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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57:51

前言:

  那場大火毀了她的左臉,
  也燒燬了她的姻緣。
  也曾想過找個人許了,嫁了,
  可十幾年未曾對人取下的面紗,
  誰又能接受裡面的容顏呢?
  他娶她是因為父親的權勢吧?
  還是……
  不管了,有個歸宿她應該知足了……
  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讓她忍不住偷偷地愛了、眷戀了、癡迷了……
  他真的是父親的敵人呵!她猜對了!
  但她還要再自私地為他嗎?


楔子  

  熱,熱,乾燥而灼燙的空氣使得四歲的她驀地睜開眼睛,火,滿眼的火。  

  「母親……春娘……」  

  小小的她哭喊著,蜷縮在床裡,一雙大眼睛驚恐地看著肆虐的火焰,一動也不敢動。  

  火燒著了窗,燒進了屋裡,燒到了桌子,燒到了床邊,啊,床簾也著火了。  

  「母親……春娘……」  

  她又再向床裡縮去,扑打著衣裙,它也著火了。  

  這時,一個人影跑了進來,抱起了她,是春娘。  

  「春娘,我……我好怕。」她摟住春娘彷彿抓到了生機。  

  然後,她直覺地抬頭朝上看去,一團火從屋頂衝了下來,直直地砸向她。  

  「啊——」  

  一陣灼痛後,她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如鉤的彎月掛在天邊,天要亮了,黑暗中,他看著黑漆漆的大門,真是恍如隔世。四年了,他離開的時候只有六歲,他的記憶中,那朱漆大門上的門環總熠熠發光,福伯說,那是門面,看得到這家人的規矩;從前娘總是帶著他和姐姐,抱著弟弟在門後的那個園子裡講著父親的故事候著父親歸來;府裡種著許多槐樹,每當槐花開滿枝頭的時候,滿園子的清香,府裡的人都忙著摘那鈴鐺般的一串串的槐花,他和姐姐拿著小筐候在下面,集滿了一筐就跑到廚房中交給娘,娘和廚娘一起釀爹喜歡的槐花酒,蒸他們姐弟喜愛的槐花糕。  

  物非人非啊,當年若不是他的身體不好,由奶娘帶著到廟裡求籤,他也是這院中的亡魂啊。奶娘帶了他偷偷地找到父親的舊屬那裡,才知道父親主張肅帝親政,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容王荊顯棣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將軍府。因為江辰的兒子頂替了他,所以容王並不知還有個他尚在人間。將軍府的滅門鎮住了保皇派,肅帝雖登了帝位,皇權卻依然握在容王的手中。

  今夜父親的舊屬去刺殺容王,雖燒了洗心亭,卻沒有傷到容王,明日安陽城裡定會嚴加盤查,這裡,他待不得。抬頭看一眼黑暗中的將軍府,他發誓,這滅門之仇他一定要報,父親肅整南亙的心願他會為父親了卻。轉身,他頭也不回地離開,荒敗的將軍府隱隱在黑暗之中……  

第1章(1)  

  荊心同坐在房裡,心中竟微微地期盼,鏡兒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可是當真不在意她的面容?  

  走到梳妝台旁,對著鏡子輕輕地摘下了面紗,十幾年了,看著自己殘破的面容依然是心驚肉跳,左手輕撫上凸凹不平的左臉,仍能感到那種灼熱。他真的能接受嗎?接受這樣的面容?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都極少摘下這面紗,因為母親的聲聲叮嚀;因為總是記得鏡兒初見到她的臉時,那恐懼的表情,是的,那就是恐懼,彷彿見到了鬼一般。那年荊心同九歲,鏡兒六歲,原本她的生活都是由母親照顧的,可是母親的身體日漸不好,她便搬到了滌月閣裡,身邊的丫頭都是母親千挑萬選的,想來是事先都交代好了,所以,從來沒有人當著她的面提起她的臉。直到那日,因為洗髮濕了面紗,月娥摘了去換,這時鏡兒來了,她和鏡兒本是熟識的,鏡兒急匆匆跑了進來,手中捉了只紅色的蜻蜓來給她瞧,誰知卻見著了她的臉。她回過頭時,先瞧到的是鏡兒蒼白的臉,然後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尖叫,六歲的鏡兒竟給她嚇得暈死了過去。  

  哎,又想這些做什麼?不過是陡增自己的煩惱罷了,伸手重又戴了面紗。鏡兒去了怎麼就不回來了?難道給娘留住了?還是給爹發現了?  

  荊心同焦急地在房裡來回地走著,莫怪她的心急,也莫要笑她的心急。她是容王荊顯棣的女兒,雙十年紀,這個年歲的女子多已成婚,可她依然待字閨中。個中緣由,你在安陽城中隨便問上一個人,都會仔仔細細地道給你聽。這荊家三小姐的命運著實讓人可憐,說是四歲左右時,因為一場大火毀了她的臉。那火燒得蹊蹺,容府裡說是灶房裡不小心引著的,外人卻傳是容王的仇家尋來引著的,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沒人能道得清。只是那場火雖燒掉了容王府,轉身,皇上就下旨修了更氣派的容王府,可三小姐的面容卻任再多的銀子也修不上了。三小姐到底傷成了什麼樣,只聽得人傳,卻不曾有外人見過,聽人說,便是夜叉也比三小姐要好看些。總之,容王府中的四位小姐,如今就只剩三小姐一人了,好在三小姐的娘是容王最疼愛的妃子——蕖妃,三小姐的親哥——荊子衍,是容王唯一的兒子,所以在府中三小姐倒也是有些地位的,而且據說這三小姐個性溫柔、賢淑,在容王府裡倒也是很得人緣。  

  一陣風透過竹簾吹了進來,荊心同感到了一絲涼意,焦急的心緒也隨著輕風平緩了下來。遮上面紗,她笑了笑,自己是怎麼了?難道當真盼著嫁人嗎?是啊,三個姐妹先後做了人妻,大姐已成了人母,如今就只剩她一人還待在府裡。她知道娘的擔憂,也知道安陽城裡沒有人不曉得她,哪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便會和她做比較的。若不是這張臉,如今的她會是個什麼樣的生活呢?有時看到姐妹傳回來的信,她忍不住會想,或許也同她們一樣吧。  

  三日前哥哥風風火火地來了滌月閣,著實嚇了她一跳,哥哥長她六歲,做事從來都是沉穩的,是什麼事竟讓他失了本性?  

  「心同、心同,」子衍拉著妹子的手,「你還記得前年殿試的探花嗎?」  

  「前年的探花……木衡易是嗎?怎麼了?父親不是收了他做門生嗎?」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哥哥,她用帕子給他擦擦汗,又回到繡架旁,「什麼事值得哥這樣?父親收了多少門生,也不見哪個讓哥這樣的……」她抿嘴笑笑,「怎麼,這個有什麼不同嗎?」  

  她的父親容王——當今聖上的叔父,一個心思深沉、思維縝密的人,父親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多年前他以肅帝之名得了此江山,雖擁著肅帝做了皇帝,可是她和哥哥都知道父親的野心,不然,三個姐妹怎麼會選了那樣的姻緣?大姐嫁到了柔利國,是安慶候府的三夫人;二姐嫁給了孟舒國的護國公,做了他的五夫人;小妹去年由哥哥送到了司幽國,成了司幽國三王子眾多妃嬪中的靜妃。姐妹們的夫婿都是父親千挑萬選的,為著什麼,她曉得,但說不得,饒她得了父親的疼愛卻也不敢放肆。這些年來父親少說也收了三五十的門生,經過父親的栽培、提拔,多已走上了宦途,成了父親的得力幫手。只是這個木衡易長了什麼樣的能耐,讓哥哥如此激動?  

  「是啊,不同,大大的不同,好妹妹你停停,這可關乎你的終身啊。」  

  「哥啊,心同的終身就是在容府裡侍奉父母,這個你不曉得嗎?」  

  說起這個妹妹,荊子衍是滿心的心疼,他四歲時得了個親妹子,第一眼看到那個粉白的小娃兒心中高興得很啊,小妹妹牙牙學語時最先說的竟是哥哥。可是,那場火,那場蹊蹺的火燒壞了妹妹的面容,也變了她的個性,兒時的妹妹總是圍在他的身前身後,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但那場火後,她很少再笑了,總是躲在滌月閣裡,很少出閣子走動。  

  「心同,這個人不同,真的不同。父親要把你嫁給他!」  

  這句話驚得荊心同拿針的手一歪,一滴血自刺破的指尖滴到了她繡著的一幅詠梅圖上。  

  「什麼?」她抬眼,「把我許給他?」  

  這個消息讓她一時想不明白,恍惚了一會兒,指尖的疼讓她回過神來,低頭一看,這詠梅圖是不能要了。她壓住指尖,回過身,「哥,父親要將我嫁給這個、這個木衡易?他、他可知道我的臉已……」  

  不待她說完,荊子衍截下她的話:「他知道,他說他全都知道。他說,早就聽過三小姐的故事,知道你的臉給火燒壞了,他說皮囊是身外之物,他說他還知道你溫順賢淑,知道你習韻律,通女紅,這強過容貌如花。」  

  荊心同心中大動,這幾句話讓她感動不已,除了親人,誰曾給過她這樣的公平?  

  「可是,哥哥,他只是聽過我的事,不曾真的見過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若真的見著了,怕就不是這樣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的,妹妹,你不是一直羨慕著諸葛亮和黃素嗎?」  

  荊心同臉一紅,「哥呀,你只覺得自家的妹子好。我哪裡比得上黃素?木牛流馬,她是一奇女子呀……哥,這個木衡易的身上定有什麼過人之處吧,要不,父親怎會這樣?怎麼會如此的中意?」而且顧不得她的容貌,急急地想將他拉在身邊?  

  「是吧,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他這幾年在朝中做得很好,走得很快,似乎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哎,反正父親是看中了他,木衡易也應了,所以心同怕由你不得了。」  

  荊心同苦笑,這事是由她不得,幾個姐妹的婚事不也是這樣的嗎,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她也做了這樣的交易。她以為,她的容貌會讓她在容府中終老一生。想來,父親是當真中意這個木衡易了。耳邊聽著哥哥繼續說著:「我覺得這木衡易不是一般的人,或許他能帶給你不一樣的生活。」  

  不一樣的生活?是啊,嫁了人為人妻了,去了他的府上,生活是不一樣了吧。  

  「心同,三日後他就正式上門提親!好妹妹,只願他是識得你的人。」  

  這三日,由哥哥那裡她知道了些木衡易的事,聽說他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前年中了探花便拜在了父親的門下。哥哥說他與別人不同,為人很冷淡,即便對父親也沒有奉承,不過他看事、做事很有見地。而且他悲憫世人,想來這樣的他對她也會心存一份悲憫吧?這話哥哥沒說,她也猜得到的,是啊,莫說父親利用了她,莫說這交易的姻緣幸與不幸,若是沒有父親這樣的安排,她今生怕是覓不到姻緣的吧?  

  幾日裡,母親忙著給她做新的衣裳,又遣人送來了許多的胭脂水粉,她看了,都只是笑著收了。母親啊,她的臉怎是用這些胭脂水粉遮得的?這幾日她常趁無人的時候,除了面紗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著他真的會接受這樣的自己嗎?

  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荊心同知道她的貼身丫頭鏡兒回來了,不待鏡兒跑到,她便起身開了房門。

  「小……小姐,」鏡兒跑得氣喘吁吁,「我看到了……」  

  「不急,你先喘口氣。」  

  「沒事、沒事……」鏡兒一手撫胸一手叉腰,「姑爺好俊朗啊!我藉著送茶的工夫瞄了幾眼。個子高高的,人很白,口眼鼻耳沒有一處不端正的,講起話來斯斯文文的……」鏡兒搜腸刮肚地想著平日裡小姐教的,小姐說什麼來著?哎,書到用時方恨少,「小姐,我說不好,反正……反正是人中的龍鳳啦!」  

  聽著鏡兒興奮的描述,荊心同的眼光一黯,原來是個俊朗的人,原來是人中的龍鳳。是啊,父親的門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只是,這樣的人會中意自己嗎?若是除去這臉孔,她知道自己是為人妻的好人選,只是這皮囊雖說是身外物,誰又能真的不在乎呢?就連母親不也切切地叮囑,萬莫忘了戴上面紗的嗎?  

  那日裡,同父親、母親、二位夫人、哥哥和幾個姐妹在園子裡用餐,本來是說入夜觀了月再睡的,可是席間一陣風吹掉了她的面紗,她記得二位夫人厭惡的表情,二姐的失聲尖叫,至於父親,他起身便走,然後她聽到了母親的哭泣,好好的聚餐讓她攪得不歡而散。  

  這府裡,真正不在乎她容貌的有幾個?母親、哥哥、大姐、小妹,再有便是小時曾被自己嚇得暈死過去的鏡兒了。若說最心疼她這容貌的便是父親,三個姐妹都如花似玉,都為父親帶來了利益,獨她不行,這次若不是父親中意這個木衡易中意得很,怎麼會出此下策?她知道,木衡易定也是很為難的,誰不想嬌妻如花?可娶了她便是皇親國戚,這官途一路要順暢很多,而且,依著父親在朝廷中的地位,父親說了是哪個又會說個不字?  

  看著走了神的小姐,鏡兒笑著不去想心中的擔憂。小姐除了那張臉,可是什麼都好!斷文識字,作得一手的好畫,織繡更是聞名安陽城,宮裡的妃嬪、娘娘們不知有多少用過小姐繡的東西。小姐的脾氣更是好得沒話說,她跟在小姐身邊有十多年了,不曾見過小姐動怒,哎,也是,小姐的臉給帕子遮著,旁人自是看不到,不過,小姐講話從來都是溫聲細語的。只是,這世人只知小姐貌醜,誰知道小姐的好?府裡的三位小姐都嫁了,只留了小姐一人,小姐曾說一生侍奉老爺終老在府裡,沒想到,老爺哪裡找了這樣好的人來?他可會好好待小姐嗎?  

  「小姐?」鏡兒試探地問。  

  「嗯?」荊心同從自己的思緒中走了出來,是啊,想得這麼多又怎樣?哥哥哥說得對,這事由她不得的。一會兒父親會到她的滌月閣來,事是由不得她的,不過父親一向做事周全,所以,到底還是要和她說的。  

  「鏡兒,去取了那塊清荷的帕子來。」那是父親最喜歡的,今日提親的來了,怕是不出兩個月她便要嫁了。姐妹們的婚事都是這樣的,她的也不會例外吧。從前在府裡,也不是常常見得到父親,日後成了親,雖也住在安陽城裡,但想時常回府裡見父母親是不可能了,所以選條父親喜歡的吧。父親心比天高,眼看的,心裡想的都是那皇位,唉,想想她能為父親做什麼?嫁了便嫁了吧,就當對父親這二十四年來的養育之恩的回報吧。  

  換了面紗,接著又繡了一會刺繡,就聽見鏡兒的聲音響起。  

  「老爺!」  

  「嗯,三小姐在房裡嗎?」父親的聲音從來都是這樣的,平緩中透著威嚴。  

  「在。」  

  荊心同起身來到了門前,正迎上荊顯棣,她福了一福,「父親。」  

  「心同,這些日子可還好?為父近來公務纏身,很久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裡隱約透著慈愛。每次見了她,總是忍不住在心中歎氣,這是他最為懂事乖巧的女兒,可是,偏生燒成了這樣,天總是不遂人願啊!  

  「多謝父親關心,心同有三個月沒見著父親了,知道父親有要職在身,所以也不敢去打擾父親。」

  說話間,父女二人便來到了桌邊,荊顯棣坐了下來,她就站在他的身側,「女兒的臉不怎麼疼了,上次父親差人送來的藥還在用著呢。」  

  「你也坐吧,今日來有一事同你商量。你的三個姐妹都嫁了,你娘常為了你流淚,我也常常心焦,女孩總是要嫁的,這樣才算做了女人啊,要不,總是遺憾。只是這人選……為父中意一人,是三年前的探花,此人文采了得又率性灑脫,那日裡提起你,他同情之意溢於言表,為父想,他不失為一個好的人選。」  

  她知道,該是她說話的時候了,「女兒的事但憑父親做主。父親閱人無數,女兒相信父親。」  

  荊顯棣滿意地點點頭,「慧妃要的那幅詠梅圖你可繡好了嗎?」  

  慧妃是他薦給肅帝的妃子,此女極是貌美,真的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這幾日肅帝已不早朝了,是被慧妃迷了心竅去吧。他獨攬著大權,想來不出一年便可廢了肅帝自家稱皇了。  

第1章(2)  

  「明日便好了,」看著父親皺起了眉頭,她急說道,「那日刺破了手指污了布,這幾日趕著繡,明日早上便好了,父親若是急著,那我今晚趕趕,想來子時應該可以繡好的。到時再囑人送到前廳裡,父親早朝前就可拿到了。

  「嗯,也好,」他起身向門外走去,「為父還有事,你莫送了,去忙吧。」  

  荊心同送父親到門邊就停住了,這繡圖父親急著要。  

  荊顯棣走出房門,又回過身來,「唉,人老了,想說的竟險些給忘了,一個月後木衡易便來迎娶了,你也準備準備吧。」  

  月朗星稀,滌月閣裡靜悄悄的,荊心同房裡的燈還亮著。亥時,荊心同剪下了最後一根線,揉揉發酸的眼睛,從繡架上取下繡好的衣裙,這可能是為父親繡的最後一件了吧,以後她會繡給誰呢?呵,是夫君吧。  

  起身喚了鏡兒,讓她給父親送了去。躺在床上卻怎麼也不能入睡,白天父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一個月,好快啊!她都要做些什麼?嫁衣是要繡的,別人的嫁衣繡了三十多件,想想繡嫁衣時心中的那份羨慕,如今也到自己了。還有些什麼?都不用她操心的,父親自會準備好一切的,她只管等著那天著了嫁衣,嫁到木府便對了。  

  只是,這木衡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聽得哥哥和鏡兒說起,自己卻不曾見過,他對自己又知了多少?有時她看著自己的容貌會想,她前生也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吧,要不,今生怎會給她這樣的懲罰?對,是懲罰,對一個女子來講毀去她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懲罰啊,饒你怎樣的個性溫良,怎樣的賢淑,面容便阻去了人們看向你的目光,又怎麼會去瞭解你呢?  

  今後會是一種什麼生活呢?她有些期盼,卻又不敢深想。  

  這夜裡,失眠的人還有木衡易,不驚動任何人,他藉著月光來到木府花園中最偏僻的一處角落裡,行至一棵樹葉落盡只剩枝丫的大樹前俯身跪下。他靜靜地跪著仿若泥像,可他的心中卻萬馬奔騰。  

  今日他向荊顯棣提了親,爹娘可會怪他嗎?楊家枉死的七十口,可會怪他?一個月後他就要娶荊家的姑娘,若是還有他途,他也萬萬不想這樣的。他拜在荊顯棣的門下已經三年了,卻始終不得要領,這荊顯棣謹慎得很,從不肯相信外人。雖然荊顯棣的謀位之心已是昭然,可朝廷卻奈何不得,要不了幾年,他就真的可以使他的野心成為現實。如今他已經暗中聯上了父親當年的舊部、門生,將他們薦到了肅帝那裡,他知道肅帝也想除去荊顯棣,只是不敢貿然行事,現在就只差快速拿到荊顯棣的篡位罪證,便可使他罪昭天下,為朝廷除了最大的憂患,一了父親當年的心願,也報了當年的滅門之仇。

  三年前由邊外回到安陽參加科舉,他本可以中狀元的,不過,為了拜在容王荊顯棣的門下,只中了探花。這三年來,他緊鑼密鼓地聯繫著,在朝廷中的地位日漸提升,這也讓荊顯棣重視了他。同肅帝商討過後去提了親事,因為這是獲得荊顯棣信任拿到他罪證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多年來他孑然一身,怕的就是牽連了誰,卻沒想到,自己要娶的竟會是荊顯棣的女兒,這是不是上天捉弄人呢?他聽說過這荊三小姐,也知道燒了她容貌的那場火是父親的一位舊部放的,也憐惜這三小姐,可是若做他的妻子他是萬萬不願的,不是因為她破損的容貌,只是……她是荊顯棣的女兒。他猶豫、躊躇了好久,他只是恨荊顯棣,不想誤了他的女兒,可是又著實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若是拒絕了,怕是連接近荊顯棣的機會也沒有了。為著楊家的七十餘口,他便受了吧,可是他能以為夫之心待這三小姐嗎?這中間真的會一點恨意也沒有嗎?他日若真的除了荊顯棣,這三小姐又會如何?他不知道,真的,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他只想著當下的吧,想著如何得到他需要的證據,其他的待來時再說吧。  

  荊心同覺得這一個月過得竟如此的快,這心態於她來說是陌生的,她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對生活、對旁人都沒有過多的期許,可是,這段時間她卻不一樣了,每個新嫁娘都是這樣的吧?母親為她準備了上好的衣料,非紅即紫,說是喜氣,還有著許多的珠寶首飾。她為自己繡好了嫁衣,又為著自己的夫君繡好了迎娶的禮服,繡好了鴛鴦枕、鴛鴦被,總之她想到新房裡能用的就都繡了。這一針一線裡,都有她的情愛和她的期盼啊,她常忘記了自己的容貌,如那眾多的新嫁娘一般,憧憬著自己的姻緣。  

  對於荊顯棣來說,這一個月過得是那樣的漫長,不曾想,最後竟是這三女兒為他留得了他多年來最器重的一個門生。他的門生不下五十,也多數為官,卻都不得要職,獨這木易衡不同,所以,他急急地要留住他。這一個月來,他更是看到了木易衡的卓識,他想,過不了多久,這天下便是他荊家的了。  

  木易衡也由多日前的猶豫中走了出來,隨著日子的接近,他發現荊顯棣對他已是不同昔日了。雖然他依然觸不到機密,不過,荊顯棣已是信任他了,想來,不出一年他便可實現當年在將軍府立下的誓言。  

  荊心同在滌月閣裡坐臥不安,父親說今日要引木衡易來,這是多麼不合規矩?可父親說是木易衡求的,他說已是父親的門生,如今又定了姻緣,可是若只等著成親的那天才見面,怕她不慣,不如先見見也算彼此有了印象,成親之日,她也不會尷尬。  

  「公子,這邊走。」  

  聽到鏡兒的聲音,荊心同一震,他來了是嗎?她又朝鏡中看了一下,很好,額上覆的是一塊白帕子,面上是繡著雨竹的面紗,配著她身上同是雨竹的白衫,也算是亭亭玉立了吧?  

  穩了穩心神,她起身迎了出去。迎面一人劍眉星目,神采飄逸,舉止間,獨具一派英風銳氣,是他嗎?

  木衡易由一個清秀的丫環引領著來到了滌月閣,這裡很是幽靜,走上閣樓見到一白衣麗人立於門邊,這女子滿身的雅氣,越走近竟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安心是一種於他來講已經遠去了的陌生的感覺,而這個從未謀面,現在也見不到真面目的女子竟讓他感到安心。  

  「心同見過木公子,公子屋裡請。」荊心同微微一福。  

  「小姐多禮,是木某叨擾了。」  

  坐下後,荊心同聽著自己心跳如鼓,想著該要說些什麼?她少與外人交往,而眼前的又是她十日之後的夫君,她更是不曉得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她的臉那樣的燙,彷彿要燒了那面紗一般。  

  鏡兒上了茶,就護在荊心同的身邊,木衡易看著眼前那僵直的人兒,心下微微一笑,「小姐的繡藝聞名安陽,王公大臣們的夫人、小姐爭著要小姐的繡品啊!」這應是她所熟悉的話題了吧?  

