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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01:2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4:16 編輯

作品簡介: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作者辛夷塢力作,

一個關於該如何去愛的故事。


其實,這些年來我並不經常想起他,

這個城市並不太大,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假如有一天我們重遇,我唯一的心願是───

我希望他不幸福!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多遠

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




【第一章】


那個夏天在程錚的記憶裡是奧熱而漫長的,站在高中生涯最天昏地暗的尾端裡,忙裡偷閒地憧憬著傳說中斑斕的大學生活,帶著破繭前的躁動。而對於蘇韻錦來說,讓她印象更深刻的是破蛹而出的前一刻那種粘稠的掙紮和茫然。

蘇韻錦生長在省城附近的一個郊縣,父親是縣中的生物老師,母親原本是縣城裡一個紡織廠的會計,後來在「企業改革的浪潮」中下了崗,不得不做起了家庭婦女。由於父親的身體不好,經常出入醫院,一家人的生活不算寬裕,但是父母對於她這個獨生女兒也是極盡寵愛的,所以韻錦從小也沒受過什麼委屈。在父親執教的縣中唸到高一結束後,她父母感嘆於當地中學教育水平的落後,為了唯一的女兒考上好的大學,動用了一個教書匠家庭所有的積蓄和人際關係,將她轉學到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對於父母的這個安排,韻錦頗難接受,一方面,這次轉學意味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父母的身邊外出求學,另一方面,那昂貴的擇校借讀費讓她每天晚上睡前想著就心疼。當然,她終究拗不過父母,也不忍心拂了他們的殷切期盼,於是從高二開始,她就成了那所省城重點中心的轉學生。

韻錦早料想到甫入一個新的環境會有不適應感,但她沒想到接踵而來的挫折感會那樣深。她的成績不差,在原來的學校裡考試總徘徊在年級前十左右,然而轉學後的第一次段考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殘酷的差距,按照綜合成績排名,她在所在的班級裡竟然是倒數第五。當天晚上她躲在被子裡哭了很久,完全沒有勇氣向父母透露絲毫關於成績的點滴。震驚,更多的是羞愧,韻錦覺得自己簡直無顏以對父母和他們多年積攢的那點血汗錢,無顏以對自己,就連次日到教室上課都覺得被一塊「倒數第五名的轉學生」這塊牌壓得擡不起頭來。後來的日子自然是知恥後勇,奮起直追,不過現實往往不如人意,不管怎麼努力,她終究沒有遇到一雪前恥的機會,雖然在後來的考試中沒有在倒數之列,但是直到高二結束,在一個60多人的班級裡面,韻錦的成績也從來沒有進入前30名之列,漸漸地,她也開始相信父母望女成鳳地傾盡所有送她轉學是個徹底的錯誤,也許她本來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

高二學年結束的時候也面臨著文理分科的轉折,韻錦語文成績不錯,但歷史極爛,物理倒是她喜歡的科目,然而數學、化學成績不佳,英語、政治則是平平,因此在文理之間她也是猶疑了許久,直至某天下課的時間裡,她低頭穿過教室門口站滿了男生過道,朝走道盡頭的洗手間走去時,一句話順風飄進她的耳朵「……廢話,我當然選理科,誰不知道只有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會學文科……」。然後就是好幾個男生誇張的大笑。韻錦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周身的血液都望臉上湧去。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那些男生不太可能是針對她,但是,少女敏感而自卑的心讓她覺得自己自己恰恰就是別人嘲諷的那個「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她恨恨往回看了一眼,卻無從得知口出狂言的是那個男生,更不好意思在這男生成堆的地方久留,便匆匆朝洗手間方向而去。

在最後確定文理意向的時候,韻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她想,也許是自己殘存的那最後一點驕傲在驅使自己做出這個選擇。

於是,在這個早早就炎熱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五月天,蘇韻錦在一個高三理科班的教室裡,看著一個怎麼也寫不全的化學方程式,將手中的筆用力扔回筆盒,身體用力往後一靠,崩潰似地長籲一口氣,她終於發現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的選擇是多麼愚蠢。誰說花季燦爛,雨季朦朧,蘇韻錦的花季雨季都是烏雲蔽日。

讓她煩悶的不止是學業,她環視了一眼坐滿了人的教室,只看見一顆顆埋在教材中的頭顱,四周鴉雀無聲,大家都在專心的自習,沒有人交談。韻錦心裡自嘲地想,就算四周鬧哄哄地笑鬧成一團又怎樣,自己始終融不進裡邊。班裡和所有的理科班一樣陽盛陰衰,分班後全班57人,女生只有8個人,其中有5個是家住本地的省城女孩子,她們基本上都不住校,每天下午下課後回家吃晚飯,然後回校晚自習,自習結束後再回家過夜。每天早讀前和晚自習前都是這些城裡女生們最活躍的時間,她們分享著前晚電視劇的精彩情節和各自偶像在新MTV裡的造型,討論著誰誰誰家門口轉角的巷子裡那間服飾店有條漂亮的裙子,或者和男生們交流著體育新聞的當日要聞,韻錦每天靜靜聽著,插不進一句話,她在她們討論的哪個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自習結束後她就回到只有床和牆壁的宿舍。由於該校外地學生不多,大多數本地生源都不住校,所以學校的宿舍相當簡陋,裡邊住的都是像韻錦一樣來自周邊郊縣或鄉鎮的學生,她們大多有著相似的沈默而木訥的表情,僅有的晚上聚在宿舍裡也很少高談闊論,倒是經常半夜或清晨從被子裡透出用手電夜讀的光線。

班上另外兩個來自鄉鎮的女生都跟韻錦住在同一個宿舍,一個叫莫郁華,一個叫周靜,跟韻錦不同的是她們都是通過中考,憑藉高分考進這所中學,而且在班裡成績不錯,一向勤奮苦讀,她們看韻錦的眼神裡不是沒有一絲輕蔑的,韻錦覺得很正常,同樣的「鄉下來的孩子」,她連名正言順錄取的這點憑藉都是沒有的。莫郁華身材微胖,面容平凡樸實,她是全班最刻苦學習的一個,平時不苟言笑,解題和背單詞是她跟呼吸一樣本能的事,但是不算難相處,打來的開水也偶爾也願意分給韻錦。「像我們這樣的人,除了拚命讀書之外,還有什麼跳出農門的途徑」,這是莫郁華與韻錦唯一一次深談時說的一句話。

周靜倒長得嬌小端正,她熱心公益,喜歡在老師跟前跑動,喜歡搶著擦黑板,也愛在班上的城裡女生「座談」時搭話,卻往往不得其要,倒是在男生中人緣不錯,與韻錦關係一般。韻錦曾經無意間聽到班上最可人的女生孟雪在一個男孩子面前手一攤,說「不是我們不喜歡跟她們幾個鄉鎮來的女生說話,實在是沒有什麼共同語言,難不成跟他們討論家裡有幾頭豬,幾畝田?」的確沒有什麼好說的,韻錦想。於是她益發沈默,全然不見在家鄉學校就讀時的神采飛揚。

至於男生,林子大了,長得周正的「鳥」自然也是有的,但這個年紀的慘綠少年還全然不懂紳士風度,就連往杯裡裝開水時也要跟女生搶個先後,更別提她們班裡的男生還自發評選出班裡「八大恐龍」,全班八個女生,無一漏網,讓人無話可說,全不見青春讀物裡浪漫的少年。更何況,韻錦看著自己洗得又薄又褪色的藍色校服和鏡子裡那張寡淡的臉,自己都覺得灰姑娘的故事荒謬,加上她話少性格彆扭,成績平平,更無半點引人入勝之處,也就自覺掐斷了青春的那一點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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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8:53


【番外】


我記得好像是誰說過,「絕對不要在洗手間裡說同事的閒話」,據說這是著名的社會生存定律第七條,我深以為然。但顯然有人並不這麼認為。

「……看你,嘴唇塗得那麼誇張,被主任抓到你就慘了。」

「怕什麼,主任那有時間注意這些,女人嘛,連裝扮的權力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別說,就有人不喜歡這個。」

「嘻嘻,我知道你說誰,是不是莫……」

兩個年輕的護士嬉笑了一陣,其中一個又說:「你說,像莫醫生這樣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誰知道,反正我是沒法想像,有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手術刀一樣的表情。」

「我看呀,說不定她以前受過男人的傷害,所以……」

「哈哈,不過你聲音小一點,別被人聽見。」

「怕什麼,今天又不是她輪班。」

我靜靜立在封閉的洗手間裡。揣測別人的隱秘並從中獲得樂趣,是許多人生活的快樂源泉之一,我很榮幸取悅了她們。在她們沒有離開之前,我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洗手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所以我對拿著口紅的手懸在半空的那個小護士說:「不好意思,我今天頂王醫生的班。」

仔細擦乾手上的每一點濕意,我才繞過兩個呆住了的小護士,走出洗手間,至於她們會在反應過來之後怎麼腹誹我,這都無所謂。

她們說的也不全然是錯。

我永遠也忘不了,高三結束後那個最後的夜晚,昏暗僻靜的KTV過道,包廂裡鬼哭神嚎的歌聲只剩了個遠遠的迴響,它蓋不過我的心跳聲。

從沒有想到,在這個夜晚,我會在上洗手間回來的路上跟他迎面撞上。他面色赤紅,急衝沖地往目的地跑,顯然喝了不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最後的一個機會,我不想帶著秘密和遺憾告別。

「周子翼!」我叫住了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才疑惑地回頭,眼光繞過我,四處搜索喚他的人。

我對自己說,莫郁華,從一數到七,就不要再緊張。

我感覺自己的腳在慢慢地走向他,一個聲音說:「能不能佔用你一點點時間,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說:「我喜歡你,三年了,一直都喜歡。」

其實,我從沒有期待過他回應一聲:「我也是」,也完全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說:「不會吧……你饒了我吧」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防備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固。所以直至很多年以後,我仍堅信,有些最傷人的話往往出自於最美麗的嘴。

韻錦曾經為我不平。「為什麼?」她這樣問我,「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還有什麼值得你愛。」我無法回答她。

愛情通常看起來全無道理,可是當你置身事外來看,凡事都有跡可循。大多數人在人群中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也有一部分人則會愛上擁有自己渴望卻缺失的那部分特質的人。我屬於後者。

我從高一開始跟周子翼同班。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坐在省城重點中學明亮而潔淨的教室裡,身上彷彿還帶著家鄉泥土的氣息,然後便看到了施施然走進教室的他。那天下著大雨,撐著傘在校園裡走過的人無不狼狽不堪,他卻穿著一身的白,衣褲鞋子纖塵不染,如同由天而降,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男孩子竟能擁有這般無暇的美麗。

不知道當時教室裡有多少個女同學的眼睛像我一樣裝作不經意地癡癡看著他,他走過我身邊時,我低下了頭,只看見他雪白的鞋子。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從小到大我所接觸過的異性,我的父輩,還有我的兄長,他們長年赤足在田地裡勞作,腳上永遠帶著洗不乾淨的泥垢,六塊錢一雙的解放鞋,我的父親要從春到冬穿上三年。也許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愛他,他如同一道炫目的閃電,劃開我眼前的天地,讓我看到了雲泥之別的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塵土裡渴望著雲端的那個人。

我曾經長時間地用水刷洗那雙指甲裡藏著長年幹農活留下的汙垢的手,也曾經對著鏡子拚命積壓我那張平凡微胖的臉頰,最終不得不承認,我注定成不了他那樣的人。我只得更加努力,更加用功地學習,因為我知道,除了這個,沒有什麼能夠改變我的命運。就算我不能夠蛻變成像他一樣雪白的天鵝,但至少,我不要一直做醜小鴨。

同學三年,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懷疑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和程錚一樣,是大家眼裡的天之驕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高,如果說程錚對女生的冷淡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話,周子翼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無疑更讓人又愛又恨──當然,他的笑容只對美女綻放。他可以是最善解人意的男孩,也可以是用惡作劇捉弄女生的領頭人,他的成績並不很好,鬧起來無法無天,可上至校長,下至老師無不對他分外寬容,除了因為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甜嘴外,更多的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傳說是本省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的父親。

可是後來我知道,他更是一個沒有人愛的小孩。高中三年,從來都是他父親的助理出席家長會;聽說他家四百平米的豪宅裡,長年只住著他和保姆,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會呼朋引伴到家裡,鬧得不亦樂乎。高二那一年,我曾經聽人說過,他來校約見校長大人的父親的愛車被人毀壞得面目全非,此事沸沸揚揚了一陣,但最終也因為沒有揪到肇事者而不了了之。可是,在此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親眼看見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裡,是他站在一輛貌似名貴的小車旁,用花圃邊撿來的石塊發瘋一般地砸碎了小車的每一塊玻璃。

原來雲端的世界也有不完滿。女人的愛中一旦摻雜了母性,便會更加地不可救藥。我可憐他,雖然我清楚,我的憐惜要是被他知曉,該是多麼的可笑和不值一錢,可是他還是成了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我的愛是隱蔽的,無望的,我不是韻錦,學不會克制自己的感情,理智明明讓我遠離他,感情偏偏背道而馳。所以我選擇了在高三的最後一天晚上,對他和盤托出,我不奢求一個結果,只求問心無愧。

我在最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最美麗的少年,即使他將我視為洪水猛獸落荒而逃,即使從此淪為一個笑柄,但是我沒有後悔。

在學業上傾注的心血永遠比在人身上的投入要實際一些,高中三年,我的勤奮苦讀沒有白費,如願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成了全村人有史以來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女狀元」,帶著鄉親父老的資助和期盼,我踏上了南方的那座大城市。大學的生涯在我看來,無非是從一個實驗室輾轉到另一個實驗室,我並不是個有趣的人,天性的拘謹,和不善言談讓我並沒有多少朋友,還好有韻錦,同在一所城市的我們成了對方惟一的知交。

大一結束的那年暑假,韻錦遲疑著給我帶來了他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其實我早已知道,網上的同學錄裡我很少留言,可我常常登陸在上邊,因為我渴望從中看到他留下的隻字片語,他是如此高調地戀愛著,將他和女友的相片貼滿了同學錄裡的電子相冊,那個女孩跟他一樣,有張天使般美麗的臉。看著相片裡他滿足而甜蜜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愛著,而且幸福著,他不會記得我,也許只有在跟女友調笑時,才會偶爾提起,曾經有個記不起名字的鄉下女孩,可笑地對他表達過她的愛。

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在暗處遙望著他的幸福。沒想到再見他時,已是高中畢業的第六年,他已在房地產方面混地風聲水起,當初的女朋友成了心愛的未婚妻。他在G市出差時做東邀請高中時的同學聚會,是程錚給我打來的電話,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害怕如果我不去的話,韻錦更不會去,他需要一個機會緩和他和韻錦之間一觸即發的裂痕。可是程錚不知道,即使沒有他的電話,我也會參加那天的聚會,我不是個善於躲起來的人,或者說,我是如此渴望著理直氣壯地再見周子翼一面。

那天晚上,周子翼來到我的身邊,有意無意地跟我寒暄,他說:「郁華,你變漂亮了。」我是個多麼虛榮的人呀,明知道他的話只有三分認真,可是一顆心早已在胸腔中雀躍,至少他記得我的名字。

六年的時間讓原本俊美的他變地更加倜儻,但是也讓我學會裝作若無其事,我們對坐著喝酒,多年前何嘗想到會有這天。彼此六分醉意的時候,他嬉笑著問我,有沒有找到心儀的那個人。我亦笑道,你忘了高中時候我還暗戀過你來著,這麼多年了,可能我還沒有找到更愛的那個人。我的話讓他笑地前俯後仰,他豪爽地拍著我的肩膀,彷彿認同我的幽默,為此我們又幹了一杯。

世事有時是多麼無奈啊,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愛的人就在我的面前,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從來不說假話。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也一樣,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最後他醉得一塌糊塗,我攔車將他送回酒店的路上,他沈沈地靠在我的肩上,還不忘嘟囔著說:「郁華,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要是回到幾年前,我說不定會愛上你,嘿嘿。」我的反應是同樣的一笑。我不傻,周子翼是個商人,即使在喝得爛醉的時候,他不會吃虧。他說要是回到當初,他會愛我,可是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讓時光倒流,所以他永遠不會愛上我。

回到酒店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半拉半將他送回房間,電梯裡的乘客聞到我跟他身上的酒味和纏在一起的身體,不禁曖昧地皺起了眉。讓服務員開了房間門,我筋疲力盡地把他扔在了豪華套間的地毯上,一個高中同學的義務也僅盡於此了。他躺在地板上,迷糊地扯著自己的領帶,我看不過去,蹲下來幫了他一把,解下領帶的那一刻,他似醒非醒地就著領帶的另一頭用力地往他身上一拉,我晃了一下,差點沒撲到他身上。「別走……」他說。我起身叫來了值班的男服務員。

在走回電梯的時候,我用手冰鎮自己發燙的面頰,我承認在剛才的那一刻,我確實心跳加速,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可能在她一直愛著的那個男人面前無動於衷。我完全可以留下來,用「酒後亂性」的絕佳理由跟他分享一個晚上,然後我的一生都可以有了回憶。但是,我,莫郁華,偏偏沒有辦法跟一個在醉後仍不停訴說著對女友思念之情的男人上床,我做不到,所以我注定只能在暗處思念他。

第二天,他電話向我致謝,並邀我單獨出來吃飯,我以學校有事為由拒絕了,我禁不起一再的撩撥,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後來,他自然是回了上海。這次聚會改善了我和他的關係,他會給我打來電話,有時只是閒聊,有時會跟我說起事業和感情上的不順心。陳潔潔,他的未婚妻,也是周子翼嘴裡提到最多的名字。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竟然可以讓浪子一般的周子翼那麼長時間一直愛著她。她放心地留他在國內,自己一個人在歐洲遊學,我不敢說他守身如玉,但至少在心裡,他對她忠貞。我想,除了美麗,她必然也有她的過人之處。

我的日子在越來越繁重的實習中一天天過去,學醫也有學醫的好,它讓我忘了我已經二十五歲,身邊卻從沒有男性的伴侶。

大學剛步入第七年,我剛跟著醫院帶我的醫生做完一個簡單的闌尾手術,就接到了孟雪的電話,周子翼在上海出車禍,整個人剩了半條命,現在躺在醫院高危病房裡,生死未卜。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飛去上海看看他,我拒絕了。我去上海,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家庭環境足以給他最好的醫療,只要他不死,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對於我來說,其實一切沒有什麼改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為自己的想法而心寒。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師兄吳醫生走過我身邊,他驚訝地看著我:「小莫,你怎麼哭了。」

我哭了嗎?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胡亂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濕痕,原來我真的流淚了。「沒事,我眼睛有點發炎。」我說。

吳醫生笑笑,沒有追問,「也許你需要到洗手間處理一下你『發炎』的眼睛。」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上班,照常休息,不去打聽千里之外的那個地方,他究竟怎麼樣,只是到了夢裡,總是只見一片血紅。第六天,孟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那頭嘆息道:「還好命大,人是救過來了,但也夠嗆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差點□肺裡,脾臟破裂,割去了三分之一,左鼻骨折,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唉,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衷,人都成那樣了,他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只陪了他兩天就各自忙去了,女朋友更好,光是一天一個電話,人卻說準備面臨考試,沒回來過,他家請了三個高級護理人員三班倒地照顧他,可再好的護工畢竟比不過家裡人,看著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很久,在我的決定出來之前,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然後我給吳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個長假。他在電話那頭沈吟,「小莫,你要知道,這次實習對於你們畢業生來說相當關鍵,這甚至關係到最終你是否能得到最後簽約的名額,你平時表現一向優異,院裡對你是很有意向的,你這次請長假……總之,你要想清楚。」

「師兄,我很清楚。」

當天下午,我帶上實習期間的所有補貼飛到了上海,直奔醫院,在病房裡看到裹著層層白布的周子翼時,我完全不能將他和那個風流倜儻的人聯繫起來。我立在他的身邊,隨手放下行李,當時他還虛弱得不能說話,看到我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留下,沒入臉上纏著的紗布里。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護工做好了協調,她們的工作照舊,但一些貼身的照顧和專業性強的細節可以交給我來做,她工作量得到減輕,工資照領,自然樂得輕鬆,至於醫院那邊,我只說我是他的朋友,可是我想,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把我看成了他的女友,當然,在大多數人眼裡,誰會相信一個普通朋友會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臥床的病人。所以,一段時間後,當值班醫生打趣他,「小夥子運氣不錯,車撞成那個樣子人還能撿回條命,還有個專業的醫生女朋友這麼照顧你」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撇清。

他的身體素質原本就很好,所以傷口恢復起來速度也很快,20多天后,他已經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臉上身上的紗布也拆了不少,只是手腳都還打著石膏,生活仍然不能自理。他清醒後,給他擦身的時候,每次擦到下半身,他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全身不自然地繃緊,對於我而言,不管男女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對於我而言,都只是一個器官而已,所以我通常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在一個醫生面前感到異樣,我見過比你大的,也見過比你小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它一點也不特別。」只是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再次習以為常地為他清潔時,發現某個部位居然有了異樣的反應,當時我承認我的尷尬不輸於他,只得輕咳一聲:「看來你真的恢復得不錯。」

兩個多月的朝夕相伴,我幾乎就要以為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我住在他VIP病房的陪護床上。每晚我會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幾句,然後各自躺在相隔五米的床上道晚安:他嫌棄護理的工人手太重,一般都不願意要她們貼身照顧;就連飯菜不經過我的手,也不肯老實地吃;甚至有一次我在醫院裡四處走走,回來得晚一點,還沒進病房,就聽見他找不到人,對護理人員大發脾氣。我真的幾乎要以為我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直到他病癒出院的那一天,我到醫院食堂打過早餐回來,就再也擠不進他的病房,他的父母、親友、公司的下屬將病房堵得水洩不通,很遠之外,都可以聞到鮮花的氣息。

我在醫院的另一邊,獨自將兩份早餐吃完,當胃很充實,人就不容易悲傷。我結束一切走回病房的時候,人已經散去,多麼可悲,我甚至還在內心深處渴望著他能像八點檔的男主角,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人留下來,說:「我還在這裡。」

他當然已經離去。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然會有期望。

留在病房裡的是一個自稱是他父親助理的中年男子,他很客氣地代表周子翼和他的家人表達了對我的謝意,看得出他是個老於事故的人,所以當他說:「我們都很明白莫小姐是出於好朋友的情義來照顧周先生,但是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如果你不能收下這個的話,就未免不當周先生是朋友了」然後把那個牛皮紙的資料袋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好像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於是我接過,放在手中掂了掂,周家果然財大氣粗,這筆前足以請到國內任何一個最好的護理人員。我將信封拆開,從裡面認真地數出二十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把其餘的交還給他。「麻煩回去告訴你們周先生,謝謝他給我回去的機票錢。」

飛回G市,我回到醫院銷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韻錦。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跟白色的床單沒有什麼分別。看到我,她很久才說出一句話:「郁華,孩子沒有了。醫生說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我坐在她的床沿,抓住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同覆於我的眼睛上,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女人,原來也會做這樣的蠢事。女人是不是一生中總要傻過這一回,然後心才會慢慢變得堅硬,她是這樣,我也一樣。

在韻錦病床前,我接到了周子翼的電話。他說:「郁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裡來火裡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我靜靜聽他說完,然後告訴他,「我要你風裡火裡地干什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

掛上電話,我對韻錦說:「他到底是個精明人,什麼都有個價碼,聽見了吧,他說為了感激我,願意風裡來火裡去,這就是他給我的價碼……可是他有什麼錯,他沒有要求過我為他做什麼,去上海,我是為了我的心,不是施恩。」

