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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1:22:53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6:46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7 11:00 編輯

作者:蜀客
書名:重紫


【內容簡介】

  睥睨六界,絕世風華,他是仙門至高無上的重華尊者,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卻永遠也摸不到,得不到。

  冥冥之中,她懵懂地走向他,成了他的徒弟。天生煞氣,注定入魔,不能修習術法,沒什麼關係,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好。可她卻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無助而絕望,看著他,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只想在他身邊,生生世世地陪著他就好。命運卻沒有如此慈悲,仙、魔兩屆的恩怨沒有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文案】

「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一定不要成魔。」
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要她成魔

「你從來都不信我。」
不是不信,是別的他負不起,能負的只有她

「要我原諒你麼,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當他終於張臂朝她走來
她只是笑,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兩生師徒,三世成魔,滄海桑田,問情深情淺,愛多恨多?不如鬧他個南華山傾,四海水竭,何計來生仙與魔。

最怕回首,晴空碧月,歸去也,相擁一刻,此心向長河。

若星璨,恨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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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58:22

【番外二.雪陰篇】

  無際大海,上空無數黑點,卻是海鳥來去。漫天霞影下,一道人影負手立於海邊岩石上映著夕陽,渾身被鍍上了一圈華麗的金邊。

  少女禦劍而來,遠遠望著他發愣。

  他卻發現了,轉身,「水仙」?

  那一抹微笑比霞光更溫柔,少女的臉被映得紅了,比初開的桃花還要嬌艷,她慢慢地走上前,抿嘴笑了下,神色不太自在,「師父。」

  白衣仙人擡起一隻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柔聲責備,「這幾天都去哪裡了,叫為師著急!」

  少女順勢抱住他的手臂,「師父不是說要下個月才回來嗎?」

  「為師說下個月回來,你就可以亂跑?」

  「師父等了我多久?」

  「三日。」

  「一直在這兒等嗎?」

  「你說呢?」

  師父這三天都站在這裡等她?少女既是喜悅又是內疚,「水仙再也不亂跑了。」

  白衣仙人不動聲色地問:「近日陪你玩的人是誰?」

  師父怎麼知道?少女愣了下,照實答道:「是妙音谷的少谷主,叫竺汀,我前日遇見他,他邀我去妙音谷玩了幾日。」

  見她沒說謊,白衣仙人面色好了點,「說了多少次,不得隨意結交外人。」

  「他又不是壞人,」少女嘀咕,拉著他道,「師父明白也跟我去看看他吧,他真的很有趣。」

  「明日我們就要啟程離開這兒了。」

  「這麼快!可是我都答應他了,他還說要說我一台好琴呢!」

  白衣仙人皺眉,「不聽話嗎?」

  每次她認識新朋友的時候,總會被師父以各種理由帶走,少女雖有不捨,可是她知道師父在生氣,只好委屈地答了聲「是」。

  「天快黑了,我們回船上去吧,」白衣仙人安慰,「聽話,將來師父會替你找一台最好的琴。」

  少女應了一聲,任他拉著朝船上走。

  從小到大,他給她的每件東西都是最好的,他是那樣寵愛她,可是他始終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琴啊。

  竺汀的話在耳畔迴響,她忽然覺得被他握著的那隻手很燙。

  第二日清早,師徒兩個乘了大船起航,進行漫無目的的旅程,數月之後抵達北海。時值冬日,北海上漂浮著許多厚厚的冰塊,到傍晚,師徒坐在冰上看海豹獵食。

  「水仙不喜歡這裡?」

  「沒有。」

  這幾個月她都沒精打采的,與往日大不相同,白衣仙人沈默片刻,將她摟入懷裡,「怎麼悶悶不樂,還在為竺少谷主的事生氣?」

  很久沒有被他抱過,少女心情好了起來,終於開口道:「師父為什麼不讓我跟別人往來?」

  「有師父陪你,不好嗎?」

  「好……可是師父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真的很無趣。」

  「今後師父去哪裡,就帶你一起去。」

  「真的?」

  「真的。」

  少女沒有喜悅,遲疑半晌,忽然鼓足勇氣道:「師父要這樣留我一輩子嗎?」

  白衣仙人愣住。

  十幾年,她一直高高興興陪伴在自己身邊,難道如今她有了什麼想法?

  「你不願意陪師父了?「

  「我沒有!」少女連忙搖頭,臉漸漸紅了,「我……我只是……」

  他微笑打斷她,「水仙願不願意幫師父做一件事?」

  這麼多年都是師父寵著她,為她做了很多,她還真的沒替師父做過什麼事呢,少女立即起身,「當然,師父要我做什麼?」

  「北海裡盛產冰靈芝,為師很早就想要一朵了。」

  「這點小事,師父不早說!」少女飛快站起身,捏起避水決,衝他嫣然笑了下,以一個漂亮的姿勢躍入水裡。

  確認她消失,白衣仙人也緩緩站起身,「竺汀?」

  結界撤去,一名二十幾歲的年輕公女在外面恭敬作禮,「雪仙尊在上,妙音谷竺汀有禮。」

  白衣仙人淡淡道:「為何一路跟隨我師徒二人?」

  知道被發現,竺汀有點尷尬,語氣倒也鎮定,「晚輩追隨至此,是想見水仙師妹一面。」

  「她不在。」

  「晚輩對水仙師妹是一片真心,求仙尊成全。」

  一片真心?白衣仙人目光冷了。

  竺汀臉微熱,再行禮,「晚輩知道,仙尊擔心師妹受欺負,但晚輩保證……」

  「看在竺谷主面上,今日不與你計較,」白衣仙人打斷他,「再要糾纏於她,休怪我不留情面。」

  顧及他的身份,竺汀自認很低聲下氣,想不到仍遭拒絕,他本就年輕,終於也忍不住頂撞道:「她只是仙尊的徒弟,仙尊如此不通情理,未免太過。」

  「放肆!」

  「晚輩斗膽,她並不是以前那位水仙師姐……」

  話音未落,就有一股強大力量迎面襲來,竺汀雖早已在防備,可事到臨頭仍閃避不及,被擊得飛出數丈,終於墜海。

  「竺師兄!」一道白影自海裡躍起,過去將他撈了上來。

  受傷不重,卻得佳人相護,竺汀心中暗喜,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又覺身體懸空,接著就撲通一聲重新墜入海裡。

  「你並沒有師兄。」淡淡的聲音裡,結界重新設起。

  被強行攝回,少女紅了眼圈,跺腳,「師父為什麼要這樣?

  「他不安好心。」

  「他只是喜歡我!」

  「混賬!」白衣仙人微怒,「不知廉恥,還不給我回船上去?」

  頭一次被他罵,少女愣了半晌,哭著跑了。

  黑夜,風裡透著無數冰寒之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頭,不肯說話。

  白衣仙人站在艙門口,有點無奈。

  遺忘,提心吊膽地守護……她承受的一切,如今要讓他也親自經歷一遍,這就是上天的懲罰。

  她注定不能再修得仙骨,全憑他的法力替她續命,正如前世她為他所做的一樣。而今他四處奔走,遍尋天下注顏之藥,因為知道她的心結,她絕不會願意以一副衰老的面容來陪伴他。

  可是現在趁他不在,她竟然和那竺汀來往,幾個月還念念不忘,難道她喜歡上竺汀了?

  眼一冷,心一怒,他直接將她攝回艙內。

  少女驚回神,咬著唇又要往外走,可惜門口早就設置了結界,怎麼走那是徒勞,氣得她大聲抗議,「師父這樣關著我,不如讓我死好了!」

  死?她敢用死來威脅他!他冷冷道:「現在就想走了嗎?」

  她挑眉,「對,竺汀喜歡我。」

  他噎了噎,怒道:「走出這門,就別再回來!」

  她賭氣,「我才不會回來!」

  他當真怔住了。

  不回來,她說不回來?在為他做了那麼多之後,她不肯再喜歡他,要徹底放棄他了?

  俊臉慘白,雙目失神,從沒見過師父這樣子,少女半是害怕半是內疚,心裡卻莫名有一絲喜悅,上前欲安慰他,「師父……」

  冷不防那人忽然伸手,狠狠地將她拉入懷裡,低頭就吻住了她。

  師父在做什麼?腦子裡亂成一團,少女睜大眼睛,下意識掙扎,由於唇被堵住,只能發出嗚嗚地聲音。

  很奇怪,身體開始變軟,毫無力氣,唇舌糾纏,好像很久之前就有過這樣的感覺,非但不想抗拒,反而令人沈醉,不願醒來,期待著想要更多……

  雙臂情不自禁去摟他的頸,主動回應。

  師父!他是師父啊!猶如當頭一棒,少女驚醒,有點驚慌,略略用力咬破他的唇。

  痛,終於讓他尋回理智,擡臉離開。

  「師……師父。」少女滿面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愣愣地看著她半晌,白著臉緩緩後退幾步,然後匆匆轉身,逃也似地出門去了。

  手指輕撫唇瓣,還留有他的味道,少女臉頰一片火燒。

  沒有生氣,她是故意的,其實她並不是在氣他的控制,而是氣他把她關起來,卻仍無半點表示。竺汀的表白勾起了她內心潛藏的期待,只不過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再加害怕做錯事,因為他是她的師父,她害怕,害怕他會生氣不要她了。

  眼前發生的一切,令她驚喜。

  原來師父……是喜歡她的?那她的拒絕,是不是讓他誤會難過了?

  少女終於反應過來,匆匆跑出門,發現船上空無人影,頓時害怕起來。

  「師父!」

  「師父你去哪兒了?」

……

  整整三日,他全無蹤影。

  回想他的神情,全不似往日鎮定自若的模樣,他好像很羞愧,很傷心,因為她是他的徒弟吧?那有什麼關係,她就是喜歡他,才不管別人笑話,只要他不生氣。她就什麼都不怕!

  可是他在哪裡?

  少女忽地站起來,走過去躺到床上,合眼。

  須臾,一道白影迅速閃進門,「水仙!」

  真的來了,少女偷笑。

  「水仙!」他快步走近床前,接著就發現不對--她身上有他的仙印,方才察覺她神氣消失,嚇得他匆匆趕回來了,可是眼前……這不是死靈術嗎?

  「師父!」來不及反應,床上的少女飛快撲到他身上,眼睛裡滿是得意之色,每次她出事他都會及時趕回來,這次真的也有效!

  「沒事就好,」他飛快推開她,逕直朝艙外走。

  少女追上去,「師父!師父別走!」

  「為師不走。」他怎會丟下她一個人,其實他根本就沒走遠。

  「師父!」少女仍拉住他的手不放。

  他停住腳步,回身。

  少女滿臉通紅,許久才低聲道:「我沒生氣,師父可以……」

  可以?她根本不懂這代表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自己卻趁機對她做這種事!俊臉上神情越發尷尬,他輕咳了聲,「天色不早,你先歇息……」

  話音未落,忽覺頸間一沈,他情不自禁俯下臉。

  未等他反應過來,她迅速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

  青澀的吻,毫無經驗,根本就是在胡亂吮咬,卻足以摧毀他所有的理智,壓抑太久的感情,就像浸了油的乾柴,一點即燃,拋開所有顧忌,他終於環上她的腰,扣住她的後腦,變被動為主動。

……

  輕喘著分開,她軟倒在他懷裡,小臉紅雲滿佈,眼波迷離。

  「師父。」想要更多,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只是抱住她,「水仙會不會後悔?可能會有很多人……笑話你。」

  「師父會怕嗎?」

  「不。」

  「那水仙也不怕,」她羞得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我……喜歡師父這樣……」

  「要是師父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怎麼辦?」

  「師父沒有對我不好啊。」

  「萬一有過呢?」

  「師父今後會對我好嗎?」

  「會。」

  「那我就不怪師父了。」

  「真的?」

  「真的!」

  「記住你的話,」他淺笑著低頭在那櫻唇上吻了下來,不顧她滿臉失望,推開她,「不早了,先歇息。」

  這樣不行,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否則對她太不公平,這三日他已經想得很清楚,現在首要之事就是尋求良藥神醫,讓她變回真正的水仙。

  等她記起來,會恨他吧?

  沒有關係,他會對她好,好得就算她恨也離不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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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57:52

【番外一.洛紫篇】

  冷清月夜,沈寂的小鎮。

  一道黑氣悄然自遠處飛來,翻過矮牆,飄進院子裡。

  黑氣在月光下逐漸凝聚成形,藏進屋簷的陰影裡,帶起一陣風,院內高高木架莫名翻倒,發出砰的一聲。

  須臾,房間裡響起說話聲,在女人催促下,男人無奈起床點燈,推門出來,口裡猶自埋怨,「哪裡有什麼賊,大驚小怪的,聽錯了吧……啊,原來是這東西!」

  他邊說話,邊下階過去扶那架子。

  房間燈光微弱,身後屋簷陰影更濃,黑暗中,一雙血紅的眼睛閃著貪婪的光。

  詭異的氣息瀰散,男人隱約察覺到異常,轉身去看,正在此時,忽有一道寒光劃過小院上空,速度極快,明晃晃的光芒刺得他下意識閉了眼睛。

  低啞的叫聲遠去,聽得人頭皮發麻。

  男人吃嚇,「誰?」

  寒光瞬間即逝,小院恢復平靜,月光冷冷,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當家的,是什麼在叫?」屋裡響起女人緊張的聲音。

  男人掃視周圍角落,又特別留意了屋簷下那片陰影,半晌搖頭,隨口道:「是夜貓子叫呢,大驚小怪!」

  「你快些進來。」

  「來了來了!」男人不耐煩,邊朝房間走邊嘀咕,「眼花了吧……」

  院外巷子裡,兩道白影現身,一男一女,雪衣長髮,容貌絕美,宛如九天下凡的不食煙火的神仙。

  「師父讓它跑了,它又害人怎麼辦?」

  「那是食夢魔,不會害人,」他輕輕扶著她的肩,示意她安心,動作溫柔,聲音裡更有無限寵溺,「它專食人噩夢,用來修煉,這種魔很是罕見。」

  她驚奇,「哈,那它吃了噩夢,不是只留給人好夢了嗎?」

  「是的。」

  「對啊,仙魔本就不該分開看,魔做的也不一定都是壞事,可惜我們把它嚇跑了。」

  「不嚇跑它,它就要嚇到人了,」他看看天色,「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眼前男女,赫然竟是當年化劍消失的南華師徒。

  聽到「回去」二字,重紫失望,抱著他的手臂撒嬌,「可是我還想去城裡看夜市……」

  「未修得肉體,不可任性。」洛音凡拉著她就走。

  「師父不去,我自己去!」

  「是嗎?」

  「我悄悄走……」

  未等她說完,洛音凡猛然停住腳步,「重兒!」

  看清目光裡那些傷痛之色,重紫知道說錯話,後悔萬分,連忙搖頭解釋,「我只是說說,不會真走的。」

  他仍將她拉入懷裡,緊緊抱住。

  百年,整整百年,幸好她終於還是原諒他了,如今他不會再失去她,說也不行。

  成為劍靈,原不打算再插手這些仙魔之事,反而是她堅持起來,他這才同意偶爾在暗中插手,重拾責任,變回真正的自己,可正因為如此,他越來越不安,越來越害怕,總擔心她會隨時隨地從自己身邊消失,離開。

  經歷了那樣的事之後,怎麼忘得掉?怎麼能聽她說「走」字?

  「不可以這樣嚇師父。」略帶責備的聲音。

  「我不是故意的,」重紫一陣甜蜜一陣心酸,亦緊緊環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道,「我不會走,除非……除非師父再丟下我。」

  她也在害怕?洛音凡心一疼,低頭,情不自禁在那紅唇上輕輕吻了下,「不會,永遠不會有那天。」

  他都不惜用死來留住她了,又如何丟得下?

  歲月無邊,物換星移,人間早已變作另一番氣象,四海安定,歌舞昇平。

  城內夜市很熱鬧,別說酒樓歌樓,勾欄戲曲,只看那大街上,兩旁小攤琳琅滿目,吃的玩的應有盡有,不時還有挑著擔子叫賣的,轉彎處的街角,雜耍的正在表演絕技,引來無數人圍觀。

  一對年輕男女自街道盡頭走來,女子固然美麗,白衣男人更難形容,步伐從容,神色淡然,一雙無悲無喜的眸子彷彿裝下了整片夜,吸引無數視線。

  昨夜實在太晚,重紫只好乖乖地隨洛音凡回到劍內,但洛音凡也沒有讓她失望,今夜果真帶著她進城來了。重紫很高興,在兩旁小攤上流連,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時跑回他身邊詢問,他只是任她折騰,很少說話,眉宇間是一片化不開的溫柔。

  忽然,重紫停止動作,愣愣地望著一個方向。

  「天子腳下,怎能動手打人?」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公子,長眉如刀,小臉冷冰冰的,身後跟著幾個侍衛模樣的人。

  他年紀雖小,穿著氣勢卻不凡,幾個大乞丐知道惹不起,怏怏地散開,露出中間地上哭泣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著破爛,手裡捏著半個饅頭,怯怯地看了他兩眼,然後退回到牆角,低頭慢慢地啃饅頭,不時拿髒兮兮的手揉眼睛,一張滿是塵灰的小臉更加難看了。

  「醜丫頭!」小公子嫌惡,帶著下人要走。

  身後小女孩哭起來。

  小公子走了兩步,停住,半晌側身道:「將她帶回去吧。」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領頭那人上前,「這恐怕……」

  「一切有我,」小公子不耐煩地打斷他,「想不到如今太平盛世,還有這樣的事。」

  侍衛只得應下,過去將那小女孩直接從地上拉起來,小女孩更加害怕,下意識往他身邊靠,想要再尋求保護。

  「跟著我。」小公子冷著臉吩咐,繼續朝前走。

  ……

  視線忽然被擋住,重紫終於回神,望著面前的人,「師父,他……」

  洛音凡點頭,「他已轉過幾世了。」

  「真的是他!」重紫歡喜,要追上去。

  洛音凡不動聲色拉住她,「眼下我們尚未修得完全的實體,不能離開劍太久,回去吧,明日再來便是。」

  「可是我想先看看他。」

  「來日方長。」

  重紫喪氣地跟著走了幾步,停住,「師父不高興嗎?」

  洛音凡不答。

  重紫眨眼,「師父不想我見他?」

  洛音凡略覺尷尬,移開視線,「該回去了。」

  「師父不說,我才不回去。」

  「重兒!」

  「師父會離開我嗎?」

  「不會。」

  「我到哪兒,師父一定會跟到哪兒嗎?」

  「是的。」

  「那我也一樣,」重紫垂眸,拉著他的手淺笑,「我不會離開師父。」

  洛音凡輕咳,有點頭疼。

  小徒弟當真是越來越瞭解他,將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那些人,每一個都曾為她付出過,而他給予她的,始終是太少太少,放眼六界他不畏任何人,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全無信心。

  「如果我真的離開了,師父會怎麼辦?」

  「果真如此,為師便散了仙魄……」

  「師父!」重紫急得伸手去捂他的嘴。

  小徒弟到底還是在意他,不過他說的是真話,自魂魄重生那一刻,他就是完完全全為她而存在,如果沒有她,這場重生又有何意義。

  「為師當然不會那樣做,至少先將你抓回來,重重地責罰。」

  「師父要罰我,我還是走了算了。」

  「那就一起散了仙魄。」

  原來死也可以這麼甜蜜!重紫嗔道:「師父自私!」

  洛音凡默認。

  當初太無私,今日才會太自私。

  「我要跟師父活得好好的,才不要死。」

  「好。」

  發現他還是那副淡然不驚的樣子,重紫洩氣,忽然趴到他懷裡,低聲笑道:「倘若我真的不在了,師父就再喝鳳凰淚。」

  洛音凡聽得好氣又好笑,面上也不禁一熱。

  他的小徒弟當真被縱得無法無天了,敢拿這事取笑他!她哪裡知道,鳳凰淚早就失效了,他能恢復記憶,根本不是喝的解藥。

  「我現在可以去看秦師兄了嗎?」

  「為師陪你去。」

  ……

  轉過街角,幾個侍衛遠遠站在旁邊,小公子正和人說話,那人三十幾歲年紀,長相和藹不失威嚴,身旁一柄長劍飄浮在空中,顯然是仙門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半晌,小公子禮貌地作禮,不知說了句什麼,那位仙人頓時露出失望之色,搖頭歎息,有意無意朝這邊看了眼,禦劍離去。

  「那是虞掌教!」

  「是的。」

  虞度找上他,最終卻失望離去,重紫當然猜出是為了什麼,喃喃道:「他真的……不願修仙了。」

  「既是他的選擇,就不必惋惜,」洛音凡輕聲道,「如今看來,人間也未嘗不好,你若惦記,今後常來看他便是。」

  「我可以常來看他嗎?」

  「必須有為師陪同。」

  昔日兩個愛她的人,一個轉世忘記,一個找到轉世的閔素秋,真的圓滿了吧?重紫目送小公子離去,忽然道:「虞掌教看見我們了。」

  「是的。」

  「他為什麼不來找你?」

  「他知道,我真要回去,不用他來找。」

  重紫望著他,「師父想回去嗎?」

  「這樣就很好,不一定非要回去。」

  「師父,我不……」

  「為師知道,」洛音凡制止她再說,「就算我願意回去,眼下尚未修得完全的肉身,必須依附劍上,也是不便的。」

  說到這事,重紫疑惑地眨眼,「為什麼我們能活在劍上,那柄劍裡根本沒有仙氣魔氣啊,怎麼能保住我們的魂魄……」

  當時他也以身殉劍,再施展鏡心之術,照理說兩個人都要魂飛魄散的,為什麼最終卻僥倖變成了劍靈。

  「上天垂憐吧。」洛音凡拉著她走。

  劍裡沒有仙氣,沒有魔之氣,卻有神之氣,此劍得神賜靈氣,已成了一柄神劍,所以兩個人魂魄才能依附其上,得以保存。劍,就是他們暫時的棲身之地,可最終他們還是得修煉數百年,才能夠修得肉體。

  這一切,自然是魔神所賜。

  洛音凡沒有說破。

  她原本要答應跟九幽走,當時的場景猶在眼前,他怎麼會告訴她?九幽的成全令他感激,可也不必非要讓她也明白九幽有多好。

  「那就等師父修得肉身,再回紫竹峰吧。」

  「你也隨為師回去?」

  「我跟師父回去,」重紫轉轉眼珠,「可是有條件的。」

  好啊,越來越厲害,會跟他講條件了。洛音凡斜眸看她,有點沒好氣,她應該主動說,會永遠陪著他,永遠跟在他身邊才對!

  當然,他會盡可能滿足她的條件。

  「說吧,又想要什麼?」

  重紫拉著他的手,沒有說話,小臉漸漸紅了。

  洛音凡俯下臉看著她,意在詢問。

  重紫紅著臉,只是咬唇笑,半晌終於被他看得忍不住,鑽到他懷裡笑,「我要……要……師父!」

  洛音凡皺眉。

  她難道還不明白,他早就屬於她了。

  神仙師父真的太神仙了,讓她生氣!重紫跺腳,索性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傾身下來,輕聲說了兩個字。

  耳畔熱氣伴隨著蚊子般細細的聲音,聽到那兩個字,洛音凡心一跳,臉上溫度逐漸升高,更加哭笑不得。

  小徒弟嘗到其中樂趣了,可是這些日子下來,她哪裡是在雙修,在他身下不消片刻就全然忘情,哪還顧得上先前教的雙修心法,最後不到一個時辰就討饒。

  也罷,歲月漫長,修煉的時間太多,為何不能忘情?

  但小徒弟不給點教訓是不行了!

  他擡起她的臉,微微揚眉,警告:「雙修,卻不是一個時辰的事。」

  「那就……一個半時辰?」

  「這叫雙修?」

  「最多,最多兩個!」視死如歸地吼完,她羞得重新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央求,「師父……」

  洛音凡無動於衷。

  今日是非教訓不可,休想再讓他心軟!

  一柄長劍飛來,停在二人面前,劍身光潔美麗,世間罕見,眾目睽睽之下,洛音凡面不改色,抱著她踏上劍身,化作白光隱入劍內。

  長劍瞬間劃破天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眾人總算回過神,各自驚歎,好在往來的仙門弟子多,這種事也不新鮮,只不過這對男女實在太出色了,真正稱得上是神仙眷侶。

  「我的恩典,洛音凡非但不告訴她,對付我的子民也半點不手軟。」一個聲音響起,被夜市裡的鬧聲淹沒,「他二人如此幸運,我卻要留在冥境忍受寂寞。」

  「主人後悔了?」

  「不錯,我得把我的皇后帶回冥境。」

  「可惜她不會再跟主人走。」

  「五百年現世,我從不缺少機會。」死氣沈沈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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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57:35

【59. 尾聲】

  歲月無盡,滄海桑田。

  寬闊的大河,河上一葉輕舟順流而行,兩旁是鮮美桃林,桃花流水,晨霧瀰漫。前路雲水茫茫,不知通往何處。

  白衣仙人坐在船頭,身旁站著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白衫子,白髮帶,體態輕盈動人。

  「師父,我們這是去哪裡?」

  「到天邊,天的盡頭。」

  「那很遠啊。」

  白衣仙人渾身一震,側臉,「水仙……不想跟師父去了嗎?」

  「沒有啊,」看清他眼中的傷心,女孩慌忙搖頭,雙手拉起他一隻手,「師父去哪裡,水仙就去哪裡!」

  「真的?」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真的。」

  ……

  天涯何處,雲水之間,小舟從此逝。

  前世,你為我入魔。

  今生,我為你成仙。

  茫茫雪山,山腰以上都籠罩在冷雲冷霧裡,看不到山頂,兩個小孩於站在山腳下擡頭仰望,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這山真高,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想去找神仙,我要當仙門弟子。」

  「神仙在哪裡?」

  「在山上,山上就有神仙。」女孩子信誓旦旦道,「他們每天晚上都會下山,去對面大湖邊看星星。」

  男孩立刻揭穿她,「胡說!朱二叔說他去雪山裡打過獵,山上根本沒有人,連屋子都沒有!」

  「他們才沒有住在什麼屋子裡!」

  「那他們住在哪兒?」

  「他們啊,住在一把劍裡。」

  「真的?」男孩驚訝。

  女孩滿滿臉認真,「真的,我看到過他們。」

  男孩不信,「他們長什麼樣兒?」

  女孩子往石頭上坐下,捧著臉回憶,「他們長得很好看,哥哥叫姐姐蟲兒,姐姐是蟲子變的。不會說話,不會動,也不會笑。」

  「她不說話怎麼辦?」

  「哥哥就抱著她看星星。」

  「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怎麼沒有?」

  「哥哥抱她鑽進劍裡去了啦!」

  「你騙人!」

  ……

  轉眼又到夏夜。長空萬里,星河璀璨,男孩女孩並肩坐在湖畔石頭上,遙望遠處雪山。

  女孩忽然神秘道:「昨晚他們又出來看星星了。」

  「他們?」

  「就是神仙啊!」

  男孩將信將疑,「他們怎麼了?」

  「姐姐說話了,哥哥笑了,笑起來真好看。」女孩說完,有點花癡的樣子。

  「她說什麼?」

  「好。」

  「好什麼?」男孩莫不著頭腦。

  「她說好。」女孩斜他一眼。

  「什麼好?」

  「好就是好!」

  ……

  「快看!」男孩眼尖,擡手指著遠處,一縷銀光自雪山上掠過,劃過夜空,如流星般飛向長河。

  女孩喜得叫:「哥哥姐姐真的是神仙!」

  男孩故意道:「才不是,他們是妖魔!」

  「你胡說,他們是神仙!」

  「是妖魔!」

  兩個孩子正爭執不休,一位白鬍子老者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面容慈祥可親,他拍拍兩個小肩膀,「兩個小鬼,又跑出來啦!」

  「行玄爺爺!」兩個孩子跳起來,拉著老者又叫又笑。

  老者摸著鬍子,和顏悅色,「你們又吵什麼?」

  女孩搶先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老者聽得點頭,「你們說得對,他們暫時住在劍裡,不是人呢,可是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男孩忙問:「那他們是仙還是魔呢?」

  老者也在旁邊坐下來,「這個嘛,世上本沒有仙與魔之分,心存善念,魔即是仙,心生惡念,仙也可以變成魔。」

  女孩疑惑道:「魔怎麼是仙,仙怎麼是魔,我聽不懂。」

  老者摸摸她的腦袋,耐心解釋道:「就像我們,身上有仙之善念,也有魔之惡念,你信他是仙,他或許就真的變成仙了;你非要因為他是魔,就把他當作魔,不但他是魔,連你也要變成魔了。」

  男孩不解,「那我們究竟是仙還是魔?」

  老者大笑,重重拍那小腦袋,「傻小子!連這都忘了,我們是人啊!」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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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7:09

【58. 相擁一刻】

  祥瑞紫氣,顏色卻在逐漸變深,最終化作魔雲,隱隱有天塌之勢。

  明宮主面無人色,「尊者且看這異象,莫不是……莫非……」後半句話他竟不敢說出口。

  「通天門!誰破了通天門?」崑崙君幾乎是吼出來。

  虞度、玉虛子等幾位掌門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望著那些魔雲發呆。

  她沒有說謊,怪不得九幽這麼鎮定,怪不得虛天之魔明明已現世,卻遲遲不見蹤影!通天門既破,以虛天萬魔之能,摧毀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氣,此刻縱然放棄這裡往回趕,也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

  仙門每處要道都防守嚴密,就算是虛天群魔,也根本不可能毫無聲息地就潛入後方,魔宮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當覆滅?

  「恭喜聖君,恭喜皇后!」群魔狂喜,不約而同跪下朝拜。

  眾仙驚懼,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閔雲中臉色煞白,「虛天之魔怎能潛入南華?絕不可能!」

  洛音凡看著對面的人,茫然。

  不知多少次為了仙門蒼生捨棄她,可是到頭來他才發現,他不僅護不了她,也護不了六界。

  重紫毫無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條海底通道,瞞天過海,原來你還是用了這條計策。」

  亡月道:「你父親逆輪用過一次,我再用並不奇怪,若非你召喚虛天萬魔相助,就算我能打開那條通道,也無濟於事,因為只憑魔宮現在的實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況還要對付南華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門,不是誰都能做到。」

  見重紫皺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華的人都沒死,只不過六界碑將倒,他們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毀了。」

  閔雲中吼道:「那條通道明明已被我們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開!」

  虞度緩緩道:「你如何做到的?」

  懷有同樣的疑惑,幾乎所有的視線全都落在了那個神秘的魔尊身上,卻始終沒有人能看透他黑斗篷籠罩下的真面目。

  沈寂。

  「因為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聲音。

  「笑話!」閔雲中連連搖頭,「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滅了,他只不過是區區魔尊,豈有那般能耐?」

  其實別說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誰有那麼大權力收走神的東西!

  「神界覆滅,可是有個神卻不屬於神界,」重紫盯著亡月,「虛天冥境早已無魔神,你就是轉世的魔神,只有你,才有權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沈寂。

  亡月發出沈沈的笑聲,「你不必這麼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發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麼容易,我一直都覺得奇怪,只不過這件事太不可思議,說出來誰都不信的,我甚至沒往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發現你用魔氣惑我心智,那絕非尋常魔氣,我才開始懷疑,等到現在才揭穿,是因為之前不敢確認。」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測。當初你早已料到他們會奪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讓陰水仙他們中計,把息壤送給仙門,仙門用它和五彩石修補海底通道,自以為從此安全,不再防備,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權力收回息壤,重開海底通道,讓他們措手不及。」

  「神才有修補魂魄的能力,」重紫搖頭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細,他卻始終猜不出你的來歷。你一直是對著自己發誓,說不害我,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統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聰明。」

  重紫還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顛覆六界,自己來做這些,豈非比我更容易?」

  「因為神則,」洛音凡低緩的聲音響起,「天神魔神同屬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強大,必須有天地規則來制約他們。」

  亡月頷首,「我有能力守護虛天魔界,護佑我的子民,也有權力懲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卻沒有權力干涉其他五界,正如覆滅的天神一族,從不主動侵犯魔界仙界。深的能力在於守護和制約,不在侵犯,我可以通過你去滅仙,卻無權親自動手殺他們,所以我必須成就你,才能完成這個遊戲。天譴對你、對我都一樣,只不過你們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侵犯別人來證明自己,神的強大,神的驕傲,只需通過天地規則就能體現,強者才會需要更多規則,他們的責任在於守護,不是侵略,侵略者,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強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從不主動對仙門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來修成天魔,就有資格召喚虛天之魔,誰知當年逆輪一心要大權獨攬,怕別人再修成天魔與其抗衡,因此強迫虛天萬魔立誓,只聽從天魔令調度,最後臨死時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舉對魔族的未來大為不利,將希望寄予你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淺之處。我雖然身為魔神,卻無權撤銷萬魔誓言,此番轉世下來,就是要為我的子民尋找那個能解除封印的人,那個人就是你。」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沒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將達成,這都是皇后的功勞,請允許我留下來見證這場遊戲的結局。」

  說話的功夫,天際魔雲滾滾,蓋過頭頂,六界碑聖光漸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軍陣前,平靜地看著對面那群人。

  她不想成魔,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將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現在的結果實在是個絕妙的諷刺,六界覆滅,只是魔神一場遊戲。

  亡月道:「六界碑將毀,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來前幾日仙界異象,並不是受虛天萬魔出世的影響,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開的緣故。眾人無言,不約而同看向中間那人,明知沒有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抱了一線希望,給心目中最後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簾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無力挽救的悲憫與愴然,六界最後的守護者,費盡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門蒼生毀滅的結局。

  他遠遠站在那裡,沒有勸,也沒有說話。

  蒼生卑微,天地不憫,毀滅只在彈指間,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無情,人卻有情,你我都是一樣的,眼睜睜看這些無辜生命消亡,重兒,你當真想要六界入魔?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她非要這樣報復,這樣懲罰,他也認了。

  打算和仙門蒼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諒嗎?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是要仙門,還是要原諒?

  天地間,依舊一片寂靜。

  洛音凡始終還是洛音凡,重紫沒有意外也沒有失望,平靜地移開視線,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雙手托於掌上。

  知道她要下達最後的命令,虞度、閔雲中等人同時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美艷的臉,與冷冷的魔光交相輝映,生出種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醜,是淨,淡到極點的純淨。

  忽然記起那個初上南華的小女孩,衣衫破爛,又黃又瘦,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純淨得像水波,會在風浪中鼓勵同伴,會在危險的時候擋在別人面前,會默默忍受委屈,會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念入魔,她從何時開始錯的?

  所有人都驚恐地發現,這個問題難以回答。

  紅唇輕啟,曼聲唸咒,表情虔誠。天魔令在咒聲中逐漸離開手掌,上升至半空,強盛的魔力,在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籠罩下,一頭青色魔獸隱約現身於雲中,形如黑龍,有八爪,口鼻吞吐著團團魔氣。

  它先朝亡月低頭,用那粗重的聲音叫了聲「主人」。

  亡月頷首,「它是看守虛天冥境的魔獸,掌管虛天萬魔。」

  重紫道:「虛天萬魔都聽命於你?」

  魔獸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像對亡月那麼恭敬,高昂著頭,「不錯,六界碑將倒,現在要讓它們全力摧毀嗎?」

  無數視線會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話,已能決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出聲,「重兒!」

  重紫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長睫,極為莊重地沈思片刻,才重新擡臉下令,「將它們送回虛天。」

  魔獸沒有驚訝也沒有多問,答了聲「是」,隨即轉身一聲吼。

  巨吼聲震破雲天,周圍氣流激盪,修為淺些的仙門弟子與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剎那間,風雲突變。

  已蔓延至頭頂的魔氣,順著來時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縮回至天邊,成為一個小黑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天白雲再現,涼風習習。

  頭頂,陽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淨。

  魔獸消失,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做了個夢,猶未反應過來。

  亡月歎了口氣,道:「你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結局令我失望,皇后你也讓我失望,你不屬於魔。」

  「生滅循環,不斷重複又有何意義,與其毀滅再生,倒不如把現有的世界變得更好。」重紫看著他,語氣是發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了,不是嗎?謝謝你。」

  想通了吧,都說欠她,她何嘗不欠別熱,那些真心的愛護,並不因他們的離開而消失。她可以毀滅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毀滅的東西,用最後一縷殘魂替她擋下「寂滅」的魔尊,用性命維護醜丫頭讓她愛惜自己的青年,這樣,算得上是一點回報吧?

  掌輕翻,天魔令自雲端墜落,不知落於何處塵埃之中。

  黑紗下擺開始燃起藍色魔焰,到最後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圍。

  捨棄肉體,只剩魂體依附於魔劍之上,魔血已失,從此再無人能解天魔令封印,再無人能召喚虛天魔獸。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裡俱是又苦又澀。

  一直擔心六界因她毀滅,到頭來卻是由她拯救六界。

  「這是皇后自己的選擇。」亡月側身,天地間現出巨大藍色光束,看樣子他是要回虛天冥境了。

  「魔神轉世!聖君!求魔神留下,護佑我族!」數萬魔兵跪拜,流淚高呼。

  亡月擡臂,「我的離去將使你們無處可歸,但只要你們信我拜我,我自會庇佑你們,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對應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滅。」

  魔眾齊聲答應,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還有件事沒有完。」

  亡月歎息不語。

  重紫指著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賭還算不算數?」

  亡月點頭,「我會滿足你一個要求,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你想要什麼?」

  眾人本是傷感,聞言俱轉悲為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閔雲中忍不住道:「當然是賜她新的肉體,消除煞氣脫離魔劍了!」

  亡月似沒聽見,再問重紫,「你有什麼要求?」

  洛音凡臉色灰白,「重兒……」

  「請魔神賜還息壤。」柔美的聲音,清晰又決絕。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變色,魔神的承諾,魔神的力量,這分明是個絕好的復生機會,她竟然只要息壤!

  閔雲中急道:「修補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你……你這孩子!」

  「是我們錯看了你,你怪我們也是應當的。」虞度搖頭,「魔劍遲早會淨化,到時你魂魄將無所依附,這件事賭氣不得,且看在……你師父面上吧,他其實一直都在盡力護你,你這般恨他,豈非有意叫他傷心?」

  重紫聽到這番話,沒有絲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來她的愛,需要這些人來成全嗎?原來強者的施捨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從頭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愛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愛還要少吧,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都是一群可憐人的掙扎罷了。

  當愛被放棄,恨也變得多餘。

  重紫重複,「請魔神賜還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擡下巴,「如你所願。」

  息壤拋下,萬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從此永無後顧之憂。

  「你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於魔劍之上,縱使他們不淨化,魔劍也將吞食你的魂魄,那便是你消亡之時,」亡月沈吟,「倘若你願意將魂魄獻與我,隨我去虛天冥境,可得永生。」

  離開?重紫舉目望天際,有點迷茫。

  這個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這個世界太小,容不下許多。所有的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注定的命運走到終點,當一切有了結局,她同樣沒有留下的理由。

  雲煙掠過,眼中心中,愛恨盡去,一片清明。

  於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與閔雲中等人心一緊,同時看洛音凡,卻見他滿身是血,紋絲不動站在那裡,雙眸空洞無神,昔日絕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屍。

  無聲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膽戰的悲愴,淹沒天地。

  那痛的感覺太濃烈,太淒慘,太絕望,深入骨髓,每個人的心都不約而同被揪了起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場死寂。

  堪不破的情關,要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能不能支撐下去還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勸他放手。虞度暗暗著急,連忙上前安慰道:「師弟需為她著想,她魂魄被魔劍所拘,難以保全,留下來反而危險,以我看,讓她去冥境更……」

  雄渾仙力爆發,恐怖的力量激發氣流震盪,猶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紛紛後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劍映日,光芒耀眼。

  劍光籠罩下,身形逐漸模糊。

  「以身殉劍!」玉虛子駭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驚道:「師弟,不可!」

  無色結界起,將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個夜晚,他說:「為師只盼你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燦若星辰。

  是他變了,因為在意,所以比比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毀滅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鎖在心底的愛,終於衝破理智的枷鎖,突如其來的爆發,傷痛,後悔將一顆心生生漲破,四分五裂,讓他生不如死。

  明明愛她,卻逼著自己把她推開,一再傷害,等他想要愛,再要愛時,她再也不肯回頭。

  她不是魔,他才是魔!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她眼裡,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連最後的機會也不肯給他了?愛到盡頭,已經讓他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連恨都沒有?在傷害她那麼多次之後,他幾乎崩潰,如果連她也走了,他又有什麼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時失去了意義!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懲罰我。

  想離開?可以,我帶你走。

  想聽「我愛你」?可以,我說。

  不原諒?沒有關係。你想怎麼對我,怎麼恨我,都可以。

  不要你原諒,我只要你。

  ……

  遠處,亡月朝重紫伸手,「把你和你的全部獻給我,隨我離開,永不後悔,我需要你的承諾。」

  「她不會走。」冰冷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回答。

  奇異光華浮動,翻捲,如帶漂浮,如絲遊走,如花瓣灑落,日色隱沒。天地濛濛有光,猶如混沌初開,一片聖潔,令人敬畏且嚮往。

  極天之法,鏡心之術。

  渾身是血,俊美的臉青白僵硬,已現魔相,目中一片驚心的紅赤,狀若厲鬼,可怕至極。誰也沒有見過重華尊者那樣的目光,彷彿要將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術法,帶來的竟是毀滅。

  南華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沒有人能再多走她,就算與她一起魂飛魄散,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將她帶走!魔神也不能!