  聽著他提起刺繡,荊心同稍稍安下心來,「承人謬愛……」  

  話沒說完,鏡兒插口道:「木公子說得沒錯,我家小姐的刺繡便是栩栩如生哦,安陽城裡我家小姐若認了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鏡兒,」荊心同輕斥著,「讓木公子笑話,她是我的貼身侍女,自小同我一塊長大……」  

  「沒有,鏡兒姑娘說的是實話!」  

  鏡兒便是要在這未來的姑爺面前,誇誇自家的小姐,「我家小姐不但刺繡好,還作得一手好畫呢,而且脾氣也好得沒話說哦,前廳大福家小孩子用的家什都是求小姐給繡的!姑爺沒見我們小姐給繡的禮服哦,手工那叫精細,小姐整整繡了七天呢!外人只道小姐的容貌,卻不知小姐的好,他日,姑爺要好好待我家小姐哦……」  

  荊心同臉上褪去的紅潮這時又起了,這鏡兒越說越不像話了,再由她說下去,可真是羞死人了。  

  「鏡兒!莫在這裡胡鬧了,大姐要的披風繡好了,你送到大夫人那裡,莫讓大夫人急了。」  

  快快支走這個鏡兒吧,竟在這裡一徑地誇起她來了,這、這……可真讓人笑話了。  

  鏡兒笑著拿了披風就走,說完了當然就走,難道還真的不識趣,賴在這裡不成嗎?鏡兒一陣煙似的走了,只留下屋裡的兩個人,荊心同卻又悔了,有鏡兒在還有個伴兒,現在,她、她可如何是好?  

  「小姐繡這些極是辛苦吧?一針一線都是心血啊!木某這裡先謝過了!」  

  荊心同心中感動,她繡的不下千件,除了母親和鏡兒還有誰體量過她的辛苦?都只道於她而言極是簡單的,卻不知她都注進了心血啊!這眼前人卻如此的細心,有幸與他結為夫妻,是她的福氣啊!無論父親到底為了什麼,這夫君真的為她選對了。微微一笑吹動了面紗,她又重回到現實中,還有她的面容呢!  

  「心同謝過公子的體恤。」她一咬牙,「公子已聽過心同的事了吧,也知心同的臉上有疾,我知公子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應了這婚事……今日得與公子相見,若公子不棄,心同……心同……」她從不曾在外人面前摘下過面紗,心中幾經猶豫掙扎。  

  「小姐是要以真面示之嗎?我對王爺說過,於我而言皮囊便是身外之物。我既已提了親事,便是不在意小姐的面容,不過,日後日夜相伴,我願見小姐真面。」  

  聽他如此說,荊心同伸手輕輕摘下了額上的帕子,是啊日夜相伴,終身相對,難道一生一世戴著這面紗不除嗎?夫妻、夫妻,是要坦誠相待的啊!  

  木衡易見她的素手輕除了帕子,看到了面紗下那破損了的容顏,她的左邊面頰已不見正常膚色,皮膚凸凹不平整,左眼已經變了形,左側的鬢角較右側的也禿了許多。他感到心痛,心痛她幼小的年紀承受火燒的疼,心痛她二十年來被人另眼相看的苦,她是如何走過來的?他雖恨她的父親,卻從沒想過報復在她的身上。  

  荊心同緊閉雙目不敢睜開,她不知自己此舉是對是錯,她只想讓他看到而已,她只想日後他若怨,怨氣能少些。正胡亂地想著,她感到帕子又覆上了她的面容,一串淚悄然滑下,他怕嗎?他怨嗎?他悔嗎?睜開雙眼,見著了滿是心疼的目光。這便夠了,除了母親與哥哥她不曾在誰的眼中見著這樣的疼惜,尤其是看到了她的面容之後。  

  木衡易輕輕地為她覆上帕子,他的心中有了決定,若說今日之前是身不由己、是迫不得已應了親事,今日之後便不同了。為了這張臉,他願照顧這女子一生一世,  因為對眼前的女子他充滿了深深的愧疚。  

  「小姐的面容木某看過了,不似外面傳的那樣。木某不介意,心中也無芥蒂,所以請小姐也坦然吧。十日之後木某便來迎娶了,十日之後我們便是夫妻,日後木某有不周之處還要請小姐擔待。」  

  荊心同趕緊起身,他如此客氣的話語讓她很是不安,「公子多慮,日後心同定會用心服侍公子,倒是心同有不周之處請公子多多擔待啊。」  

  木衡易起身扶起荊心同,對上了她的雙眼,這雙清澄而坦白的眼睛讓他羨慕,她的不愁不怨讓他感動,而她的平靜無求讓他心生歡喜。一個只謀一面的女子,竟讓他心生如此多的感懷。  

  「小姐多禮,木某告辭了。」  

  看著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荊心同平復不下心中蕩起的層層漣漪,這個男子讓她心生愛慕,只見一面她就愛慕了。這是一個不同於父親的嚴厲和兄長的隨意的男子,他待人有禮又體恤別人。臉微微地紅了,是啊,這樣的感覺是她從沒有過的,她不曾想過父親和兄長之外的男子,心中也不曾有這樣一種暖暖的情愫升起。她隱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之處,只是心中的喜悅讓她沒有靜心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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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6:34

第9章(1)  

  兩年多了,楊衡的心中總是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曾經擔心的都沒有發生,她沒有責他,沒有怨他,沒有恨他,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也曾試探地提起容王,她只說過往之事不要再提了。她曾說想同他去江南看看他說過的小橋流水,霧靄樓台,可是正當肅帝用人之時,他允她三年之後解甲歸田,定陪她下江南。每日裡的幸福,讓他覺得不真實。最讓他擔心的是,她犯了心痛的毛病,每個月都會發病,每次都痛得大汗淋漓,郎中尋了很多,可都說不中什麼要點,藥每日不斷,卻不見效果。  

  看著她蒼白的睡容,他常常害怕有一天她再不醒來,說不好這種恐懼來自何處,很多個夜裡看著她無眠到天亮。

  「心同,心同。」  

  她睡意朦朧地睜開眼,看到他擔憂的目光。這半年來她的體力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倚著床就睡了。

  「你回來了?」  

  「心同,槐花開得旺了,我帶你去看看。」  

  槐花樹下他擁著她坐在石椅上,槐花的香氣隨著輕風飄動,她想起前年同他摘花的情景,「真美,衡,明年誰陪你看槐花呢?」  

  「心同啊,年年歲歲心同都陪我看槐花好嗎?」  

  「年年歲歲嗎?」她沒有回答他,只輕輕地說了這樣一句,他的心中又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衡,兩年沒吃到槐花糕了吧?你去叫小翠和大成、東水來,摘些槐花,今天我的精神很好,做些槐花糕給大家吃。」  

  「心同,等你身子好些再說吧。」  

  「過了這個時節,就要等到明年了。」  

  她說明年時的目光很游離,竟給他一種快要離別的感覺。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楊衡壓下心中湧起的不祥之感。

  看著小翠捧著竹筐拾花的樣子,她笑了,「衡,小翠有十七了吧,已經是大姑娘了,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了,應該給她尋個婆家了。」  

  「嗯。」  

  「衡,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話沒說完,他就遮住了她的口,「心同,明日我去請宮裡的太醫來總會有法子的。」  

  衡,不要枉費心機了,這「病」治不好的,可是這話她要怎麼說給他聽?她不怕他罵她自私,只是她害怕看到他痛苦無助的樣子,雖然一早知道會這樣,可是她依然怕。  

  「心同,我已同皇上說過了,下個月我便辭官,我們去江南好嗎?」  

  「江南?好啊!衡,你有我哥的消息嗎?我很想他,很想見他。」  

  「沒有,聽人說他可能在西域。」他一定不在南亙,要不兩年了豈會不來尋仇?  

  入夜,聽著她淺淺的呼吸,日間的談話又躍入他的心頭,那種不安也隨之而來,突然聽到有人在叩窗,楊衡起身推開門,看到一個黑影躍開,他急急地跟了上去,來到院中那人停了下來,背對著他動也不動。  

  「閣下深夜來我府上,所為何事?」  

  那人轉過身來,藉著月光看清了他的臉,楊衡頓時愣在當場。院中的不是別人,正是下午荊心同同他說起的荊子衍。

  「子衍?」說話間只見荊子衍抬手,一柄長劍架在了他的頸間。  

  「我問你,父親之仇可是應向你尋嗎?」荊子衍悲聲問道。  

  「是。」楊衡只應了一個字,他曉得荊子衍的心情。  

  荊子衍的劍沉一下,他的頸間立刻被切出一條血道。即便此刻真的命喪荊子衍的劍下,他亦無恨,只是心中放不下荊心同。  

  「我雖知個中緣由,但他是我的父親,身為人子殺父之仇豈有不報之理?!我若此刻殺了你,你可有話說?」

  「沒有,只是我想先向心同告別。」  

  「心同?你還有臉提心同!你這樣騙著她,你還再提她!」  

  「子衍,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也不想求你放了我,你此刻的心情我也有過。我只是……子衍,你應我一件事,我死而無憾。」  

  「你說!」  

  「你帶心同離開南亙,去一處幽靜之地,蓋幾間屋子,養一些牛羊,一生照顧她。」  

  荊子衍的心中一顫。  

  「哥!」不知何時,荊心同也來到了院裡,她沉聲叫著,「哥,莫要傷他!」  

  荊子衍回身見到了他牽掛的妹妹,她很好,真的,比從前在容府中還好,她如影隨形的面紗摘了下去,面色雖然蒼白,卻見得著她眼裡的幸福之色。荊子衍看向楊衡,「心同,你可知父親之事他便是主謀嗎?今日我定要取了他的性命。」

  「哥,我知道,什麼都知道。若你當真要找個人尋仇,那麼這個仇你便向我來尋吧!」  

  此話一出,楊衡與荊子衍都看向她,只見荊心同右手執著一把匕首指在心窩處,當下心中大驚。  

  「哥,放了他,父親欠了他的,荊家欠了他的,西征將軍府裡有七十二條人命啊!哥,他已是仁慈的了,按律父親當處以腰斬,荊家也當滅門,對他我存著的滿是感激。哥,放了他!」說話間右手的匕首刺下一分,她似乎沒有感到疼,直直地看向院中的兩個人。  

  「不要,心同!放下匕首!心同!」楊衡厲聲喝道,可是她彷彿什麼也聽不見,匕首竟再向下刺一分,她的白色褻衣已見紅色。  

  「哥,我賠父親一命可好?」她悠悠地開口,似在講給他們,又似在自語,「那日裡我並未睡熟,你的話我都聽見了,可我只作不知。」  

  聽了這話,楊衡心中一震,知她是說他全盤托出計劃的那夜,他以為她睡了,原來她都是知道的。他突然恨起自己來,為什麼要說出來?她承擔了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哥,他所有的計劃我都知曉,但我並未告訴父親。你說,我賠父親一命可好?」說話間那匕首又向下刺一分,血已染紅了一片。  

  楊衡顧不得身前的劍,用手挑了開去,直奔荊心同的身邊。  

  她的眼睛看向荊子衍,手死死地握住匕首,令他不敢用強。他回頭吼了一聲:「說話!」  

  這一聲吼,換回了荊子衍的理智,「心同、心同,你這是為何,這是何苦?」  

  「哥,你也知道心同的苦嗎?我只苦了幾年,衡卻苦了二十多年啊!哥,放了他好嗎?你知道妹妹的幸福是他給的、快樂是他給的、愛戀是他給的,哥,你放了他,我去陪父親好嗎?」  

  她的臉上已經全無血色,身體也搖搖欲墜,右手卻依舊緊緊地握著匕首不肯放開。  

  「放手,心同,這仇我不尋便是。」  

  她悠悠地把有些呆滯的目光轉向楊衡,「衡,放了我哥。」見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她微微地一笑,「我再不能陪你了,你不要怨我、恨我!」  

  楊衡痛苦地一吼,一滴淚滑下來……  

  「楊大人,夫人傷勢雖重,但好在醫治及時,現無大礙,靜養即可。」  

  聽了太醫的話,楊衡和荊子衍都鬆了一口氣,卻又聽太醫說:「不過,夫人的脈象……」  

  楊衡驀地抬頭,脈象不對?一年來,她總是有不明的疼痛。  

  「很奇怪,老臣不敢妄下結論,待明日奏請皇上與胡太醫同來。」  

  那就是很嚴重。送走了齊太醫,楊衡守在荊心同的床邊,荊子衍也立在床側。  

  「楊……楊衡,心同可有什麼不對之處?」  

  「兩年來每個月她的心都會痛,每次都痛得死去活來。」  

  「是每逢月圓之時嗎?」荊子衍在心中狂喊著,不是,不是這樣。  

  楊衡望向他,「是。」  

  荊子衍的身影一晃,妹妹,你為何這麼傻?  

  「她是何時開始發病的?」  

  「兩年前。」  

  「我父親行刑之後?原來她向自己尋了仇。她中了千日散的毒,此毒產於西域毒性很奇怪,但並不立斃人命,中毒者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劇痛纏身,如此反覆三年。」  

第9章(2)  

  楊衡的心中大痛,從不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你有解藥嗎?」  

  「此毒無解。」  

  楊衡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那日容王行刑之時,她便有必死之心了。穩穩心神起身來到床邊取出了她的那個朱漆櫃,她不會不聲不響地離開他的生命的,她不會這麼殘忍的!打開櫃子,最上面放著一封信,信上寫著--夫君親啟。

  衡:  

  幾次提筆,心中千言,落到筆尖竟是無語。  

  夫君看此信時心同怕已不在人世,知夫君傷痛,心同切切。  

  想當日初識夫君,心中艷羨不已。心同知父親的初衷,卻依舊對姻緣充滿了期盼……那日父親被斬,心同亦在場,養我二十四載的親人要走了卻無人送行嗎?  

  我心知為百姓著想,父親是要除的,戰爭帶給人的總是傷痛,肅帝是一個仁慈的皇帝,開闢疆土或許不能,但治國是強過父親的。所以,那日裡你全盤托出了你的計謀,我裝作不知,因為我的心中也有一桿秤啊。然而,他生我育我,這樣的恩情我要如何回報?對於父親,我是對他不起的,我不知該如何做才能贖自己的罪啊。那日,未去法場時,我便飲下了千日散,此藥乃是父親從西域帶回的一種毒藥,不立置人死,逢月圓飲者便會痛如刀割,如此反覆三年。  

  兩年多來,夫君給我的情,心同感激不已,只是,我再不能貪求什麼了。記得有次同夫君說起,夫君若走在心同的前面,心同定會再覓良緣,以慰夫君,那時夫君也應了心同亦會如此的。夫君莫怪心同使詐吧,心同只是盼著夫君有個好的歸宿啊!  

  ……  

  萬望夫君放下心同,莫讓心同成了夫君的心結。  

  他日心同歸去,請夫君為心同著當年做新嫁娘的紅衣,心同雖知不合規矩,就許了心同的任性吧,那是我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啊!  

  今日心中大亂,總恐有事發生,寫下此書,只盼心同走後為夫君所讀。心同天上地下為夫君祈福,願夫君覓得良緣……  

  看完書信,楊衡只覺得喉中一暖,竟吐出一口血水。  

  「楊衡!」荊子衍沉聲叫著,看得出他對妹妹的一片真心,只是,眼前的這對男女之間的情愛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啊!

  「子衍,你走吧!」  

  走?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不!」  

  「心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速速離開安陽再不要回來了!」  

  「我……」  

  楊衡轉過頭來怒目相向,「走!你要心同死不瞑目嗎?」  

  「她不會死的!」  

  「明日我奏請皇上便帶心同下江南,我們到蘇州再見吧。」  

  送走了荊子衍,楊衡坐在床邊握著她冰冷的手喃喃自語:「心同、心同,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

  「哥……哥……」荊心同驀地睜開眼睛。  

  「心同,你醒了?」  

  「衡,我哥呢?」  

  「走了。」  

  她放心地閉上眼睛,「謝謝你,衡。」  

  「心同,看著我。心同,你一早便有了赴死之心是嗎?那麼我呢?」他從頸間扯下龍佩握在手心裡,「你允我的執手之約、白髮之盟就是這樣的嗎?你說我是你一生相伴的良人,你走了我怎麼辦?說,心同,你置我於何處?!」

  荊心同掙扎著要坐起,卻被他抱住,「心同,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怎麼能離開我?我什麼都不要,不要高官厚祿、不要位高權重、不要榮華富貴,我要的只是你陪在身邊,可是你卻不要我!」  

  一行熱淚沿著她的頸間流下,「衡,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做。那日牢裡我見著了父親,他不愧是英雄,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他不怨我,不怪我,不要我的心中有仇恨,只是我如何能原諒自己?」  

  「心同,這毒你從何而來?你可有解藥嗎?」  

  「沒有。」  

  她的心中痛著,藥從何而來?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新婚後歸寧那日,父親將她叫到一旁,對她說如果發現衡有不對之處,便把這藥下在他的茶中,此藥無色無味,不會被發覺,但可以控制他為父親所用。所以,這藥便一直在她這裡,父親沒想到,最後用了它的竟會是她。  

  一個月後,楊衡帶著荊心同和小翠來到了蘇州,楊衡在荊心同睡下後,來到荊子衍的房中。  

  「楊衡,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心同幸福。」  

  荊子衍心中的芥蒂解開了,因為看到了妹妹的幸福,因為父親的那句不希望他們心中留有仇恨的話。

  「不,子衍,她帶給我的幸福遠比我帶給她的要多。子衍,我求你一事,朝中的胡太醫說西域有一位高僧對千日散研究了很久得到兩種解藥,只是這兩種解藥都不能完全解毒,一種可以抑製毒性,但只能抑制七年,這七年中中毒之人會如常人一般,七年之後便是華陀再世也不能救。另一種半抑製毒性能減輕痛苦,但是中毒之人仍然會受身心之痛,此藥可持續二十年。」  

  聽他停下話語,荊子衍問:「你要選哪種?」  

  「我不知道,那位高僧居無定所在西域四處遊歷,先要找到他求得他肯賜藥才行。子衍,我不知道會不會找得到他,又會不會感動他,但是,今生我只與心同結姻緣,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與她生死相隨。明天,我就帶她往西域去,小翠我不能再帶在身邊,只好托付給你了,請你代我照顧她,並為她尋個婆家吧。」  

  「楊衡,我與你們一同前去。」  

  「不,子衍,你要做的就是去找你的幸福。」  

  一陣沉默後,荊子衍啞聲說:「如果……如果找到了解藥,你一定要帶她回來找我。」  

  「好,半年之內無論是否尋到解藥,我都會與她回來找你。」  

  「一言為定!」  

  這個夜裡,兩個男人訂下了生死之約。  

  第二天,小翠醒來便不見了楊衡和荊心同,荊子衍說他們去尋解藥了,小翠哭著問:「公子,老爺和夫人會尋到解藥嗎?」  

  荊子衍並沒有回答小翠的話,目光深邃地看著遠方低聲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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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5:37

第8章(1)  

  再有七天便過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忙著打掃、忙著購買,不過,這些都不用荊心同打理,管家老劉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  

  已經掌燈了,他還沒有回來,她執著木梳坐在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髮。這些日子他忙得很,退了朝多給父親找去,常常夜深了才回來,他的神情一日沉過一日,她知道有事要發生了。有時她想,若是去勸父親會怎麼樣?父親會不會放棄那種枉念呢?不,她知道,多疑的父親會有所察覺,那時他害的不只是楊衡,還有肅帝和許多朝中大臣,她的罪過怕死百次千次也不足償啊!父親不會放棄他的執著,所以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這樣無助地等。除了外衣,躺到床上,這些日子都沒有等他,有時他回來了,她也只裝作不知,她有些害怕面對他,害怕他對她說些什麼。  

  遠遠地看著那燈光,楊衡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著,容王終於要行動了,會在過年的時候奪位。這的確是個好的時機,人們多半忙著過年,誰會猜到會有這樣的變故?他兩邊忙碌著,在容王這邊參與籌劃,又暗地到皇上那邊應對計策,這場仗真的很辛苦,肅帝那裡也已經準備妥當,他知道他勝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他們在暗處,而容王在明處。今日一切都定下了,就在年三十的時候,也就是七天之後的午夜,一切就都會有結果了,他期望又害怕著。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荊心同,隨著時間的推移,計劃的周全,他害怕面對她。他知道他晚歸時她只是裝著睡了,他卻裝作不知。今天她會怎麼樣呢?她一直沉默著,聰明如她,總是會猜到些什麼,但是她選擇了沉默,她心中的痛苦他無力安慰。看著那燈光越來越近,他的心情越來越不安,走到門口,他停下來,手扶著門邊卻沒有推開門。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停在門外再未見動靜,她屏住呼吸等了一會,他沒有推開門,但是她知道他也沒有離開,他站在門外卻不進來,心中的矛盾一定如她一般吧!她起身拉開了門,看到的是一雙滿是痛苦又有些驚訝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痛苦從來不比自己少。  

  門突然打開了,他很驚訝,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來開門,看著她只著了褻衣,知道她已經躺下了。她的眼睛很明亮,沒有愁苦,沒有焦慮,也沒有懷疑,只是很明亮,而這明亮卻讓他有些不安,不安什麼呢?他也說不清楚,只有不安。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真涼,她能愛他一日便愛一日,萬萬不想不能愛時後悔當初不曾珍惜。  

  聽著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他睜開眼睛看著黑暗中她的睡顏,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有多少?從前有很多,這半年多來卻很少有,因為她吧,她給了他一份安心,可以放心、踏實地睡去,沒有噩夢的驚擾。只是,這段時間他重又失眠了,為著自己的計劃,有一種期盼,這一日他盼了二十幾年,他興奮著;又有一種膽怯,塵埃落定時如何去面對她?她的平靜和沉默讓他猜不透她的心,她似乎什麼也不知道,又似乎什麼都瞭然於心。  

  在被中尋到她的手握住,他的心中顫著,這感覺有些不踏實,是啊,她是聰明的,如此的平靜是為何?她再不曾在他的面前提容王,也從未探過他的計劃,為什麼?她的心中想著些什麼?她在給了他一份安定的時候,心中也是痛的,也是苦的,只是自己卻不能為她擔著。  

  「心同……心同……」一番掙扎之後,他下了決心般地說,「心同,容王計劃在年三十的時候除去肅帝篡位,我與肅帝也準備好借此一擊,勝算十之有九……」  

  他說出的這幾句如此的平淡,只是這過程中將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心同。」他柔聲地說,知她聽不到,他只是想和她說說話,這仇這恨放在心中二十幾年,卻從不曾像今年這樣讓他矛盾,為什麼和她說這些?這本是極秘密的,一絲的差錯要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性命……可是,他卻想告訴她聽。七天之後,會是怎麼樣的情形要他和她去面對呢?失去父親的心同會怎樣?怎樣的痛苦?怎樣的恨自己?她曾說,只願夫君歸穩田園時也帶上心同,到那時她還會再有這樣的心思嗎?曾經許下執手之約、白首之盟的龍佩她可還願托給他?