眼淚乾了,我就釋然了。

回到醫院以後,我受到了院領導和學校的警告處分,好在我往日表現一貫勤勉,總算沒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半年後,我收到了周子翼的新婚喜帖,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周子翼,新娘陳潔潔謹於××年×月×日舉行婚禮,敬備薄酒酌,恭候莫郁華小姐光臨。

她終於回來了,王子和公主總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禮的前一天,韻錦問我:「郁華,你會不會去。」

我說:「去,為什麼不去,既然紅包總要出手,那我至少要看個明明白白。」

「那也好,你去的話就給我把紅包捎去吧,那天我公司有事情,就不去了。」

我答應了。因為我知道她不去的理由,她不願意遇到那個人。

婚禮的當日,我並沒有盛裝打扮,因為我知道,永遠不要跟幸福的新娘比美,何況我從來不是美女。我把紅包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的時候,認真地對眼前的一對璧人說:「祝你們白頭到老。」我看著周子翼,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他避開我的眼神。然後我放上韻錦的那一份,說:「這是韻錦的,她讓我代她恭喜你倆。」英挺的伴郎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想起了韻錦慘白的一張臉,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會因為一個人失去就讓另一個人得到,它只會讓所有的人都心碎。

我走出洗手間,忘了那兩個可憐的小護士,回到我的診室,坐我對面的小張醫生見我回來,馬上起身說了一句:「莫醫生,你頂住,輪到我去解決一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以醫院的「生意」永遠是那麼好。

我埋頭看上一位病人的病例,對著外面說了一聲:「下一個。」很快就有人坐到我的斜對面。我擡起頭,等待我的病人開口。

他說:「醫生,我這裡很痛。」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認真地說道:「如果是胸口疼的話,我建議你先到內科。」

「如果流血了呢?」

「那我可以開給你創可貼。」我假裝看不見他裝作西子捧心的惡搞表情。

我的病人沈默了一會,終於收起了嬉皮笑臉,「郁華,我離婚了。」

這並不是個新鮮熱辣的消息。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看精神科,或者到心理諮詢中心。」

「郁華,我們可不可以換種方式說話。」他說。

「現在你花了號費坐在這裡,我們只能這麼說話。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麼下一個。」

晚上我給韻錦打電話,她因為媽媽病故回家返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她,電話那頭,她說她辭職了。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韻錦,你在跟誰講電話。」她掩了聽筒,不知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才對我說:「我們繼續。」

我當下瞭然:「辭職也是為了他嗎?」

韻錦說:「也可以這麼說,既然我決定了要重新在一起,自然要給他個交待,他可以說不在乎,但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在徐致衡手下工作,這會讓我覺得很彆扭。」

「你真的確定可以重新開始嗎?難道就不害怕重蹈覆轍。」我不是潑她冷水,只是她和程錚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我看在眼裡,如果相愛可以解決問題,那他們當初就不會分開。

「我什麼都不確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所有問題都解決,我現在才開始明白,愛情這不能太較真,只能說彼此寬容。」

也許她是對的。

韻錦接著說:「還有好笑的事情呢,我前天半夜醒過來,聽到房間裡不斷有人翻箱倒櫃的細索聲,嚇了一大跳,開了燈,才發現是他。我問他,半夜三更地找什麼,他說在找我們兩人的戶籍證明。」

我笑問,「他不會是向你求婚吧?」

韻錦也笑道:「我也這麼問他,他只是對我說『蘇韻錦,一個男人二十八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以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開殘了,所以我們得結婚』。」

「這的確的程錚的風格。」

「郁華,你相信嗎,有時候愛情真的需要一點盲目和衝動,所以當時我只回答他:不知道民政局多少點鐘開門。說來沒有人相信,民政局八點鐘上班,我和他這兩個傻瓜七點鐘已經等在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辦事人員就位,才知道原來那天只辦理離婚。」

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然後我對她說:「韻錦,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你。」

是的,不管有過多少的苦,只要她願意轉身,總有那個人在等她。然而等待我的那個人在哪裡。

周子翼跟程錚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後,工作的重心慢慢地移到了G市,反正也離了婚,在上海也了無牽掛。大半年後的一天,我已經上床休息,卻接到了醉醺醺的他打來的電話,背景是沸騰喧天的音樂聲,他說:「我喝多了點,你能不能來接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嚴厲地拒絕他,可是末了,我還是問了他地點,然後重新穿戴出門,將喝的七葷八素的他運回家。

凡事有過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我成了他的救火隊。漸漸的,有時他自己結束應酬,也會開車到我住的地方坐上一坐,他說是因為喜歡我泡的茶。

周子翼喜歡碧螺春,我卻不愛那樣的「嚇煞人香」,反倒是六安瓜片更合我心意,每次他來,我總是給他泡好茶,然後再自己喝自己的瓜片。他通常喝過茶就走,除非喝得爛醉,很少留過夜,偶爾,我的客房裡也常會有他遺留下來的東西。

韻錦問我:「你們這樣算什麼?」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依戀在我身邊的溫暖,這也許是他有錢的雙親和美麗清高的前妻都沒有給過他的。後來我也慢慢知悉了他離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不滿他應酬太多,他責怪她沒有把家庭看得太重。美麗驕傲的人都一樣,容易揮霍他們的任性,他和她都是如此。原本小小分歧越變越大,最後大家都感覺疲憊,只得各走各的路。

每次送走了他,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原處坐上很久,直到茶都涼透。韻錦說得對,她說:「周子翼不過你利用你的感情,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享受被愛的感覺。」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人就是選擇清醒地沈溺。

有時他也會說:「郁華,你也不小了,別再拖下去,找個好男人吧。」是的,我已經不小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在我的鄉下老家,一個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已經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心病,到了我這個年齡,簡直是可視為怪胎,曾經以我為榮的父母如今最怕的就是鄉親們提起我的婚事,他們急過,催促過,責怪過,也死拉活拽地撮合過,慢慢地也就死了心,由得我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也省了操心。

我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周子翼為我慶生,他說:「郁華,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家人?」我沈默不語,他是個現實而殘忍的人,明明比誰都清楚,我要並不是這句話。

彼時韻錦和程錚早已結了婚,兩個倔強的人難免還是磕磕碰碰,但是失去過的人總是更會懂得珍惜,正如韻錦所說,愛情需要一點的模糊和妥協。遺憾的是,這樣一對男女,居然沒有孩子,這一兩年來,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各種方式,結果總是失望,韻錦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的壓力,程錚這樣的家庭,他又是獨子,正是應了那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也許這就是年少輕狂的代價。

我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月,周子翼正式邀我單獨吃晚飯。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認識這麼多年,他少有的幾次早到。

我坐下來,發現他莫名的嚴肅緊張,於是索性先不點單,直接對他說:「如果有話,你可以直說。」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擡頭看著我。

「……潔潔她回來了,我發現我還是愛她,所以……我打算復婚。」

剛從天寒地凍的戶外步入室內,我的眼鏡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摘下眼鏡,用布細細的擦拭,就在他因為等待一個回答而變得焦慮的時候,我只說了一聲:「哦。」

從始到終,我只是個局外人,除了知情之外,沒有別的權力。

在我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幸福,然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下午我照常值班,手頭的病人還是那麼多。走過手術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病人家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見慣生死。每天每夜,有人死於車禍、有人死於鬥毆、有人死於腫瘤、有人死於病毒,可是……從來沒有人死於悲傷。

晚上韻錦陪我喝酒,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時候,她低聲咒罵:「周子翼這個王八蛋。」

認識這麼多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蘇韻錦罵人,不禁莞爾。世界上哪一條法律規定過你愛著一個人,而他必須愛你?是的,沒有。所以我說:「他沒有錯,只是不愛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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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8:24


【第四十三章(完結)】


韻錦回到老家,媽媽的後事辦得還算順利,她們家親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風不風光又有什麼區別。

叔叔說,韻錦的身體不好,讓她好好休息,別的事讓他去操持,他說得對,她真的累了。

出殯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廚房裡打電話,韻錦穿著居家的拖鞋,走到廚房門口,他也沒有察覺。

叔叔是個淳樸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廳講電話,韻錦在客廳可以聽到八成,現在他壓低聲音,躲在角落裡,韻錦不得不感覺到奇怪。

「……對,基本上都籌備齊全了……哪裡,還是要謝謝你……醫院……多虧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倔……」

韻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這麼多年了,她好像總是處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裡,他幫她,卻又不敢讓她知道。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夾著甘甜。她不會告訴程錚,其實那天在醫院裡,她曾經無意中見過他匆匆從腫瘤病房走過,然後當天下午,主任醫生就帶來了可以搬進單間病房的消息,他裝作若無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原來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是這樣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現在才明白,一個女人,撐得越久就越是疲憊,何必為了無謂的驕傲去捨棄她應得的關懷。他不是在施捨她,他是在愛她,在有些人面前她不需要堅強。

她終於可以釋然。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廳裡,媽媽在時,他們繼父女之間雖然客氣,但始終都隔著層膜。

叔叔把一個小匣子推到她面前,說道:「韻錦,我知道你心裡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父親,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兒,現在你媽媽不在了,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遺物,理應交給你保管,你爸爸在時的那套學校的房改房,你媽媽也一直沒捨得賣,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過戶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當作你爸爸媽媽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吧。」

韻錦沈默地將匣子打開,裡面是一些房契樣的紙頁,媽媽日常帶的一對耳環,兩張存摺,裡面錢也不多,總共幾千塊,最多的是舊相片,有爸爸在世時的合影,還有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發黃,被摩挲得有了毛邊,這些已經是媽媽的全部。

韻錦沒有哭,她用手撫過那些舊照片,好像上面還有媽媽手心的溫度。

「您知道嗎,以前我怨過您,明知道媽媽後來跟您在一起是對的選擇,可是我還是忘不了爸爸,我怨您分走了原本只屬於我和爸爸的愛,也開始故意冷落媽媽……我不是個好的女兒,可能也沒有辦法真正叫你一聲爸爸,但是有一句話還是得說:這些年,多虧了有您。媽媽在不在,您都是我的親人。」

韻錦說完,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淚了。

媽媽的後事辦完後,韻錦去了趟鄉下老家,這也是爸爸插隊時和媽媽相遇相愛的地方,韻錦走過這裡每一寸的土地,都似乎可以想像爸爸和媽媽也曾在這裡經過。他們終於在天上團聚了。

鄉里還有她母系一邊的親戚。韻錦這次住在堂舅家,雖說是遠親,可包括堂舅媽在內的一家都對她相當熱情,也沒有忌諱她有孝在身。韻錦住了幾天,每天睡一個懶覺,堂叔從地裡回來之後,就跟她在棋盤上過幾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過這樣悠閒愜意的日子。

假期的最後一天,她搬了張躺椅在曬穀場上,冬天裡的陽光曬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堂表妹床上找見的言情小說看到一半,一絲倦意就爬了上來。韻錦把小說蓋在小腹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小說裡,有錢的男主永遠有個刻薄的母親,推了一張支票到懷孕的女主角面前,說:「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錢給你,放過我兒子。」

那天她從程錚身邊起來,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臥室、廚房,剛走出門口不遠,就遇上了歸來的章晉茵,跟小說裡完全一樣,章晉茵將她請到自己的車上「閒聊」了幾句。

她第一句話便說:「韻錦,我曾經以為你會是我的兒媳……」

其實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韻錦都沈默,章晉茵也並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養讓她在一些話題上點到即止,充分顧及到了韻錦的感受。可韻錦知道,她和徐致衡的一段往事,還有她的不孕,對方完全知情,這毫不奇怪,一個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章晉茵是這樣強勢的一個人。

「我只是個平凡的母親,希望你諒解。」章晉茵嘆息。

韻錦只笑,「您沒有什麼需要我諒解的,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裡感激章晉茵沒有給她錢,否則她會更加難堪。

「其實我並不是逼你離開程錚,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傻孩子,認定的東西重來就不回頭。可是韻錦,就算我們可以不介意這四年裡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沒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們在一起過,可是並沒有讓對方幸福。我希望我兒子過得好,所以,我只問你,你能保證給他幸福嗎?」

韻錦沈吟,然後擡起頭來:「我不能。」

就在韻錦在陽光下幾乎要睡去的時候,有人將她放在腹上的小說拿了起來。怪腔怪調地讀著書名:「……《惡少的甜心》……嘖嘖,蘇韻錦,叫我說你什麼好,你跑到這裡,就為了鑽研這種健康營養的讀物?」

韻錦也不奇怪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伸手搶回自己的書,繼續閉眼假寐。程錚惡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臉,「還裝,快說,你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幹嘛?」

韻錦撩開他的手:「那你又來幹嘛?」

「我……我來要回我的東西,把項鏈還給我!」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給我的耳環。」韻錦提醒他。

「我不管!」理虧了就開始耍賴一樣是他的風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麼意思,嫖個鴨子還要給錢呢!」

韻錦從躺椅上坐起來:「那你要多少錢,你的服務也不值多少錢吧。」

程錚咬牙,「反正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韻錦看了他一會,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回曬穀場後面的堂屋,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副圍棋。她將棋盤就地鋪在曬穀場上,然後說道:「程錚,有些事情讓我們用這個來決定吧。」

程錚用一種「你瘋了」的眼神看著她,發現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然後就跟她打了個商量,「不如我們換種方式,比如說賽跑?……我總有權選擇吧。」

「你可以選擇玩,或者不玩。」韻錦很平靜地說。

程錚猶豫了一會,好像在內心掙扎,「好,我執黑。」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吃虧。

「隨便。開始吧。」韻錦就地坐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學棋,哪怕圍棋是他大學母校的傳統項目,幾年不見,倒是讓韻錦大感意外。程錚的棋路跟他為人的作風一樣,大開大闔,攻城掠池,相當淩厲,韻錦相對就沈穩許多,並不是一時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勢。黑65的時候,黑已佔優,看著韻錦眉頭微皺,程錚心裡暗喜,她哪裡知道自己這幾年在清風浸淫,棋大有精進,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斷,連韻錦都露出激賞的神色。勝券在握,程錚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這個女人,還想用這招來欺負他,看她輸了之後還有什麼話說。

韻錦想了一會,接下來的74、76先手衝斷,中央的白棋頓時增厚,而黑棋顯露出四處斷點,場面急轉直下,程錚額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頹勢,韻錦白94的時候,白棋的優勢已不可動搖,就連程錚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將不活。所以在韻錦拿起第96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剛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錯了。」

韻錦輕輕笑道:「程錚,舉手無回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他決定賴皮到底。

韻錦哪裡管他,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拿開,白子穩穩當當地落了下去。「你輸了。」

程錚用手將棋牌用力掃亂,狠狠道:「輸了又怎麼樣,開玩笑,我的幸福怎麼可以靠這一盤棋來決定?」

「願賭服輸。我說了,有些事情要靠這盤棋來決定,你沒有拒絕,所以,從今以後,家務主要還是由你來做,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程錚傻傻地看著她,她說什麼?是他聽錯了嗎?

良久,韻錦才聽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回答她:「我會學!」

順著他的手,靠在他懷抱裡的那一刻,韻錦想起了自己那天對章晉茵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幸福誰也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對您說的是,如果程錚不幸福,我會比您的心更疼。」

然後她聽見程錚慢慢說道:「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得多遠,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蘇韻錦,我終於還是找回了你。」

程錚也不知道自己擁著她究竟有多久,不遠處傳來的孩子的笑聲,他看過去,幾個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著他們,一邊刮臉一邊笑,農村的孩子,難免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新奇。

「那個……韻錦,我們可不可以現起來,我的腳有點麻。」他還保持著下棋的盤坐姿勢。韻錦站了起來,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在韻錦另一個堂舅家的門前,程錚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阿太,阿太九十多歲多了,樣子跟當年沒有什麼兩樣,只是眼睛徹底地看不見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著擇菜。程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冒充韻錦男朋友參加她媽媽的婚禮時,就曾應承阿太,如果他們以後結了婚,一定會親口告訴老人,想到這裡,他無聲地握緊了韻錦的手。

韻錦拉著他在阿太膝邊蹲下。

「阿太,我是韻錦,我跟程錚一起來看您了。」

阿太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張開無牙的嘴笑道:「韻錦,你來了,好像前段時間你媽媽還來過呢。」

「阿太,我是程錚,您還記得我嗎?就是打日本人那個?」程錚手伏在阿太膝上,殷殷問道。

阿太擡頭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們家韻錦的小男朋友來著。」

「對,對。」程錚也不管阿太看不看地見,拚命點頭。

韻錦含笑看了程錚一眼,對阿太說:「阿太,我和程錚又在一起了。」

阿太繼續擇菜,一副不以為怪的模樣,「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默默握緊對方的手,「是的,阿太,您說得對」

……

「想起我和你們太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吵吵鬧鬧,一轉眼五十年,再也沒有人跟我鬥氣了……」

阿太還在絮絮叨叨,太陽的暖意讓韻錦有睏意,她放心地將頭靠在程錚的肩膀上。

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曾走失,還好,兜兜轉轉,原來你還在這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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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8:02


【第四十二章】


韻錦說:「你再不放手,雞蛋就要煎糊了,你不餓嗎?」

「當然餓,但是我想吃的不是雞蛋。」他的唇跟他的低語一樣,曖昧地在她的耳邊遊移。

「別這樣。」她微微偏開頭去。

程錚困惑地喃道:「為什麼不能這樣,你還是不要我嗎。」

韻錦熄了火,放下手中的平底鍋,轉過臉面對著他,「如果我說我不想,是騙你的,我不是聖女。真的,程錚,如果你要的是一次激情,我可以給你,但是如果□可以解決我們兩人的問題,那就不會有今天。」

「我不是嫖客,會隨便找個女人解決。我這樣,是因為這個女人是你,我以為你懂。」程錚皺眉。

韻錦笑笑,「別忘了,四年了,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人。最起碼的,你忘了鄭曉彤?」

程錚沈默,就在韻錦決定放棄這場交談的時候,他開口說道:「韻錦,我也是個人,也會有等累了的一天,一度我幾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抱著你了。曉彤……她給過我很多安慰。」

「所以,你就更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是不是?」

「可能你不會相信有曉彤這樣的女孩,很多人會覺得她傻,沒錯,她很單純,但是是真正的善良。那天是她找到我,告訴我在六榕寺見到你,我才知道她其實很清楚你是誰,可她讓我來找你。想不到吧,蘇韻錦,像你這樣一個自私、彆扭、冷血、固執的人,怎麼可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存在……跟你相比,她就像天使。」成功地看到韻錦露出黯然的神色,程錚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偏偏沒有辦法愛上天使。」

韻錦低頭不語。

程錚用手擡起她的臉,「別對我說內疚那一套,感情從來沒有公平,我承認辜負她,可繼續跟她在一起也是種辜負,我討厭婆婆媽媽地拖著。如果勢必要對不起一個人,那我只能對不起她,因為另一個人我絕對不可以放手。你說,我們是不是一樣自私?」

韻錦揮下他放在她臉上的手,程錚用這隻手置於她的腰後,把她的身體用力按向自己,「你還要說什麼,想折騰我到什麼時候?」

「別這樣。」韻錦吃力地跟他拉開一點距離。

「要我放開也可以,除非你親口說,你不愛我,說呀,蘇韻錦,你看著我說,你不愛我……」

韻錦剛張口,就被他霸道地堵住嘴。程錚的激情一觸即發,連扯帶拉地解開她的衣扣,然後再是自己的。當他上身□在她面前時,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跟鏈子上的吊墜,海蘭寶柔和的光芒灼痛了她,「原來它在你這裡。」

程錚抓著她的手,貼在墜子上,也貼在他的胸口,「你說過不會丟下它,你說過的!」韻錦把墜子握在手裡,閉上眼,流淚。

兩人糾纏著,從廚房到臥室,契合的那一剎那,彼此都嘆息。程錚的動作,似要把她嵌進靈魂裡,他差點以為這一幕永遠只能在夢裡,看到她微微疼痛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壓抑都有了補償。衝刺的時候,他喘息著,俯身看著身下的她,每一次撞擊,都伴隨他的苦苦追問:「說你愛我,或是不愛我,說啊,你說啊,我要你親口說……」他脖子上的鏈墜垂了下來,跟隨他的動作激烈地晃動,韻錦在激情中輾轉,在他追問得越來越急切的時候,挺起身,用嘴輕輕含住垂在她眼前的墜子,程錚呻吟一聲,在她體內爆發,快樂攀到頂峰的時候,他嘆息:「其實你愛我……」

激情過後,兩人靜靜相擁,直到汗水慢慢消散,韻錦才說:「程錚,你睡了嗎?我們能不能說說話。」

程錚含糊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相識了十一年,朝夕相處了近三年,他們分享過男女之間所有最親密的第一次,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認真地靜下來交談,從來沒有問過對方最想要的是什麼。

「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它忽然讓我疼痛,其實在失血休克之前,我已經開始害怕我有可能失去它。它是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跟你最後的牽連,我不能沒有它,只要它平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可是終究沒有留得住。手術的過程裡出了點小問題,後來醫生告訴我,以後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躺在病床上,惟一的感覺就是恨你,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怪誰,我必須找一種更強烈的感覺來代替絕望。所以我發誓,我再也不會等你了,我要忘了你。可是,當我重新見到你,我開始忘了我的誓言,你看,懲罰來了,我身邊重要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程錚支起頭,看著她:「簡直笨蛋!如果是我讓你違背了誓言,那也是懲罰我,你說身邊的人一個也留不住,除非是我也死翹了。」

韻錦失笑,「還是胡說八道。程錚,我是個特別糟糕的人,我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要什麼,其實到頭來總發現自己錯了。」

「沒有人說過錯了不能再回頭,韻錦,我們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韻錦有些失神,「四年前我們曾經那麼愛對方,結果呢?何況是現在……」

「可是那時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愛的安全感。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在追,你一直在逃。我太緊張,你又太敏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他翻過身,看著她,「我很笨,我的愛需要一個保證。」

韻錦用手撫著他脖子上的墜子:「你這樣不值得,我甚至不是個完整的女人。」

程錚故意上下打量她,「哪裡不完整,我覺得該有的都有啊。」看見韻錦不笑,他意識到這個笑話不好笑,這才道:「如果注定沒有孩子,那就讓我們相依為命。」

他貪婪埋首她的胸前,「就當我是你的孩子,只愛我,小媽媽……」


程錚在精力耗盡後沈沈睡去,直到感覺有雙手捏住他的臉,才呼痛醒來,他直覺地以為是韻錦,翻身想要攬住她,嘴裡嘟囔著:「再掐我咬你了。」

手空落在床單上,然後耳朵一陣疼,他聽到一個酷似老媽的聲音在說;「你這死孩子,毫不容易回來一趟,大白天的做什麼白日夢,還敢咬你老媽?」

程錚迅速彈了起來,看到章晉茵橫眉豎眼擰著他的耳朵立在床前,身邊那裡還有韻錦。他嚇的霍地一聲撥開老媽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全身□的自己,脹紅著臉窘道:「那有這樣子不敲門就進來的?」

章晉茵嗤笑,「門都快拆下來了你都不知道,嘖嘖,還遮,你身上我哪裡沒看過。你說,大白天的你一個人在家脫光衣服睡覺幹嘛?」

程錚這才放下了一點心,看來老媽是沒有看見韻錦,他倒是無所謂,要是她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尷尬成怎樣。

「我熱,脫衣服你都管?」他無所顧及了,就開始耍橫。

章晉茵撇嘴走了出去,「大冬天的,熱也不用光屁股睡吧。」

程錚邊穿衣服邊看時間,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她會去了哪裡?回家的話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就走?系衣扣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低頭,陪伴了他四年的海藍寶耳環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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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7:43