  大約是動靜太大,重紫終於轉回臉看著他,又像是透過它、他看著別處,大徹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時候都動人,眼底卻是一片空,裡面沒有他,連恨都沒有了。

  他終於伸臂,緩步朝她走來,就像當年她無數次頑皮受傷的時候,迎接她的總是這個懷抱。

  可她只是笑。

  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白光暴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臉上神情,雙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無生氣。

  可是至少,她還在他懷裡。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許永遠不能放棄責任,但她,也會永遠比他重要。

  鏡心之術,無魔,無你,也無我。

  當你的愛已不在,頭一次自私地想抱著你,一齊毀滅。

  其實在你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仙。

  ……

  光芒滅盡,兩道人影消失不見,唯余一柄奇異長劍懸浮於半空,其色潔白,形狀格外眼熟。

  不見半點兒魔氣,亦無半點兒仙氣。

  仙劍?魔劍?還是凡劍?

  沒有人有空去想這個問題,全都呆呆地望著那劍,只覺光潔美麗,明淨如冰雪,燦爛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說了句什麼,悄然隱沒。

  正在眾人發愣時,那劍忽然沖天而去,穿破茫茫雲海,瞬間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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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6:44

【57. 仙魔對陣】

  山河慘淡,萬里愁雲,草木盡凋,魔氣肆虐,陰風席捲,人間才六月,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南華山,數十位掌門聚在六合殿,面色凝重。

  行玄道:「此乃虛天萬魔出世之兆。」

  玉虛子道:「如何是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一個人。

  終於還是召喚了虛天之魔。洛音凡望著遠處山頭,那裡的祥雲已不見,變作大片大片的血色晚霞,預示著這場天地之變、六界之劫的到來。

  縱有虛天萬魔相助,九幽魔宮實力仍不及仙門,且據消息說,他們四大護法僅餘其一,只要仙門齊心協力一搏,這場仙魔之戰並非全無勝算。然而,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結果都是他永遠不想看到的。

  天意,明知道拯救不了,卻還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阻攔。

  臉色更蒼白了些,好似這場天寒地凍的大雪。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人間要道大多都在我們控制之下,九幽此時動作,並非好時機。」

  虞度道:「看來他們是等不得,想要硬拚一回了。」

  極端之魔,魔氣攻心,的確像她做出的事,洛音凡道:「近日仙界現異象,有些不尋常。」

  玉虛子道:「虛天萬魔出世,仙界或受魔氣影響,不足為奇。」

  行玄也點頭。

  洛音凡沈吟道:「九幽此人來歷神秘,行事出人意表,逆輪當年瞞天過海,曾利用天山那條海底通道潛入仙門,內外夾攻,我只擔心他也會沿用相同的計策。」

  玉虛子笑道:「那條通道不是已經用息壤與五彩石堵住了嗎?今時不同往日,虛天萬魔沒那個能力。」

  閔雲中亦道:「神之息壤,女媧補天五彩石,豈是區區仙魔之力能破壞的?這分明就是場硬仗,還怕什麼,我們未必會輸!」

  照眼下情形看,的確萬無一失,還是布好人間的陣要緊。洛音凡點頭,迅速作了安排,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大雪灑落,視野極其模糊,灰黑色雲層厚厚的,壓得天似乎都要垮下來,狂風中夾雜著淒厲呼號聲,萬魔現世,六界動盪,孤魂野鬼進不了鬼門,紛紛走避。

  數萬魔兵禦風行進,重紫與亡月並肩而立。

  長髮綰起,沒有堆高髻,而是戴了頂精緻的小小紫金花冠,其上點點寶石光彩,耀眼奪目,一串金飾垂落額間,綴了粒殷紅的寶石。

  「可有驚擾百姓?」

  「已遵照皇后的吩咐下令,但效果恐怕不會很好。」

  重紫看看眼前灰濛濛的世界,不再問什麼了。

  魔氣肆虐,此番人間受到的干擾不是一般大,到這種地步還假慈悲什麼,只不過,能少破壞一點兒是一點兒而已。

  亡月道:「六界碑倒,天地重歸混沌,六界入魔,你將是魔界第一皇后。」

  「你做這麼多,就是和天之邪一樣想成就我?」

  「天之邪想成就你,至於我,要成就你,也要成就我自己。」

  重紫茫然道:「六界入魔之後呢?」

  亡月道:「魔治天下,我們會擁有更多臣民與信仰者。」

  重紫無力地笑,「這就是終結?」

  「沒有終結,」亡月側臉對著她,「沒有終結,皇后。天地間永遠不可能只有魔,魔治、人治和仙治,仙滅了,人滅了,始終會有別的種族來取代他們,扮演他們的角色。」

  重紫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就是說,縱然六界入魔,這種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

  亡月點頭,「可以這麼說。」

  心頭猛地豁然,重紫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你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死的人不是白死了嗎?」

  「讓一切回到起點重新開始,開創這樣一個局面,就能證明你的能力。」亡月歎了口氣,「有時候我們需要目標,它未必合理,但沒有它,你會覺得生存了無意趣。」

  重紫看著他,就像頭一次認識這個人。

  原來什麼六界入魔,什麼仙門覆滅,別人認為重大的事,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正如洛音凡所說,「仙道與魔道,都不會從這世上消失」,「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會生仙道」,他們都看得太清楚。不同的是,一個扮演著遊戲者的角色,六界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蒼生性命在他眼裡渺小如沙礫,等同滅了會再生的螻蟻;另一個卻不肯放棄,仍在試圖挽救這個可愛又可悲的世界,明知改變不了也要做下去,只因不忍看那蒼生受苦,不忍看千萬性命眨眼消亡,這就是所謂的悲天憫人之心吧,真正的神仙。魔與仙的區別,在這兩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

  重紫忽然問:「你把虛天魔兵派去哪裡了?」

  亡月道:「不必著急,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知道他不會說,重紫閉嘴沈默。

  妖鳳年過來稟道:「前方有仙門結界。」

  金光道道,巨大無形的屏障將暴風雪阻隔在外,牢不可破,無數仙門弟子立於其中。當先一道熟悉身影,旁邊十幾位掌門與仙尊,正是虞度、閔雲中、玉虛子、崑崙軍、明宮主、行玄等人,青華宮卓耀與其餘掌門卻不在,想是丟守其他要道了,以防魔宮聲東擊西。

  重紫看亡月,「這些人實力都不弱,單憑我們,要攻進去希望不大。」

  亡月並不在意,挽著她的手至陣前。

  魔尊九幽這個名字向來代表著神秘和低調。他好像一直都是站在別人背後看著一切,從來沒有鋒芒畢露的時候,與仙門交手的記錄少得可憐,是以當年人人都只知道萬劫之強,卻不瞭解九幽。然而九幽魔宮的發展壯大,又讓人不能忽視,仙門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見到他,更無人知道他的底細,此時對陣,都禁不住面露疑慮之色。

  「九幽,你以為憑魔宮現在的實力,就能取勝?」清晰的聲音。

  「不能,但我的皇后能。」死氣沈沈的笑。

  遠遠的,洛音凡站在對面,臉色反而比往常更顯平靜,他看著她,道:「一定要這樣?」

  重紫掃了周圍虞度等人一眼,「到現在,你以為我還能怎麼做?」

  預料中的答案,沒有失望,沒有怒意,無悲無喜,他只是淡淡道:「那就動手吧。」

  「且慢。」一名華服青年自陣內走出來。

  重紫看清那人,瞭然,「卓少宮主要替夫人報仇嗎?」

  卓昊看著她,「她對你用了鎖魂絲?」

  「無論用沒用,她都是死在我手上的。」衣帶飛揚,重紫飄然移出陣,至他面前停下,「我欠你兩世的情,如今你妻子的死與我有關,我便讓你一招報仇,算是還你的情吧。」

  卓昊點頭,擡手。

  仙力彙集,捲至半空,化作無數細小藍光撒落,一點一點恰如夏夜裡漫天流螢,動人至極。

  「這是什麼幻術?」

  「幻術?這是我們青華宮有名的殺招,叫海之焰。」

  「真的?師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你當這是什麼,殺招,控制不好會傷人的,我剛練成沒多久,能使出這一回已經很難了。」少年停了停,笑道,「待我練熟,天天使給你看。」

  重紫靜靜站在中間,沒有躲也沒有抵抗,只是擡眸朝半空望,任那些細細韻光芒朝自己包圍過來。

  點點螢光,就像少年時的笑臉。

  手情不自禁擡起,想要去觸摸,想要去留住。

  沒有疼痛,沒有難受,體內有什麼東西瞬間抽離出去,被束縛的魂體再次得以自由,反而倍感輕快。

  鎖魂絲本是南華至寶,然而青華曾有位美麗的醫仙,她留下的醫書記載,其中無所不有。

  閔雲中見不對,氣得發抖,「你這畜生,素秋就算做錯了什麼,也終歸是你的妻子,如今她被這魔女所害,你還不肯下手?」

  重紫道:「我不會承你的情。」

  卓昊並不理會那些責罵與鄙夷,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拒絕我,究竟是因為誰,誰知到頭來全想錯了。秦珂、慕玉,我都猜過,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那個人。」

  重紫不語。

  面前這些人,她誰也不欠,唯獨欠他。

  「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你我再無關係,素秋始終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替她報仇,是我無能。」卓昊說完,轉身就往回走。

  魔光乍閃,卻是重紫先一步將他制住。

  在場都是什麼人,豈會看不出他方纔的意圖,分明是打算自絕於此。眾人見狀,俱搖頭沈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對這魔女,他竟維護到這種地步!閔雲中又氣又悲,咬牙待要再罵,最終也只長長歎息了聲,頹然不語。

  劍眉微皺,不復當年瀟灑,重紫伸手輕輕撫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這個真心愛她卻又不斷被她傷害的人溫柔低語,「你不能這樣。」

  秦珂已經不在,我只有你,你不能這樣。

  將昏迷的人送回青華宮弟子手裡,重紫輕描淡寫,「他報不報仇都沒有意義,反正仙門就要覆滅,六界即將入魔。」

  虞度皺眉,「紫魔,你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嗎?」

  重紫道:「是誰死,還不一定。」

  虞度道:「你們太性急了,就憑魔宮現在的實力,攻上南華只是妄想,仙門劍陣已設,你們不妨過來闖一闖。」

  重紫看著中間那人。

  洛音凡一直靜靜看著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表示。

  重紫淺笑,「這麼攻打,免不了要死人的。」

  洛音凡點頭,「我跟你打。」

  自從那夜他當眾說帶她走,她又親口承認愛他,師徒暖昧已經毋庸置疑,這種事豈有不傳開的。當然,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她纏著他,而他被逼無奈,又不忍傷徒弟,正如當年的雪陵;事情真相,唯有虞度與閔雲中心裡明白。

  重紫是魔,做什麼都沒人意外,可是他現在的身份哪能出錯,徒弟有不倫之心,他斷不能有,否則叫人看出來,他還有何顏面立足仙界?眼下應快刀斬亂麻,不要再與她扯上任何關係才是。

  閔雲中立即阻止,「魔宮除了她,尚有九幽,恐怕是計,音凡,不可貿然出戰。」

  虞度也要勸說,忽然又聽亡月道:。重華尊者六賽無敵,唯有皇后勉強有資硌與色對手,不如我們一戰定勝負,倘若魔宮勝,洛音凡不得再插手此事,倘若魔宮敗,我便退兵,如何?」

  誰也想不到他會提出這法子,仙門魔宮兩邊的人都大為意外,連重紫也禁不住詫異地看他。

  妖鳳年急忙上前,「聖君,此計於我等大不利!」

  亡月側臉看向重紫,「皇后此番攻上南華,摧毀六界碑,是不願傷一人的,甚好。」

  重紫移開視線,「你是在諷刺我?」

  「如果是諷刺,這種諷刺方式太冒險,也太不聰明。」

  「你的術法遠勝於我,卻讓我去應戰,是想借他的手殺我?」

  「我發的誓還在,不會害你。」

  重紫不說話了。

  仙門這邊也在遲疑,九幽的條件對仙門未免太有利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洛音凡是仙界公認術法最高的尊者,已是金仙之位,平生幾乎從未敗過,重紫修成天魔不過才三年,洛音凡取勝的把握應該是很大的,怕就怕他對徒弟心軟,下不了手。

  閔雲中斷然道:「魔族詭計多端,不可輕信。」

  虞度也明白其中利害,道:「這種事豈能由你們說了算?先過了這劍陣再說!」

  亡月道:「如此,那就攻陣吧。」

  仙門眾弟子聞言,各自緊張戒備,魔兵亦紅了眼睛準備進攻,虞度與玉虛子互視一眼,玉虛子道:「尊者,可以發動劍陣了。」

  洛音凡擡手阻止,緩步走出陣,「依你。」

  亡月轉向重紫,「盼皇后得勝歸來,以慰吾心。」

  重紫亦不推辭,傾身領命,飛掠上前。

  師徒對面而立,可是有些東西不知不覺中早已改變。

  重華宮裡,跑來跑去為他端茶遞水的孩子,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卑徽的少女,任性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深深刻進了他的心裡。

  她說要永遠陪伴他,可是現在她站在了他的對面。

  他說不再讓人傷她,可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傷她。

  ……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

  「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

  曾經的承諾,他和她竟是誰也沒有做到,保護她的人,其實有很多,守護蒼生的人,只剩下了他一個。

  怎樣的錯誤,怎樣的命運安排,才會讓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

  逐波劍憑空而現,飛至手中,明晃晃如秋水,他右手執劍,姿態隨意,充盈仙力卻是數十里外都能感覺到。

  重紫擡雙臂,左右手現兩柄紅黑色細長氣劍。

  沒有多餘的話,她先發制人,劍尖指處,出現紅黑兩朵木盆大的蓮花,數道青氣自蓮蕊中生起,似群魔亂舞,迅速圍住洛音凡,將他整個人吞沒。

  極端之魔,渾身充斥著從未見過的強盛魔力。

  遲遲不見他動作,仙門眾人都捏了把汗。

  一聲清鳴,逐波帶五色光華衝破魔影,變作數丈長的巨劍,成斬殺之勢,直劈重紫,又快又準。

  重紫半步不讓,兩柄長劍猛地脫手至半空,翻轉倒播下,掀起駭人氣浪,兩條黑紗飄帶彷彿獲得生命般,迅速延伸生長,長出數丈,堪比無常的勾魂鐵索,直朝對面捲去。

  昔日師徒,今日死敵,誰能料到結果?

  轉眼之間,兩人已經走過近十招,下手俱是冷狠無比,全不留半點兒情面,根本就是在拚命,場面驚險萬分,觀戰的所有人連大氣也不敢出,緊張中又帶了幾分興奮。仙魔頂尖人物對決,縱然當年魔尊逆輪與南華天尊那一戰,氣流彙集,漣渦再現。

  極天之術施展,仙門眾弟子歡呼,虞度與閔雲中本來還在忐忑不安,擔心他出手會有顧慮,此刻見狀同時鬆了口氣,他到底沒有變。

  「寂滅」之下,重紫終於承受不住仙力重擊,後退好幾步。

  仙門眾人俱面露微笑。

  勉強接下「寂滅」,不容她喘息,一式「生罪」又到,洛音凡冷然而立,仙咒禦劍,淩空結仙印,步步緊逼,看樣子是要將她立斬於劍下。

  重紫接招,僥倖逃過,魔力卻已不繼,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恍惚間,對麼那高高身影似也晃了下。

  自然是看錯,因為下一招「往生天」又到。

  面對無情的人和無情的殺招,重紫並無半點失望怨恨之色,唯有面對勁敵的嚴肅與謹慎。她迅速擡手拭去唇邊血跡,渾身魔光大盛,足尖輕點,縱身躍上雲頭,高舉雙臂合掌於頭頂,頓時四方魔氣受到牽引,急速彙集,雷鳴聲震天地,血光乍現,兩柄劍如得神力,快速穿梭來去,拉開一條條紅黑色的光束,漫天布起血紅咒印,淩空罩下。

  底下的人不閃不避,以數百年修為硬受了這一擊,攻勢始終未斷,逐波橫掃,將她遭落雲頭。

  左臂被劍風劃破,立時有鮮血冒出,浸透紗衣,所幸重紫軀體早已殘破,魂魄寄宿於體內庚劍,受這些傷,除了有點困頓,也不至於太難支撐:血很快止住,然而由於實力懸殊的關係,久戰之下可就破綻百出了。

  仙門眾人看出她應付艱難,皆大喜過望,唯有虞度心一沈,「師弟你……你中了鎖魂絲?」

  白衣飄飛,左臂已現血跡。

  沒有受傷,怎會流血?

  「音凡,怎麼回事?」閡雲中面色大交。

  見他二人這神情,眾人便知不假,都駭然。

  南華至寶鎖魂絲,放眼仙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傷人傷己,乃是專門用來制約魔頭的法寶,可惜當年祖師一共只煉成七根,現已用去五根,所以更加珍貴,通常情況下是不會使用它的。

  本門法寶,要解有何難,唯一的答案,對他用鎖魂絲的人,就是他自己。

  誅殺紫魔的緊要關頭,他竟對自己用了鎖魂絲!紫魔若死,他的下場怕也好不到哪兒攀摯,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勸他。

  就這片刻工夫,重紫又受重創,肩頭血急湧。

  眼見洛音凡又要使殺招,閔雲中與虞度再不敢遲疑,同時上去攔住他。閔雲中大怒,「你到底想做什麼?糊塗!」

  虞度勸道:「有事且慢慢商議,師弟這是何苦……」

  白衣被血浸濕大片,臉色幾乎比衣衫更白,洛音凡沒有理會二人,只冷冷吐出一個字,「讓。」

  「混賬!你……為這孽障,你……」閔雲中急躁,轉身示意虞度,「快些給他解了……」

  沒等虞度動手,強大仙力猛地爆發,將二人生生震飛。

  肩頭,唇角,血源源不斷往下流,可他整個人仍是穩穩立於雲中,恍若不覺,擡左手,凝仙力,半空氣流很快重新彙集至一處。

  重紫忍不住笑了。

  原來他對自己用了鎖魂絲,傷她多少,就傷自己多少,他不能放棄責任。就打算陪她一起死!

  早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罷了,罷了!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感激你?」重紫又受一劍,索性停了身形,「洛音凡,這樣沒有意義,我已經在你手上死過兩次,你現在這麼做,只是想逃避你的內疚,用死來逃避,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來到她面前,舉劍便刺。

  重紫再無躲避之處,胸前被刺穿,鮮血濺上白衣,與此同時,亦有鮮血自那白農裡噴出來,濺到她臉上。

  「尊者!」

  「皇后!」

  仙門魔宮兩邊有人要衝上來,卻被他阻隔在無形的結界外。

  他的血也是熱的?重紫摸摸臉,無力地跌坐雲中。

  深深黑眸,能容納一切,此刻裡面只有她一個,他靜靜地看著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魔官陣勢與想像中相差太遠,虛天萬魔已出世。卻退遲不見蹤影,或許是攻其他要道去了,他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後面就該讓虞度他們自己解決。

  這就是結局。

  她有罪,他更罪孽深重,那就讓兩個罪人一起接受懲罰吧。

  心反而不疼了,只是空了,很熟悉的感覺,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對她下手之後也曾有過這感覺,知道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那就是心死。

  血水四下流淌,分不清懸她的,還是他的,染紅腳底一片白雲,形成一朵淒厲的血絲連。

  那句「要殺她,先殺我」,多麼令人感動,可惜當它成了今日謀劃的一部分,也就不算什麼了,他早已親自決定了結局。

  重紫微笑,「收手吧,這樣沒有意義就算你跟我死了,我也不可能原諒你,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洛音凡緩緩擡劍,手已經在顫抖。

  是,每次對她下手,他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每次都將她傷得徹底,也將他自己傷得徹底,忽然間,他竟想乾脆讓這一劍刺到自己身上算了,狠狠刺上百劍千劍一萬劍。

  可是,他還是朝她舉起了逐波。

  不想傷害,不得不傷害。

  沒有關係,鎖魂絲,傷她多少,就會傷自己多少,她怎麼怨他恨他,都沒有關係,他會和她一起,她始終是他的重兒。

  「師弟!」

  「尊者!」

  ……

  「虛天萬魔是後招,」重紫忽然提最後的魔力,伸手握住逐波劍鋒,與那帶毀滅之能的仙力相抗,「你就一點兒不擔心,當真要陪我死?」

  他終於開口道:「仙門自能應付。」

  「你對自己太有信心,洛音凡。我求的是生,你卻要我死,你以為到了現在,我還會願意跟你一起死?」力量不減,白皙手掌被鋒利劍刃所傷,指縫有血滴下。

  「那不重要。」

  「九幽的魔力遠勝於我。」

  劍上壓力消失。

  果然還是這樣,重紫鬆開手,「你想一起死,不需要我願意,可惜還有九幽,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虞度他們能有幾成勝算?你以為料定一切,跟我同歸於盡就能拯救六界?九幽遠比你高明,他的計劃會令你意想不到,收手吧,你敗了。」

  洛音凡搖頭。

  不可能,她在說謊!九幽連天魔也未修成,能有多厲害?她瞭解他的弱點,故意這麼說,就是想讓他選擇,讓他再次捨棄她!

  「信不信隨你。」重紫疲倦,示意他動手。

  劍光輕顫,映照死灰色的臉。

  面前的人幾乎渾身是血,胸前、肩頭、手臂、後背,不知中了多少劍,遍身傷痕,遍身殘破,將她傷成這樣,到頭來她卻告訴他是妄想,讓他又一次放棄她,這算什麼?

  是謊言吧,可這一劍再也送不出去。

  終於,他以劍指重紫,面無表情地看遠處那人,「九幽。」

  重紫笑起來。

  在責任與愛之間痛苦不堪的人,連死都這麼掙扎。

  遠遠觀戰的亡月亦笑道:「要我為皇后出戰?恐怕沒這個必要了,我的皇后,回來吧,你的任務已經完成。」

  呼聲驟然爆發,所有仙門弟子臉上佈滿震驚與恐懼之色,同時望著一個方向。

  周圍氣流發生變化,察覺異常,他遲鈍地考驗。

  身後,暴風雪不知何時停了,天地相接之處正有大片紫氣冒出,席捲而來,紫氣帶著一道聖潔白光,筆直衝上九霄。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56:08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7 10:56 編輯

【56. 星殞】

  欲魔心隱居的地方是個不起眼的山谷,重紫帶洛音凡趕到時,谷內空無人影,兩間茅屋門郡大開著,殘葉滿階,蛛網結上了門框,看樣子欲魔心已離去多時。

  重紫正著急萬分,忽然發現屋內桌上擺放著一個玉瓶,於是連忙扶了洛音凡進去,將他放在床上躺好,取過玉瓶細細查看。

  瓶口有獨特封印,未曾破壞過,裡面裝著藥粒,桌上還寫著兩行小宇,欲魔心應是早已料到他們會來。

  重紫拿著藥走到床前。

  戾氣已退,臉上又是一派安詳,淡然的與世無爭的氣質,使他看上去永遠那麼遙遠,那麼高高在上,無愛無恨,無情無慾。

  這樣的他,令她又愛又恨,她恨不能把那張面具一樣的表情撕下來,讓所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那個憤怒的他,嫉妒的他,眼裡滿是愛慾的他!

  受傷的根本不是他,是她。

  愛,是她受傷;恨,也是她受傷。

  傷心?無傷不是心。

  重紫坐在床沿,伸手拂上他的額,撤去法力。

  不消片刻,洛音凡逐漸甦醒,睜眼見床前人影,一絲欣喜自黑眸中劃過,隨之而來的卻是驚天怒氣。

  九幽!她就這麼信任九幽?幫九幽對付他?

  洛音凡重新閉目,以免又控制不住對她發火。

  平生所有自負與驕傲,剎那間盡被摧毀,伴隨著無盡的悲哀。近千年的修為,到頭來竟受制於區區欲毒,他現在的樣子,談什麼救她,沒有她,他恐怕早已死在九幽手上了。

  看他這樣,重紫暗暗苦笑。

  對徒弟有愛慾,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打擊,何況還當著她的面欲毒發作,尊嚴盡失吧。

  也罷,意料中的事,她不在乎。

  「解藥在這兒,每隔一個時辰服用一粒。你中毒太久,須用三粒才能根除,期間要以仙力催動藥性,我在外面替你護法。」

  「重兒!」沙啞的聲音,語氣是少見的乞求。

  重紫停住腳步,「我的肉體早已不能支撐魂魄,就算現在答應你什麼,將來魔氣迷心智,遲早也會魔性大發,那時會變成什麼樣子,會做什麼,恐怕都由不得我,你求我,是求錯了人,難道要我殺了自己不成?」

  洛音凡搖頭,卻不能反駁。

  他想說他並非為仙門才求她,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想帶她走的最終目的之一,守護仙門蒼生是他此生的責任,可他也不能放棄她。

  重紫忽然回身,「那天晚上,你真的是走火……」

  「那不重要,」洛音凡斷然道,「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若恨,可以殺了我……」

  重紫看著他半晌,鳳眼中溫度慢慢地散去,「你的死不代表什麼,我照樣會上南華摧毀六界碑!沒有你,你以為仙門能支撐多久?」

  洛音凡無言以對。

  重紫道:「你中毒是否為我,姑且不論,現在解藥給你了,我們從此兩不相欠,三年之約將滿,我很快會攻南華。」

  目送她出門,洛音凡心情複雜,忽氣忽悲,無數思緒如線頭,剪不斷,理不清,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麼。大約兩個時辰過去,最後一粒解藥服下,體內欲毒驅除了十之八九,照他的修為,殘餘的那絲已無須用功,一個時辰後自會消解了洛音凡起身走出門,發現外頭已入夜。

  她走了?

  心微緊,下一刻又迅速放鬆。

  背對著月光星光,老樹幹陰影裡,縮著團小小的人影。她孤獨地倚著樹幹,沈沈昏睡,彷彿很疲倦的樣子,直到察覺有人走近,才本能地動了下,可是很快又繼續睡去了。

  因為知道是他,就像他從不擔心她會對自己下手一樣,幾番起殺意,她還能卸下防備,是不是代表她潛意識裡還願意信任他?

  洛音凡半是驚喜,半是淒涼,情不自禁俯身將她抱在了懷裡。

  重紫下意識緊緊抓住他的衣裳,蜷起身體,將臉往他胸前埋。

  長大了,身子卻還是輕得可憐,令他想起四海水畔那片小小白羽,腰肢柔弱如嫩柳,生怕用力就折斷,高高的髻鬟,美艷的小臉,渾身華貴,可是那樣的美,始終透著種殘破和冷棄的味道。

  這是他的徒弟,曾經說要守護他的孩子,曾經戀著他陪著他的少女。

  她不知道,無論她犯了什麼錯,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自始至終,她都是他的徒弟,他怎麼能不管她,怎麼能任她一個人走下去?

  洛音凡緩步走進房間,坐到床上,雙臂仍小心翼翼地、牢牢地將她圈住。

  呼吸均勻,正如當年每次受傷的時候,她都安安靜靜躺在他懷裡,生怕惹他擔心。

  迄今為止,傷她最多最深的人是他。

  兩生陪伴,他看著她長大。淘氣的孩子,會用冰台墨在他的信上畫只大烏龜,會擅自修移魂術,失敗後拖著靈鶴的身體灰溜溜地來找他幫忙;卑微的少女,會默默陪伴他侍奉他,會裝作玩耍的樣子,坐在四海水邊等候他歸來;任性的少女,不惜傷害自己也要留在他身邊……

  她的依戀如此美好,如此沈重,他背負著,也享受著。

  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為什麼一定要改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裡重紫猛地一個戰慄,反射性抱住他,死死地抱著,好像溺水的人抱著塊浮木。

  做噩夢了?洛音凡微愣。

  「重兒。」他低低地喚,只有自己聽見。

  重紫迷迷糊糊瞇了下眼,看到一片白,於是又放心地睡過去了。

  洛音凡正鬆了口氣,忽然聞又全身僵硬。他聽到她喃喃的聲音,有點含糊,可是不難分辨,「天之邪?」

  心沙瞬間冷了,冰冷到極點。

  天之邪!好個天之邪,魂飛魄散也還要留在她心裡!她不是應該恨他的嗎?要不是他屢次設計,自己和她就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他逼得自己親手傷害她,是他還得她離開自己身邊,她卻還在猛力念著他!看這情形,她是京城這麼親密地睡在他懷裡。

  不知好歹的孽障!九幽,天之邪,這些利用她的人,竟比他這個師父還重要還值得信任?她還記得她是誰!

  洛音凡握緊手,全沒想過所有人都想殺她,連他也忘記她的時候,陰冷的魔宮裡,是那個人陪在她身邊,給了她最後的溫暖和依靠,眼下磅礡的怒氣,讓他恨不能一掌結束了她!

  懷中一輕,瞬間人已不見。

  重紫現身門口,無奈苦笑。方才突然迸發的強烈殺氣,將她從夢中驚醒,這算不算洩露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對於取捨,他向來很理智。

  事到如今,無需多言。

  她轉身,「我走了。」

  門砰地關上,氣流形成牢不可破的結界。

  白衣無皺褶,眨眼之間,他已經站到了她面前,黑眸冰冷,閃著危險的光,與平日的淡然大不相同。

  重紫沒有躲,「又要殺我拯救蒼生?」

  洛音凡面無表情,擡手。

  要打她?重紫下意識閉目。

  突如其來的吻,狠狠落上她的唇。

  愛與恨,嫉妒與憤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背負著道德的譴責,這是個懲罰性的,報復性的吻,毫不溫柔,甚至近於粗暴,他捧著她的臉,幾乎是用盡力氣在吮咬,半是快意,半是痛苦。

  為什麼要逼他,為什麼要讓他看清心底那些不倫的感情?沒有她,他還是那個睥睨六界的尊者,一路雲淡風輕走下去,沒有多餘的愛恨,沒有多餘的在意,永遠做個無情的神仙,又怎會這麼矛盾痛苦?她用她自己來逼他,逼他面對,逼他認罪,逼他投降!

  可以,她贏了!

  九幽皇后不夠,她還躺在他懷裡叫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他投降了!

  她要的不是這個嗎?他給她!這樣總該滿意了?他陪著她一起下地獄,陪著她一起萬劫不復!

  體內殘留的欲毒流竄,瘋狂肆虐,是愛慾,是恨欲,已經說不清。

  不再壓制,只是放縱。

  他在做什麼?重紫有點恍惚,期待已久的一刻終於到來,敏感的心卻在慢慢破裂,碎成一片片,化為冷塵死灰。

  不能,那是欲毒,他在恨你!

  明知如此,還是忍不住要淪陷,那夜的記憶重回腦海,重紫呼吸急促,情不自禁攀上他的頸,踮起腳尖,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努力承受,好像一根快要被狂風暴雨摧折的柔弱的小草。

  相信。相信他愛你,絕望地想要相信。

  高高的鼻樑毫不憐惜地壓著她的鼻子,幾乎令她窒息,瘋狂的索取,嬌嫩的唇瓣被咬破,疼痛難忍,舌尖在猛烈的攻佔攪吮下已近麻木,纏綿,也殘忍。

  小手摸索著,無意識地滑進他衣衫內,冰涼,卻足以燃盡他所有的理智。

  擁抱著,相互撕扯著,衣衫褪至腰間。

  肌膚暴露在空氣中,手指感受到柔滑曲線,口齒間嘗到血的甜腥味,和一縷淡淡的幽香,好像仙門大會那夜她親手遞來的那杯醉人的流霞酒,她不知道他喝過……

  這是她的味道?

  洛音凡陡然清醒,猛地推開她,踉蹌後退,直到後背倚著牆才站穩,驚痛地閉上眼睛。

  做什麼?他這是在做禽獸不如的事!

  一直用來自欺欺人的謊言,被事實毫不留情地擊碎,所有模糊的或者刻意想要模糊的東西,在這一刻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面前。

  是,他對她不止有過度的愛,還有著醜陋不堪的慾望,欲毒、救贖、報復,其實都是他想要她的借口!對九幽下殺手,是因為他嫉妒,他恨她與別的男人親密,恨別的男人可以得到她,唯獨他,可以愛她、寵她、擔心她、保護她,卻萬萬不能要她。

  兩生愛戀,他拒絕著,可也從來沒有真正責怪過她,他願意包容她的一切任性,然而,她給的愛太多太濃烈,讓他情不自禁也跟著陷進去了,以致淪落到無視倫常不知廉恥的地步!不能接受,努力維繫的原來是這樣一種關係,他不能容忍這樣的自己,更不配被她愛,他這麼對她,置二人這段感情於何地!

  欲毒,是欲毒!

  藥瓶淩空飛人手中,他倉促地倒出裡面所有剩餘的解藥,不論多少盡數嚥下。

  重紫有點癡,全然忘記身體半裸,「師父。」

  「穿上!」他彎腰喘息,咬牙吐出兩個字。

  不要這樣,重紫搖頭朝他走過去,紅腫的唇沁出斑斑血跡,似一朵即將開敗的花,艷極的頹廢,卻引人沈淪。

  「站住!」手臂擡起,硬生生將她隔離在無形的屏障外,他迅速側過臉,幾乎是吼出來,「走!」

  狂躁的語氣帶著平生最盛的怒意。

  他愛她,想要她,她看到了,看到了又怎樣?

  曾經以為能控制能糾正的感情,突然間變得不可收拾,親眼見證自己的失敗,親眼見到自己為她失控,他竟惱羞成怒。

  順著他的手,重紫低頭看自己,看著自己完美得可怕的身體,慢慢地醒過神。

  有個聲音在笑。

  軀體殘破,你就靠一柄劍支撐,連魔都不是,他如何接受你?

  是你想錯了,一切只是因為欲毒,其實他愛你並沒有那麼多,不過那點愛慾被欲毒放大了而已。你呢,你的愛是什麼?用仙門蒼生威脅他,利用師徒之情強迫他,用他的內疚逼他接受你,你的愛太沈重,沈重到可以毀掉他,他的厭棄有什麼錯?

  如果愛只能帶給他痛苦,那麼,這份愛留在世上就真的是恥辱。

  重紫默默地拉起衣裳,將身體裹住,緊緊裹住,顧不得尋門的方向,轉身胡亂穿牆離去。

  擡眼發現不見人,洛音凡愣了片刻,白著臉追出去,「重兒!」

  藩月如燈,重紫匆匆禦風出谷,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一陣,忽然停住,無聲落於樹梢。

  「孽障,哪裡走?」數條人影現身,正是虞度、閔雲中與另外幾派掌門,還有數十名弟子。

  劍陣大擺,青光白光耀眼,不知有些什麼法寶。重紫也懶得去細看,長袖橫掃,打落數十名弟子,「就憑這破陣,你們以為奈何得了我?」

  閔雲中以浮屠節指她,「紫魔,你叛出南華,墮落入魔,時至今日還不肯悔改,必將自食其果!」

  重紫沒有反駁。

  這些虛偽的人,口口聲聲罵她十惡不赦,她當真殺過誰嗎?他們每個人手上的性命恐怕都比她多吧,天生煞氣,就是她的錯。

  「自食其果,我等著那天,」她優雅地挑眉,「別忘了,我現在隨時可以召喚虛天之魔,區區劍陣算什麼。」

  虞度道:「三年之期未滿,你要毀諾?」

  「我與他的約定,原來你們都知道,」重紫笑道,「那也無妨,三年期滿,我會毀滅仙界,連你們一塊兒殺盡。」

  「混賬!」閔雲中怒罵。

  法寶光芒大盛,劍陣即將發動,重紫心知必須先發制人,於是左右掌動,直取東南角的離火宮英掌門,口裡冷笑,「不自量力跟我鬥,找死!」

  想不到她身法這麼快,英掌門閃避不及,立受重創。

  虞度喝罵:「孽障敢傷人?」

  「怕什麼,還沒死呢。」重紫言語戲弄,其實半點不敢耽擱,急速外掠。

  「想走?沒那麼容易!」閔雲中見狀飛身上去,補了東南角英掌門的缺位,將她重新困入陣中。

  這是南華有名的殺陣,凶險至極,尋常魔王定然伏誅了,然而再完美的劍陣也會有破綻,重紫早已今非昔比,鎮定地擋過幾個回合,魔之天目開,凝神查看。

  此陣果真高明,幾位掌門親自掌陣,弟子們扶陣,配合得滴水不漏,唯有東南角閔雲中是臨時補上的,對此陣明顯不熟。有弱點,就意味著遲早會出錯,而今之計,要麼繼續耗下去,等待劍陣變化時露出破綻,要麼拼著挨明宮主一掌雲中,盡快脫身。

  一個不在乎自己的人,自然會選擇最簡單而不是最好的辦法。

  重紫毫不遲疑,指尖彈出一道紅光,直取東南角。

  「重兒住手!」洛音凡追來便看到這情景,大駭,急忙拋出逐波擋下她的攻擊。

  閔雲中既無事,重紫被逼回陣內,身後明宮主掌力已至,眼見招架不及,忽聽得一聲悶響。

  洛音凡救下閔雲中,來不及再出招,索性替她受了這一掌。

  論術法對陣,他洛音凡的確六界無敵,一分力當作十分使,然而眼下這掌根本是硬碰硬,毫無技巧可言,明宮主活了一千三百多年,功底擺在那裡,此刻又盡了全力,委實非同小可。

  虞度大驚,「師弟!」

  身負近千年修為,受傷不至於太重,洛音凡顧不上檢查傷勢,迅速擡右手淩空一劃,仙力直衝東北角,剎那間法寶光滅,劍陣告破。

  重紫並無喜色,站在旁邊冷眼看。

  「這孽障早已不是你門下,輪得到你來護短?」閔雲中氣怒。

  「師叔錯了,她是我洛音凡的徒弟,有罪我自會處置,但要殺她……」洛音凡拭去唇邊血跡,停了停,冷冷吐出三個字,「先殺我。」

  他向來說到做到,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見是鐵了心維護到底,眾人都不好再動手,面面相覷。

  知道他的脾氣,閔雲中也不願在這種場合下起爭執,半晌冷笑逍:「好得很,她方才出手你也看見了!」

  洛音凡道:「她只是想逃命,並非要殺師叔。」

  「你太自以為是了。」重紫忽然開口,「我是打算殺了他破陣。」

  洛音凡搖頭,這倔強偏執的性子,別人不瞭解,難道他還不清楚?鎖魂絲來除,她傷誰都會同樣傷到自己,他救閔雲中,也是在護她。

  他移開視線,半晌道:「我帶你走。」

  此話一出,眾人都傻了。

  堂堂仙盟首座,公正無私的重華尊者,為了一個入魔的徒弟,竟說出這樣的話,維護她到這種地步,委實叫人不敢相信、萬萬想不到他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完全置自己和南華名聲於不顧,閔雲中險些氣得暈過去,待要呵斥,卻被虞度制止。畢竟重紫已是天魔之身,隨時可以召喚虛天之魔,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她之所以遲遲不肯那麼做,答案不用猜。事情到了這一步,須暫且穩住她再說。

  重紫看著他,三分意外,七分瞭然。

  這個「走」字,代表著什麼樣的允諾,別人不明白,唯有她知道,不論是為仙門蒼生,還是為救她,他真的做到了極致。只是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強迫自己,將來後悔痛苦,然後恨她,這一切又有什麼意思?

  重紫淺笑,「我已改變主意了。」

  洛音凡聞言,心立即沈了下去。

  方纔她匆匆離開,他便知自己又做錯,又傷到她了,傷得太重,恐怕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其實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突然答應她,是因為內疚,因為責任,還是因為別的。

  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他只得歎了口氣,將一件東西淩空送至她面前。

  小小短杖,在星月下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光暈,不如以前美麗,可是終究獲得新生,再次有了生氣。

  救它的人,定然費了不少心力。

  重紫目光微動。

  他站在那裡,等她回應,期待的。

  還願不願意接受?還肯不肯再原諒一次?