  一滴淚流出沒入發中,淚的滋味他曾是陌生的,奶娘走了之後他二十幾年不曾流淚。可這個女子卻讓他放心地流淚、放心地發洩,他何其幸運遇到她,她何其不幸遇到他?若……不想了、不想了,這世間本就沒有這個若字啊!

  「你去過江南嗎?我在書中瞧見過,真美,霧靄樓台,白牆黑瓦,儂聲軟語,小橋人家,我曾心心唸唸地想著盼著……心同,我們去那裡看看好嗎?然後我帶你去趟杜城,不知那些鄉里鄰居可還在嗎?你若願意我們再去看看你在江南塞北分隔幾年未見的姐妹。再來,還要去尋一尋你從前的侍女,可是叫鏡兒?我知道你心中總是惦記著她的,尋到了你若是喜歡我們便也和他們一同住下,其實於我,住在哪裡都無妨,身邊有你便是家了。我們置些田地,蓋幾間房子,我教人識字、做文章;你繡花織布,這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他只想著這些美好的,如此便開懷許多,說著、說著,便帶了笑容睡去。  

  窗外雪花飛揚,愈下愈大,瑞雪兆豐年,想來明年會是好年頭吧?  

  荊心同無聲地睜開眼,看著他嘴角隱隱的笑容,心中一痛,這份愛是上天的玩笑?是命運的懲罰?抑或是月老的疏忽?她曾想上天總是待她不薄的,她雖失去了容貌,卻給了她這樣一位知她、愛她的夫君,她曾想不奢望白首,可是,愛到深時、愛到濃時、愛到重時,這貪念便生了。  

  他的一聲聲一句句她都聽到了。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痛苦,她曉得,只是現在她無力去做什麼,她能做的就是裝作不知。他許給她的將來,是她期盼的,只是,她怕不能與他共同擁有。  

  她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他的眉,這些日子他的眉總是皺著,不知道他日他的眉間再沒有了陰雲時,她在哪裡?無論在哪,天上人間她總會為他祈福的。她不擾他,她努力地愛他,只是,她的決定不能說給他聽。她也兩難,父親她如何能對不起,夫君她如何能放得下?怎麼樣的決定都是傷,她便自私地為了他吧……她微微地起身,看著手指在他臉上摩挲,感知著指下他的溫度,衡,莫要怨心同、怪心同,更莫要恨心同,只希望來年他日再想起心同時心中能有一片溫暖,心同就知足了。她摸著胸前的玉珮,娘啊,他是她的良人,他待她不是一個好字能說的,他配得上這塊玉珮,只是,娘啊,你可曾想過,這樣的人女兒竟也不能與他共老。雖然,送給他玉珮時,心中便知道這婚事怕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樣,心中想著有他的情有他的愛足矣,但是私心中,想的怎麼不是一份天長地久?怎麼不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劃過,然後環上他的腰,把自己的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胸上,他反射般地環住了她,她一驚,以為他醒了,可是,沒有。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她要記得,記得他的樣子、記得他的溫度、記得他的懷抱、記得他們間所有她能想得起的,一直記到喝孟婆湯之前。  

  以後,她或許當真能陪他下江南,與他赴杜城,去看望姐妹,尋找鏡兒;或許當真能與他過一段平靜的生活,若當真如此,她別無所求了。  

  聽著鞭炮聲響起,人們在迎接新年了,他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傳回來,萬家燈火裡,她的一個親人就要消逝了。倚著床恍惚地想著許多事,四歲那年的火、母親的淚、父親的歎息、初知姻緣的不安、新嫁婦的恐慌、婚後的相知相愛、那次被綁的變故、那天夜裡他全盤托出的計劃……似睡非睡間,她看到肅帝坐在殿上,衡立在旁邊,父親呢?一陣長笑聲傳來,她看到父親被四個人壓著,官帽已經被摘了去,長髮披散開,父親的嘴一張一合似在說些什麼,只是她聽不到;然後她看到母親躺在床上,臉色極蒼白,伸出來的一雙手頹然垂下,她情急下醒了過來,五臟俱裂的痛讓她冷汗直流,難道父親敗了?母親呢?母親怎麼了?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中一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扇門,撲門而入的是小翠。

  「夫人,容王府上差了人來,說是接夫人過去……」  

  小翠喘息的當兒,荊心同緩緩地坐了下來,消息已經傳到容王府了?母親知道了?  

  「說是老夫人不成了,要夫人快去!」  

  「母親?母親……」心中被什麼揪緊了般,她是不孝的,只是母親能明瞭她心情嗎?她不是為了自己的情愛才作這般的決定,不,她不求母親的原諒,她背叛了父親也背叛了母親,她當真是不孝的,她求母親責她,求父親罵他,求他們不要恨她……  

  「說是舊疾發了,很急。夫人,快去吧。」  

  荊心同起身自牆角的朱漆櫃裡取出件白衣,潔白的綢料,淡綠的荷花,墨綠的荷葉,粼粼的波光,是母親要的,母親姓白單名一個荷字,且她人也極是愛荷,尤其是白色的荷花。一日母親要她做件繡著白荷的白衣,她說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日走了就穿著它。這衣裙她繡了幾次,卻總不能完成,手裡拿了針心中卻想著到哪裡尋些上好的藥材,但終究還是拗不過母親的意思繡了。  

  「母親!」  

  撲到母親的床邊,看著枕上那蒼白無色的臉,荊心同本已擦乾的淚又流了下來,她知道,母親已回天乏力了。

  「母親!」  

  聽到了她的聲音蕖妃睜開了眼睛,看了一會終於認出了她,她伸出乾瘦的手握住荊心同的手臂。  

  「心同,你來了……好……好……來了就好,我心中……總是掛念著你,見著了才放心……」  

  一句話便讓渠妃氣喘吁吁了,荊心同扶起母親,讓她的身體半靠在自己的身上,許久不曾同母親這樣親近過,自分院而居,便不能再偎在母親的身邊了。  

  「母親。」  

  「心同……喚我一聲娘親,我時時這樣想著,卻也知不合府裡的禮法,如今我要走了,再也不用顧念什麼了。我的一生被這禮法拴著,到頭來人人羨慕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苦處,卻說不得。」  

  「娘,」這一聲娘又如何不是她盼著的?也是被禮法拴住了,不敢說、不敢喚啊!「娘,心同知道娘的苦、娘的痛,娘再忍著些,等父親回來了去請宮裡的太醫來。」  

  蕖妃握緊了她的手,「不,心同,娘等不到他回來了……這些年來我都是知道的,在你父親心中什麼也沒有皇權重,其實我怎麼不怨他,怎麼不知道那幾位夫人的痛,只是我愛著他,離不開也改變不了他,只能這樣了吧!今日是個關鍵,我知道,他等了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如今是最後一搏了。」  

  荊心同的心中一驚,原來母親也是知道的,看著母親的臉色轉得紅潤,她的心下卻痛得很,這不是迴光返照嗎?

第8章(2)  

  蕖妃的聲音裡充滿了溫情:「我本想等他回來的,再看上他一眼,只是娘等不到了,我等得太辛苦,等了一輩子……那年我只有十四歲,第一眼見到他……」  

  荊心同第一次聽到父母的情事,在母親的彌留之際,那曾經美妙而絢爛的愛情吸引了她,感動了她。

  「心同,在我知道了他心中的那個秘密了之後,我那樣的痛苦,幾次想要離開,可是我愛他啊!然後我開始幻想著也許哪天他想得通了,放下了,帶著我去過一種平靜、平凡、平淡的生活,就像天下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樣……我失望了,後來有了子衍,我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再有了你,除了你們的平安和幸福我便不再求什麼了。我知道他對我的愛,知道他對幾個兒女有許多的抱歉,尤其對你,只是,什麼也不能讓他放棄……心同,從前娘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你,木公子對你的好娘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娘知道你的幸福來了,娘心中放不下子衍……」  

  「娘,心同一定會找到哥的。」  

  蕖妃笑笑,「不,心同,娘只是放不下他……你、你只要過得好娘就滿足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講話的聲音變得高而急促,「心同,你看,你父親怎麼給人綁了,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荊心同心裡一驚,也抬頭向窗外望去,窗外陽光正足,哪裡有父親的身影,就在這時,蕖妃的身體倒回了她的懷裡,氣喘吁吁地說:「心同,娘有一句話要說給他聽,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我等著他。」  

  「娘、娘。」  

  她驚恐地扶起母親,卻看到母親渙散的眼神,聽到母親游離的聲音:「那天荷塘邊,他擁著我說,這一眼便定了一生,我又何嘗不是……」  

  再往下卻不說什麼,荊心同低頭一看,母親已經含笑走了。她反倒沒有流出淚來,她本是不經大事的人,這次卻不慌張,安排了府裡的人準備母親的後事,彷彿這不是頂大的事,也許她覺得於母親而言這是好事,看不到父親的失敗,看不到她的背叛。  

  轎門被挑開,迎上的是楊衡一雙焦急的眼睛。  

  「心同,出了什麼事?」  

  「母親走了。」這簡單的話,她平靜的神情,卻讓楊衡心痛無比。  

  回到房裡,遣走下人,屋裡只留下一片冷清。見著了他,她的心中瞭然,不心痛,不心慌。  

  看著她換上新的衣裙,又對著銅鏡整理容貌、髮髻,楊衡心知不對,她應該哭泣、應該詢問的。  

  荊心同回過身走到他的身前站下,定定地看了看他,不待他講話,曲膝跪下。楊衡心中一驚,剛伸手要扶,卻被她抬手攔下。她覆下身體,他的心中痛得無以復加,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跪在他的面前,以頭觸地。  

  她緩緩地直起身,輕啟朱唇:「衡,心同求你三件事。我父親罪重謀權,按罪當連誅九族……我不為荊家人和主事者求命,只是,容府和其他府裡的奴僕、雜役……」  

  不待她講完,他急急地說:「心同,肅帝開恩,此事只定容王與其他主事者之罪,他人會有牽連,但罪不至死。家眷流放,家役遣散。」  

  「謝肅帝開恩。」  

  是啊,這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她的心中會好過一些。她再次輕輕地覆下身體,這時,楊衡受不住,隨著她跪了下來,

  「心同。」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他卻不知再說些什麼。  

  「衡,我知父親應處腰斬,」話到這裡,她的淚流了出來,腰斬,多麼殘忍的刑罰啊,「我求……」

  他伸手擁她到懷裡,她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啊,「心同,肅帝有意賜酒,對外說容王暴病獄中。」  

  「不,」她自他的懷中抬頭,「父親如此驕傲,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天下人當他是亂臣,他的許多行事不光明、不磊落,但他絕不是只做不當之人。衡,我只求他去得快些,痛得少些。」  

  她輕輕地推他,他卻不允,「心同,你不要再用『求』字,再說『謝』字,我受不起。」  

  「衡,可否請肅帝定為斬首?」  

  「我立即進宮去求肅帝。」  

  「父親哪日行刑?」  

  「明日午時。」  

  「我想見他一面。」  

  「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酉時我引你去。」  

  由前面的獄卒引領,走過一排排空著的牢房,荊心同微微顫抖著,父親,高高在上的父親,如今被關在這裡。

  隔著木欄看著側臥在稻草上的父親,恍如隔世,她走進去跪在地上,輕聲地喚了聲父親。  

  楊衡轉身帶著獄卒離去,此時,他不應留在這裡。  

  看著父親回轉的身形,看著父親散亂的發、憔悴的容顏,一句話衝到了嘴邊:「對不起,父親,對不起!」荊心同把頭叩在地上,大哭。  

  容王扶起她,臉上露出的竟是慈祥的笑,「心同,哭什麼?你沒有對不起父親,說來,父親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母親、對不起你的幾個姐妹,只是父親欲成大事也顧不得這麼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事敗,說來是天意吧。」

  「不、不,父親沒有對不起心同。是心同、是心同……」  

  「好了,心同,不要哭。你不怪父親、不怨父親就好。你母親可好嗎?今日朦朧中似看到她來找我,她離開時讓我好生難過。」  

  「母親……母親已經走了。」  

  「走了?」容王輕聲地問,「是啊,我似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原來是走了。走了好、走了好,我不願她受痛苦。心同,你母親最後說了些什麼?」  

  「母親說了你們的相遇,說了她的愛戀。」  

  「是嗎?」  

  「母親讓心同為她帶一句話,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她等著您。」  

  「好,今生我對你不住,來生我定不負你。」  

  「父親,您與母親慢走,心同到陰間再孝敬你們二老。」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的時候,才發覺權力、富貴不過是身外物,可我從不後悔自己的所為。」  

  荊心同看到父親側臥下不再講話,也不再看她,輕聲地說了句:「父親,我走了。」  

  走到門邊時,又聽到父親的聲音:「心同,將我與你母親葬在一起。還有,我不想你心中有仇恨。」

  她猛地回身跪下,「父親!父親!」可容王卻不再回身,也不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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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4:35

第7章(1)

  走在冷清的街上,他抱著荊心同疾步如飛。懷中的人渾身冰涼,他很著急,這裡距木府要走上好一段時間,不知她可支持得住。想到這,他輕喚著:「心同、心同……」  

  聽到他的聲音,淚水洶湧而出,她也說不清為了什麼!為了他痛苦的過往?為了自己尷尬的境地?為了父親不明的前路?還是為了他們不能再擁有的將來?  

  「你醒著的,心同?剛剛你便是醒著的?」他急急地低下頭,她聽到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  

  她只流著淚說了一句:「我們之間原來是國仇家恨啊!」  

  這一句讓他的腳步一頓,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低聲說了句:「不、不,心同,不是的!心同……對不起,心同,對不起。」  

  她搖搖頭,用一種游離的聲音輕輕地說:「不,別對我說對不起,我擔不起這句對不起啊!若可以,我想對你說聲對不起,可是,再多的對不起也抵不了你家七十二條人命,抵不了你二十四年的仇恨;再多的對不起也抵不了我父親犯下的罪,抵不了我的身份。」  

  一聲聲的你、一聲聲的我,明明應激動說出的話語,由她講來卻那樣的平靜,平靜得讓他心驚。  

  「不,心同,我不恨你,我恨的只是你的父親!」  

  「一樣的、一樣的,」她依舊平靜地說,「他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女兒,一樣的。衡,這是你的真名嗎?那麼……你姓楊?你是西征將軍的後人?好、好、好!」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楊忠良將軍她聽哥哥說起過,那是哥哥所崇拜的人,西征將軍的故事哥哥曾講給她聽過。他讓她喚他衡,而不是易,原來,他是楊將軍的後人,他們間真有著深仇大恨!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連說了三個好字後不再言語了。他蹲下來,扶直了她的身子看向她的眼睛,他急了,她的眼睛空洞洞的,裡面什麼也沒有,彷彿只是空空洞洞地映著他的影子。  

  「心同、心同、心同!」他喚她,「你說什麼呢?」  

  她似乎回過神來,瞧他一眼,竟是滿眼的疲憊,「我累了,帶我回府裡讓我歇歇吧。」她的聲音也似乎充滿了疲憊,她閉上了眼睛。  

  不,不要將他排在她的生命之外,彷彿她睡去,就再與他沒有關係了。  

  「心同、心同,聽我說。」  

  「我都聽到了,衡,你是忠良之後,我是叛王之女。」  

  「不,不是的!心同,不是這樣,我對你……」  

  「是愧疚嗎?為了這張臉愧疚?不必,我還幸運過你的幼弟,我到底還活著,他那麼小便被我父親害死,我受這樣的罪是上天的懲罰,應該的!」  

  「不!」他吼了一聲,他不要她這樣的誤會,不要她把他排開,「不,心同,是……剛開始是為了接近……你父親,接受了娶你的安排。因為,他太謹慎,便是做了他幾年的門生,我始終不能接近他,而這是得到他信任的最好機會。」

  他講出了事情的緣由,「見到你的臉……因為對這張臉的愧疚,我決定如果我有餘生,那麼,我願照顧你一生。」

  懷中的人兒一顫。  

  「聽下去,心同,這只是開始的時候!你不能就這樣否定了我,給我解釋的機會……然後,你漸漸地走進了我的心……你讓我感受到家是什麼樣子的,自從我六歲失去……我便再也不知道家是什麼……你走進了我的生活、走進了我的心。那次你生病,我才知道我已經愛上了你,郎中說只是染了風寒,我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去,我不敢想像沒有你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人一旦感到了幸福,再失去,那得而復失的痛苦會讓人瘋狂的!那日,你父親與我說納妾之事,你知道嗎?最讓我難受的是他說你也知道,也同意。那時,我、我想馬上找到你問問是真的嗎,在我愛上你的時候……」  

  聽著他的一聲聲剖白,她的心緒翻騰著,「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痛苦,是的,當我冷靜下來時便體會了你的痛苦。心同,你身上淡淡的藥香和清香、你柔和的笑容、你低啞的聲音,你的一切於我而言都代表著幸福!心同,我愛你,不為了任何事,只是一個男子愛上了一個女子!」

  她哭著環上他的頸項,「衡、衡……為什麼,為什麼老天在給了我們這樣的身份後讓我們相愛,是它在捉弄我們嗎?天上的銀河尚有喜鵲為橋,我們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仇恨?」  

  他的淚也流了下來,她說的便是他每次思維的停止處。  

  抱著她急急地趕回木府,遠遠地見著停在府門口的幾輛馬車,他的心中一沉,是荊顯棣!消息傳得如此之快,他知道了什麼?看看懷中已經睡去的人兒,他想要如何解釋?只要她一說,便什麼都明瞭!他應該如何是好?他一閉眼,當務之急是先把心同送進房,再請個郎中來瞧瞧,別又受了風寒才好。別的,該來就來吧!  

  剛一進府就見方端叔走來,他提著的心放了下來,若是懷疑了他,那麼此刻方端叔不應在府裡。此人是荊顯棣的親信,武功絕高,多為荊顯棣打探消息、監視敵人。  

  「大人,」只見方叔端一揖,  「王爺請您到廳裡。  」  

  感受到楊衡的緊張,荊心同也醒了過來,聽到方端叔的話,心中一動,怎麼父親也來了,可是知道了衡的秘密?不會,若是,只怕此刻府中已是重兵把守了,那麼是聽到她走失或是她被綁了?  

  「你先回王爺的話,說我把夫人安置回房便去!」  

  「不,」她睜開眼睛,「夫君,此事竟驚動了父親,我自當去請罪!」  

  聽著她輕聲說著,他心生感動,看來,她是要為自己遮掩了,「還是先送你回房吧,莫受了風寒……」

  他不想她直面他與荊顯棣的矛盾,那樣只會讓她為難,怎樣的選擇於她而言都是痛苦的!  

  她搖頭堅決地說:「父親來了,還是先見過父親!夫君,放心同下來吧。」  

  荊顯棣坐在椅中,手持著茶杯,卻不曾飲下,他的臉色很平靜,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麼端倪。若單從面貌來看,他很儒雅,身上充滿了文人的風範,看不出他曾馳騁疆場、殺人無數;他給人一種淡薄無求的感覺,很難看出他心思深沉,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王爺!」  

  「父親!」  

  聽到聲音荊顯棣轉過頭,見楊衡扶著荊心同走了進來,平緩地說:「尋到了?出了什麼事?」他的心中很是狐疑。

  「心同不懂事,父親……」  

  不等楊衡說話荊心同跪在了荊顯棣的面前,她垂著頭,盡力忍住心中的寒意,克制著不讓自己顫抖。

  「怎麼?」荊顯棣的話一向不多,不過他平靜的語調、淡淡的語氣卻給人一種很大的壓迫感。  

  「前日母親差人來說大姐得了一雙兒女,我想為他們買長命鎖、如意鐲求個吉利。心同曾聽聞下人們說起集市的熱鬧,又知道今日是集,心同……心同不曾見到過的,便想去瞧上一瞧。今日過晌,心同見夫君無事,便求夫君帶心同出府走走……到了街上,心同見著什麼都覺得很新奇,見了這對瓷人好玩便想買下,」她自懷中取了那對瓷人出來,「夫君交錢時,心同又瞧見一個賣五顏六色風車的小貨郎,便追了去想買一個,誰知竟與夫君走散了……心同從未單獨出過門,心中焦急,卻又尋不著路,後來在一處偏僻的巷子裡給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截下……」  

  一陣寒意衝了上來,她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這一抖看在荊顯棣的眼中只道是她想起來還覺得後怕。女兒一直乖巧懂事,不曾出過這樣的錯。  

  「真是胡鬧!你母親不曾教過你禮數嗎,怎麼如此的任性妄為?!日後不可再如此了!」  

  「父親,心同知錯了……」知道父親不會追究了,寒意、痛意湧出,眼前一花,她軟軟地倒了下去。

  楊衡疾步上前,把她扶在懷中,「王爺,是我沒照顧好心同,王爺要責怪就責怪我吧!心同可能受了風寒,要先尋個郎中來。」  

  唉,看著女兒蒼白的面容,知道她定是吃了些苦頭,他也心疼,可是,為了成大事,他顧不得這些兒女情懷,「好了,既沒什麼事,我先回府了!」  

  剛起身,他又想起些什麼事,「衡易,此事報到官府那裡了嗎?」  

  「沒有,就是怕驚了官府,我才一個人去的!只是些乞丐,說是本也不想傷害心同的,所以我便放了他們。」

  荊顯棣點點頭,「好,此事壓下,莫傳了出去!」  

  「小婿知道了。王爺,小婿……」  

  荊顯棣沒有轉身,只說了句:「你不必送我,吩咐人去尋郎中吧!」  

  看著荊顯棣走遠,他在心中呼出一口氣,若不是心同幫他,他定過不了這一關!心同,他低頭看著懷中已經昏過去的女子,他們將要面對的會是什麼?  

  請了郎中來,把過了脈,說是受了些驚嚇又著了涼受了風寒,靜心修養上一段時間應無大礙,然後開了個調理的方子,讓人跟著他去取藥。  

  遣走了下人,楊衡關上門,坐在床邊看著昏睡中的心同。他從沒像這一刻這麼強烈地希望自己只是世間的一個平凡男子,讓他沒有這麼多的顧忌,不用動這麼多的心思,可以用心、安心地愛著眼前的這個女子,過一種平凡卻可以期盼未來的生活。  

  他自被中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的手還是那麼涼,若真的有一生的時間,他一定會溫暖她!他的心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的柔軟,他想若荊顯棣不再握住肅帝的權、成為南亙安定的威脅;若他為他曾經的錯誤自省的話,自己或許可以放下心中執著了二十四年的仇恨吧!是從愛上這個女子的時候開始,心中的恨意少了的吧。他想父親也會理解他的吧?母親也會開心他尋到了幸福吧?可是,這一切都只是可是啊!  

第7章(2)  

  低頭,看著她的手腕處,那被麻繩勒過所留下的紫紅印記,已經滲出絲絲的血跡來,郎中說,不妨事,若是包紮上了反倒好得慢些。這一次她真的吃了很多的苦,十一月的安陽已是北風捲地,雪花撲面了,著了裘衣也不覺得暖,她卻被反剪雙手扔在青石地板上一待三四個時辰,怎麼會不受風寒?  