【第四十一章】


韻錦舉步維艱地行走在看不到邊際的沙漠中心,烈日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成為灰燼,口很渴,頭很痛,她幾乎不想再往前,寧願變成沙礫裡的一顆仙人掌。可是前方隱約有什麼在召喚她,她只得一直走,不停走,然後逐漸乾涸……

「程錚……給我水……」在夢裡她無意識地囈出這句話之後才悠悠轉醒,意識恢復到一半她就開始苦笑,牽動乾裂的嘴唇,一陣刺痛。她是糊塗了,早已不是當初兩人耳鬢廝磨的日子,哪裡還有身邊嘀咕著給她倒水的那個人?只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那麼自然,自然得讓她誤以為睜開眼他還躺在身邊。

就在她撐住暈沈沈的頭想要爬起來找水的時候,一個冰涼的玻璃杯毫不溫柔地塞到她手裡。

「你倒是太后,睡一覺起來就知道奴役人。」這樣欠扁的話除了他,不會出自另一個人的嘴裡。

韻錦整整地看了他幾秒,意識如慢鏡頭般在腦海裡回放。是了,在醫院裡,她和叔叔剛送走了媽媽。護工推走媽媽以後,她就一直蹲在那裡,感覺著天一點點變亮,然後他來了,他說:「哭吧,韻錦。」她居然就這樣在他懷裡哭到無力再哭為止,失去至親的黯然也再度回到心間。

站在床邊的那個人被她直勾勾地看著,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你腦子燒壞了,看……看著我幹……幹嘛。」

韻錦無心嘲笑他突如其來的結巴,環視房間四周:「這是哪裡?」

「我家。」他答得再自然不過。

「你哪個家?」韻錦微微皺了皺眉。

程錚看了一下天花板,「我又不是被收養的小孩,我只有一個爸媽,一個家。」

韻錦的反應是立刻翻身下床,不顧自己一陣無力感。

「我家又沒有鬼,你嚇成這樣幹嘛。」程錚沒好氣地按住她。

韻錦嘆了口氣,「我得去醫院,我媽媽剛過世,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要去辦……對了……我叔叔呢?」

「都睡了一天了才想起你媽媽的事,要是真等著你的話,那也耽誤了。你就放心吧,你叔叔在醫院已經把手續結清了,至於你媽媽……按照你叔叔的意思,是先在省城的火葬場火化,後面的事一起回你們家的縣城再操辦。」不知道是不是考慮到她喪母的心情,他後面的幾句話口氣放柔和了許多。

韻錦低下頭,原來她都睡了那麼久。一覺醒來,媽媽就真的跟她永遠天人相隔了。「叔叔現在在哪裡?」她問。

「先回去了,你一直發著高燒,在醫院躺了半天,我見你沒什麼事了,但一直迷迷糊糊地,就先把你送回我家休息。」

韻錦用手捋了捋頭髮:「哦,這樣呀,那謝謝了,我看我還是先回去,你爸爸媽媽回來看見也不好。」

程錚語氣頓時尖銳起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爸媽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他們會吃了你不成?」他見韻錦不語,執意起身找鞋,才無可奈何地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不在家。」

「可我還是得盡快趕回去,叔叔已經很累了。」韻錦儘量不讓程錚誤會她的意思。

「那你也得吃過飯再走,我送你回去。」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韻錦也不跟他拗,從床上爬了起來,肚子確實有些餓了,沒有必要跟身體較勁。起來的過程中她留意看了一下整個房間,認識他那麼久,還是第一次來這裡。一看就知道是男性的居住空間,陳設並不繁複,但處處可見設計時的匠心,收拾得也很乾淨。其實程錚是個挺簡單的人,只要居住舒適整潔,其餘的要求都不是很高,所以在他們當初那個蝸居里,兩人也是有過幸福的時光的。

程錚把藥遞給她,她默默地就著剛才那杯水吞下,跟著他走出房間。餐廳裡已經擺有飯菜和碗筷,程錚先坐下去,強調道:「先跟你說啊,陳阿姨回老家了,飯菜是樓下叫的外賣,你就將就著吃吧。」

韻錦對吃的不像他挑剔,聽見後也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坐到他對面,拿起了碗筷。記憶中兩人上次單獨這樣面對面地吃飯的記憶遙遠得如同前生,韻錦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裡,覺得莫名地苦澀,她強嚥了下去,覺得不對,又再吃了一口,確定不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味覺。她想說點什麼,終究沒有說話,再把筷子伸向另一盤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嚼了幾下,很快地給自己盛了碗湯,剛喝了一口,這次她沒有忍住,只得嘆了口氣,放下餐具,看著程錚,這傢夥居然什麼也沒動,用一種古怪的表情專注看著她。

「程錚,你去哪裡定的外賣?」

「樓下四川人開的『蜀地人家』,還可以吧?」他答得飛快,顯見早預料到她有此一問。

「你得罪過他們的老闆或大廚?」

「我又沒病。幹嘛,不好吃嗎?」

「很難吃。」韻錦難得這麼直接,她看著程錚自己吃了一口,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就是『蜀地人家』的大廚?」韻錦好像若無其事一樣地說道。

程錚的臉立刻變得通紅,飛快地放下筷子,再奪下她手裡的碗,匆匆說道:「難吃就算了,我下樓再去買。」說完逃也似地跑回房間拿鑰匙。

韻錦看著他倉皇的背影,低低地說了一句,「程錚,你這是何苦?」

他的背影僵在那裡,「這是我的事。」

韻錦也站了起來,其實,我只是想說我……很高興。」

程錚慢慢地轉過身,「那個……其實是怪菜譜,我發誓我絕對嚴格按照程序和步驟去操作的……」

「廚房還有材料嗎,還是我去做吧。」

韻錦在廚房裡忙碌,程錚倚在門框上看著她,一言不發。舊時的記憶一點點地回來。

韻錦將雞蛋打進鍋裡,感覺到有一雙手無聲無息地纏繞在她腰上,然後是他的呼吸,熱熱地在她身後。

「放手,程錚。」

「不可能。」

韻錦不語。好像他們認識以來就不斷地在重複這樣一句話:程錚,放開--我不放。可是他真正放開她,她比什麼都疼。

「不管你用什麼理由,我不會再放開。」他的聲音在她肩上傳出,悶悶地。

「但是你再不放手的話,雞蛋就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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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7:23


【第四十章】


韻錦跑了一趟人事部,再到徐致衡那裡辦了手續。四年前的病假過後,她再也沒有請過任何公休、年假,所以徐致衡很爽快地給了她十五天。就在她離開他的辦公室前,他問了一句:「韻錦,沒事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說。」

韻錦扶住門把強笑:「謝謝你給我的假期。」

連夜坐飛機趕回家鄉的省城已是夜晚,韻錦下機後立即趕往省醫院。在病房前,她看到了彷彿一夜間衰老的叔叔。

「韻錦,你回來了……」年過五十的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怎麼樣了?」她幾乎辯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醫生說這次復發,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它臟器,晚期,化療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這幾年,媽媽的身體一直反覆無常,韻錦經常勸她到醫院複查,可媽媽說,她不敢到醫院去,生怕沒有被病壓垮卻被病嚇垮,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多活一天都是開心的。也許,媽媽早在心裡已經知道自己的狀況。

韻錦推門進去,她的手跟金屬的門把一樣地涼。

誰能告訴她,其實她走錯了病房。眼前這個披散著花白頭髮,形容枯槁女人是誰,是她曾經那麼娟秀的媽媽?韻錦坐到床邊,咬住顫抖的唇不讓自己哭泣。

「媽媽……」她禁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又怕驚醒了睡著的人。

媽媽極緩慢地睜開眼,看見她,混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變成了哀傷。

「韻錦……你來了……正好,剛才我夢見了你爸爸,他在怪我,是我答應過他一生只陪在他一個人身邊的,韻錦……他在怪我……」

韻錦想握住媽媽的手,卻發現上面插著輸液的針管,她顫聲說:「爸爸不會怪你,不會的……醫生,醫生……」媽媽的臉因疼痛而扭曲,韻錦連忙對著門外喊到,叔叔和醫生一起衝了進來,然後家屬都被關在門外。

應該沒用去多長的時間,可韻錦和叔叔坐在門外,無言等候,如同一個世紀。

醫生走出來的時候,韻錦幾步跑上前去:「醫生,我媽媽怎麼樣。」

「病人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建議你們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救她。請求你,不管用什麼方法,救救她。」韻錦哽嚥著哀求。

「你放心,對待任何一個病人我們醫院都會盡力去挽救。」醫生面無表情地說著公式化的語句,韻錦看著醫生走遠,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對於每個病人家屬來說,病床上那個是他們的至親,是他們的摯愛,可對於醫生而言,只是見怪不怪的一副殘破的身體。

「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這裡有我。」韻錦用手擦了把臉,努力平復下來,叔叔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須挺住,這樣才能照顧好媽媽。

接下來的幾天,是噩夢般的生活。媽媽住的是三人間的病房,醫院病床緊張,三張床都睡滿了人,陪護的家屬只得在病房外的長凳上過夜,後來韻錦給醫生塞了幾個紅包,才讓護士在媽媽的床邊架了張簡易的行軍床,這樣,輪夜的叔叔和韻錦才有了一個棲身的地方。

病房裡住著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隔壁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來,徹夜呻吟。媽媽的睡眠變得極淺,有一點聲響就很容易醒來,晚上無法入睡,白天更是人來人往,好好睡覺都成了奢侈,精神益發地差下去。這還不是最遭,靠窗的那個病人已是彌留,終於在一天晚上嚥了氣,媽媽在半睡半醒見聽到病人家屬尖利的嚎哭聲,然後眼睜睜看著有人將蒙著白布的屍體擡了出去,她的手緊張地抓住韻錦,指節發白,指甲直摳近韻錦皮肉裡。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補了那個空床位。

韻錦於是再度哀求醫生,她願意付更高昂床位費,只求讓媽媽能住進單間的病房,為此紅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來的都是一句:沒辦法。眼看媽媽身體一天天垮下去,糊塗的時候多過了清醒的時候,整天說著胡話,吃進去的東西片刻又吐了出來,連護士都開始搖頭。

韻錦日夜守在媽媽床前,只恨自己沒用,眼看都要死了心,主任醫生忽然告訴她,醫院剛有一個患者出院,騰出了一間單人病房,正好可以給她們。韻錦欣喜若狂,當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護士將媽媽換到了另一邊。

雖說換病房並不能讓媽媽的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認,至少清淨了許多。韻錦回來後的第九日,媽媽在新的病房裡,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志也特別清醒,不再像前幾日喊著胡話,連眼睛都清明也許多。她憐惜地看著削瘦的女兒,很艱難才說出幾個字:「韻錦,你就是太倔……」韻錦的淚立刻就湧了上來,拼了命忍住,不停地點頭。媽媽閉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想開了,什麼都好了。我看見了你爸爸,他要來接我……在下面,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面,有你叔叔在為我哭,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當晚,淩晨五點,媽媽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韻錦感覺著媽媽的手變冷,然後叔叔將她拉離媽媽身邊。她站在醫院長廊上,看著護工把覆著白色床單的媽媽推遠,想追過去,可是腳卻灌了鉛一般。她扶著長椅的邊緣緩緩蹲下,聽著推著的輪子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再也聽不見……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有多久,天漸漸亮了,期間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可究竟說了什麼,她聽不見也想不起來,她只想一個人蜷在這裡,一直這樣。

直到有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沒有回頭,那雙手的主人卻不像其他人一樣等待片刻後離開,而是也蹲下了身來,將蜷成一團的她整個抱在懷裡。她記得這個懷抱。她任由身後這個的身體支撐著自己的重量,然後聽見他說:「韻錦,你哭吧。」

四年了,她沒有哭過,就連在醫院裡,醫生親口告訴她,孩子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照顧媽媽的日日夜夜,無論多難,她也忍住了淚水。她為什麼要堅強,為什麼要獨立,她只要一個期盼的肩膀供她痛哭一場。

她艱難的轉頭,將臉埋在他的肩頸處,先是無聲地抽泣,然後痛哭失聲:「我再也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孩子,什麼都沒有,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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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7:00


【第三十九章】


韻錦將香插入香爐,轉身就看見了呆呆看著她的鄭曉彤,不禁有幾分詫異,「……嗨,你也來進香……一個人?」

曉彤點點頭,可怎麼也想不起應該跟她說什麼。

韻錦朝她笑笑,似乎打算就此結束這段偶遇,也走到一旁捐燈油錢。曉彤遲疑地,也跟了上去,雖然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可以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

感覺到鄭曉彤依然跟在自己身後,韻錦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有事嗎?」她跟鄭曉彤其實不熟,除卻程錚這層關係,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

「你……也點了長明燈?是許願嗎?」鄭曉彤望著韻錦說道。

韻錦笑笑,沒有回答。

「為誰點的呢?」其實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鄭曉彤自己沒有感覺到,她只是想知道,所以就問了。

「為一個親人,死去的親人。」韻錦索性認真轉過身來,想看看她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

「哦……」她好像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臉上露出懊惱的表情,「程錚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你知道嗎?」

韻錦不禁重新審視對面這個怯怯的女孩子,原來她也是明白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好意思,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我要先走了。」她無意與鄭曉彤有任何交集。

「等等。」鄭曉彤著急地扯住韻錦的衣袖,「能不能告訴我,程錚在哪裡?」

她問她程錚在哪裡?韻錦疑惑了,「你是她女朋友,卻問我他在哪裡?」

「我以為你會知道。」

「抱歉。」

這真是一場奇怪的對話。

韻錦再次打算離開的時候,鄭曉彤在她身後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是我陪著他走過最傷心的時候。」

可韻錦懂了,她回望鄭曉彤無邪如天使的眼睛。天使也有慾望,也有放不開的人。

「陪著他的過程中,你快樂嗎?」韻錦問。

「是的。」她誠實地點頭。

「你陪他度過傷心,這個過程中你收穫了快樂,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嗎。」

鄭曉彤一時沒明白她的話,她只是堅持地看著韻錦,「可是,你讓他傷心。」

韻錦緊緊地抿唇,「我想有一點你應該明白,你和我,原本沒有任何聯繫,除開程錚這層關係,我們是陌生人。他和你之間是你們的事,就像我和他的事情,也完全跟你沒有關係……再見。」她將鄭曉彤扯住自己衣服的手拿下,快步走開,不去看鄭曉彤困惑的眼神。

「……程錚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你知道嗎……」

她不知道。

韻錦將車開到回程的一半,忽然急轉彎調轉車頭,以儘可能快的車速重新回到六榕寺。

重回寺裡的時候,鄭曉彤已經不在。可是韻錦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幾乎是跑著來到觀音閣前,許願的人還是這麼絡繹不絕,可她站在那裡,卻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寺院裡,她、程錚還有沈居安曾經也是在這個地點,跪在佛前許下心願。

沒錯,就是這裡。香案上還擺著不少功德簿,她一本一本地往前翻,哪裡還見八年前的舊物。正好有僧人走過,韻錦上前去,向他打聽,年輕的僧人搖了搖頭。韻錦急了,雙手合什,塞了不少香火錢,僧人才走回後院,十來分鐘後,一個年老一些的和尚捧著厚厚一疊薄子走了出來。

韻錦接過,顧不上年久陳舊的功德簿上佈滿灰塵,迅速找到八年前,然後細細地往前翻。終於,她找到了自己的筆跡,上面只有四個字:平淡生活。而在她的願望後面,是一個流暢清癯字跡,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那個字跡只寫著簡單的兩個字:韻錦。

韻錦合上了功德簿,慢慢直起腰來,寺內傳來似近而遠的罄鐘聲,她看著永遠帶著悲憫的觀世音,閉上了眼睛。

次日上班,陸路鬼鬼祟祟地摸進韻錦辦公室,悄悄遞給她一樣東西,韻錦打開來,卻是辭呈。她將辭呈放在桌上,看著帶著副墨鏡的陸路,這孩子,就不能有點正常人能夠接受的行為模式。

「總有個理由吧?」韻錦看著她。

「哈哈,說出來怕嚇到你,本人從小立志要周遊世界,看遍各國帥哥,不瞞你說,我從六歲開始攢錢,直到上個月發薪水,終於攢夠了我的啟動資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陸路發出誇張的笑聲。

韻錦看著她,「就算要周遊世界看帥哥,也不用時刻帶墨鏡吧?」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什麼?這是最新一期時尚雜誌上力推的……幹嘛……」

韻錦無心聽她的喋喋不休,探身上前,在她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摘下她的墨鏡,陸路想用手去遮,但已經來不及。

墨鏡下,陸路的眼角是明顯的青腫傷痕。

「怎麼搞的?」韻錦愕然。

「嘿嘿,這麼丟臉的事情還是被你發現了,昨晚洗澡摔的。」陸路笑道。

韻錦不顧她的抵抗,輕輕拉下她的高領毛衣,倒吸了口氣,然後迅速放下辦公室的百葉窗,將陸路拉到角落,拽住陸路手臂的時候,聽到了她忍痛的嘶聲。這時陸路不再反抗,任憑韻錦捲起她的貼身毛衣。饒是韻錦早有心裡準備,看見眼前這一幕,還是驚得呼吸都頓住。陸路年輕而皎潔的軀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和瘀痕,有些是很陳舊的疤痕,但更多是新傷,從那些傷痕看來,無一不是人為的抓傷、齒印和重挫之下的淤血,那些傷痕甚至從她的胸口延伸到內衣下的皮膚。可怖的傷襯著花一般嬌嫩的皮膚,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這也是摔傷?……是誰?!告訴我,陸路。」看著她眼前這個她一直當作妹妹的人,韻錦的心都在抽痛。

陸路輕輕拉下衣服:「別問,蘇姐,求你了。」她終於不再笑了。

韻錦收回手,「這樣你還不肯說?到底是誰這麼變態……難道……是陸笙?」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左岸看到陸笙時,陸路驚怕的眼神。

從陸路瑟縮了一下的神情裡,她知道自己猜對了。韻錦想起了偶爾在社交場合和傳媒中見到的陸笙,那樣斯文爾雅的一個男人,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禽獸一般。

「他還是不是人?走,跟我來。」韻錦把墨鏡架回陸路臉上,拉著她就往外走。

「去哪裡?」陸路掙紮著。

「去醫院,去報案。」韻錦並不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可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塞住似地發疼。

陸路終於掙脫了她,「沒用的,蘇姐。你別管我了,我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至於他,他傷得不比我輕。如果你為我好的話,就裝作不知道行嗎?」

韻錦看著她,這就是陸路,她一直以為最快樂的陸路?

陸路走了。韻錦有些失神地坐在辦公室裡,不久,電話鈴聲想起,她忽然一個激靈,不是公司的電話。

韻錦接通手機,對方只講了不到三分鐘,可韻錦知道,她的懲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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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6:39


【第三十八章】


「……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韻錦說。

她身後一片寂然。

為什麼要說出來?她已經做好準備,讓這段往事爛在心裡,若干年以後跟隨她一同腐朽。他永遠沒有必要知道這段過去的存在,沒有必要知道她曾經在黑暗冰冷的海水裡,看著那點光漸漸熄滅。她的孩子,她跟他的孩子,才在她的腹中存活了幾十天,儘管它還是一個沒有成型的胚胎,儘管它錯誤地著床在她的輸卵管內,並導致了她腹腔的大流血,但它畢竟是她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不可分開的骨肉聯繫。它跟它父母的感情一樣,來了,也錯了。

可是現在,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她說了出來。她還是那個努力讓表面平靜,可又輕易被程錚激怒的蘇韻錦。他說過,她不愛他。這麼多年了,她還是不能從這句話中釋然。韻錦沒法預期程錚的反應,但她知道這必定可以傷到他,並且,一擊即中。這是她心裡的毒。

陸路說得對,將一個秘密埋在心裡是多麼難受的事情。現在她終於沒有秘密了,心裡那個空洞無限放大。

程錚還是沒有說話,良久,韻錦聽到了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到程錚蹲坐在地上,把臉深埋在膝頭,像個孩子一樣地哭泣。

他從沒有在她面前哭過。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他踢球時候傷到了腿,脛骨裂了,真疼啊,韻錦半夜醒來,看到他扭曲著一張臉,上面全是冷汗。她就對他說:「程錚,實在疼的話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點。」他卻嘴硬地說道:「我又不是女人,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那麼丟臉。」所以,就連親口說出分手兩個字,看著她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

程錚並不喜歡孩子,很多時候,他自己都像個大男孩,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還很難真切體會到父愛的感覺。可是,在韻錦說出那番話的時候,眼淚是從他心裡湧了出來的,沒有什麼可以抑制,如果說當初的分手和四年的等待的感覺是絕望的話,現在他心中只有悲慟。

韻錦走到他兩步之外,停住了腳步。低下頭,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著脆弱如嬰兒的程錚,她反倒沒有流淚的慾望。多麼奇妙,在看著他痛時,她心中的傷在減輕,原來不只快樂需要分享,痛也需要。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擔,因為其中有一半亦屬於他。

再度相遇,他的不依不饒為的是什麼,其實她心裡清楚,他裝作疏離也好,惡言相對也好,其實他都愛她。程錚在她面前從來就是透明的,一喜一悲都清晰可見。她之所以選擇了迴避,是因為在這四年裡,她漸漸發現一個事實,程錚固然不成熟,然而她的自卑怯懦和把自己藏起來的習慣,何嘗不是兩人分離的最大原因。她和程錚這樣兩個人,其實都不會怎麼去愛對方,或許他們在最初各自遇上了別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他們偏偏在一起,彼此性格中的陰暗面都被對方催化得表露無疑。她害怕重蹈覆轍。

期間有相熟的鄰居陸續步入或走出電梯間,看到這原本不相干的一對男女如此詭異的一幕,紛紛疑惑走開。韻錦看到程錚哭累了,將臉埋在手掌心,不肯擡頭,她往前走了一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按開了上行的電梯。

程錚感覺到她的腳步離開,在她身後站了以來,滿臉淚痕說道:「蘇韻錦,你什麼都不說,你為什麼不說!你這個自私的女人,憑什麼只能是我去找你,而你就不可以來找我,四年了,我一直還在這裡,可是你在哪裡?」

電梯緩緩閉攏,也隔斷了韻錦的表情。

從那天起,程錚消失在她的視線裡,他大概是搬出了這個小區。韻錦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奇怪的是,沒有了他,她和吳醫生的關係反而淡了下來。期間,吳醫生給她打過兩次電話約她,她兩次找了理由推脫,慢慢的,也就疏於聯繫了。郁華說得對,現在的男女之間,也就那麼回事,大家都很忙,誰也沒有時間在一段情感上耗費太多的精力,感情也有成本,如果成本太高,收益又不確定,這樣劃不來的事情誰會去做呢,都說烈女怕纏男,可鍥而不捨,越挫越勇的「纏男」到底在哪?還好現在的女人也習慣了,誰沒了誰不能活?