  ……

  重紫靜靜地看了半響,伸手取過。

  心中大石落地,洛音凡暗喜,下一刻卻又臉色大變,失聲道:「重兒!」

  魔光盛,但聞淒淒慘慘一聲輕響,原本就脆弱的短杖再次失去生機,變作徹底的死物。

  她毀了它!她竟然親手毀了它!

  「你……做什麼?」聲音有了一絲顫抖,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手。

  「它早就這樣了,是你不肯面對現實,」重紫將星璨丟還給他,「自從你用鎖魂絲毀我肉身,說我不再是重華弟子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經不是師徒了,而你,遲到現在才想要補救,我難道該感動嗎?」

  洛音凡看著手中星璨,有點失魂落魄。

  他親手贈她的法器,千方百計才使它恢復靈氣,她怎麼可以!她不肯再為了他忘記委屈,她真的不認師父了?

  「你無非是內疚,要我原諒你也容易,」重紫視線掃過眾人,輕描淡寫,「我落到今日,是仙門逼的,只要你殺了這些人,以身殉劍,跟我入魔,我就隨你走,怎麼樣?」

  這番話太過分,眾人聽得氣悶,倒並不擔心,若是別人,或許真會那麼做,可這個人既是重華尊者洛音凡,就絕對不會。

  「這魔女心腸歹毒,還要花言巧語!」閔雲中罵道,「她既然不認師門,護教又何必顧念情分?」

  重紫不理他,看著洛音凡。

  洛音凡沒有回答,因為知道她不會真讓他這麼做。

  「我這麼說,只不過想讓你明白,你那麼在意你的責任,我也有我的使命。」重紫微笑,「兩世師徒,我愛的,我求的,都不值得,我現在是魔宮皇后,效忠魔神,需要為我的子民開闢更多的領地。洛音凡,你當初為了仙門蒼生捨棄我遲早有一天,我也會為別的捨棄你。你要守護蒼生,我要六界入魔,仙與魔的較量,就讓我們來結束。」

  話音方落,她飛快擡手朝自己胸口重重拍下!

  對英掌門出手時,鎖魂絲已經起了作用,再加上這一掌,鮮血立時沿嘴角流下。

  欲毒已解,心仍是奇痛無比,痛得全身哆嗦,那種感覺讓洛音凡覺得真實,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人,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他立即過去抱住她。

  「重兒!」除了這兩個字,竟再也說不出話。

  鎖魂絲!替她解鎖魂絲!

  終於想起該做什麼,他倉促地去扣她的手腕。

  她卻似感覺不到痛,用力推開了他,伸手抹去血跡,喘息後退,「就憑他們還殺不了我,這一掌是還你的。洛音凡,你不必可憐我,我的愛你可以不接受,你的內疚我也同樣可以不用理會,你對我做的,已經抵過了你的恩情,從此你為你的仙界,我為我的魔宮,無須講什麼情面。」

  兩生師徒,還是走到了盡頭,剩下刻骨的悲愴。洛音凡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死寂。

  亡月沒有在榻上等她,而是站在魔神殿內,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尊黑色神像,正好使大殿顯得不那麼空曠。

  「皇后。」

  「聖君今日不來侍寢,我竟睡不著。」

  「你沒有殺洛音凡。」

  「我為何要殺他,我要他親眼看六界入魔。」

  「相信他馬上就會看到,皇后準備好了嗎?」

  重紫意外,「我自然無妨,但如今仙門防守嚴密,憑我們的實力,要攻上南華根本不可能。」

  亡月點頭,「眼下之計,唯有請皇后召喚虛天之魔。」

  重紫不贊同,「虛天萬魔百年才能現世一次,眼下時機未到,召喚它們為時過早,萬一仙門早有準備,只會白白犧牲,聖君太性急了。」

  「不愧是逆輪之女,誰也小看你不得。」

  「別提什麼逆輪,我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他一眼,還真會把他當作父親不成?」重紫似笑非笑看著他,「是你每夜用魔氣惑我心智,所以我近日偶爾會失常。」

  亡月沒有否認,「魔,不需要太多感情。」

  「你打算怎麼做?」

  「只要皇后用血咒召喚虛天萬魔,然後將它們交與我調遣,其他的一切,我自有安排。」

  重紫笑了,「我讓它們聽命於你,你還用得到我?」

  「我向魔神發誓,」亡月笑道,「我的皇后,我只會成就你,不會害你。」

  重紫驚訝,沈默了。

  亡月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你不信?」

  重紫沈吟道:「我很奇怪,人間要道都被仙門控制著,你會有什麼妙計攻上南華?」

  亡月道:「暫且還不能說。」

  重紫道:「讓我想想。」

  回到大殿,除了法華滅守在門口,妖鳳年竟然也在,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亡月將他也派過來了,兩個人說著話。重紫因為受傷,覺得很疲倦,躺到榻上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

  睜眼,外面是夜,再閉上,許久再睜開,還是夜。

  重紫有點空虛,想想實在無事可做,於是招手叫過法華滅與妖鳳年,「你們在說什麼呢?」

  二人互視一眼,法華滅雙手合十道:「回皇后,我們都在奇怪,皇后為何遲遲不肯解開天魔令封印。」

  重紫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法華滅見她神色尚好,這才接著道:「只要皇后解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出來,那時我們便可以一舉攻上南華,毀了那六界碑,讓六界成為我魔族天下。」

  重紫道:「你很想六界入魔?」

  法華滅滿臉神采,「身為魔族,難道皇后就不想?」

  重紫道:「你不是和尚嗎,也這麼好打好殺?」

  法華滅哈哈笑道:「貧僧是滅佛的和尚,早已叛離西天,自然不必理會那些清規戒律。」

  重紫有點興趣了,撐起半身,「你怎麼叛離西天的?」

  提起往事,法華滅不怎麼耐煩,又不敢違抗,正要開口說話,旁邊妖風年先一步替他回答了,「皇后不知,二護法本是魔族?當年路過南海時做了些不甚體面之事,被菩薩收去,聽了佛祖幾日經,又叛了出來。」

  重紫想起來,「奇怪,此番魔界動作,仙門著急得很,佛門那邊怎麼遲遲沒有動靜?」

  法華滅嗤道:「佛向來如此,自以為無所不知,料定一切,依貧僧看,不過是徒有虛名裝腔作勢的狂妄之輩而已,說到底就是無能為力,如何當得起佛祖二字!」

  「無所不知?」重紫笑道,「他知道些什麼,你且與我說兩段。」

  法華滅道:「他知曉什麼,貧僧哪裡清楚?」

  重紫道:「說了半天,原來你不知他?」

  「貧僧是滅佛,哪裡知佛?」

  「既不知佛,如何滅佛?」

  許久的沈默。

  法華滅忽然起身。雙手合十道:「貧僧要回西天,求皇后恩準。」

  重紫亦不在意,揮手,「去吧。」

  法華滅果真取了法杖托著缽盂大步走了。

  妖鳳年愣了愣,道:「想不到,他真的打算先去求知。」

  重紫見他並無半絲意外之色,不由奇怪,「你好像知道他會走?」

  「聖君說過,只要他多聽皇后幾句話,就會離開魔宮,所以才派我過來,」妖鳳年笑道,「但是皇后不必勸我,我很滿意魔宮,過得還不錯。」

  重紫愣了半日,笑起來。

  也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理想的生活,魔亦有魔道,自己尚且救不了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和權力對別人橫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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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5:47

【55. 尋找眼睛】

  夜幕將臨,殿內冷冷清清,照例沒有點燈。法華滅原本親自守在殿外,見了亡月立即作禮,退下。亡月走進殿,就看見重紫斜斜歪在水晶榻上,有點出神的樣子。

  長而密的睫毛毫無顫動,鳳目空洞,彷彿看得很近,又彷彿看得很遠。暗紅色長髮襯著雪白的臉,美得傷心。

  身繫魔宮未來,注定的命運,魔族的希望,經歷這麼多事,一顆心卻始終未改,自打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少女不屬於魔族,不屬於魔神。

  而他,從這場遊戲的看客,變身為其中的角色,若非知道她對魔族的重要性,或許,或許他……

  沒有或許。

  亡月歎了口氣,難得帶著幾分惋惜。

  他俯身將她抱入懷裡,像抱著個孩子,「怎麼,心軟了?」

  重紫先是不解,很快反應過來,淡淡笑道:「有人為我而死,我總會感動一下的。」

  「還不肯把你獻給我嗎?」

  「我只是一柄劍,聖君要就拿去。」

  冰冷的唇在她臉上點過,那是種奇怪的感覺,黑暗的氣息透著魅惑。

  重紫驚訝地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屬於魔的少女,竟得到他真正的吻,亡月道:「你若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包括修復你的肉身,取出你體內寄宿的逆輪之劍。」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無戲言。」

  重紫看著他半晌,低頭,「不必了。」

  亡月也不強迫她,「累了就睡吧。」

  「被你抱著,今夜我會睡不著。」

  「你怕我?」

  「怕,」重紫再次擡臉望著他,一字字道,「這裡人人都怕你。」

  冬去春來,對那些想要挽救什麼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然而對那些想要終結的人來說,時間卻過得太慢太慢了。

  法華滅走進殿時,重紫正躺在亡月懷裡假寐。

  「洛音凡要見皇后。」

  「我的皇后,這個人又來了,要不要我去把他趕走?」亡月歎息。

  整整半年,洛音凡都等在水月城外,重紫當然不會再去。倒是這段日子裡,外面遵守水月城一帶的那些魔兵全全部過得心驚膽戰,更有不走運被他抓去的,好在他這回格外留情,並沒有過分為難誰,全都放回來報信了。

  「他說見我便要見嗎?」重紫半睜開眼,有點不耐煩,「仙界尊者的話,你當成聖君的命令了?」

  法華滅道:「屬下不敢,只是這回他抓住了欲魔心。」

  重紫意外,「早已不是魔宮護法,他要殺就殺,與我何干?」

  得到答案,法華滅立即附和,「正是,欲魔心擅離聖宮,辜負聖君多年栽培之恩,早就該死,屬下這就叫人去回絕了他。」

  重紫擡手,「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管了。」

  法華滅答應著退下。

  亡月道:「皇后還是想去見他一面?」

  重紫道:「你未免太有把握。」

  亡月笑道:「夢姬說你們關係有些不清楚。」

  重紫直了身,「你信她還是信我?」

  「信她。」亡月撫摸她的臉,「可惜你是魔,不可能叛離魔神,他卻是仙,怎會願意和魔在一起?你得不到他。」

  「不用你提醒。」

  「去吧。」

  雪早已化盡,水月城外風景又是一變,滿坡蒼翠。

  白衣襯得遍身清冷,與上次雪地分別時的姿勢一模一樣,好像沒有動過似的,他就那麼從冬天站到了現在。

  欲魔心倒在地上,閉著眼睛。

  重紫禦風而至,飄然落地,一縷長髮被吹到唇邊,又被兩根纖長手指輕輕撩開,平添幾分妖嬈。

  「你找我?」語氣透著曖昧。

  出乎意料,洛音凡聽了既沒尷尬也沒生氣,只是轉臉看著她,漆黑的眸子不見底,彷彿要將她整個人裝進去。

  欲魔心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道謝,轉身就走。

  重紫拉住他,「他殺了陰水仙,你不找他報仇?」

  幾年不見,鬼面看上去已沒有先前那般猙獰,多了幾分安寧與祥和之氣,欲魔心淡淡道:「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報什麼仇,給誰報仇?」

  「但我是來救你的,你總不能就這麼走了。」重紫道:「聖君現在懷疑我跟他關係不清不楚,你一走,剩下我們孤男寡女的,難保不生出什麼閒話,到那時我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的。」

  欲魔心聽得張了張嘴,哭笑不得。

  洛音凡臉一陣白,卻沒有說什麼。

  欲魔心看著他,又看她,難得笑了聲,「你不是水仙。」

  「我是,」見那人神色明顯一僵,重紫停了停,唇邊彎起嘲諷的弧度,「我說是,你會相信?誰都知道,他現在恨不能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孽障。」

  「重兒!」

  何等熟悉的語氣,略帶責備,略帶無奈的,她就是死上千百次,化成灰,爛成泥,也照樣能記得清楚。

  重紫看著他半晌,道:「記得了?」

  洛音凡默認。

  又是內疚?重紫更加好笑。這樣一個人,說他無情吧,明知改變不了什麼,明知無可挽回,他還試圖阻止,不自量力地想要救她;說他有情吧,說的話做的事都無情至極,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她有今日,完全是他與納西爾一手造成,你問他後不後悔,他肯定說不會,可是他會將內疚當飯吃,這不是自虐嗎?

  既然選擇遺忘,今日記起來又有何意義?或者他應該再次遺忘才對。

  重紫不說什麼了,轉身要走。

  「重兒!」他終於開口,「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魔宮。」

  「那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重紫沒有意外,「這話奇怪,我現在是魔宮皇后,不回去,難道要留在外頭?九幽還在等我,我出來太久,他會不放心的。」

  九幽,又是九幽!明知她是故意,洛音凡依然聽得惱火,盡量維持冷靜,「九幽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他是我丈夫,人人都知道他不簡單,是魔界最強的魔尊,」重紫揚眉,「怎麼,難道你在吃醋不成?」

  丈夫?她承認那是她的丈夫?受了利用還不知道,他遲早會殺了九幽!洛音凡薄唇緊抿,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欲魔心聽得有點傻,也有點想發笑,想不到她敢對曾經的師父這麼說話,分明是在故意氣他,這對師徒倒有些意思。

  重紫收起戲弄之色,「洛音凡,你要見我,我已經來了,你還有什麼說的,一併說清楚才好。」

  「跟我回去。」

  「你知道不可能。」

  「我帶你走。」

  笑意逐漸收起,重紫匆匆擡腳就走。

  「他中了欲毒。」欲魔心忽然開口。

  兩個人同時僵住。

  重紫慢慢地轉回身,喃喃道:「你說什麼?」

  「他中欲毒多年了。」欲魔心確認,也是洛音凡修為太高,隱藏太深,所以到現在才看出來。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意外了,人人都知道洛音凡是當今仙界修為最高的尊重,幾近於神,完美得沒有破綻,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會有慾望,被區區欲毒纏上,傳出去也算奇事一件。

  謊言終被揭穿,俊臉剎那間白如紙,偽裝的鎮定再難維持,他整個人還是紋絲不動地、筆直地站在那裡,卻猶如失去了靈魂,剩下個空架子,只需輕輕一推,便能將他打倒。

  欲毒,這才是最真實的答案,原來他中了欲毒,怪不得那夜他會失常,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走火入魔!原來他需要忘記的,不是她的愛,原來他對她……

  重紫低頭,咬著袖子笑起來,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一個習慣以道德和責任約束自己的近乎完美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對徒弟生出愛慾情慾,要他站在她面前,已經很羞憤很絕望了吧,所以他選擇騙她,傷害她,忘記她?

  欲魔心驚疑,「你……」

  「我沒事,」重紫擺手,直了身,「想不到堂堂重華尊者也會被欲毒困擾,我還當他真像傳說中那麼無情無慾,你先走吧。」

  欲魔心看著二人,果然遁走。

  沈寂,凝固了空氣,凝固了時間。

  重紫擡臉望著他,淚水滾落,表情僵硬,「你想告訴我什麼?你那天晚上真的是走火入魔?」

  洛音凡臉更白,語氣反而平靜下來,「是。」

  無論發生過什麼,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發生的,無論他愛與不愛,都改變不了師徒的事實。

  「還在說謊,你真得不愛我?」重紫搖頭,「或者乾脆告訴我,你又忘了?」

  「是我對不住你。」

  「還有?」

  「不要留在魔宮。」

  「跟你去冰牢?」

  「我帶你走,」洛音凡一字字道,「為師會辭去這仙盟首座之位,帶你離開。」

  「師父?」

  曾經最神聖的兩個字,如今聽來,滿滿的儘是諷刺,令他倍感虛弱,無言以對。

  一定要這樣?重兒?

  對上他的視線,重紫沈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還要帶我走?」

  那是個足以毀滅他一世英名和半生榮耀的要求。

  洛音凡搖頭,「我帶你走,但……」

  「但你不能給我,」重紫替他說完,「堂堂重華尊者捨身至此,只為帶徒弟離開,叫人感動,也成全了好師父的名聲。」

  洛音凡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的心幾乎就死了,不能回想劍下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不能想像被他放棄,她是怎樣的絕望。

  如何解釋?如何能承認?

  親手將她推到絕境,一滴鳳凰淚,忘記的卻是平生愛護有加的徒弟,自負如他,尚德如他,難以接受,更無法改變。他並非畏懼流言,而是這本來就錯了,叫他怎麼答應?就算別人都以為他們那樣,他也不會真的就做出那樣的事,他永遠都是她的師父,愛上她已是罪孽深重,怎能再跟著糊塗?

  可以盡一聲陪伴她,可以永遠忍受面對她的難堪,甚至用性命償還她,卻不能答應那樣的要求,成就永生罪孽。

  重紫盯著他半晌,笑了,「好啊,你先讓我封印你的仙力,我就跟你走。」

  洛音凡不語,護體仙印閃爍兩下,消失。

  一道魔印打在他身上。

  筋脈受制,靈力再難凝集,仙界最強的尊者,此刻與尋常人無異,對他做任何事,他都沒有能力反抗。

  重紫走到他面前,輕聲笑,「洛音凡,我騙你的。」

  面對戲弄,洛音凡不意外,亦不生氣。

  這樣,可以稍解你的怨恨嗎,重兒?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不在乎,」怒色一閃而逝,重紫低哼,眼波流動,泛起一絲惡意,「可是制住了你,仙門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吧?」

  「重兒!」他果然開口。

  「你這是求我?」重紫伸臂攀上他的頸,緩緩用力,迫使他傾身低頭。

  嬌艷的唇越來越近,濕潤,晶瑩,帶著記憶回到當初那夜,洛音凡心一跳,立即閉目,皺眉。

  輕軟氣息夾帶幽香隱隱,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若即若離的唇,一切靜止在一個極曖昧的距離內。

  最近,也最遠。

  鎮定的臉上,有無奈,有羞愧,有忍耐,還有一絲隱藏的厭惡。

  半晌,她鬆開他。

  雙眉漸漸舒展,洛音凡鬆了口氣,重新睜開眼睛,臉有點熱。

  為什麼緊張?

  不明白,或者是刻意忽略了。

  重紫似笑非笑,「是不是想一劍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魔女?」

  洛音凡直了身,不答。

  重紫縮回手,後退,紗衣被風吹得飄起,一張臉依舊美艷不可方物,「你若早些說帶我走,我或許真的什麼都不要就跟你去了。可惜,你那個蠢徒弟已經死了,我現在是九幽的皇后,重姬。

  「看在你曾是我師父,待我有恩,還能為我內疚的份兒上,以前的事我都不予計較。如今,我的法力是父親留的,性命是大叔救的,地位是九幽給的,還有天之邪、燕真珠、陰水仙、秦珂,喜歡我的,連害我的都為我而死,我欠他們,卻唯獨不欠你,為什麼還要跟你走?」

  她展開雙臂,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想必你都猜到了,我的肉體早已殘破,只是以身殉劍,靠魔劍支撐,連魔都不是,你願意帶一柄劍走天下?可天魔乃是極端之魔,劍上魔氣遲早會讓我迷失心性,不是你能控制的,那時為了你的仙門和蒼生,你又將如何?再次將我鎖入冰牢,還是修成鏡心術,把我連同劍一起淨化了?」

  洛音凡站在那裡,衣袍因風顫抖,聲音卻異常堅定,「不論死進冰牢,還是淨化,為師都會陪著你。但眼下你不能再繼續,逆輪尚且失敗,你又怎會成功?這條路再走下去,只會萬劫不復。」

  「我萬劫不復與你何干?」重紫輕撫絳黑長袖,「捨棄仙盟首座,你以為你做的犧牲已經夠大,所以我就該原諒你?」

  洛音凡愣住。

  「不要再說帶我走是為了救我,你只是放不下你的責任。」重紫淡淡道,「你念念不忘的,還是你的仙門蒼生。你害怕,因為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罪孽。你做這些,只是為了彌補你的過錯,你後悔沒有趁早殺了我,那樣你就可以一邊內疚,一邊看天下太平……」

  「重兒!」不是這樣!

  「我什麼都沒有了,必須要得到更多!」重紫語氣陡然變得冰冷,暗紅眸子裡瀰漫一片妖魅殺氣,「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能甘心!虞度他們逼我入魔,我就滅了仙門,讓六界入魔!」

  見她魔意漸重,洛音凡心驚,「重兒,不可任性!」

  「我任性?」重紫彷彿聽到了最大的笑話,「洛音凡,分明是你虛偽!你口口聲聲說帶我走是為了蒼生,是要救我回頭,可是你難道真的一點兒也不想要我?」

  洛音凡緊抿薄唇,目中已有痛苦之色。

  愛,卻不能要,這份愛也就變得不堪了,因為它不該產生。

  「不要胡鬧了。」

  重紫了然一笑,閃至他身旁,輕輕在他頸間吹氣,「你的欲毒為何清除不去?你怎麼不說?」

  「這不重要。」

  「我嫁給九幽,你真的一點兒不在乎?這些年我在魔宮夜夜與九幽親熱,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吃醋?你要帶我走,真的與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夠了!」聲音冷徹骨。

  洛音凡握得雙拳作響,勉強克制衝動,否則他不能保證會不會狠狠扇她兩巴掌,讓她清醒,讓她看清自己做了什麼荒唐事,看清她在他面前說這些不知廉恥的話的樣子!看清那個卑鄙的九幽的真正目的!

  重紫無視他的反應,轉到他面前,仰望著那雙不見底的黑眸,「你以為天下只有你洛音凡值得我喜歡?九幽完全可以替代你,他足夠強大,長得也不比你差,會保護我,疼我,每次我醒來的時候,都在他懷裡……」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

  重紫被打得側過臉,彎了腰。

  手打下去,洛音凡便知自己又要後悔了,再想到她在別的男人身下承歡的情景,天生潔癖被勾起,禁不住又是一陣厭惡,後退兩步。

  臉上逐漸浮現指印,重紫已經感覺不到痛,扶著大石慢慢地重新直起身體,看著他坦然道:「當初仙門追殺,我跟著他活到現在,你呢?你做了什麼?親手殺我,打斷我的骨頭,還是把我關進冰牢,用鎖魂絲毀我肉身?沒有陰水仙,沒有天之邪,沒有秦珂,我早就不在世上了!九幽是利用我又如何?他護我,給了我地位,你愛我,卻只能給我傷害,你有什麼資格生氣,又有什麼資格嫌棄我?」

  錯了,他又錯了!洛音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閉上眼睛。

  什麼時候,他竟然淪落成一個責怪徒弟、打徒弟發洩的師父了,是他心有邪念,怎麼可以用傷害她來掩飾過錯?為什麼在她面前一再犯錯,為什麼他就控制不住?

  心早就死了,可看到他嫌棄的樣子,依然會冷。

  重紫後退,「洛音凡,不要說什麼救我回頭,我不需要!不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你對得起你的仙門蒼生,可是傷到了我。我能理解你的決定,但不會原諒你,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不要走,不要回去。

  瘦弱的身影逐漸遠去,洛音凡擡了擡手,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

  魔宮之夜,亡月已經等在了榻上,紫水晶戒指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

  見到重紫,他擡起左手,重紫不由自主走過去,順勢坐到他膝上,躺倒他懷裡。

  他身上並不暖和,陰冷,有種壓抑的感覺,兩條手臂將她牢牢圈住。起初重紫差點兒睡不著,可是日子一久,漸漸也就成了習慣,不僅如此,這懷抱似乎總透著股神秘的誘惑力,吸引著她,像上了癮似的,反而越來越離不開。

  重紫道:「我的魔性好像越來越重了。」

  亡月低頭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吻過,「這是好事,皇后。」

  重紫盯著他,盯著他的臉,在紫水晶光芒映照下,高高的鼻樑略有陰影,那本該長著眼睛的地方仍被斗篷帽遮得嚴嚴實實。

  「想看我的眼睛?」

  「看到你的眼睛,任何事你都可以答應?」

  「無戲言。」

  「你到底是誰?」

  「你的丈夫。」

  重紫迅速伸手去掀那斗篷帽,卻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捉住,「皇后,耍賴是不行的。」

  重紫淺笑著縮回手,「我只是想摸摸丈夫的臉,怕什麼?」

  「那要等到你把自己獻給我的那天。」

  「聖君與其每夜都在這兒坐懷不亂,何不過去叫夢姬伺候?」

  「我對你更感興趣。」

  「聖君願意侍寢,卻之不恭。」重紫懨懨地側過身,在他懷裡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睡了。

  天災頻頻,帶來饑荒,曾經熱鬧的村落,如今滿目荒涼,處處枯井斷壁,青苔爬上牆,蛛網織上門,院裡生出野草雜樹,村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沒幾戶了。

  泥牆木窗,茅簷低矮,小小兩間房,周圍是一圈用篾條織成的籬笆。白髮老人吃力地從井裡打了水,提到院子裡菜地旁,一瓢一瓢澆地頭的菜。

  樹後似有人影閃躲。

  餘光瞟見,老人連忙定睛去瞧,大約是老眼昏花,那女子滿頭暗紅色長髮忽然變成了黑髮,一張臉美麗又眼熟。

  老人呆了半晌,總算認出來,「你是……小主人?」

  重紫沒有回答。

  「來看阿伯了!站在那兒做什麼?」老人驚喜萬分,將水瓢一丟,過去打開籬笆門,「讓阿伯看看,長這麼高了!變成大姑娘了!」

  重紫走進院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阿伯這些年還好?」

  「好好,」老者拉著她,眼淚險些掉下來,「這兩年氣候古怪,聽說出了個凶魔作亂,仙長們都在想辦法對付,阿伯就怕你出事。」

  他還不知道那個很可怕的魔就是她?重紫側臉笑道:「幾年沒能來看阿伯,阿伯生我的氣嗎?」

  「生什麼氣,小主人勤奮修行是好事。尊者前日來過,都跟我說了,小主人一直在閉關。」老人轉身去尋凳子。

  重紫擡手一指,地上出現條長凳。

  老人驚喜,讚她法術厲害。

  重紫沒有表示,扶著他坐下,轉臉看著菜地道:「不是送了糧米嗎,阿伯何必再做這些?」

  「真是你送的?尊者果然沒有騙我。」老人欣慰,「阿伯哪裡吃得完,自那魔頭出世,年景不好,外頭餓死的人……唉,阿伯反正閒著,種點東西,將來捨出去也算給你積德,教你早些修成仙。」

  重紫聽得微微笑,點頭,「那改日我多送些來。」

  老人制止,又細細詢問她許多事。

  重紫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人聽得連連點頭,歎道:「我說跟著尊者沒錯,難得遇見這樣的好師父。前幾日我害病,他老人家特地送了藥來,還說你出息了。」

  修成天魔,當真出息了,重紫忍不住笑道:「我過得很好,嫁人了呢,他沒告訴阿伯吧?」

  「什麼?」老者驚得瞪眼,隨即轉為喜悅,「這麼大的事,竟不告訴阿伯一聲,幾時嫁的,是哪家的小子?」

  重紫赧然,「他很忙,來不了。」

  「忙也要來的。」陰沈的聲音響起。

  老人嚇一跳,轉臉看,不知何時,院子裡站了個神秘的男人,全身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連眼睛都沒露出來。

  「你……」

  「我就是那小子,我叫亡月,也來看阿伯。」

  老人連忙看重紫,見她點頭確認,才鬆了口氣。大約是覺得他裝束太古怪,又陰森可怕,老人始終有點膽怯,不敢去拉他,只隨便問了幾句話,越發不安,終於忍不住把重紫拉到一旁,低聲道:「阿伯看他,心裡有些不踏實呢。」

  「不像好人?」重紫笑起來,「阿伯放心,他就是性子有點古怪。」

  老人點頭,半晌惋惜道:「阿伯原是盼著你能找個像尊者一樣的夫君,好好照顧你,也罷,你是個聰明孩子,心裡有數,找的人一定不錯。」

  重紫含笑道:「我先也那麼想呢,可現在我才發現,還是亡月這樣的好。」

  老人展顏,「看人不能光憑眼睛,阿伯知道。」

  重紫扶著他道:「此番是趁空閒來看阿伯,今後我又要閉關,不能常來了,阿伯要保重。」

  老人笑道:「阿伯不缺吃穿,有什麼可擔心的,小主人仔細跟尊者修仙……」

  「她現在不會跟別人,只能跟著我了。」悄無聲息地,亡月出現在二人身後,伸手攬過重紫的腰。

  重紫倒沒怎麼,倚在他懷裡笑,「你別嚇到阿伯。」

  老人還真的被嚇了一跳,看二人這親密情形,始終覺得不太對勁兒,驚疑,「尊者不是說……」

  重紫眨眼道:「我現在嫁了亡月,當然跟著亡月了。」

  亡月笑道:「我是好人。」

  老人輕聲咳嗽,「也是,也是,你們小兩口夫妻和睦,好好過日子,我就放心了。」

  自天魔現世以來,連年災難,大地人煙荒蕪,又是一度青山綠水,始終不聞樵子歌聲,林木幽幽,雜草叢生,沈浸在一片冷清寂寞裡。

  青石板小道,年輕的長生宮弟子佩劍行來,滿臉明朗歡快。

  忽然一陣風掃過,前面樹下現出兩道人影。

  修仙之人向來警覺,感應到魔氣,那弟子立時停住腳步,右手按劍,鎮定地看去。

  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女子鳳眼迷人,暗紅色長髮堆起雲髻,輕薄的絳黑紗衣拖在身後,佩飾華貴,恍若神妃,半截小臂露在外頭,雪白晶瑩如玉,上面戴著幾個不同顏色不同質地的鐲子。身旁的男人比她高了整整一頭,卻是從頭到腳都被黑斗篷裹著,只露出蒼白優美的尖下巴,神秘貴氣。

  時隔幾年,記憶依舊深刻,那弟子不費任何力氣便認出她,臉白了,「你……紫魔!」

  原來他就是當初被她救下的少年。

  重紫看著他微笑,「又見面了。」

  那笑容太美,美得帶有毀滅性,少年居然愣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之後更加羞慚害怕,手顫抖著,連劍也拔不出來了。

  重紫朝他走去。

  「你別過來!」少年驚慌後退。

  他越是這樣,重紫越不理會。

  眼看退無可退,少年終於記起遁術,倉皇唸咒想要逃走,卻被周圍結界擋了回來,頓時嚇得直哆嗦。

  重紫失去興趣,轉身道:「算了吧,免得他為保清白自尋短見,叫人看到,還以為我青天白日強搶少男。」

  亡月問道:「忘恩負義的人,你不想懲罰?」

  重紫道:「懲罰他有用嗎?是仙門要殺我。」

  「沒有他回去報信,仙門就不會那麼快找到你,你也不會那麼快入魔,或許還留在那座山上,守著小茅屋清靜度日。」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沈沈的聲音透著奇異的蠱惑力與煽動力,「你救了他的命,他卻出賣你,對這樣的人你還要心軟?」

  重紫臉一冷,眉目間隱約浮現煞氣,竟被激起三分魔意。

  「煞氣天生,但你並沒有殺過人,他們仍一心置你於死地,這些忘恩負義之徒反而活得好好的,魔,應當有仇必報。」

  「該殺!」重紫面無表情舉右手,手心有光芒閃現,瞬間化作一柄藍色小劍,向少年刺去。

  她已經是魔,還用顧忌什麼?害她的人都不能放過!

  藍劍無聲襲至咽喉,就在少年即將被嚇暈的瞬間,一柄長劍自旁邊飛來,替他擋住了攻擊。

  看到那人,重紫魔意退了兩分,「洛音凡,你總跟著我做什麼?」

  洛音凡令那弟子離去,然後轉臉看她,有點悲哀,心內陣陣絕望。

  她說得沒錯,自從肉身殘破以身殉劍後,她就變成了真正的魔體,心智已經開始被魔氣擾亂,這麼下去,她遲早會變成徹底的魔,行事極端,濫殺無辜。而害得她失去肉身的,恰恰是他。他能怎麼辦?終有一日,他會再次傷她,這樣的結果,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重紫彎彎唇角,目中儘是嘲諷之色。

  這個人總是自負又可憐,時刻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他不想對她下手,又要阻止她殺人,他以為他救得過來?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成?

  「你以為你能救多少人?」

  「救一個便是一個。」

  重紫轉身拉亡月,「我沒那閒工夫陪他玩,還是回去吧。」

  洛音凡這才留意到旁邊的亡月,頓時怒氣橫生,眼底一片濃濃的殺機,「九幽!」

  若非這個人引誘,重兒就不會入魔,不會執迷不悟走上這條路,師徒二人更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沒有他,她就不會留在魔宮,只會乖乖跟自己回去!他分明是在利用她,他竟敢對她……

  恨欲高漲,仙心頓生魔意。

  逐波劍凝聚平生數百年仙力,飛至半空,掀起氣流如浪花,白浪鑄成高牆,將二人圍在中間,封死所有退路。

  頭頂忽現陰影,重紫下意識仰臉看。

  氣浪澎湃,一柄長約數丈的駭人的巨劍高高懸於半空,帶著五彩仙印,朝亡月直壓下來。

  「極天之法,殺道,」亡月道,「皇后,他是真的想殺我了。」

  「你能敵嗎?」

  「那要看皇后肯不肯出手相助。」

  劍影越壓越低,亡月不慌不忙平擡雙臂,周圍氣流卻不見任何異常,似有力量,又似全無力量。

  重紫有點驚奇,也暗暗凝聚魔力去抵抗。

  然而就在這當口,那片無形壓力猛地撤去,頭頂巨劍消失得無影無蹤,氣流鑄成的高牆迅速崩塌,對面那人身形微晃兩下,終是忍不住皺眉摀住胸口,強大仙力反噬,終受重創。

  重紫臉色一變,收招上前去扶。

  恨欲迷心竅,恨她,恨九幽,恨自己,體內欲毒瘋狂蔓延。洛音凡氣怒之下理智全無,奮力推開她,以逐波勉強支撐身體,咬牙吐出幾個字,「你……給我滾!」

  黑眸失去焦距,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終於倒下。

  亡月道:「是欲毒。」

  「我帶他去找欲魔心。」重紫匆匆說完,抱著他消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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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5:24

【54. 雪之哀傷】

  寒冬,水月城外白茫茫一片。自天魔出世以來,天地風雲季候無不受其干擾,人間尤其明顯,連續兩年,冬季都來得格外早格外長,八月就開始降霜飛雪,眼下才九月,北風就已刮起,路上鋪了近兩尺深的雪,踏上去咯吱作響,不知凍死餓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子分外醒目。

  足尖輕點,乘風而行,踏雪無痕。

  華美長髮,映襯素淨的雪,於是雪更白,發更紅。

  絳黑衣帶翻捲飄飛,寶石奪目,環珮光彩,姿態自由隨意,無拘無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陣五彩香風,將這片廣闊天地當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婦打扮,身上披著貴重的雲絲霞錦披風,纖纖手指拈著枝紅梅花,眉心一顆嫣紅的美人痣。

  五彩旋風由遠及近,眨眼間,妖艷女魔已經站在了她的對面。

  「是你?」重紫感到意外。

  「你來了,」閔素秋垂眸,「我聽他們說,你會來這裡。」

  重紫足不沾地,緩緩飄行至她跟前。

  這個看上去溫柔無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殺人,心腸歹毒,半點兒不含糊。可惜算計到頭,還是不能得到,眼看著卓昊處處維護自己,眼看著丈夫對一個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終於,等到卓昊與她徹底決裂,那便是她忍耐的極限,從此不必再裝,會因為吃醋與織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你知道我會怎樣對你?」

  「我知道,我在等你,」閔素秋掐緊花枝,低聲道,「當年是我故意放出風聲引你去救萬劫,想藉著虞掌教他們的手處置你。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閉關去了。」

  「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放過你?」

  「我既然來了,就不怕死,你不想殺我報仇嗎?快動手吧。」

  重紫懶得理她,轉身要走。

  閔素秋拉住她,「尊者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識停了腳步去聽,就在這瞬間,一絲涼意飛快地自臂上躥來,熟悉的涼意,掙不斷的輕絲,緊緊纏上魂魄。

  那絲原是藏在梅花裡的,閔素秋得手之後立即丟掉花枝,急速後退。

  「我已是天魔之身,你以為區區鎖魂絲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殺你,你倒來找死!」

  「不殺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閔素秋臉白如霜,慘笑了聲,咬牙,「我不需要!你還是殺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你當我不敢?」

  閔素秋低哼,不語。

  其實重紫並不怎麼恨這個嫉妒的女人,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僅僅限於初見時她的溫婉,和仙門大會上她跟織姬打架時的潑辣,更多時候她就是個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這次主動找上來,重紫幾乎都忘記了這個所謂的「仇人」。

  她不是兇手,只是推波助瀾,正好給仙門提供了一個殺自己的借口而已。她嫉妒,為了卓昊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記了,這世上,做過的事遲早都會被揭穿,遲早都要付出代價,她不僅沒有想到,反招丈夫厭惡嫌棄,這些都是她萬萬沒料到的吧。如今拚命想要傷害情敵,想必是活得毫無意義了,何不助她解脫!

  手開始用力。

  美麗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閔素秋狠狠道:「都是你!你怎麼就不死?我與卓昊哥哥自幼相識,他最是愛我護我,沒有你,我們會做一對恩愛夫妻!憑什麼你一來,他就那麼喜歡你,為你,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說一句話!你死都死了,還回來做什麼?我……我恨不能讓你魂飛魄散!」

  呼吸困難,眉間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盡全力惡毒地笑,「你現在中了鎖魂絲,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你殺我啊!殺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沒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靜地看著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還是魔女?

  能這麼全心全意去恨一個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你眼中那個值得恨的主角,一直只是把你當成配角。

  「傷人多少,就傷自己多少,可惜我不傷人,別人也照樣會傷我,左右都是個傷,你以為我會很在意?」重紫丟開她,微笑,「我為何要殺你?閔素秋,沒有誰喜歡娶一個惡毒的女人當妻子,你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歡的還是我,他只會厭惡你,不會再碰你,你永遠得不到他,我要留著你,看你痛苦地活下去……」

  摧毀對手的辦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傷疤被重新揭開,閔素秋果然笑不出來了,「你住口!」

  「我留著你,看你活一日便痛苦一日,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殺了你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轉兩圈,飄帶環繞飛揚,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語氣竟透出十分邪惡,帶著一絲奇怪的誘惑,「看到了嗎?就算我入魔,他一樣會對我死心塌地,很氣?很嫉妒?是不是想殺人?可惜你殺不了我,恨吧……」

  被說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嚇到,閔素秋狂躁且恐懼,後退,「你……在說些什麼?」

  「還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歎息,似有無限同情,「你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你該入的道。」

  閔素秋終於露出驚懼之色,「你胡說!」

  「你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憤怒、耍陰謀,心胸狹窄,你早就不再是什麼仙了,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陰險,都在笑話你是潑婦,卓昊不會再理你,你已經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是你,卓昊哥哥只是跟我賭氣罷了!」

  「是嗎?」暗紅色雙瞳蕩漾著妖異的笑,重紫俯視著她,彷彿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你還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會回來找你,可惜那是妄想,你在他眼裡已經十惡不赦,你做什麼,都只能換來他的嫌棄。你的糾纏,他早就厭惡了,他現在肯定想快些擺脫你,恨不能讓你快些死,那樣他就解脫了……」

  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卻帶著魔力一般,聽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絕望。

  閔素秋精神幾欲崩潰,踉蹌後退,「胡說!你胡說!你給我住口!」

  「你根本沒資格做仙,還要執著什麼?你應該隨我入魔。」紅唇似在唸咒,一隻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棄你,你又何必堅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顧忌,再也不會受傷。」

  閔素秋惶恐躲避,「別過來!我不會入魔,你別過來!」

  「魔無處不在,它早就在你心裡了。」

  「閉嘴!」

  「仔細看看你的心魔……」

  ……

  心魔?閔素秋捂著胸口,喘息,發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這個女子上當,借刀殺人,從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裡,她就是個惡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費盡心思擁有的一切突然間都失去,只剩下滿滿的怨恨和嫉妒,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對,她有什麼錯?她只是太愛他,為什麼會落得一無所有?