  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她的手很涼,臉卻有些燙。此刻他仍能體會那時自己心中的恐慌,一種令思維也幾乎停止了的恐慌。這恐慌他不陌生,二十四年前初知所有的親人都離去時,就是這種恐慌;二十年前,離開安陽、離開他曾經日夜相伴的將軍府時,也有過這樣的恐慌。然後,經過二十年的歷練,他變得不再是那個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為自己已經成熟得處變不驚了。可是他遇到了她,愛上了她,讓他又一次感到了那樣的恐慌……  

  看著她安穩的容顏,他知道自己真的眷戀上了她,見得到她的身影,觸得到她的氣息,便會讓他安心。他自懷中取出父親的瓷像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顫,輕輕地向後縮了一下。  

  她醒了,在郎中把脈時便醒了,不過她安靜地躺著,靜靜地聽著他與郎中的對話,聽著他言語中的關心。然後,感到他溫暖的大手握上了自己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她都不動,這一刻她只想好好地體會這無聲卻溫柔的幸福。可,那瓷人提醒了她,讓她想起了他那充滿著仇恨的眼神,提醒了她的身份,他們之間有難以逾越的鴻溝。  

  他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掙脫自己的掌心,而那瓷像便在他與她的掌心中固定。  

  「心同,好些了嗎?若……若你不那麼累,不那麼困乏,若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  

  看著她的睫毛輕動,一串淚珠流下,他用手接住了那淚珠。他俯在她的耳邊,「心同,你願見到真實的我嗎?」

  她睜開眼睛,對上他的清澄、坦誠的眼睛,「真實的你?」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是的。不是朝中的木大人,而是楊將軍的後人楊衡!真實的我。」  

  她自他的掌中抽開自己的手,調開與他相對的視線,她的心中也滿是矛盾,初聽到他是誰,她只願自己不曾聽到。那樣,一切便只是她猜的,也可全不當真。如今,她不能再這樣騙自己了。  

  「我不知道,衡,我也是那樣的矛盾啊。開始,我只認為你是迫於父親的壓力而不得已娶我。我對婚姻雖也充滿了期盼,但卻不敢有太多的幻想。後來,我開始有了幻想,有了奢求。然後,我知道你有著許多的秘密,而這秘密關乎著父親。我……我曾與你說過,對於父親的野心,我早早就知道了。在別人眼中,那是狼子野心,而我卻是能理解的。衡,他雖然不是王位的繼承者,但他卻有權力爭奪,現在的天下是他率人打下的,他十六歲隨祖父上戰場,一戰便是二十七年。聽母親說,父親身上的傷她每每看了都會後怕,不知父親是如何從生死邊緣輾轉回來的。當南亙天下初定,是他攜著肅帝處理,待社稷平穩人心安定,要他把辛苦得來的江山雙手奉人……我從不怨父親,亦不恨,我只是靜靜地在等一個結果,無論是什麼樣的,我都承受得了。」  

  她的語氣輕且飄忽,好似在講一個故事,「只是,我也知道父親雖滿腹謀略,卻不適合治國,因為他的疑心太重,他的個性中隱著殘暴;我知道,皇權的更換總是要付出些代價,幾百條人命不為保家衛國,卻喪於皇權的爭奪之中,他們多麼不甘?肅帝是個寬容的人,我願他治理天下,這對百姓來說是好事!所以我願意幫你,可是,他……他總是我的父親,我……」  

  楊衡看著她低垂的雙目、看著她沒有血色的唇、看著她絞在一起的手,他知道,最痛苦的是她,最為難的是她,最被傷害的也是她!這樣一個女子受著這麼的痛苦與傷害,卻還是幫著他,愛著他,他怎麼能不好好地待她,不好好地愛她?

  他握住她的手,把那對小喜人和父親的瓷像一併塞進她的手中,「心同,你好生保管著!若他日,」他頓了一下,他日局勢已定時,也是她最心痛的時候吧?  「我可與你長相廝守,  這瓷人便做我們的見證。」  

  她未抬頭,可是卻猜得著他眼中的神色,是愛護、是疼惜、是信任。她緊緊地握住了那三個瓷人,如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他將他父親的瓷像交與她,便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這不是一種承諾是什麼?只是,這承諾太過沉重,這愛竟成了煎熬。  

  「心同,小的時候我住在城郊的西征將軍府裡。那裡很幽靜,府里長了許多的樹,每當槐花開滿枝頭時,我娘便會在槐樹下給我們講爹的故事,在我心中我爹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爹是皇上封的西征大將軍,曾隨著你父親容王四下出征,為南亙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四歲之前,幾乎不曾見過他,記得我四歲時,爹終於回了安陽,他一下就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那感覺就像在飛一樣,本來被他黑黑的面容和滿臉的鬍子嚇得躲在娘身後不肯出來的我,一下子就愛上了他。然後我抱著爹的腿,任娘怎麼說也不肯回房裡去睡覺。」  

  看著他臉上幸福的神情,她伸出左手反握住他的大手,  因為越是幸福,  之後的痛苦才越令人難以忍受。

  看看她握住自己的手,看看她依舊不曾抬起的頭,他繼續說著,那段時間裡的他是幸福的,「小的時候我很頑皮,書多半要爹娘看著念才不會偷懶,或許爹覺得虧欠了我們吧,所以,只要有時間他總是陪著我們。我最喜歡坐在他的腿上給他念先生教的詩,我很聰明,連幾乎從不誇獎學生的先生也是這樣說的,先生說若假以時日,中個狀元怕也不是難事。爹總會用大手撫著我的頭說,我兒長大了也會成為將相之材啊。那語氣中竟充滿了希翼,娘卻笑著說將相楊家有一人便好了,衡兒做個讀書人,將來當個教書先生就好。呵呵,那時我在心裡想,我是要當像爹那樣的大將軍的。」  

  聽著他的講述,她也沉浸在了那種平凡又平靜的幸福之中,那種幸福是她渴望卻從不曾體會過的。

  「我娘是江南人,講話柔聲細語,她總是淡淡地笑著,我從未見她訓過誰,便是我不小心打破了就快釀好的槐花酒,娘也只是找人來清理了碎片,雖然那酒是要差人帶到駐守邊關的父親那裡去的。槐花酒你吃過嗎?我吃過一次,是爹餵我的,不好吃,有點辣,沒有聞著的那種清香。那次吃了一點就醉了,聽姐姐說我抱著個大花瓶回到房裡睡下,嘴裡還呢喃著:亭,別哭,哥帶你去玩。亭是我的小弟弟,小我四歲,他總是在娘的懷裡,我一抱他,他就皺著小鼻子呵呵地笑。」

  她牽著他的手,聽他說著那讓他幸福又使他痛苦的過往。  

  「災難之前什麼預兆也沒有,我記得那時娘剛醃了程叔從南方帶來的梅子,爹也說過個把月帶娘和我們姐弟回江南去瞧睢,我和姐姐興奮極了。江南,只聽娘一遍遍地提起過,江南的細雨紛紛、江南的小橋流水、江南的青竹野梅終於要見著了。」  

  他的聲音驟停,她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從小身體就不是很好,一年裡有半年多是病著的,那日病初癒,奶娘帶了我去廟裡求平安。回到城門時遠遠地看見……看見父親身首異處的屍首掛在城門樓上。」  

  她一抖,那是怎樣的痛苦?  

  「幸虧奶娘經事多,只說到城裡看親戚,進了城卻不敢回將軍府,尋了人打聽才知道將軍府給抄了,滿門七十二口一個也沒留。」他的聲音已由平靜變成了空洞,「奶娘帶著我逃了出去,卻沒走遠,四年後尋到了父親的一個舊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家七十二口,只為那莫須有的罪名命喪黃泉。奶娘的孩子與我同歲,大我幾天,江辰和奶娘是夫妻,他用自家的孩子頂了我的名字,荊顯棣認為我死了才沒有追查我的下落。」  

  一滴水落在她握著他的手上,是淚,他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她心痛,卻什麼也說不出,猶豫著抬起手為他擦了淚,他似乎沒有任何的感覺,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程叔去容府報仇,卻傷了你。」終於他的目光有了焦距,鎖在她的臉上,「然後我與奶娘便開始了逃亡,若要報仇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找到我。我們去了杜城,不久奶娘便去世了,她才二十九,是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奪走了她的生命。奶娘走時聲聲句句都叮囑我莫忘記了仇恨……心同,我恨。這恨意支撐著十二歲的我一個人在杜城生存了下來,支撐著我專心苦讀。」  

  「衡……」一張口卻不知要說些什麼,以她的身份她應說些什麼?她是他仇人的女兒,她又是他的妻子。她所能做是便是流淚、流淚。  

  講出了故事,心中反而不那麼痛了,以前,他從不敢回憶這些痛苦的往事,他只怕自己被悲傷摧毀。

  「四年前我回到安陽,中了探花,我本來是可以中狀元的,可是,狀元是天子的門生,我要接近的是荊……你父親。三年,在他身邊三年,卻沒有任何的所得,所以當他提出把你嫁與我時,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是的,那時我只想著利用你。」  

  這些她都知道了,可是,再聽來心中還是隱隱地痛,握著他的手輕輕地一顫。  

  「後來事情出乎我的預料,我愛上了你,愛得深沉且熱烈,我不敢再想將來,有時我甚至起了逃離之心,什麼都不再管,什麼都不再理,帶著你遠遠地走開。可是心同,這不行!我背負著太多的仇恨,我總要有個交代,我也要了了父親的心願,正如你所說肅帝是為帝的好人選,我得幫他,我要幫他。心同……」  

  他叫了聲她的名字便不再言語。她也沉默著,或許應該說些什麼,但是說什麼呢?沒有,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

  她的心中痛著,為了他,為了他曾受過的痛、吃過的苦;為了父親,為了他將要面對的叛離;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每次的痛苦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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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3:29

第6章(1)  

  關上房門,隔住那夾著細雪的寒風,她微微地笑著,回過身為他扑打粘在官服上的雪。  

  脫下官服,木衡易來到床邊,見到床上擺著針線,旁邊放著件小小的衣襖,他伸手拿起,很漂亮的一件小襖,紅色的錦緞為面,襟上繡著的是一朵鮮麗的牡丹,領口和胸前的盤扣是金線做成的,只剩最下面的一個盤扣沒有做好了,看來是做給女娃娃的。  

  看著他臉上露出安靜、祥和的笑容,她一時間竟有些走神了。  

  「做給哪家娃娃的?這娃娃真有福氣,竟得了這麼漂亮的襖子。」  

  荊心同臉一紅,收拾好床上的針線,自他的手上取下衣服,讓他半躺在床上,又給他蓋了薄被。今日外面很冷,他的手那樣的涼,要好好地暖暖才行。  

  他任她拉著,被她安頓好,她是這樣,臉一紅話便也少了,可是他們之間湧動著的溫馨情愫卻從不因這女子的沉默而變淡。  

  「大姐差人捎回消息說得了龍鳳胎,不知道那兩個娃娃會是什麼樣子?聽母親說,男娃娃像母親多些,那麼應該是更像大姐了?真好,大姐的容貌英氣得很,是我們兄妹中最像父親的一個,想來父親也是開心的吧?」  

  荊心同坐在床邊,一隻手給他拉著,他總是這樣,回來了,無論多忙都要回到房裡同她坐會兒。  

  「衡,給你泡壺茶?昨日母親差人來告訴我大姐的事,也捎來了一包龍井,聞著都覺得很香。」  

  他睜開眼,其實對茶他知道得不多,從前也很少飲茶的,只是她來了常泡茶給他,所以也漸漸地習慣了茶的清苦和清香。只是,今日她可能做了一上午的衣服了,這茶不喝也罷。  

  「你也累了,歇歇吧。」他向床裡挪了一下。  

  她搖搖頭,累嗎?累的,這小襖子卻不如大襖好做,只是給他泡茶便似休息了,她很享受這種感覺。

  她斂眉垂目等著水開,心中卻胡亂地想開了,上次水娘生娃娃的時候,她便想著哪日裡自己也能得個娃娃,今日知道大姐生了對龍鳳胎,又勾起了這想法。若是自己也有了娃娃,那麼會像誰呢?若是男娃,就多像衡些,要有他的儒雅,有他的穩重;若是女孩,也多像他一些,有他的英氣,有他的體貼。  

  水撲了出來灑在爐上發出滋滋的響聲,他睜開眼睛,卻瞧見她想著什麼出了神,臉露出一種嬌羞的紅潤,他突然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心同?心同!」  

  她猛地抬起頭,又急忙迴避他的眼睛。  

  「水已經開了。」看著她迴避自己的視線,有些慌亂地拿開水壺,他猜她想著的與他有關,又瞥見那件小襖,或許也與小孩子有關吧。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正紅。我倒真的想喝你泡的茶了。」接過荊心同遞過了第一杯茶,木衡易一仰頭便飲下了。然後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  

  她禁不住要問:「還要嗎?你已經喝了四杯了。」她用的可不是茶道中講究的如桃小杯,四杯過後,他應是不會再要了吧?  

  他看著她,輕吟道:「一碗潤喉咽;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四碗即可了,平生沒有不平事,便是幸福了,怎敢多求骨清通仙腑生風呢?」  

  這話引得荊心同一聲輕笑,她接聲道:「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婉轉曲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如此說來這飲茶的時辰可也不對了……這茶不似從前的清苦了,是嗎?」  

  「嗯,是啊,與從前飲的龍井似乎有些不同。」  

  「這是鳳凰茶啊!這茶產自潮州鳳凰山區,茶湯色澤微褐,茶葉條索緊、葉質厚實,很耐沖泡,說是能沖泡20次。這茶有桂花、茉莉、蜂蜜的味道,你喝出來了嗎?」  

  她的語氣中竟充滿了戲謔,她真的變了,從前的她是萬萬不會這樣講話的,「好喝是挺好喝的,可是沒喝出來這麼多的味道啊。心同,再給我一杯,這次我慢慢地品嚐。」  

  「這樣的話夫君可是要肌骨清了!」  

  這聲夫君可是多久不叫了?今日說來已全不同從前那樣生疏了。嘴裡說著,她手中捧來了倒好的茶。

  沒有不平事,又得肌骨清,那麼是不是可以攜著她去那處她嚮往的水潤草長羊肥之地,不想社稷、不想王權、不想朝政,只寵著她,愛著她,生一群兒女,快樂、幸福地活著?入口的微苦茶香換醒了他,至少現在不成,以後呢?不要去想了,現在的幸福不要讓愁緒給擾了。  

  「心同,下午我還要去宮裡,皇上有事找我。那就等明日吧,用過午飯我同你去趟如意樓,給你的外甥買長命鎖、如意鐲,討尋個吉利。明日還是集,順便到街上走走,雖是下午,但應比往常熱鬧些。」  

  透過紗簾,看著這繁華的街道,她感到什麼都很新奇,逛集市是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安陽城裡官侯家的小姐夫人也不會有這樣的經歷,她們從小被教著三從四德,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到廟裡走香火時才能出府。從前在容府,她極少出她住的閣子,她習慣了與外界隔絕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她過了二十年。到了木府有時聽小翠講些外面的生活,繁華、熱鬧於她只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蒼白詞彙。也許,成親那日說得上繁華、熱鬧吧,不過她蓋了喜帕,只聽得瞧不得,那日她已記不很清了,她只記得他扶住她的一雙手,溫暖、輕柔而有力。  

  「此時已沒了上午那麼熱鬧了,若是那時候來,人可多著呢!」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還要更熱鬧?這樣不是已經很熱鬧了嗎?」  

  街的兩旁都是些小商販,出售的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倒有不少稀奇的玩意,至少於她而言是新奇的。面紗掩蓋下的一雙秀目一時也沒有停歇,這樣的裝束真好,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側頭,感激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是他想出這樣的裝束:一頂寬沿的帽子,四下裡垂下輕紗,不會惹人注目,遮了她的面容又讓她放心地看著街景。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個賣泥人的小攤吸引住了,她走了過去垂下頭看著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憨態可掬,說不上栩栩如生,但可愛得很。她躊躇著想拿起一個看看,卻又怕這不合禮數,她忘了,她這樣「拋頭露面」已是不合禮數了。

  「你喜歡哪個?」  

  見她垂首不走,他便知她是喜歡上什麼了。看來,她真的從不在外面走動,這種賣泥人的攤子很多,這裡賣的都不是上品,「我帶你去一處更好的。」說完,便拉起她的手要走。  

  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走上來,「公子、小姐,喜歡哪個……我、我的都很便宜。」男孩似乎有些著急,說起話來竟有些結巴了。  

  看著他稚氣卻又有些成熟的面孔、看著他清澄卻充滿焦急的眼睛、看著他無奈又疲憊的神情,荊心同怎麼也邁不開腳步,她抬起頭,有些乞求地看著木衡易。雖隔著那面紗,他卻依然看到了她的神情,不是看著,是感到的。

  「嗯,小泥人倒是可愛,你看看有什麼喜歡的沒有。」就買一個吧,他也同情著那個男孩。  

  男孩的神情裡分明有著一種雀躍,「小姐看看,這裡還有,都是我爹制的,用了十二分的心呢!」他自身後的小箱裡又捧出幾個,彷彿捧著什麼寶貝一般。  

  她的目光被一對瓷人吸引了過去,她把那對瓷人放上手心。女孩子鳳冠霞帔,秀目低垂,雙手微絞著一條紅色的綢帶;男孩子昂首挺胸,一副神氣像,用綢帶牽著女娃。這場景她如何不熟?她喜歡女孩臉上的羞澀與幸福,喜歡男孩臉上的興奮與快樂。她的手指撫過瓷娃娃的面容,久久不願放下。  

  「衡……」  

  「很好看,買了這對吧!小哥兒,這個……」  

  「公子,十個銅錢!不貴的,如意樓裡比不得這個好的都要一兩銀子呢!」  

  「哦。」他笑笑,自懷中取錢,以他的俸祿來講這真是太便宜了!  

  「小哥兒,」她也隨他叫著,「這個雕的是將軍嗎?很威武,咦?他使的是什麼兵器?」  

  在男孩捧出的一堆小泥人中有一個瓷塑的將軍,刀刻般的面容,絡腮鬍子,一雙炯炯的眼睛裡發出懾人的目光,鐵甲銀盔很是威猛,最奇的便是他手中持著的武器,不是刀,不是槍,是……  

  「呃……這個、這個是不賣的。」男孩的臉色「刷」地變白了,剛剛的雀躍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給什麼嚇到滿臉的惶恐不安,他一探身想從她手中取回那個泥人。  

  見得他探了過來,荊心同心中一驚,一側身倒向木衡易的懷裡。  

  「嗯?怎麼了?」  

  他緩過神來,輕問。不待她答,就聽到那個男孩子急聲說道:「小姐,這個我拿錯了,當真是不賣的,小姐……還給我吧。」  

  男孩的聲音裡竟帶了乞求的意味,這讓她不解,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讓男孩這麼害怕?  

  「小姐,還給我吧,要不……這對瓷娃娃就給您了,請把那個還我吧!」  

  看著男孩如此強烈的反應,荊心同和木衡易都感到很吃驚,為什麼?一個小瓷人怎麼讓他如此激動?兩個人都看向那個瓷人。  

  她看不出什麼特別,就是一個很威武的將軍,若強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剛剛她說過的,武器很特別,她說不上是什麼,長長的桿,桿的前端有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好像是一隻鳥,一隻長著長長翅膀的鳥,這是什麼兵器?  

  他看了身體一震,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這瓷人他如何不熟?他日日叨念,夜夜所想,用心謀劃,精心設計為的是什麼?這瓷人做得粗糙面目並不像,但卻是十全十的父親的神態!他顫抖著自她手中取下瓷人細細地端詳,那於他來說已經模糊的影子頃刻間清晰了起來,父親刀刻般的面容、母親溫暖的懷抱、姐姐銀鈴般的笑聲、幼弟蹣跚學步的樣子,他乾澀的眼睛被淚水潤濕。這次再回安陽城,他還沒有到過那已經廢棄了二十多年的將軍府,他不敢回去,他怕太強烈的恨意破壞了他的計劃。  

  他怎麼了?荊心同看著他變化不定的神情心中十分不解,再看見他眼中的淚,不由得心疼。她抬手,撫向他拿著瓷人的手,還未觸到,一道凌厲的目光射來,是他的,那是怎樣的目光?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憎惡,還……還有那麼深刻的痛苦。這目光使她的手停在半空,動不得。這目光是她所陌生的,縱使是剛進木府時,他看她的目光裡即便沒有愛,卻也有著她不明原因的憐惜,幾時見過他有這樣凌厲的目光?這目光不僅使她感到陌生,也感到害怕,那恨來自何處?濃濃的恨意好似化解不開的。雖然他調走了目光,可是,她依然感到了陣陣的寒意。  

  看著他們男孩很無措,不知要說些什麼。  

  「小哥兒,我是這位將軍的故人,你莫要怕,我……」他壓了壓翻滾的情緒,「把它賣給我吧,我……我定會好生珍藏!這錠銀子給你,全當我的謝意。」  

  擱下銀子,他轉身便走。  

  男孩失聲叫著:「公子……」看著他走遠,男孩的臉上分明有些害怕,他蹲下身子急急地收拾起來。

  荊心同剛要起步跟去,男孩叫道:「小姐,您的小瓷人。」  

  自男孩的手中拿了瓷人,她輕聲道了句謝,一回身,哪裡還見得著那抹讓她牽掛的身影!他去了哪兒?這裡又是何處?從未自己出過門的她哪裡分辨得出方向?  

  她在人群中輾轉,只想尋到那抹讓他安心的身影。可是,沒有,已不熙攘的人群中沒有她要找的人!她依著來時的記憶想要走回載她來到這裡的馬車處,可是她卻背著這個方向離遠了。  

第6章(2)

  走到一處偏僻的巷子,她停了下來,這裡是哪兒?她慌了,周圍是她陌生的建築,四下裡也沒有什麼人。他在哪裡?淚無聲地落了下來,不能哭,她要找個人問問。這時,拐角處走來三個中年人,她雖想問,可是一見都是男子便打消了念頭,扭身剛要走便聽其中一人問:「敢問可是木府的夫人?」  

  聽此一問她安下心來,是他遣人來尋她嗎?「我是,你們是……是老爺派來的嗎?」  

  那三人中年紀較大的人說:「是啊,夫人請往這邊走。」  

  她沒有懷疑便與那三人走進了巷子深處,離她要找的人越來越遠……  

  他手握著瓷人快步地走出了繁華的街道,見到自家的馬車便吩咐大成去尋夫人,又囑咐車伕在這裡等著便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他的心中怎一個亂字能形容,他不敢再看那瓷人,心中的痛意已經將他淹沒,他心中記著的有從前美好的記憶,也有最後一次回府時見到的殘破和地上牆上抹不去的血跡,府裡發生的一切他不曾目睹,但猜測得到一定很慘烈。他想回將軍府裡看看,卻也知道不行,便策馬來到了城外,一人一馬立在只剩枯枝的樹下,對著夕陽,說不出的淒涼與孤獨。

  待心緒平復了下來,又策馬返回,遠遠地瞧見自家的馬車還停在那裡,他心中升起一絲不安,怎麼還沒有回府?

