我才三十二歲，不想太早死。」

從耀宗鬆開的手�扯回衣領，他揚長而去。

芊芊被強烈的羞恥淹沒，全身麻痺了好幾秒，等耀宗叫她才回神。眼淚湧上眼眶，她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幹嘛要這樣？好好地為什麼要來鬧？存心想害我丟臉嗎？」

耀宗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我吃醋！好嗎？一想到有人在打妳主意，就氣得腦袋發昏，哪管得了那麼多？」

「他打我主意我就會被拐跑嗎？你到現在還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妳！我是……我是，」他疲倦地靠在柱子上，「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以前也有人跟我搶女朋友，我從來不放在眼�，因為我知道我嬴定了。但是現在，我沒這種把握。」

「……為什麼？」

他苦笑聳肩，「不曉得。也許是因為，我總覺得我要變得更完美才能跟妳在一起吧。」

芊芊無言以對，怒火逐漸消去。

她的王子，永遠傲視群倫的林耀宗，為了她打翻醋罈失去理智，還如此脆弱地向她坦承心�的不安，她要是不感動就不是人類了。

將額頭貼在他額上，她輕聲說：「傻瓜。你已經很完美了呀。」

耀宗輕笑，「妳說了算。」

甜蜜時光安靜地流過，芊芊的自信再度恢復。

「好啦，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把餅乾做完。」

她根本不需要覺得難堪。有個這麼帥又這麼愛她的男朋友，她有什麼好丟臉的？應該要抬頭挺胸走進教室才對。

下一次上課，芊芊處處留心，眼睛死盯著桌上的材料，說什麼也不肯抬頭看講台。即便如此，她仍然感覺得到講師的視線不時掃過來，這就是所謂的「目光灼人」嗎？

「黃小姐，我講課麻煩妳看著我好嗎？」

搞什麼！她心�大罵，看他被說不專心，不看他又要被念，擺明找麻煩嘛！

正氣鼓鼓地揉著麵團，莫杰走過來。

「那麼用力幹什麼？」

「你不是說手勁很重要？」她冷冷地回答。

「對，但是感情也很重要。妳要很溫柔地對待麵團，不是把它當成仇人一樣掐死。」

「聽不懂，你也知道我很笨。」

賭氣地說完這話，她立刻倒抽一口冷氣，因為莫杰將掌心貼在她手臂上，徐緩有力地按壓。

「就像這樣，注入感情用妳的體溫融化麵團。這樣總該懂吧了？」

她呆了十秒，等他再問一次才點頭。他走開去指導別人，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手臂上殘留的觸感。

耳邊聽著他跟其他學員的談話，她注意到他在別桌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比她這邊少了約五秒，而且他也沒有伸手觸碰他們。她恍然大悟。
故意找麻煩引她注意，製造機會跟她多說幾句話，還有剛才的揉麵示範……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她怎麼會沒注意到呢？她向來很敏銳的。

大概是因為年齡差距吧。她才二十出頭，莫杰已經超過三十了，好老。

其實也不算太老啦。仔細想想，十歲也是不錯的年齡差距。

至於個性嘛，言情小說�也常看到毒舌冷酷型的男主角。平常雖然討人厭，一旦跟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就會變得非常可愛。

說來說去，莫杰還真的是個不錯的男人哩。

那天她把麵包烤焦了，又被莫杰冷嘲熱諷一番，但是她已經不在意了。身為美女，對於拜倒她裙下的男人總該寬容一些。而且她已經有學長了，這男人註定得不到回報，實在有點可憐。

稍後，當耀宗津津有味地吃著少數沒烤焦的麵包，她只是坐在旁邊發呆。要是告訴他出現情敵了，他一定會更加卯足了勁來疼她吧。

但是當她腦中浮現莫杰火炬般的目光，腦袋和手上被他碰過的地方一起熱了起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妳怎麼了，一直盯著我？」

芊芊從胡思亂想中驚醒，脫口而出，「我喜歡的只有你而已！」

「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耀宗臉上漾開了俊美的笑容，「不過聽了很高興，謝謝。」

不客氣。她心想。

※

對林耀基而言，在星期天下泡一壺熱茶，放上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兩個人對坐品茗，是每個禮拜最重要的儀式。小穎對這個儀式跟他一樣重視，每次都打扮得像赴國宴，讓他覺得非常幸福。

在「FINAL COUNTDOWN」樂聲中，小穎優雅地捧著茶杯啜了一口，忽然笑了出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

「芊芊啊，她說烘焙班的老師在暗戀她。」

「厚，怎麼又來了啊？整天白日夢做不完。」

「有什麼關係？多點想像力，日子才會有趣嘛。她本來就是這個個性，你也不可能叫她改。」

「是啦是啦。那麼那位老師做了什麼事向她求愛呢？是把麵粉撒在她身上，還是拿雞蛋丟她？」

「你很缺德耶！」小穎瞪他，「她說，老師整堂課都盯著她看，還動不動跑來找她搭訕，講一堆很毒的話損她。」

「這樣叫做暗戀她？」

「她說男人都會故意欺負喜歡的女孩。」

「沒這回事啦！叫她不要再做蛋糕了，趕去當編劇賺錢吧，整天亂編故事……」

一抬頭，他嚇了一跳。為了通風，他沒關房門，也沒注意到老哥不知何時站在門邊，臉色非常可怕。

「搞什麼，回來也不打個招呼，一聲不吭冒出來！」

耀宗沒回答，一扭頭往門外走去。機車直覺有異，跟著出去

「喂，你去哪？」

「去扁死那個對別人女朋友出手的王八蛋！」

望著狠狠甩上的家門，小穎對目瞪口呆的男友說：「機車，我現在發現，你哥跟芊芊好像是……」

「同樣等級的笨蛋。」機車毫不猶豫地說。

「……我本來想說志同道合，不過你的說法比較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