  「夠了,我是得不到,你不也一樣什麼都沒有嗎?」閔素秋瘋狂大叫,猛然間似想到什麼,擡手指著重紫,似笑似怒,「至少,我還能死,我還能死……」

  小口微張,鮮血噴濺,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負,就地自絕。

  白的雪,紅的血,與不遠處掉落的那枝梅花極其神似。

  強烈的色彩對比,帶來視覺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漸去,愕然看著眼前閔素秋的屍體,半晌緩緩垂眸,苦笑。

  惡毒的話都能說得這麼順口了,不愧是極端之魔,沒有回頭的餘地,所以才會更偏執吧。

  卓昊閉關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結果,她故意借此傷閔素秋而已。

  閔素秋沒說錯,她同樣一無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後有動靜,重紫警覺,迅速轉身。

  「孽障!」劍光白衣映著白雪。

  洛音凡閉關兩年,才出關就聽說閔素秋失蹤,據青華弟子說,她曾派人打聽紫魔行蹤,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這個地方,洛音凡卻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趕來,誰知會親眼看到這樣的情景,頭腦立時空白一片,「孽障!你……你不想活了嗎?」

  重紫見他這樣,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還很關心的樣子。」

  「你到底在做什麼?」

  「兩年不見,一來就問我做什麼,尊者這是與我敘舊呢?」

  知道身中鳳凰淚的事,洛音凡對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閔素秋橫屍面前,又聽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分明有拿人命當兒戲的意思,頓時怒氣又生,悲憤交加。

  原以為只要她沒有殺人,事情再壞都能補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變得極端。閔素秋再如何也是青華少宮主夫人,又是閔雲中的侄孫女,如今命喪她手中,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是無可挽回,往事記得不記得都不重要了,她闖下這樣大禍,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風姿,絕世之美,然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終純淨得令人不敢相信。

  藍色耳墜閃著幽幽光澤,彷彿兩滴晶瑩的淚。

  洛音凡微微閉目,心亂如麻。

  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重紫飛身而起。

  「給我站住!」冷冷的聲音,眨眼間他已攔住去路。

  重紫飄然折回,退後幾丈站定,唇角一彎,長眉挑起幾絲殘酷之色,「又要殺我?」

  「是你殺的?」

  「她這種人活著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著痛苦就可以殺人?她這樣,分明是視生命如螻蟻!洛音凡以劍尖指她,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重紫平擡右臂,掌上立即出現一束紅色魔光,似執了柄無形之劍。光影交錯,狂風驟熱捲起,天空沒下雪,地面的雪卻開始一片片飄飛上天,直入雲中消失,竟令人產生天地顛倒、時空逆轉的錯覺。

  重紫執劍橫胸,聲音冷冰冰,「動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覺沈痛無力,頹然垂下劍,「隨我回南華請罪。」

  重紫「哈」了聲,彷彿聽見了極有趣的事,「笑話!洛音凡,你以為你是誰?你說回去,我便要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為師會盡全力護你性命。」

  「肯留我一條命,我要多謝重華尊者慈悲。」

  洛音凡擡劍,「你回不回去?」

  「回去讓你們時刻防備,還是又被關進冰牢?」

  「為師修成鏡心術,必會放你出來。」

  「這些話還是留著,對你那個,沒用的蠢徒弟說吧!」重紫聚氣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願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殺了我。」

  「你還不回頭?」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麼頭?沒入魔的時候你們逼我,入魔你們也不放過,我為何要回頭?」出招即絕殺,纖纖手指輕劃,黑氣在半空旋轉,凝成千百柄小劍,她厲聲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師徒了,還顧忌什麼,要殺就來吧!」

  洛音凡不動,護體仙印浮現,所有小劍近身立即粉碎。

  煞氣比寒風更凜冽,激發魔力洶湧,身上衣帶裝飾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緊逼,出手全無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讓之下頗覺吃力,形式越來越難控制,到最後他索性將心一狠。

  事情因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領罪,頂多辭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變得極端,再這麼縱容下去,恐怕今後會做出更多濫殺之事,眼前閔素秋之死就是個例子。

  罷了,既然難以挽救,他就徹底對不起她吧。

  心中悲涼,洛音凡停止避讓,右手捏訣催動逐波劍,左手淩空結印,赫然又是一招「寂滅」。

  當年南華天尊正是用這一式將魔尊逆輪斬於劍下,洛音凡本就長於術法,又是現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懷了必殺之心,「寂滅」由他全力使出來,更非同小可,與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識的場景再現,重紫魔意稍減,神志漸漸甦醒。

  終於還是決定了?

  漫天清影,重紫望著那執劍之人,忽覺疲憊,緩緩收了劍,垂下雙臂。

  也許,解脫就好……

  可惜她雖主動放棄,體內魔力卻未必,感受到強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進行反抗,引發心魔,一念之間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滅,承受這麼多,難道又要換來個寂滅的結局?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討回來,豈會這般輕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擡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鎖魂絲!」

  八荒劍藍光閃閃,映襯俊美偏冷的臉,秦珂擋在她面前,微微喘息,「師父前日清點鎖魂絲,發現少了一根,命聞師叔詳加調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將鎖魂絲藏處洩露給了卓少夫人,聽說卓少夫人失蹤,秦珂料想必定與此事有關,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錯傷了她。」

  是閔素秋用鎖魂絲暗算她?洛音凡心裡咯登一下。

  至此,他終於明白那笑容裡的含義,她在嘲笑他,料定他會懷疑她,怪罪她,料定他會如何讓選擇,所以她不解釋。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總是冷靜不了,因為知道自己身中鳳凰淚的緣故?

  殺氣收盡,洛音凡沈默。

  「我中沒中鎖魂絲,與你何干?」見到秦珂,重紫反而惱怒了,擡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鎖魂絲,殺你也綽綽有餘。」

  秦珂恍若未聞,「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經親手殺她兩次,又怎忍心再下殺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兩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鎖魂絲毀了她肉體,傷了她魂魄,但那也並非有意,為何秦珂會這麼說?難道之前他……他做過什麼?那些被磨去的記憶裡到底還有些什麼?

  不,她墮落入魔,就理當受懲處,否則,要他怎麼接受這樣的大錯?

  洛音凡盡量說服自己鎮定,「也罷,念在師徒一場,倘若她肯回南華領罪,我便饒她性命。」

  「尊重這是逼她,她根本沒有退路。」秦珂搖頭,「天生煞氣,走到今日並不全是她的過錯,尊重為何不問清前事再作決定?」

  「什麼前事,輪得到你來管?」重紫擡掌擊出。

  秦珂硬受一掌,身形晃了晃,吐出口鮮血。

  「孽障!」洛音凡握劍。

  秦珂擡臂護住她,「既肯替她掩飾煞氣,再收為徒。到頭來卻又不能護她,尊者當真鐵石心腸,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我需要你們的內疚?」重紫大怒,掌心有魔光,「我說過不會再留情,讓開!」

  秦珂終於避開這掌,扣住她的手腕,「鎖魂絲未除,傷人只會傷著自己。」

  什麼傷都受過了,還怕這點?重紫掙脫他的掌握,冷笑,「我是天魔之身,殺兩個人沒那麼容易死,養個兩三天就好了,你該擔心你自己。」

  「重紫!」掌風落,秦珂以八荒劍撐地,附身又噴出一口鮮血。

  洛音凡木然而立,沒有出聲也沒有阻止。

  他的徒弟,因鳳凰淚忘記的人,被別人這樣維護著,他又能說什麼,能做什麼?

  鎖魂絲,傷人傷己,重紫嘴角也慢慢沁出血絲,她卻似全無感覺,暗紅色眸子閃著近於瘋狂的光,「你找死?」

  「你冷靜點。」

  「讓開!」

  「重紫!」秦珂低喝,「要我死容易,不用再傷自己。」

  或許是被他臉上的表情震住,重紫清醒了些,看著他半晌,忽然嗤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感動我?」

  秦珂沒分辯,站直身,轉向洛音凡,「秦珂甘願替她賠一命與青華宮,求尊者念在舊日情分,將來護她一命。」

  洛音凡變色,「你……」

  未及阻止,那白衣上已有數點血沁出。

  他竟自絕筋脈!

  不知是紅的血太刺眼,還是因為那目光太溫柔,重紫終於尋回理智,喃喃道:「你……做什麼?」

  他朝她伸手,「重紫,過來。」

  是她害死了他?她又做了什麼?重紫驚恐後退,「我沒讓你死,我沒想殺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你的錯。」

  「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回頭?」

  「我並非要勸你回頭。」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艱難地朝她邁步,卻苦於無力,屈膝半跪下去,以劍支撐才勉強沒有倒地,「醜丫頭,過來。」

  隔世的稱呼,夢裡曾聽到。

  仙山,大魚,大海,那個紫衣金冠的高傲的小公子,會繃著臉叫她「醜丫頭」,會躲開她的手,也會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站到面前保護她。

  應該走近,可不知什麼時候,反而越來越遠。

  她身受重刑,冷靜自持的青年,不顧傷勢拉著她的手要她忍,忍下去,等他救她出來,等他為她驅除煞氣。

  她沒等到那天,已經萬劫不復。

  當一切不能挽回,他選擇死在自己手上,只為不讓身中鎖魂絲的她受傷。

  面前那手修長如玉,指節寸寸透著力量,彷彿為救贖她而來,重紫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拉住。

  秦珂立即握緊那小手,「自與你一同拜入仙門,我太多時候都在閉關,只因聽掌教說你天生煞氣注定入魔,不能修習法術,所以妄想有朝一日能修得尊者那般厲害,好保護你。」

  沈默片刻,他苦笑,「早知如此……」

  早知到頭來還是保護不了她,早知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命定的結局,他又何必去閉什麼關,修什麼仙術,能多陪她幾年更好。

  有後悔吧?

  或許沒那麼複雜,僅僅是一種很簡單的感情而已,他一直都是那個彆扭的小公子,單純地想要保護那哭泣的醜丫頭。

  重紫搖頭,只是搖頭。

  「生在富貴之地,慕仙界之名而來,發誓守護人間斬盡妖魔,沒想到……」秦珂看著手中八荒神劍,將它奉與洛音凡,「望尊者將它帶回交與師父,是秦珂辜負他老人家厚望,但求不要怪罪於她。」

  「是我無能,沒辦法給你一條回頭的路,」他用力將重紫拉近,「不要再輕易傷害自己。」

  知道無路可走,所以沒有勸她回頭,只讓她愛惜自己,少受傷害。

  白雪世界,瞬間變作茫茫大海。

  腳底不是山坡,而是青色魚背。

  魚背起伏,海風吹拂,伴隨著嘩啦的海浪聲,尖銳的海鳥聲,悠悠如往事再現。

  「我此生原是立志修仙,來世我們再不要入仙門,可好?」

  「我還會有來世嗎?」

  俊臉白似雪,卻不復冷漠,他微微一笑,「會。」

  那身影終於倒下,帶著她也一同跌坐在地。

  用最後法力營造的幻境消失,一道身影尖叫著撲過來,帶著哭腔,卻是尾隨而至的司馬妙元。

  身體猶帶溫度,重紫將他的臉緊緊抱在懷裡,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流淚。

  黑暗的仙獄,他扶著她的肩膀說她傻,「一個人倘若連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你?」

  可是現在,他一心保護她,也忘記了自己。

  一個一個全都離她而去,為什麼連他也留不住?她已經是魔,萬劫不復,連那個人都在逼她,為什麼他還不肯放手?她都那麼絕情了,為什麼他還是不肯離她遠些?

  魂歸地府,來世的他還會是那個驕傲的少年老成的小公子嗎?精明穩重,行止有度,不要再遇上她,不要再這麼傻。

  「秦師兄!秦師兄你怎麼了?」看到白衣上的血,俏臉立刻變得猙獰,司馬妙元瘋了般,拔劍朝重紫狠狠劈去,「又是你,你害死了他!」

  重紫面無表情,抱走秦珂坐在雪地裡不動。

  仙印起,司馬妙元被震得退出好幾步才站穩,「她害了秦師兄,尊者!」

  「害死他的不是重紫,是你。」另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冰藍色披風,腰間佩長劍,聞靈之緩步走來,「若非你居心不良,故意將鎖魂絲的藏處洩露給閔素秋,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你胡說,我怎麼會害他?」司馬妙元瘋了般搖頭,指著重紫,「我只是想讓她痛苦,讓她嘗嘗鎖魂絲的滋味,她是魔,本就該死,不是嗎?我並沒害秦師兄!」

  喚他出來時,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聞靈之看看秦珂,然後轉向洛音凡,作禮,「前日天山弟子作證,月喬生前曾私下透露,進仙獄侮辱重紫,私入崑崙冰牢,都是受司馬妙元攛掇而為,如今司馬妙元又洩露本門秘寶鎖魂絲藏處,連累卓少夫人,有辱南華門風,理當問罪。靈之已稟過督教,現廢除司馬妙元修為,逐出南華,送回皇宮。」

  洛音凡機械地點頭。

  廢除修為,逐出南華!司馬妙元如聞晴天霹靂,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不,不可能!」

  聞靈之道:「我早已警告過你,司馬妙元,你從此不得再以仙門弟子身份自居。」

  「不會!你騙我!」司馬妙元嘶聲道:「我是公主,我父皇是人間帝王,掌教不會這麼做!」

  「仙門沒有什麼公主,」聞靈之語氣平靜,「能得到的不需要用手段,得不到的,用盡手段也得不到。重紫入魔很可悲,司馬妙元,其實最可悲的還是你,你為何不回頭看看你自己,看你因為嫉妒做了些什麼事,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原本沒有秦珂,你還有別人,有尊貴身份,有掌教與仙尊器重,如今你卻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信!我要見掌教!我要見督教!」

  「因為你,害得卓少夫人閔素秋喪命,害得掌教弟子秦珂身亡,你見了掌教與督教,還想求怎樣的下場?」

  司馬妙元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是的,貴為人間公主,她擁有的太多,有寵愛她的父皇和母妃,有上好的修仙資質,有掌教與督教仙尊的提拔與器重,是新一代弟子裡的拔尖人物,可是因為她一念之差,把大好光陰浪費在嫉妒與算計上,非但害死了秦珂,還害死了閔素秋!這些年來,她用禮物打點收買人心,可是那些人有幾個是真心待她為她好?死哦有人都奉承著她,從來沒有誰勸阻過她一句。重紫出事尚有人憐憫維護,而她,鬧出這麼大的事,也沒有一個求情的,南華竟無她的立足之地!回皇宮嗎?母妃寵幸早已不如當年,原將拜入仙門的她當作唯一的希望與籌碼,如今她卻被逐出南華,對這個不在身邊多年的女兒,父皇還會那麼喜歡嗎?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重紫費力地抱著秦珂站起身,再沒多看眾人一眼,化作一陣風消失。

  天上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雪,越下越大。洛音凡站在雪地裡,白衣慘淡,被風雪包裹,竟似一塊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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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4:22

【53. 祝融果】

  海之涯,茫茫雲山接大荒,千里無人煙,中有一山極其陡峻,高聳擎天,舉頭望不見頂,山名不周,傳說中的神山,也是人間直通天界的唯一一條路徑,可惜從來都沒有誰爬到頂過,多少凡夫俗子妄想登天,最終望而卻步。

  「不周山,祝融果,萬年能產一枚,食之可固魂魄,你如今肉身殘破,魂魄靠魔劍支撐,終究不穩,這是你最大的缺陷,若能得祝融果,對你有不盡的好處。」

  想到亡月的話,重紫仰臉觀望,她本身對什麼祝融果並無太大興趣,只不過有件事情做,總不至於那麼無聊。

  須臾,重紫足尖輕點,化作清風往上飛掠。

  表面看,這不周山除了高,以及比尋常山峰陡些,別的也平凡無奇,有荒坡,有亂石,有樹林……然而親自上去,才能真正見識到登天之難。這儼然是←災難之山,來自天地間的災難幾乎都在這裡了,瘴氣、毒木、火海、風雪……幸虧此番前來登山的亦非凡人,憑借一身魔力掩護,平安無事。

  大約行了一個時辰,前方山壁忽然不見,一塊巨大的明鏡映入眼簾,反射天光,極其壯觀。

  原來此地山壁傾斜,壁間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冰面光滑難以立足,望上去就像是面大鏡子,這冰也非同尋常,應先天苦寒而生,縱然重紫天魔之身,亦覺寒氣懾人。

  重紫沿冰面逆滑上坡。

  千丈冰壁,前方有一抹淡淡的藍影在移動。

  那是一柄長劍,劍上站著個人,只因他穿著身白衣裳,與並的顏色太接近,是以重紫沒有立即看到。

  發現身後動靜,那人回頭看。

  重紫意外,隨即微笑,「來取祝融果?」

  秦珂點頭。

  「不巧了,我對它志在必得,」重紫擡臂,兩條長長飄帶如蛇,朝他捲過去,「你可以不用上去了。」

  秦珂沒有閃避,「當心食魂鳥。」

  「魔行事,無須仙來記掛。」重紫毫不留情地將他擊落,翻滾下冰壁。

  這不周山很奇怪,就像寶塔般,每次以為登到頂了,上面總會再生出一座山來,層層堆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層,每上一層,就有更多更險的阻礙,通天之路當之無愧。

  前方出現黑沈沈的水面,寬約百丈,對面是陡峭山峰。

  第五層,如果亡月沒說錯,祝融果正是生在這一層。重紫暗忖,同時自袖中取出跟白羽毛朝水面丟下,但見那羽毛飄悠悠,沾水就迅速沈了底。

  果然是百丈弱水,連風也托不起,禦風術不能施展。

  重紫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只玉兔,找到血管並二指一劃,立即有鮮血流出,滴落水面,大約十來滴之後,她便作法止住血,把玉兔隨手丟開。

  玉兔翻滾著,爬起來就跑。

  重紫退到旁邊,靜觀其變。

  不消片刻,沈沈水面上開始起了波紋,底下好像有東西在遊動,緊接著一聲響,水裡冒出個東西。

  那是只人手,顏色黑漆漆的,和水一樣。

  重紫毫不遲疑地作法將那東西攝了起來。

  小水怪形似嬰兒,五官與人並無兩樣,只不過全身皮膚是黑的,腳趾間有蹼,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驚恐之色,看起來很可愛。

  發現上當,小東西哇哇哭起來。

  重紫含笑將它摟入懷裡,黯然坐著等待。

  很快,水裡又冒出兩個怪來,一男一女,滿臉焦急之色。

  重紫什麼也不說,自腰間解下根絲帶,迎風晃了晃,絲帶立即無限延長,她擡手將絲帶一頭丟給兩怪,指了指對面。

  兩怪互視片刻,那男怪立刻取了絲帶朝對面遊過去,不消多時又返回,連連點頭示意。

  重紫這才站起身,用力拉絲帶試了試結實程度,感覺還算滿意,於是將絲帶這頭也固定在大石上,帶著啼哭的小怪踏上去。

  兩怪緊緊跟隨,不停發出奇怪的聲音安慰小怪。

  行至半途,腳底猛地一沈。

  重紫立即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分明是對面的絲繩被解開了。禦風術失靈。難免要落水,看來只有盡快退回。

  應變瞬間,鳳眼淩厲,升起濃烈殺機。

  「想要害我,這就是下場!」重紫冷笑後退,同時纖手掐小怪頸,將其拎起在半空,丟向遠處。

  愛兒重重摔下,已無生還可能,兩怪淒厲大叫,朝她撲過去。

  重紫輕蔑,化氣為劍,頓時黑血四濺,兩怪屍體沈入水底。

  最後的慘叫聲裡,無數怪自水裡冒出來。

  「報仇的?」重紫眼見絲帶將沈,也不著急,正待作法,忽然身旁藍光閃過,緊接著一隻手伸來摟住她的腰,將她帶離絲繩。

  上古神劍八荒,架在百丈水上,如藍色長橋。

  白衣上有斑斑血跡,想是方才在冰壁上被打落時受的傷,那隻手臂極為有力,牢牢圈住她,帶著她快速超前移動。

  重紫沒有反抗。

  啼哭聲刺耳,先前丟開的小怪正拎在他另一隻手裡。

  八荒劍氣淩厲,水裡眾怪挨近劍身,立即皮破血流,紛紛慘叫著逃離。

  不消片刻,二人抵達對岸,秦珂放開了她。

  重紫道:「你以為我怕他們?」

  秦珂將小怪送回水中,沒有回答。

  「不愧是仙門弟子,」重紫淺笑,「這是它們不自量力的下場。」

  「它和你一樣。」

  「因為它沒有足夠的力量,否則遲早也會變。這才是真正的我。」

  「助我拿到祝融果。」

  「算是還你人情?」

  秦珂依舊不答,拉起她就走,那隻手太溫暖,重紫迅速抽回。

  秦珂看著她道:「這裡沒有人,你……可以當作是從前。」

  「仙與魔能相安無事嗎?」重紫搖頭,淡淡道,「你都看見了,誰心軟,誰就是受傷的那個,不會有好下場。」

  秦珂沈默片刻,點頭,「走吧。」

  前面是萬丈懸崖,半崖上長著株參天大樹,樹冠是金黃色,與周圍別的樹木大不相同,金波蕩漾,其上一點綠光閃爍。兩人站在八荒劍上,至半空中仔細辨認,發現那是枚綠色果子,很小,形似鴿卵,晶瑩如碧玉。

  重紫道:「想必這就是祝融果了。」

  秦珂道:「祝融果熟,一旦有人前來採摘,食魂鳥就會現身。」

  重紫來之前已聽亡月說過,凡天地靈物大多都有異獸妖禽守護,守這祝融果樹的正式食魂鳥,傳說此鳥極其兇惡,專門啄食盜果之人魂魄,很少有人能安然逃離。祝融果最大的好處就是固魂魄,尋常人魂魄有肉身支撐,縱然受損,修復起來也不難,所以通常沒人會冒這個險,以免弄不好反落得魂魄無存的下場。

  「南華有誰出了事,讓你來冒險?」重紫隨口問了句,同時輕揮長袖,隔空去攝那果子。

  小小祝融果剛離枝,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刺得人頭皮發麻,緊接著一個黑影迎面撲來,速度之快,甚至來不及看清。所幸秦珂早有準備,八荒神劍帶著二人折了個「之」字形,朝地面俯衝而下,方躲過襲擊。

  「好快!」重紫吃驚,不敢再大意,要設結界去擋。

  「沒用的。」秦珂迅速阻止。

  那食魂鳥就像幽靈般,只見其影不見其形,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就到了重紫身後,幸虧重紫機敏,閃身避開。

  八荒劍瞬間變長便寬,朝弱水另一邊延伸,再次橫架成橋。

  秦珂低喝:「把它給我!」

  重紫正被那食魂鳥纏得難以脫身,幾次遇險,聞言下意識閃到他跟前,將果子遞給他。那食魂鳥見狀,立即改變攻擊目標,再不纏她,直撲秦珂。

  暫時得以脫身,重紫想也不想就化氣為劍去斬,誰知那鳥極靈巧,根本無濟於事。

  來不及說話,秦珂揮手示意她先走,忽然聽得耳畔有人輕輕笑了聲,緊接著手腕一麻,祝融果已被搶走。

  重紫踏上藍橋,箭一般朝對岸滑去。

  見她要跑,食魂鳥發怒,尖叫著淩空撲下。

  身後殺氣騰騰,重紫心道不好,然而這弱水之上不能禦風,難以閃避,情勢危急,她只得咬緊牙,提全身魔力設置結界。

  砰!食魂鳥被結界彈開。

  體內氣血震盪,重紫終於明白為什麼秦珂會說沒用。這食魂鳥乃上古妖獸,威力非尋常妖怪可比,幸虧自己修得天魔之身,魔力了得,才勉強能承受攻擊,換作尋常人早就重傷了。

  耽誤下去後果嚴重,重紫顧不得什麼,全力朝對岸沖。

  啄不破結界,那鳥越發瘋狂,再次俯衝下來。

  第二擊撐過,到第三擊,重紫實難以支撐,結界破開,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量帶得往前撲倒。

  沒有預料中的痛,背上忽然一沈。

  「快走!」

  此地離岸已不遠,重紫來不及思考,爬起身幫著他全力衝過去。

  渡過弱水,兩人上岸,那食魂鳥受限制不能繼續追來,只好怏怏地朝這邊叫了一回,轉身飛走了。

  驚魂一場,兩個人都坐倒在地,八荒劍變回原樣,收起,秦珂面色慘白。

  「被食魂鳥所傷,你魂魄有損。」重紫毫不遲疑,將手心那枚小小的祝融果喂到他唇邊。

  秦珂沒有推辭,吃了。

  費盡力氣拿到,結果又這麼輕易用掉,整件事儼然變成了一場鬧劇。好在重紫原本只是來走走,沒打算真搶祝融果,所以不覺得失望,換作別人,還真不知道會怎麼想。

  「就算傷了魂魄,仙界也有別的辦法醫治,何必跑來找它?」重紫皺眉,「所幸你早已修得仙骨,否則……」

  話未說完,她整個人忽然斜斜歪倒。

  她落入了陌生的懷抱,頭頂有陰影迅速籠罩下來,緊接著,唇上一片冰涼濕潤,竟已被人牢牢堵住。

  重紫驚愕,下意識地想要說話,立即有清甜果汁度入口中。

  原來這祝融果乃稀世之寶,入口即化,他雖然當著她的面吃了,卻並沒有吞嚥,等著這一刻全餵給了她。

  重紫反應過來,全身動不得。

  果汁順咽喉滑下,他遲遲沒有擡臉離開。

  「醜丫頭。」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摩擦,輕吮,冰冷的唇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溫度,動作很輕,生怕碰碎了般,可是含塊他就不動了。

  禁錮的力量消失,重紫依舊靜靜躺著,望著近在咫尺的臉。

  長眉如刀,眼睫微垂,輪廓分明的臉完美得沒有缺陷,但蒼白如雪,看起來有點冷,可是那有型的唇邊,隱約透著一絲難以辨認的笑意。

  她不會防備他。

  沈默片刻,重紫緩緩自他懷中起身,將昏迷的他平放枕在腿上,拉起他的搜。度去靈氣。

  山高,夜來得格外早,沒有月亮,黑暗中兩人偎依在岩石下。

  這裡不遠處有地火,重紫因恐受寒加重他的傷勢,特意將他移來這裡,正好借地火之氣驅散夜寒,又有岩石擋住冷風。畢竟魂魄受損,縱然有治癒術,也是大傷元氣的,被硬生生撕裂魂魄的痛苦,就更難體會了。

  他是為她來取祝融果的吧?因為知道她以身殉劍。可做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就不再是當年的醜丫頭了。

  察覺動靜,重紫低頭,「醒了?」

  秦珂精神好了點兒,坐起身,「我沒事。」

  「你魂魄被食魂鳥所傷。」

  「我有肉身,又有仙骨,過段時間自能修復。」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祝融果我並不稀罕,無須感激你。」

  「我知道。」

  「我先走了。」重紫欲起身,卻被一隻手拉住。

  「天亮再走吧。」

  「以身殉劍,我面前已經沒有別的路,除非死。」重紫冷冷道,「你做這些,是和他們一樣,想要逼我?」

  秦珂沒說什麼,拉她入懷。

  重紫面無表情,閉目。

  真是諷刺,在她最愛的人懷裡,她會被殺氣驚動,感受那個人在殺與不殺只見掙扎;可是在別人懷裡,面前的他,還有天之邪、卓昊,甚至包括九幽,她反倒能獲得更多的安寧。

  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夢?

  ……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在耳畔低聲說話,「青華提親,我在生氣,醜丫頭不知道。」

  少年老成的小公子,繃著小臉罵她醜丫頭,可是在她被人欺負的時候,會將她拉到身後保護她,除了大叔,他是第二個願意保護她的人。

  然而,在成為師兄之後,他卻不知不覺在她的印象中淡去,甚至不如卓昊,記憶裡,就是他不停地在閉關。

  重紫在夢裡苦笑。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要閉關,為什麼不讓我愛上你?

  習慣了魔宮漫長的夜,第二日重紫醒得很遲。秦珂仍以昨晚的姿勢抱著她,眼睛望著遠處,睫上發間似有白色霜花,不知他是醒得早,還是一夜沒睡。

  重紫沒有董。

  許久,秦珂緩緩放開她,「醒了?」

  重紫起身扶起他,兩個人朝山下走。

  「不能離開魔宮?」

  「你會陪我入魔嗎?」

  秦珂沒有回答。

  「這就對了,」重紫看著他的眼睛,「你是仙,是堂堂南華掌教的得意徒弟,不可能讓你師父為難。我是魔宮皇后注定不能回仙界,離開魔宮,我便失去容身之地。」

  秦珂握緊她的手,「住在這裡不好嗎?」

  重紫沈默片刻,笑了,「他們會找到。」

  話音剛落,遠處果真有人聲傳來。

  「是南華的人,」重紫揚起長睫,「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們會不會以為你背離仙門?魔與仙只見不應該有太多牽連,動感情的都不會有好下場,下次我不會留情,你如果真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做這些,忘記醜丫頭,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秦珂道:「尊者這些日子常閉關。」

  重紫不在意,『他是在趕著修煉,想要盡快殺我淨化我。』

  「他只是走火入魔忘記了,你當心。」藍光乍現,八荒劍橫於面前,秦珂舉步踏上劍身,頭也不回,循遠處人聲而去。

  走火入魔?重紫嘲諷地笑。

  「皇后該回去了。」背後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重紫吃驚,轉身看來人,「亡月?」

  「我的名字,魔界沒有外人知道。」

  「你一直跟著我。」

  「我怎能讓皇后獨自冒險,」亡月眨眼間已至她身旁,「關心妻子的安危,這是丈夫的責任。」

  重紫道:「你是關心天魔令上的封印吧?」

  「皇后這麼說,讓我失望,我想我應該更好地表現。」亡月伸手去抱她。

  重紫避開,「我自己走。」

  她快,有一隻手比她更快,不知怎麼就伸到她腰間,迅速將她帶入冰涼的懷中,然後打橫抱起。

  「在別的男人懷裡睡了一夜,卻拒絕丈夫的懷抱?」

  「放手!」重紫莫名地心煩意亂起來,圓睜了眼睛,掙扎,「你……」

  怒意引發魔氣,四周風煙隨之激盪,誰知他仍無事一般,抱著她禦風而行,魔力到他身上竟如石沈大海,毫無反應。

  行事低調,不露鋒芒,重紫早就料到他在隱藏實力,可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是讓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氣,滿腔怒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這麼強,早就該修成天魔了!」

  彎彎的唇角掛著一絲傲慢,亡月甚至沒有低頭看她,沈聲笑道:「魔界有一個天魔已經足夠了。」

  邪惡的氣息如潮水般湧來,將她整個人包圍,淹沒,那兩條手臂就像命運的繩索,將她牢牢縛住,半點兒也動彈不得,逃不脫,離不了。

  重紫無力地笑,逐漸放鬆,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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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53:51

【52. 鳳凰淚】

  大殿空曠,魔樂飄揚,重紫獨自斜臥於榻上,曲肘撐著頭,半條玉臂露在外面,襯著絳黑輕紗,雪白如藕,暗紅長髮如光滑美麗的緞子,垂落榻上,再隨輕紗飄帶流瀉至地面。

  不再是人,永遠是一柄劍,受傷不過是想睡。

  世人算什麼,神仙又算什麼?

  她輕輕歎了口氣,玉指輕彈,一片紅色花瓣飛出,無聲旋轉,落地。

  一片,兩片,三片……

  紅色,藍色,白色……

  她似乎有意要借此消遣取樂,可是不多時便覺膩了,正打算翻身,忽然又停止了動作。

  「夢姬求見皇后!」

  興師問罪來了?重紫饒有興味,看那女子滿臉不忿地走進來作禮。

  「何事稟報?」

  「敢問皇后,可還記得當初跟我說過的話?」

  「什麼話?」

  「皇后這是明知故問。」夢姬冷笑。

  「我說過,他是你的,但前提是他喜歡你,」重紫慢吞吞道,「如今他才是魔宮聖君,想來這裡就來這裡,難道我敢攆他不成?」

  夢姬氣得上前兩步,粉拳緊捏,「皇后莫要太過分!」

  「他是我丈夫,堂堂魔界之主,自然喜歡誰就找誰,」重紫微笑著,聲音卻淡如水,「將他讓給你這麼久,我並不曾計較什麼,如今他對你沒了興趣,你反怨起我來,莫非糊塗了,想要犯上不成?」

  那笑容美艷到極點,也冰冷到極點,夢姬居然看得打了個寒戰,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重紫閉目,懶得理會,擡手示意她退下。

  「皇后威風。」榻前傳來亡月的聲音。

  「讓你的寵姬受了驚嚇,怎麼,心疼了?」重紫鑽到他懷裡,隨手去掀他的斗篷帽,聲音柔軟,像光滑的緞子,「只有壞人才不許別人看眼睛。」

  亡月輕易地便制住她,「我是好人,也不許別人看眼睛。」

  下巴輪廓完美到極點,由此斷定這張臉不會太醜,只是蒼白了寫,連嘴唇也少血色,就像常年在地下不見陽光的那種。薄薄的唇暗含威嚴,當他勾起半邊嘴角的時候,又多了三分邪氣和三分傲慢,加上渾身散發著陰森森冷冰冰的氣息,令人倍覺壓迫。

  那雙隱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似乎正透過陰影盯著她,看著外面的一切。

  重紫看著握住自己的那只蒼白的手,問:「你到底是誰?」

  「你的丈夫。」亡月抱著他坐到榻上。

  重紫擡眸,「有你這樣的丈夫?」

  「有你這樣的妻子?」

  「聖君若是寂寞,可以去找你的寵姬,或者讓我給你選幾個美貌寵妃,就像人間皇帝那樣。」

  亡月用黑斗篷裹住她,挑起她一縷光滑的長髮,「何不把你自己獻給我?」

  「我身上住著一柄劍,你若不介意,也可以親熱。」

  「我恐怕沒有那樣的興致。」

  重紫望著他,「我現在打不打得過你?」

  亡月道:「難說,你可以試著殺我。」

  重紫笑了笑,「我只有你,怎麼捨得殺你?」

  「你若想殺我,毀滅的會是你自己,」亡月將一塊巴掌大的暗紅色令牌交到她手上,「你現在隨時可以解除封印,虛天萬魔將效命於你,試著召喚它們吧。」

  重紫不太感興趣,接過令牌擱至一旁,「才剛開始,我不想這麼快就結束。」

  出乎意料地,亡月沒有反對,「天之邪不在了,我再給你安排個人。」

  「誰?」

  「你認識的。」

  不容她拒絕,一道人影現身榻前,卻是穿著黑袈裟的法華滅。

  亡月道:「你今後跟在皇后座下,聽候差遣。」

  重紫如今是天魔之身,魔族人人敬畏,法華滅亦不例外,加上重紫曾救過他一命,聞言立即雙手合十,「貧僧願為皇后效命,萬死不辭。」

  重紫仔細看了他半晌,「你本來就是和尚?」

  法華滅答道:「貧僧來自西天佛祖座下,因與佛爭執,故叛出佛門,投效聖君。」

  「這樣,」重紫點頭示意他退下,然後轉向亡月,「你怎麼給我派個和尚,不派妖鳳年?」

  「人間皇帝都只給皇后派太監,你應該慶幸我給你派的是個和尚。」

  重紫笑起來。

  亡月繼續道:「有個人還在等皇后處置,我保證皇后見了他不會再笑。」

  刑殿魔光照耀如白晝,刑台昏迷一人,劍眉緊皺,雙唇青白,華美衣衫上血跡斑斑,雙臂平舉,被牢牢鎖在刑架上,其中一隻手已變成青黑色,昔日風流倜儻的模樣半分不見,旁邊地上落著柄白色折扇,已被踩踏得不成樣子。

  重紫看了半晌,轉臉問:「誰做的?」

  重魔誰也不敢出聲。

  亡月道:「是他主動來受刑,想要見你。」

  重紫乾脆道:「解藥。」

  馬上有人過去餵了解藥,不消片刻,刑台上的人逐漸甦醒,見到她露出滿眼滿臉的驚愕,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面前是一個華美的女子,美得令他感覺陌生,唯有那張臉,依稀還能看到當初的痕跡。

  「遠離別的男人,我的皇后。」亡月笑了聲,轉身隱去。

  重紫示意殿內所有人退下,然後才緩步走到刑架前,看著他微笑,「卓少宮主要見我,如今見到,又不認得了嗎?」

  卓昊盯著她,輕聲道:「我一直在閉關,並不知道你的事,此番是得了信才提早出來的。」

  重紫點頭,「天魔出世,仙界自然察覺了。」

  「你是天魔。」

  「不錯,我就是仙門人人都欲殺之而後快的天魔,你也可以試著殺我。」

  「九幽是你丈夫?」

  「誰是我丈夫,與卓少宮主有關係?」重紫擡手,刑架上的鎖鏈自行脫落,「這裡不是卓少宮主該來的地方,念在你曾放過我一命,此番我也饒你回去,但這種事不要再有下次。」

  卓昊迅速扣住她的手,「跟我走。」

  重紫微擡長睫,淡淡道:「卓少宮主在說笑?」

  「我此番來,就是要帶你走!」卓昊強行將她拉入懷,語氣裡是滿滿的心疼,「我知道是他們逼你,你沒錯,但你根本不喜歡做魔,這樣折騰有什麼意義!」

  重紫道:「我不喜歡做魔,難道還能做仙不成?你這事在教訓我,還是可憐我?」

  「別胡鬧!」卓昊既疼又氣,語氣軟下來,「聽話,跟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管他什麼仙和魔,這些混賬事與我們何干?」

  重紫沈默片刻,擡眉,自他懷裡掙出,「卓少宮主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也有丈夫,莫非你是要與我私奔?」

  卓昊臉色慘白,無言以對。

  「當年就是你那位夫人閔素秋故意放出風聲,引我去救大叔,然後嫁禍聞靈之。」重紫後退兩步,微笑,「要我跟你走可以,她此刻就在外面等你,你出去替我殺了她。」

  「重紫!」

  「都說卓少宮主與夫人不和,所以總在外滿拈花惹草,但你這樣做,難道就沒有故意與夫人賭氣的意思?」

  「不是那樣!」

  一切都因恨她而起,恨她太絕情,恨她傷了他,又突然從世上消失。當善解人意的閔素秋接近,他毫不遲疑地接受了,至少愛他的人很多,不缺少她一個,那是種報復性的想法。他的妻子比她溫柔,比她聽話,比她在意他,卻唯獨沒想到閔素秋竟然是害她的人。

  「我知道,夫妻一場,你不忍下手。」重紫歎了口氣,側臉道:「但仙門現在已是非殺我不可,我不想再被關進冰牢,只有留在這裡才能安全。」

  卓昊咬牙道:「你不願跟我也罷,這幾年我找到了化解你煞氣的辦法,你只要等……」

  「等多久?」重紫打斷他,「一百年,還是一千年?」

  卓昊語塞。

  重紫冷冷道:「你以為我能活到那天?曾經有人想要帶我走,結果剛出魔宮就沒命了,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之邪,法力不弱於令尊,他尚且如此下場,你又有什麼把握保護我周全?」

  卓昊怒道:「我不能護你,但只要我在,就絕不會讓他們動你。」

  「這句話令人感動,可惜我想活著,並不想跟誰死在一起,我已經死過兩次了。」重紫說著,忽然又輕笑,「你知道我在冰牢裡是什麼樣子?」

  話音剛落,她擡起雙臂。

  如藕雪臂,此刻呈現嫉妒可怕的畸形,再看那張臉瘦削得不成人樣,蒼白粗糙的肌膚,枯乾的頭髮……

  卓昊驚駭,後退兩步。

  「你看,這副模樣連我自己都厭惡,你還會喜歡?」重紫恢復容貌,不再看他,轉身就走,「卓宮主與少夫人都等在外面,念在往日情分,這次你擅闖魔宮,我不與你計較,但願莫再有下次。」

  「跟我走,」他拉住她,眼中依稀有光華閃爍,「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只要離開這兒,我會想辦法治好你。」

  「遲了,我不想再活得那麼卑賤。」重紫輕提魔力,震開他的手,「神仙生活逍遙自在,千年萬年,卓少宮主又何必白白浪費光陰,去修什麼化解煞氣的法子?」

  「小娘子。」他在身後輕聲喚。

  重紫身形頓了一下,仍是頭一不回走出門去了。

  當年欺負她的驕傲少年,被她捉弄的輕狂少年,捨命維護她的癡心少年,歷經兩世,依舊半點兒沒變;可是她變了,她早就不再是他喜歡的那個「小娘子」,面前的路只有一條,既然遲早都要面臨抉擇,那麼,就讓她來結束。

  殿內,亡月早已等在水晶榻上。

  重紫沈默片刻,走到他面前,「他曾經對我手下留情,我這次饒他一命,算是還了個人情。」

  亡月伸出一隻手。

  重紫順勢躺到他懷裡。

  血雲遮天,不辨晝夜,暴雨連下七日,枯竹開花,惡鳥長牙,人間處處異象橫生,百姓惶恐不安。幾位帝王跟親自沐浴更衣,至仙門外求見問卜,洛音凡令各派掌門暫時封鎖這消息,只說是魔宮所為,為的是安定人心,以免生出禍亂。

  天魔現世,魔氣盛極,月亮也與往日不同,周圍顯現出妖異的光暈。

  水月城外,洛音凡獨立山坡上,心情複雜。

  月亮,山坡,景物太熟悉,浸透了傷心,彷彿也沾染了她的氣息。直覺告訴他,她還會到這裡來,而他,就是在這裡用鎖魂絲傷害她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他至今仍不能忘。

  親眼目睹她的偏執,天魔突然現世,必定和她有關。

  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的徒弟背叛仙門墮落入魔,看樣子整個仙界都知道,別人避諱也罷,師兄應該最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不過顏面之事而已,何況他的徒弟入魔,正該由他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又何必瞞著他?他們究竟想要隱瞞什麼秘密?她又是如何入魔的?他記得所有人,為何偏偏忘了自己的徒弟?更重要的是,他如何會中欲毒?這件事似乎連師兄他們也不知情,可是照他的修為,欲毒根本不可能構成傷害的,應該很快就會清除才對,而事實證明不是這樣。

  記憶中許多東西忽浮忽沈,眼看就要明瞭,偏又抓不住。

  洛音凡後悔到了極點。

  當時他是下意識用了自認為最妥當的處理方式,卻忘記了一件事——那本是他的徒弟,她還那般信任著他這個師父,他不該騙她。這次他只抱了一絲希望,希望見到的,還是那個傻傻的相信他願意跟他回去的徒弟。

  然而,倘若預料中的一切變成了事實,他會怎麼做?