  不待他走近,大成就跑了過來,「老爺、老爺,您找到夫人沒?」  

  聽了這話他心中一動,怎麼?心同不見了?跳下馬,他一把抓住大成的手,  

  「怎麼,你沒找到夫人嗎?」  

  「沒有,我去了老爺說的那個賣泥娃娃的攤邊,可是那裡沒有人啊,沒有賣泥娃娃的人,也不見夫人,我又四處找,可是也沒有見著夫人。」  

  木衡易晃了一下,是他不對,是他不好,她從不曾獨自上街,自己怎麼會扔她一個人在街上?當年之事她何罪有之?若是細算來,她也是受害的人,她應該恨自己才對的。若是她有什麼事,受了什麼委屈,想到這兒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不、不會的,她是一個從未曾傷害過誰的人,上天不會這樣對他的。就在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走了過來,細聲細氣地問:「你是木大人嗎?剛剛有一位大伯要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木衡易低下頭看到孩子手上拿著一張折起來的紙,心中感到不好,心同是給人劫去了吧。剛要伸手取過來,那孩子後退一步,「那位大伯說,大人會給我銀子的。」  

  也不做多想,他從懷裡取出一錠銀子放到孩子伸出的另一隻手上,而他心中想的只是那個窈窕的身影,輕笑著的素面。拿著紙的手輕輕地顫抖著,他不知道展開來會是怎樣的結果,這一刻他終於知道她於他而言是什麼,是全部!終於,紙展開了——  

  戌時,城東四條胡同,要夫人活命,一人來。  

  荊心同躺在地上,雙手已被人從身後縛起,嘴裡也塞了布條,讓她喊不出來。地很涼,那涼氣一直浸到了她的心裡,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她抬起頭看看周圍,這是柴房?也許吧,她不曾到過平民的家裡,只能做猜想。外邊的是什麼人?要做什麼?這些人她見也未見過,但是看得出來不是為錢財,她的身上雖沒有銀兩,但首飾卻是值錢的,他們並沒有收去。更不是為色,他們掀去了她的帽子,沒有驚愕也沒有鄙夷,有的是一份瞭然,為什麼會是瞭然?想來是蓄謀的,可是,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衡?很奇怪啊,若是為了父親,他們應該知道她於父親而言並不是非常重要的,她是可以犧牲的。若是為了衡,那麼他們是誰?她動不得也喊不出,只能在地上反覆地猜測著。  

  這時,木衡易已經走在了來這裡的路上。他的步大且急,他恨不能飛去。是誰,為什麼會劫心同?不會是容王的人,那麼會是誰?他們想要做什麼?思前想後,自四年前來了安陽,他從未與誰結下過樑子,到底為了什麼?  

  來到約定的地點,看到了一個中年人,有些眼熟,彷彿見過卻記不真切,心中惦念著荊心同,他也未作細想。

  那人見他來了,低聲問了句:「來人可是木衡易木大人?」  

  「是木某,請問在下的內子……」  

  不待他說完,那人已經轉身走了,嘴裡還說了句:「這邊。」  

  木衡易直覺不應跟去,但,荊心同在那兒,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走至胡同的交匯處,他被人從後面擒住,遮了眼睛拖著前行。走了一會,似乎進了個門,走幾步又過個門檻,然後他眼上的布被撤了下去。眼前是一處普通的民居,房裡擺設很簡單,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房中有三名男子,一名坐在他的前方,一名押著他的肩膀,一名守在門口,看來是受過訓練的,他再一挫眼,見到了那讓他牽掛與心疼的人,她背對著門倒在牆角處一動也不動,似乎睡了,這麼冷的天,她躺在地上多久了?不等他開口,身邊的人朝他膝蓋後的腿窩處踹了一腳,他的一隻腳差點跪了下來。  

  「你便是三年前的榜眼,容王爺的乘龍快婿,肅帝眼前的紅人木衡易?」坐著的那個人開口問道。

  「正是在下,閣下用這樣的方式接我來有失大丈夫的磊落!我的夫人怎麼樣了?」  

  那人轉過頭一扯嘴角似乎笑了一下,這一笑不打緊,木衡易認出了他,是他,父親從前的舊部,叫……叫榮戰,對,就是他,他的臉上有一條由左眉頭劃過鼻樑直到右嘴角的疤痕。  

  是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的聲音使她悠悠轉醒,他來了?衡,小心啊!整個身體都已經麻木了,動不得,她只能在心中著急,這群人恐對他不利!  

  「榮叔叔!」他低聲喚了一句,這一句驚得那人站了起來。  

  「怎麼?你認識我?」  

  她本想努力地轉過身,可是聽了這話,她驚呆了,他同這些人是認識的?他到底是什麼人?  

  「真的是你?」木衡易有些激動了,「你不記得我了?那柄木劍!你不記得我了?」  

  那人驚愕了,然後記起了什麼般不確定地問了聲:「大少爺?」  

  木衡易點了下頭。  

  榮戰幾步奔過來,扶起了他,「真的是你嗎?大少爺?你……你還活著?蒼天有眼、蒼天有眼!」不輕彈的淚水悄然流下,「二十四年了,我只道將軍已沒了後人。我……少爺,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這些年你都在哪裡?」  

  像想起了什麼一般,榮戰突然推開了木衡易,諷刺地一笑,「不,你現在不是我的大少爺了,現在應該叫你木大人是吧?!你已經是容王的乘龍快婿了,你的身份尊貴,哪裡還是當年將軍府裡的大少爺?你姓木不是嗎?你丟了本姓,不是我的少爺!」  

  她的心中一動,知道有什麼秘密要解開了!她突然希望自己不要清醒過來,她情願不要聽到真相,她但願……不,她不但願什麼,總是要知道的,也好、也好……  

  然後聽到木衡易急急、激動的聲音:「我沒有!榮叔,我沒有!我記得自己是誰,  記得自己姓什麼!  」

  「你記得?你記得將軍?記得夫人?記得小姐?記得小少爺?記得那枉死的七十二條人命?你記得?你認賊作父,你早已不記得了!當年江辰把自己的孩子頂了你的名,若是知道你會變成貪圖福貴之人,他……他……」  

  木衡易急切地搖著頭,不要給他安這麼多的罪名,他受不起的,二十四年來他從沒忘記過這些,「不!榮叔,不是這樣的!我記得!全部都記得!沒有一刻敢忘!我清清楚楚地記了二十四年。若不是這仇恨,我早早就追隨了父母,可是大仇不報我不能,不敢。」  

  「當真?」  

  「是!若不記著,為何考取功名?若不記著,為何投到荊顯棣的門下?若不記著,為何會做了他的女婿?榮叔,不出一年我便會向荊顯棣討這七十二條人命!  」  

  他冷冷的聲音幾乎將她擊穿,荊心同心中一痛,險些昏了過去,耳邊傳來的似是狂風呼嘯而過的聲音,眼前也一片模糊,他們又再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  

  「榮叔,你們怎麼來了這裡?」  

  「我們在外地躲了十幾年一直伺機報仇,可是都沒有機會。去年進安陽,聽說你是荊顯棣寵幸之人,便想把你擒了問些他的底細,可你出入總是有人護著,正巧今日荊心同落了單……」  

  「榮叔,心同是好人,與她父親不同……」  

  「好人?不同?如何好?如何不同?虎父無犬子,奸人哪裡來的賢兒?」  

  「榮叔,她是真的不同!」  

  說話間木衡易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起,看到她蒼白的面容,觸到她冰冷的身體,他心疼得無以復加,最讓他驚心的是她的淚,難道她聽見了?  

  「榮叔,你看她的臉,」他轉過她的臉,「你還記得程叔燒的那場火嗎?那時她只四歲!二十年,二十年來她被人嘲笑,被人嫌棄。她沒有罪!卻……」他說不下去了。  

  真暖,這氣息是他的?他瞧見自己了?  

  「少爺可憐她?少爺也在贖罪?因為她是老程燒的?老天弄人,當年怎麼沒一把火燒死那惡賊?」

  「榮叔,報仇之事魯莽不得,若一擊不中恐再無機會了。好了,榮叔,我得走了!若是報了官府,這事就不好收拾了!這裡不安全,榮叔,你們先出安陽城,到花汀村找一戶姓方的人家,說是我讓你們去的,在那裡先躲上一陣子。一切要小心,荊顯棣是個謹慎的人,千萬不可貿然行事!他日成事時,我會來尋你們。這些銀兩你們帶著做生活用,回去我也好作交代。」  

  可憐?贖罪?她以為的愛戀原來是這樣的!成事?她的心中顫抖著,要來了是嗎?她的幸福就快要走到盡頭了是嗎?成的是誰?敗的是誰?無論是誰她都是痛苦的。真冷,是那寒氣侵入了她的五臟嗎?往日他的懷抱總是能溫暖她,為何這次不能?難道,冷著的是她的心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2-19 12:02:15

第5章(1)  

  「夫人?夫人?你在畫嗎?」夫人怎麼又走神了?這段時間夫人好奇怪哦,常常一個人坐在那裡笑。

  「喔!」荊心同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畫筆放下,「小翠,先到這裡吧,我有些累了。」  

  「好,夫人喝杯茶吧。」小翠看著夫人臉上那沒有退卻的笑容,不解地問,「夫人,你這幾天總是在笑哦。夫人來木府裡三個月了,很少笑呢,有什麼好事讓夫人這樣高興呢?」  

  荊心同轉過頭看著鏡子中的人,還是那張熟悉的破損的臉,可是真的不同了。裡面的人在笑,她的嘴在笑、眼在笑、眉在笑,這張臉是她熟悉的也是她不熟悉的。手指撫過自己的眉眼,撫到臉上的傷處,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現在的自己是如此的幸福、快樂和滿足。  

  「高興嗎?是啊,葉綠了,花開了,到處都是花香。」  

  「對哦,夫人有沒有看到府裡的槐花都開了?白白的,一串串的,好可愛啊,而且好香哦!」  

  槐花開了!從前母親不管府裡的事,可是槐花開了的時候總會做些槐花糕來吃,那種淡淡的香氣、軟軟的口感,真的讓人難忘。  

  「小翠,吃過槐花糕嗎?」  

  「槐花能吃嗎?」  

  「能啊,從前母親做槐花糕的時候,我常常會偷吃些小小的槐花,很甜,有股清香。」  

  「真的嗎?那我去採些來吃。」  

  「小翠,槐樹那麼高,你上不去的,再說就要吃午飯了。你去看看午飯準備怎麼樣了,老爺也快回來了。等老爺回來用過飯,讓大成、東水找幾個人一起采吧。」  

  看著小翠歡快地跑遠了,她又坐回鏡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從不知道有一天自己真的會除去面紗,也從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愛笑,更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幸福的姻緣。  

  拾起筆,看著紙上那個端坐著肅穆的小翠,她笑了,這哪裡是每日裡都會見著的小翠?小翠是嬌憨的、是好動的、是年輕的,不應該也不要這樣肅穆。重又鋪開一張紙,她要畫滿臉笑容的小翠。  

  「小翠?」  

  走到荊心同的身邊,她依然沒有發現自己,木衡易知道她入了神。看到紙上那個栩栩如生的小翠,他有些嫉妒起小翠來。她畫得貌似、神似,如果她畫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呢?驚覺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他的臉紅了。  

  「衡,你回來了?你的臉……怎麼……」她沒有往下說,一抹笑在唇邊漾開,她的夫君在臉紅啊。為什麼臉紅呢?

  「啊,外面有些熱。」他胡亂地為自己找了個借口,「心同,你畫得真好,小翠這丫頭看到了不知道會怎樣高興呢!」  

  「嗯,她很心急地想要看看,可是我沒有畫好的時候總是不肯給別人看的。」  

  「畫得很好,為什麼不肯給別人看?而且我看到了啊!」他打趣地說,看著她的臉上掛上了一層紅潤,他覺得很有趣。  

  「你、你和別人不同的。」  

  木衡易拿去她手中的筆挑起她的頭,用唇輕觸她的鼻尖,荊心同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怎麼大白天的也在挑逗自己?

  「心同,我和別人是不同的嗎?嗯,我是你的夫君,自是和別人不同的,是嗎?是嗎心同?我和別人不同是因為我是你的夫君嗎?」心中渴望著聽到她的愛、她的情話,愛會讓人變得如此貪心。  

  荊心同點點頭,沒有看到他眼中的失望,沒有看到自他嘴角退去的笑容,她逕自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的,你和別人不同,你是我的夫君,我要一生相伴的良人。今天小翠問我是什麼事讓我高興,高興得笑容一直掛在嘴邊。看著鏡中的自己我都覺得陌生,那個笑著的容顏是我的嗎?嘴角翹起,眉眼彎彎的人是我嗎?那個幸福的人是我嗎?是你,衡,是你給了我信心,讓我摘下了面紗;是你給了我幸福,讓我笑容滿面;是你給了我不一樣的生活,讓我滿足。」  

  抬起頭看向他的眼中,她看到了驚喜,看到了快樂,「衡,我也曾怨過,也曾恨過,怨恨上天的不公,可是,現在我非但不怨不恨,我還非常地感激,感激它讓我遇到你、嫁給你、愛上你……」  

  夠了、夠了,足夠了!木衡易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形容那種由冰冷進入火熱的感覺,她,眼前的這個女子,支配了他的快樂和哀愁。現在的他不要再聽下去了,否則他都不能確定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了,他低下頭吻上那微啟的紅唇,吮吸著讓他迷戀的氣息。他在對這個女子上癮,看她上癮、吻她上癮、愛她上癮,而這上癮的感覺竟是如此的好。

  敲門聲分開了熱吻中的兩人,荊心同無力地靠在他的胸前,大口地喘著氣,他的吻總是使她意亂情迷。

  木衡易啞著聲音問:「誰?」  

  小翠清爽的聲音響起:「老爺、夫人請用飯了。」  

  荊心同緩緩地起身,看看給他握住的手,再看看他安穩的睡容,忍不住把指尖放在他的唇上摩挲著,喜歡指尖傳來的軟軟的、暖暖的觸感,喜歡看他的睡容,喜歡他的吻,喜歡被他擁在懷裡。  

  睜開眼睛看到她充滿愛戀又有些恍惚的眼神,他定定地看著她一聲不出,享受著她的輕撫,享受著她迷離的目光。

  突然察覺到有什麼不對,才發現他早已經醒來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急急地收回撫在他額頭的手,低下頭,臉在一瞬間已經紅得不像樣子。木衡易坐起來從後面摟住她,把唇在她的頸項間移動,惹得她一陣戰慄。

  「衡、衡,不要,現在是白天啊。」  

  「白天?對哦,不過沒有人會到我們的房裡來啊!」他呢喃著,不肯放開她。  

  「真的不要,我、我……」  

  他不想她真的著急,便停了下來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不習慣是嗎?我害羞的心同不習慣是嗎?好了,不鬧你了,下午我在房裡陪你,你要把上午的畫畫完嗎?」  

  她搖搖頭,「你不去書房,也不出去嗎?」得到了他的肯定,她笑笑說,「我們去摘些槐花好嗎?」

  槐花?那種小小的、白白的、清香的花?那種記載了他童年愉快生活的花?聽著她的話,思緒卻遊走得很遠了,遠到了二十多年前。  

  「衡、衡,你有在聽嗎?」感受到他的僵硬和緊張,她不安地問,「衡,怎麼了?」  

  「哦,沒什麼。你說摘槐花?做什麼?」  

  她回過身看著他,沒有看出什麼不對,只當是自己多心了,「沒什麼,這時的槐花甜甜的,又很嫩正是做槐花糕的好時候,我想去採些回來做槐花糕。」  

  他想起槐花樹下那對提著籃子的小姐弟,想起廚房裡忙碌的母親的身影,想起吃到槐花糕時心底裡的那份開心。

  此時荊心同看到了他的不對,他似在聽著,又似沒聽,他的眼中有她不熟的眼神,一種懷念和一種痛苦,是什麼讓他懷念又痛苦?他不說,她也就不問,定是他不願提起的吧。  

  「衡?」她試探地問,看到他回過神來就接著說,「我還是先把畫畫好,小翠一定等得心急了。」如果槐花讓他想起他不願提起之事,她決不會再提及。  

  「哦,不,去摘槐花吧,我只是想起從前我娘也做過槐花糕的,只是我娘過世後我就再沒有吃過了。  」

  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吃吃我做的吧,我母親說我做得很好吃,就連平時很生疏的三夫人也會遣人來討著吃呢!」

  「東水、東水,你的頭上有一大串哦。不是右邊,是左邊啦,對,就是它,快摘下來。」  

  小翠開心地捧著竹籃子在樹下指揮著樹上的東水和福代,滿院子裡都是她鈴鐺般的笑聲。  

  這邊荊心同也捧著竹籃,不過卻不如小翠那般開心,因為她實在緊張樹上的木衡易。他每跨一步,每動一下,她都會心跳一下,眼睛盯著他不敢放開,所以有時候花扔下來了她也不知道。  

  「老爺,您還是下去吧,要不這花咱是白摘了,你看夫人怕得都不知道拾花了。哎呀,那幾朵又給夫人踩上了。」

  大成哀求著,要是這樣下去這一樹的花也不夠夫人踩啊!踩了花還好說,夫人這樣擔心著,可不是好事。

  木衡易倒不惱大成的話,被她這樣關心著、擔心著讓他很喜悅,回身爬下樹,和她一起在樹下拾起大成摘下的花。

  「心同,你看一地都是被你踏爛的花啊。」  

  她低頭一看,可不是,一串串的白花被她踏得和沙土、青草混到了一起。  

  「大成說我再不下來,你要踏爛了這一樹的花呢!」不出所料地看到她低著頭,紅了臉,他彎下腰再拾起一串花放入她胸前的籃子,「心同,晚上吃得到你做的槐花糕嗎?」  

  「嗯,吃得到、吃得到。你拿著籃子,我拾吧。」她把籃子塞到他的懷中,匆匆地跑去拾花。  

  拾了一會兒,荊心同看低處的花已經被摘得差不多了,就喚樹上的人下來,太高處的花雖開得很好,可是爬那麼高太危險了。  

  「夫人,夠嗎?」東水憨聲問。  

  「差不多了,槐花糕是道點心,不能當成飯吃的。」  

  小翠接聲說:「反正已經摘了就多摘些,老爺,假山南面不是有一棵老槐樹嗎?就數那棵樹上的花最多了……」

  不待她說完,木衡易粗聲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行!」  

  一聲不行嚇得小翠不敢再言語,也讓荊心同很吃驚,這讓她想起午間時他那痛苦的神情,槐花對他也許有著不同的意義,那棵槐樹更是代表了什麼吧?  

  她走到小翠的身前,輕聲對小翠說:「小翠和東水先拿到廚房裡去吧,然後去和面、點火,我歇一下,回頭就到。」

  眾人藉著這話也都離開了,木衡易看著假山後的那棵開滿花的槐樹出神,將軍府裡的槐樹可還活著嗎?如今有多高了?比那棵還要高還要大吧。  

  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他回過頭看到她並肩站在自己的身側,「從前我家裡也有很多棵槐樹,每年到這個季節到處都是清新的花香,我和姐姐就會捧著小筐在樹下同家僕一起摘槐花,我娘會用這花蒸甜甜的槐花糕,釀清香的槐花酒,我爹最喜歡我娘釀的酒,說那是最甘甜的酒。」  

  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家人,他聲音中的那絲痛苦讓她知道這決不會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她所能做的就是握緊他的手,要他知道自己的愛。  

  「心同,這是個秘密,我從來不曾和任何人說過的秘密,那棵老槐樹下是我為父母家人埋的物塚。」

  聽著他的話,她的心中一顫,物塚?他的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會為父母、家人埋物塚?一種不祥的感覺懾住了她,讓她一時間喘不過氣來,她感到了他的仇恨,他的目光是那樣的陌生和可怕。  

  「衡!」她打住了他的話語,不,她不要從他的口中聽到那樣痛苦的聲音,不要從他的眼中看到那樣仇恨的目光。

  他把目光調過來,充滿感激地說:「剛剛謝謝你,小翠是我落難時鄰居家的孩子,她娘對我照顧很多。」

  她雖然怕著剛剛那個充滿了仇恨的他,可是她也知道那是因為他信任她,否則決不會在她的面前如此失態。

  「我們應該好好地對待小翠是嗎?她是一個可愛、單純、善良孩子,我看得出來,你對她有著兄長一般的疼愛。」

  「是啊,謝謝你剛剛為我解了圍。」  

  「衡,我們是夫妻,夫妻間用謝字顯得太生分了。」  

第5章(2)  

  入夜,木衡易在書房中看公文,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這讓他很生氣,看公文的時候他不喜歡被打擾,他頭也不抬地說:「請進。」  

  「衡,你在忙嗎?我擾到你了嗎?」  

  他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心同?我以為是大成,有事嗎?」看著她端著盤子有些躊躇地站在門口,他起身來到門前,聞到了一股清香,「槐花糕做好了?進來吧,我來幫你端著。」  

  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盤子,中指掠過她的手腕,聽到了她一聲低低的抽氣聲。  

  「怎麼了?」  

  她放下雙手,把左手稍稍地向後放了放,微微地笑著說:「沒什麼,盤子很熱。」  

  很熱?他皺了皺眉,把盤子放到桌上,回過身一下握住她的左手,看到手腕處有處一指長的燙傷。

  她用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手勁很大,「沒事的,真的沒事的,就只是燙了一下而已,很久不做了竟是笨手笨腳的,現在不疼了,真的。」  

  不疼嗎?那她剛剛怎麼會抽氣?這裡已經腫了個水泡,明晃晃的,他低下頭輕輕地吹著傷處,「明天找個郎中來看看。」  

  「不,衡,不用,只是個小燙傷又不是什麼大毛病,不用找郎中來,明天自然就會好了。」  

  她哪有這麼嬌弱,一個水泡也要找郎中來,不是給人家笑死嗎?  