周子翼離婚了──四年前,他在上海,有一次深夜喝高了,開著車在公路上蛇行,然後撞到隔離墩上,不但他心愛的保時捷撞成了一坨廢銅爛鐵,自己也基本上成了個破敗的玩偶。送到醫院特護病房後,他那有錢的老爸老媽給他找了最好的醫生和特護,給他最貴的藥和治療,但卻只來看了他兩次。他的未婚妻倒是常從國外給他打越洋電話,但是這並不能讓他的狀況改變分毫。

舊時的同學也都去醫院看了他,唯獨郁華沒有去。她在他住院的第六天,丟下手邊實習的工作,跟導師交待了一聲,也不管得不得到同意,就隻身飛往上海,在周子翼病床前衣不解帶地伺候,周子翼當時覺得不好意思,可不能否認,在那種情況下,他需要她。

在上海的時候,郁華得知了韻錦的事,打電話過去給她,韻錦在電話裡也無法理解。周子翼是什麼人,連她都忘不了高三那年,他拒絕郁華的表情是多麼讓人難堪,就算舊事不提,可充其量他也就是個不怎麼聯絡的高中同學,他事業愛情雙豐收,多麼風光得意,一朝有難,憑什麼一個被他當初視若洪水猛獸的人,要為他這樣。

她替郁華不值,女人有時就是那麼傻。

就這樣,郁華伺候了周子翼兩個月,直到他可以下地行走。她的專業知識和任勞任怨對於那時的他而言不啻是天降救星,他如此依賴她,半夜醒來病床邊不見了她,都要心急如焚;不是她端來的飯菜,都沒有吃的慾望。

可他的傷終於好的,他出院的那一天,來接他的父母、朋友、下屬將病房擠的水洩不通,他都不知道郁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當晚,他給郁華打電話,他說:「郁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裡來火裡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莫郁華何等聰明,但她知道周子翼更是個精明人,什麼都有個價碼,他說的「風力來火裡去」就是他給她的價碼。但是她不需要這個,所以她在電話裡明確告訴他,「我要你風裡火裡地干什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她讓他釋然,更讓自己釋然。

他病癒的半年後,她收到了他的結婚喜帖。美麗的未婚新娘終於遊學歸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所以現在郁華對韻錦說:「離婚?他結婚跟我沒有關係,離婚又與我何干?」

農曆九月十九,觀音誕。

嶺南人信佛者眾,這一日,各大寺廟善男信女如織。

鄭曉彤不是嶺南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齋戒沐浴,到寺內上香。所以她一早來到了六榕寺,進香完畢後,又在僧人處給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走過觀音閣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誠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憐人,如果現實得遂人願,誰願意將希望寄託在虛無的神佛裡。她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願望也不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幸福。

在如此密織的人群和煙霧繚繞裡,要辯認出一個人並不容易,可她偏偏認出了蘇韻錦,也許因為大多數人俯身跪拜,而蘇韻錦是站著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這樣並不敏感的人,特別容易在人群中辯認出少數幾個讓她留意的身影。於是她什麼都沒想,就走了過去。

鄭曉彤站在蘇韻錦的身後不遠處,就這麼呆呆地看著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韻錦並沒有留意到她。

蘇韻錦的背影很薄,腰卻立得很直。從斜後方看過去,她有白皙深秀的側臉和弧度優美的脖子,這就是程錚從少年時期一直愛著的人。鄭曉彤反應不快,想法也單純簡單,但她不是個笨人,那天的飯局,蘇韻錦跟著陸路匆匆離開後,程錚開始神不守舍,像他跟她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一樣。他把她送回家後,她坐在搖椅上搖了很久,忽然明白,他找到了他要等的那個人。

是難過,還是意外?當時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可能她的感情永遠慢了半拍。就像程錚當時忽然跟她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她的反應是瞠目結舌。她喜歡程錚,不是僅僅因為她爸爸對他的青睞,可能本質單純的人都很容易被彼此吸引,程錚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也亮了,後來他開始很少笑容,他說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的天也跟著灰了。在程錚最痛苦的時候,是她陪在他身邊,他說想學圍棋,於是她教他,他很聰明,掌握得很快,很快她由讓他5子,變成敗在他手下,他贏的時候,對著棋盤,表情裡是她不瞭解的悲傷。原來他在等一個自己都相信等不到的人,而她不介意陪在他身邊,填補他心中的缺口,只要他重新笑起來。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有一次深夜在他的寓所裡,他在清風上下棋,她俯身站在他身後,呼吸噴在他脖子上,他猛然回過頭來,當時燈光昏暗,他用做夢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錚按倒在身邊的沙發上,她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任她多笨也清楚發生了什麼,可她願意承受這陌生的激情,任他的嘴和手在她身上遊走。在衣衫褪盡的時候她聽到程錚呢喃了一聲「暈……」她嚇了一條,忙問:「你哪裡暈?」

程錚好像如遭霜打地抖了一下,全身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他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完全不見了剛才的激情難耐。他看了她許久,然後又閉上眼睛再次瘋狂地去吻她,吻著吻著,最後全身無力地從她身上翻了下來,看著天花板,無助地說:「為什麼不行?」

曉彤其實很想告訴他,她不在乎身體的愛慾,她只是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她忘了自己當時究竟說了沒有,他的神情,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

然後她看到,有一顆奇異的石頭墜子,用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穿著,在他□的胸口發出幽藍的光。

後來他們再也沒有過這樣親密的身體接觸。

程錚跟她在一起,話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蘇韻錦那樣的惡言惡語,也許,他的某一面,只為她存在。

她就這樣看著蘇韻錦,身邊上香的人已經走了幾撥,可蘇韻錦還站在那裡。曉彤見她拈著一注香,知道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香燃盡,才隱隱約約聽到她說:「……是我背棄了我的誓言,如果有報應,就懲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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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6:19


【第三十七章】


蘇韻錦,不要再想,不要想陸路,不要想鄭曉彤,更不要想程錚,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結果都不會讓你好受一點。韻錦在這樣的念頭中掙紮著睡去。

半夢的邊緣,手機響起,她接起來的時候順便看了看時間,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如果他這麼輕易罷休,那他就不是程錚。

「韻錦,不好意思,你睡了沒有。」他說。

「沒有,怎麼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不小心把一個資料袋忘在你的車上了,我現在就急著要,能不能麻煩你拿給我?」他說得理直氣壯。

韻錦嘆了口氣:「是不是一個黃色的紙袋,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把它放在小區的保衛室,你想要的話可以直接去取。」

他果然長時間地沈默。

「沒什麼事,那我先掛了,謝謝今天你請的那頓飯。」韻錦儘量客氣地說道。

他不買賬,「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

「程錚,我們現在這樣再見面還有什麼意義?」

「我不管,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該說的我們早就已經說到了盡頭……」

「下來,蘇韻錦!」

「你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會下去的,如果沒什麼事我先掛了。」

「你掛了試試看!」

韻錦合上了手機,然後取出電池,躺回床上,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陸路沒有來上班,打了個電話給韻錦,只說是感冒了。韻錦確定她並無大礙之後,也由了她去,她如果是陸笙的侄女,這份工作對於她來說也並沒有這麼重要,韻錦只是擔心,看見她遇到陸笙那如同見鬼一般的害怕表情,只怕其中另有隱情。可世界那麼大,有幾個人心裡沒有一段不能示人的過去?

她在辦公室給郁華打個電話。郁華今天正好輪休。

「上次你不是說你們醫院還有幾個『優秀』的未婚男醫生嗎?有空的話是不是可以給我介紹一下。」

郁華昨晚上是夜班,聲音明顯有剛清醒的沙啞:「你想清楚了?」

「你不是常說,想要忘記,只有重新開始。我必須徹底忘記,越快越好。」

郁華一向是實幹型的人,一個半個月不到,便為韻錦安排了一次正式地見面,雖然事情倉促,可對方居然條件也相當優越,三十出頭,五官端正,業務精湛,難得的是相當風趣幽默。即使是原本沒有抱多大期望的韻錦,也不得不承認吳醫生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對象。

吳醫生年屆三十至今單身,一方面早年耽於學業,一方面條件不差的人眼光自然也不低,蘇韻錦跟他年齡相當,相貌氣質俱無可挑剔,事業方面也完全可以跟他匹配,最重要的是性格沈靜嫻雅,雖然偶爾低頭斂眉瞬間,眼裡藏著過往,可到了這個年齡,誰又是一張白紙?吳醫生學醫多年,對這種事情看得很淡,他要的不過是一個相濡以沫的伴侶,這點跟韻錦不謀而合。兩人見面後,也單獨出去吃過幾次飯,彼此感覺都很好。人在年輕的時候追求激情狂愛,最後發現,男女之間也不過如此,無非寂寞的時候想要個人陪,累的時候有人給你端杯水,就像韻錦和吳醫生,說不上多愛,可如果淡淡相處下去,誰又能說那不是感情?

跟吳醫生關係慢慢向前發展的那一個月裡,韻錦很少見到程錚,就連他的車,也許久不在停車場見到,有一兩次遇見,他淡漠得如同路人。

12月24日,西方傳統佳節的聖誕平安夜。這些年來,中國過洋節的氣氛也越來越濃郁,其實不需要深究聖誕節後的宗教意義,現代人需要節日,需要有這樣的日子讓他們理直氣壯地相聚、開懷、歡慶,戀愛中的人更需要。

這一天也恰是韻錦和吳醫生相識一個月的紀念日,兩人在約在一起共進愉快的晚餐,兩人各自聊起工作生活上的趣事,許多觀點不謀而合,相談甚歡。飯後,又一起到影院看了場電影,聖誕是影家必爭的檔期,鋪天蓋地都是「黃金甲」,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傷城》。影片很流暢,愛情、懸疑、兇殺交織在一起,九十分鐘的時間很快過去,兩人一起走出劇院,這一晚也不算虛度。

吳醫生笑道:「很少見你看什麼那麼認真。」

韻錦說:「我沒有料到這樣的一個結局。」

「料不到梁朝偉會死?」

「不是,我料不到他會那麼愛對方。」

影片的最後,徐靜蕾的眼神讓韻錦莫名地顫慄,「你沒愛過我……」片裡那個叫金淑珍的她最後看著丈夫說,不是責問,而是心如死灰地陳述。

梁朝偉飾演的丈夫回報她的是射向自己眉心的一顆子彈。

韻錦在風中微微一抖。

「誰心裡沒有一座傷城。」吳醫生淡淡地說,「韻錦,你很冷?」他解下自己的薄呢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沒有開車,他用他的淩志送她回家,影院到她家的一段路途,可以看見這城市的夜晚到處張燈結綵,一派狂歡氣象。

他將車開到她家樓下,下車送她。韻錦脫下他的外套,遞迴他手裡,今晚她穿得不少,可她覺得冷,很少像現在這樣,覺得需要個人依靠。

「再見,今晚我很開心。」她笑著跟他道別,轉身向樓裡走,每一步,她都覺得心裡的虛空在蠶食她。留住我,別讓我一個人。

「韻錦……」他叫住她。

她轉身,有一種要流淚的衝動。他幾步走上前來,用手抓住她的手,「我也一樣,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夜涼了,你上去吧,小心著涼。」

他的吻落在她額上。這是他第一次吻她,他的唇有一種柔軟的冰涼,他跟她一樣,本質都是個涼薄的人。

韻錦告別他的懷抱,繼續往前走,他畢竟給不了她溫暖。

「是不是很遺憾,他沒有留住你?」

「是,你猜對了。」她不做任何思考。

「他就適合你?」程錚倚在電梯門邊笑笑,「只怕他也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不過是想要一個男人罷了,那個蜻蜓點水的吻怎麼能慰籍你?何苦要裝清高,不肯對他說出來呢?」

韻錦笑了起來,「難得你瞭解我。」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圈住她的腰,用唇在她耳邊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個男人的話,我倒是可以將就。」

韻錦提不起力氣來對他生氣,在他懷裡抿嘴笑笑:「今晚這麼有空,不用陪女朋友?」

「這個你不用擔心,第三者你也不是沒有做過。」他的話已經在她唇邊,然後用力擁吻她,用他獨有的熱度燙得她發疼。

韻錦喘息著將唇微微離開他,「可是如果我寧可做第三者,也不願意吃回頭草呢?程錚,我們已經分手了。」

程錚將手撫上她的臉,半真半假地說:「如果我說我後悔了呢?」

「可是我沒有。」韻錦一字一句地說,她將他的手慢慢拿開離開,心上某個地方也在寸寸冷卻。

韻錦轉過身去不看他,胸口卻因急速的喘息而起伏。

「韻錦,你教我,怎樣才可以愛上另一個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程錚在她身後無限哀傷,「真的,教教我吧,怎麼樣才可以像你一樣絕情。」

韻錦背對他說,輕輕說道:「我教你,其實很簡單,所有的愛都可以生生掐掉,只要你足夠絕望。」

「絕望?四年了,我以為我一定可以忘得了你,我告訴自己,是我不要你的,沒有你,我再也不用猜測你究竟愛不愛我,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怕失去。我不去找你,不去聯繫你,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任何事情,直到在左岸遇見你。我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唯獨沒有想到是這樣……蘇韻錦,我恨死你,我更恨我自己一邊鄙視你,一邊忘不了你!你不配跟我提絕望,你試過豁出去愛一個人結果什麼都得不到嗎,你試過在最無望的時候還想要等的感覺嗎……」

「可你也沒試過生生失去身體裡血肉的感覺!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我想等你回來後告訴你,我們好好過吧,因為我懷孕了……剛知道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很怕,但是,慢慢地,越想越開心,因為他是你的,是你和我的。可是我等來了什麼,我等到你說分手,你說我不愛你!」

程錚如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孩子?」他的話如同夢囈。

「是呀,我不愛你,可我偏要那麼賤,明明已經分手了,明明知道這種情況下生下他是全世界最蠢的事,還是捨不得不要他。郁華說我瘋了,徐致衡也說我瘋了,我就是瘋了,我放棄渴望了很久的培訓機會,不管孩子的爸爸要不要我,我就是要生下那個我不愛的人的孩子。可是老天都要罰我,兩個月的時候,我痛到休克,被送進醫院,才知道是宮外孕,他還是個胚胎的時候就死在我肚子裡,醫生把它取了出來,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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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5:56


【第三十六章】


七點半,左岸。

韻錦和陸路到的時候,程錚已經依約前來,他換了件灰白相間的絲質條紋襯衫,黑色粗花呢西褲,簡約而考究,顯得整個人更加英挺清貴。三人坐下點了菜,便開始漫無目的地說話。韻錦開始有些慶幸陸路在場,因為大多數時候只聽見她一個人唧唧咕咕的說話,然後自己逗得自己大笑,程錚有時會答腔幾句,而韻錦基本上微笑或沈默,氣氛也不至於太沈悶。

菜剛上來不久,程錚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神色古怪,「不好意思兩位,我女朋友過來的話,你們介不介意?」

「不介意,歡迎還來不及。」陸路一聽,好像更精神煥發,鬥志昂然。韻錦不語。

於是程錚又拿著電話走開,說了幾句,大概十多分鐘之後,他親自下樓一趟,把女朋友接了上來。

鄭曉彤,程錚的現任女友。其實韻錦並不是第一次見她,之前在小區裡碰見過幾回,也打過招呼。倒是陸路,在見到她本人後,原先積攢的昂揚鬥志自動地偃旗息鼓,頓感幾分無趣。

其實鄭曉彤長得相當清麗,身材嬌小玲瓏,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很引人注目的大眼睛,只是若仔細看時就會發現,那雙眼睛裡少了點靈動,給人感覺有幾分木衲,整個人怯怯的,倒也別有種天真動人之處,只是很難相信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會畢業於那所舉國知名的重點大學。

程錚介紹過之後,陸路跟鄭曉彤也瞎扯了幾句,很快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鄭曉彤並不笨,只是說話反應都稍慢了半拍,所以經常露出很迷茫的表情。程錚對她還算體貼,見陸路很快對與她談話表現出意興闌珊的模樣,便細細地跟鄭曉彤聊起一天裡做的事情。

陸路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機,很快韻錦感覺到自己放在身後的手袋裡震動了一下,她怕立刻掏出手機太過於明顯,等了一會,才找了個機會看了看短信,果然是陸路這傢夥發過來的,上面只有四個字:明珠暗投。

韻錦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陸路馬上低下頭。其實韻錦何嘗不看得真切,但處在她的位置上,無論如何,明裡暗裡都不便對鄭曉彤做出任何評價,她已經一再告誡自己,鄭曉彤是程錚現在的女朋友,是他的選擇,其他的,與她無關,也無話可說,於是便任憑程錚兩人低聲細語,自己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吃東西。

陸路百無聊賴,用筷子夾了兩大隻自己點的白灼基圍蝦,一隻放在自己碗裡,一隻放在韻錦碗裡,「蘇姐,吃這個。」

韻錦心思不在這上面,也正想找點事情做做,見她夾過來,就用桌上的濕毛巾擦了手,開始剝那蝦殼。剛動手,就聽見程錚忽然說了一聲:「她不吃那個東西。」

陸路意識到他是朝自己說話,有些不明所以,程錚卻不再理會她,轉向韻錦,「你前幾次吃這個全身都過敏,你忘記了?」

韻錦沒有擡頭,手僵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專心跟女朋友說話的程錚會忽然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她輕輕說了聲:「沒事,現在不會有那種反應了。」然後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

誰知程錚探身一手奪過她剝到一半的蝦,扔到自己的盤子旁邊,便擦手邊說:「都說叫你別吃這個,你這人幹嘛老跟自己過不去。」語氣裡竟有點火大的意味。

陸路微張著嘴,困惑地掃視這意料之外的一幕,然後打個哈哈道:「不愧是高中同學哦,嘿嘿,就連這個都還記得。蘇姐,那個不能吃就吃魚,今天的魚蒸得很不錯。」

韻錦朝她笑笑,這才感到沒有那麼尷尬。鄭曉彤也帶著微微的茫然看著男友。程錚可能自覺有些失態,輕咳一聲,低頭對鄭曉彤說:「你喜歡吃什麼,夾不到的話就告訴我。」

偏偏陸路多嘴,她怪叫一聲:「帥哥,你這樣不對哦,高中同學吃蝦過敏你都記得,女朋友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

「吃你的東西,就你最多話!」韻錦想打斷她的話卻已來不及。

程錚神態自若:「那是因為你蘇姐以前過敏的糗態讓我印象太深了,對吧,韻錦?」

韻錦匆匆一笑,她怎麼會聽不懂他的暗示。兩個人在一起的那幾年,有時她出去吃飯,每次吃到蝦,回到家,身上都會長滿紅疙瘩,又痛又癢,這種時候,吃了撲敏藥後,就會裸著背,讓程錚給她輕輕地撓,他不敢太用力,總怕抓傷了她,撓著撓著,兩個人最後都會纏在一起……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該再這樣若有若無地勾起從前,自己也更不該憶起當初的旖旎。

陸路嘟囔了一句:「這不是沒吃下去嘛,臉幹嘛那麼紅,用手接觸都會過敏?」

「對了,程錚,你天河那邊的工地進展怎麼樣了。」韻錦感到自己必須岔開話題。

鄭曉彤張了張口,一臉困惑:「程錚,你幾時有工地在天河,這幾天不是都說在二沙島那邊嗎?」

「朋友的樓盤施工過程中出了點問題,我去幫看看。」程錚說。

這邊陸路沈默了一會,又開始不甘寂寞了,她八卦地向鄭曉彤問道:「哎,那個曉彤呀,我跟你年紀應該沒差多少吧,怎麼我就沒有你那麼好彩,教教我吧,怎麼才能找到一個帥哥男朋友。」

鄭曉彤哪裡想到她會當著程錚的面大言不慚地問她這個問題,紅了臉,看了程錚一眼,程錚沒有反應,她才喏喏地說:「也沒有怎麼樣呀,程錚他是我爸爸的學生,我爸爸很喜歡他……」

「你爸爸喜歡他?又不是你爸爸做他女朋友。」陸路撇了撇嘴。

「不是的,我也……不過那時他是有女朋友的,後來我大四了,爸爸讓我到程錚這邊的設計院來實習,我就過來了。那時他剛跟她女朋友分手,很傷心很傷心,我就陪著他,他讓我教他下圍棋,然後,我也沒想到……」

「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陸路將手一揮,對韻錦說:「我說吧,我缺少的不過是一個機會罷了,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怎麼我就遇不上。說來也怪,就有這種女人,放著這個帥哥男朋友,聽起來又挺愛她的樣子,這樣居然都舍得放手,是吧,蘇姐。」

韻錦淡淡地說:「說不定是帥哥跟她不適合呢?而且有些時候愛並不足以讓兩個人幸福。當然,我不是說程錚和她女朋友。」

「那倒未必,」程錚笑著,像是對陸路說道:「其實,最可怕的是當你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最後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愛你,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福。」

「嗯,這個話題越來越深刻了,我喜歡!不過能不能再小小地問一句,那個『對方』是何方神聖,我想說,我很景仰她。」陸路點頭說道。

程錚冷笑不語。鄭曉彤皺眉想了想,然後才說:「好像是也是他高中同學。」她說出來後,又看了看程錚。

「咦……」陸路拍案而起,「我知道了,蘇姐……」

韻錦一驚。哪知陸路繼續說道:「你一定也認識對不對。」

「嗯。不過不是很熟。」韻錦含糊地一筆帶過。

陸路哪裡肯放過,還想追問,包廂的門打開了,只聽見服務員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章小姐」,章粵走了進來。

「程錚,你這傢夥,來了也不說一聲,服務員不說我都……」章粵人還沒有進來,抱怨聲已經傳來。她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見韻錦,還有……走進來後當場愣在那裡,然後茫然地看著坐在這三個女人中間的程錚,饒是她再機靈,也想不出這究竟是條怎麼樣的關係鏈。

「章粵,嘿嘿。「陸路這傢夥好像去到哪都有熟人。

章粵畢竟見慣大場面,生生壓下愕然,然後看了看門外面,遲疑地說道:「陸路,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知不知道他也在?」

陸路臉上風雲變色。

章粵看看情形不是很對,一個程錚已經夠麻煩,加上他的新歡舊友,何況還有陸路。她如何肯趟這渾水,扔下一句:「大家吃得開心點,我還有點事,程錚,回頭我給你電話。」就馬上識趣地撤離這個是非之地。

章粵走得太快,服務員還沒來得及關上廂門,幾個西裝革履的從廂門前走過,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的斯文男子有意無意地朝廂內掃了一眼,在座的人誰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只見陸路迅速消失在凳子上。直到那幾個人走開,服務員重新關上廂門,陸路才從桌子地下鑽出來,驚魂未定。她才不管其他幾個人想什麼,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看了看,確定人已經走了,這才飛快地回來收拾東西,「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你們慢慢聊……這個蝦如果沒有人吃的話,我可不可以打包?」程錚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她已經將蝦迅速席捲裝袋,「再聯絡。」她打開門就往外溜。

「等等,陸路,我送你。」韻錦苦於找不到理由離開,現在如何肯放過幾回,跟程錚和鄭曉彤簡單告別,立刻追了出去。

直到兩人坐在車上,各自都懷著心事,就連一向聒噪的陸路也沒了言語,韻錦瞭解她,看她剛才的表情是真的慌了。

「你認識陸笙?」韻錦問她,雖然只是剛才匆匆一眼,她還是認出了那名看進來的男子的身份,泰華集團的負責人,章粵母親,也就是程錚舅媽的堂弟。

陸路少有的緘默,過了很久,才雪白著一張臉說:「他是我叔叔。」

韻錦訝然,但無意探人隱私,將她送到住處,叮囑她上樓小心,便打算返回,她倒車的時候,已經下了車的陸路忽然對著她說:「蘇姐,程錚就是你放不下那個人,對不對。」

韻錦沒有說話,一踩油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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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5:38


【第三十五章】


韻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個能夠入睡的姿勢,也許她應該換一張更適合安眠的床--也許她更需要一雙可以依靠的臂膀。可是那雙臂膀可遇不可求,終究是換張床更現實一些。

沒想到有這一天,他跟他同住在一棟樓內,電梯口相逢,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雖然他已不是她的程錚,可畢竟四年來第一次離她那麼近。他變了,即使眉目疏朗一如從前,但衝動率直的陽光少年,已成了冷淡沈鬱的盛年男子,只有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和表情還能依稀找到當年的影子。

他就在呎尺。她身上的無數個細胞都甦醒過來,叫囂著,思念他、渴望他!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這麼不堪,完全經不起他任何的撩撥,是太寂寞的緣故,還是,單單只為了他?