  洛音凡正發愣,忽聽晴空中傳來一聲嬌笑,轉身,只見那曼妙華美的影子乘風而至,飄飄然停在半空中,暗紅色長髮挽起高髻,尊貴,優雅,黑紗飄帶長長拖在身後,魔光籠罩,更有寶石閃爍,耀眼奪目,勝過如練月華。

  「洛音凡,你怎麼也在這兒?」她輕輕揮袖,含羞帶怯地笑,可是看在眼裡,只會令人打心底升起冷意。

  洛音凡心直往下沈。

  不是這樣,她不該變成這個樣子,更不該直呼他的名字,她應該乖巧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輕聲叫他「師父」,滿懷期待地要跟他回紫竹峰。

  儘管沒有相處的記憶,但師徒關係是事實,洛音凡只覺痛心,「為師並不是要殺你,你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忘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徒弟。」她迅速閃到他身旁,「你到這兒來,莫不是記起什麼了?」

  頸間有熱意,洛音凡倒吸一口涼氣,後退兩步。

  這舉動太放肆,已近曖昧無禮,她竟敢如此,他幾時教出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徒弟來!

  「不知悔改!」語氣不覺帶上兩份怒意,這種孽障,今日他非親手處置不可!

  逐波驟現,劍如飛雪。

  「要殺我?」重紫不閃不避,手拈天魔令微笑,「你敢再動,我立刻就喚虛天群魔出來,那時你的蒼生可又要受苦了,你知道後果。」

  這樣的要挾,對別人未必有用,對他一定有效。

  洛音凡果然收了劍勢。

  天魔,乃是極端之魔,性情偏執,的確什麼都做得出來。今非昔比,要在一時半刻間制伏她,已經沒那麼容易了,虛天群不是沒有辦法對付,但果真被她召喚出世,難免又是一場浩劫,此刻既然還有說話的餘地,就不該再惹惱她。

  「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滅了仙道,讓六界入魔。」

  「善惡永存,仙道與魔道都不會從這世上消失,正如神界遲早會重現,」洛音凡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世上,善永遠強於惡,正永遠大過邪,魔道永遠不可能取代仙道。」

  「我父親逆輪,當年險些成功。」

  「他沒成功是因為水姬,他能為水姬放棄野心,心中有情的魔,已是仙。」他斷然道,「仙魔本一體,修的不過是善惡而已,有朝一日要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會聲仙道,魔即是仙。」

  重紫道:「我等著證實那天。」

  洛音凡看著她搖頭,語氣平靜而略帶悲憫,「重兒,仙道魔道都不算什麼,六界成仙,六界入魔,天道循環,生滅不息。仙門之所以盡力阻止,是不願平添一場殺戮,你心有執念,應趁早回頭。」

  「不願殺戮,殺我就不是殺戮嗎?」重紫冷冷道,「回頭?你們難道還能放過我不成?我為什麼要回頭,那是仙門欠我的!就算我死,我也要你和你的仙門蒼生與我陪葬!」

  「重兒!」

  「我是九幽皇后,重兒,這是你叫的?」重紫停了停,忽又像蛇一般溜到他身旁,輕聲道,「洛音凡,你別忘了,若非你騙我,用鎖魂絲毀我肉身,我也不會因禍得福修成天魔。人間浩劫,六界浩劫,到時死多少人傷多少人,可全都是你的罪過。」

  洛音凡沈默。

  他選擇忘記,那她就偏要纏著他,偏要他內疚!乏味的日子裡,難得尋到一件事消遣。

  重紫飛身逐月光而去,恍若奔月嫦娥。

  「念在你我師徒一場,我給你三年時間,三年後我必攻南華。你還是下去跟他們好好謀劃,想一想該如何應付如何殺我吧。你們欠我的,我定會數倍奉還,你不是守護仙門蒼生嗎?我就然你親眼看六界覆滅,蒼生入魔!」

  魔宮外廝殺聲不絕於耳,遠遠的,白衣青年執劍而立,周圍橫七豎八倒了一圈魔兵。

  紅黑身影悠悠落地,她翩翩轉身,圓潤柔美的笑聲自紅唇中吐出來,「你們還真有默契,要來全都一起來。秦仙長,幾年不見一向可好?」

  記憶中,那個有著大眼睛的可憐的女孩子,那個在雪地上奔跑捉雪狐的美麗少女,好像才一眨眼,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妖冶女魔,有些事當真是天意,無論怎麼努力也挽救不了。

  藍劍歸鞘,隱沒,秦珂走到她面前,伸手要拉她,「為何不等我?」

  「我想養你,」重紫立即後退避開,語氣冷淡,「我在冰牢等了三年,卻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月喬欺負我,要殺我,那時你在哪裡?」

  秦珂沈默。

  「你一直在閉關修行,若非燕真珠,我現在還在冰牢裡傻等吧?」重紫隨意彈指,將他定在原地,「你不用內疚,我現在發現入魔沒什麼不好,地位權力我都得到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能殺我,更沒有人敢打斷我的骨頭,把我扔進冰牢。」

  秦珂道:「你當真喜歡留在魔宮?」

  「不喜歡魔宮,難道喜歡冰牢?又冷又黑,還有帶釘子的鎖,動一動就會刺進肉裡,會流血。」重紫滿臉掩飾不住的厭惡,收回術法,「整整三年,那時我都快瘋了,分不清白天夜裡,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現在一想到自己斷了骨頭不人不鬼的模樣,我就噁心!」

  她直視他的眼睛,雙目閃閃生輝,「你說過,倘若連我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我。如今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了,難道不好嗎?你想讓我回去過冰牢那種日子?」

  秦珂沈默片刻,道:「不怪你。」

  「你也是來感動我的?」重紫笑了,「大可不必,這辦法卓少宮主已經過用了,是他叫你出關的吧?」

  對於她的嘲諷,秦珂似沒聽見,「天生煞氣不怪你,是不是魔也沒有關係,給我時間,卓師兄已向佛祖問得消除煞氣的辦法,你可以留在魔宮,但不能作惡傷人。」

  重紫道:「你這些年閉關,是在修這個?」

  秦珂默認。

  「這麼說,是我錯怪你了,」重紫沒有意外,「其實就算你解釋,我也不會感動。實話告訴你,我現在肉體殘破,以身殉劍才能支撐魂魄不散,你們找到法子又如何,要消除煞氣,除非將我連同魔劍一起淨化。」

  秦珂緊緊抿著嘴,神色僵硬。

  「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惜他們沒有給我時間。」重紫長睫微揚,「洛音凡親手殺我兩次,才成就今日的我。我的血可以解除天魔令封印,隨時召喚虛天萬魔,現在應該是他們怕我求我才對。你是仙門弟子,只有一個選擇,助仙門除去我,否則六界必將入魔。」

  「一定要這樣?」

  「不錯。」

  秦珂看著她半晌,禦劍離去。

  重紫轉身,「他曾經是我師兄。」

  「你的師兄妹很多,要不要我把他們都抓來,讓你放過一次還清人情?」

  「他為我受過傷。」

  紫水晶閃了下,亡月歎息,不知怎麼聽上去都有點假。

  南華六合殿裡,虞度與閔雲中正坐著商議事情,忽見有人進來,忙停住,同時面露喜色。

  虞度笑著讓坐,「天魔現世,師弟近日卻不在紫竹峰,我與師叔正擔心。」

  洛音凡道:「縱然虛天萬魔真被喚出來,魔宮要攻上南華也未必容易。我擔心的並不是她,而是魔尊九幽,此人來歷有些神秘,深不可測,恐怕法力並不弱於我。」

  虞度與閔雲中聽得一愣,神色凝重起來。

  閔雲中想了想,搖頭,「天魔是極端之魔,九幽連天魔都尚未修成能有多厲害,你是不是多慮了?」

  虞度頷首,「師叔說的有理,我也是這意思。」

  道理上是這樣,洛音凡點頭,沒再繼續這話題,「有件事我想要請教師兄。」

  虞度忙道:「你說。」

  洛音凡道:「最近我忘記了許多事,不知是何緣故?」

  虞度愣住。

  「你這事什麼意思?」閔雲中不悅了,鎮定道,「早就說過,是你當日修行過於急進,不慎走火入魔,難道我與你師兄還會騙你不成?」

  對於他們瞞著自己的事,洛音凡原就有幾分不悅,聞言聲音也冷了,「我方才從西蓬山藥仙處回來,他老人家曾是雲仙子的授藝之師,走火入魔之例更治了無數,誰知用盡辦法也不能恢復我的記憶,所以有些奇怪。」

  閔雲中無言以對。

  虞度搖頭,「罷了,我也知道瞞不過你,遲早都會察覺的,此事是我的錯,但我與師叔只是為了你好,你……」

  洛音凡打斷他,「何毒,解藥何處?」

  事到如今,當真要把解藥給他?虞度猶在遲疑,旁邊閔雲中怒道:「既然他固執,你告訴他又何妨!告訴他為何會忘記那孽障,叫他看看自己做了什麼事,看看是誰的錯!」

  洛音凡淡淡道:「是對是錯,無須靠遺忘來掩飾。」

  虞度示意二人不必爭執,取出一瓶藥放到幾上,「這是鳳凰淚的解藥,用不用,師弟自己權衡著辦吧。」

  洛音凡怔住。

  鳳凰淚,忘情水,他中的難道是……

  閔雲中冷笑,「不是想知道嗎?為何你師兄要瞞你,所有人你都記得,卻單單忘了她,這鳳凰淚,就是你要的答案!」

  洛音凡緊抿薄唇,臉色漸漸發白髮青。

  忘情水,忘的是情,倘若無情,又怎會忘記?

  喝了它忘記的人很多,仙界不是佛門,有情並沒有什麼錯,可眼前發生的事卻是大錯特錯,他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一生竟然會犯下這等荒唐的錯,留下這樣的笑柄!

  藥仙不查,是因為沒有人會朝這方面想,重華尊者,無情的名聲六界盡知。

  見他這副模樣,虞度暗暗歎息,這位師弟向來自負,極少失敗過,早已悟得通透,從不曾將這些七情六慾放在眼裡,哪料到最終竟逃不過一個情字,這也罷了,偏偏這份情又錯得徹底,此番所受打擊不小,也難怪他不能接受。

  閔雲中道:「倘若不是我們想出這法子,還不知你會做出什麼樣的荒唐事!」

  「忘了也好,原是那孽障借師徒之情引誘於你,解藥還是暫且放我這兒吧。」虞度邊說著,邊伸手去拿解藥。

  洛音凡先一步取過藥瓶,再不看兩人,起身便走,冷冷丟下一句,「我的事,我自會處理。」

  虞度與閔雲中目送他出殿,都有點拿不定主意。

  閔雲中道:「讓他知道又怎麼了,明明是他自己做錯事,還要怪我們不成?」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虞度皺眉,「當初他正打算帶那孽障走,如今恢復記憶,只怕又要糾纏……」

  閔雲中眼一瞪,「先前是他不明白,顧念師徒之情,如今知道了,我看他有什麼臉面再胡鬧!」

  自六合殿出來,洛音凡機械地禦劍回紫竹峰,一步步走進重華宮大門,走到四海水畔,才終於站定。

  揮袖,四海水上煙霧散去,如鏡水面顯露出來。

  長髮散垂,一張臉慘白,僵硬無表情,是他?

  數百年的閱歷,他又怎會看不出這師徒關係的異常,只不過那時他可以告訴自己,是她的錯,是她不知廉恥,是她纏上他,故意想要激怒他,可是現在面對事實,他恨不能一劍殺了自己!

  原來這就是欲毒殘留的原因,原來錯的竟不是她,而是他,他怎能對她產生那樣的感情?那是他的徒弟!

  不是悔恨,不是羞恥,這些都不足以摧毀他洛音凡,錯就是錯,罔顧倫常的罪名他認了,可是現在,悔恨與羞恥都及不上心頭的恐懼。

  手中有藥,卻不敢解。

  失落的記憶,令他如此恐懼!

  終於明白那雙空洞的眼睛代表了什麼,她對他的信任來源於此。她為何而入魔?他又對她做了什麼?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對她下殺手,利用她的感情,用鎖魂絲傷害她,害得她肉體殘破,險些魂魄無存。

  讓她一個人去承擔,這才是他最大的錯。

  遺失的記憶裡,會有些什麼?

  洛音凡看著水中的自己,手指緊緊捏住藥瓶,沒有更多動作。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33:04

【51. 天魔現世】

  司馬妙元自得了虞度警告,再不敢將那日赤焰山所見洩露半句,多次在洛音凡跟前獻希望能拜在他座下,誰知洛音凡仍視若無睹,加上秦珂始終閉關未出,她不免更加失望,心裡暗暗氣悶,黃昏時又到紫竹峰下轉悠。

  「司馬妙元?」有人叫住她。

  司馬妙元看清來人,不情不願地作禮叫了聲,「首座師叔。」

  既然慕玉是天之邪化身,南華首座弟子的位置自然就空了,掌教愛徒秦珂又閉關,如南華首座之職便由聞靈之擔任。

  聞靈之漫不經心道:「尊者最近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

  「他老人家忘記了很多事,聽說是走火入魔所致,」司馬妙元眼波微動,口裡笑道,掌教囑咐過我們不許多話,我勸師叔還是少提為妙。」

  走火入魔,怎會別人都認得,唯獨只忘記那一人?聞靈之看著她,「掌教為何不許提他,究竟怎麼回事?」

  「師叔這話奇怪,我如何知道?」司馬妙元一半是故作驚訝,一半卻是真不明白,「大約是怕尊者還護著那孽障,將來天魔現世,遺禍六界吧。」

  「你以為他老人家忘記你,你就有好處?」聞靈之冷冷道,「月喬探冰牢是誰慫恿的,你當天底下就你一人會算計,掌教與督教都是傻子嗎?好自為之,司馬妙元,莫怪我沒提醒你。」

  當年被貶毒鳥,凡事唯有燕真珠盡心盡力幫忙,才誤信了她,教唆月喬去冰牢侮辱重紫,最終釀成大禍。司馬妙元心裡原就藏著鬼,眼下被揭穿,頓時又驚又怕,可轉念一想,此事沒有追究,必是掌握他們還肯護著自己,這才略略定了心,亦冷笑道:「師叔身為督教弟子,也要血口噴人嗎?秦師兄入關前曾托付師叔,若有大事就喚他出來,如今重……紫入魔,師叔卻遲遲不肯與他傳遞消息,豈非也有私心?」

  「是嗎?章教知道,想必會重罰我。」聞靈之面不改色,轉身走了。

  目送她離去,司馬妙元氣得滿面通紅,片刻之後才跺了下腳,心道,你無非是想等他們殺了重紫再喚秦師兄,那時只需提上兩句。叫秦師兄知道你是故意隱瞞,難道他還會有好臉色對你?

  像司馬妙元這樣的人,早已習慣性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推測別人,想到這些,她又轉為得意,禦劍離開。

  竹梢頂,一道白影無聲降下。

  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洛音凡臉色極差。

  天之邪臨死時問他為何忘記,他已是奇怪,誰知今日無意中又聽到這番對話,難道他真的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走火入魔,究竟是不是意外?他到底忘記了什麼?

  瞬間,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自心底滑過,想要抓住,可它又迅速溜走,了無痕跡。

  忽然想起了那雙嫵媚的鳳目。

  不一樣的眼睛,卻有著相同的眼神,絕望的傷,太深,太深,刻骨銘心,只要見過一眼,再也忘不掉,那感覺竟像是……

  洛音凡皺眉,終於有了一絲不悅之色。

  忘記了什麼,應該跟紫魔有關吧,怪不得她會有那樣的申請,想是之前認得他。若非天之邪的提醒,聞靈之德異常,他還不知道弟子們都在背後議論,師兄他們必定是清楚內情的,竟然吩咐瞞著他!

  逆輪魔血,紫魔始終是六界禍患,斷不能手軟,好在她本性不壞,果真有交情,只要她肯主動入冰牢贖罪,他盡全力保全她性命就是了。

  有了安排,洛音凡便開始留意重紫的消息,誰知重紫卻真的銷聲匿跡了,不僅足足三年沒再踏出魔宮半步,甚至連那座大殿門也沒出過。魔宮裡的人都很奇怪,反而是魔尊九?時常進出皇后的寢殿,惹得夢姬頗有微詞。

  毀壞一件東西比守護它容易得多,這期間九幽魔宮又在人間製造數起禍亂,死傷無數。仙們忙於應付,直到第四年的七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洛音凡路過水月城,正逢魔族作亂,順手助留守的仙門弟子擊退魔兵,這才從那些降兵口裡打聽到線索。

  城外山坡,洛音凡禦劍落下,掃視四周。

  一草一木與別的山坡並無兩樣,可是看在眼裡,怎麼都有種熟悉感。

  洛音凡暗暗吃驚,很快又釋然,六界之大,歲月無邊,何處停留過,仙門中人哪裡都記得,或者曾經來過這裡也未可知。

  據說,紫魔常來此地?

  察覺到魔氣,洛音凡轉身隱去。

  如雲長髮,無任何裝飾,隨意披散著,一襲深紫色滾邊的束腰黑袍簡單到極點,不曾禦風,她整個人根本就是一陣風,輕飄飄的,頃刻間已停在大石旁。

  洛音凡目光微動。

  是出劍斬殺,還是問個明白再說?

  就這片刻工夫,她緩緩蹲下身,坐在了地上,後備緊貼大石,雙手抱膝,就像個尋常的憂愁少女。

  天沒有黑,沒有星月,只有薄薄的行雲。

  可她就那麼半擡著純淨的臉,望著天空出神。

  近年倒不曾聽說她出來作惡,或許她的確有善的一面吧,洛音凡見狀不免遲疑,他平生行事是有原則的,縱然是魔,除非傷人性命,否則多少都會留情,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命運安排,這樣一個女孩子很可能會毀滅六界,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於是他果斷召喚出逐波,「紫魔。」

  所幸他自恃身份,沒有偷襲,重紫大驚之下匆忙招架,勉力接了一劍,也不與他說話,禦風就走。

  洛音凡更覺震動,這一劍雖只用了五成力,可是能接下來就已經不簡單了,這三年她不出魔宮,定然是在潛心修行,進境不差,等她真的修成天魔,這場浩劫任誰也阻止不了!

  洛音凡當機立斷,提仙力,曲指唸咒,逐波劍化蛟龍騰空而起,盤旋著,將她去路截住。

  重紫望著那漫天光影中的人,站定。

  鳳眼依舊很美,只是空洞無生氣。

  洛音凡心一動,語氣不自覺柔和了幾分,「念你近年不曾作惡,若肯隨我入崑崙冰牢贖罪,免你一死。」

  何等熟悉的聲音!何等熟悉的話!重紫悄悄在袖內握拳,她恨他這樣的語氣,卻又無時無刻不想聽到,有些東西就算你想要不在意,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

  重紫側過臉,略顯倔強,「要我放棄地位和自由,去那種永遠不見天日的地方,永遠被鎖仙鏈困著?我現在是魔宮皇后,你又有什麼把握認為我會答應?」

  勸她不會,洛音凡再不多言,逐波重現,放出無數劍氣和利刃。

  重紫倉促躲避。

  他是她的師父,於她有教養之恩,兩聲師徒,縱然他拋棄她,嫌惡她,要殺她,她卻始終在意他,愛他,怎能動手跟他打?

  她的避讓,洛音凡豈會看不出來,更加吃驚。

  橫行六界的尊者,何人能敵,重紫心有顧忌,拜勢就來得更快,終於退無可退,被迫用魔劍去擋,五臟六腑幾乎都被仙力震得移位了。

  他以劍指她,「隨我去崑崙。」

  最後的機會?重紫慘然道:「師父當真要這樣逼我,不如一劍殺了我!」

  ……

  突如其來的沈積,風細細,身旁長草動,一片醒目的蕭瑟。

  長劍力道頓失,洛音凡怔怔地看著她。

  沒有什麼消息比這一刻聽到的更令他震驚,她叫他什麼?師父?他身邊幾時有過這樣一個人,全無半點兒印象!

  美艷的臉,紫邊的黑袍,咋看的確有點熟悉,尤其是那雙眼睛。

  奇怪的是,他越看得仔細,越想要記起,反而越想不起來。

  自走火入魔之後,記憶裡就一直存在著許多斷斷續續的事,總感覺缺了點東西,使它們再也串不到一起。他依稀只知道和一個模糊地影子有關,可是始終想不起有關她的半點兒信息,好在成仙之人,這些往事對他來說如同過眼煙雲,不必那麼執著,因此他並沒勉強。

  難道那影子竟是她?他記得所有人,唯獨把她忘了!

  倘若是真,那她就是他唯一的徒弟!

  洛音凡開始拿不準。

  被他這麼看著,重紫也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那麼厭惡她,恨不能用忘記來結束一切,她又何必去提起?

  正在後悔,忽聽得一聲輕喚,「重兒?」

  重紫全身一震,擡眸看他。

  鬼使神差地喚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很是親暱,洛音凡反應過來,略覺尷尬,又見她這副神情,當即明瞭--這真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居然是九幽的皇后……重姬,紫魔!怪不得師兄他們要竭力隱瞞,仙門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其實原因很簡單,自重紫入魔,南華便自動拋棄了她的過往,加上顧及他的面子,仙界人人避諱這名字,他不問,別人更不會當著他的面主動提起,所以虞度他們才能瞞到現在。

  劍尖垂下,洛音凡險些氣得吐血。

  雖然早就察覺二人關係匪淺,可也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幾時收了這樣一個孽障,竟敢背叛師門入魔!

  怪不得她會有那樣的眼神,怪不得她步步退讓不敢跟她動手。既然她還認他這個師父,有悔過之心,就該乖乖跪下認錯,跟他回去請罪才是,事到如今,她還敢違抗師命!

  洛音凡氣苦,待要斥責,看著那癡癡的略帶迷惘的臉,不知為何居然半句也罵不出來,最終只在心裡歎息--罷了,是他的徒弟,他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天生煞氣,繼續留在魔宮後果嚴重,還是先制伏她帶回去再說。

  他收起劍,嚴厲道:「還認得為師,就隨為師回南華領罪。」

  重紫不知所措,「我不去冰牢……」

  洛音凡聽得心一軟,冰牢是怎樣的地方,她害怕並不奇怪,當真只是個做錯事的孩子,「犯錯就要承擔後果,留在魔宮能躲得幾時?這些本不是你想要的,不該再繼續,過來,為師帶你回去。」

  重紫總算找回些理智,搖頭,「他們不會放過我。」

  「只要你有悔過之心,肯入冰牢贖罪,為師會盡力保全你的性命,待將來修成鏡心術,清除煞氣,就會放你出來。」畢竟不知道她入魔的緣故,這番話洛音凡說得也沒底氣。

  重紫眨眨眼睛,忽然輕聲問:「將來我能再回紫竹峰跟著師父嗎?」

  他的徒弟,當然是跟著他了,這還用問。洛音凡不動聲色地點頭,「真心改過,自然可以。」

  他真的記起來了?記得她是誰,記得這個地方,他真的不再厭惡她,同意讓她回紫竹峰,她又可以陪伴他了?

  已經什麼都沒有,才更想要相信,想要擁有,想要最後抓住一點兒什麼。

  重紫努力告訴自己清醒,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可是心卻不聽使喚,想要再相信他,不自覺朝他走過去。

  洛音凡更加驚訝,心中疑團也越來越大。

  先前只當她天生煞氣傷人,所以叛出師門,如今看來竟不是那麼回事。她這樣聽他的話,哪裡像背叛師門的樣子,多半是受九幽教唆引誘,一時糊塗才墮落入魔,而後怕自己怪罪,不敢回去。身在魔宮,卻本性善良,所以她才會去幫忙堵天河水閘。

  他是怎麼當的師父,這樣的孩子也任她入魔!洛音凡看著那張小臉,一絲內疚泛起,但很快又被理智驅散。

  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倘若果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怕是怕是饒她不得,如今的她太危險,稍有不慎便危害六界,怨不得他算計了。

  他的徒弟,怎麼處置都沒錯。

  一步一步,離他越來越近,重紫終於站在他面前,眼睛裡滿是喜悅與不安,想要叫他,卻遲遲叫不出口。

  就在這瞬間,有東西鑽入體內,極細的,帶著透心的涼意。

  魂魄彷彿被什麼東西縛住了,渾身不自在,體內魔力本能地抵抗,可是越抗拒,那東西就勒得越緊,幾乎要把她的魂魄割裂。

  劇烈的疼痛,鮮血自嘴角流下。

  重紫有點迷茫,伸手摸了摸,低頭看看沾著血的手指,確認之後擡臉望著他,喃喃

  道:「師父?」

  面前的人恢復威嚴,聲音裡有著她熟悉又不熟悉的淡漠,「這是南華的鎖魂絲,它能縛住你的魂魄,從此你若動用魔力傷人,必先傷自己,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你若動用魔力傷人,必先傷自己,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

  鎖魂絲!重紫踉蹌後退,臉白如紙,他在騙她!他竟然這樣騙她!他竟然在這裡騙

  她!

  「既不信,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不得已使手段令她受傷,洛音凡略覺愧疚,但很快就冷靜了,「墮落入魔,背叛師門,就不再是重華弟子,你當我處置不得你嗎?」

  不再是重華弟子,終於被逐出師門了。重紫不說話。

  洛音凡本是隨口斥責,見她這樣,語氣又和緩了點,「念在師徒一場,你近年也未曾作惡,姑且饒你一命,先隨我回去……」

  話來說完,他忽然停住,目中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煞氣急劇膨脹,如滔天巨浪。

  魔力遍體流動,向外衝撞,妄圖掙斷鎖魂絲,誰知那鎖魂絲非但不斷,反而越勒越緊,殷紅的血,自她眼睛、鼻子、嘴角流下,白皙嬌嫩的皮膚表面亦滲出血絲,慢慢地暈開,她整個人競變作了血人!

  幾近瘋狂的掙扎,那樣的決絕,不惜撕裂魂魄,也不願妥協。

  「你……‥,洛音凡終於有了一絲失措。

  好像有什麼錯了,可又不知道究竟錯在哪裡。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大局著想,怕她修成天魔禍害人間,所以才用鎖魂絲禁錮她的魔力,略施懲戒,同時加以限制,想不到

  她蠢偏執至此!

  滴血鳳眼,裡面滿滿的都是令人見之生寒的足以毀天滅地的恨意。

  不知為何,心痛無以復加。

  沒有師父願意親眼看徒弟死在面前吧,縱然他什麼都不記得,或許,這份師徒之情比想像中要深。

  體內有什麼東西被喚醒,蠢蠢欲動,好像是……

  洛音凡更加震驚。

  他何時中了欲毒!

  一切來得太快,太出乎意料,根本沒有時間去權衡,眼看她肉體已近殘破,魂魄也正被鎖魂絲分割,他毫不遲疑地作法將她制住,不再讓她掙扎,大約是因為那種直覺,那種讓他極為不安的直覺,若不阻止,必會後悔。

  血淋淋的軀體倒在面前,黑的衣裳,紅的肌膚,幾乎認不出這是個人。

  魂魄將碎,這副肉身恐怕再也不能支撐,如何是好?洛音凡頭一次感到六神無主,正在尋思,一道強烈的紫光忽然自眼前閃過,接著地上的重紫就消失不見了。

  「九幽!」洛音凡只後悔一時大意,禦劍追上去。

  冰冷的魔神殿,中央地面閃爍著點點光斑,詭異的氣息在巨柱間縈繞。重紫幾近破碎的魂魄逐漸聚攏,復合,漂浮在半空,經過七日七夜,終於成為一個完整的形體。亡月緩緩放下高舉的雙臂,「我的皇后,你是我修復得最完美的作品。」

  「你又救了我一次。」美麗的臉無端多出幾分妖異,彷彿是一種徵兆,重紫淡淡地朝他點了下頭,「謝謝你。」

  「你的肉體已經不能繼續支撐魂魄。」

  「還有辦法。」

  亡月長長應了聲,側臉,旁邊那柄暗紅色魔劍似得到召喚,主動飛至地上殘破的肉身旁,「這是你父親遺留的劍,天心之鐵所鑄,乃是六界難尋的靈物,以身殉劍,可助你一臂之力。」

  「代價。」

  「忠誠於魔神,忠誠於魔族。」

  重紫答了聲「好」,閉上眼睛。

  須臾,殿內忽然響起一聲嬌笑,嬌媚到極點,也冷到極點,令人毛骨悚然,不敢確定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有一絲塵灰自頭頂掉下。

  很快,石塊石屑紛紛墜落。

  整個魔宮劇烈地搖晃,強盛的魔力如滾滾洪流,自魔神殿衝出去。殿外,離得近的魔眾來不及閃避,修為淺的瞬間灰飛煙滅,修為高深些的也都翻滾在地慘叫,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都驚惶不已,奔走躲避,痛呼聲四起。

  亡月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只是站在旁邊微笑,「你才是它真正的宿主。」

  漂浮著幻影般的魂魄,緩緩下沈,重新進入那殘破的肉體,旁邊逆輪之劍旋轉著,似極興奮,劍身光芒大盛,映亮了魔神殿的每一個角落。

  奪目紅光,彷彿流動飛濺的血。

  光的影子裡,人與劍合二為一。

  被無形的力量拉動,身體平平自地上浮起,僵硬地翻轉,前傾,雙臂平展體側,變作直立的姿勢。

  巨響聲裡,魔神殿陡然崩塌!

  黑石翻滾,臣柱傾倒,那漫天塵灰中,隱約現出一個優美、高傲、孤獨的身影。

  極端之魔,終於現世。

  漆黑長髮無風而舞,一絲絲,一縷縷,逐漸變作暗紅色,帶著自然的弧度,彎曲起伏,妖艷生動。黑袍化作輕盈黑紗,衣擺連同兩條飄帶在身後長長拖開,隱約透出絳色光澤,華美腰飾,華美鏈鐲,其上點綴著各色水晶寶石,璀璨耀眼。

  週身散發的強烈的藍紫色魔光,映亮了魔宮每一個角落。

  肌膚晶瑩,如冰雕雪鑄,長睫微垂,暗紅色雙眸非但不覺淩厲,反而有點懨懨欲睡的樣子,深邃不見底,冷漠,厭棄,卻又美得驚心動魄。

  黑紗紅髮。兩種詭異的色彩搭配,恰似一朵紅黑雙色蓮,妖艷,邪惡,形成足以毀滅一切的極端之美。

  遍身華麗,遍身高貴,遍身殘破。

  頭頂風雲變幻,數萬魔眾不約而同低頭,下跪膜拜。

  她飄然落地,平擡雙臂。

  碎石自動聚攏,復合成一座完整的魔神殿。

  晴空雷雞,怒海咆哮,平地狂風捲起,魔氣所至,草木盡凋,漫山禽獸競相奔走躲避,

  大片的血紅色濃雲迅速彙集,瀰漫山河,遮蔽日光,蓋住人間半邊天,投下紅得刺目的陰影,奇異瑰麗的景象中透出不盡的蒼涼肅殺之意。

  突入其來的暴雨,夾雜著淒厲閃電,令人膽戰心驚,百姓紛紛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

  南華天機峰,行玄站在山頭,面色凝重,許久不說話。

  身後閩雲中終於沈不住氣了,「到底怎麼回事?」

  行玄苦笑,「天魔出世。」

  答案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人間突然出現這般異象,分明是來自魔界的大變故,多此一問,

  只是大家都不太願意面對事實罷了。

  虞度沈默。

  行玄長歎道:「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閔雲中倒沒有多少頹喪之色,豎眉道:「既成事實,歎也無用,須盡快安排對策。」

  幾個人正說著,忽有一名弟子跑來,「啟稟掌教,外面蜀山、茅山、長生宮、崑崙的擎門仙尊都來了,要見掌教與尊者,現下正在偏殿內用茶。」

  「這麼大的動靜,他們自然也猜到了。」閔雲中揮手讓那弟子下去,轉臉見旁邊洛音

  凡似在發愣,不由皺眉提醒,「音凡?」

  洛音凡回神,淡淡一點頭,不說什麼就走。

  閔雲中驚疑,「他這是……」

  「莫非他想起來了?」行玄有點不安。

  「想起來又怎麼?」閔雲中沈了臉道,「若真無邪念,又豈會忘記!他自己做事失了分寸,我們才會用這樣的辦法。想不到他當真這麼糊塗,連身份也不顧,竟對那孽障生出……此事傳出去,看他還有何面目立足仙門,掌教這麼做,原是在救他,他還敢責怪不成?」

  照師弟的性子,被他發現後果很難說。虞度苦笑,制止閔雲中,「罷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這個,幾位掌門都等在殿上,還是盡快過去商議大事吧。」

  閔雲中果然不再言語,三人匆匆往主峰而去。

  這邊玉晨峰下,聞靈之立於長劍之上,手裡捏著一縷三色劍穗,遲疑。

  眼下叫他出來恐怕也於事無補,到底該怎麼辦?

  她兀自發呆,一名女弟子匆匆禦劍過來,見了她喜道:「原來首座師叔在這兒,快些回殿上吧。」

  聞靈之迅速收起劍穗,道:「聽說幾位掌門都來了?」

  女弟子道:「正是呢,魔界出了大狀況,現下尊者他們都在殿內商議,我怕萬一掌教與尊者有什麼吩咐,師叔卻不在,豈不誤事,所以過來尋你。」

  「還是你有心。」聞靈之含笑點頭,想了想又道,「我正有件事想要托你去辦。」

  女弟子忙道:「師叔儘管吩咐。」

  「你且代我去一趟青華宮。」聞靈之示意她附耳過來,輕聲吩咐了幾句,又遞了件東西與她,「不得讓卓少夫人察覺,這件事定要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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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32:14

【50. 毀滅與成就】

  禦風而行,腳下是渾濁的水,放眼大地已成澤國,一路上不時有東西漂浮而過,許多屍體浸泡水中,或掛在樹梢上,人畜皆有,形狀可怖,慘不忍睹。重紫順便救起數十個倖存者,送到安全之處,至東海,只見那海水猶在不斷往上漲,除了幾座略高的山頭,竟無立足之地。

  天接地,地連天,水在天地間循環,天河之閘原在海底。

  五閘只開其一,就造成這樣的後果,他親手殺死百眼魔時,是萬萬想不到,陰差陽錯,會害得這麼多人喪命吧,活在世上,人總會有內疚的時候,和逃避不了的事,難道又要再忘記一次?

  重紫苦笑,忽覺身後有人,於是頭也不回道:「好得很,我的狗都學會騙主人了。」

  「此事仙門自會處理,少君插手,莫非還想要助他守護人間?」

  「我並沒有助誰,這是你們殘害生靈!」

  天之邪並沒生氣,淡淡道:「少君太心軟,這弱點是會致命的,你這樣永遠不可能修成天魔。」

  重紫看腳底海面:「你該後悔選中我。」

  天之邪扣住她的手臂:「封堵天河之閘沒那麼容易,仙門很快就會來人的,少君不宜久留。」

  「你別忘了,我曾是人,你也披過人皮。」重紫掀開他的手,縱身躍下海裡。

  ………………

  正如天之邪所言,人間發生這麼大的事,仙門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修復天河之閘原本不難,但要尋齊修補的材料需要時間,目前海水仍在上漲,多拖延一刻,百姓不知又要承受怎樣的苦難,而今要堵上它,有這能力的人並不多。

  重紫分水入海底,沿海底暗流尋找,終於探到那天河門所在,接替守護天河閘的魔獸遲遲未到,天河門大開著,剛靠近,便覺一股強大的水流夾氣流迎面撲來,險些將她沖走。

  魔眼開,只見洪水如咆哮猛獸,自閘內洶湧而出,那閘已是半毀,毫無疑問是亡月派人破壞的。

  頭一次真心想要使用這身魔力,重紫探手,魔劍憑空出現。

  劍身迸出暗紅色光芒,興奮地顫動,躍躍欲試。

  海底響起連串悶雷,魔氣受召喚,迅速自四周彙集,在咒聲中結成巨大封印,隨劍尖所指,向那閘口堵過去。

  為救陰水仙,重紫折損了一半魔力,但因此激發煞氣,修煉得益,又提升不少。封印逆流而上,強烈的撞擊令她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穩,眼看即將支撐不住,她索性咬牙,使出全身力氣雙手將劍往前一推。

  魔劍帶著封印,落在閘口處,硬將那閘給堵上了。

  周圍激盪的海水逐漸平靜,天河水不再外湧,衝擊的力量反而小了很多,重紫漸漸的不再那麼吃力了,遂停下來喘息,感覺有點諷刺——那位偉大父親一直野心勃勃想毀滅六界,誰知他的劍與魔力有一天會被自己用來救人呢。

  此番自身損耗極大,但撐幾個時辰不是問題,如今就只等仙門尋來材料修補,再將水引回天河即可。

  「是你。」熟悉的聲音又傳來,透著三分意外。

  不想他這麼快就趕到了,重紫這回早有防備,飛快閃身退開,仍覺劍氣逼人。

  逐波歸鞘,洛音凡掃視閘口:「你在堵閘?」

  重紫不答。

  還是那樣,什麼都瞞不過他,正因為把所有事都看得過分清楚,才能那麼理智吧。

  洛音凡也沒想到魔後會來幫忙,將視線移回她身上:「是你引我殺了百眼魔,然後破壞天河閘。」

  「隨你怎麼想,」重紫無力,「我要走了,你自己封印它。」

  當時親手斬殺百眼魔,洛音凡就覺得不對,只不過陰水仙之死令他震動,未免愧對好友雪陵,待想明白後,已是遲了,一劍助魔宮輕易毀閘,造成這等嚴重後果,自責之下,他立即動身趕來東海堵閘,孰料會遇見重紫。

  難得她知錯能改,但這麼多無辜生靈因此喪生,縱然有補救之心,又如何抵得了滔天罪過?洛音凡微微歎息,威嚴語氣裡隱隱有訓斥之意:「既後悔,又何必作惡,做惡之前,何曾想過這千萬性命!」

  還想教訓她?重紫猛地擡臉,連他也把她說得十惡不赦,她究竟做了什麼惡?天生煞氣?還是屢次被他們冤枉,被打入冰牢?他既然已將她連同往事一同拋棄,又有什麼資格教訓她!