  「衡,你吃個米糕嘗嘗吧,起了鍋小翠就吃了,直說好吃呢!」她急著讓他吃一個,就是不想讓他再想自己的小傷了。  

  「好,那我也吃一個,看看小翠說的是不是真話。心同,你還沒吃吧?我們一起吃。」  

  這槐花糕香甜可口、鬆軟適中,和記憶中母親做的滋味相同,或許還要好吃一些吧。  

  吃完槐花糕木衡易又坐回到桌邊,看著他伏案的姿勢,她竟有些感動,他把國事放在心頭從來沒有懈怠。

  「衡,我為你硯墨,可好?」  

  「你忙了一下午不累嗎?若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不累。」  

  他知道她想為他分擔些什麼,「好。」  

  燭光下,荊心同小心地硯著墨,木衡易則專心地批注著。  

  所有的公文都批好,木衡易抬起頭才想起給他硯墨的荊心同,她向他微微一笑,「做完了?衡,你的字寫得真好,下筆蒼勁有力。」  

  「是嗎?我從前的先生寫的比這要好很多,若是先生看了我現在的字只怕是不滿意的。」  

  「是嗎?那先生一定寫得更好了?」  

  「先生不但字寫得好,學問更是好,而且很嚴厲,極少讚我。」  

  「那就是也讚過了?」  

  「嗯,不過是贊給我父親聽的,他說我將來定會及第三甲的,那時的我才不想當什麼大官呢,我想當……」

  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自己今天是怎麼了,兩次在她的面前提起從前的事?荊心同知道定是他不願再提的話,便裝做不懂,笑著說:「被先生贊是一件極開心的事,我小時候最開心的就是先生讚我了,無論是繡娘讚我,還是教書先生讚我,都會讓我開心很久。」  

  他不自然地笑笑。  

  「衡,你還有事嗎?若是沒事的話,我們、我們回房裡吧……」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那幾個字幾乎聽不到了。  

  他站走來,挽上她的肩,「你也累了吧?心同,我抱你回去吧?」不待她點頭,他霍地把她抱了起來。

  「衡。」她吃驚地說,「快放我下來,我不累的。給別人瞧見了……」  

  他低下頭壓住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些什麼了。  

  幸福的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深秋。荊心同看著窗外的秋雨,這場秋雨過後天會越來越冷,過不了多久便會是漫天飛雪了。  

  「夫人、夫人,水娘要生了!」小翠慌張地跑進來。  

  「找產婆了嗎?」  

  「沒有,本來說是十天後才會生的。」  

  荊心同站起來,就向外走,邊走邊交代著:「快,你去找福代,讓他去找個產婆來。再讓秋桃去廚房,讓廚房裡多燒些水送來,還有……」  

  「夫人,別淋到雨。」  

  「哪還顧得了這麼多?」府裡多是些年輕丫頭,最年長的就數已是兩個孩子娘的水娘了,都沒經過這事,所以都沒有主意。  

  來到水娘的屋裡,看到外屋站著的人都慌慌張張的,看到她來了剛要行禮,讓她止住了,「清雪、炎兒你們和我進來,淑真你去取個剪刀,東水你去藥鋪裡抓最好的止血藥。」  

  來到床前,看到水娘痛得滿身是汗,她拉住水娘的手,穩聲說道:「水娘,別怕,一會產婆就來了,現在你聽我的,我雖沒接生過,可是看過。」  

  「夫人……」  

  「別說話,你握住我的手,對,疼的時候就用力,你已經生了兩個娃娃了,這個一定沒事的。」  

  水娘點點頭,接著屋裡只有她一聲高過一聲的痛呼聲。  

  「夫人,看到了、看到了!」  

  「水娘,孩子出來了,你再用力些,對,水娘,你真是一位好母親。淑真把剪刀放在火上烤烤。」

  「哇——」嘹亮的嬰兒哭聲響了起來。  

  「夫人,出來了,水娘,孩子出來了,可是……」  

  「炎兒你來拉住水娘的手;淑真把剪刀拿來;清雪你把水兌好,不要涼了,也別太熱。」  

  荊心同拿著剪刀來到床尾,看到一個小小的嬰兒,拿起剪刀剛要剪臍帶,聽得有人喊:「快、快,產婆來了!」

  產婆來了後為嬰兒剪了臍帶,洗過包好,抱到水娘的身邊,「恭喜,是個男娃娃!怎麼早了這麼多天?還好都準備好了,不然後果可不敢想!」  

  「水娘,你好好地休養吧。」  

  水娘睜開眼睛,「夫人,多虧了您,要不是……」  

  「水娘就別多禮,我還得恭喜你呢,是個白胖的男娃!這個長命鎖我一早就準備好了,圖個吉利吧。」說著,荊心同從懷裡拿出長命鎖交給水娘。剛才一直緊張著不覺得怎麼樣,現在輕鬆下來,才感覺出手腕處的疼來,低頭一看,已經給水娘握得有些淤血了。  

  「夫人走吧,您都淋濕了,可別受了風寒。老爺回來了,一直在外屋等著呢。」  

  給小翠挽著走了出來,便看到木衡易有些陰沉的臉,她一時想不出他為什麼生氣。  

  回到房內,木衡易沉聲對小翠說:「去取干衣服來為夫人換上!」  

  這時荊心同才想起衣服濕了、頭髮濕了,覺得很冷,也知道了他為什麼陰沉著臉。她的心裡暖融融的,回過頭對小翠說:「我自己來吧,你去叫廚房從今天開始就給水娘做月子飯。」  

  待小翠把門關上,她背過身去解開衣襟,臉兒便紅了起來。為了心中盤算的事,脫去外衣,又退去褻衣,整個人赤裸在空氣中,她輕聲說:「衡,我很冷。」  

  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了她。  

  「衡,我還是很冷,你抱我……去床上吧。」如此示愛,真是羞死她了!  

  躺在他的懷中,身上的寒氣被他的溫暖驅走,有人相伴真好,從前在滌月閣的時候總是冷冷清清的,「衡,水娘生的小娃娃很漂亮,你看到了嗎?」  

  「嗯。」  

  「衡……」  

  木衡易吻著懷中人兒的頭髮,一臉的笑意,「心同,我們也要個娃娃好嗎?」  

  有了夫君,想要他的愛戀;有了愛戀,又想生個他的娃娃,她這樣貪心,上天會不會生氣呢?她再也回不到從前的那種無慾無求了,只是,現在如此貪心的她,竟然會是快樂和幸福的!她喜歡這種有他、有期待的生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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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1:11

第4章(1)  

  荊心同放下手中的書,抬頭看看天,應是未時了吧。他多是晌午回來,用過午飯便在房中小憩一會兒,往日的這個時候,應該在書房裡。荊心同驚覺,自己滿心裡想著的竟都是他。她習慣了丑時起床,侍候他梳洗,為他著好官服,寅時送他到府門外,看著他的轎子消失在街的拐角處。  

  今天只有福安一人回來,說是她的父親容王下朝後就將木衡易喚了去。父親喚他去,為了何事?她心中一顫,那日母親同她提起的納妾之事又躍入她的心頭,該來的終是要來的,任你怎樣地不想、不願,它還是要來的……  

  荊心同輕撫著頸項間的那塊龍鳳佩,想著那日裡母親說的話。他是真的待自己很好,可是那份執手之約,白首之盟,對他們來說又只是妄想啊!若她的猜想不錯,衡是肅帝之人吧,那麼他日,不是衡死便是父亡,兩樣結局,哪樣容得他與她白首?或者真的應順了父親之意,今天為他納個貌美賢良的妾,日後他也有個伴?她的心中已經認準了,這場皇權的爭奪中,父親會是失敗的那一方。是她不孝嗎?也許吧,若是父親肯放下那皇權,便是要她放下眼前這讓她眷戀的幸福,她也是肯的。  

  她取下玉珮,輕輕一扭便掉卸下了那龍佩,輕撫了一陣又安了回去,系回到頸間。她的心中已有了決定,無論將來怎樣,現下裡她是幸福的,現下裡他是真心待她的,她不想以後,不想將來,只想好好地過著現在,好好地享受這幸福,好好地愛他……  

  看著撐傘走來的小翠,她笑笑,自上次生病後小翠侍候得更加上心了,這個孩子哪裡看得懂她的心思呢?看著小翠手中提著食盒,想來是看她中午不曾好好地吃東西,又做了飯菜送來了吧!  

  「夫人。」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先到了。把滴著水的傘放在門外,小翠走了進來,「夫人,我讓廚子做了些清淡的小菜來,夫人再吃點吧!夫人中午只動了幾下就不再吃了,那怎麼行?不吃東西是會生病的,這是娘說的。  

  「我……」  

  小翠只道夫人又不肯吃了,急急地從食盒裡取出菜飯放在桌上,「都是夫人平日裡愛吃的,夫人多少吃點吧!」

  荊心同笑笑,「這是小翠的一片心,我怎麼能不吃呢?」  

  她走到桌邊坐下,吃些吧,可難為小翠這孩子了!  

  轉眼,天黑了下來,小翠點亮了燈、關好了門窗,便回了自己的屋子。白天還不覺得,入了夜才感到屋子裡有些許的寒意。荊心同此刻已有些焦急了,他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不、不會。她打消了那種他沉迷於溫柔鄉,忘記了她這為他守燈之人的想法,他不會的,她知道他的心中是有她的。  

  坐在繡架前低下頭讓自己又一針一線地縫著,她不要再多想了,這樣的心事亦是煎熬,一面勸著自己為他納妾是對的,一面又幻想著與他相對相伴白頭,哪個女子會想與人共事一夫呢?  

  木衡易下了轎,便急匆匆地趕回自己的屋子。他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於別人來說會是一種喜悅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於自己這絕不是喜悅的,他有些惱火,有些失望,還……有些不甘。不應該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他付出了自己的一顆心,怎麼會換來這樣的結果?難道是他錯了嗎?  

  今日荊顯棣找他去容府,他知道自己已經朝著成功又走近了一大步。荊顯棣已經開始信任他了,雖然他還是不能接觸到機密,可是他知道,他在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著。  

  容府的書房中荊顯棣和他說些朝上的事,都是些不輕不重、不痛不癢之事,他輕鬆應對著。後來,荊顯棣似乎高興了起來,講起了多年前他開疆擴土之事,言語很豪放,說到戰爭慘烈處他似有些許的傷感,為著那些只能魂歸故里的將士,後來言語中竟有了染指皇權之意。  

  對此,木衡易謹慎地未曾多說,因為他錯不得,他只有這一次機會,若是錯了,他與肅帝和擁肅帝之人只能走上硬碰硬之途。現下他至少有五成的機會會勝,若是不得已走上那條路,勝算怕是一成也不到……  

  過了晌午,開始用宴,席間又多了許多人,都是剛剛趕到容王府的,有容王的門生,還有朝中一些容王的親信。幾旬酒過後,招來了安陽城裡有名的紅袖坊的歌舞伎來助興。  

  木衡易看到天色漸暗便有些坐不住了。上次心同咳嗽的毛病似沒有去根,這幾日陰雨連綿,她又有些咳了,藥是一副接一副地吃著,卻不見效果。聽著鼓樂齊鳴,看著年輕的舞伎翩翩而舞,他心中想的卻是那覆著輕紗的素顏,不知她的咳嗽好些了沒有?今日天涼,可有加些衣裳?  

  「賢婿、賢婿!」  

  木衡易驀地驚醒過來,他不禁怨自己,這種場合怎麼也走神?抬頭,看到容王近至身邊,他趕緊起身,「王爺。」

  「坐!」容王壓下他正起的身體,也坐在了他的旁邊。  

  「你可是在看寧娃?」  

  看到他盯著寧娃目不轉睛,容王心下微喜,有他喜歡的就好。他是人才,現下裡肅帝也器重他,自己要得到江山,他是有助之人,所以,一定要留住他,不論用什麼手段!  

  「王爺,我……」  

  「你莫要叫得這麼生疏,我們是一家人了,不如就隨心同叫我一聲父親吧!」  

  木衡易心中一凜,父親?不,這聲父親他是萬萬不能叫的,他與他不是血海深仇嗎?此人的一個命令消失的便是他的一家!家裡冤死的七十二條人命在看著他呢!  

  「王爺,如此不好,這堂上許多人,我若這般叫了,便有突現身份之嫌,也會讓人以為王爺排了其他人一般……」接下來之話,他不用說了,容王本是官場上之人,又怎會不懂?  

  聽了他的話,容王微微點頭,心中更喜,好,這個女婿想事周全,做事穩重,極好,真合了他的心意。

  「這寧娃可是紅袖坊裡的頭牌,賢婿好眼光,是朵還沒開苞的黃花!賢婿若是喜歡,過幾日便接到府裡去吧,紅袖坊裡我差人去說,銀兩也會遣人送過去,她雖是頭牌,想來我容王的面子老鴇還是不敢不賣的。」  

  聽了容王的話,他趕緊說道:「多謝王爺美意,只是小婿實在沒有此意……」  

  話未說完,便被容王截去了:「賢婿,莫遮掩,你是不是怕我不高興?」容王笑笑,「那你倒是多慮了,男人嘛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之事,今日喚了她們來,便是要你選中意之人的,若是不中意,哪天再招流雲閣子裡的姑娘們來。」

  「王爺,小婿真的沒有納妾之意。我與心同正是新婚……」  

  容王瞭然地一笑,「你是擔心心同嗎?沒事!心同是知書達理之人,再說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贊同。」

  木衡易呆愣地看著容王,一時竟理解不來容王的話。他說什麼?心同已經知道了?還贊同?贊同他納妾,在他們成親不到半年的時候?在他愛上她,也以為她也愛著他的時候?她竟然要為他納妾?突然腹中的酒水湧了上來,他閉上眼睛努力壓了壓,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一臉的平靜。  

  「多謝王爺美意,只是小婿真的沒有這種打算!我與心同正是知心之時,還沒想過這納……納妾之事,稍遲些再說吧。」這事他雖不願,卻又不能堅拒。  

  容王聽了點點頭,心中卻無惱意。看來,他是給自家女兒擒了去了,如此更好,自己的女兒嘛,總是自家的人,這樣讓他更加放心了。然後,他才想到了女兒!其實,若是撇開容貌不論的話,心同如她母親一般,是一個讓人心疼、心愛之人。這樣也好,納妾之事便先不提了吧。  

  木衡易努力地抑住心神,不去想容王的話,可是那句「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贊同」,卻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腦海,他微微笑著,作勢欣賞著場中的歌舞。可他的心彷彿裂了一條縫隙,絲絲的涼意從這縫隙侵入他的身體,他感覺冷極了。但他知道自己走神不得,他還要作勢樂在其中。  

  走出容府,又與同僚寒暄幾句,木衡易上了轎。在廳上還不覺得,遇著冷風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勉強壓住陣陣的嘔意。  

  「老爺,到了,請下轎吧。」  

  聽了大成的聲音,他挑開眼睛伸出手,由著大成拉著站起身形,搖晃著把整個身體都靠在大成的身上。

  「老爺,小心些!先到廳裡嗎?」  

  他瞇起眼睛,歪了下頭,竟微微地一笑,「回房裡,夫人的房裡。」  

  他要見她,急切地想要見她。他要做什麼?倒沒有想過。是問問她真的知道那事了嗎?是真的贊同他納妾嗎?他於她來講只是一個夫嗎?他給她的感情她知道嗎?不,他只是想見見她,沒有什麼理由,也沒有什麼目的。  

  眼見那亮著的窗口越來越近,他的心中一顫,大成說已是戌時了,而她還在等著自己嗎?是不放心?容王的聲音又飄進耳中「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贊同」。那黑夜中跳躍的燭光,讓他變得清醒,他何時變得只顧自己的感受了?她知道了,她是怎樣的心情?他只顧著自怨了,不曾想過體會她的感受。她一定很痛苦吧?是的,自己怎麼又不確定她的感情了?她縱使沒有愛上自己,也是喜歡的啊!早早地起來為他著官服,送他出府門;中午若是不傳話回府,她便會等著自己用午飯;他休息時,她總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身邊;夜裡晚歸時,她總是為自己挑一處燈火。他於她怎麼不是一種愛戀?此時又怎麼懷疑她,懷疑她的感情了?是因為自己的付出嗎?  

  荊心同起身再挑挑燈芯,揉搓著微涼的雙手,活動一下筋骨。已經戌時了,衡怎麼還沒回來?她打開門看看漆黑一片的園子,他若是回來便是走著那個方向的,然後,她見著一盞燈飄了過來,是他回來了嗎?是他、是他,這樣晚不會是別人了,她掩不住心中的雀躍,想迎上去。  

  看到站在門邊的那抹人影,他有一種想要衝上去的衝動,若不是醉了,腳步虛浮;若不是大成用力地挽著他掙脫不開,他可能已經衝上去了吧!酒意散去了一些,他突然想擁她在自己懷中,想聞她那淡淡的清香,想聽到她那有些低沉沙啞的聲音,想要看到面紗下那柔和的笑容,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想擁有,原來他已經愛得這樣熱切了嗎?  

第4章(2)  

  荊心同遣走大成後關上了房門,一轉身便被他鎖進了懷中,他的熱氣呼在她的頸窩處,這本是她熟識的懷抱,可是這時又不熟識了。平日裡,這個懷抱平靜而溫暖,這時卻是如此的熱切,一種於她來講很陌生的熱切。  

  「衡,你喝了很多酒?快點上床歇會兒吧。」他的衣襟上也有酒氣,還有些淡淡的胭脂味,這是她不愛聞到的。

  「不……」他一講話,唇便掃過她的頸間,惹得她的身子一顫,「我喝了很多的酒,本已經醉了,醉得不能走路,一路由大成拖了回來。可是,見著了那等待我的燈光,等待我的素影,我便又清醒了。」  

  他可是又在同她說情話嗎?那一次她生病,迷迷糊糊地聽到他說愛她,只是聽得不真切,病好了之後他待她雖是極好,那樣的話卻再也沒說。這時,他可是又在同她說些情話嗎?  

  他不理她的感受徑直地說著:「可我還是醉著的,若不是醉了,這些話我必定是不肯說的。我哪裡有許給你承諾的權利?哪裡有討要你感情的權利?我知道的,可是卻身不由己啊!從前,我只道你是我的妻,又如此體慰我的處境,我自是要好好待你的。」  

  說話間,她已扶著他來到了床邊,讓他偎在床頭,轉身想去取杯茶來,卻不料他伸長了胳膊把她攬在懷中,一時也不肯讓她離開。她靜靜地躺在他的胸前,聽著自他胸膛處發出的聲音,這可是肺腑之言嗎?  

  「可是什麼時候你竟無聲息地走進了我的心?習慣了拐出街角時,回頭見得到你模糊的身影;習慣了中午小憩時,有你在身邊陪伴;習慣了晚歸時,有你等待我的燈火;習慣了夜裡伸出手臂,便可觸到你而安心。原來我的生活裡到處都是你了!」  

  他頓了頓,閉上眼睛壓下湧上的酒氣,很難過,五臟六腑彷彿沸騰的水一般翻滾著。  

  他的話語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到他蒼白的臉、合著的眼、皺起的眉,她知道他的難受,若可以,她願為他分擔。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像現在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其他的什麼也不能做。她輕撫上他的臉,指尖不能抑制地顫抖著。

  他捉住撫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間,他不是沒有喝醉過酒,只是往日裡不似這般難過,從前侍候他的是小翠和福安,也是周到的,不過,還是不如她這樣讓他貼心,也讓他窩心。  

  「衡,若是吐出來好些,那……」  

  不待她說完,他搖了搖頭,可是,他似乎真的壓不住這酒氣了。然後他感到握在他手中的那隻手抽離了出去,他驀地睜開了眼睛,「心同!」  

  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她不在身邊。她回過頭來,看到他滿眼的驚恐,心裡恍惚了一下,不及細想拿了盆來到他的身邊,「衡,吐出來!」  

  ……  

  吐出來當真好了很多。木衡易又靠回床頭,看著她把穢物放出門外,看著她洗了帕子走到床邊為自己擦去嘴邊的殘漬,這平淡中的幸福正是他所渴求的,上天如今讓他擁有了,他還有什麼不滿呢?!  

  荊心同換上一根新的蠟燭點亮,晚上他定會難受的,所以燈光不能熄。然後她摘下面紗除去外衣上了床,側臥在他的身旁。  

  「心同,今日在容府裡,岳父同我說起一件事。」  

  話還未完,他便感到她的身體緊繃起來,他心疼了,想到了她的痛苦之後,他便是滿滿的心疼,這痛苦她獨自承擔了多久?是的她贊同了,可是除了贊同她還能有什麼表示呢?她的身不由己誰知道?  

  「你知道是什麼事的,是嗎?岳父找了些歌舞伎來,說是讓我挑個中意的。」  

  來了、來了,終是來了。她合上眼睛,含住那快要流出的淚,嚥下那湧出的辛酸。她應該說,可有你中意的嗎,若是有,哪日便接來吧。可是她說不出來,什麼也說不出來……  

  「原來岳父找我去是為著這個,若是早知道便不去了。」  

  她沒有睜開眼睛,心卻顫抖了幾下,是……是沒有中意的嗎?  

  「心同,你在聽我說嗎?」  

  她點了下靠在他懷中的頭。  

  他笑笑,一隻手輕撫向她的臉龐,心中想著她是不是又流淚了?不出意料的,淚濕了他的手。她想轉開,他不允。

  「哭了,心同?你是早知此事的,是嗎?為何不向我說起?」  

  說什麼?她在心中狂喊,說我本無貌,願為夫君尋得美嬌娥?說我本知理,容得人與我共事一夫?還是說,不要,我渴望著你的情,莫分了給別人?  

  「又是因著你的容貌嗎?若是沒有這樣的容貌,你可願一爭嗎?」  

  他感到懷中的人兒顫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你爭不得,是嗎?雖然你是那樣的痛苦,可是你卻爭不得。那麼,我爭了,爭得的可是你想要的嗎?」

  爭得了什麼?爭得了美人歸?還是爭得了與她白首?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啟口去問。  

  「我爭了不納新人,我爭了與你相知相愛,這可是你要的嗎?」  

  她霍地轉來身來,滿眼驚詫地看著他,真的嗎?  

  他擦著她湧出的淚,「這淚,我便當是你也如我一般好嗎?」  

  她點了下頭,擁上了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地擁住他啊!  

  「心同,你是哪時知道的?」  

  「上次回府探望母親時。」她低聲說。  

  「那場病也是為了這個嗎?我原是想到出了什麼事,卻想不到是這事。」  

  想著她那時的痛苦,想著自己那時的無措,他心裡又生出些怕來。  

  「心同,日後若再有什麼事,莫要壓在心裡,說出來我們共同想個法子總比你獨自承擔著強啊!」

  她抬起頭,眼裡雖還含著淚,卻放著欣喜的光芒,輕輕地點下頭,又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衡,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抬手自頸後解下條紅色的繩子,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玉,放在了手心裡。  

  藉著燭光,他看到一塊龍鳳玉珮。對玉他知道得不多,不過看得出它的雕琢很是精緻,龍,雄健威武;鳳,婀娜嫵媚,龍與鳳完美和諧地嵌在一起,渾然一體。他知道,龍與鳳是拆得開的,這玉珮本是夫妻二人共有的,龍佩給夫,鳳佩給妻,由此給下一個誓言,一個承諾。  

  她看著他什麼也不講,他看著她也沒有說什麼,只從她的手中拿走了那玉珮,然後拆開,先把鳳佩給她戴上,又把龍佩系到自己的胸前。然後,又擁回了她。笑容自她的臉上散開,他當真給了她這個執手之約,許了她這個白首之盟。且不去管他們終究是不是能夠白首,只這一刻的幸福與快樂,便已讓她死也足矣。  

  一段靜默她以為他睡了,抬起頭竟對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溫情的眼睛?那眼睛裡又透出怎樣的一種熱情啊?荊心同「刷」地紅了臉,趕緊低下頭去,卻不料他挑起她的臉,不讓她逃避。然後,他吻向她的額頭、她的眉,她輕側過左面的臉,他卻不肯。他吻上她左面的臉,她的鼻,一路來到她的唇。  

  在碰觸的那一剎那,他與她都是一顫。  

  他輕輕地吸吮著,她的唇那樣的柔軟,彷彿重些便會傷著了。他探出舌在她的唇上滑動,不帶一絲侵略。

  「心同,心同。」他喃喃自語著。  

  「嗯?」她還未從這個吻中清醒過來。  

  看著她微紅的臉龐、輕顫的睫毛、迷離的眼神和有些紅腫的唇,他不再想將來了,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他明白自己是愛著她的,如今也懂了她是愛著他的。那麼便不去想家仇,不去想南亙,不去想江山,不去想社稷,不去想百姓。他與她,只是紅塵中平凡普通的夫妻。  

  「做我的妻,做我的妻好嗎?」他熱烈而急切地問,懷中的人兒微不可知地點了下頭。  

  他重又吻上了她,這次不同於前,這個吻充滿了慾望,一種原始的、男人對女人的慾望,關乎感情,關乎愛,關乎責任。他牽引著她的手,為自己除去了衣衫,看著她越發紅的臉,他笑溢出聲,這笑聲使她將頭藏了起來,他哪裡肯?他抬起她的頭與自己平視,輕輕地除去她的衣衫。  

  他接著那個吻從她的頸間一路吻下,然後聽到了她忍住的一聲吸氣,他輕撫著她的背,她是那樣的緊張啊!