他沒有說實話,說謊的時候,他從來就不敢看著她。明明已經這麼多年不聞不問,何苦再來招惹她?韻錦一時猜不透程錚想怎麼樣,更猜不透自己究竟想怎麼樣,於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接下來的日子,韻錦都儘量避免與他正面相遇。雖說是鄰居,其實不算門對門,她在12樓,而他住18樓,有心避開,真正碰上的機會也不多。他的作息時間還算有規律,有時候,她已經回到家裡,到了那個時間,聽到樓下的車輪聲,都下意識地透過窗簾往下望,他偶爾會跟上次那個女孩在一起,但更多時候是一個人。也有幾次避無可避的在公共場所撞見,他也是有禮貌地打招呼,其中有一回,韻錦下班得晚了,在停車場遇見他跟女朋友一起,他還煞有其事地為兩人介紹,當然,提起韻錦時,避重就輕地只說是高中時候的同學。

他既然表現出這樣一番姿態,韻錦若一徑戒備疏遠,反顯得過於刻意,於是也順勢而為,假裝他只個疏於聯繫的不熟朋友,只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也不用擔心被他傷害。

清晨,韻錦像往常無數個上班的日子一樣,從停車場倒車出來,看見程錚站在樓下的車道旁,對她做了個手勢。韻錦停下車,搖下車窗問他:「早,有事?」

「你公司不是在天河那邊嗎,我正好過去有點事,車壞了,放不方便送我一程?」程錚說道。

韻錦打量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裡的真實性。

「算了,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到門口攔車。」他見她不語,倒也不勉強。

「沒事,上車吧。」韻錦也不想自己顯得那麼沒有風度。

程錚打開車門坐到她身邊,她聞到了熟悉的須後水的淡香。「你們設計院什麼時候遷到天河一帶了?」她問道。

程錚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看來這幾年你真的沒想過要知道我的消息。我已經離開設計院兩年了,現在出來跟子翼合夥,自己找點工程來做。正好有個工地在你們這邊,今天過來看看。」

韻錦並不感覺到奇怪,只要有錢人家,只要資金充足,做什麼不行?她想起自己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附近的確有幾個大的樓盤正在施工,也沒打斷繼續問下去。

「你吃過早餐沒有?現在離上班的時間還早,要不要一起?」程錚建議道。

「哦,不用了,我在家吃過了。我習慣早一點到公司去。」

「那算了。」程錚聳了聳肩,「我還記得以前你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在遲到前到達公司。」

韻錦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漫不經心地說道:「那是因為當時我需要做兩個人的早餐,幫你打點出門前的事情,還要等你的車。」

程錚笑了,「看來,你還是離開我之後過得比較好。」

「你不也一樣嗎。」

程錚看著窗外不停向後流逝的建築物,許久,才說道:「韻錦,你真的變了。」

他看不到,韻錦握方向盤的手驟然收緊,語氣卻依舊淡淡的:「那麼長時間了,誰能不變,人總要向前看。」

「你說得對,變了也好。以前的蘇韻錦是個笨蛋。誰能想像過去那個把自尊和驕傲看得比什麼還重要的人,現在竟然會聰明到傍上自己上司,事業一路攀升不說,對方的正牌夫人找上門來,也能輕輕鬆鬆地打發掉。」

前面一輛面包車急速飛駛過來,韻錦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內的兩人都不由得劇烈地傾斜了一下身子。

她果然沒有猜錯,那天晚上他也在「左岸」。

「我想這不關你的事。」她壓制自己的情緒,不打算解釋。

「其實也不是完全跟我沒有關係,至少我想知道,你所謂的原則和驕傲是不是只適用在我身上?」他笑容可掬地說道。

韻錦做出思索的表情,「你要這麼想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程錚看著窗外笑出聲來,說道:「原來如此,謝謝你回答了一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他見韻錦抿唇不語,伸手按開了車上的音響,「大家聊聊而已,何必把氣氛弄僵。」

徐徐的音樂聲立刻流淌了出來,充滿了整個車子,也彌蓋了剛才的僵局,一個壓抑著的男聲唱著:

「帶著你的天空,進入我的眼睛,

我呼吸你的呼吸,但我不住在那裡。

有沒有人像我們,相愛,然後成為灰燼。

如果你願意,

當生活迎面而來,不停席捲著我們,

只能等待這雨滴,落在茫茫的塵土上方

……如果你願意,讓我在你名字裡棲息……」

兩人一路沈默。

快到韻錦公司的時候,程錚指著前面的路口說道:「在那裡停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韻錦依言停車。

程錚走出車外,俯下身對著車窗說道:「謝謝你送我。」

「不客氣,順路而已。」她亦客氣,然後發動車子離開。

程錚依舊習慣性地將兩手插在褲袋裡,默默看著她的車消失在視線裡,然後掉頭,攔住一輛計程車。

中午吃飯時間,韻錦通常會在寫字樓下的茶餐廳解決午餐。在這個時間段,就餐的人多是附近的上班族,其中又以韻錦她們公司的職員最多,所以陸路通常把那個茶餐廳成為「公司飯堂」。下班後,韻錦下樓就餐,後面跟著跟屁蟲一樣的陸路。「飯堂」的服務生認得她們,對熟客自是慇勤,忙將她們引到預留的四人桌上,韻錦按照老習慣點了餐,倒是陸路,將餐牌翻來翻去,也點不出個所以然。韻錦也不著急,別喝水邊耐心等她。好不容易等到她點了份XO醬炒河粉,將餐牌遞還給服務生。這時,她忽然發出一聲驚叫,嚇得韻錦一口水差點嗆住。
陸路神秘兮兮地扯了扯韻錦的衣袖,湊過身來,壓低聲音興奮地說道:「蘇姐,快看,是他,就是他……」

「那個他?」韻錦朝她指的方向望過去。

「就是那個極品呀,上次在左岸跟你說那個!」

韻錦愣了一下。

「怎麼樣,我的眼光不錯吧,嘖嘖,我跟他真有緣分……喂喂,他看過來了!」

韻錦不理會她的大呼小叫。果然是陰魂不散,也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著什麼藥。

程錚走到她們身邊,粲然一笑,「我就說有可能遇到你。工地就在附近,上午處理不完的事情只有下午接著做,中午乾脆過來這邊吃飯。我可以坐下來吧?」

「可以的,可以的。」陸路點頭得好像小雞啄米一樣。

韻錦卻說:「不好意思,等下還有兩個同事過來。」

他也不以為忤,笑著說:「沒關係,改天請你吃飯。」

「好呀。」韻錦順口答道。

看見程錚做到餐廳的另一角,陸路跺了跺腳,懊惱道:「蘇姐,為什麼不讓他坐過來,你認識他對不對,他是誰?」

「我怕你秀色可餐,只顧著看人,連午飯都吃不下了。」

「這有什麼,東西天天都可以吃,帥哥不是天天都可以見到的。你還沒說他是誰呢!」

「高中同學。」韻錦說。

「蘇姐!你居然有這麼極品的高中同學,還不佔為己有?要是我,早把他蹂躪了。」

「胡說,他有女朋友的。」韻錦漠然道。

陸路滿不在乎,「女朋友又怎麼樣,帥哥人人得而欣賞之。」

韻錦狐疑地看了程錚一眼,「有沒有這麼誇張?」

他今天穿一件藍色V領毛衫,黑色麻質休閒長褲,這也是他一貫穿著的風格,簡單卻及其重視質感和舒適程度,身上惟一的飾物是脖子上一條銀白色的細鏈,墜子藏在衣服裡,也不知道是什麼。他以前從來不肯帶任何飾物,韻錦恍惚地想,也許是現在的女朋友送給他的也不一定。她一向知道程錚長得不錯,但他的氣質偏向硬朗陽剛,頭髮短短的,膚色偏黑,臉上的輪廓又深,眉目桀驁,跟時下流行的「花樣美少年」的標準相去甚遠,很難理解陸路這樣迷戀「F4」的女孩會對他那麼推崇。

「蘇姐,相信我,我的眼光絕對是一流的,你同學這種類型,是兼顧男孩的清新和男人的性感,氣質絕對一流。」

韻錦聽了她的話不由感到一陣惡寒,什麼叫做氣質,一個襪子都不會洗的生活白癡也能有氣質?

陸路見她頗不以為然,又問了他的名字,然後死纏爛打地要韻錦給她介紹。

「改天好嗎?」韻錦敷衍她。

「不好,蘇姐,我求你了,我就這麼個小小心願,蘇姐……」

韻錦本就又幾分心煩意亂,被她吵得又確是無奈,索性匆匆吃完,將她拉到程錚桌前。

看到她二人走過來,程錚也頗為意外,韻錦略帶尷尬地指了指陸路:「這是我部門裡的小女孩,陸路……陸路,這就是我高中同學程錚。」程錚高高挑起眉,表情古怪地看著韻錦。韻錦避開他的眼睛。

陸路雀躍的伸出一隻手,大大方方地說道:「你好,帥哥,認識你太高興了。」韻錦汗了一把,或許這才是新新人類的作風。

程錚把視線從韻錦身上移開,也站了起來,回握陸路的手,「我也一樣。」

陸路更加得寸進尺,說道:「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玩。那天我在左岸見過你,可是你沒看見我。」

程錚忽然笑了,表情莫測,他想了想,「好呀,不如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我今晚有空,請你們吃飯怎麼樣?韻錦,一起吧,我們『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

「當然沒問題,蘇姐今晚也有空,我們一言為定。」陸路喜出望外,彷彿不想給他反悔的機會,立刻答應,然後再一臉哀求地看著韻錦。「蘇姐……你明明有空對不對……」

程錚也在看著她,她懂得他眼神的含義,他在挑釁她:蘇韻錦,你敢嗎?

韻錦默然,她有什麼可怕的?她沒有什麼可以輸的了,還有什麼會比她和他現在這種情況更糟?「我無所謂。」

陸路大喜,在場似乎有另一個人同樣高興。「你們六點下班對吧……還是左岸好嗎,就當給章粵捧捧場。我們七點半在那裡見,韻錦你有我電話,不見不散。」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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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5:15


【第三十四章】


韻錦一動不動,從後視鏡裡看著他的車揚長而去,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覺得手腳俱是冰涼,一種苦澀夾雜著酸楚的滋味從胃裡湧了上來,她趕緊推開車門,趔趄地衝到一旁,單手扶著棵觀景用的棕櫚樹,俯下身不住地干嘔。巡邏的保衛走了過來,認出是她,關切地問了句:「蘇小姐,你沒事吧?「韻錦感激地朝他擺擺手,重新回到車上,這才發現自己殘妝下的一張臉,蒼白得鬼似的,額際手心冷汗津津。當下衣服也顧不上換,調轉車頭就往約好的地點去。

她抵達餐廳時,郁華已經先到了,看著她寒著張臉,失魂落魄地前來,不覺大感意外。韻錦坐下來,默默地喝了大半杯水,才把剛才那一幕徐徐向郁華說起。

半晌,郁華才答腔道:「你說程錚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不可能是巧合吧。」

韻錦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管他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巧合,他居然搬到跟我同一棟住宅樓,還跟著……這太可怕了。」

郁華嘆了口氣,「都過了那麼長時間,大家既然各自有了各自的活法,他這樣又是何必?」

「郁華,你說,他會不會是心裡記恨,故意找了個人來氣我?」韻錦帶著點希翼地看著好友,似乎期盼著從對方嘴裡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郁華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狠心說道:「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程錚他確實是有女朋友的,我也是聽周……說來著,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據說長得挺小巧玲瓏的,跟他一個學校一個系出來的,好像比我們晚了幾屆,聽你剛才的形容,我看八成就是她。」

韻錦低頭專注地聽著,良久,擡頭一笑,眼裡最後那一點星火也熄滅,「是嗎?」

郁華看她這個樣子,又有些不忍,「韻錦,你是個明白人,應該比我清楚,你們已經分開四年了,現在這種情況是難免的,又何必放不下,把自己逼得那麼狼狽?」

「你說得對,我比誰都清楚,憑什麼要他為我守身如玉?他有了別人,我不是沒有想到過,可是眼不見也就罷了,為什麼要跑到我的面前。曾經只愛我的人,愛上了別人。」她低聲笑笑,無限淒婉,「郁華,我是不是很可笑,今天之前,我也開始覺得自己的確過得很好,就算再見他,至少也可以裝作一笑了之,原來都是笑話,他們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發現這四年裡不管我得到了什麼,都不值得一提。無論他是什麼目的,想必都成功了。」

「也不知道你們兩個上輩子誰欠了誰的。」郁華搖頭,「那你總得有個打算,我看程錚搬到跟你住在一棟樓,不僅僅是氣氣你那麼簡單。」

「他都帶著如花美眷過來了,我還能有什麼打算,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要不要搬到我那裡住一陣?」郁華說。畢業後她分在醫科大附屬醫院,在單位有套住房。

韻錦搖頭,「你現在這種情形,我搬過去哪裡方便。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今天看見這一幕也好,難受過一陣,索性徹底死了心,連最後一點想像也省了。你說得對,不管他想怎麼樣,四年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我不欠他的。」

「真的沒有問題?」郁華還記得她剛來時丟了魂的樣子。

「放心,我又不是當年那個遇到事只會憋在心裡偷偷哭的傻瓜。」

談話見,服務員已將郁華事前點好的菜端了上來。郁華舉杯祝她生日快樂,韻錦碰杯後一飲而盡,「二十八歲,整整十年了。發生了那麼多事,不承認自己漸漸老了都不行。」

郁華失笑,「對了,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孟雪生了,得了個男孩。」

「是嗎?」韻錦也感到一絲喜悅,兩年前,孟雪嫁給了高中同班同學宋鳴,跟著老公也調到了G市。說來也怪,她在程錚身上執著了那麼多年,回頭醒悟過來,反而覓到了自己真正的良人。她結婚的時候託人給我韻錦一張請帖,不過韻錦只托郁華帶了紅包去,自己沒有出席婚禮,事後孟雪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是不是還怨恨自己導致她和程錚分手。韻錦向孟雪解釋,其實她和程錚的決裂完全與人無尤,孟雪那件事情不過是個導火索,就算沒有那個晚上,分手也是早晚的事。她從來沒有記恨過孟雪,之所以沒有出席婚禮,是因為……她當時沒有勇氣遇見程錚。大家的心結解開了,彼此都感到釋然,一路走來的老同學能有幾個?孟雪婚後,她們之間關係反而比讀書時好上許多,雖說不上很知心的朋友,但畢竟那份情誼是在的。

「真好。倒是羨慕她,有一個愛自己的老公,一個孩子,一個女人,畢竟這樣才算完整。」郁華豔羨地說,話出口之後頓覺失言,不禁看了韻錦一眼,見她沒什麼表情,才暗自放心。

韻錦點點頭,「是呀,這也是種福分。我媽現在倒是催得頻繁,比我還要急上十倍。」

「你媽著急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確實也該考慮這個問題了,以前有徐致衡倒也罷了,現在總算分開了,你應該再談一場正正當當的戀愛。」

「我說會考慮倒也不是敷衍老媽的話,真的有好的,你以為我不想把握?」韻錦笑道。

郁華也笑,「我們醫院倒是有幾個未婚的男醫生,怎麼樣,有興趣的話我不介意忍痛介紹給你。」

「有什麼可忍痛的,好的東西大家不妨共享。不過說好了,上次你帶出來那個手術刀殺手型的不予考慮。」

「哪裡,絕對讓你滿意……」

跟郁華分手,各自上車後,韻錦的笑容才慢慢褪去,定了定神,往家裡開去。

停車的時候,他的車已經泊在那裡。看見他的車,韻錦有種異樣的感覺,人總說「物是人非」,現在的他,車也換了,身邊的人也換了,他不再是她的那個程錚。想到這裡,韻錦趕緊警告自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極有可能擡頭不見低頭見,她必須控制自己,以不變應萬變,不能讓他看見自己的心傷。

上樓的時候電梯正好下行到一樓,門打開,裡面的人走了出來,兩人迎面遇上,俱是一愣。

究竟是他先反應過來,似是一臉的驚訝,仿若真真是多年後初見,「韻錦!你怎麼會在這裡?」

韻錦直直地看著他,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配合地掛上個意外的笑容:「我住在這裡……你呢?」

「這麼巧,我上個星期剛搬過來。真是意外,我們居然會成鄰居,你說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很奇妙。」他臉上有她熟悉的似笑非笑,可她覺得眼前這個人是這樣遙遠。

「是呀,真意外。」她順著他的話說。

「你好嗎?怎麼一個人,不跟你朋友一起?」他兩隻手都插在褲袋裡,貌似閒適,語氣隱隱帶著恰到好處的試探。

「剛一起吃過飯,『他』今天沒空。」韻錦含糊其辭。

「哦……」他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很久不見了,你這些年還好吧?」

韻錦微笑:「托福,還算不錯。」

「那就好,所以我說,人對與幸福的理解是多種多樣的。」程錚似是不經意地說。

「也是,人往往經歷過不幸福,才知道什麼是幸福;就像遇見過錯的人,才會知道誰是對的人……抱歉,我想你是不是有急事要出去,或許我們可以改天再聊。」韻錦不軟不硬地說道,假裝沒看到程錚有些莫測的表情。她急於結束這荒謬的一場對話,兩個人各懷心事的虛假表情,連若無其事都裝得那麼牽強,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對話,再繼續說下去她都不知道怎麼維持這可笑的表象。

「當然沒問題,大家住得那麼近,以後的時間還長著呢。」他勾勾唇角,露出一個笑容。

韻錦微微欠身,繞過他走進電梯:「那好,我們改日見。」

她盼望電梯門快點關上,好卸去這笑容。門即將合攏的那一剎,他忽然伸進一隻手,強行將電梯門打開,韻錦吃了一驚,不由微微退後一步。

程錚卻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笑道:「我想我們至少還應該互留電話吧,大家……一場,現在又是鄰居。告訴我號碼,我打過去個你。」他儘量說地再自然不過,語氣卻不容拒絕。

韻錦淡淡看了他一會,開口報出一串數字,程錚記在手機裡,然後回撥過去,如願地聽到她手袋裡傳出的鈴聲,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你也記住我的電話,說不定會有什麼事情需要我也不一定。」

韻錦笑笑,不置可否。

「再見」程錚笑著轉身,如果是初識,韻錦會覺得這個笑容相當迷人,但現在她只覺得如鯁在喉。

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感到巨大的疲憊感襲來,如果日後也要這樣相對,那太辛苦了,不如趁早把一切撕破,反倒好過。

她擡手按住電梯,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程錚!」

他停住腳步,沒有回過頭來,以一個沈默的背影面對她。

「別玩了,四年了,你還是學不會撒謊。不覺得剛才我們那樣很好笑嗎?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她的聲音種他不熟悉的疏離。


他背對她緩緩說道:「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想幹什麼,之所以會搬進這裡,是因為我女朋友喜歡這裡的社區環境,沒別的意思。沒錯,昨天我是看見你了,不過既然她在,我們以前的關係又不好解釋,所以我沒有立刻打招呼,就這麼簡單。蘇韻錦,我們不一定要做朋友,但以前的事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你大可不必對我那麼戒備。」

「但願如你所說,祝我們睦鄰友善。晚安。」

電梯在上升,蘇韻錦的心在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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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4:56


【第三十三章】


浴室裡水霧氤氳,韻錦濕淋淋地走到鏡子前,用手抹去霧氣,她很久沒有這樣看過□的自己,沒有任何遮掩和防備的蘇韻錦,原來還是個脆弱的女人。她的手沿著脖子一路往下,停留在平坦的小腹。

陸路最後下車前看她的眼神她記得很清楚,她不奇怪陸路這樣的愛情完美主義者會對她那麼失望,事實上,就連多年的朋友莫郁華也曾經對她的選擇持不讚同的態度。內心驕傲的蘇韻錦,把尊嚴看得比什麼還重要的蘇韻錦,竟然成為了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諷刺的事情了。

但是如果時光倒流,她還會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也許她還是會那樣。離開程錚的最初一段時間,她試過不眠不休地把手機攥在手心,不管兩個人在一起怎麼痛苦,她潛意識裡都有一個莫名的堅持,他會來找她,一定會的,就像從前無數次的爭吵過後,他總會把她找回來,到時她會親口告訴他那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可是他沒有。

當她鬆開手將他送給她的手機沈入珠江的那一刻起,她終於清醒,她和程錚真的分開了,他對她死了心,不會再跟她有任何聯繫。她不是沒有想過,兩個人在繼續在一起遲早會窒息,可他真正放手,如將她的血肉之軀生生斬開,那種痛何止是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他說她不愛他,他竟然說她不愛他!