  極度憤怒的眼睛,帶著他不能理解的感情,洛音凡被看得一愣。

  嘴唇微微顫抖,重紫忽然回身將魔劍一抽,閘口再現,天河水洶湧而出。

  墮落入魔,言行總有些偏激的,洛音凡皺了下眉,立即結印重新堵住缺口:「留下魔劍。」

  「劍內魔力大半都在我身上了,留下它根本沒用,除非殺了我。」重紫咬唇,分水而去。

  魔界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物,又犯下這等罪孽,自然不能容她留在世上,洛音凡當即凝聚仙力,打算馭劍追殺,忽有一道人影閃至面前,無意間反攔住了他。

  聞靈之雙手碰著幾件物事呈上:「掌教與青華卓宮主他們都已到了,命我將這些送下來,助尊者修補水閘。」

  「閘口已堵上,修補之事不急,」洛音凡斷然道,「紫魔方才來過,既然上面有幾位掌門守著,她必會向北而逃,你且隨我斷她去路。」

  聞靈之擡眸:「尊者想殺她?」

  「鑄成大禍,她還能來補救,可知善念尚存,」洛音凡搖頭,一絲遲疑不忍之色自眸中劃過,很快變作決絕,「但她天生煞氣,若修成天魔,必定又是一場浩劫,須以蒼生為重。」

  聞靈之遲疑:「我的意思是,尊者……真不記得她了?」

  洛音凡剛要走,聞言又站住。

  記得什麼?方纔那雙眼睛,那樣的目光,的確似曾相識,近日回想往事,有的場景總感覺模糊,想是前些時候走火入魔的緣故。

  受過虞度度囑咐,聞靈之也不敢多說,提醒道:「尊者還是先修補水閘吧?」

  耽擱這幾句話工夫,想紫魔已經去遠,追趕也來不及,洛音凡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

  魔宮大殿,天之邪將渾身是血的重紫抱到榻上,沒有說話,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只餵她吃下幾粒丸藥,又施展魔族治癒術替她療傷。

  傷口血漸漸止住,依舊疼痛難忍。

  「你不用多耗費魔力了,休養幾日就好的,又不會死人,」重紫勉強笑道,「那麼多掌門在岸上守著,我都以為這回要葬身東海了,也難為你事先安排周全,還能救出我的命。」

  「你的人也折損大半,」天之邪淡淡道,「睡吧。」

  重紫道:「後悔選我了?」

  天之邪不答。

  重紫擡臉望著那雙夢幻般的眼睛,聲音忽然失去力氣,變得虛弱:「天之邪,我不喜歡這裡。」

  天之邪與她對視:「你只能在這裡。」

  「誰說的!」重紫激動,顧不得傷痛,直起身,「我可以走,離開這兒,六界之大,何愁沒有去處!」

  天之邪看著她。

  重紫緩緩伸臂攬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頸間,低聲:「我不認識我那個父親,更不是他,我做不出那些事,他們逼我,你別再逼我,帶我走,慕師叔,只要你肯帶我走,當初算計我利用我,我都不計較了,求你別再逼我。」

  許久的沈默。

  他忽然開口:「出了魔宮就失去庇護,你不怕?」

  重紫猛地擡臉,雙眸光彩照人:「不怕,我們現在就走!」

  ………………

  許久沒再用仙門駕雲之術,兩個人乘著一片小小白雲,在長空裡無聲飄行,重紫倚在他懷裡,心底寧靜如湛藍的天空。

  「慕師叔。」

  「屬下天之邪。」

  「我們逃走,九幽肯定已經知道了,」重紫有點不安,「他會不會追來,我們還是走快點吧。」

  「你和我出魔宮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快點慢點沒有區別。」

  「難道他會放過我們?」

  「不會。」

  意料中的答案,重紫沒怎麼擔心,這個人知道的永遠比自己多,好像只要有他在身邊,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似的,既然他早就想到亡月這層,想必已有對付的法子了吧。

  「你若不想走,可以留下。」

  「少君既然要走,我留在魔宮已無意義。」

  重紫低聲:「對不起,我無能,不能幫你實現那個抱負。」

  「是我無能,」天之邪用那夢幻般的眼睛看著她,長睫在風中顫動,「成為魔王所需要的東西你都有了,惟獨缺少野心,我無能為力,不能把你變作你父親一樣的魔尊。」

  重紫輕輕咳嗽。

  天之邪拉住她的手,將魔力度去:「你受傷太重,近日不得再輕易動用法力,否則必遭反噬。」

  重紫抿嘴笑:「我們這是去哪裡?」

  「少君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我喜歡看雪,我們去北方,找座雪山住下好不好?」

  「好。」

  雲朵輕盈,飄過高山,飄過大河,進入茫茫雲海,前方海面站著個人,白衣冷冷如霜如雪。

  重紫呆住。

  沒有言語,甚至沒有任何預兆地,他擡起右手,掌心金光閃爍。

  閃避不及,天之邪立即將重紫拉至身後,結界去擋,重紫也迅速回過神,到底不肯跟他動手,只能提全身法力助天之邪布結界。

  以二敵一,勉強接下這招,雙方各退開兩丈。

  自東海出來就遇上虞度他們圍攻,幸虧天之邪事先佈局救下她,經歷一場血戰,重紫傷勢本就沈重,此番強提魔力,全身傷口再次迸裂,鮮血汩汩流出,帶動內傷一齊發作,險些跌落雲端。

  「少君不宜動用法力。」天之邪用治癒魔光替她止住血。

  「東海逃脫,此番還能走麼,」聲音依舊雲淡風輕,他坦然將視線落到重紫身上,「念你善念尚存,廢除魔力,入崑崙冰牢,可饒你性命。」

  廢去魔力,打入冰牢?重紫咬牙:「倘若我不願意,又將如何?」

  逐波破空而至,洛音凡探手接過,再不多言,招招絕殺,這邊重紫重傷在身,天之邪要護她,招架甚為吃力,十招之後,二人竟無退路。

  明知打下去危險,原該合力對敵,擊敗他逃走,可是她怎麼能傷他?

  眼見不敵,天之邪忽然側臉看重紫:「只有先回魔宮暫避。」

  是了,最善謀略的天之邪,當然有脫身之計!

  那雙眼睛帶著夢幻般的魔力,驚喜之下,重紫看得恍惚:「回去,你會陪著我?」

  「好,」天之邪不知揮出了什麼,急速後退,「快走。」

  重紫緊緊跟上。

  ………………

  二人出來時走得並不快,禦風逃回去自然不用多長時間,魔宮內依舊昏昏一片,來去魔眾見了她照常行禮,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走進殿內,重紫無力地坐到水精榻上,天之邪卻遠遠站在門邊,並不跟過來。

  「現在怎麼辦?」

  「少君暫時不能離開魔宮。」

  「那我們過些日子再走?」

  天之邪沒有回答:「少君對洛音凡還是有情。」

  重紫垂首。

  「洛音凡已忘記你了,少君今後再心軟,沒人能救你。」

  「我知道了。」

  「記住,三日內一定不要再動用魔力。」

  重紫沒有回答,忽然擡起臉看他。

  天之邪依舊立於門中央,只不過殿門外透進的光線,映照潔白斗篷,使他身形看上去更加模糊,也更加耀眼。

  無論是南華首座弟子,還是魔宮大名鼎鼎的左護法,一樣的穩重,自信,胸有成竹,能替她謀劃安排,打理好前後所有的事。

  「要留意九幽,此人不簡單。」平緩的語調。

  重紫看著他許久,點頭:「我知道。」

  「就算知道,只怕你也是鬥不過他的,」天之邪歎了口氣,「罷了,你記得我這句話,做事不要再那麼莽撞就是。」

  重紫笑道:「我不會莽撞了,你放心。」

  天之邪頷首:「少君先歇息吧,我要先出去辦點事,遲些回來陪你。」

  出乎意料,重紫沒有像往常那樣強迫他留下來抱自己,甚至也不問他去辦什麼事,只是依言往水精榻上躺下,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彷彿一輩子也不願再睜開。

  許久,他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重紫沒有回答。

  殿內自此便再也沒了動靜,更沒有生氣。

  極力驅除腦海裡的一切雜念,什麼也不想,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重紫僵硬地躺著,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連手指也不敢動半分。

  睜眼,就是一場夢醒。

  心頭酸得很,痛得很,好像一點點破裂了,有液體從裂縫裡淌出,湧上眼睛,要流出來,卻被她極力擋在裡面,一點點流回去了。

  我答應,不會莽撞了。

  我在等,等你回來帶我走。

  ……

  一轉身?

  一個時辰?

  不知過了多久。

  ……

  終於,有什麼東西落到身上。

  那是件衣裳,帶著熟悉的、清新的味道。

  重紫立即睜開眼:「天之邪!」

  「天之邪已經不在,」一道修長黑影如鬼魅般立於榻前,卻是亡月,「洛音凡殺了他。」

  「不對,不對,他剛剛還在的!」重紫連連搖頭,「他看我睡著了,還為我蓋了衣裳,怎麼可能死了!」

  她翻身掀開白斗篷,朝殿外大叫:「天之邪!你進來!快滾進來!天之邪!」

  「他修的心魔之眼,攝魂術,」亡月伸手,那件白斗篷自動飛到他手上,「方纔你所見到的都是幻象,你自己應該很清楚。」

  「你胡說!你騙我!」重紫大怒,「他還對我說話了!」

  亡月不再與她爭論,將那件白斗篷丟到她身上。

  重紫捧著斗篷呆呆地看了許久,忽然擡眸笑道:「你救他,你可以修復他的魂魄,對不對?我把剩的這一半魔力全給你……」

  「魂魄無存,這是他違背魔神誓言的下場,」亡月歎了口氣,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他曾發誓永遠忠於魔宮,為尋魔族找一位強大的魔尊,扶助他成為六界之主,可事到臨頭,他卻要帶你逃走。」

  不在了?重紫搖頭,喃喃道:「有誓言,那他為什麼要答應帶我走,他沒那麼笨。」

  亡月道:「你以為?」

  他毀滅了她,也成就了她。

  是愛?是恨?

  沒有他設計,大叔不會是那樣的下場,她也會跟著師父在紫竹峰平平靜靜生活到永遠。

  他對她說,對不起。

  一個對不起,能代表什麼?是為做過的事道歉,還是為拋下她一個人而內疚?

  「死?」重紫突然變色,將那白斗篷丟到地上,咬牙切齒罵道,「死了?他居然死了?這麼快就死了?這條狗!」

  幾近瘋狂地,她狠狠踢了兩腳,擡手間,那斗篷騰空飛起,被撕扯成無數碎片,如潔白馨香的雪花紛紛飄落。

  「害我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沒找你算帳,你就想死?」

  「天之邪,你不是我養的狗嗎,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我沒讓你死,你敢死!」

  「你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給我滾回來!」

  ……

  「我在你們心裡,都算什麼東西!你害我蒙冤而死,害我被打斷骨頭關進冰牢,害我被師父拋棄,害得我住進這種鬼地方,你以為死了,我就會原諒你?你聽著,永遠不會!永遠都不會!你一直在利用我,把我當工具,一心想著你的六界入魔,你只不過是想成全你自己!成全你自己的抱負!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以為用死就能贖罪,就能逼我?休想!你休想!」

  重紫惡狠狠盯著滿地白色碎片,報復性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魂飛魄散也要我走這條路,忠心的走狗,你就是只徹底的狗!我告訴你,不可能!你是在做夢!」

  「死了好!我高興還來不及!」

  「滾!永遠都不要回來!」

  ……

  恨不恨?答案是肯定的,她不僅恨他,而且恨極了他,更甚於燕真珠,恨他設計讓她失去一切,失去大叔,失去師父。

  可是,她同樣在意他,因為他是如今最在意她的人。

  他活著,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罵他,嘲笑他,折騰他,羞辱他,然後再心安理得躺在他懷裡,睡個安穩的覺,做個美好的夢。

  現在他卻為她死了。

  愛她的人為她而死,害她的人也為她而死,她竟連能恨的人也沒有了!

  有誰體會過那樣的絕望?不是愛而不得,恨不能報,而是愛無可愛,恨無可恨。

  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好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不經意擡手去擦,已是滿臉眼淚。

  「天之邪,你這條狗!」

  「這麼輕易就死,太便宜了你!你給我滾回來!滾回來!」

  ………………

  罵聲夾雜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淒厲刺耳,如鬼哭。

  亡月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看,直待她罵得累了,罵得聲音嘶啞,才重新開口:「他不惜用死來成就你,你還要執著什麼?」

  「不會,他不會那麼做!」重紫陡然明白過來,抓住他的斗篷前襟,沙啞著嗓子,聲音裡滿是怨毒,「是你!是你引我師父來的!你不肯放過我們,就借我師父的手殺他!」

  亡月亦不反抗:「這是他背叛魔神的懲罰,他應該早就料到,洛音凡會等在外面。」

  重紫鬆了手,踉蹌後退。

  他早就料到,早就料到!那麼,他到底是僥倖地想帶她走,還是真的不惜用自己的死來挽留她,成就她?

  答案似乎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重紫慘笑:「很好,都來算計我吧!隨你們怎麼玩弄,我為何要難過,我為何要生氣,我不在乎!天之邪,你就這麼想成就我?我偏不如你的願!」

  亡月道:「恨麼,這也是對你背叛魔神的懲罰。」

  「是你害了他!」

  「你可以殺我。」

  什麼顧忌,什麼理智,都敵不過眼下噬骨的恨,重紫紅著眼,用盡全身力氣,毫不遲疑一掌過去,重重擊在他胸口。

  悶響聲裡,亡月紋絲不動。

  勉強動用魔力,傷口迸裂,突如其來的劇痛終於迫使瘋狂的頭腦冷靜下來,重紫驚駭地看著他,半晌,慢慢露出一個冷笑:「你的法力不弱於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自從救下陰水仙,你的修為大大折損,因為你擅自耗費法力,我自然能超過你,」亡月微擡下巴,「但你還是錯了,縱然你已經不如我,我還是願意留著你幫你,只因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不是我,你是想借我的血喚醒天魔令,召喚虛天之魔。」

  「未經鬼門而轉世,天之邪為你續了魔血。」

  重紫木然伸手:「天魔令呢,拿來我替你叫。」

  「你現在還不行,時候到了,我自會給你,」亡月抱起她,「現在輪到我抱你了,我的皇后,如果恨,我們可以毀滅六界。」

  「你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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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31:16

【49. 冷萬里】

  東海之行,遇上的雖只有洛音凡一個人,結果卻很不樂觀,折損魔兵數百,天之邪與法華滅合力相護,重紫終於全身而退,以最快的速度禦風回到魔宮,什麼也不顧,慘白著臉闖進亡月的寢殿,毫不遲疑跪在他腳下。

  「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

  夢姬知趣地退下。

  亡月早已得信:「陰水仙之死,是你的過錯。」

  「是我的錯,我錯了,求你救她!」肩頭鮮血長流,重紫不管不顧,緊緊扯住那斗篷下擺,仰臉乞求道,「她的殘魂在這兒,求你。」

  「皇后開口,豈敢不從,」亡月站起身,有些為難,「但天地間萬物萬事皆有規則,沒有無條件的賜予。」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要取你一半魔力。」

  重紫毫不遲疑:「好。」

  魔力流失的滋味,就像皮肉被一片片削去,靈魂被一絲絲抽離的感覺,難以忍受,可是經歷過那麼多更可怕更絕望的事之後,重紫發現,皮肉之苦已經是最好受的了。

  當初陰水仙為救雪陵,又承受了什麼樣的代價?

  亡月的確沒有說謊,廢除她魔力之後,就進魔神殿去修補陰水仙的魂魄。

  重創之下渾身劇痛,重紫再也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

  醒來又是深夜,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大殿,躺在熟悉的潔白的懷抱裡。

  疼痛感消失,遍身清涼。

  天之邪淡淡道:「少君睡了三日。」

  「是你!」重紫自他懷裡起身,狠狠一巴掌扇去,「全都是你的錯!沒有你,我就沒有今天!陰前輩也不會死!你要想六界入魔,關我什麼事,設計害我,讓你們逼我!你這條狗!」

  天之邪捉住她的手:「洛音凡忘記,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早已警告過少君。」

  「滾!」

  「忘記,是逃避你,也未嘗不是逃避他自己,你是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必須死。」

  「我不信!他還想救我,不會殺我!」

  「他不想殺你,但又必須殺你,只要忘記,下手就更容易了。」

  「你胡說!」

  「倘若他今日一劍殺了你,絕不會內疚。」

  重紫沒再理她,轉身去魔神殿。

  魔神殿內依舊連個神像也沒有,陰森莊嚴,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重紫心下一驚,連忙又趕到亡月的寢殿,仍沒找到他。

  莫非他是去了夢姬處?重紫正在遲疑該不該去夢姬那兒,身後就傳來死氣沈沈的聲音:「皇后在這裡等我,莫非想要侍寢?」

  「陰水仙的魂魄呢?」

  「才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去了。」

  重紫看著他不說話。

  亡月道:「我向魔神發誓。」

  重紫垂首:「謝謝你。」

  「不用謝我,你已經付出一半魔力的代價,」眨眼之間,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拉起她的手送到唇邊,「今晚皇后要留下來麼。」

  那手蒼白而冰冷,重紫卻如同被燙著了般,飛快掙脫,窘迫至極:「我……有事,聖君還是叫夢姬伺候吧。」說完遁走。

  亡月勾了勾嘴角,也沒有攔她。

  ………………

  回到自己的大殿,天之邪不在,估計出去辦事了,殿內冷冷清清,重紫疲倦地往榻上一坐,在黑暗中出神。

  不能愛,偏偏愛了。

  終於能愛,他忘了她。

  這樣的糾纏,就像飲不完的杯中烈酒,明明很辣很苦,卻又貪戀於沈醉時的美夢,捨不得放下,如今陰水仙選擇用死來終結,是解脫,還是悲哀?

  重紫摸摸胸口,居然找不到心痛的感覺。

  身旁魔劍變得熾熱,隱藏得最深的那些情緒被逐步引燃。

  不,她不信!

  她的愛,他可以不屑一顧,他嫌棄,她可以躲,從沒想過纏著不放,何況他平生最不屑逃避,難道真像天之邪所說,他必須要她死?忘記,就可以不用內疚,就可以安心了麼!

  為了六界安寧,多偉大的理由!他已經放棄了她,不惜消除記憶,那她又有什麼理由再留戀?她有新的身份,新的使命,從此無須再顧忌任何人!他的使命是守護六界,她就偏要六界入魔!

  明明愛著,卻可以彼此憎恨。

  一念之間魔意生,煞氣瀰漫,殿外百丈成冰原。

  冰上,黑白兩道人影並肩而立。

  「你到底是誰。」

  「我自然是我。」

  天之邪長睫微動:「就算聖君逆輪在世,也沒有修復魂魄的能力。」

  亡月沈沈地笑:「魔要達到目的,從不缺少辦法。」

  「以你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她。」

  「你錯了,你有你的抱負,我有我的使命,我必須靠成就她來成就我自己。」

  天之邪淡淡道:「果真如此,又怎會廢她一半魔力?」

  「這樣,會換來更強的她,」亡月身形一晃,眨眼間人已在三丈之外,下一刻又遠了三丈,直到完全消失,惟有聲音仍清晰無比,「你是在擔心你的抱負,還是在擔心她?」

  天之邪看著面前的冰原,沒說什麼。

  ………………

  煞氣澎湃,帶動體內魔力自行運轉,要衝破最後一層障礙,身旁魔劍發出刺耳的得意的笑聲,似在鼓勵助威。

  仙又如何,魔又如何,都是世上合理的存在。

  天生煞氣,逃不過命定的結局,何必苦苦堅持,有什麼好留戀的?

  眼簾底垂,身體無聲離榻,升至半空,長髮漂浮而起,張開,她整個人都被藍紫色魔光包圍,慘淡,詭異。

  「你當真想要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不想,她從來沒那麼想過,是他們不肯放過她!是他們逼她的!

  「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成魔。」大叔?大叔不惜性命想要救她,阻止她,挽救她的命運,她欠他太多,當真要步他後塵,違背本心,萬劫不復?

  魔意消減,重紫落回榻上,怔怔地坐著。

  「天魔現世,你的煞氣還不夠,」不待她吩咐,天之邪走過來主動抱起她,「睡吧。」

  重紫縮起身體,半晌道:「他向魔神發誓,說陰水仙的魂魄已經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了。」

  天之邪道:「他既這麼說,就不會騙你。」

  連他也這麼說,重紫這才放了心,歎氣:「不知怎麼回事,我最近總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他說什麼我都不安心。」

  天之邪道:「少君本就不該多信他。」

  「你覺得這樣有意義?」

  「天之邪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少君,少君若能摧毀六界碑,魔治天下,必將成為魔族史上第一皇后。」

  「能成就這樣的皇后,你也是第一功臣。」

  「天之邪有名無名,不重要。」

  「同樣,這些對我也不重要,如果我逼你放棄你的抱負,讓你去修仙,你難道會感激我?」重紫看著他淡淡道,「我恨你。」

  天之邪道:「少君會明白。」

  恨不恨,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重紫有些自嘲,挑眉,手緩緩滑入他胸前衣襟。

  天之邪立即捉住那手:「少君!」

  「你也受了傷,」重紫低笑,另一隻手將魔力源源度去,「當時洛音凡是盡全力要殺我,法華滅到底更顧惜他自己,好隨時逃跑,哪肯盡全力,有七成仙力全被你擋下了,你這三日都在替我療傷,瞞得過他們,卻瞞不過我。」

  天之邪擡眸看殿門,沒有說什麼。

  「你可以看成我在籠絡你,」重紫認真道,「我在意的原不是你,只是一條忠心的狗,它暫時還能保護我。」

  ………………

  農曆十五,西亭山薄暮盡,圓月初升,年輕的凡人負手立於崖邊。

  衣帶被風吹動,飄然欲仙,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姿勢沒有任何變化,不知道在想什麼,容顏分明一點不老,可是看上去,總感覺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的氣質,漆黑的眼睛裡,是閱盡世態的淡然。

  聽到動靜,他立即側身,眉梢多了幾絲溫柔。

  重紫微微一笑:「是雪陵公子?」

  雪陵意外:「你……」

  重紫道:「她托我來見你。」

  溫柔逐漸退去,雪陵沈默許久,問:「她出事了?」

  重紫點頭:「你以後可以不必來了。」

  沒有激動,沒有傷心,甚至沒有多問緣故,他只是重新轉過臉去,看崖外飄升的嵐氣。

  終究還是違背陰水仙的意思,把真相告訴了他,重紫反而有種殘忍的快感,他會不會難過?無情的人,都是不會心痛的吧,他已經忘記了。

  陰水仙,你若看到現在的他,會不會為做過的一切感到不值?

  重紫忍不住道:「你不問是誰殺了她?」

  「她並不是什麼仙門弟子,你們是妖魔,」雪陵忽然開口,「水仙她是不是做了許多惡事?我失憶之前,必定是認得她的。」

  不愧是仙人復生,重紫沈默。

  雪陵遙望對面山頭的圓月,許久才問:「她……在哪裡?」

  「魔是沒有墳墓的,」重紫擡眸道,「她的魂魄已經轉世,你想要見她麼?」

  雪陵搖頭。

  重紫心裡冷笑:「我並不知道她托生在哪裡,你想見也見不到的。」

  雪陵側臉看著她片刻,淡淡一笑:「我要修仙。」

  重紫愣住了。

  「自從認得她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她與我必定有淵源,不惜耗損修為替我續命,原本我不該拖累她,打算入輪迴轉世的,只是……一直放心不下,」雪陵輕聲道,「她其實是個好孩子,善心未泯,可惜走錯了路,身為妖魔,必定瞞著我做了許多事,如此下場,是她應得的。」

  所以他盡量跟在她身邊,想要約束她,然而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她罪孽深重早已洗不清,她自以為瞞住他,卻不知道他心中其實清清楚楚。

  眸中似有星光,很快就被鬢邊吹散的黑髮遮住。

  「水仙曾說過,仙所以比魔通透,是因為修成仙體,就能看清前世,我若成仙,應該會記起往事,也能找到她。」

  「真的記起往事,只怕你會後悔的。」

  雪陵意外:「你知道?」

  「我並不知道你們的事,」重紫將一株草遞到他手上,「這是長生草,能為你延壽兩百年,有足夠的時間修仙,你就不會忘記她了。」

  「謝謝你幫我。」

  「我沒有幫你,這草本就是她為你求的,你知不知道天山派?」

  「聽說過。」

  「天山掌教如果見到你,必會收你為徒。」天山教近年不復興盛,門下少出色人物,曾經的得意弟子歸來,藍老掌教沒有不收的道理。

  雪陵亦不多問,接過草走了兩步,忽然又回身看著她微微一笑:「你能得她信任,必定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該再做這些事。」

  重紫笑了,太像,怪不得會成為朋友,都愛用這種悲天憫人的語氣說話,時刻把守護蒼生的責任攬在肩頭:「其實你如果肯入魔,我更樂意相助。」

  雪陵歎息,離去。

  重紫目送那背影消失在月下,笑容裡透出一絲惡意。

  這麼做,不只為陰水仙,也為她自己,她想知道,他真的想起來,會不會有一點後悔?還是像當初那般嫌棄?

  本身仙緣尚在,一切很快就會有答案吧。

  白雲蒼狗,追尋前世,是一件多傻的事。

  ………………

  回到魔宮,遠遠的看見有人站在殿外,斑駁的鬼臉一如既往的詭異可怖,他不說話,表情就更加難以辨認。

  重紫停住:「大護法。」

  欲魔心難得恭敬作禮:「屬下參見皇后。」

  重紫看著他:「大護法特地來見我,想必是有話要問。」

  欲魔心沈默片刻,低聲道:「據說當時皇后在,她……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道:「大護法還是不知道的好。」

  話這麼說,答案已經很清楚,欲魔心握緊拳:「多謝皇后。」

  「她為救我而死,你不恨我?」

  「沒有人逼她這麼做。」

  見他要走,重紫莞爾:「為情所困,甘願陪她入魔,大護法待陰前輩當真情深意重,有誰想得到,堂堂欲魔心護法,竟是天山雪陵仙尊座下三弟子冷萬里呢。」

  欲魔心愕然,回身看著她許久,慘笑:「倒是我小看了皇后,這麼多年,她都沒察覺半點,想不到第一個認出我的竟是你。」

  「聽說當年你也算天山年輕一輩弟子裡的有名人物,陰水仙入魔,你便設計,使人以為你被魔族所殺,其實自毀容貌,跟隨她墮落入了魔,你的死既是他們親眼所見,也就無人懷疑了,」重紫搖頭,「難怪你那麼喜歡陰水仙,也從不嫉妒傷害雪陵,因為那也是你師父,你同樣尊敬他,只是你守護你師妹這麼多年,她卻至死都看不見,你可有不甘心?」

  欲魔心道:「人已不在,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陰水仙在仙界原是與卓雲姬齊名的美人,愛慕追求者無數,而她偏偏喜歡上師父雪陵,引誘事敗,陰水仙被逐出師門,受盡萬人唾罵,曾經的追求者都恥於提及,惟有他冷萬里,始終默默陪在她身邊,不惜背叛仙門,不惜自毀容貌。

  其實他是既害怕被她認出,又期待她能認出吧。

  可是直到她死,她也不知道他是誰。

  「或許……她已經認出你,只是不想承認,你救她,安知她不想維護你?至少她記得你的好。」

  「如此,又何至於到死都沒有一句話。」

  「因為她知道,她一死,你便沒有理由再繼續,也算得到解脫,」重紫沈默半晌,道,「她的魂魄被聖君修復,入鬼門投胎轉世了,你……」

  「要我學她守兩世麼。」欲魔心大笑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無言。

  「他不會再回來,」亡月憑空現身,「我替你救人,你反倒把我的部下說跑了。」

  「我並沒叫他叛離魔宮,聖君可以留下他。」

  「去意已決,留不住,惟有追殺。」

  重紫立即擡眼看他。

  「皇后有意見?」

  「隨你。」

  重紫疲憊地揮手,走進殿打算休息。

  亡月早已站在了榻前:「需要人抱你睡麼,皇后?」

  「你派人監視我?」

  「魔宮之內,我無處不知,不需要監視。」

  重紫厲聲:「天之邪呢?」

  「出去了。」

  「去哪裡了?」

  「大約在調理那些部下,替你培植勢力,」眨眼間,亡月幽靈般平移到她面前,「你很緊張他。」

  「你說的,我只剩他了,」重紫後退兩步,冷笑,「看看我養的狗,主人不在,竟然擅自亂跑,就不怕被人抓去煮來吃了。」

  亡月道:「他本來是不肯走的,我說今晚有我陪皇后,他就沒理由留下了。」

  重紫乾脆道:「我要他回來。」

  「他不在。」亡月為難。

  「我去找!」

  「天之邪隨時聽候少君差遣。」殿外響起熟悉的聲音。

  亡月道:「你的狗跑得真快。」

  重紫臉色好轉,半晌道:「這次東海的事,我……很抱歉。」

  「你用不著抱歉,百眼魔死,正是我要的結果,你已經完成任務了。」亡月死沈沈地笑了聲,消失。

  天之邪披著潔白斗篷走進來,熟練地抱起她。

  他身上始終帶著股魔宮少有的清新味道,熟悉的,久違的,夜夜滲入夢中,繫著她的過去,讓她留戀,尤其是和古墓幽靈般的亡月打交道之後,就會更加渴望。

  重紫蜷在他懷裡,想起一事:「這幾天我只顧忙陰水仙的事,底下該賞的該罰的……」

  「我已替少君處理好了。」

  「你的忠心令我感動呢,」重紫斜眸道,「為了實現你的抱負,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這麼大的人情,看來我必須要回報你。」

  天之邪沒有表示。

  重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亡月,就是九幽這個人,我真的看不透他,原以為他只是要利用我,等將來目的達成,必會設計除去我,可他發誓說不會,雖然我從不相信他的誓言,但他是以魔神的名義在發誓,你知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

  停了停,見天之邪沒有反應,她繼續道:「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他沒說謊,他好像真的不打算動我,他才是魔宮之主,這樣扶助我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也跟你一樣,為了那個六界入魔的抱負,甘心把地位讓給我?」

  「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多,」天之邪淡淡道,「無論他的話是真是假,都不該太輕信,防備是必須的。」

  重紫擡眸示意他講。

  天之邪沈默半晌,道:「他來歷可疑,而且很瞭解我,我卻始終看不出他的底細。」

  「原來還有你看不透的人麼。」重紫笑。

  ………………

  沈沈酣夢中,滔天巨浪席捲而至,一夜之間,東海水倒流,淹沒人間大地,沿海所有房舍農田盡被沖毀,城池內外一片汪洋,死者不計其數,百姓淒苦。

  海水仍在持續上漲,駐守各城的仙門弟子連夜送信告急,同時紛紛出動援救災民。

  重紫聞訊變色,匆匆找到亡月:「是你打開了東海天河之閘!」

  亡月似早已料到她的反應:「天河五閘,乃是由神、魔、妖、仙、鬼五獸看護,每五百年會有新的五獸前去接替,百眼魔正是前去接替的魔獸,它死了,五獸不齊,天河門閉不上,魔之閘亦失去看護者,很容易就能破壞。」

  「這麼說,它根本不會禍害人間,而是去守閘的,你名義上讓我去降它,實際是要殺它!」

  「不錯,洛音凡只是碰巧遇見,沒有他那一劍,天之邪照樣也會殺了百眼魔。」

  重紫冷笑:「你們早就計劃好了,都在利用我,將我蒙在鼓裡?」

  亡月點頭:「我想你不會樂意這麼做。」

  「你殘害生靈!」

  「對非族類的殺戮,自古不息,人類也會殘殺其他生靈。」

  重紫懶得與他多說,轉身出了魔宮,直奔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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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30:25

【48. 遺忘的決定】

  南華六合殿內,洛音凡令所有弟子退下,緩緩說了決定,虞度三人都震驚不已,幾乎懷疑聽錯。

  「音凡,你這是……」

  「她有今日,皆因我而起,是我之過,本已無顏再任仙盟首座。」

  當他內疚,閔雲中安慰:「天生煞氣,注定入魔,那是她的命,我輩安能逆天而行,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於苛責自己。」

  行玄亦點頭:「師叔所言甚是,她入魔乃是天意,仙門並沒有誰怪你,你這是何必。」

  洛音凡沒有回答,暗暗苦笑。

  什麼天意,一切都是他的錯,身為師父,如果他早一步拋棄天生煞氣的忌憚,真正信她,站出來維護她,她斷不會有今日,此一大錯;其二,明知她有執念,卻自負看透一切,無視欲毒,以至弄成現在師不師徒不徒的關係,叫他如何說出口?可無論如何,他斷不能丟她在魔宮不管。

  那樣的孩子,本就不該成魔,既是逆輪之女,天之邪必定為她續了魔血,只有她能解除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如今遲遲無動靜,想是天魔之身未成,煞氣不足的緣故,九幽此人心機深沈,不排除利用她的可能,有夢姬得寵,給她皇后的地位,分明是在籠絡她,一旦達到目的,她的下場就很難說了。

  九幽皇后,想到這詞,洛音凡不自主握緊袖中手,克制隱隱怒氣。

  這個不知深淺的孽障,她還真以為九幽待她有多好,又怎知事情凶險?她居然背離他這個師父,去信九幽!

  決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魔宮!縱然不能接受她的愛,但是他可以阻止她,救她回頭,這點信心他是有的,因為她要的原本就不多,只是他雖不在意別人眼光,這樣的感情畢竟還是錯了,傳開有損南華聲譽不說,讓師兄他們知道他為此而走,更麻煩。

  「我意已決,」他背轉身,「今後紫竹峰空閒,可命弟子居住。」

  聽這話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留在南華了,虞度三人面面相覷。

  虞度沈吟:「師弟執意要走,我也不好攔你,但師父臨去時傳你仙盟首座之位,就是將仙門托付於你,你這一走,誰來料理?」

  短短數十年,從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到如今成功封堵天山海底通道,放眼仙界,論功績,術法,威信,又有誰能接替他的位置?

  洛音凡道:「我已有安排,仙盟首座之位,由師兄暫代。」

  閔雲中氣得拍桌子站起來:「你這是什麼話!不過一個孽障而已,值得你這般自棄!仙盟首座,說不當就不當,你師父的遺訓是什麼,你都忘了?」

  虞度使眼色制止閔雲中,這位師弟向來認定什麼就是什麼,搬出師父對他未必有用。

  想了想,他試探道:「師弟莫不是有別的打算?」

  「閉關。」

  「去何處閉關?」

  洛音凡似不願回答。

  虞度道:「師弟此時引退,怕不是時候。魔宮壯大,仙門正值多事之秋,那孩子已入魔,待她修成天魔那日,必是蒼生大劫,你這一走,要我們如何應付?仙界數你法力最高,況且你又做過她的師父,留下來我們也多了幾分勝算,怎能丟開就走?」這位師弟平生什麼都看得淡,唯一可能留住他的,就是責任了。

  洛音凡果然沈默,半晌道:「她不會成天魔。」

  三人更疑惑。

  洛音凡不再多說,出門離去。

  閔雲中搖頭坐下,煩躁:「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說走就走,連個理由都沒有,容得他胡來!簡直是……」

  「師叔!」虞度擡手制止他繼續說,眼睛看著門口,「妙元?」

  司馬妙元走進門朝三人作禮,解釋道:「妙元方才路過殿外,聽到……」停住。

  見她言辭閃爍,虞度心內一動,柔聲問:「尊者的事,莫非你知道內情?」

  原來司馬妙元看守毒島三年滿,回到南華,師父慕玉竟變成大名鼎鼎的魔宮護法,將她嚇得不輕,不過慕玉平日待重紫好,師徒二人本就感情不深,他這一去,司馬妙元自然要重新拜師,見洛音凡座下無人,更有心獻好,那日遇青華宮弟子,忙忙地趕過去,誰知正巧撞見他與重紫那場景,來不及聽清,就被洛音凡封住了神識,心裡未免起疑,後來被亡月擄去,以為難逃重紫報復,誰知醒來竟見到洛音凡,如今聽到他要辭去仙盟首座,再將幾件事情前後一聯繫,似有蹊蹺,於是將經過細細說了遍。

  虞度皺眉,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

  司馬妙元悄悄看三人神色,道:「當時尊者封了妙元神識,不過妙元妄自揣測,尊者要走,大約……與此事有關吧?他老人家向來護著重紫,會不會……」

  虞度含笑點頭:「師徒情深,也難怪尊者灰心,既然連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此事最好不要傳揚出去,以免惹人議論,尊者平生不喜多話之人,做弟子的該謹慎才是。」

  司馬妙元暗驚,忙道:「掌教教訓的是,妙元不敢多言。」

  虞度安慰兩句,示意她下去,見他們神色古怪,司馬妙元也暗暗納罕,退下。

  等她出門,閔雲中哼道:「說什麼不當仙盟首座,我看他是借此要挾我們,想護那孽障!」

  行玄道:「師徒一場,他心軟不奇怪。」

  虞度擡手設置結界,然後才搖頭道:「師弟平生行事,何須要挾他人,我看此事不簡單,他恐怕是要帶那孩子一起走。」

  閔雲中立即道:「不可能!他明知那孽障……目無尊長,罔顧倫常,顧及師徒情分不想傷她也罷了,他斷不至於這麼糊塗!」

  虞度道:「興許他是想帶那孩子離開魔宮,去找個清靜之所修煉鏡心術,不過照他的性子,連生死都看得輕,如今竟肯為那孩子做到這地步,要說內疚也太過。」

  閔雲中與行玄都聽得愣住。

  「他真要護到底,誰能奈何?頂多叫人說護短罷了,」虞度道,「師弟平生行事無不以仙界為重,眼下卻突然要為那孩子隱退,我只奇怪,何事讓他內疚至此?」

  閔雲中回神:「你這話什麼意思?」

  虞度斟酌了下,含蓄道:「師弟最近很少回來,妙元證實,他們的確見過面,那孩子有不倫之心,莫不是出了什麼……」

  閔雲中臉一沈:「胡說!音凡豈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師叔何必動氣,我也是擔心而已,」虞度苦笑,「師弟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可這些日子他無故追殺夢姬,已有幾分蹊蹺,夢姬所長乃夢靨之術,與他有何相干?要走總該有理由,若無內情,何至難以啟齒?」

  閔雲中無言反駁,想南華可能出這等醜事,一張老臉頓時鐵青,半晌才道:「果真如此,他也是被算計!」

  「我也是這意思,畢竟師徒一場,那孩子做什麼,他未必會防備,此事錯不在他,鬧出來也不至怎樣,」虞度想了想,道,「怕只怕他將那孩子看得太重,尚不自知,師叔細想,就是為師父,他又幾時做過這麼多?」

  閔雲中咬牙歎氣:「我早說那孽障會帶累他!」

  行玄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打消他離開的念頭,至於這種事,師兄不過揣測罷了,未必就是真……」

  虞度尋思片刻,忽然道:「是真是假,我有個法子。」

  ………………

  魔宮的夜來得格外快,重紫躺在天之邪懷裡略作小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依稀可聽見遠處靡靡樂聲,應是魔眾在飲酒取樂,天之邪見她醒來,立即放開她,起身出去處理事務。

  空曠大殿只剩下一個人,重紫望著殿頂發呆。

  榻前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悄無聲息站在那兒,好似一縷幽靈。

  重紫一驚,坐起身:「聖君怎的過來了?」

  「皇后的寢殿,我不能來麼。」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下巴似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捏了下,重紫竟沒反應過來,再看時,他依舊裹著斗篷立於榻前,似乎並沒有動過,只是那半邊唇角已經勾起來了。

  好快的身手,此人著實深不可測!重紫又驚又惱:「聖君這是做什麼?」

  亡月顯然忽略了她的問題:「在為今日出手的事後悔?還是,怪我冷落我的皇后?」

  重紫盡量平靜:「夜深了,聖君若無事吩咐,就請回殿。」

  亡月笑道:「你認為你有能力請我走麼?」

  重紫心驚,不由自主往後縮。

  「你不相信,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亡月擡起優雅的尖下巴,盡顯貴族氣質,「我的皇后,你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忽然消失,鬼魂般出現在她身後。

  「我給了你想要的地位和權力,你拿什麼回報我?」

  他並沒動一根手指,可是重紫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鼻息吹在臉上,這是個極危險的距離。她立即移到另一個角落,離他遠遠的,厲聲道:「當初你故意讓人給我指錯路,教我晚到南華,遇上師父,這些你都算計好了,知道師父會捨棄我,知道他們會逼我,然後你當救星引我入魔,讓我恨他們,好利用我解天魔令封印,你處處都在設計,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被她揭穿,亡月沒有惱怒,反而頷首:「如今只有我能庇護你。」

  將來也會除去我,重紫沒有說出來。

  亡月又笑了:「你怕我將來害你性命?」

  這人好像會讀心術,重紫意外:「那時你難道還願意留著我?」

  「我向魔神發誓。」

  「你每次發誓都容易得很。」

  「因為你是我的皇后,你遲早會把自己獻給我,」亡月無聲至她身旁,再次伸手撫摸她的臉,很慢地,「沒有人敢欺騙魔神,你可以放心。」

  手冷冰冰的,紫水精戒指更像只魅惑的眼睛,重紫下意識往後躲,幸虧他很快就縮回去了。

  「陰水仙來求長生草。」

  「她為那凡人求,我沒答應,聖君是為這事來問罪?」

  「你會給。」

  「當然會給,我不過提醒她,為一個替身不值得屢次壞大事。」

  「你又怎知那是替身?」

  重紫聞言大為震驚,失聲:「你的意思……雪陵已經散了仙魄,難道還能轉世不成?」

  亡月道:「你以為,陰水仙為何會入魔,又為何肯忠誠於我?」

  重紫不可置信:「你有那樣的能力?」

  「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卻知道那樣的辦法,」亡月想了想道,「雪陵是仙界天山教有史以來第一個得意人物,當年已修得不壞之身,算是半個金仙,雖說散了仙魄,可仍有一片殘魂被肉體縛住,陰水仙將它盜了回來。」

  「雪陵肉體不見,天山派難道就沒人察覺?」驚疑。

  「陰水仙戀上師父已是人人盡知,藍掌教只覺顏面無光,見雪陵肉身被盜走,便以為她要做什麼不雅之事,自然不好聲張。」

  重紫不說話了。

  雖然復活,卻不記前世,陰水仙怎會趁這種時候對他做什麼?那些高尚的仙門中人,總是將別人想得那麼不堪。

  「雪陵肉身原是不壞的,可惜在修復魂魄時受損,因而成了凡胎肉體,陰水仙以自己的修為煉成靈珠為他延壽,損耗極大,所以才找你求長生草。」

  人還是那個人,可惜已將她忘得乾淨,費盡心力阻止他轉世,只是不想讓他再忘記吧?