  他停住了,「心同,現在你要做我的妻了,做我的妻好嗎?」  

  「好。」她輕輕呻吟般地說著。  

  窗外淒風冷雨,紅綃帳內春情正暖,春宵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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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2:00:08

第3章(1)  

  「夫人,府外有一位鏡兒姑娘求見,說是從容王府來的,是夫人從前的……」  

  不待小翠說完,荊心同站起身來,「快去帶來。」  

  鏡兒來了,真好,有多久沒見著鏡兒了?還是那日新嫁娘回門的時候吧?鏡兒來了真好,她可成親了?母親的身體可好嗎?哥哥有消息帶了回來嗎?她有很多事想問、想知道。  

  遠遠地見著鏡兒,她才發覺自己是這樣的想家。  

  「小姐!」只說了這一句,鏡兒的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鏡兒,別哭啊。」  

  坐下後,小翠退了出去。  

  「小姐,你還好嗎?住在這裡習慣嗎?姑爺待你可好?丫頭侍候得還合心吧?」  

  鏡兒一聲聲地問,催下了她的淚,她拉著鏡兒的手有好些話要說,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了,「好,我都好……夫君待我很好,丫頭侍候得也好,住得也習慣了。鏡兒,你今日怎麼來了?你與有才成親了嗎?母親的身體可好?哥哥可有來信嗎?」  

  「小姐,鏡兒是來向你告別的。上個月鏡兒就同有才哥成了親,鏡兒聽了小姐的話向二夫人求了賣身契,今日就要走了,我……」說著,淚又流了下來,「我來看看小姐,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了。小姐待我如同姐妹,我捨不得小姐,放心不下小姐啊。」  

  鏡兒語不成聲,她是個聰明的人,府裡的事看得真切,心中總是在為小姐擔心。  

  「鏡兒也成親了!真好,鏡兒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皇城裡險處多啊。」  

  說話間,她起身拿來了那個朱漆小櫃,掀了開,從裡面拿出一個小錦盒,交到鏡兒的手上。  

  「鏡兒,這是我從前的首飾,也都是些值錢的,應該能賣些銀兩,你拿去和有才買一處田地再養些牲畜,你們好好地過日子吧!」  

  鏡兒趕緊推回去,「不,小姐,你給過我了,二夫人也讓賬房給了我和有才一些銀兩,夠了!」  

  荊心同將錦盒塞進鏡兒的懷裡,「鏡兒,我留著也無用。你拿著,就當也為我買些地,買些牛羊,為我過一份平靜的生活吧。」是的,她羨慕鏡兒,可以去過她夢想的生活。  

  「小姐……」鏡兒拿了錦盒,「二夫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小姐……小姐哪日回去看看吧。少爺還沒信呢,少爺這次走怕是不會回來了,最傷心的就是二夫人了。」  

  「哥哥為什麼事走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夜老爺喚了少爺去,後來聽說少爺同老爺在書房裡吵了起來,當晚少爺就走了。」

  主僕二人正說著,木衡易從外邊進了來,「鏡兒?」他記得這個姑娘。  

  「鏡兒見過公子。」  

  「鏡兒不必多禮,」他轉向心同,「我先去書房吧。」  

  「不用,」鏡兒急聲說道,「小姐我也要走了,有才哥還在府外等我呢!小姐……」  

  「鏡兒要去哪裡?」他奇怪地問。  

  「鏡兒成了親,要回鄉下了。」荊心同為他解釋,然後對鏡兒說,「也好,我……我便不送你了。鏡兒……」她拉住鏡兒的手,眼前的人兒最是知她心,最是體貼她,也最是心疼她的。  

  木衡易看著淚眼婆娑的主僕二人,看著依依不捨的荊心同,「心同,我們去送送她吧。」  

  她驀地轉過身,看到他眼中的肯定。  

  坐在馬上,木衡易拉了拉披風環住了她,遠遠地,鏡兒的馬車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影子,這一別便是永別了嗎?她身邊的親近之人一個個地走了,思緒間,那已然止住的淚又悄然滑落。  

  聽到她的吸鼻聲,懷中的女子又哭了吧,她的淚對他而言竟成了一種利器,刺得心中微痛。他知道這女子的孤單,他日若能攜她去一處遙遠之地,遠離官場是非、遠離皇權爭鬥,去過那種淡泊、恬靜的生活,那該多好。然後,他想起了荊顯棣,悠悠飄起的心又落下,若他成功了,她又怎麼會與殺父仇人在一起?若他失敗了,他是刑場上的一抹遊魂,他的將來是什麼?他苦笑一下,從何時起他竟在心中籌劃起了以後,憧憬將來了?  

  「心同,我帶你去瞧一處風景好嗎?」他搖搖頭,將心中的憧憬與惆悵一併揮去。  

  「好。」去哪裡都好,她只是不想回到皇城,她的心中愈發地憎惡那權力交織之處。  

  在他的懷中,與他策馬徐行,她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這不正是她所盼望的嗎?身邊之人奔向了幸福,即便日後再不相見,她也該笑啊,怎麼卻哭起來了?她收起淚,再看向鏡兒消失之處。  

  「她是我家廚娘的女兒,自幼長在容府。從小便同我玩在一起,九歲時到了滌心閣,與我日夜相伴十幾載,她與我便是親人,便是姐妹。」她輕輕地說,彷彿說給他聽,又彷彿在自語,「只因捨不得我,雖過了適嫁的年齡,卻執意守在我的身邊。我出嫁之時,哭得最凶的便是她了……她怪我不帶她一起,可我何嘗又不難過呢。」  

  他用力地擁緊了她,擁緊了自己心愛的人,「我懂,你心中已為她規劃了未來,你亦不願帶給我困擾。心同,我可說過對你我心存歉意,心存感激?」  

  她心中一動,她應該滿足不是嗎,至少他懂得她的所做。只是,又忍不住  

  失望,沒有愛嗎?歉意?為何對她心存歉意?難道她所想的竟是真的嗎?他原來真的是父親的敵人嗎?若是,那便如何是好?可應告訴父親嗎?不,她不要介入權力的爭鬥,即便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夫君。而且她有時也期盼肅帝早日除了父親的勢力,去了父親的枉念。父親為了皇權,除去了多少礙腳之人?肅帝,是一個仁慈的皇帝,只是這十幾年來大權一直握在父親的手中,他便是有心,亦是無力啊!但願夫君是肅帝之人,那便是天下蒼生之福。  

  木衡易哪裡知道,這一瞬間,她的心中竟是九轉十八彎。  

  她的心中想得明白了,竟不再似前日不安。  

  「夫君……」  

  「喚我衡。」他突然希望她喚他的名字。  

  她頓了頓,心中奇他為何要她只叫一個「衡」字,轉念一想,也許是一種習慣吧。  

  「衡。」  

  聽這名字自她口中喚出,他竟感到滿足和快樂。  

  「你說的風景在哪裡?」  

  她知足了,得夫如此便是福氣了不是嗎?他英俊不凡,沉穩儒雅,對她溫柔體貼,她還求什麼?她愛上了他,要做的便是愛下去……  

  「不遠了,你冷嗎?」  

  她偎在他的懷中,搖搖頭。  

  馬兒停了下來,她的眼前是一片無際的草原,落日的餘暉染紅了一切,就連垮下的白馬也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潤。

  「真美!」她感歎出聲。  

  「我常來這裡看著太陽西下。」當他心情低落時,便來這裡看日落,「今日落下,明朝升起,希望總是存在的。」

  「夫君也有感到挫敗、感到失望的時候?」  

  他總是讓她覺得那樣的躊躇滿志,那樣的勝券在握,她覺得沒有什麼能難得到他、能難得倒他。  

  「我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啊!不過是掩飾得好罷了。」這是他從不曾向外人道出的心中所想,「其實我厭惡朝中的權力爭奪,厭惡那些戴著面具、阿諛奉承的面孔,我不求盛世,只求南亙平安啊……」  

  「官道上就是這樣的啊!人只道當官好,卻不知做官難。保天下平安難、保安居樂業難、保民心凝聚難、為民請願難、清正廉潔難、不同流合污難,甚至連明哲保身也是難的。這麼多的難,不正是做好官的難嗎?夫君,知了這麼多的難,可還想做個好官嗎?」  

  這一聲聲的難,字字說到了他的心中,他從不知她會如此瞭然。  

  「難則難矣,歷代清官好官依舊倍出,若是人人懼了難,百姓還有什麼希望?心同,我從不想做個什麼好官,我只是在了家中先人的遺願,我既在朝中,便力求為南亙著想,替百姓著想。若他日我離了朝廷,南亙也罷,蒼生也罷,於我只是從前。」  

  「我盼著夫君了了先人的遺願,只願夫君歸隱田園時,也帶上心同。」  

  「心同,喚我衡好嗎……如果我當真了了先人的遺願,如果心同也還願留在我身邊、願與我千山萬水走過,我便帶著心同同往。」  

  他不能給她什麼承諾,她的父親是很強勁的敵人,便是他全力以赴,勝算亦只有五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做他應做的,若天亡肅帝,他便是追隨皇者的那抹魂靈。他給不得承諾,給不起承諾,他只能在閒暇時、在無人時,在心中想想而已。  

  「嗯,衡,明日之事,待明日再看。籌劃得多了,只徒增煩惱啊。」  

  他緊了緊手臂,她身上特有的清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若真有將來,他願與她共白首。  

  她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的溫度、他的心跳,看著眼前的美景,她陶醉了,只願這一刻能夠永恆。

  從那日起,他與她再不同於從前了,他們走進了對方的心中,也再不只是夫君與夫人的稱呼了,雖在別人的眼中,他們依舊如往日般相敬如賓。  

  木衡易知她惦念著母親,這日裡得了空閒,便帶著荊心同去了容王府。她再次見到了母親,那日鏡兒走後,她曾回府一次,這次回府,母親的狀況竟又不好了。母親倚著床,拉著她的手問了許多,自她到滌月閣,母親不曾同她說過這樣多的話,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心同,木公子待你好嗎?可為著你的臉……」  

  「沒有,母親,上次您問過了。夫君待我極好,從不因面相委屈我。」她的面上覆著紗,卻讓人似乎看到些許的光彩。  

  「那便好、那便好,女子啊,夫君肯好好相待,還有什麼好求?心同,成親半年了,你……可有消息嗎?」

  母親這話她焉有不懂之理?她沉默著不說話。  

  「你父親很是為你著急,若有一兒半女,你便也有個依靠。那日裡,你父親同我講起木公子很得朝廷器重,你父親亦看好他。不過……」母親的話停了下來,想是怕她聽了不安吧。  

  「母親但說無妨。」  

  蕖妃看了看她,心中歎口氣,為什麼女兒也在走著她當年的路?她看得到女兒的變化,心中更清楚這變化緣自哪裡,女兒在愛著啊。木衡易待女兒是好的,因為她看到了女兒眉目間的幸福,可是女兒啊,有些事母親也無力啊。

  「心同,你知道當初這個婚事便是有些屈了他的……你父親物色了幾個女子,他日便會找機會請他來看看,聽你父親說這幾個女子都是絕代之色。」母親微涼的手緊緊地握住她,「心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之事,從前我也受不了,到頭來,傷的是自己,苦的是自己,你,莫要如母親一般,你明白嗎?」  

  荊心同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緩,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她明白的,怎麼不明白?以衡的地位、才華,當日裡肯娶她當真是屈了的,當日她以為是迫在父親的壓力下,現在想來,那時他也是另有所圖吧?她不願想這些,只因為衡待她當真是很好的,別人家她不知道,只知道父親待母親是強過那幾位夫人的,衡待她又遠強過父親待母親。只要有時間,他便會陪著她,有時說說話,有時與她共騎出城,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同處一室,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她不曾奢望這樣的日子會永恆,只是,她成親只短短數月,這幸福的時光才剛剛開始,她還不曾好好地體會,父親便急著要衡納妾了,她感覺一股酸苦泛到了胃裡,攪得她直想嘔吐。  

  「我知道了,母親!」  

  她只能嚥下這酸苦不是嗎?她又能做什麼?當日裡由不得她,現下也依然由她不得。  

第3章(2)  

  「心同,母親知你有苦,只是,女人的命不就是這樣的嗎?切莫要妄想什麼,若不是那場火,你或許還能爭,現下,你連爭也爭不得。你若依了,原配怎樣也還是你,你總是木府中的主人。」說話間,母親的淚流了下來。  

  「母親,心同沒有奢求。」她有的,只是不能說,因為那當真是奢求啊,「心同知道要如何做,母親說得對,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又何況夫君乃人中龍鳳,朝中重臣呢?母親不要為擔心我,也同父親說心同不是不明事理之人,這事但由父親做主,心同沒有怨言。」  

  誰能聽到她心中的哭泣?她總是那樣的平靜無波,誰能看到她平靜下的渴望?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不要什麼原配的封號,不要當木府風光的女主人,她求的只是與心愛的人相知相守,如今她連這機會也沒有,酸苦頃刻間湧到了她的嘴邊。  

  辭別了母親,由小翠攙扶著上了車,她靠著車廂緊閉著眼睛。她身旁的木衡易覺得有些不對,她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心同,你怎麼了?」  

  她怎麼了?回娘家不高興嗎?不,她來時如快樂的小鳥一般,這時卻像沒了魂的軀殼。是聽了些什麼?她也只見了她的母親啊,母女間的話怎麼會讓她這樣?難道是病了?木衡易抬起手撫上她的額頭,她輕輕地側開並搖了搖頭,她覺得好累,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接著,胃中酸痛起來,她一下握住他的手,傾身向前,吐了出來。這著實嚇到了木衡易,他喚停了車,左手環住她,右手輕撫她的背,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是心疼。  

  回府之後找了郎中來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只道是吃了什麼不潔的東西,她聽著郎中的話,也不說什麼,郎中開的藥也乖乖地喝下了。  

  接著的幾日,他覺著她變了,具體怎樣卻也說不出來。她本是平靜之人,平時言語便是不多,只是……她似乎像沒了生氣一般,有時看著她,竟以為她不是真實的,出了什麼事?她似乎成了一抹飄忽的影子,讓他捉不住。這種感覺讓他很失措,終於,他定下心來要問個明白時,一場大病襲來,她倒下了。  

  她整日裡發熱、咳嗽,有時一整天都是昏昏地睡著,有時醒來便盯著他看,好像要將他記住一般,一眨不眨地看著,看得他極是不安。  

  焦急中請了許多郎中來看,卻都看不出什麼病症,道不出個因由來,便當是染了風寒,藥一劑劑地吃下,卻都不見什麼效果。  

  木衡易從不曾這樣焦急過,昏睡中,她一聲強過一聲地咳著,好像要吐出五臟六腑一般,那一聲聲都咳在他的心頭。七日裡,藥也喂不下,飯也喂不下,每次都是他含在嘴裡,一口一口地送進她的牙關,這時,他再也不想什麼禮戒,只是看著餵進的藥再被她吐出來,最後吐出苦水,他心疼得無以復加。  

  七日下來,她瘦得輕若柳絮,只怕風起她也隨著走了。這七日裡,他坐立不安,即便在朝上他也不能專心。原來,她在他的心中已是這樣重要了嗎?  

  這天夜裡,他側臥在她身邊,輕撫著她左半邊不平整的面容。因為還在發著熱,他感到指尖微燙。

  「心同,你怎麼病得這麼久?你知道嗎,我從不曾這樣不安,這樣驚慌過,我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應當做什麼。這次卻不同,我完全沒主意了。在朝上皇上問我的話我也沒聽進,多虧旁人提醒。原來,你對我來說已經這樣重要了,有你陪伴著我是那麼的踏實,這幾天我常想,你若是走了,我會如何……郎中說只是染了風寒,那你怎麼還不好呢?我知道我不應胡亂地想,可是,卻忍不住。從前,因為歉意和感激,我告訴自己要好好地待你,現在不同了,若只是歉意和感激,我怎會如此失措呢?」  

  正說著,她悠悠地睜開了眼,看到了他佈滿血絲的焦急眼睛。怎麼了?他看上去怎麼這麼疲倦?是什麼事讓他不安?她想伸手安慰他,可是不行,她一點力氣也沒有,自己怎麼了?然後她想起那日母親的話,面對著母親時,她還能堅強,面對著他,竟覺得滿腹的委屈,淚水奔湧而出。  

  看著她醒來什麼也不說,只是在流淚,再也壓不住心中那滿滿的心疼與憐惜,他伸出手擦拭著她的淚,只是那淚竟如泉湧,任他怎麼也擦不幹。他急了,低下頭吻上了她的眼,他想著的只是如何停止她的淚。那酸澀的淚流進他的嘴裡,他知道定是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淚停了,他的吻卻停不住,從她的眼睛一路吻到她凸凹不平的左臉、吻到她沒有血色的唇。然後他停住了,她太虛弱了,他不能這樣。抬起頭,看到了她迷離、驚慌又有些興奮的眼睛,他笑了,原來她也是愛著他的。  

  在他專注的目光裡,她驚覺面紗不在自己的臉上,正在這時,他溫暖的手覆上她的左臉,「心同,若你願意,以後不要再戴那面紗了。這幾日,府裡的人都已經見著了。」  

  他說的是真話,那日她昏睡時他喚來了府裡的人,告訴他們這便是夫人,日後他不想聽到任何府裡的人談論夫人的容貌,他猜想,她的病或許同容貌脫不了關係。  

  她驚慌地看著他,不,許多人都見著了?從前看到的人那樣的少,父親盡力封著,不還是鬧得人盡皆知嗎?如今許多的人見著了,她,叫她情何以堪?!  

  「小翠也見著了嗎?」她扭過頭,啞著聲音問。  

  「小翠?她是第一個看到的,」撫過她的臉,看到她粲然欲滴的淚,他又吻了一下,「她說,聽夫人說過了,還道是全都燒壞了,還道如何的怕人,只是這樣,卻要夫人日日用塊帕子遮著嗎?」他說的便是小翠那日裡所說的。

  「心同,我同你說過,我不介意你的容貌,若是介意以前便推了王爺了。」他不敢說,當初便是這容貌讓他下了接納她的決心啊,「我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外人的話,你也不要介意了行嗎?面紗你若願戴便戴著,願摘便摘了,我不強求你,只是,在你的心中請摘了這面紗吧,再不要介意它了好嗎?」  

  她的心中一陣溫暖,他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看來介意的倒只是她了。  

  「衡,我餓了,你去喚小翠煮些粥來好嗎?」  

  聽到她說餓,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回到了原處,「好,這幾日小翠都守在門外,每日裡都是趕著她才肯回去。若聽你要喝粥,她定是高興極了!這丫頭,親你親得不得了。」  

  她心裡有太多的感動,一時竟有些適應不過來。  

  他剛開了門出去,就聽到小翠快樂的聲音。然後他便回來了,這病讓他見著了自己的心,此刻他只是一個愛著自己妻子的男人,國家、朝廷、百姓甚至家仇,都不在他的心中,他心中有的只是眼前這個女子。  

  用過飯,他熄了蠟燭,讓窗外滿月的幽光射進房中。  

  他擁著她,陪著她,就像那日在城外看夕陽,她感到幸福和滿足。  

  恍惚間,聽他在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心同,我愛你。」  

  她輕輕地一震,卻仍閉著眼睛,她不敢睜開啊,只怕這是一場好夢,只怕淚水不受管制地流出。  

  他很想講出壓在心中的秘密,若只關乎他一人,他定全盤托出,但是不行,關乎肅帝、關乎承平王、關乎肖將軍、關乎楊中書……關乎南亙的百姓,他說不得,至少現在說不得,他是愛她的也肯信她,卻依然說不得,若走漏了一點的風聲,依容王荊顯棣的個性,波及的怕不下千人。這險他不敢冒,這後果他不敢擔。便由自己愧疚著吧,日後任她責怪。想到這,他已然因著愛情而有些雀躍的心又平靜了下來,隨著她的日益重要,他不能抑制地要憧憬將來,卻又那樣地害怕想到將來。

  別人的愛情是怎麼樣的?是上天在捉弄他和她嗎?他們的愛情可有將來嗎?  

  感覺到他的沉默,她悠悠地開了口:「衡,我有說過對你的感激嗎?臉上的傷是父親的遺憾,是母親的心病,是哥哥的憐愛,也是家中幾位夫人的笑柄。在府中我被無數次地告誡,這面紗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這話,不曾說給旁人聽,包括母親,兄長甚至親若姐妹的鏡兒。是因為他的不介意,讓她敞開了心扉?  

  她的話聲聲地入了他的耳,他體會得到她的痛苦,那種被傷害之後又被介意的痛苦。是怎樣的掙扎過後,她終於歸於平靜,把痛苦深藏在了心中?  

  「它成了我日夜相隨的影子,有我的時候,便有著它;它成了我與外界的一道屏障,因著它我得以在自己的空間裡生存。我不敢想,有一天我能摘下它、離開它,用我的真面目去面對旁人,用我的真面目去感知風雨。那是我曾想過卻不曾做過的,或許哪日我真的會如你所說,棄了它。」  

  「心同,我求的只是你的心中無芥蒂。」他頓了頓,雖不能說出那秘密,但他不想騙她,「我亦求夫妻間的坦誠,雖然我的心中藏著不能向人道出的秘密……」  

  她回身,用手遮了他的口:「這樣就夠了。它既是秘密,便不要說給我聽。衡,等他日它不再是秘密時,由你最先告訴我吧。」  

  她不想聽,聽了,她只會更矛盾罷了,她只願是猜著,那樣一切便不是真的。這是自欺欺人嗎?  

  最先告訴她的會是他嗎?若是,她恐怕失去父親;若不是,她恐失去夫君。都是痛,但,她情願是他,不為愛情,不為朝廷,只為南亙的百姓。  

  他的心中一顫,藉著月光看到她有些驚慌、有些失措的眼,他知道她猜到什麼了。是啊,如她這般聰明,便是不知道詳細,也多少著了邊際。想至此,他竟覺得有些輕鬆,這是秘密啊,多一人知道便多了十分危險,但他卻覺得輕鬆了。

  他緊了緊手臂,「心同,我和你說過我的心中對你有感激和歉疚是嗎?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對你的不是感激和歉疚,而是愛,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我不知道這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曾想過,是那日你隻身來到木府時,是穿上你為我做的披風時?不,不是,都不是,是在日日夜夜間,我習慣了你的存在,有你我便安心,然後我才發現你於我言是如此的重要,我不敢說為了你我可以捨棄一切,可是,若沒了你,我想我便不會再有這種幸福的感覺了。」  

  三日後,荊心同便如同常日了,這病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眾人只道真的是染了風寒,只有她心中曉得到底是因為什麼。  

  經過了這場病,他與她又親近了許多,她任自己將一顆心許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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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59:02

第2章(1)  

  在這個不是市不是集的日子,街上很是熱鬧,道路兩旁人很多,而且大家都仰首看向長街的另一端。聽聽人群中傳來的竊竊私語,你就知道在這個冰雪初融的時節,容王府中的最後一個女兒,那個自小毀了容貌的三小姐,今天嫁給當朝的紅人木大人了。無論是容王府的勢力,還是木大人的地位,這場婚禮都會是隆重的,再加上這個路人皆知的丑娘子,這婚禮便被說成了傳奇。  

  荊心同看著自己的長髮在腦後梳成了髮髻,看著鏡兒把珠花輕輕地插上,她的心中苦笑,這圓潤的珠寶並不能掩去她臉上的傷,反倒凸顯了它。鏡兒拉著她坐下,又拿起胭脂水粉,荊心同閉上眼睛,感到她細細地把粉灑在左邊的面頰上,又為自己戴了面紗,穿上大紅的嫁衣。起身來到鏡前,自己也恍惚了,這是怎樣的喜氣啊?  