接下來就是那不堪回首的噩夢一樣的三個多月,她絕望地躺在病床上,連最不堪的念頭也有過。半夜醒過來,喉嚨火燎一般的干痛,她按亮呼叫燈,值夜的護士開了小差,她只得自己掙紮著去拿床頭的一杯水,第一次搆不著,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時候刀口迸裂,她終於夠著了哪杯水,如甘霖般從喉嚨灌進去,就連傷口的疼痛也暫時感覺不到。

那時候,郁華去了上海,做一件她一輩子最大的傻事;居安追隨章粵去了法國;她沒有想到後果那麼嚴重,起初連媽媽也沒敢告訴。一個人舉目無親地在醫院裡,同事那邊卻帶來了公司即將人事大調整的消息。她預感到自己什麼將失去,索性什麼都不害怕了。

這時徐總獨自來看她,她受寵若驚,雖然他是當初慧眼將她招聘進公司的人,但作為公司高層領導,親自來看她這樣一個名不經傳的小職員,的確是意外而又意外的事。他給她打點好醫院的事情,在公司人事大動盪的關口為她保留了一席之地,下班後偶爾來看看她。韻錦不是傻瓜,從他的眼神裡她漸漸看懂了一些東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異樣地緘默。後來媽媽還是知道了她的病,立刻從老家趕了過來,不見了程錚,卻遇到了徐致衡,媽媽十分意外,但也沒說什麼,當然,韻錦並沒有告訴她,徐致衡在台灣結過婚,後來被總部調到大陸任職,妻子不願意跟過來,兩人便漸成了分居狀態。

出院後,想起過去,恍如隔世,她知道有些東西她是永遠失去了。坦白地說,徐致衡沒有逼過她,一切是她自己的決定。在生和死的邊緣走了一輪,才發現原本她的那些堅持和可憐的自尊是多麼可笑,人到了絕境,一無所有的時候,自尊不值一錢。她沒有權力清高,因為她還得活下去,而且要活的更好,她已經失去了愛,不能再失去繼續尋找幸福的能力。徐致衡是恰恰出現在這個時候的一個人,他在深淵邊緣拉了一把,是她溺斃前的一根稻草,她沒有別的什麼可以還給他的了。

於是就這麼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第三者。拋開別的不談,其實她和徐致衡之間談不上交易,他成熟、英俊、事業有成、知情識趣,最重要的是有著成熟男人的寬容和豁達,如果更早一點遇到,她會愛上他。他在她眼裡不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已婚男子,而是一個身在異鄉的寂寞的人。她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女人,接近四年的時間,冷暖自知,所以更多的時候他們相互慰籍,相互取暖,彼此需要。

除了在醫院時,韻錦沒有接受徐致衡任何形式上的贈予,她需要錢,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在公事上她沒有因為和徐致衡的曖昧關係而覺得有所倚持,不想要要名不正言不順的成績,所以必須更加努力,毫不懈怠;徐致衡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很少將私人感情帶到工作中去,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她幾年來事業的順利,其中都有他的功勞。有些事情是很現實的,如果沒有他,她不可能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後,面臨公司的人事大洗牌,還能保住她的位置;不可能在病癒後重新得到那個她住院前曾經拒絕了的培訓機會;她的企劃方案做得再好,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如果沒有上司的肯定很難付諸實際;人事考核和陞遷的關鍵時候,面臨同等條件的競爭者,他沒有理由選擇另一個人,而不是她。這些她都很清楚,能做的,只有咬了牙做得更好,向所有的人證明她配得到現在的一切,她還是成功的,這些年來,公司裡關於她和徐致衡的流言不是沒有,但是明裡暗裡,沒有一個人敢說,她蘇韻錦坐在今天這個位置上名不副實。

早在他太太找到她之前,韻錦已經預感到她和徐致衡的關係快要走到了盡頭,他不說,但她知道他開始矛盾了。他和太太畢竟是愛過的,大學時的校友,婚後也感情甚篤,只不過是距離讓他們疏遠。徐致衡放不下韻錦,這很正常,他們給過對方最現實的溫暖,但韻錦明白,自己必須有個決斷。說她忘恩負義也好,過河拆橋也罷,她和徐致衡不過是路人,風大雨大,天黑路滑的時候結伴走上一段,雨停了,天亮了,必然要分道揚鑣。不愛也有不愛的好處,分開了,儘管遺憾,但也僅僅是遺憾而已。

從此回到公司上班,她和徐致衡只是上下級,多少過往就此埋藏。剛開始多少會有點尷尬,好在徐致衡很有氣度,私交不在了,公事上對她的欣賞依舊不減,只是市場部在6樓,銷售總監辦公室在11樓,除了例行開會和請示匯報,兩人見面的機會也漸漸少了。

倒是陸路,自從那晚撞上了徐致衡太太那單事,得知了韻錦和徐致衡之間的關係後,連續幾天愁眉不展。韻錦著實看不慣她的杞人憂天,便在某天下班前把她叫進辦公室。

「最近怎麼回事?」韻錦在座位上看著她。

哪知她扭捏了一陣,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背負了那麼大的秘密,卻又不可以說出來,是多麼難受的一件事情。」

韻錦哭笑不得,「我認為你把我要的資料拿錯了兩次是更值得難受的事情。」

就此對她鄭重警告,責令她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不提。

中秋過後不久就是韻錦二十八歲生日,生日那天媽媽給她打了電話,無非是嘆息她老大不小了,感情確沒個著落,而老家隔壁誰家的女兒,跟她同齡,兒子已經上幼兒園之類的話。媽媽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各種毛病不斷,韻錦凡是都儘量順著她,這次也一樣,於是在電話裡鄭重承諾,遇到了好的對象絕對不會錯過。也是陸路有心,在她的發起下,市場部的同事一起給韻錦送了一大束誇張的玫瑰。沒有女人會拒絕玫瑰,下班後,韻錦把花擱在副駕駛座,聞著車裡淡淡的花香,也就不覺得年紀又長了一歲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前幾天郁華就約好了晚上跟她吃飯,慶祝她的生日,於是下班後,韻錦開車回家換衣服。開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她再次看到了那輛眼熟的VOLVO。其實早在一個星期前,韻錦已經在地下車庫裡見過這輛車,當時她吃了一驚,細看車牌號果然就是那晚跟著她的那輛無疑,當即找到了負責車庫的保衛,卻被告知這輛車的車主也是她們這個小區的業主。韻錦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也可以解釋為正是因為車主住她們這個小區,所以那晚才巧合地出現了她以為對方跟蹤她的誤會。

這次快要經過那輛車旁的時候,韻錦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她想,巧合的話或許可以看到車主的廬山真面目,但顯然車裡沒人。小區裡物業有規定,私家車不允許在非停車場的公共過道上久停,莫名強烈的好奇心讓她也將車靠邊。結果沒有讓她失望,沒到兩分鐘,一對男女相擁從電梯間走了出來。

如果換一番心境,韻錦會覺得眼前這對男女一起構成了一副很悅目的畫面,男的高挑英挺,女的小鳥依人,兩人顯見情意繾綣。這一刻,黃昏時分,韻錦坐在車中,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這黑暗吞噬天地,吞噬她,鋪天蓋地,將一切揉成灰燼,只餘眼前一對璧人,他們相對而笑,眼裡沒有旁人。

不是沒有想過終有一天會狹路相逢,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笑泯恩仇,再不堪,也能裝作平靜的走開,原來竟不可能。她本能地想一踩油門走開,可是身上每一寸血肉都不屬於她,硬生生坐在車裡,看著他和她上車、離開。

兩輛車迎面而過,他沒有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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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4:35


【第三十二章】


「蘇姐,我不懂。如果你放不下一個人,為什麼不回去找他?不管怎麼斷了音訊,兩個相愛過的人,又在同一個城市裡,一定找回對方。」陸路不解地問道。

韻錦說:「前一兩年的時候,不願意去找他,因為忘不了當初的傷害,心想就算兩個人重新在一起又怎麼樣,從來就沒有人逼我們分開,是我們自己不知道怎麼去愛對方。我跟他分手,不是誤會,也不是巧合,遲早的事情罷了。後來,漸漸想通了一些事,但已經不敢去找他,害怕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害怕他離開了我卻找到了幸福。曾經親密得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的人,在我的視線裡,卻在我的生活之外,連想像都足夠寒心,還不如不見,至少可以自欺欺人。習慣了,沒有他也照樣可以過得很好,我也會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總認為相愛的人是應該排除萬難在一起的。」沒有戀愛過的年輕女孩固執地說。

「也許是的。我是個反面教材,不該影響你對愛情的憧憬。」韻錦自嘲地說。

兩人正說著,原本在三樓唱K的同事小莫撥開人群走了過來:「蘇經理,原來您在這裡,讓我好找,有人找您。」

韻錦有些困惑,尾隨著小莫而來的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

「請問你們哪位是蘇小姐。」那年輕女子走上前來,對著韻錦和陸路兩人問道。近看之下她的年齡應該已經在三十開外,但是妝容精緻,服飾考究,聲音帶著軟糯的口音。

「我是,請問您是……」話還沒說完,陸路擱在吧檯上的半杯傑克丹尼就全部灑在她的臉上。陸路驚叫一聲,旁邊各自尋歡的客人紛紛看了過來。

韻錦輕輕拭去潑到眼睛邊上的酒,看著那隻拿著酒杯的塗著紅色丹蔻的手,其實心中已經將對方的身份和來意猜到了八九分。

「我先生姓徐,你可以叫我徐太太,幸會,蘇小姐。」那女子說話的口氣溫文爾雅,如同閒話家常。

一旁的陸路和小莫這才有些反應過來,忙給韻錦遞上紙巾。韻錦接過,徐徐擦拭著頭髮和臉上的酒液,整個人慢慢地從剛才的突發事件中緩過來。這一幕多麼熟悉,她曾經潑在程錚臉上的一杯冷水,現在報應到她自己身上。

「徐太太打招呼的方式果然獨樹一幟。」

那個自稱徐太太的女子抿嘴笑著打量韻錦,語氣卻刻薄,「長得不錯,倒也不像下三濫的女人,徐致衡的眼光有進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你們這些大陸的女人稍有幾分姿色的都巴望著做二奶。」

韻錦臉上的酒已經擦乾,她撥開濕透了粘在額前的一縷頭髮,也笑著回答道:「我也一直很困惑,為什麼你們寶島的女人年紀稍微大了一點就只能做棄婦。」

「過分!」徐太太再也撐不住笑臉,一雙漂亮的玉手用力煽了過來。

韻錦一把抓住,語調變冷:「徐太太,本來我理虧在先,你潑的那杯酒也認了。不過很抱歉,當眾挨你耳光這種事情我還是不太容易接受。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麼做,因為你會發現這巴掌打下來,雖然出了這口氣,但你的處境會更糟。」

徐太太無力地放下手,咬牙道:「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比老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更糟。」

「你有氣,應該去找徐致衡發洩,跟他一刀兩斷,因為出軌的人是他!如果你想贏回你老公,就應該多花點時間瞭解他在想什麼,而不是整整一年對他不聞不問,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別人。」

「我不知道別人,我只知道有你,蘇韻錦,離開他!」

一個女人到了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所有的疲態老態是再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

韻錦的心不由地一緊,她早想過這一天,結束這段錯誤的關係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有想到要以這種方式,但又有什麼區別?也該到了說再見的時候。「我答應你,如果他願意離開,我絕不纏著他。」

徐太太怔了怔,她打算打一場硬仗,卻想到對方那麼快偃旗息鼓,她本來就不是個潑辣的女人,「好,你最好記住說過的話。」在眼淚掉下之前她甩手而去。

「唉,你這個女人,撒完潑就想走,哪這麼便宜。」陸路不服氣,還想叫住她。

韻錦一把拉住陸路,說道:「她畢竟是徐總的太太,得罪她對你沒好處。走吧,還嫌觀眾不夠多嗎?」

她帶著陸路,假裝看不見周圍看好戲的人,匆匆離開。

直到上了車,陸路尤問她:「蘇姐,那個女人這樣誣衊你,難道就這麼算了?」

「她沒有誣衊我。我應該慶幸她潑到我臉上的不是硫酸。」韻錦手打著方向盤,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陸路愣了,過了一陣才消化了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你跟徐總的事情是真的?」

韻錦沈默。陸路心下這才明白,她進公司差不多一年,關於銷售總監徐致衡和市場部經理蘇韻錦的流言她不是沒有聽到過,但在公司裡,徐總和蘇姐兩人做事一向公事公辦,也從未在眾人面前流露出任何異樣的親密。她不能夠相信,那麼成熟而有魅力的徐總和她一向崇敬的上司竟會是這樣見不得人的關係。

「可是,蘇姐,你明明說你心裡還放不下以前那個人。你也愛徐總嗎?」她覺得心裡的愛情童話正在分崩離析。

「我放不下以前那個人並不意味著我還要跟他在一起。至於徐致衡,我曾經很需要他,他也正好需要我,就這麼簡單。」韻錦面無表情。

「可是……」

「沒有可是,別問了,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你家到了,上去小心點。」韻錦把車停下,讓陸路下了車,便調轉車頭往自己的住所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從左岸出來開始,她就感覺到一輛陌生牌號的銀灰色VOLVO一直尾隨她車後,直到她從陸路家的路口拐出來,那輛車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她,韻錦試著加快車速,卻始終擺脫不了。好不容易將車開回了她所在的小區,過了門衛值班崗,從後視鏡裡已經找不見那輛車的蹤影,她的不安才逐漸消散,不由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

從停車場走向電梯口的一段路雖然不遠,燈光也明亮,可是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迴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暗自加快了步伐。

就在快到電梯口的時候,一個黑影從一側暗處閃了出了,一把攔住她,原本心慌意亂的她嚇得驚叫一聲。

「韻錦,你怎麼了?」聽到熟悉的聲音,她這才回過神來,長籲了口氣。「致衡,你在這幹嘛,你嚇到我了。」

徐致衡站在停車場的電梯口前,說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她去找你了?」

「沒錯。」韻錦將手袋打開,看了看手機。

「對不起,韻錦,她跟我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裡得來你們部門的電話,打過去後有人說你們去了左岸,還給了你部門的人的電話號碼。她有沒有傷害你?」徐致衡愛惜地撥了撥她的頭髮。

韻錦淡淡地拿下他的手:「她傷害不了我。致衡,是我們傷害了她。」

徐致衡輪廓分明的面容上有困擾的痕跡,他說:「韻錦,別用這種神情對我。你記得我說過,只要你開口,我會離開她。」

「不需要這樣。我們有過彼此需要,彼此吸引的時候,我很感激你陪我走過這一段,你給我的慰籍和快樂,我都記得。現在你太太過來了,她還是很愛你的,你沒有必要為我放棄你的婚姻。」

「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愛誰?」很難想像一向冷靜決斷徐致衡露出這樣矛盾的神情。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好聚好散。」韻錦柔聲說。

「如果我說不呢?」他彷彿恢復了商場上手腕強硬的本色。

「我只能說很遺憾,必要的時候我不介意交辭呈。」

徐致衡定定看她良久,然後撫額苦笑投降:「你贏了,果然是我喜歡的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蘇韻錦,放心,這點風度我還有,不過我還是很失望,你到底不愛我。」

韻錦臉色忽然一變。

「……你終究還是不愛我,所以才能這樣平靜……我們分手吧,韻錦……」三年多了,她努力不去想去的那段往事彷彿再次重現,那個聲音纏繞著她,苦苦不肯放過。「……你終究還是不愛我……」──你憑什麼說我不愛你,憑什麼?韻錦彷彿又再聽到自己心裡流淚的聲音。

「韻錦?」

她像被他的聲音忽然拉回到現實中來,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是徐致衡,不是那個人。沒有誰可以再讓她那樣心碎。

「對不起,我今晚上喝多了一點。回去吧,她在家裡等你。」

「你確定你的選擇?」徐致衡尤抱最後一線希望。

韻錦的微笑柔和而堅定。

他嘆了口氣,向她張開手:「那下次再見面我們就是純粹的同事關系,就當成一次告別吧。」

韻錦投進他的懷抱,緊緊擁住這個給過她無數幫助和溫暖的男人,不是沒有心酸。「致衡,相信我,其實你也並不愛我,只不過相互吸引,我們仍會是工作上的最好的伴侶。」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有些錯誤,她犯一次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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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4:11


【第三十一章】


我們分手吧,韻錦……

韻錦從夢中驚醒過來,偌大的房間裡只剩她一個人,夢裡那個聲音似乎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旋。她翻身起來,看了看床頭的鬧鐘,已經是清晨五點,於是也就沒有了睡意,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妝台前。

二十七歲的女人該是什麼樣子?就像一朵薔薇,開到極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極致,下一刻就是凋落。韻錦用手輕撫自己的面龐,三年多了,準確來的說是41個月,她有多久沒有想起過那個人,那個聲音。她拉開抽屜,找出那只剩一個的海蘭寶耳環,握在手裡,冰涼地,帶點刺痛。他給她帶上耳環的時候說過的話尤在耳邊,可是她終究弄丟了另一隻,她和程錚,彼此弄丟了對方。

程錚,程錚……曾經身體髮膚般親密的一個人,原來也會在人海裡斷了音訊。她已經不怎麼記得那晚分離的細節,人的記憶也會保護自己,只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從此兩人就沒有再見過面。一個城市能有多大,足以把兩個人淹沒?老天可以讓兩個有情人在天涯海角重逢,卻在四年的漫長光陰裡未曾安排同在一個城市的他們相遇,想必是懲罰他們愛得不夠深。

怎樣才算愛得深?分手後的最初兩個月,他的影子無所不在,她總是在每個街口,每次轉身都恍惚看到熟悉的身影,每個夜晚,美夢和噩夢裡都有他存在。只是漸漸地,也就淡了,時間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能撫平一切,將心裡好的或是壞的痕跡一刀刀刮去,只留下個面目模糊的疤痕,後來的她越來越少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最後連夢也夢不到了。也許程錚說得對,她是個寡情的人,這樣應該比較值得慶幸,因為痛楚也會少得多。可有一次郁華卻有意無意地對她說:「從醫學上來說,痛覺的喪失其實是一種病態,而且相當危險,因為一個人如果不知道什麼是痛,那麼她就不知道自己傷得多深。」

有時候很羨慕電視劇裡的主人翁,感情裡受了傷,瀟灑決然地一走了之,浪跡天涯,多年後再重回故地,已是別有一番天地。可她不是電視裡的女主角,在現實中浪跡天涯也是需要本錢的,大多數人平凡如她,受了挫,泥裡水裡滾一把,在原地裡爬起來,抹把臉,拖著一條腿還得往前走。既然沒死,就必須好好生活,她要吃飯、要供房、要養家,沒有在悲傷中沈淪的資格。那幾年,公司裡漸漸也有人知道了市場部的蘇韻錦,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平時話很少,與己無關的事情從不肯多說半句,可是事情交到她手上,不管是誰都可以全然地放下心,因為她總會完成得妥妥貼貼。同樣一個案子,你給她半個月,她能做得精精細細,但你給她半天,她拼了命也能按時完成,粗粗一看倒也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酒桌上,總有惡劣的客戶喜歡故意捉弄這樣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子,一個啤酒杯的烈酒擺在她面前,只等她撒嬌投降,她倒也從不張狂,只是站起來靜靜將酒喝到一滴不剩,再醉也咬牙撐到回家,吐到天翻地覆也不會有人看見。很少這樣的女子,平靜纖弱的外表下藏著一股倔強的狠勁。憑著做事的專注和這股狠勁,這三、四年來她的職位一路攀升,從市場部企劃科的小職員到專項負責人、企劃部副科長、市場部經理助理、市場部副主任、市場部主任,在公司中層穩居一席之地,雖然年輕,又是個未婚女子,但沒有人可以懷疑她的成績和努力。25歲那年,她終於在這房價昂貴的城市裡按揭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27歲有了自己的一輛豐田。叔叔早已經離開了那個服裝廠,靠著韻錦給的一筆款項,在縣城裡跟人合資開了個小飯店,起早貪黑的辛苦一些,倒也足夠度日,與媽媽一起,生活尚算穩定;妹妹考上大學,也是韻錦鼎立支援。所有的一切都如她所願,平凡的小人物掙紮著走到這一天,多少應該知足,蘇韻錦不是貪婪的人,她很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只是心裡缺了一塊,自己卻沒發現,只知道她在最快樂的時候心中也有寂寥,午夜醒來空落落地。她再也完整不了。

次日早上回到公司上班,案頭桌上有足夠多的工作,讓她沒有餘力去做於事無補的感嘆。上班時間過了三十多分鐘,她們部門新來的資料員陸路才屁股著火一樣衝進市場部的大辦公室,正好碰上出來給自己倒水的韻錦。韻錦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陸路自己感到一陣心虛,忙彎腰低頭迅速走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韻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玻璃落地窗看著陸路,青春飛揚的女孩子,大學剛畢業一年不到,想必是晚上玩過了頭或者早上貪睡,這已經是本月第二次遲到。韻錦不是一個嚴苛的上司,她很少訓斥和干涉下屬,大多數時候她都保持沈默,可誰勤勉誰摸魚誰是誰非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在心裡,獎懲方面自有她的決斷,不過對於陸路這個精靈古怪的新新人類,她下意識地給予了多幾分的寬容,只要大的方面沒捅什麼婁子,偶爾的小失誤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羨慕陸路這樣無所顧忌的青春,她也有過這樣的年紀,可當時的蘇韻錦是什麼樣子的?敏感、晦澀、孤僻,她也不明白當初的自己何以會如此彆扭,就連那樣一場愛情也沒能改變她的自卑,所以她失去了它。

是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無謂的感嘆就越來越多?韻錦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也許是那個久違了的夢讓她變得易感,她收拾情緒,集中精力,埋首工作中。下午剛下班不久,剛掛斷她的主管上司銷售總監徐致衡的電話,陸路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就探了個頭進來,興高采烈地說:「領導,我們部門的同事今晚約好一起去搞『活動』,派我來請你,一起吧。」「不了,你們玩得開心點。」韻錦笑笑,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發現有些不對勁,擡眼一看,才發現陸路一臉嚴肅地站在她的辦公桌前,韻錦不由覺得有點好笑。「還有事?」陸路義正詞嚴地問:「蘇姐,你今晚要加班?……有約會?……身體不舒服?……都沒有的話為什麼要一個人待著,你知不知道寂寞的女人的大敵,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

「停!」韻錦打斷她不倫不類的論調,「告訴我地點吧。」她假裝看不到陸路對外邊等候的同事比了個勝利的手勢,也許她真的需要適度的放鬆。

「在『左岸』,我們二樓吃飯,三樓唱K,四樓泡吧……等我,蘇姐,我坐你的車。」陸路顛顛地追了出去,沒有發現韻錦遲疑了一下的步伐。

左岸,其實韻錦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這些年來,她漸漸地也不像跟程錚在一起時那麼與世隔絕,下了班之後也會偶爾也會跟幾個老同學、朋友流連於這城市各大娛樂場所。左岸是這一兩年來比較新銳的一間綜合性的娛樂會所,設計頗有格調,價位中高,比較迎合白領新貴一族的喜好,最重要的是,它是章粵名下的產業。

跟程錚分手後,韻錦和章粵基本上也沒有了聯繫,但沈居安還是她的朋友。韻錦很清楚,居安這樣的人,愛上他很容易受傷,但保持著適度的距離與他交往,他會是最完美不過的一個知己。長久以來,居安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關於程錚分手後的隻字片語,韻錦也很少過問他和章粵的分分合合。

吃過飯,一幫人在K廳吼了一陣,韻錦雖然主張下班後可以隨和一些,但當著下屬,畢竟不便玩得太忘形,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扮演觀眾的角色,偏偏陸路不放過她,非把她拽到四樓的PUB,說要跟她一起High一把。小丫頭才喝了幾杯酒,臉就漲得緋紅,一雙眼睛卻比上班的任何時間都要亮,在PUB扎堆的紅男綠女中雷達般搜索帥哥的影子,還一驚一咋地搖晃著韻錦,「蘇姐,快看,那邊有個極品!」韻錦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群魔亂舞地,哪裡分辨得出「極品」還是「廢品」,便不甚感興趣地說道:「不會又是你的『F4』之類的吧?」

陸路想必再看過去時自己也找不到人在哪了,懊惱地說:「真的是帥哥,有型又有氣質,怎麼不見了?」韻錦暗暗好笑,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她居然還可以發現對方很有「氣質」。

陸路察覺她的意興闌珊,不服氣道:「蘇姐,你才27歲,就對帥哥不感興趣了,這樣是很可怕的,女人不能沒有愛情的滋潤,你看你,眼圈烏青的,絕對是陰陽失調。」「胡說八道,我昨晚上沒有睡好。」韻錦笑罵道。陸路笑嘻嘻地說:「沒有睡好,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人?」話說出口,她眼尖地發現韻錦的表情忽然僵了一下,她本是無心的一句話,因為韻錦平日待她一向親厚才敢這麼肆無忌憚,這時才想起自己的上司並不喜歡跟人談論自己的私事,不禁自悔失言,偷偷吐了吐舌頭,灰溜溜地想轉移話題。

更讓她意外的是韻錦沈默了一會,居然點了點頭:「沒錯。」

陸路愣了一下,頓時感覺到自己可能挖到了什麼猛料,忙揪住韻錦的衣袖,八卦地追問道:「蘇姐,你想起了什麼人,告訴我嘛。」

「以前的男朋友。」韻錦淡淡地說。

陸路更為興奮,「原來你以前有過男朋友呀,我就說嘛,像蘇姐你這麼漂亮怎麼可能沒有戀愛的經歷。以前的男朋友的意思是不是你們已經分手了?為什麼分手,你那麼好,一定是因為對方不好,所以你才離開他對不對?」

「不,他沒有什麼不好,相反,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男孩──至少在我心中是這樣。我想,再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愛我,是我沒有福分,所以才錯失了他。」韻錦也驚訝於自己居然會對一個丫頭片子說這番話,也許是昨晚將她從夢裡驚起的那一幕勾起了埋藏許久的記憶,讓她變得脆弱,需要找個聽眾。