  重紫默然。

  亡月道:「皇后言出必行,讓她立功再賞賜並沒有錯,所以下個月東海百眼魔窟開,有勞你親自去一趟,你若願意,當然也可以帶上她。」

  ………………

  瑤池水浸泡,天海沙磨洗,加以金仙之力護持,強攝天地日月靈氣,小小短杖終於褪去晦暗,重現淡淡光澤,弱得可憐,肉眼看與先前幾乎沒多大區別,可是握在手裡,能感受到那一絲生氣,如同新出世的嬰兒。

  長髮披垂,額上隱隱有汗,洛音凡立於四海水畔,看著手中星璨,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有欣慰,也有苦澀。

  杖靈被毀,他費盡心力,到頭來也只能修補成這樣,正如師徒二人,無論如何,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可是至少還能補救,還有希望,她……會喜歡吧?

  星璨隱沒在廣袖底,平靜的四海水上現出畫面,一名弟子禦劍站在紫竹峰前,恭敬地作禮。

  洛音凡沒覺得意外。

  等了這幾天,總算來了,師兄向來細緻,所以自己才放心將仙盟首座之位傳他,此番突然決定離開,他若真無半點懷疑的意思,反而不正常。

  讓那弟子退下,洛音凡走進殿,將星璨裝入一隻小盒內,放到架頂。

  ………………

  入夜,虞度一個人坐在桌旁,房間裡的燈座設了粒明珠,桌上有只酒壺,兩隻夜光杯,還有幾碟仙果。

  數百年的交情,二人本就比別的師兄弟不同,見他來,虞度也不起身,微笑著擡手示意他坐。

  洛音凡看著酒壺,皺眉:「師兄還不清楚我麼。」

  「你決定的事,師兄縱不贊同,也自知是勉強不了的,」虞度笑著點破,「修成鏡心術之前,你是不能安心留在仙界了,明日我要動身前往崑崙,下個月才回來,恐怕不能與你餞行,是以趁今夜有空,先請你。」

  「師兄費心。」

  「仙界的事,務必料理好再走。」

  「我明白。」洛音凡略點了下頭,用意念移動兩隻夜光杯至跟前,那壺也移過來,自行往杯中斟滿酒。

  「所有事務,我會在信中交代清楚,」他隨手將其中一杯酒推至虞度面前,淡淡道,「你我師兄弟無須見外,有這份心,多飲無益,一杯就夠了。」

  虞度莞爾,沒有見怪,毫不遲疑舉杯飲盡:「同在師父門下修行,當初十幾個師弟,到頭來只剩了你與行玄,你向來令人放心,所以我做師兄的極少關照,那孩子的事……是我們過分了些,你帶她走可以,不過將來煞氣除盡,定要記得回來。」

  洛音凡看著空杯,不語。

  師兄弟之間原本親厚,如此生疑,反顯得小人之心,但此事實在出不得差錯,他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他伸手取過另一杯酒:「師兄能這麼想就好。」

  虞度點頭。

  洛音凡沒有再說,飲乾,擱下酒杯,出門離去。

  ………………

  據亡月說,百眼魔窟開,天地魔氣入世,於魔族修行極為有益,這是魔族數百年才有的頭等大事,關於其中細節,重紫並不十分清楚,只是依令而行,時候一到便親率三千魔兵直奔東海。

  東海距魔宮不遠,禦風而行,只消半日就能抵達,此番任務重大,看樣子魔宮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做準備了,除天之邪外,亡月還另派了魔僧法華滅與陰水仙跟隨前往。

  海鳥聲聲淒厲,陰雲密佈,空氣濕濕的,帶著海水的鹹味,令人生出一種沈悶窒息的感覺。

  重紫望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之邪道:「這是魔窟即將打開的前兆,魔氣入世,於我族類有益,且有天地所孕魔獸現世。」

  重紫驚訝:「魔獸?」

  天之邪輕描淡寫道:「少君無須擔憂,只須動用本族聖物魔神之眼便能降它,讓它供你驅策。」

  怪不得臨走時亡月會把魔神之眼交給自己,原來是要用它降伏魔獸,重紫明白過來:「仙門會不會插手?」

  「這是本族大事,自然本族最先感知,但魔窟一開,仙門必會察覺,青華宮距此地頗近,少君須盡快解決,否則等他們趕到,事情就難說了,」天之邪望望天色,轉身下令,「百眼窟即將開啟,佈陣!」

  三千魔兵守在外層,嚴陣以待,法華滅與陰水仙站在前方,與天之邪、重紫形成合圍之勢。

  黑壓壓的雲層越來越厚,暗得幾乎看不清四周景物,忽然間,海上狂風大作,雷鳴電閃。

  天海之間現藍色魔光,海面好像破了個大洞,魔氣洶湧而出,筆直衝上天。

  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隻魔物自海裡蹦出來。

  重紫定睛看去,但見那魔物形狀極其醜陋,身上遍生黑色鱗片,有十幾條觸手,長長短短,口角流涎,最為奇特的是,它那一身鱗片底下,居然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觸手在海上一拍,攪動海浪翻滾,整個東海似乎都在晃動。

  「百眼魔已現身,」天之邪喝道,「少君快請魔神之眼!」

  重紫回神,見周圍魔兵都已東倒西歪,這才知道它本事不小,自己所以不懼,完全是因為有強大魔力支撐的緣故,想這天生魔獸,出來必會危害人間,降伏它也是件好事,於是她不再遲疑,自懷內取出亡月那枚紫水精戒指,高舉過頭頂。

  魔力注入戒指,紫水精更加晶瑩,迸出數道冷幽幽的光。

  狂躁的百眼魔見到紫光,逐漸安靜,終於不情不願地爬到重紫面前,趴在海面上不動了。

  重紫見狀鬆了口氣,重新收起戒指,正要說話,忽覺天邊有冷光閃現,瞬間至面前。

  強烈的熟悉感,又帶著一絲陌生。

  「少君!」天之邪的聲音。

  腥臭液體濺上臉面,擋住視線,重紫急忙唸咒除了穢物,定睛去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那百眼魔本是先天魔獸,有極厚的鱗片,刀劍不入,若非魔神之眼在手,定難降伏,誰知此刻它竟已被人一劍硬劈成兩半,肚破腸出,橫屍海面。

  是他!

  全不理會天之邪的喝聲,重紫望著那人發呆。

  目光終於移到她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遍身霜雪之色,他執劍立於海面,雙眉微鎖,彷彿在看一件不喜歡的東西:「紫魔?」

  淡漠的聲音,足以摧毀她最後的希望與力氣。

  他叫她什麼?重紫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紫魔,這稱呼早已不新鮮,仙界,人間,魔界,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卻沒想到有一日會從他口裡叫出來。

  可怕的疏離,令她無法相信,面前這人就是曾經疼她護她的師父,那個夜晚,他溫柔又粗暴地吻她,儘管那是因為走火入魔的緣故,是她恬不知恥用夢姬的魔丹算計他,她也知道事後他有多厭惡,若非念在師徒一場,他早就不會管她死活了吧。

  厭惡也罷,生氣也罷,那是她應得的懲罰,可是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她?叫她怎麼承受得起?

  重紫倉促轉身想要逃離,接著便覺背後寒意侵骨,饒是閃避得快,肩頭仍被劍氣劃破,鮮血急湧。

  這是毫不留情的一劍。

  感覺不到疼痛,重紫驚愕回身,只看到一雙淡然的、略含悲憫的眼睛。

  「他已不認得你,」天之邪帶她退開,沈聲,「他忘記了。」

  忘記?重紫如夢初醒。

  望望四周,她頓覺滿腹淒涼悲愴,忍不住慘笑,全身煞氣暴漲,強勁的力道將身旁毫無防備的天之邪震出數丈之外。

  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不作惡不傷人,他們之間就不會有任何衝突,她照樣可以遠遠地看他,悄悄珍藏好最後一絲師徒之情,可是,眼前事實粉碎了她的妄想。

  原來她的愛令他難以承受,已經到了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面對的地步?又或者是因為那注定的命運,他像往常一樣選擇了責任,放棄了她,害怕內疚所以要忘記?

  他的一句話,成就兩生師徒,到最後,他又這麼輕易用遺忘斬斷一切,為何他從來都不肯想想她?他是解脫了,丟下她一個人怎麼承擔?

  都想她死,都要她死,她活在世上就是錯誤!

  好,她成全他!

  逐波如飛濺的白浪,帶著寒光刺來,仙印毫不容情罩下,重紫木然而立,眼底是一片空洞。

  劍未至,人已失去生氣。

  「少君!」

  「陰水仙!」

  聲音很遠,又很近,法華滅與天之邪及時趕來護在她面前,合力擋住下一劍。

  黑影墜海,似一片飄落的黑羽,鮮血染紅大片海水,彷彿要流盡。

  「陰護法?」重紫喃喃的,怔了片刻,終於俯衝下去將她抱起,「陰護法!陰前輩!」

  手上身上儘是傷口,一劍威力竟能至此。

  重紫立即用咒替她止住血。

  陰水仙面無血色,推開她的手:「我並非為了救你。」

  「我知道,你想要長生草,」重紫強行握住那手,將魔力源源送入她體內,語無倫次,「我把它給你就是了!天之邪收著呢,回去便給你,你別著急……」

  是為長生草麼?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搖頭:「不必了,忘記就忘記吧,強行留他陪了我這些年,也該讓他輪迴去了。」

  不為長生草,更不為救人,只是太累太辛苦,想要求一個結局,因為它應該結束了。

  對面洛音凡也意外,想她終究是故人門下,遂收劍道:「陰水仙,雪陵苦心栽培你多年,想不到你竟為心魔墮落至此,一念之錯,事到如今還不肯悔過麼。」

  「錯?我從不覺得喜歡他有什麼錯,我不怕別人笑話!」陰水仙瑟瑟顫抖著,咬牙,掙扎著坐直,似要用盡全身力氣叫出來,「我想陪著他,你們不許,我就走遠些,讓你們都笑話我,他照樣當他的仙尊,照樣守護他的天山,可是他為仙門死了,我只不過想要去看他最後一眼,你們還不許!」

  洛音凡沈默半晌,道:「你執念太重,他不會見你。」

  「他會見我!」陰水仙面上重新有了光彩,襯著那一絲蒼白,美麗如盛極的雪中梅,「被逐出師門又怎樣,他來看過我,救過我!我知道!他都死了,一定會讓我見他!」

  洛音凡歎息,不再說什麼。

  陰水仙垂眸,喃喃道:「我知道他只是念在師徒情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你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重紫淚痕滿面,握緊她的手。

  陰水仙看看她,美目中終於泛起水光,現出一絲從不曾外露的軟弱。

  同樣的感情,同樣可悲的命運,所以她們彼此理解。

  臉上,嬌艷的水仙花印記逐漸淡去。

  魔神誓言應驗,終於,她可以做回他的水仙了。

  「他每月十五會在西亭山等我,你……代我去見他一回,就說……就說我遠遊去了,」她緩緩鬆開手,費力地自懷裡摸出一條三色劍穗,低聲歎氣,「你都看見了,為救他而入魔,此生我從未後悔過,但是……你……還是忘記吧。」

  劍穗化為粉末,隨風而散,就像少女辛苦編織的夢,夢醒,便了無痕跡,空空的什麼也沒留下。

  她寧可像當初那樣被逐出師門,讓他永不見她,知道他還記掛她,擔心她,如今時刻陪著他,看著他,又能怎樣,他早已將她忘得乾淨,

  「現在好了,終於,終於是我忘記他,沒有人可以用他要挾我了……」她無力垂手,身體往後仰,聲音漸弱,「忘了好,再也不記得,太好了,不用記得……」

  不後悔,可是也不想繼續。

  為了救他,心甘情願入魔,忍受天下人恥笑唾罵;為了守護他,一次次逼迫自己堅強,在危險的魔宮掙扎生存,一步步走下去,滿手血腥,滿身罪孽,她早就不再是他的水仙,沒有人知道,她在他面前拚命掩飾這一切醜惡,有多害怕,有多絕望,他的遺忘,將她最後的堅強摧毀。

  於是,選擇了結束。

  ……

  多少魔力輸送過去,依舊石沈大海,再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陰水仙!」重紫忽然怒道,「你給你聽著,你若死在這裡,我回去便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讓他給你陪葬!」

  「別,別動他!」她陡然睜開眼,抓緊她的手,「不要告訴他!」

  還是在意吧,刻苦銘心的愛戀,如何能忘記,又怎麼忘得了?

  ………………

  雲帆高掛,前路茫茫,一艘白色大船在雲海之上航行,白衫子,白絲帶系發,十二歲的女孩跪坐在船頭出神。

  白衣仙人俯身拉她,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水仙,前面就是天山,準備下船了。」

  女孩不肯起身,滿臉嚮往:「要是這船不停多好啊。」

  「水仙要去哪裡?」

  「我要去天邊,去天盡頭!」

  「那多遠。」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師父不想去嗎?」

  「師父不能去。」

  女孩失望地「哦」了聲,繼而擡臉一笑:「師父不去,那水仙也不去了。」

  ………………

  天山白雪點點如柳絮,僻靜角落,一樹梅花開得正艷,少女孤獨地跪在青石板路上,癡癡刻著字。

  肩頭發間沾著晶瑩的雪,小臉卻比梅花更清麗。

  「水仙!」遠處有人叫。

  少女慌慌張張站起身,三兩下用雪蓋住石板上的秘密,匆匆禦劍離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29:49

【47. 夢醒】

  靜靜的,兩個人站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遠,中間是流動的風煙。

  原本純粹的關係,經過那一夜之後,已悄悄蒙上了一層曖昧的色彩,師徒間此刻剩餘最多的,應是尷尬。

  重紫緊緊盯著他,迫切地想要開口。

  他卻側了臉,避開她的視線,細小的動作終於顯露一絲窘迫。

  她上前:「師父。」

  俊臉蒼白,洛音凡沒有答應。

  水月城外那一夜,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倘若他真控制不住欲毒,對她做了什麼,那便是禽獸不如,不可饒恕的大錯,他又怎麼配做她的師父!

  沈默。

  「為什麼?」為什麼會那樣對她?她不敢相信,需要他親口確認。

  她緊張,殊不知他更慌亂。

  為什麼,自然是欲毒的緣故,但欲毒殘留體內,又證明了什麼?若真無情無慾,又怎會發生?

  修行至今已近千年,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種可恥的感情,當事實證明一切,他措手不及。以師父的名義站在她身邊,疼她護她,氣她罵她,教導她鼓勵她,清楚看到她的愛戀,一次次理智地拒絕、傷害,告訴自己是她年少糊塗,那現在,他呢?他這樣算是什麼?

  他竟對她生出不倫不類的情感,而她是她的徒弟!

  錯了,全都錯了!

  洛音凡微微閉目,強迫自己冷靜。

  半年,從最初的崩潰到後來的糾結,習慣性的理智終是佔了上風,他不配做她的師父,是他該死,她若怨恨,殺他洩憤也無妨,但現在她的處境太危險,眼前發生的這場殺戮就是最好的證明,純潔善良的她,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就像一張白紙浸入墨缸,容不得她獨善其身,她遲早會習慣這些,就算不願意,也會有人逼她去做,那時就真的萬劫不復了,他絕不能任她這麼下去。

  想到這,洛音凡終於開口:「魔宮不是你該留的地方,隨我回去。」

  他還會擔心她?重紫捏緊了手:「他們不會放過我。」

  「為師就算不做這仙盟首座,也不會再讓他們傷你。」

  「又進冰牢?」

  「待為師修成鏡心術,替你淨化煞氣,到時你就能出來了。」

  「然後呢?」

  然後?洛音凡一愣。

  重紫垂首,低聲問:「我……可以跟師父回紫竹峰嗎?」

  轉生兩世,她還是這麼執著,將最美好的愛戀給了他,而他對她,或許也真的比師徒之情更多點吧,可是這份感情根本就是荒謬的,是不該產生不能接受的,他能怎麼辦?

  「此事將來再說。」

  「不能嗎……」

  「將來再說,先隨為師回冰牢。」

  「那天,為什麼?」

  被她逼得無路可退,洛音凡再難迴避,索性橫了心,既然這麼執著地要一個答案,那好,他給她!

  「是為師當時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時糊塗才……」

  糊塗?走火入魔受她引誘?重紫煞白了臉,搖頭,伸手去拉他:「不是的,不是這樣!」

  他是喜歡她才那麼做,有他在,她不會害任何人,他為什麼要這樣?

  小手剛碰到衣角,洛音凡便飛快拂袖後退,怒道:「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不是又如何,難道要讓他親口告訴她,他和她一樣糊塗?告訴她,她的師父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可恥的愛慾?

  重紫站定,緩緩垂手。

  見她這副模樣,洛音凡硬了心腸,面無表情道:「先隨為師回去。」

  「師父想知道什麼,與其追殺夢姬,何不問我?」重紫忽然道,「那天晚上真的……如果真的……」話未說完,她便停住。

  記憶裡,那身影一向高高在上,從容不迫,無人能撼動,能撐起整片天地,她以為他永遠都會是那樣。

  重紫靜靜地看著面前人,看他竭力控制顫抖的手,看他煞白的臉被痛悔之色淹沒,半晌一笑:「騙你的,師父。」

  最後那兩個字,語氣又輕又軟又曖昧。

  洛音凡驚愕,隨即被愚弄的憤怒沖昏頭腦,這什麼態度!她是誰?她知不知道她是誰!他純潔可愛的小徒弟,入魔宮不到一年,竟變得這麼不知廉恥,這麼……

  他想也不想便擡手。

  重重的巴掌聲響過,重紫被打得臉一偏,跌坐在地上。

  說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洛音凡看看手,又看看她,半晌回不過神。

  重紫捂著半邊臉,眼波流轉:「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麼。」

  洛音凡伸手欲扶她,聞言又氣噎,改為指著她:「你……」

  重紫微側了臉,努力收起那僵硬的難看的笑。

  原來她的愛讓他這樣難堪,在他走火入魔時,是她不顧廉恥,利用夢姬魔丹引他上當,他是噁心極了吧,甚至不肯再讓她碰一片衣角。

  期望化作泡影,水月城外那夜的狂喜與幸福,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是你先算計他,害他以師父的身份做出超越道德底限的事,害他堂堂尊者在你面前忍受這樣的羞辱,你有什麼資格恨?

  仙界人人敬仰的尊者,法力無邊,地位尊崇,一直都在盡力維護你,能做他的徒弟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你還想要什麼?你的愛算什麼?它本就是不該存在的,會帶給他恥辱,帶給他痛苦,會害得他身敗名裂!你自己有罪也罷了,還這麼逼他侮辱他,是想讓他恨你?最後一點師徒之情,你也不想要了?

  臉上似有許多液體,粘粘的,重紫迷茫地伸手擦了擦,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低聲道:「我並不知道師父已走火入魔,只是妄想……師父知道,我修行淺薄,心有邪念……我當時……師父對我有沒有一分在意……我……師父那天除了……並沒有再做什麼……」

  越說越語無倫次,重紫終於住口,想他現在是連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吧,於是匆匆轉身:「我走了。」

  聽出她的絕望與羞愧,洛音凡逐漸平復了情緒,對自己失控的行為後悔又無奈。

  不,她錯了,心有邪念的不僅是她,玷汙這份感情已是不該,他控制不住欲毒,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是他有罪,怎麼可以把一切怪在她身上!

  不能讓她回魔宮!

  「重……」他正要開口叫她,忽然又停住,皺眉,側身。

  司馬妙元自雲牆後出來,恭敬作禮:「妙元見過尊者,方才聽青華宮長老說這邊魔宮作亂,尊者安好?」

  雲海茫茫,已經不見人影。

  洛音凡沈默片刻,道:「回去吧。」

  ………………

  天之邪果然等在前面,見她魂不守舍歸來,總算放了心,任務順利完成,眾人匆匆趕回魔宮見亡月,邪仙金螭願意臣服,亡月封其為王,仍帶舊部,對於其他人,則命大護法欲魔心論功行賞。不折一兵一卒,能自洛音凡劍下全身而退,魔宮上下對這位新皇后更加敬服。

  重紫倚在榻上養神,須臾感覺榻前有人,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來了。

  「少君對洛音凡有情。」

  重紫沒有否認,當一個人完全絕望的時候,還怕什麼?她是罔顧倫常沒錯,要笑話,要全天下都笑話個夠她也不在乎。

  「他不可能喜歡你。」

  重紫睜眼,冷冷地看著他。

  天之邪並不在意:「他早已參透悟透,方證得金仙之位,這樣的人心有大愛,是不可能生出凡人之情的,少君是在妄想。」

  這個人,總是那麼輕易就能抓住別人的弱點,然後將對方徹底擊敗,重紫怒上心頭,跳起來就重重一巴掌過去:「沒有你設計,他們不會對我這樣,我也不會入魔,更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天之邪不閃不避地受了,語氣依舊平靜:「這無關你入不入魔,他是仙界尊者,仙盟首座,地位至高無上,倘若與自己的徒弟鬧出醜事,只會令他名聲掃地,還有何面目留在仙界,少君執意強求於他,就不怕他恨你?」

  重紫灰白著臉,動了動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天之邪道:「仙魔本就勢不兩立,少君無須在乎,無論那夜的事有沒有發生,只要放些風聲出去,雖說沒人相信,但對他必會造成影響,這對我們大有好處。」

  重紫立即搖頭:「不,不要。」

  她的愛,他沒有義務一定要回應,事情發展成這樣也是她沒有料到的,她並不知道他那時已走火入魔,在他心裡,他曾經愛護有加的徒弟竟不擇手段引誘於他,想要做出足以毀了他的事,如今他們的師徒之情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不要他更恨她。

  重紫沈默著,重新躺回榻上,正要合眼,忽然外面傳金螭王夫人白女求見,天之邪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讓傳白女進來。

  ………………

  原來金螭初來魔宮,雖說封了王,卻知道自己修為尚淺,四大護法個個不是善茬,必需求得大人物庇護才好辦事,而自己認得的只有皇后重紫,所以令妻子白女前來示好,那白女進殿便跪下,獻上一株長生草。

  重紫看了眼:「這是……」

  白女笑道:「這是我們赤焰山的鎮山之寶,凡人食之,可延壽兩百年,實為難得,皇后貴為萬魔之母,理當享用它。」

  重紫興致缺缺:「我要它何用?」

  沒料到這個問題,白女微驚,急中生智道:「皇后魔體天成,自然不需要它延壽,只是這長生草非但有益修為,駐顏更有奇效,可使肌膚生色生香,甚為難得。」客觀地說,皇后長得很美,不過聖君更倚重的,應該是她逆輪之女的身份,看殿上情形,聖君很遷就她,這就足夠當自己夫妻的保護傘了,然而,女人誰不在意容貌的?聽說皇后雖得聖君倚重,卻遠不及夢姬受寵。

  不待重紫表示,旁邊天之邪開口道:「這長生草也算難得一見的寶貝,金螭王與夫人有心,少君該收下才是。」

  重紫隨意擡手:「那就替我收下吧。」

  原來皇后對這位部下言聽計從,知道就好辦了,白女馬上鬆了口氣,陪笑告退,同時悄悄打量那部下,半晌忽然想起方才有人提過的一個名字,險些驚出身冷汗,連忙恭敬地對他作了個禮,然後才退出去。

  重紫再次合眼:「過來。」

  天之邪明白她的意思,正要上前,外面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陰水仙求見皇后。」

  「她來做什麼?」重紫奇怪。

  天之邪道:「自然是有事相求,我看她對你尚有幾分好意,正該收服過來,要什麼,你送與她就是。」

  重紫目光微動:「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天之邪剛消失,陰水仙就走進殿,單膝跪下,直言:「聽說金螭王獻了株長生草與皇后,陰水仙特來求皇后轉賜。」

  重紫早已猜到她為長生草而來,並無意外:「消息傳得這麼快,陰護法是為自己求,還是為別人求?」

  陰水仙不答:「無論為誰求,都是皇后的恩典,陰水仙從此自當銘記。」

  重紫連人帶榻移至她跟前:「陰護法這些年為那個凡人延續壽命,耗損了不知多少修為,值得麼?」

  陰水仙面色不改:「陰水仙做事,從不後悔。」

  重紫道:「可惜他始終只是個替身,替身再好,也不是那個人,他根本不認得你,沒有關於你的任何記憶……」

  陰水仙冷冷打斷她:「他一樣可以陪著我。」

  「既有人能代替他,陰護法又何必留著這劍穗?」重紫指著她腰間,「你若肯毀了它,我就把長生草賜予你。」

  陰水仙看了片刻,果真握住那劍穗,手緩緩收緊,有青筋暴出,甚至因為太過用力而不停發抖,似乎要將那劍穗捏成粉末。

  劍穗仍然完好。

  重紫道:「可見替身就是替身,天下人很多,長得像雪陵的更有不少,老死又何妨,你可以再找個,用不著浪費一株長生草。」

  「皇后不肯賜,就罷了。」陰水仙鬆開手。

  天底下可真有這麼傻的人,重紫笑了聲:「區區長生草而已,我怎會不捨得,幾時陰護法立了大功,我說不定就將它賜與你了。」

  「也好。」陰水仙再不看她,起身離去。

  「輕慢部下,是少君之不智。」天之邪現身榻前,皺眉。

  「我叫你退下,你卻隱身瞞我,膽子越來越大了,」重紫躺回去,挑眉看著他,「你助我,不過是想成全你的野心和抱負,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非要照你的話做?」

  「你必須學會籠絡他們。」

  「是嗎。」

  「否則就算你修成天魔,九幽也隨時可以除去你。」

  「他想要權力,我讓他就是了。」

  「臣服讓步,生死完全被人掌握,是為下策,」天之邪輕蔑,擡手點燃燈,「六界入魔,你的功勞遠勝於他,他顧及影響,未必立即殺你,可也絕不會放過你,此人深不可測,憑你是鬥不過的,必須表示臣服,但同時也要令他有所忌憚,不敢輕易動你,能堅持多久,你就活得多久。」

  重紫斜眸看他,有點意外:「你不是只想六界入魔嗎,那時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天之邪不答,過去抱起她,淡淡道:「睡吧。」

  重紫撫摸他的心口,半開玩笑:「你後悔嗎?」

  天之邪看著她半晌,長睫扇了下:「不。」

  重紫「哦」了聲,縮在他懷裡睡去。

  ………………

  第二日,亡月出魔宮見前來朝拜的妖龍王,重紫身為皇后,如今名聲遠揚,自然也要跟著他一道去,無非是受些禮物,聽些奉承話,回來時,亡月帶著她停在水月城外山坡上。

  熟悉的地方,曾經甜蜜的回憶,如今變得那樣的不堪,提醒著她給他帶去了多麼大的恥辱,他現在有多麼厭惡她。

  旁邊亡月渾身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帶著奇怪的壓迫感,不像天之邪那樣安心,尤其是那雙隱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令重紫更加緊張,她總覺得,那雙眼睛正透過斗篷帽,將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帶她來這兒,是無意,還是故意的?重紫不禁打個冷戰,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

  「我的皇后,你在害怕?」

  「沒有。」

  「你和洛音凡上次就是在這裡見面的。」

  重紫不語。

  亡月轉移了話題:「此番立功,我還沒賞賜你,你想要什麼?」

  重紫想起天之邪的話,謹慎答道:「替聖君分憂,乃是分內之事,不敢領賞。」

  「皇后待我如此忠誠,我也送皇后一件禮物。」亡月說完擡手,面前地上立即出現一人,反剪雙手,面色慘白,形容狼狽。

  司馬妙元?重紫愣住。

  司馬妙元也看見她,心虛:「重紫,你想做什麼!」

  重紫意外:「你怎麼把她抓來了?」

  亡月道:「是她教唆月喬害你,你不想復仇?」

  現在報這個仇有必要麼,那麼多人想殺自己,難道也都是她教唆的?重紫苦笑,低頭看司馬妙元。

  司馬妙元倒也沈得住氣,冷哼:「要殺便殺!」

  重紫淡淡道:「我有很多辦法可以折磨你,為何要殺。」

  「說的不錯,」亡月沈聲笑,聲音充滿蠱惑,「仙門本已決定放過你,若非她唆使月喬去仙獄,妄圖侮辱你,你的煞氣就不會洩露,更不會被打入冰牢,你會好好的留在南華,跟著洛音凡修行,你有今日全是因為她,你當真不恨?」

  明知道這事司馬妙元只是個導火線,可經他這麼一說,重紫竟不由自主生出許多怒意,沒錯,所有的事,被逼入魔,與師父決裂……好像全都是因為她引起的!

  亡月道:「你從無害人之心,還救過她的命,卻被仙門所不容,她身為仙門弟子,心懷嫉妒,恩將仇報,這公平麼?」

  公平?當然不公平!天生煞氣就是錯?被人陷害就是錯?

  她從未害過誰,到頭來人人都想她死,被打入冰牢受盡折磨,害她的人反而活得好好的,這不公平!

  煞氣瀰漫,重紫冷冷盯著司馬妙元,鳳目裡是毫不掩飾的殺機。

  面前的人突然變得陌生,司馬妙元開始驚恐:「胡說!他胡說!」

  亡月道:「這種人不配做仙門弟子,殺了她沒有錯。」

  殺了她?重紫略清醒了點。

  不對,她不能隨便殺人,她說過要守護師父,守護蒼生,怎能殺人?

  亡月道:「她到現在全無悔改之心,是知道你下不了手,對付這樣的人當用魔的手段,你應該讓她明白,你不再是當初的仙門弟子,魔,無須顧忌。」

  無須顧忌?也是,反正她已經入魔,師父也不要她了,有什麼好顧忌的。

  重紫果然擡掌,手心有光。

  司馬妙元渾身顫抖,絕望地往後縮。

  是了,這不是那個規規矩矩耍小心計的重紫,滿身殺氣,這是紫魔!不會放過她!

  「重紫,你……你敢動我!尊者他老人家不會放過你!」

  師父?重紫完全清醒了。

  恐懼的陰影迅速浮上來,籠罩心頭,讓她從頭到腳涼透。

  她驚怕萬分,踉蹌後退。

  這是做什麼!居然被人幾句話就引發魔性,想要殺人!

  知道師父厭惡她,可還是不想看他失望的樣子,真的殺人,就再也挽回不了。

  亡月沒有繼續說什麼,略擡了下手,紫水晶戒指幽幽閃爍,司馬妙元立即昏倒,失去意識。

  重紫輕喘:「你想操縱我?」

  「魔不需要太多感情,」亡月難得帶了訓斥的口吻,「你要的地位,我已經給了,但你若還捨不得仙門,現在就可以回去。」

  再回去面對他?重紫低頭:「我……對不起。」

  亡月伸出右手將她攬至面前,斗篷半敞,隱約可見裡面黑紋腰帶上也嵌著數粒紫水精,神秘貴氣。

  他用戴著戒指的那只左手擡起她的下巴。

  重紫全身僵硬:「你做什麼?」

  她的反應令亡月笑起來:「我需要一位堪當重任的皇后,魔族的皇后。」

  暫時需要,等目的達成再除去的皇后,重紫暗暗苦笑:「你放心,我在這個位置一日,就決不會背叛魔宮。」

  「是麼。」亡月笑道。

  話音剛落,四周氣氛陡然變得陰冷,重紫察覺不對連忙轉臉,看清來人之後更是嚇得呆了。

  臉色鐵青,渾身散發著濃濃的怒意,還有,殺機。

  他怎麼來了,他在生氣!重紫有點慌亂,根本忘記亡月的手還在腰間:「師……師父。」

  剛喊出聲,恐怖的仙力已然襲到。

  ………………

  原來前日赤焰山分別,洛音凡始終放心不下,還是趕來魔宮附近,打算再勸她,誰知一來便看到這樣一幕場景,司馬妙元倒在地上,他心愛的小徒弟正順從地被九幽攬著腰,姿態親暱,頓時氣得他渾身哆嗦,一時竟接受不了。

  對於她的新身份,他從未真正在意過,更不會相信,然而眼前二人這親密的情形,將他的自信擊得粉碎,險些讓他失去理智。

  刻意的冷漠瞬間崩塌,怒火蔓延。

  什麼叫「決不背叛魔宮」?這就是他教出來的徒弟?她果真做了名副其實的九幽皇后,就因為被他拒絕?

  不可能,必是九幽趁機蠱惑她,什麼皇后,明顯是在籠絡,幾句好話就被騙了,這個混帳東西!

  逐波在手,出劍便是殺招。

  亡月帶重紫急速後退,尚未落腳,下一招又襲到,看來這回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

  亡月笑道:「他要殺我,皇后會幫誰?」

  他是不想看到她的,還是先避開他再說吧,重紫不敢看那眼睛,咬牙,擡掌與亡月同時拍出。

  此刻她只顧著想要逃避,卻哪裡料到今時不同往日,她的魔力其實早已不在當年萬劫之下,由於身邊天之邪太厲害,被反襯得弱了而已,這一掌像往常那樣用了七成力,已經了不得,加上亡月本身不弱,兩人聯手對抗仙力,只聽得巨響聲震耳,魔氣仙氣激盪,朝四周擴散,草木盡折。

  洛音凡後退幾步。

  平白得來的魔力,重紫根本不清楚厲害到何種程度,見狀嚇得發呆,看看雙手,又看他,失措——她居然跟他動手?她怎麼能對付他!那是師父!她始終那麼愛他,儘管這份愛被他厭棄,可是他仍然找來了,盡力以師父的身份勸她回頭,沒有放手不管,她這樣做會傷到他。

  黑眸鎖住她,有震驚,有懷疑,到最後終於燃起熊熊怒火。

  她敢動手?她竟然幫九幽對付他!

  欲毒如堅韌的籐蔓緊緊勒上心頭,胸口奇痛,洛音凡喉頭一甜,身形搖晃了下,察覺失態,他立即收心斂神,重新站穩。

  看他好像受了傷,重紫驚恐,連忙趕上前去扶:「師父!」

  洛音凡擡手揮開她,冷冷道:「不要再叫我師父!」

  重紫愣了下,迅速縮回手,後退。

  看著那慘白的小臉,洛音凡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做什麼,他又想做什麼!交手之際,已經發現地上司馬妙元安然無事,這令他更加後悔,他的徒弟,怎麼會隨便殺人,身在魔宮還能不傷性命,她做得很夠了,他到底在氣什麼!為何非要說這些話!

  「這裡沒有師父,只有丈夫。」半空現漩渦,亡月拉起她就走。

  「重兒!」

  重紫僵了下,回頭。

  洛音凡顧不得什麼,軟了語氣:「不要這樣,隨為師回去,為師絕不會讓人傷你。」

  回去嗎?重紫垂眸。

  看吧,儘管厭惡你做的事,他還是認了你這個徒弟,護你性命,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非要害得他聲名掃地?維護入魔的徒弟,如何向仙門交代?難道果真要讓他放棄仙盟首座的位置?你是心有妄念之人,罔顧倫常,本就有罪,既然已入魔,那就讓你一個人來承受吧,又何必帶累他?

  重紫再飛快望他一眼,咬唇,與亡月一同消失在漩渦之中。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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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29:18

【46. 九幽皇后】

  九幽魔宮即將立一位皇后,據說這位魔後,乃是當年魔尊逆輪遺落人間之女,喚作重姬。魔族上下俱興奮不已,光逆輪這名字就足以讓他們充滿期待了,它代表著一個鼎盛的魔族時代,如今其女歸來,彷彿預示著又一個輝煌時代的來臨。

  消息自魔宮流出,不消七日就傳遍六界,那重姬是誰,仙界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而她逆輪之女的新身份,更令人震驚和忌憚。

  不出所料,洛音凡至要道水月城,斬數百魔兵,制住法華滅,負傷的魔兵帶回他的口信,只兩個字——「重姬」。

  亡月聽到消息,笑道:「徒弟要嫁人,他這份賀禮不輕。」

  重紫怔了半日,垂眸:「他是要殺我。」

  「你可以不去,他頂多殺了法華滅。」

  「我去。」

  亡月既沒贊成也沒反對,重紫匆匆離開他的大殿,沒有立即出魔宮,而是趕往了夢姬處。

  身為魔尊的寵姬,夢姬見到這位未來的皇后,笑得已有些勉強:「皇后駕臨,有何賜教?」

  「你不必緊張,他還是你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皇后,我來找你並不是為這個,」重紫咬了咬唇,盡量鎮定,「你知道,我現在真的要動你,很容易。」

  新皇后連威脅人都不會,夢姬暗笑,心情卻舒暢多了,想如今聖君正籠絡她,於是主動道:「皇后果然是痛快人,不知有什麼地方需要夢姬效力的?」

  重紫道:「我要借一樣東西。」

  夢姬亦爽快:「借什麼?」

  「你的魔丹。」

  「我可以說不借麼?」

  「不。」

  ………………

  水月城一帶接近魔宮入口,歷來是魔宮在人間把守的要道。

  城外山坡,夜深露涼,星光微弱。

  法杖橫於地,法華滅依舊身披正黑袈裟,一動不敢動,滿臉戾氣中隱約透著許多恐懼,一柄如水長劍橫在他頸間。

  旁邊,白色身影背對這邊而立,遙遠,淡然。

  須臾,逐波自動歸鞘。

  危機解除,法華滅看到來人也很意外,身為魔宮皇后,仙門正在追殺她,照理說她是不該來的。

  重紫道:「二護法先回去。」

  「皇后當心。」法華滅點頭,取了法杖遁走。

  山坡上,師徒對面而立。

  束腰的帶紫邊的黑袍,一頭優美的長髮垂地,肌膚如玉,身材纖瘦,小巧臉龐,眉眼依稀還是當初的小徒弟。

  派成峰來引她上當,是因為知道這孩子重感情,他相信,無論是前世溫順的她,還是今生偏執的她,都沒有任何區別,她會恨他氣他,卻絕不會背離他,入魔只不過是走投無路被迫的,可是成峰屍體被送回,令他方寸大亂,聽到法華滅那聲「皇后」,他才終於確定消息不假,她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

  洛音凡沈默半晌終於開口,語氣嚴厲:「你到底要做什麼!」

  是啊,她到底想要做什麼?重紫垂首。

  「成峰是你殺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是什麼態度!她竟敢這樣對他說話!洛音凡擡手指著她,盡量克制怒氣,妄殺仙門弟子,將來就連他也救不了她!

  重紫忽然跪下,雙手托星璨。

  昔日不離身的法器,如今毫無靈氣,形同死物,正如天上冰冷的、孱弱的星光。

  氣憤轉為震驚,洛音凡有片刻的失神。

  所贈法器被毀,代表什麼?她要將它還給他?她不再認師父了?她到底是恨了他?

  「師父要殺我,又何必用它,」重紫低頭看著手裡星璨,喃喃道,「死了,它死了。」

  他應該清楚那是什麼,那是他親手賜她的法器,是他們師徒之間唯一的見證,可是如今被徹底利用,被徹底毀掉。

  洛音凡亦愕然。

  殺她?他只是吩咐成峰將她帶回而已,難道……

  他們竟敢背著他行事,逼成峰對她下殺手!

  袖中手微握,洛音凡怒不可遏,同時心頭湧上深深的難以抑制的愧疚——總是為她考慮太少,總是讓別人有機可乘一次次傷害她,成峰死,他固然痛心,可如果死的是她,他又將如何?