  耳邊傳來了鏡兒低低的抽泣聲,她拉起鏡兒的手,擦去了她的淚,「傻鏡兒,別哭啊。剛剛撲好的胭脂,你莫再引我哭了,我覓得了良緣,你不該為我喜嗎?」  

  話語間一串淚也滑落下來,只是隔著面紗無人看見。  

  「小姐為何狠心不帶鏡兒?」  

  「鏡兒,你今年也二十一了,若不是因著我,你已是娃娃的娘了吧。有才等你八年了,你還要他再等嗎?難道要他等到白髮?鏡兒,成親才是一個女子的歸宿啊,只有這樣才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從今日起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了,難道還霸著你不成?我已經同母親說過了,選個吉日為你們做主成親。你成親後,你同有才不要再待在府中了。無論母親待你如何的好,在這裡總是下人。這些銀兩我也沒用,你拿去找個小鎮安定下來,生養一群兒女,就算清苦些,也是自由的,從今以後把我和容府當做你曾經的記憶吧,不要再想了。鏡兒記得,成親後就離開!」  

  鏡兒與她同處十二年,就如她的姐妹一般,日夜相伴。如今就要離別了,怎麼不想帶上她?可是帶不得啊,知父莫若女,她知道父親心中的打算,她隻身一人去木府,便是要斷了父親監視木衡易的想法,她能為父親做的就是嫁到木府。而且,她要為鏡兒想一個出路,不要她混在權力的爭鬥中,白白地做犧牲。  

  著了大紅嫁衣的荊心同,由母親牽著來到了前廳,她要在這裡等她的夫君來迎娶她過門。  

  花轎中大紅蓋頭下,荊心同聽著迎娶的鑼鼓,心中空蕩蕩的。踏上這紅紅的花轎,她便感到忐忑,在不安什麼呢?是怕自己會想念父母,是擔心今後要面對的另一種生活,還有就是這張臉?雙手撫上頸項間的龍鳳佩,想起前日裡母親給她時說的話,母親說它是一份祝福,一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祝福;母親說它是一份約定,一份生死相隨患難與共的約定。她的姻緣是這樣的嗎,會如母親的祝福一般美麗嗎?  

  荊心同由喜娘牽著,下了花轎,跨過了紅紅的炭盆,再由木衡易牽著來到大廳裡,主婚人說了一些恭喜的話,然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進洞房。接著木衡易便去招呼客人,新房裡只留了荊心同,她從大紅蓋頭下看著地面,聽著丫頭進進出出的腳步,盼著又怕著夫君的到來。  

  坐了多久?有一個多時辰了吧,她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等著她的夫君來揭她的蓋頭。她的後背酸痛,雙腿也有些麻木了,她想如果鏡兒在身邊就好了,也有人陪陪她。昨夜她只睡了兩個時辰,現在輕鬆下來,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又過了多久,好像已經睡了一段時間,耳邊恍惚聽到有人說:「老爺回來了,新娘子等得久了,快掀了蓋頭吧。」  

  她的心緒一下都回了來,也緊張了起來,緊張些什麼?昨日母親一夜都陪著她,同她說了新嫁娘要明白的事,說了洞房裡的事,她緊張的可是這些嗎?不待她想清楚,頭上的蓋頭被掀起,眼前一亮竟叫她有些適應不起來。  

  「新人喝交杯酒。」喜娘朗聲說道。  

  荊心同一起身,竟向前栽了去。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是她的夫君。  

  然後按著慣例,喝了交杯酒,吃了喜果,木衡易遣去了眾人,新房裡便只剩下兩個新人。  

  「夫君……」她應說些什麼的,可是說些什麼呢?「夫君也累了吧,請、請早些歇息吧。」是要說這些的吧?然後呢?然後就是母親說的那些嗎?  

  「不急,夫人先卸了鳳冠除了嫁衣吧。」  

  是了,就是母親說的那些,先去了鳳冠,除了嫁衣,然後就是床幃之事。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樣的心緒,有些緊張,有些怕,好像還有些興奮和期待。是啊,自那日裡見了他,心中的興奮和期待一日高過一日,他的溫柔相待,他的體恤之情,都讓她期待他會是個好夫君。  

  此時,木衡易已喚來了一個十三四歲清秀伶俐的小丫頭,「夫人,日後就由小翠侍候你吧。」  

  荊心同點點頭,她的確需要丫頭打點她的生活,只是這些年都是鏡兒打點她的一切,不知要多久才會習慣小翠。

  「小翠,先為夫人卸了鳳冠吧。」  

  荊心同坐在那裡,想起昨夜裡母親對她說的句句叮嚀。母親說為人妻有許多的不可,要樣樣記得了;母親說萬不可像她那樣一腔的情愛都拋注,只惹得滿心的痛;母親說他日父親定會為木衡易再配妻妾的,要她心裡先有個準備,畢竟這個親事是委屈了木衡易的……那夜母親同她說了許多,字字都刻在她的心頭。  

  忽地感到有人碰觸了她額上的面紗,荊心同微側過臉。  

  「好了,小翠,你先去吧。」  

  他的聲音響起,她心中感激。待小翠關好房門,木衡易輕聲說:「夫人,面紗也除了吧,你我已結為夫妻,不必避諱你的容貌。」  

  她搖搖頭,「多謝夫君體恤,只是這帕子心同已經戴慣了,一時倒不習慣沒了它;再來,心同著實不想嚇了府中的其他人。」  

  她說的句句是實話,在容府中,母親總是囑她戴好它,萬不可離了面紗。  

  「也好,不過我希望有一天只有我夫妻二人的時候,你可除下這面紗!」  

  「嗯,留心同戴一段時間吧……夫君,心同也為你更衣吧。」  

  她起身來到木衡易的身邊,他很高,她的頭只到他的胸間,她低著頭不敢抬起。把手伸到他的頸部為他解扣子,這是第二次見著他,第一次是緊張,可這次不同,這一刻她害羞得很,以至於手也微微地抖著,一粒扣子竟怎樣也解不開了。

  木衡易笑笑,抬手自己解開了衣襟,轉過身讓她除了身上的大紅喜服,這喜服是她親手繡的,上面是一隻盤龍,金光閃閃,呼之欲出。看著她輕疊那兩件喜服的身影,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海,從今以後他便有家了。  

  她緩慢地疊著,甚至想疊到天明,因為,她實在不敢想接下來的事啊。  

  「夫人……」  

  「夫君叫我心同吧。」她想聽他這樣叫她,這樣讓她覺得很親近。  

  「好,心同,你若不倦,我們講講話吧。從今天起我們便是夫妻了,我想我們要相互瞭解一下。」他其實有話要說,不過她背對著他,讓他不好說。  

  「好。」她把衣服放進了牆角處的一個朱漆小櫃裡,那櫃子是她從滌月閣帶來、六歲時哥哥送她的,上面曾有著貝殼拼的畫,不過時間久了,都掉了。這兩套喜服她也要放在櫃裡,裡面有她兒時的一塊長壽鎖、有父親給她的一隻牛角梳和一面小鏡子、有哥哥送她的許多小玩意,還有往年生日裡過年時姐妹們送的禮物。多是不怎麼值錢的東西,可都是她所珍愛的。  

  回頭見木衡易已坐在了床邊,她躊躇著自己坐到哪好。見他拍拍身邊的空位,她便紅著臉坐在他的身邊。

  「心同,」他的聲音淡淡的,「我知你緊張,待他日你識得了我,再行……床幃之事不遲。」  

  荊心同彷彿覺得一塊石頭落地,是的,她雖滿意他,可畢竟不太相識,相識而相悅,那才是她期盼的啊!可是她的心中卻又有些失望,母親說只有行了房事,她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們才真正是夫妻,矛盾的心讓她紅了臉。

  「心同,我心中很感謝你,我知道你隻身來木府是為了我,我謝你的體量,謝你這樣為我著想。」

  他的話不多,可是句句說到了她的心中。是的,不帶鏡兒,一則是鏡兒年紀已大,過了適婚的年齡,有才等了她八年,她再不能拖著他們了;二則她不想在木府裡安插一個父親的眼線,至少不想這個眼線是自己帶來的,而且,也不想鏡兒為難。  

  再聽他繼續說:「好了,這段時間裡你一定不曾好好地休息,你先睡下吧。」  

  見木衡易起身去取一件藏青的袍子,她問:「夫君要去哪裡?」  

  他回頭笑著說:「你一定不習慣與人同房吧?這段日子我先去書房裡睡吧。」說完,他轉身走向房門。

  「夫君,莫要走。」她急急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襟,「夫君,若是傳了出去,傳到……」接下來的話,她不便說,無論如何那是她的父親啊。  

  他看著她拉著他的手,心中一陣溫暖,這女子與他雖是初識,但心中唸唸的都是他。而且,她說得有理,府中之人他並不是個個都瞭解,若是新婚之日他去了書房傳到容王的耳中,不便他日後的行動。  

  熄了燈,荊心同背朝著木衡易靜靜地躺著,聽著他的呼吸漸漸均勻,想來他是熟睡了。她回過身藉著窗外的月光看著眼前的人——她的夫君。其實他不是極英俊,他的臉色很白,眉濃重,鼻挺直,平時臉上總是有一種深沉的憂鬱,現在雖然睡著,但看來也不很踏實,睫毛輕輕地顫動,一會又皺起了眉。她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他的眉心,她不願看到他皺起的眉頭,是什麼讓他在睡夢中也不安穩?如果隨她的心,她願歸隱山林,她期盼的是那種夫妻相伴、男耕女織、子繞膝前的生活,雖清苦,但悠閒。  

  清晨,木衡易同往常一樣早早地醒來了,眼前是一張覆著紅色面紗的容顏。昨日他成親了,這女子是他的娘子,要與他終身相伴的人。他想輕輕地起身,還有事要做,他不能耽擱。  

  身後一雙溫柔的眸子睜開了,荊心同也醒來了,「夫君要起了嗎?」  

  「啊,是,」他回過頭,「你再睡一會兒吧,不急,小翠會來喚你的。」他體貼地說。  

  「不了,我也起了,還要拜夫君的父母啊!」  

  「哦,也好。」  

  她起來了,給他取來了外衣,為他著好,「我、我做得不好是嗎?」她不曾做過這些又有些緊張,所以顯得有些笨拙。  

  「不,你做得很好了,以後會做得更好的。」  

  她微微一笑,他的話總是安慰她的。然後,她從櫃中取出一件桃紅的衣裙,又拿了同色的面紗。  

  「你的面紗都是和衣裙相配的?」  

  「是啊,母親為我做衣時,便會做同色的面紗。」  

  「母親大人很細心,有母親真好!」對母親的記憶就到他六歲的時候,然後,是一段他不願再回想的生活。

  她心中一動,為著他那羨慕的語氣,「夫君先轉過身去,心同換塊面紗。」  

  他輕輕地轉了身。一會兒,心同經過他的身邊,回到床邊,「夫君有刀嗎?」  

  「刀?」  

  「最好利些。」  

  他取下隨身的匕首遞給了她,看著她右手握刀,向左手的拇指壓去,他霍地擒住了她的右手,急聲問道:「你做什麼?」  

  「夫君,一會兒會有人來取喜帕的。」她輕輕地說。  

  一句話點醒了他,喜帕,他怎麼忘了?喜帕不見紅,若是傳了出去,他要如何解釋?是說她的不是,還是說他們沒有圓房?  

  「我來。」  

  他用匕首劃破了左手的拇指,看著喜帕上的紅潤暈開,心中的一片溫情也暈開了。  

  「夫人,歇歇吧。」小翠看著低頭用心繡著的荊心同說。  

  「不礙事的,我還不累!」真的,從前有時她由早晨繡到撐燈。  

  「怎麼不累?」小翠的聲音高了起來,「繡了一上午,怎麼會不累?!夫人歇歇,一會用飯了。」說著,她自繡架旁拉開了荊心同。  

  雖是被人強拉開了,但荊心同心中一片溫暖,這個小翠是真心關愛著她的。從前,鏡兒也關愛她,不過因為她繡的多是父親交代的,若是繡不完便會惹父親不快,所以鏡兒也只是暗暗擔心,卻不敢說些什麼。  

  「好。」她坐在床邊看著小翠把繡架抬走,停下來她卻不知要做些什麼了,在滌月閣時,閒下來她便看些書畫點畫,打發時間。  

  「夫人,你怎麼總是在臉上蓋著帕子啊?」小翠畢竟還小,才十四歲,管家已經同她說過不可問東問西的,可是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重。  

  荊心同在心中笑笑,倒不以為怪,「小翠是從外地來的嗎?」是啊,要不怎麼會不知道她的故事?

  「是啊,從杜城來的。」  

  「杜城?很遠啊,在北方吧?」臨近柔利國吧?當年大姐也從那裡經過。  

  「是啊,冬天很冷的,不像這裡好。」  

  「是嗎?」荊心同輕聲地應著,「小翠同誰來的安陽?」  

  「和老爺啊!」  

  和夫君?那怎麼會在府裡做了讓人使喚的丫頭?  

  「我又說錯了,夫人,莫讓老爺知道我說了這話,要不老爺又要責怪我了!」  

  夫君這樣安排定是有他道理吧?他是個謹慎的人,「好,我不說。」  

第2章(2)

  「從前我家和老爺家是鄰居,聽我娘說,那年老爺的嬸嬸死了,我娘要接老爺到我家,他不肯,我娘說老爺有骨氣得很。後來老爺考取了功名,遣人到杜城去看我娘,可是我娘死了只留了我一人。老爺知道了,就讓人把我接了來,老爺說不可讓人知道我和他是相識的,說我只是一個賣身的丫頭。反正老爺聰明,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哦。」原來他真的有許多秘密啊!  

  「夫人?」小翠看到夫人不知想什麼入了神。  

  「啊,你問我為什麼總是戴帕子,我小的時候家裡失火把臉給燒壞了,怕嚇著人,所以就遮著了。」

  「一定很疼吧?」  

  「也記不清了,那時還小。現在只有幾處總是長不好,有些疼,不過也不礙事,我這兒有藥,疼的時候就用一些。」

  「怎麼會不小心引了火?」  

  「是廚娘不小心引著的。」這是外人知道的原因。  

  「是嗎,那怎麼燒了夫人?咱們府裡廚房離這裡可遠著呢,你們府裡不是嗎?」  

  人心自有稱,荊心同笑了,父親只遮得住人的嘴,可遮得人的心嗎?「我也不清楚,當時太小了,疼都記不清了,哪裡知道火是怎麼著的?」  

  「是哦,」小翠是個天真的姑娘,心地純潔,「夫人莫傷心,夫人是好人,小翠就喜歡夫人。咱家老爺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待夫人的。夫人在繡什麼呢?」  

  荊心同看向窗外的目光一滯,道:「眼見天就要涼了,我給老爺縫個披風,也不知道老爺喜歡什麼樣的,就做了個黑的。」  

  「夫人的手真巧!我就不行了,拿針就像拿燒火棍!」  

  荊心同「撲哧」笑了,小翠總是逗她樂,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小翠,去廚房看看,說晚上莫做得油膩了,做些清淡的吧,老爺這幾天有些心焦,胃口不好。」

  小翠匆匆地走了出去,沒看見隱入假山後的一抹人影。  

  看著小翠的身影消失在門邊,荊心同的臉冷了下來,「你還不出來嗎?」  

  只見一青衣人從窗外閃進來,「屬下拜見三小姐。」  

  「你不是我的屬下,莫要拜我。這裡是木府,是我的夫家,你就這樣來去?」荊心同冷言道。  

  「是王爺派屬下來的。」  

  「你不要用父親來壓我,如今我是木府的夫人,自然代表木府。你回去對父親說,這三個月來我未曾發現他有什麼不對,莫要再派你們來,要不,我便全對他說了。」  

  「屬下知道了,屬下……」  

  「你去吧。」  

  看著青色的身影消失,荊心同虛脫了一般坐到床上,只覺著冷汗一點點地滲出,他聽到了多少?若她的感覺不錯,他也是剛剛來到牆外不久的,不是她有什麼高強的本事,而是他自小跟著父親,雖然武藝絕高,可是身上卻有一種幾不可聞的暗香,這暗香外人或許聞不到,她卻發現得了。她該如何做?夫君和父親的關係很微妙,父親嫁她是為了拉攏夫君,卻又不肯信他,也不信她。  

  夫君藏著那樣多的秘密,讓她看不清。但她決計是不會幫助父親的,她從不認為父親得了天下會是一件好事,父親為人多疑,且個性中隱藏著殘暴,他適合做將軍,也適合做開疆擴土的帝王,卻不適合做持家治國的君主。  

  夫君也是一個沉穩的人,不過與父親不同,他自是有著不能向她道的秘密,可是她知道他也有著一顆體貼的心,至少從他待她來看,是這樣的。不能說父親不愛母親,若與其他夫人相比,父親待母親是極好的了,若不是母親的緣故她又怎能得到父親的關愛?只是為著他的所求,只怕犧牲了母親他也肯的,這便是母親的悲哀,母親不求錦衣玉食,不求位高權重,母親所求的是一種平靜的生活,她求的只是與心愛的人相知相守,生死相隨。可在父親心中注重的卻是江山與皇權,為此他付出的是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父親於她來說就只是容府中的影子啊!只見得觸不得。  

  入夜,荊心同坐在燈下縫著那件袍子。今日之事還是不向夫君說了,想他心中自是明白的,她也不點破了吧。對父親她是愛著的,她雖不贊同父親之願,但她卻理解得來,這南亙的江山多半是父親十幾年來征戰所得,他不肯讓人又何錯之有?哥哥總是想不透,哥哥,他可還好嗎?聽夫君說他去了邊外,具體的也不得所知,想來定是走得匆忙,隻言片語也沒給她留。她心中擔憂,若是父親派去的定是非同尋常之事,不過,他同父親向來有隙,多不是這樣,那麼便是哥哥自己要走,走得這樣匆忙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哥哥同她最是要好,若是可以,他定會知會她的。多年來她曾不止一次地想,父親如放得下,容王府裡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她很想喚他一聲爹,就如同別家一樣,她也可承歡父親的膝前。  

  木衡易走到窗外,見著的便是窗下走了神的人兒。今日她著了一襲白衣,是初見她時,那件繡著雨竹的衣裙,她的氣息輕拂著面紗。他記得面紗下的容顏,當日也為著這容顏從心中接納了她,可是三個月來,她在他的心中已不只是那殘破的容顏了,如今他看到的就只是她。細細想來,成親三個月了,他們的接觸卻不是很多,他為了國家之事四下裡奔走。這女子是何時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他的心裡?是她隻身來府時?是成親第二日,她做喜帕時?還是夜夜同床共枕時?他數不清,也道不明,只知她已走進了他心中的柔軟之處。  

  「心同?」走近她的身邊,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怕驚了她,他輕聲喚著。  

  「嗯?」荊心同轉過頭,正對上他有些疲倦的眼睛,「夫君?」  

  「我進來一會兒了,你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在想父親,想哥哥,想容府。」  

  聽她直直地說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他竟有些愣了,「是啊,子衍走了兩個多月,不知過得可好。」

  他同子衍算不得有交情,他知道子衍是決不贊同他父親的做法的,多年來,同他父親的關係一直不睦。這次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子衍突然從安陽失蹤了。  

  「從前在府中,我與哥哥最是親近的,父親自忙著他的無暇管我們,母親的身體不好長年臥床,三個姐妹也不多到我那裡的。小時候哥哥幾乎每天都要到我那,教我識字、畫畫,他當真是寵我的,在他的眼中沒有我的容貌,只有我這個妹妹啊。記得小妹要走的前一晚,哥哥同我說,他日要帶我離開容府去到遠遠的地方,養許多的牛羊,過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哥哥說,他要為我找到識我之人,若不,便一世養著我。」  

  她的眼裡露出一種幸福、柔和的光芒,「如今我也為人婦了,想來他也放心了吧。」  

  只是不知夫君是否如哥哥所說,是識她之人,不過,她是認定了夫君,為著什麼她不曾深想,只是認定了。

  「子衍或許如你所說,去尋找那種生活了吧!」  

  「若是這樣當然好。夫君,我心中著實擔憂,只恐不似夫君所說的。哥哥是沉穩之人,怎麼會這樣匆匆成行呢?我只怕……」  

  這亦是木衡易心中想的,不過,畢竟不是他的親近之人,他倒不擔心什麼,「哪日見著岳父大人替你問一句吧。」

  「不!不要問!」她急急地說,他不能問,他問不得,「不用問了……哥哥總之是走了,他日或許自會回來的。」

  「好。」是啊,他不能問,若問起荊顯棣又會疑心的,他轉開話題,「聽小翠說你忙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嗯,夫君,我……」她拿了披風想讓他試試,卻不知該怎麼說。  

  「怎麼?有事?」  

  「我做了件披風,不知道合適不?」  

  「是給我做的嗎?」  

  荊心同笑了,他的眼裡竟然有一種期盼,一件風衣便讓他這麼期盼嗎?她取出風衣來到他的身前,低著頭紅著臉說:「夫君試試,哪裡不合適心同再改改。」  

  他拉過披風的一角,「當真是做給我的新披風?」  

  有人為自己做新衣真好,小的時候他總是揀著別人的衣服穿。後來,便是買的,從沒有誰為他做過衣裳。眼前的這個溫柔女子啊,帶給了他多少的感動。  

  看著他展開披風穿到身上,她心中感到一陣幸福,原來為心愛之人做事是這樣的幸福。心愛之人?他是她的心愛之人嗎?她也可以期望有心愛之人嗎?而他,又願做她的心愛之人嗎?  

  她為他整理了下,還好,只是襟口處有些大了,她踮起腳尖用手輕輕地捏住領口,想做個記號,不想手指卻碰到了他的下頜,感到了他的體溫和那青須的刺痛,她紅著臉急急地縮回手向後退了一步,不想踢到了身後的一把椅子,整個個向後仰去。  

  木衡易再也顧不了什麼,伸手把她擁在了懷裡,霎時房間裡安靜極了,只聽到兩個人的喘息聲。偎在他的懷中,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似乎還不瞭解當前的狀況,然後才感覺到他堅實的肌肉和那起伏的胸膛,一時間所有的血液衝向了頭部,整張臉熱得快要燃燒起來了。而他的臉上卻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因為懷中那僵直的身體,耳邊那急促的呼吸,他能想像得到面紗下的那張臉是如何的紅。待她平緩下來,他輕輕地扶正了她,「心同,領口好像有些大。」

  「唔。」她的聲音輕不可聞。  

  「心同?」  

  「我……日後我再改改。」  

  「你不量一下嗎?」  

  他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此時卻對她動起了這樣的心思,這個女子啊,正在改變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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