「那你一定很想念他吧。」陸路專注地聽著,還不忘同情地問道。

韻錦搖頭,「其實這些年來,我很少想起他。這個城市也並不算大,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他也在G市?」陸路睜大了眼睛。「蘇姐,假如你跟以前男朋友重遇,你會做什麼?會流淚嗎?還是會裝做不在乎地跟他打招呼?」

「如果我跟他重遇,我惟一的心願是──我希望他不幸福,至少不要過得比我幸福。是不是很惡毒?」韻錦晃了晃杯中的酒。

陸路哪裡聽過這些,呆呆的問:「為什麼?」

韻錦垂下眼臉:「因為我還沒有放下。很多的時候,我都恨他……可是更多的時候,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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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3:51


【第三十章】


有些東西一旦碎了,縱使千般彌補,也再回不了當初模樣。程錚和蘇韻錦,狠不下心別離,在一起卻是煎熬。那一個晚上之後,兩人都絕口不提當晚之事,從此相處,如履薄冰。他們想要廝守,卻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話,一個眼神便觸痛了對方,漸漸地相對無言,各自舔著自己的傷口。

小小的公寓,原是兩人的方寸天堂,現在只覺得狹小的空間讓人避無可避,程錚「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回來時通常是午夜,帶著一身菸酒氣息;韻錦益發地沈默下去,下班後對著棋盤如古井水般寂然,段位卻不見提升,只要有空,她還是作好兩人的飯菜,至於他回不回來,她不聞不問。

這日程錚難得下班準時回家,開了門,她在廚房裡忙碌,切菜的時候精神恍惚,有人走到跟前竟是渾然不覺。程錚輕咳一聲,她才如夢初醒,鋒利的菜刀懸在半空,他都捏了把冷汗。

「回來了,準備可以吃飯了。」她笑笑,繼續手上的動作。程錚將刀小心地從她手上奪下,「今晚不用做,周子翼從上海過來出差,今晚上請在G市的高中同學吃飯,原來我們班還是有好幾個同學在這邊的,你以前的同桌宋鳴,還記得吧,小個子,帶眼鏡的,現在居然是是××航空的飛機維修技師;還有孟雪和周靜是在深圳,今晚也一起過來,就當同學聚會。」他說完就走回客廳,見她沒有什麼反應,回來補充了一句:「一起去吧,聽說莫郁華也去。」

星級夜總會的VIP廂裡,昏暗搖曳的燈光、震撼的音響效果夾雜著酒杯碰撞聲、笑聲,將氣氛推向□。原本只是小規模的異鄉同學聚會,沒想到竟召集了十幾個高中同學,當然其中有幾個是當時同級不同班的同學。高中畢業轉眼已經六、七年,當年的慘綠少年和荳蔻少女都已長大,有些人竟是畢業後便再沒有見過面,重逢時早已不復當年模樣,彼此都有不同感嘆。周靜如今已嫁作商人婦,一身珠光寶氣,哪裡還看得出從前鄉下姑娘的影子;孟雪在深航做了空姐,嬌俏依舊,更添了幾分幹練氣息;宋鳴變化最大,過去帶著厚厚眼鏡的小個子男生已變成了一個肩膀寬厚的男子,雖然談不上多帥,但氣質沈穩,風度頗佳;倒是周子翼還是不改當初吊兒郎當的痞氣,好在容顏俊美,只覺得風流倜儻,聽說他大學畢業後子承父業做上了房地產生意,可謂少年得志,又有了一個家世品貌相當的未婚妻,只等對方國外遊學回來便可結婚;莫郁華早已褪去了少女時期的微胖神采,面孔平凡依舊,但自有一番書卷氣息。當晚最受人矚目的自然是程錚一對,大家都嚷著要敬他們這對多年苦戀終於修成正果金童玉女的酒。程錚是興致高昂,不管誰敬的酒都來者不拒,一乾而盡,包括韻錦那一份也包攬了下來,幾輪下來,饒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了些醉意。韻錦與郁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兩人在角落裡私下交談,倒是孟雪看不下去,將周子翼為首的敬酒軍團統統擋了回去。周子翼笑道:「真是怪事了,正牌的女朋友還沒發話,你心疼什麼。」孟雪將酒杯往桌上一擱:「就憑我跟程錚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怎麼樣!有本事跟我喝。」周子翼是聰明人,哪裡願意跟她硬碰硬,便一笑置之。

韻錦這邊,莫郁華看了一眼那邊的情勢,對韻錦說:「怎麼啦,看你和你們家那位都有些不對勁。」韻錦苦笑,「何止不對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郁華只說:「何苦呢,程錚對你怎麼樣大家心裡有數,有個這樣的男人對你死心塌地,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何必為了一時的意氣做傻事,錯過他,你會後悔的。」韻錦黯然道:「我何嘗不知道他好,我也想對他好,可是兩個想對彼此好的人在一起為什麼會這麼累?郁華,你信緣分嗎?」莫郁華道:「我信,但我更信緣分亦要把握,喏,你看那邊。」她用眼神向韻錦示意。

韻錦看過去,程錚喝多了,神志不清地將頭靠在孟雪的肩上,孟雪有些尷尬地推了他一把,他晃了一下,又靠了回來,第二次,她沒有再推開他,看他的眼神裡也多了幾分憐惜。

「兩個美女躲在角落裡偷偷聊什麼?」周子翼端著杯酒走過來:「郁華,好久不見,你變漂亮了。」他像完全不記得高三那年尷尬的往事,「哪裡,是你的嘴越變越甜了。」郁華笑道。韻錦站了起來:「你們坐,我去看看程錚,失陪。」

她走到程錚身邊,先向孟雪微笑。孟雪的笑容裡卻帶著挑釁:「你終於想到要來看看你男朋友了嗎?」韻錦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蹲在程錚面前,輕輕拍拍他的臉,「程錚,醒醒,我們先回去吧。」

程錚沒有反應,她手下用了把勁,強行攙起他,趔趄了一下,不遠處的宋鳴忙伸手扶住程錚的另一邊身體。「謝謝。」韻錦對宋鳴說道:「麻煩跟我一起把他扶出去。」她又轉向孟雪:「謝謝你的肩膀,難慣程錚經常說你就像他的兄弟一樣。」

孟雪自嘲地笑笑,也站了起來,韻錦跟在座其他人打過招呼之後,孟雪不放心地尾隨著她和宋鳴走出外面。車是肯定沒法開了,韻錦找到路邊,正要招手攔車,程錚卻慢慢地恢復了一些意識,揉著頭問自己怎麼在這裡。

「你喝多了,我先跟你回去。」韻錦輕聲說。程錚迷茫地看了一下她、宋鳴和孟雪,掙脫了她的手:「你先回去,我沒醉,還可以再繼續。」他掙開的力氣太大,整個人站不穩,頓時搖晃了一下,孟雪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他半倚著孟雪,方才站穩。

韻錦上前幾步,拉過他的手,「程錚,別鬧了,跟我走。」她的聲音有了些許哀求的意味。程錚再度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攬住孟雪的肩膀:「說了不要你管,你要走就自己先走。」場面一時有些難以收拾,就連旁觀的宋鳴也感到一些尷尬。

韻錦靜靜看了他一會,隨後平靜地對宋鳴和孟雪說:「既然這樣,我先回去。麻煩你們多照顧他,別讓他喝那麼多,別讓他開車。」她從包裡翻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幾個字,「這我們家的地址,拜託等下散了給他打輛車,上車後給我個電話,謝謝。」

直到韻錦坐上的計程車消失在街角,程錚才慢慢地站直,眼裡醉意退卻,只餘失望,他像忽然意識到自己與孟雪的貼近,連忙將她推離,簡單說了聲「對不起」,就往剛才聚會的地點走。

「程錚!」孟雪在他身後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頭,不料正迎上她揚過來的一巴掌,程錚反應及時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攔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然後他看見了孟雪的眼淚。他和孟雪一起長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假小子形象,這時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孟雪流淚擡起頭道:「這一巴掌,就當是把我這麼多年對你的感情全部還給你。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不能這麼傷害我,你明明知道從小我就愛你,卻把我當作你們兩人感情遊戲的道具,這樣很殘忍!」

程錚鬆開攔住她的手,覺得無比混亂,「也許你是對的,如果這巴掌打下來能讓你比較好受,那你就動手吧。」

孟雪擦乾淚冷笑道:「可是現在我又不想動手了,因為我發現其實你比我更可憐。你不就是想用我來激蘇韻錦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這麼多年了,你苦苦愛著的是一個你自己也不清楚她愛不愛你的人,你以為你得到了她,其實根本就沒有!」

他頹然地用手摀住臉,好像這樣就可以聽不到她的話,半晌,他對宋鳴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煩你照顧她。」然後轉身離開。

回到家已經很晚,燈還亮著,韻錦還在,這多少讓他有些安心。她沒有換下外出的衣服,平靜地看著電視,見他回來,眼睛從電視屏幕上離開。

「回來了。」她隨手放下遙控,如同以往無數次的等候。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程錚把手□褲袋裡。

韻錦揚起臉打量他,「我只想說,程錚,你真的很幼稚。」

程錚坐在沙發上,把臉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的以為這樣可以刺激到你,以為你會為我吃醋,為我生氣,這樣才能證明其實你很在乎我。」

韻錦臉上看不出情緒。

程錚長舒一口氣,「這麼多年了,你終究還是不愛我,所以才可以這樣平靜。」他一直不敢想不敢面對的一件事,如今親口說了出來,竟有了種心如死灰的釋然。

「我們分手吧,韻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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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3:32


【第二十九章】


韻錦記起,自己曾經言之鑿鑿地對沈居安說:「我們不一樣。」居安還是比她聰明,當時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看著她笑。現在想來,自己也覺得可笑,她並沒能清高到哪裡去,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她還是依附著程錚。她不能像年少時想像的那麼決絕地守護自己的尊嚴,因為做不到灑脫地離開,所以她選擇了什麼都不去想,繼續留在他身邊。唯有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這樣她才會覺得好過。日復一日,韻錦更加細心周到地照顧著程錚的日常生活,寵著他所有的脾氣,程錚也更依戀著她。如果這不是幸福,那幸福到底是什麼?

工作近兩年後,韻錦由於在客戶服務中心表現頗讓領導滿意,於是當初招聘時慧眼擇中她的銷售副總讓人事部門找她談話,問她是否願意轉到市場部,真正參與企業的銷售策劃。韻錦沒有猶豫,市場部的工作雖然不如客戶服務中心清閒自在,但是發展的前景卻大得多,她太需要這樣的機會了。

調到市場部之後,工作量驟然增大,開會討論,做計劃,寫方案,跑調研,加班也成了常事,於公於私,偶爾也有了應酬。韻錦一邊要對程錚事無鉅細,一片要兼顧工作,所以公司、家裡兩頭忙,就連走路都比別人快許多。程錚的事業自然光明一片,他年輕、聰明,專業技術紮實,又肯下苦功,很快就成為設計部的項目組長之一,職務的提升必然陪伴著更加的忙碌,加班不提,大大小小的圖紙會審、專項培訓讓他出差的機會也增多,只是同事們都想不到,他這樣一個年少得意的人,看似桀驁,實際上竟會如此戀家,不是非到必要,他很少願意出差,即使出到外面,工作一了結便會立即返回,不做任何無謂的停留,其餘福利性質的「開會」和「培訓」更是一概推辭;另外,工程量大,加班免不了,他把應酬和消遣也慢慢地減了,沒事便聲稱要回家陪女友。大家都好奇他那很少出面的女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有魔力讓程錚這樣一個人早早地收了心。

韻錦自己也覺得應該滿足,可是更感到壓力,程錚那麼依戀她,自然也要求她回報同樣的熱度,相反,如果她忽略了他,即使是事出有因,他也總免不了有情緒。她儘可能地讓程錚如願,儘可能地陪伴在他身邊。他的愛太重了,可她只能背負。

深秋的晚上,韻錦與另兩個同事一起結束了與一個老客戶的飯局,走出酒店。饒是現在酒量已經鍛鍊得比以前稍有進步,被客戶空腹強灌了兩杯,還是有些眩暈。

「韻錦,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回家?」開車來的男同事搖下車床問她。『謝謝,不用了。」她笑著跟同事揮手道別,程錚的佔有慾讓她習慣儘可能地與是非劃清界限。他出差兩天了,沒能來接她,所以她才安心坐到應酬結束,要是他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又有一番小風波。

想到了他,韻錦從包裡找出了手機,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手機裡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程錚打來的,還有好幾條短信:

──「你在哪裡?想我嗎?我很想你。」

──「我這邊提前結束了,等下馬上飛回去,回見。」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回到家了,沒帶鑰匙,你在哪裡?」

──「快回話,你搞什麼鬼,我在門外。」

──「蘇韻錦,還不快出現,你死定了。」

──「別嚇我,我很擔心。」

……

晚風襲來,韻錦忽然一個激靈,薄薄的酒意全都散盡了。她不敢往下看,連忙攔了輛車,讓司機以最快的速度往回開。氣喘籲籲地走出電梯,只見程錚斜倚在防盜門上,手裡抓著外套,行李扔在一邊。

韻錦小跑著上前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提前回來了,等久了吧。」他直起身來,像沒聽見她說話,在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後,面色更是結成了霜,門一開,他就繞過她自顧走了進去,韻錦在門口頓了頓,略微感到些許尷尬,連忙藏好,幫他提起行李,尾隨著進了門。

程錚燈也不開,用力坐到沙發上,沈默不語,習慣了他發脾氣時惡形惡狀的囂張模樣,現在這個情形,反倒讓韻錦不知所措。她按亮了燈,把他的行李放回房間,旋回來坐到他對面:「你吃東西沒有?餓不餓?我給你做點東西好不好?」

「餓死也不用你管。」他恨恨地說。

韻錦擠出一個笑容,傾身將手覆在他的手背,柔聲道:「對不起了,今天有個老客戶,業務上常來常往的,實在推辭不了。再說,我沒想到你今天提前回來……」

「是呀,知道我在家時,才等著我,以為我不回來,就在外邊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就是這麼敷衍我?蘇韻錦,有時我真看不懂你。」程錚一把甩開她的手。

韻錦吸了口氣,將手慢慢收了回來:「程錚,講點道理,我今天晚上確實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當時周圍太吵了,手機放在包裡我沒聽到聲響,也沒想到你忘帶鑰匙,我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

「什麼鬼工作那麼重要,不過是陪那些老色鬼喝酒。我在門口等了你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你知不知道?虧我把連夜把事情做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從飛機上下來後,我一滴水都沒喝。」

「我知道你生氣,可是你有你的事業,我也有我的工作,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在外邊應酬,你至少要體諒我一下。」

「我不會體諒你,我不成熟──當然,我又不是沈居安,沒有他那麼溫柔體貼。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跟誰在一起,也懶得管。」

韻錦覺得忍無可忍,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可理智在提醒她,生氣沒有用,不要跟他計較,讓著他一點吧,何苦火山澆油呢?她努力平復下來,起身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程錚冷眼看著她走進廚房,端了杯白開水遞到他面前,他一手揮開,「蘇韻錦,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什麼都放在心裡,什麼都不說,你會不會生氣,有沒有感情?從來都是這樣,好像委曲求全地在忍受我。我要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愛人,不是一個服務周到,還可以陪我上床的鐘點工。」

韻錦握杯的手被他揮得歪向一邊,水濺出大半,她將手定了一下,作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剩下的的半杯水往程錚臉上一潑,然後將空了的杯用力一摔,玻璃的水杯接觸地板頓時粉碎,那清脆的破裂聲如同玉碎般驚心。

韻錦的聲音中好像有什麼東西也正在碎去,「我想現在這樣你我都會比較滿意。」

水沿著程錚的頭髮往下滴,他沒有拭去的意思,只是把手往門外一指,「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韻錦二話沒說從沙發上站起來,程錚動作比她更為迅猛,他用身體將她狠狠撲倒在沙發上,韻錦吃痛,死命蹬開他,兩人雙雙從沙發上翻倒下來,程錚的身體墊在下面,她趁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掙紮著爬離他身邊。他敏捷地一手撐住地板翻過身來,一手揪住她的發梢將她拽了回來。

「噢!」韻錦疼得眼淚就要掉下,管不了那麼多,回頭就用手一揮,尖利的指甲在程錚的脖子上抓出數道血痕。就像聞到血腥味的豹子一樣,程錚更加失去理智,用力把她按回地板,制住她後就開始撕扯自己和她身上的衣服。韻錦當然知道他想要幹什麼,這種情況下勃發的慾望讓她覺得跟畜牲沒有兩樣,明知處於弱勢仍拚命拒絕。一個強勢掠奪,另一個殊死抵抗,雙方在沈默中撕扯,喘息,如同肉搏的受傷野獸。程錚很快佔據了上峰,一個挺身用力進入她體內。沒有任何前戲和潤滑的佔有讓一聲呻吟哽在韻錦的喉間,她絕望地放棄了繼續掙扎,任憑他在自己身上粗暴地動作,直到他發出滿足的嘆息。

兩個人,怎麼可以在肉體貼得如此近的時刻,靈魂卻漸行漸遠?程錚在慾望釋放的那一刻,心裡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失去。他把額頭貼在她的額上,喃喃地說:「到底是我傷害了你,還是你傷害了我?要怎麼樣我才能抓牢你?」

韻錦只感到心灰殫盡,「算了吧,程錚,我們不要再在一起了,讓彼此都好過。」程錚慢慢地搖頭:「不,我不會放手,就算互相傷害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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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3:10


【第二十八章】


一個春天相安無事地過去,程錚的生日在八月初,早在他生日到來的前十幾日,他已經反覆地提醒韻錦不要忘記。韻錦便思量著要送他什麼,他卻一直強調用錢買得到的東西他通通不要。而程錚的父親程彥生雖然一直不主張在物質上寵壞了兒子,但兒子二十三歲生日,他還是與妻子章晉茵一起送了兒子一份大禮,還說要給兒子一份驚喜。為保證生日當天能與韻錦過足兩人世界,程錚與同事、朋友間的慶生活動提前幾天就開始了。這晚韻錦獨自一人在家,一局棋下至一半,就接到了家裡的電話,居然是叔叔用手機打來的。這些年來,叔叔很少親自跟她對話,有什麼事通常都是媽媽轉達,這一次韻錦隱隱預感到有事情要發生了。

可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越害怕什麼事,什麼事就越容易降臨。叔叔的話才說到一半,韻錦的心已結了層霜。原來媽媽長期以來身體不好,一直以為只是普通的婦科病,沒想到兩個月前實在熬不住,到醫院進行全面檢查,竟然是中期的宮頸癌,當下嚇得叔叔全沒了主意,馬上讓她住進了醫院。手術和治療是一大筆的費用,媽媽沒有醫療保險,叔叔也早比不得當初,為瞭解燃眉之急,無奈之下他私自挪用了剛擔任主管的服裝廠的一筆公款,這原也是權衡之計,按照他的想法,年終清賬時想辦法填上便是。靠著這筆錢換來的及時救治,媽媽的病總算了穩住了,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八月份整個企業上下開展了一次清產核資活動,眼看就要查到他所在的廠,可一時之間到哪裡找錢填補這個缺口?如果在清產核資過程中被發現挪用了這筆錢,這剛得來的飯碗是決不可能再保得住,他半生的名譽也算毀盡了。

「究竟是多少錢。」韻錦命令自己冷靜,可聲音是止不住的暗暗顫抖。

「十一萬四千。」

「十一萬……」韻錦的語調如同呻吟。

「韻錦,你要知道你媽媽的病需要化療,還有那些藥……」叔叔急著說。

「她是我媽媽!我的親媽媽!為什麼你們第一時間沒有想到告訴我這個做女兒的,寧可去用那動不得的錢?為什麼?」韻錦失控地打斷叔叔的話,淚如雨下。「兩個月了,你們瞞不住了才想到告訴我,你們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叔叔像被嚇住了,更加語無倫次,「韻錦……不是這樣的……我是想說你媽媽現在已經暫時沒事了。我們之所以起初沒有告訴你,一方面你媽媽怕你擔心,另一方面就算告訴了你,你剛工作,也拿不出那麼多錢呀……我知道程錚有錢,開始也想讓你向他開口……我是說借,不要他給。可是你媽媽說,怕你問他借了錢,從今後在他面前就更擡不起頭來了……你不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孩子,叔叔沒有用,有些事可能讓你難堪了,……你媽媽不說我是不知道的,我是個粗人。但你媽媽嫁給了我,我就不想她有事,原本以為緩過這陣就好了,哪知道那麼倒黴……韻錦……叔叔實在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的,你媽媽她不知道。我只怕要是這件事被查了出來,就算章總面上也不好看……」

韻錦丟了魂一樣的放下電話,淚痕半乾在臉上,有一種麻痺似的痛楚。原來她是個那麼失敗的女兒,媽媽生了那樣的病,她居然都不知道。叔叔說得沒錯,就算告訴了她,她能怎麼辦?她沒有錢。問程錚借嗎?連叔叔都知道她開不了這個口,究竟是媽媽的命重要還是尊嚴重要?難道她竟然是那麼自私的一個人?可是,媽媽和叔叔口口聲聲說不希望她在程錚面前擡不起頭來,可是出了這種事,她何嘗又能在他面前擡頭?她覺得一顆心就要裂開,沒有人可以讓她去責怪。忽然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如同命定的一個局,她步步地躲避,步步陷在裡面。

像忽然反應過來一樣,她飛快地打開抽屜,搜出自己所有的存摺和儲蓄卡,一萬五千塊,這是她全部的積蓄,她又翻出電話簿,第一個打給郁華,郁華醫科都還沒畢業,當即說願意把所有的錢給她,不過幾千塊,接著她陸續打給大學裡幾個相熟的舍友、同學,大家都不是有錢的人,但你一點我一點地,總共也不到兩萬,加上她自己的積蓄,最多四萬塊,距離十一萬四千,差的不止是一點點。韻錦攥著薄薄的存摺,覺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虛乏。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像是受了一驚,接起來,原來是程錚。「韻錦,你下來,我在樓下等你,快點。」他的聲音透著一絲神秘和興奮。

韻錦機械地找塊濕毛巾擦了擦臉,放好存摺匆匆下樓,一走出電梯間,就看見程錚站在一輛龐然大物旁,對她笑地燦爛無比。「韻錦你看,原來這就是我老爸老媽所說的驚喜。悍馬H2深蘭色的限量版,今天特意讓人開過來的,想不到我老爸那個老學究的眼光還不錯吧。」

韻錦呆呆地看著眼前炫目誇張的越野車,一時說不出話來。程錚以為她也跟自己最初一樣驚呆了,便扯了她上副駕駛座,「我帶你兜一圈……看見沒有,這裡還裝備了雨雪自感應雨刮系統,還有雙屏……」程錚神采飛揚地解說給她聽,韻錦卻條件反射般問道:「這車要多少錢呀?」

程錚皺眉想了想,「大概五、六十萬吧,我也不清楚具體的價錢,管它多少錢呢。這個全球不過生產八百七十多輛,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的。」

「可是沒錢就更加不用想了。五十多萬……」韻錦搖頭苦笑,不過是一個生日禮物,一個大玩具,卻有可能是貧賤人家命運攸關的一個天文數字。

「別以為是我老爸那麼大方,他要是出手那麼闊綽,反貪局就得找他麻煩了,肯定還是老媽扔的錢。」程錚看著她說道。

韻錦把他的頭扭回正前方,「既然你爸媽送車給你,也要小心開才對。」她原來想跟他說什麼?現在她什麼都不想說。

第二天,程錚非要開車送她上班,騷包的車子一路引來不少注視。中午下班前,韻錦給沈居安打了一個電話,下午,八萬塊準時打入了她的戶頭,她在第一時間將總共十二萬轉給了叔叔。

韻錦心裡感謝沈居安沒有多問,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可她更明白,向他借錢其實是下下之策。不說他和程錚一家千絲萬縷的關係,光憑她跟他曾經的一段曖昧感情,也不該跟他有金錢上的糾葛,不到退無可退,她不會走這一步。

其實,怎麼看來,她都應該向程錚求援,因為現在他才是她最親密的人,如果媽媽當初一發現病情立刻告訴她,她即使難堪,都會向程錚開口的,畢竟沒有什麼比媽媽的病更重要,可是媽媽和叔叔為了考慮她的感受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方式,她反而更沒法面對程錚。叔叔所在的服裝廠是程錚媽媽章晉茵集團公司的子公司下屬的分廠,雖然這點叔叔犯的這點事遠不會驚動集團高層,但因為是章總親自引薦,又有韻錦這層關係,一切都簡單不起來了。現在她只想讓叔叔暗裡將錢填補回去,將整件事化解於無形,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至於居安的錢和人情,她會想辦法慢慢的還。他不是她的愛人,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的錢和人情當作債,只要是債就會有還完的一天。

當晚她帶著疲憊回到兩人的家裡,一開門,就看到程錚坐在沙發上,聽到聲響,便轉過頭,用一種略帶陌生的眼光看著她。韻錦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也許事情終究沒有瞞得過他,該來的躲不過,她乾脆徑直走到他面前,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早些時候你以前的舍友小雯打電話來,說她家裡臨時有了事,所以要借給你媽媽看病的錢她暫時不能給你了。然後,我就給你媽媽打了個電話,你叔叔說謝謝我。不久前我媽又跟我說,你叔叔……,讓我別告訴你,她會處理好。蘇韻錦,告訴我,你哪來的十一萬?」

果然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現在看來,她這面牆竟是無處不透風。韻錦見他狐疑的眼神,心一橫,索性將前前後後,包括向沈居安的事全部告訴了他。

程錚聽了不怒反笑:「你身上發生了這些事,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沈居安,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韻錦充滿了無力感:「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你不懂。」

程錚霍地站了起來:「我不懂,你可以告訴我呀?為什麼把我當傻瓜?難道沈居安就懂?」

「對,他會懂,因為他跟我一樣,知道貧賤是多可怕,知道沒有錢就沒有尊嚴!不像你,從來就不知道窮困是什麼滋味。程錚,我沒有把你當傻瓜,我是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可以欠沈居安的,但我不能欠你的,那會讓我跟你在一起很辛苦!」韻錦也站了起來,仰頭看著他說。

程錚隨手抓過沙發上的一個資料袋,另一隻手握住韻錦的手,「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就跟我來。」然後不由分說拉著她往門外走。

韻錦被他牽著上了車,依稀察覺到他往章粵和沈居安的住所開去,可無論說什麼,他一概不予理會。

很快到了沈居安所在的半山臨水的住宅區,程錚給他打了電話,然後將車開進停車場等候。十來分鐘後,沈居安一個人衣著整齊地出現在停車場,看著韻錦和程錚,他似乎有些預感發生了什麼事。

剛走近前來,還沒開口,程錚已經下車將手裡的資料袋打開,抽出裡面數疊鈔票就往沈居安身上用力摔去,沈居安閃避不及,身上被其中幾疊砸個正著,更有一疊在半空中散了出來,粉紅色的百元鈔票順著他滿頭滿臉地飄灑下來。

「程錚!」韻錦厲聲喝止,可哪裡來得及。

沈居安咋然遭遇這樣的變故,神色卻沒怎麼改變,他一動不懂站在原地,任憑紙鈔從他身上灑下,表情漠然。

程錚還不放過他,竟像積怨已久般說道:「錢如數還給你,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麼心,我表姐願意嫁給你,我沒話可說,但你能不能不要再糾纏韻錦。」

沈居安緩緩撚下落在肩上的一張鈔票,淡淡地說:「我想你是誤會了。」

「誤會?」程錚冷笑,「別以為人人都像章粵一樣傻,你圖的是什麼我們心照不宣,這錢是你的嗎?犯不著拿著章家的錢來充情聖吧?」

「住嘴!」同樣一句話卻異口同聲地出自兩個女人嘴裡。章粵身上外套裡尤是來不及換下的家居服,頭髮淩亂地匆匆趕來。韻錦卻又急又惱地扯住程錚。

沈居安渾如沒事一般彎下腰去,一張一張地拾起四處散落的鈔票,整齊地放回程錚先前帶來的資料袋裡,他不看程錚,卻只對著韻錦輕聲說:「你確定不需要這些錢了嗎。」

韻錦羞愧得不好意思擡頭看他,只說對不起。章粵走進程錚,劈頭蓋臉地說道:「你還是小孩子嗎?做事有沒有經過大腦。」程錚不甘示弱地回嘴:「做事不經大腦的人只怕是你,明知是坑你還往裡面跳。」章粵氣得一張精緻的面容變了顏色,指著程錚的鼻子罵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馬上滾!」程錚拍開她的手:「誰稀罕管你的閒事,你管好你老公。」

「程錚,跟我走。」韻錦強拽著程錚往車裡去,卻拽不動他分毫,一氣之下乾脆撒手,「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你不走,我走。」說完掉頭就往停車場出口處走。

程錚這才轉身去追,末了還撂下一句話:「章粵,你就傻吧,以後有著你的苦頭吃呢。」

章粵咬牙看著程錚和韻錦離去,狠狠說道:「死程錚,以後誰再理你就是王八蛋!」沈居安笑了笑,拉過她的手,「走吧,別惱了,跟他計較什麼,回家。」

這邊程錚開車和韻錦回家,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回到家中,程錚的火氣才慢慢散了,便訕訕地跟韻錦搭話,韻錦卻悶聲不吭洗澡睡覺,正眼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程錚趴在她身邊,輕輕推了推她露在薄被外的肩:「哎,說句話吧,還生氣呀?」韻錦無聲地把身體挪開了一點,程錚再靠近,不服氣地說:「明明開始是我有理,怎麼現在變成你生氣了?剛才我又沒罵你。」韻錦覺得自己疲憊得說不出話來,被他吵得無奈,這才翻身起來,冷冷道:「的確是你有理,都是我的錯,程錚,這樣我真的很累,我們兩人這是何苦?」

程錚慌了,隔著薄被一把抱住她:「我不管那麼多,只想要你在我身邊。對,我承認我不喜歡沈居安,今天是刻意讓他難堪,可是韻錦,你能不能把我放在心上?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說過要送我一個禮物,我要一個承諾,別離開我。」韻錦閉上眼,深深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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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2:50


【第二十七章】


春節假期過去,韻錦和程錚一起回到G市。生活就是一天一天的重複,韻錦也儘量讓自己不去想叔叔工作的事情,她不願意讓這件事打亂她和程錚正常的生活,只希望叔叔那邊凡事順利,在新工廠裡盡心盡力,也就不辜負程錚和他父母的好意。

沈居安和章粵的婚禮就在春節後的第二個週末舉行。由於章粵在國外多年,受西方習俗熏陶頗深,而且她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婚禮基本採取西式。整個儀式的過程並沒有像韻錦先前想像的那樣極盡鋪張奢華,而是在一片莊重低調的氛圍中進行,受邀請而來的也只是親友和少部分往來密切的生意上的朋友,記者和慕名而來的好事者都被禮貌地拒之門外。婚禮的地點安排在章家名下一間酒店的草坪上,儀式過後便是輕鬆隨意的自助餐會。

韻錦自己從侍者手中拿了杯飲料,坐在一叢矮樹後的長凳上靜靜享受陽光。程錚先前還在陪在她身邊,替她一一引見他的親友,漸漸的,遇到到越來越多的熟人,其中多是些他和章粵自小的朋友玩伴,都是與他們家境相似的世家子弟,多年未見聚在一起,有說不盡的笑話,因此韻錦便隨他去,自己推說想到處走走,一個人也落得清淨。她抿了口飲料,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地特有的芬芳,看著周圍華服儷影,如果沒有程錚,這時她完全不能想像的世界,習慣了他平時在身邊倒不覺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如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眼看他,站在一堆與他相仿年紀的少年俊彥中,也完全掩蓋不了他木秀於林的奪目,他和章粵在那幫人中談笑自如,眉飛色舞,那才是他們的世界。而章粵緊緊挽著的沈居安話卻不多,他始終保持著和煦優雅的微笑陪伴著新婚的妻子,做工精良的正裝穿在他身上,更襯得他整個人豐神似玉,高貴優雅得讓人不敢直視。韻錦覺得居安越來越像一尊玉做的雕像,看上去溫潤迷人,其實卻冰冷堅硬,如果你瞭解他,就會發現就連他的笑容都是那麼疏離──而且,他現在並不專心。這個發現讓韻錦覺得相當值得玩味,在場的人中,除了章粵不確定外,她是最瞭解居安的人,他很有自制力,把自己藏得很深,也能把情緒控制得很好,但現在儘管他極力掩飾,眼裡的焦慮和不安卻瞞不過韻錦。只是韻錦不是個多事的人,沈居安現在已走出了她的生活,她也無意探知別人的隱秘。

她在一旁看著沈居安陪伴章粵良久,最後不知對章粵說了個什麼理由,然後跟其餘的人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便走開了去,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在場地四處漫步,但留心之下竟是在地上細細搜索著什麼東西,只是好像始終找尋不到,眼裡的焦灼便越來越盛,不知不覺朝韻錦的方向走來。

「找到了嗎?」韻錦見他走近,也不便刻意隱在暗處,索性出聲詢問。

「韻錦?」他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面色如常,「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他笑得從容。

「丟了很重要的東西?」韻錦沒有跟他繞彎子,直接問道。

沈居安沒有回答,眼神慢慢冷卻,犀利如刀,韻錦不動聲色。半響,他笑了一聲,神色卻只剩頹然:「對,很重要的東西。我丟了我的戒指。」

韻錦愕然,「戒指?不是在你手上嗎?」她看著他無名指上璀璨的鑽戒。

沈居安揚起手指,微微嘲弄地看著手上那個戒指,切割完美的鑽石陽光下綻放異樣的光彩,「不,不是這個。是一個很普通的金戒指,我把它弄丟了。」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的淒惶和無助是韻錦完全陌生的,那種失去摯愛寶貝的傷痛是即使是一個心機再深的人也裝不出來。

「需要我幫你嗎?」韻錦問道。

沈居安正待說話,卻聽見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居安,你在這裡幹什麼?……哎,韻錦,你也在?程錚剛才還到處找你呢。」章粵笑吟吟地站在不遠處。

「嗨,章粵。」韻錦連忙笑著打招呼。

「說什麼有趣的呢?到處也找不到你?」章粵微嗔地看著丈夫,臉上說不出的俏皮嬌豔。

「噢,我弄丟了一樣東西,正好居安走過來,就尋思著幫我找。」韻錦急中生智地說。

「丟了什麼?」章粵露出著急的神情。

「一個戒指。」韻錦順著她的話說道。沒想到章粵露出一副「怎麼不早說」的表情,低頭從宴會手袋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光面金戒指,「是這個嗎?剛才服務員拾到交給我的,我正想問問是哪個來賓弄丟的。」

韻錦飛快的掃了沈居安一眼,從他的神色裡她猜到了必定是這個戒指無疑了,便忙著接過,連連向章粵致謝。章粵揮揮手,「這有什麼好謝的,傻瓜。不過如果是重要的東西,就別把它再弄丟了,有時候未必那麼幸運的。對了,韻錦,我跟居安要去前面跟幾個伯父打聲招呼,你一起過去嗎?」

韻錦當然笑著搖頭,章粵和沈居安剛走,她才看到原來程錚也是跟著章粵一起過來的,恰巧在不遠處遇到一個朋友,留下聊了幾句,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們這邊的談話。他告別朋友,走到她身邊,痞痞地向她伸出一隻手掌:「得了什麼好東西,我看看?」韻錦沒好氣地把戒指在他面前虛晃了一下:「看見了沒有?」「這不是章粵剛才拿著的嘛,為什麼到你手上去了?」「章粵只是撿到而已。」韻錦淡淡地說。程錚露出狐疑的表情:「戒指是你的?」韻錦笑著拍拍他的頭:「多事,反正不是你的。」程錚跳了起來:「男人的頭是隨便拍的嗎?我又不是小狗。」

韻錦慶幸他沒有繼續追問,其實她可以順口承認戒指是自己的,隨便說是媽媽給的也好,這樣都比較說得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意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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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2:31


【第二十六章】


春節將至,韻錦和程錚都一樣有七天的假期。前一年的春節兩人都沒有回家過年,程錚這邊還好,他父母偶爾都會抽時間或藉著公差的理由飛過來看看他,韻錦卻是整整一年多沒有見到媽媽了。對於媽媽,她有著一種複雜的心態,一方面掛唸著,一方面卻逃避著。今年節前媽媽早早打來了電話,讓她非回去不可,更重要的是,聽媽媽早些時候電話裡透露,叔叔的服裝廠由於同行業競爭越來越激烈,加上經營不善,這一兩年來竟虧損了不少,無奈之下,今年將整個廠折價買了出去,好歹才償清了外債,現在,他們一家三口靠著叔叔前幾年的一些家底,雖不至於生活窘迫,但坐吃山空,日子只是大不如前了。韻錦跟叔叔的關係雖然說不上十分親厚,但當年叔叔供她上大學的恩情她點滴都記在心裡,更何況還有媽媽這層關係在裡邊,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回家照看一下。

除夕前一天,韻錦跟程錚一起飛回家鄉的省城,剛剛出艙,早有程錚的父母和司機在外等候,他父母苦留韻錦跟他們回家住幾日,可韻錦回家心切,而且念及自己和程錚並未結婚,春節關口哪好到別人家去,程錚一家挽留不住,只得遣車將她送回縣城,程錚也硬是親自送了她到家才返回。

媽媽雖然早知韻錦今日會回家,可一見到女兒,還是免不了悲喜交集。韻錦心裡何嘗沒有感嘆,一年多不見,媽媽竟然憔悴了那麼多,顯然可見先前在電話裡提到的困境還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就連叔叔臉上也不見了原先飛揚的神采,叔叔家的「妹妹」年紀還小,話也不多。飯後,韻錦和媽媽把碗筷收拾妥當,母女二人便在媽媽的房間裡談心。韻錦將隨身帶回來的一張存摺塞到媽媽手裡,只說這是做女兒的一點孝心,媽媽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其實韻錦工作了大半年,積蓄也並不是很多,只不過她所在的G市畢竟經濟發達過內地城市,而她的收入也算中等,平日裡跟程錚在一起,首先房租這一項大的支出便可省去了,儘管平時生活中她不肯讓程錚一概包攬開支,堅持付了水電雜費,可畢竟有他在身邊,比獨自一人在外闖蕩要好過許多,她不知道給媽媽的這點錢算不算杯水車薪,但畢竟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心。隨後媽媽告訴她,其實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叔叔在家賦閒了一段時間,最近靠著朋友的引薦,聘上了省城裡一個服裝廠的主管,年後便要上任,雖說是替人打工,可將去的這個服裝廠的規模自是不比他以前那個私營小廠大上許多,待遇也頗佳。

「這樣再好不過了,全靠叔叔還是有本事的人。」韻錦的一顆心放下了許多。

「他縱有本事,不過也靠幸運。」媽媽嘆了口氣。

韻錦變不提此事,只轉彎抹角地問媽媽,叔叔待她可好。媽媽只是微紅了臉說,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沒什麼可求的了。看著媽媽的神情,韻錦知道了,媽媽是找到了可以付託餘生的人。為人子女,除了為媽媽高興,她還能做什麼?她身邊也有了程錚的陪伴,如果爸爸在天有靈,看見最珍愛的妻女都有了歸宿,也當安息了。

心事既了,韻錦頓覺釋然了許多,除夕夜的年夜飯上,一家四人總算開開心心吃了一頓飯,韻錦甚至跟叔叔也碰了幾杯。飯後她只覺得雙頰發熱,可心裡難得地澄明安詳,正想給程錚打個電話,他已經早一步給她打了過來。電話那頭他直嚷著想她,竟是一天也離不得的樣子,又說他想讓雙方父母見上一面,也當作將兩人的關係正式明朗化了。韻錦猶豫了一下,總覺得太過倉促,可酒意一上來,醺醺然之下也經不起程錚軟磨硬施,也就答應了。

她只是順口應承下來,沒想到程錚動作如此迅速,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她手機說,他爸媽現在便有時間,問韻錦想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哪裡。韻錦哭笑不得,今天正是大年初一,那有這個時候雙方父母見面的道理,再三講道理,他才勉強同意再推一天,並且說明他爸媽願意遷就韻錦家裡這邊,在她們縣城上不拘找個什麼地方聚一下。

結束電話之後韻錦只得將這件事跟媽媽和叔叔說了,誰知他們一聽之下竟如臨大敵般,直說怎麼可以委屈未來的親家到他們的小地方來,當然要他們全家親自到省城去才不失禮。韻錦也由了他們去,當晚便將媽媽和叔叔的意願轉告了程錚那邊,程錚一家都表示尊重他們的意願,於是便定了省城裡相熟的酒樓,末了,程錚父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正式表達了對韻錦一家的邀請,事情變如此定了下來。韻錦著實沒有想到她原本想像的一場簡單會面竟會變得這麼鄭重其事,然事已至此,已是騎虎難下。

初二清晨,媽媽和叔叔早早便起來收拾妥當,再把韻錦和妹妹催了起來,韻錦看見媽媽竟然穿上的她衣箱裡最隆重的衣服,叔叔身上儼然是跟媽媽結婚喜宴上的西裝,她覺得好笑之餘心裡是感動的,不管是貧還是富,天下為人父母者的心都是一樣的。一家人緊張地張羅了一輪終於出了門,上車前妹妹還因為沒有記住大人教的見到程錚父母時要說的吉利話而被叔叔斥責了幾句,韻錦忙勸住了。待到買好了作為見面禮的土特產,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抵達省城時已臨近中午,韻錦沒讓程錚過來接他們,在車站附近攔了輛的士就往約好的酒樓去。

車子停在了他們要去的酒樓前,下車後韻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建築,從門口望去大廳恢宏氣派卻不顯浮華,雖地處市區中心但難得地在巷子裡鬧中取靜,四周車輛也寥寥無幾,顯然不是一般對外的酒樓,而是類似於私人會所之流的地方。好在程錚已迎出門口,見了韻錦父母便上前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媽媽和叔叔忙不叠地回禮,見程錚作出要替他們提手中的東西,哪裡好意思讓他代勞。韻錦只笑著說:「叔叔,讓年輕人拿著吧,這是應該的。」程錚忙笑嘻嘻搶過,跟著一身正裝的大堂經理模樣的人將韻錦一家引至二樓的一個包廂前。侍者推門的剎那,媽媽尤暗暗問了韻錦一句:「女兒,媽媽身上沒有什麼不妥吧?」韻錦沒有說話,悄悄地用力一握媽媽的手。

進去後,程錚父母早已站立離席等候,雙方寒暄了一陣才各自入座。入座過程中,叔叔硬是要程錚先坐自己才肯坐下,韻錦在旁,程錚哪敢造次,只得一再退讓,直到他父親開口親自請叔叔先坐下,這才罷了。韻錦心中有些不解,只當叔叔是謙遜過分,也不說什麼。閒聊間,服務員悄無聲息地將菜流水一般端了上來。程錚的父親程彥生和母親章晉茵都是家常打扮,並不顯山露水,只是言談舉止間男的儒雅,女的端秀,自是另有一番氣度,當下兩人一如尋常家長,與極有可能成為親家的兩個同齡人閒話家常。程彥生雖和藹但話不多,一副學者的書卷氣,倒是章晉茵忙著招呼。菜上齊後,她夫婦二人舉了面前的小酒杯,說道:「這裡的菜雖不算好,但難得地方清淨,很合適親友聚會,還請不要見外先干了這杯,慶賀在這新年時候,我們兩家人初次正式會面。」

於是幾人都舉了杯,除了還在讀書的妹妹外,其餘的人都將酒乾盡了。韻錦和程錚喝完杯中酒,兩人暗裡相視一笑。還沒坐下,叔叔忙拿過酒壺,給他身邊的程彥生添了一杯酒。程彥生欠身致謝,叔叔又給章晉茵倒酒,倒是章晉茵忙招手喚來了服務員,連說:「您太客氣了。」叔叔舉杯倒:「哪裡是我客氣,程院長、章總,千言萬語說不完我對您兩位的謝意,我們也不會說話,只能用這杯酒感謝對我們家的關照。」

韻錦的筷子懸在半空,只疑惑地看著叔叔和章晉茵夫婦。章晉茵輕咳一聲,臉上笑意如常:「都是自己人,何苦那麼見外,程錚,招呼你伯父伯母吃菜。」程錚看了韻錦一眼,忙讓服務員給韻錦媽媽和叔叔添了碗湯,再用自己的筷子給韻錦夾了夾菜。

韻錦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但程彥生已將話題扯開,雙方只聊些家常,氣氛還算融洽。席間章晉茵問到韻錦媽媽身體可好,韻錦媽媽說道:「還算好,多謝記掛,若不是我前段時間身體若一些,老張早就可以去廠裡報到了。」程錚忙搶了一句:「還是身體最重要。」叔叔卻對著章晉茵道:「不過您放心,章總,一過完年我就會跟李經理報到,服裝廠這一塊的業務我熟,您交給我就……」「叔叔,你吃吃看這個,味道不錯。」韻錦給叔叔夾菜,打斷了他的話。

她明白了,叔叔和媽媽的鄭重其事,謙卑小心從何而來,她真蠢,早該想到天底下那有那麼順利的事情,這邊叔叔剛失業,那邊這麼好的一份工作就找上門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話間,章晉茵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慎滑落在地,還沒等服務員反應過來,叔叔已經搶先一步將外套拾起,小心地撣去看不見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處。韻錦垂下了眼簾,多麼熟悉的感覺在她心中翻騰,她幾乎就要忘了五年前那一幕,孟雪手中沈甸甸的捐款信封,跟章晉茵的外套一樣,紅的讓她眩暈。那麼多年了,原來什麼都沒改變。

她擡起頭來,發現程錚擔憂的眼神,原來他們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裡。可她有什麼權利不高興,包括程錚父母在內,他們都是好心,是因為程錚愛她,所以他們才幫助她的家庭,而事實上叔叔和媽媽的確需要這份工作。她回應程錚一個笑容,低頭往嘴裡送了一口菜,從不知道,原來鮑汁猴頭菇的味道會是那麼苦澀,她忍耐著細細咀嚼,硬是嚥了下去,然後微笑如常。

席畢,章晉茵夫婦挽留韻錦一家在省城玩上幾日,韻錦和媽媽都說家裡還有親戚要探望,他們也不勉強。程錚把韻錦拉到一旁,說道:「親戚就讓你媽媽他們走就行了,你留下來吧。」韻錦笑著說:「天天兩個人呆著你也不煩。」他便賊笑著附在她耳邊說了句話,韻錦臉一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邊幾個大人看著他們小兩口的模樣,皆是但笑不語。

畢竟還是程錚瞭解她,回到家後,韻錦睡前收到他發來的短信:「你還是介意,所以不開心是嗎?可能我又做錯了,我讓媽媽幫你叔叔,只是想讓你高興。」韻錦把手機放在胸口,很久才給他回覆:「我還沒有那麼不識好歹,我明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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