  無論如何,他還是傷到了她。

  星璨已毀,她會不會也……洛音凡看著面前的小徒弟,忽然感覺有點冷。

  夜風吹來,落月滿坡,師徒二人相對無言。

  重紫緩緩將星璨放至他跟前,站起身就走:「我回去了。」

  回去?回去做什麼,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洛音凡目光一冷,殺氣隨怒氣而起,澎湃擴散:「你……敢!」

  打算殺她?重紫沒有害怕,回眸看他。

  幾次握拳,幾次鬆開。

  終於——

  「重兒!」無力的,略帶責備的聲音,像往常她賭氣撒嬌時一樣,想要罵,想要罰,卻下不去手,他總會這麼警告她,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看出無情的尊者對她的一點特別。

  一個連罵她都捨不得的人,怎能一次次傷她到底的?

  重紫慢慢地走回他面前,輕聲:「師父。」

  一聲「師父」,喚起柔情萬千,她終究還是承認他這個師父!洛音凡有點驚喜,更多的卻是悲哀,再次將那瘦削的小肩膀摟入懷的一刻,心忽然又疼起來。

  不怪她,是他辜負了她的信任,是他的錯。

  可是理智在告訴他,他必須再一次犯錯。

  她已經入魔,無意中恰恰走上了那條既定的命運之路。天生煞氣,逆輪之女,她活在世上,可能會六界覆滅,可能會生靈塗炭,幾乎所有人都做了同樣的選擇,因為輸不起,負不起。

  怎麼辦?再次傷害,關入冰牢,還是乾脆讓一切終結?現在就是個機會,她毫無防備在他懷裡,結束起來很容易不是麼?

  多矛盾,別人要殺她,他會憤怒會阻止,可到頭來他會選擇親手殺她。

  不能再傷害她,不能……

  洛音凡閉上眼睛,右手輕撫她的背,不知不覺變作掌,緩緩擡起。

  沒有擡臉看,可是感受到濃烈的殺氣,重紫在心裡悲涼地笑。

  夢中,只有在夢中,人才會露出最真實的一面,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即使在夢裡也一樣,她在他心裡,到底敵不過責任與使命,用她換得六界太平,其實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吧,沒什麼好怨的,只不過他是她的師父,她敬他愛他,所以接受不了來自他的傷害。

  如此,不若成全了他。

  「師父。」動手吧,至少讓她在他懷裡死去。

  小臉埋在胸前,衣襟上有濕意,手臂柔軟,纖弱,卻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緊緊環住他的腰。

  忽然想到那雙畸形的手,那雙跛足,他心如刀絞。

  怎麼能再傷她!怎麼可以!

  殺氣轉瞬間盡數退去,手無力落下,輕輕落回她背上。

  「師父?」她擡起臉,神情有不解。

  洛音凡到底修為高深,立時察覺不對,本已熄滅的怒火被重新點燃——這孽障,竟然趁他不備對他用夢靨之術!她是故意來試他!

  明知道她沒有惡意,還是無可遏止的惱怒,就像從頭到腳被人看穿。

  敢探他的心思,她到底還有沒有把他當作師父!

  很好,他的不忍,他的內疚,他的無能,她都知道了,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傷害她,是他的錯,可他費盡心思護她性命,為她掩飾煞氣,不惜冒著成為仙門罪人的風險,為她苦修鏡心術險些走火入魔,斷她念頭,只為師徒永生相安無事,這些,她又怎能明白?前世今世,無一刻讓他安生,到頭來她竟然背離他,要去做九幽的魔後!

  為她氣,為她喜,為她籌劃,為她冒險,到頭來反落得她怨恨?

  只說她恨他,怎知他也多恨她!

  風掀動黑袍,腰肢更加柔軟動人,精緻小臉,鳳目猶帶淚意,有驚愕,有不解,有期待。

  腦海裡不覺浮現無數影子,那燈下遞茶磨墨的身影,四海水畔等待他的身影……

  面前幽幽雙眸,與記憶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妙地重疊在了一起,那是個費盡心思引他注意討他歡心的孩子,甘受屈辱也不肯讓他知道愛戀的少女,為了留在他身邊,她任性地利用四海水加重傷勢。

  可是現在,她卻想背離他!

  不知何時繫上心頭的一縷情絲,在欲毒作用下,被恨意所催動,剎那間變作洶湧情潮,衝破數百年靈力壓制,令他措手不及。

  平生從未做過的,尷尬的夢。

  月光朦朧,面前的一切卻如此清晰,失而復得的小徒弟,離他這麼近,這麼美,已經不再是孩子,渾身透著令所有男人心動的魅力,這讓他失望,讓他不安,可又情不自禁想要去保護,想要去憐惜,更想要重重地懲罰!她敢去當九幽的皇后?

  這是……要做什麼!

  意識開始糊塗,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他極力壓抑衝動,有點恐慌,想要後退,想要推開她,無奈行為早已經不再受控制。人在夢中,理智總是不那麼有用的。

  豐美雙唇微啟,似乎被露水潤濕,依稀有光澤閃爍,就好像那一夜天山雪中盛放的梅花。

  心悸的美麗,罪惡的誘惑。

  沒有預兆的,他本能地捧起她的臉,吻上去。

  短短一瞬,輕得幾乎沒有份量,冰涼與冰涼的觸碰與摩擦,竟生出奇異的火花,兩個人同時一顫。

  他下意識擡臉離開,視線依舊鎖定柔軟唇瓣,黑眸深處泛起一絲迷惘。

  發生了什麼?

  纖纖手指自唇上撫過,尋不到任何痕跡,重紫怔怔的尚未反應過來,面前的他突然再次低頭,將她重重吻住。

  兩生愛戀,兩生期待,這一刻終於圓滿。

  重紫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來不及喜悅,來不及流淚,腦中已是一片空白。

  ………………

  鼎鼎大名的重華尊者似變了個人,不再穩坐紫竹峰八風不動,而是專與九幽魔宮作對,短短半年就誅殺魔族上千,出手無情。整件事也有特別之處,大半時間他都在追殺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九幽魔宮的夢姬,這不免令其餘眾人疑惑,夢姬是魔尊九幽的寵姬不假,可她極少出來作惡,洛音凡向來有原則,要洩憤,也不至於把她從角落裡拖來出氣。

  唯一的解釋是,徒弟叛離師門成九幽皇后,他被氣糊塗了,偏生夢姬倒黴,不知怎麼正好惹到了他。

  夢姬的確倒黴,莫名其妙得罪了這位大人物,整整半年不敢出魔宮行走,其實她也很好奇那夜發生了什麼,卻不敢去問新皇后。

  正在此時,探子送回消息,赤焰山邪仙金螭為禍,過往客商多被其攝去洞府修元丹,受害者無數,青華宮卓耀得知,果斷派出弟子前去誅殺,九幽魔宮亦不願袖手旁觀,亡月派人將重紫叫到朝聖台,重紫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心將那金螭收為己用。

  聽到他的決定,重紫意外:「我去?」

  亡月並不回答,似在等她自己說。

  重紫遲疑:「不是還有欲魔心他們嗎。」

  「我的皇后,所有人都很期待你立功,你的責任,就是守護你的子民,為他們開拓領地,奪取更多好處,魔宮不需要無能的皇后。」亡月笑了笑,轉身消失。

  ………………

  赤焰山位於荒漠之地,山不高,形似饅頭,上頭並沒有什麼火焰,而是長著些矮小灌木,看起來光禿禿的,未免叫人懷疑找錯地方,直到傍晚,重紫望著山頂燒得通紅的一片晚霞,才真正明白這名字的來歷。

  邪仙自古不是好惹的人物,好在那金螭修行尚淺,不足懼,照天之邪的意思,魔宮先隔岸觀火最妥,畢竟在對方走投無路時幫一把,對方才更感激你,才會對你死心塌地。

  魔軍在距赤焰山十里處安營,周圍設置了牢固的結界。

  重紫斜臥雲榻,身旁一輪月。

  不遠處,天之邪立於石上,正在排兵佈陣,白斗篷在月光下分外清冷。

  他在魔宮地位很特殊,只服從她一人,就連見了亡月也不曾行禮,不愧是那位偉大父親的得力助手,非欲魔心之輩能比,不到一年時間便為她招募一群部下,治理得服服帖帖,欲魔心他們在她跟前不敢放肆,恐怕更多也是因為他的原因。

  舉手投足間的威嚴氣勢,誰還會聯想到當初那個溫潤如玉的首座師叔?

  潛入南華數十年不被發現,他的法力勝於她是事實,在整個魔宮算是第二人吧,畢竟當初親眼看亡月接下洛音凡一劍,實力不弱。

  想到亡月,重紫皺眉。

  亡月,九幽,當真不枉這兩個名字,比起當年威嚴又溫柔的楚不復,此人身上無處不透著神秘氣息,長相神秘,法力難測,每次靠近都會令她感到不安,卻又帶著難以抗拒的蠱惑力,他對她的態度,也不像是控制,倒像在引導,這是她先前所沒有料到的。

  重紫心情複雜。

  其實很多事都沒料到吧,包括自己,曾經發誓要助那人斬妖除魔守護蒼生,可是到頭來,自己反成了魔;再想當初與秦珂司馬妙元他們趕往洛河除蛟王,與陰水仙大戰,誰知今日,自己會在同樣的情形下扮演完全相反的角色呢。

  天之邪安排完畢,照常過來抱起她。

  重紫蜷縮在他懷裡,忽然道:「你這麼費心,就算將來我修成天魔,滅了仙門,六界入魔,九幽為了他的權力,恐怕也不會放過我們。」

  「魔治天下便是我的心願,之後的事與我無關。」

  「你不是效忠我麼?」

  聞言,天之邪低了頭,用那雙夢幻般的眼睛看著她:「讓我忠誠到那樣的地步,少君現在還不配。」

  「是嗎。」重紫沒有責怪,伏在他懷裡睡著了。

  ………………

  夜半時分,天之邪將她喚醒。

  凝神聽,赤焰山方向果然有打鬥之聲,動靜本來不小,想不到自己竟全沒察覺,重紫低頭笑了笑,亡月說的對,她只有他,最能信任的也是他。

  「少君可以過去了,」天之邪放開她,起身,「仙門動手已有小半個時辰,我看金螭撐不了那麼久。」

  「我去?」

  「不錯,皇后就代表了聖君,由你說話最合適。」

  二人率魔軍趕到時,青華兩位長老與眾弟子正全力圍攻一個金袍妖仙和一個白髮女人,漫山小妖魔逃竄。

  天之邪道:「那便是金螭與其妻白女。」

  邪仙本是仙門分支,指那些因修行時誤入邪道而成的凶仙,非尋常魔頭能比,只不過這金螭才修行兩百年,力量有限,此刻不出天之邪所料,已落了下風,招架甚是吃力。

  鬥到激烈處,忽見半空魔雲翻湧,兩邊都嚇了一大跳。

  重紫現身立於雲中,回想當初洛河一戰時陰水仙那番半是安撫半是警告的話,照樣沈聲說了一遍。

  那金螭與白女見勢不妙,老巢難保,心裡又恨仙門,果然求救:「願追隨聖君與皇后左右,聽候差遣。」

  青華宮長老與眾弟子大驚。

  「魔宮重姬!」

  「紫魔!」

  重紫尚未來得及說什麼,身旁天之邪手一揮,四周無數魔兵湧上,擺下魔陣,正是他早已布下的埋伏。

  廝殺聲不斷,夾雜慘叫聲。

  不消多時,仙門弟子已戰死數人。

  「住手!」重紫終於忍不住了,大喝阻止,「天之邪,快叫他們住手!」

  「少君放心,此戰我們必勝無疑。」

  「我叫你住手!」

  「仙與魔之間從來只有征戰,洛音凡也不會對你留情,少君能饒過他們幾次?」

  重紫搖頭。

  不,師父不是那樣,自己已經做錯了,不能再繼續。

  情勢危急,她掠過去救下一名青華弟子,不料那弟子親眼見同門慘死,看到她心裡更加怨恨,舉劍便刺。

  天之邪閃身至她面前,擡掌擊碎那弟子天靈蓋。

  重紫失魂落魄:「不,不要這樣。」

  「你與洛音凡就像這樣,中間只有勝敗,心軟的必會受傷。」

  「閉嘴!」

  天之邪不理,強行帶她回到原地,迅速下令,「撤!」

  眼見佔了上風,眾魔兵都不解他為何要撤,來不及反應,暗淡夜空便有一道奪目藍光直直墜下,灑落漫天劍影,瞬間,數十魔兵斃命。

  「落星殺,是洛音凡!」最近他四處找魔族麻煩,妖魔最怕的就是他,見狀都駭然。

  重紫望著那身影,心跳驟然快起來。

  天之邪不動聲色擋在她面前,金螭白女也渾身發毛,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作勢護她,心裡暗叫倒黴,原以為今日得她援手,能僥倖逃脫,想不到遇上這尊神。

  青華長老與弟子們如見救星,喜得退至他身後。

  他冷眼看現場眾仙門弟子的屍體,劍引天風,帶閃電之威,掃向眾魔兵。

  「少君,退!」天之邪低喝。

  身在其職,不忍殺仙門弟子,可也不忍眼睜睜看自己的部下白白喪命,重紫咬唇,長袖如出岫之雲,飛身上去硬擋。

  漫天劍影忽然消失,卻是他及時收了招。

  仙界誰都知道二人的原是師徒,青華宮兩位長老也怕他為難,見機告辭退走。

  自那夜之後,重紫一直躲在魔宮沒有現身,因為太多事想不通,太多感情理不清,太美麗,太幸福,讓她不敢相信,她甚至懷疑自己當時也在做夢,因此就更害怕去尋找答案。

  可是她又需要答案,她太想知道,當二人再次相見,強抑的思念終於海潮般滾滾而來,理智如山倒,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弄明白。

  重紫拾回勇氣,下令:「你們先撤。」

  「皇后果然好膽識!」金螭大喜,帶白女與手下小妖先退走了。

  天之邪目光微動,半晌道:「我在前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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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28:47

《第四卷.何處歸程》

【45. 天之邪】

  煙霧濛濛中,無數殿宇軒昂,樓台高聳,只不見腳底的路,身後四大護法已經消失,前面人幽靈般乘霧而行,身上黑斗篷卻是靜止的,看起來他彷彿站在那裡沒有動,可是重紫要用魔力禦風才跟得上。

  終於,他停下來。

  「這是哪裡?」

  「魔神殿。」

  重紫望望四周,卻什麼也沒看見。

  「我怎麼看不見?」

  「想看,就能看見了。」

  話音剛落,眼前景象驟變,重紫發現自己身在一座雄偉大殿內,黑色巨柱撐殿頂,高數十丈,莊嚴中透著陰森之氣。

  偌大神殿,不見神龕神像,甚至連個供台牌位也無。

  「沒有魔神。」語氣透著疑惑,餘音悠長。

  「魔神與天神不同,本體居於虛天冥境,可是在魔界,魔神神識無處不在,只是你我都看不見。」

  「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此乃虛天魔界守護之神,魔族皆得他庇佑,立誓效忠魔神,才能入我之門,」亡月似乎笑了聲,「欺騙魔神會有代價,你曾逼我立過兩次誓,應該很清楚,倘若要重返仙門,現在還來得及。」

  重紫沈默片刻,跪下:「重紫願效忠魔神,有違此誓,必受神罰。」

  「重姬,」亡月點頭,「從此,你便是九幽魔宮重姬,紫魔。」

  黑色斗篷自眼前揮過,重紫依稀看見了一張臉,蒼白的臉,至於五官,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因為瞬間過後,她便再也記不得他長什麼樣子了,大約是被那紫水精戒指發出的強烈光芒模糊了意識。

  神殿消失,二人站在了一座高台之上,底下數萬魔眾拜伏。

  「聖君。」

  四大護法恭敬立於兩旁,當年洛音凡修補天山通道,重紫便見過他們,是以都認得——鬼面人欲魔心是大護法,他的來歷倒有點神秘,從未聽人提過;披黑袈裟的法華滅是二護法,自西天佛祖座下叛逃出來的;三護法是王孫公子打扮的妖鳳年,據說本身是狐妖族的王子;四護法便是被逐出天山派的陰水仙。

  意外的是,一名白衣人始終負手立於欄杆邊,並不作禮,態度傲慢。

  雪白連帽斗篷,白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優美而深邃的眼睛,襯著長睫,泛著夢幻般的光彩。冷冷清清,卻透著氣勢;適中身材,又帶了幾分儒雅。

  妖鳳年笑:「恭喜聖君,再得一美將。」

  亡月道:「重姬,前聖君逆輪之女,今日起便是五護法。」

  任憑底下魔眾叩拜道賀,重紫只是呆呆地站著,入魔之後,她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這樣的震動。

  等到她回神,所有人都已悄無聲息退去,連同身邊亡月也不見了。

  白衣人這才朝她略彎了下腰,算是作禮:「恭喜少君,回歸魔族。」

  聲音果然是個男人的。

  重紫看著他半日,道:「是天之邪,還是慕師叔?」

  ………………

  白衣人目中有滿意之色,語氣透著淡淡的讚賞:「少君好眼力。」

  「我只是認得你的眼神,」重紫無力地笑,「天之邪,慕玉,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你?」

  白衣人道:「天之邪乃是千面魔,千張臉都是真,亦或都是假。」

  重紫沒再說什麼,逕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摘他臉上的白巾。

  「少君,」天之邪抓住她的手,「縱然聖君在世,也不能讓我摘下它。」

  「忠心的狗也有不聽話的時候麼,」重紫冷笑,改為掐住他的喉嚨,「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是你教唆燕真珠用夢靨之術害我,是你設計害得大叔以身殉劍,萬劫不復!」

  天之邪並無懼色,平靜道:「那柄劍上所藏之魔力,乃是前聖君留與少君的,當年仙門要淨化它,我不得已才為它尋找宿主,最終它選定楚不復,天之邪對聖君忠心耿耿,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少君,少君若要怪罪,我無話可說。」

  重紫驚疑:「你如何斷定我與逆輪有關係?」

  「少君乃是聖君之女,否則天魔令和聖君之劍絕不可能有反應。」

  「我的血並不能解天魔令封印。」

  「那是因為少君煞氣不足,時機未到,少君現在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魔。」

  「逆輪並無血親,人人盡知。」

  「誰說的,」天之邪輕易掰開她的手,「當初天之邪受命潛入南華,就是為了裡應外合,一舉攻破通天門,助聖君成就大業,誰知聖君迷上水姬,那水姬是仙門中人,戰死在聖君面前,逼聖君立誓放棄,使得我多年謀劃功虧一簣。」

  「水姬?」重紫皺眉。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印象卻不深,分明是聽燕真珠她們隨口提起的,可見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仙門弟子,誰也想不到她會和大名鼎鼎的魔尊逆輪聯繫到一起,逆輪竟為了她放棄野心?

  天之邪道:「通天門一戰,我們魔宮原是必勝,六界早就該入魔了,可惜聖君婦人之仁,才落得那般下場,幸虧他還記得使命,不忍拋棄臣民,死前曾暗示我有安排,我只猜到他將魔力封入劍內,必是後繼有人,多年來尋找無果,直到少君上南華拜師,顯露天生煞氣,我才開始懷疑。」

  水姬既死,逆輪不能違背誓言,失去愛妻,放棄野心,他那樣的人活著已無意義,卻又心懷不甘,所以南華戰前作了周密的安排——天心之鐵乃是通靈之物,他將一半魔力注入劍內,借劍靈替女兒掩飾命相,躲過行玄等人的卜測,再以禁術封印天魔令,把一統三界的野心留給了女兒。

  「聖君離去時,已為少君作了最好的安排,讓你先嘗遍人間之苦,才能獨當一面。」

  「可惜我當年流落街頭,險些被餓死,」重紫冷冷道,「他雖生了我,卻從未養過我一日,教過我一日,護過我一日,他的所有安排都是為他自己,而不是為我,我沒有義務接受他的野心。」

  天之邪面不改色:「你不認他,但你必須認你自己,既已入魔,仙門不會再放過你。」

  「說的好,不愧是左護法,算計得清楚,」重紫「哈哈」一笑,握拳,「你費盡心機為我做這些,到底有什麼好處?」

  「成就你,」天之邪毫不遲疑道,「我險些就成就了你父皇,可惜他功敗垂成,能再次成就你,六界入魔,魔治天下,就是我畢生的願望。」

  「你不怕我殺了你?」

  「單憑少君現在的能力,要殺我還不夠,劍內魔力你並未完全得到。」

  「是嗎,那我要怎樣才能得到?」

  「待你修成天魔之日,」天之邪重新負手,轉過身去,「逆輪聖君的後人,我很期待。」

  ………………

  天生煞氣的女孩,歷經兩世終於入魔,命運之輪幾經輾轉,還是照著既定路線在前進,先前人人提心吊膽,如今變作事實,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一抹內疚也安慰性消失了,此事又與仙界最出名的一個人有關,眾掌門仙尊都不好說什麼,各自散去。

  重華宮,洛音凡站在大殿門口,神情莫辨。

  「你有何話說!」閔雲中沈不住氣,「當初我說不該收那孽障,你執意不聽,兩世煞氣不滅,你還幫忙掩飾,欺瞞我與掌教,如今惹出大禍,糊塗!」

  虞度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何況這並非全是師弟的錯,師叔與我不也看錯了人麼。」

  得意愛徒突然成魔宮奸細,閔雲中提起來就氣得臉青,半晌道:「我說這些,無非是為仙門著想,也沒有怪他的意思,怪只怪我有眼無珠,唉。」

  「天之邪號稱千面魔,法力高強,瞞過我們並不稀奇,師叔也無須自責,」虞度歎道,「其實仔細想來,他這些年也不是全無破綻,他不喜歡用劍,乃是因為他修的心魔之眼,攝魂術。」

  閔雲中道:「不論如何,那孽障已經入魔,就留她不得,眼下最好趁她尚未修成天魔,盡快設計除去,否則將來必成大患,六界危矣,音凡,你也明白這中間的厲害,須以大局為重。」

  洛音凡終於開口:「此事並非全是她的過錯。」

  閔雲中冷笑:「你的意思,她入魔沒錯,是我們的錯?」

  見他又要發作,虞度忙制止道:「那孩子說的不無道理,仙門在此事上有責任,但我們這麼做也是迫於無奈,她命中注定成魔,誰都冒不起那個險,如今既成事實,只有先想辦法對付了。」

  「是我造成,我自會處理,」洛音凡背轉身,淡淡道,「師兄請回。」

  ………………

  來到魔宮半個月,重紫還是不太習慣這裡的生活規律,魔宮與仙界完全不同,就拿行走方式來說,簡單到無趣,只需靠意念移動,想去哪裡就到哪裡,除非對方設置了結界表示不歡迎。

  九幽魔宮位於虛天魔界極地,太陰之氣盛,黑夜比白晝要長得多,夜裡,魔宮反而更加熱鬧,並非想像中那麼死沈沈,有綠瑩瑩的妖火,也有藍瑩瑩的魔光,還有尋常的昏黃燈燭,歌聲樂聲不斷,那是妖鳳年與一干魔眾飲酒作樂,依稀竟比仙界更像人間。

  高台,重紫斜臥榻上,望著底下星星點點一片。

  身旁魔劍傳來熱意。

  同是天生煞氣,那位從未謀面的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魔尊,真是父親?

  重紫撫摩劍身,苦笑。

  一點印象也沒有的人,突然成了父親,為了愛妻放棄野心,卻把野心留給了女兒,安排如此周全,該說這位父親偉大還是自私呢?

  轉瞬之間,重紫連人帶榻移到一座大殿內。

  亡月坐在寬大長椅上,膝邊倚著個美麗女子,粉衣紫發,正擡手施展幻術,漫天紅白花瓣雨,與亡月身上的黑斗篷格外不搭調。

  見到重紫,女子笑吟吟地站起來作禮:「夢姬參見五護法。」

  重紫直接問:「天魔令也在你手上?」

  亡月端起一隻水精杯,裡面盛著半杯血紅色的液體:「在我手上,但現在我不能給你。」

  「為什麼?」

  「你還不夠資格擁有它。」

  重紫蹙眉。

  「只有你的血才能解開封印,放心,時候到了我自會交給你。」亡月揮手示意她下去。

  夢姬笑道:「聖君行事必有道理,五護法不必擔憂,倒是我方才聽說……有個南華弟子等在水月城,放信要見護法你呢。」

  ………………

  魔宮外正是傍晚,海邊夕陽影裡,有個男子負劍而立。

  重紫意外:「成峰大哥?」

  成峰回身看她,莞爾:「重紫。」

  許久沒見仙界的人,突如其來的親切感,似在呼喚她靠近,重紫垂眸,後退兩步:「你……找我做什麼?」

  成峰走到她旁邊,往石上坐下:「真珠常說她喜歡看海,所以我過來走走,順便找你說幾句話。」

  記得當年他二人成親,重紫還曾去參加過喜宴的,跟一幫弟子們取笑灌酒,害他險些當場醉倒,年少美好,如今回想,僅餘苦澀。

  不該奢望,你早已回不去了!重紫盡力提醒著自己:「都是過去的事,我與大哥的身份,再要往來似乎不太合適了。」

  成峰沒有說話,只是擡手亮出一支小巧美麗的短杖。

  重紫愣住。

  星璨見到主人,歡樂地在她身旁轉來轉去,輕輕蹭她。

  當年教誨猶在耳邊,只可惜她做不了他心目中的好徒弟,既已萬劫不復,她還有什麼資格用它?他送它來,又有什麼意義?

  重紫別過臉不去看,也不去接:「是師父叫你來的?」

  成峰默認:「自你走後,尊者他老人家閉關時出了點意外。」

  依稀記得他吐血的場景,重紫心一緊,立即移回視線看著他:「師父他……嚴重麼?」

  成峰不答。

  是因為她,才讓他修煉分神吧?重紫迅速接過星璨就走,可是剛走出兩步,她便停住了,轉回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成峰,面色慘白。

  不經意中,金仙封印已迅速嵌入體內,丹田魔力流散,再難匯聚。

  「是他讓你這麼做的?」

  「是掌教和尊者的意思。」

  重紫緊緊盯著他:「是掌教,還是尊者?」

  成峰緩緩站起身,遲疑了下,道:「是掌教的意思,也有尊者的意思。」

  是了,他那樣的人,畢生守護六界,徒弟入魔,他這麼做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迫不及待非要置她於死地,難道他親手傷她還不夠?對她真的連半點師徒之情也沒有了?就因為她「可能」會帶來的那場浩劫?

  重紫閉目,低頭苦笑:「好,好個伏魔印!」

  成峰歎了口氣,拔劍指著她:「重紫,看在真珠面上,大哥原也不想這麼做,但你天生煞氣,歷經兩世入魔,將來定是蒼生之劫,望你原諒大哥。」

  「我說不,有用嗎?」重紫無力,聲音有點涼,「我這兩世從沒殺過一個人,是你們非要認定我會危害六界,非要殺了我才安心,什麼六界蒼生,我從來沒有興趣,有什麼義務一定要犧牲自己去為你們換太平?」

  成峰亦有些無奈,半晌道:「這一劍會打散你的魂魄,絕不會痛苦,無論如何,大哥只能為你做到這些。」

  跟這些人講道理沒用,連他都要她死了,還有什麼說的?重紫點頭:「多謝。」

  長劍輕佻,勢如海浪。

  耳畔同時傳來波濤拍岸的聲音,一陣雪浪飛濺,陡然間竟變作許多溫熱的血色泡沫,迷濛了眼睛。

  悶響聲過,浪花落盡,成峰躺在地上紋絲不動,一縷魂魄早已離體,歸去地府。

  重紫駭然,爬過去搖他:「成峰大哥!」

  「少君都看見了,仙門如今不會再對你留情。」

  「你跟著我!」

  「少君不該再輕信他們。」

  見他俯身,重紫擡手便扇他一耳光:「誰讓你殺他的!誰讓你殺他!」

  天之邪並沒理會,照舊抱起她,消失。

  ………………

  陰暗大殿,小巧杖身依舊閃著柔和的銀光,溫潤的感覺,就像那人的懷抱與唇,曾經在絕望中陪伴她,給了她堅強的勇氣,那樣的親密,如今對她卻危險至極。

  所有的溫柔呵護、美麗承諾,引誘她不顧一切想要靠近,想要依傍,等到她真正走近他了,才知道原來那些美好與幸福都是致命的,會傷到自己,可惜已經太遲,她再也離不開。

  寬大的黑色衣擺平鋪在水精榻上,好似一朵浮水的妖冶黑蓮。

  重紫冷冷道:「天之邪!」

  「在。」

  「你殺了成峰大哥。」

  「他要害少君,本就該死,我放他一縷魂魄已是手下留情,」天之邪長睫微動,「是少君害怕,害怕殺了他,洛音凡就再也不能原諒你。」

  原諒?重紫咬唇。

  今日今時,原來,她還在奢望他的原諒麼。

  「他命成峰送來此杖,分明是設計要殺你,出手之間可還有半分師徒之情?」天之邪伸手取過星璨,「少君與他兩世師徒,還看不明白他,是為糊塗。」

  低低魔咒聲裡,杖身光華大盛。

  「不要!」重紫意識到什麼,瘋了似地撲上去。

  天之邪果然沒有說謊,堂堂逆輪手下左護法,他的能力絕非現在的她能比,兩股強大魔力交鋒,重紫被擊倒在地,翻滾至牆邊。

  猶如失去理智,她猙獰著臉再次撲上:「住手!你給我住手!」

  ……

  不知道重複多少次,她終於跪在他面前。

  「別,不要傷它。」

  「把它給我,求求你不要傷它……」

  ……

  星璨光芒消失,神氣漸滅,被他隨手丟開,猶如失去靈魂的屍體,自半空掉落,發出「噹啷」一聲。

  重紫失魂落魄地將它搶過,觸手已是冰涼,再無半分溫潤之感。

  什麼恨,什麼痛,全都顧不上了,只有絕望,斬斷一切的絕望。

  「上面被洛音凡施了仙咒,除非你想束手就擒,」天之邪居高臨下看著伏在腳邊的她,平靜的目光暗含了一絲冷酷與鄙夷,「聖君之劍才是少君最好的法器,此杖無鋒無刃,根本就是洛音凡用來制約你的廢物,少君親自動手壞它,難逃詛咒,還是由屬下來最好。」

  沈寂。

  「天之邪,你不是我和我父親的狗麼,」重紫忽然仰臉直視他,緩緩站起身,「忠心的狗會站著跟主人說話?」

  天之邪看著她片刻,果然單膝跪下:「天之邪任憑少君處置。」

  「聽話就對了,」重紫傾上身,纖纖手指托起他的下巴,鳳眼裡滿是惡意的笑,「你要記住,主人的事輪不到你插手,今日立了大功,不如就賞你去嘗嘗魔宮血刑的滋味,怎麼樣?」

  天之邪目中微有震動。

  「怕了?」重紫嘲諷,「不是說任我處置麼?」

  「天之邪自會去刑殿領罰,是少君不明白。」天之邪站起身,再不多看她一眼,穩步出殿而去,看他那樣子,彷彿不是去受刑,而是去散步。

  ………………

  想不到他當真敢領罰,重紫有點意外地望著那背影,半晌躺回榻上,對一個屢次陷害她害她至此的人,她不殺他,他就該謝天謝地感恩戴德,有什麼必要同情!

  須臾,殿內有人開口:「你要處置天之邪?」

  重紫擡眸:「怪不得他有恃無恐,原來找了說情的。」

  陰水仙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五護法,你要在魔宮立足,動誰都可以,絕不該動他。」

  「若我沒記錯,你我職位相當,我處置手下人與你何干?」

  「如此,告辭。」

  陰水仙不再多說,轉身消失。

  「五護法好大的脾氣!」嬌笑聲裡,一名美貌女子出現在門口,紫色裙裾,肌膚如雪,頭髮卻由先前的紫色變成了白色。

  來這麼久,重紫怎會不認得她是誰:「夢姬?」

  「天之邪忍辱負重潛入南華數十年,成功取回天魔令與前聖君之劍,扶助五護法重歸我族,立有大功,如今只因殺了個仙門弟子就要受血刑,五護法也太不知愛惜羽翼了。」

  重紫看她:「現居何職?」

  夢姬愣了下,照實答:「無職。」

  重紫道:「無職卻敢取笑於我,我能罰你麼?」

  夢姬變色,轉臉望著亡月,亡月勾起半邊嘴角,擡手示意她退下,然後身形一動,悄無聲息出現在榻前。

  重紫這才起身,下榻作禮:「參見聖君。」

  「罰了他,你很痛快?」

  是他害她落到這步田地,可是真正報復了,才發現並沒有想像的快意,重紫更加煩躁,冷冷道:「只能罰他有什麼痛快的,我要更大的權力,你給不給?」

  亡月沒有意外:「你想要何職?」

  重紫道:「你的皇后。」

  亡月笑得死氣沈沈:「你憑什麼以為我一定會讓你做?」

  「你需要我。」

  「說得沒錯,但你身無寸功。」

  「立皇后不需要功勞,你答不答應?」

  「倘若你要的權力,是用來對付忠於自己的部下,我不能答應。」

  「你是說那條狗?」

  「你以為用刑就能折磨他,那就錯了,」亡月伸手拉拉斗篷,「肉體受創,他自會修補,對這樣的人,毀滅他心裡最重要的東西,那才是徹底摧毀他,比如對付陰水仙,你可以折磨她在乎的那個凡人。」

  「那他在乎的是什麼?」

  「抱負和能力,他的抱負是魔治天下,必須通過你來完成,所以才會苦心策劃讓你入魔,你若在此時重返仙門,就是摧毀他的最好辦法。」

  重紫「哈哈」兩聲:「我還能重返仙門?這是摧毀他還是摧毀我?」

  亡月道:「那就剝奪他的能力,讓他知道自己的無能,他修的是心魔之眼,你只須取走他的眼睛就達到目的了。」

  重紫目光微動:「你是在教我對付他?」

  亡月笑道:「你防備我,是在意他?」

  重紫道:「我自己養的狗,多少都要在意點,閒了還可以放出去替我咬人,比起他,我更該防備你。」

  「你能明白這點,就很好,」亡月點頭道,「你恨天之邪,但你現在只有他。」

  「是嗎。」

  「沒有他,你不會看清仙門中人的真面目,將你逼到現在的並不是他,濫殺無辜,洛音凡也會做。」

  「你的意思,我該謝他?」

  「你該恨他,但你不能動他,因為只有他會護你,甚至比洛音凡更維護你。」

  重紫沈默片刻,笑起來:「難道你不會護我?」

  「你能問出這句話,我很榮幸,」亡月拉起她的手,帶她回到榻上,「一個月後的今日,你便是魔宮皇后。」

  ………………

  魔宮刑殿,天之邪雙臂張開被縛在刑台上,身上掛滿了醜陋的血蟲,吸得肚子鼓鼓的,透明的蟲身可見血液流動,同時不停釋放毒液送進他體內,縱然如此,他也只是微閉了雙目,長睫甚至無一絲顫動。

  行刑的堂主過來作禮:「五護法。」

  夢幻般的眼睛睜開,帶了點意外,大約是想不到她會來看。

  重紫白著臉,盡量使自己顯得鎮定,然後擡手令所有人退下,她對這種命令性的動作有點不習慣,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勉強開口道:「你要我跟一個綁在刑台上,渾身掛滿蟲子的人說話麼?」

  果然,天之邪雙手一握,鐵鏈自動脫落,身上血蟲剎那間被強大魔力震飛,化作輕煙消失,同時體內黑色毒血順傷口源源不斷被逼出,很快轉為鮮紅,白色斗篷為血所汙,觸目驚心。

  重紫無力點頭,示意他跟來,待她用意念回到自己的殿內,天之邪也已站在了面前,身上又是雪白無暇。

  重紫面對著他,不說話。

  「少君有何吩咐?」

  「抱我。」

  天之邪愕然。

  重紫挑眉逼近他,似笑非笑:「不敢?還是不願意?」

  「這,不合規矩。」

  「我是你的主人,這是命令。」

  天之邪沈默片刻,果然抱起她。

  長睫投下嫵媚的陰影,清冷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破綻,重紫勾住他的脖子,用下巴指了指那架華美的水精榻:「我困了,抱我過去。」

  天之邪依言抱她去榻上。

  重紫躺在他懷裡,蜷縮起身體,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天之邪皺眉,正打算放下她,卻聽她開口道:「我叫你放手了麼?」

  「少君可以睡在榻上。」

  「怎麼,讓你抱著我,不樂意?

  「天之邪不敢。」

  「我困了,想睡會兒,你最好不要再動,否則就滾回刑殿去。」

  身體本就單薄,此刻蜷成小小的一團,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白淨小臉半埋在他胸前,呼吸勻淨,孩子一般。

  耍這點小心計就痛快?當真是小孩子得逞。

  天之邪轉臉,看向榻旁明珠。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人忽然動了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慕師叔。」

  天之邪愣了愣,淡淡道:「少君,屬下天之邪。」

  似夢似醒間,她睜開眼看看他,又閉上眼睛,毫不在乎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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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10:07:10

【44. 魔道】

  「孽障!往哪裡逃,還不下跪認罪,束手就擒!」剛剛到山腳就聽到喝聲,前方半空中站著一群人,有虞度,有閔雲中,有崑崙掌教玉虛子,還有長生宮明宮主……

  目光落定在明宮主身邊那少年身上,重紫氣憤地看著他。

  少年心虛地後退一步:「你……是仙門罪徒!」

  重紫「哈」了聲,諷刺:「你該慶幸,你的命是我這個仙門罪徒救下的。」

  「他報信,乃是為仙門立功,」閔雲中道,「擅自逃出崑崙冰牢,若非有他,你還要躲藏多久?」

  「我為什麼要躲!」重紫握緊雙拳,視線仍未離開少年,「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從未殺過一個人,更沒有忘恩負義,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仙門如何光明正大,放著那麼多心術不正之徒不管,為何偏偏要來逼我?」

  眾人無言,少年羞愧。

  閔雲中微怒:「煞氣傷人,還不肯認錯!」

  「那是月喬心懷不軌,自作自受!」

  「放肆!」

  「罷了,」虞度擡手制止閔雲中,嚴厲道,「看在你師父面上,你若肯自己回冰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則教規處置!」

  「我沒錯,為何要回那種地方!」重紫咬牙,瞅空轉身欲遁走,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打了回來,滾到樹下。

  白衣仙人看著她,沒有表情的。

  重紫立即低了臉,半晌才喃喃道:「師父。」

  「回冰牢。」

  連他也不肯放過她?重紫依舊低著頭,讓長髮遮住臉,忍著劇痛,慢慢地扶著樹幹站起來,盡量站直,雙手隱在袖裡。

  洛音凡暫時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轉向虞度:「魔劍與天魔令被盜。」

  眾人嘩然。

  怪不得他會來遲,魔劍與天魔令所藏之處何其秘密,出這種事,必然又是內部奸細了,虞度變色:「是誰!」

  洛音凡沒有回答。

  先是夢魔之女混上南華,現在又出盜天魔令和魔劍的奸細,南華簡直大丟臉面,想是他不方便當著這麼多人明說,閔雲中越想越急躁,將浮屠節一揚:「先處置這孽障再說!」

  重紫沒有躲閃。

  事到如今,死有什麼可怕,就是死,她也要知道他的內疚是真還是假!

  洛音凡未及出手阻止,已有人先一步撲過去,閔雲中大驚,饒是收招得快,那人仍然被擊得翻滾在地。

  白衣噴上新鮮的血,重紫愣了半晌,終於擡起臉:「成峰大哥?」

  風吹起長袖,露出畸形的手臂,在場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有些心軟的仙人已紛紛側過臉不忍再看,早就聽說洛音凡處置她的事,傳言他對這個徒弟愛護有加,想不到下手竟這麼重。

  洛音凡也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她的手,看著她一跛一跛走過去,臉色煞白。

  兩生師徒,兩生傷害。

  這三年來他多數時候都在閉關,也曾想過去看她,可是始終沒有勇氣面對。瞞過眾人,卻逆不了天意。不傷她?他不能拿仙門乃至六界作賭注;殺了她?他下不了手。廢她琵琶骨,只為抑制煞氣,寧可讓她苟且偷生,讓她委屈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次看她消失。

  然而,當她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他只後悔沒能一劍殺了她。

  前世今世,那都是個靈巧的少女,總是以最新鮮最美麗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以最簡潔的木簪綰出多變的髮髻,每當他遠行提前歸來,會發現她只粗粗綰了個最簡單的丫鬟髻。淡然如他,即使從不在意這些,可他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仙門女弟子裡最美的一個。

  面前的人會是她?

  長髮乾枯,臉龐乾癟,由於長年冰封,晶瑩細緻的皮膚如今變得慘白粗糙,還有那雙曾經纖美的手……斷骨沒有經過任何處理,自然癒合,左手成了奇怪的弧形,右手卻彎彎曲曲,手掌有些向外拐。

  她……會恨他吧?

  洛音凡有點慌,看她俯身抱起成峰,想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

  「成峰大哥,」重紫面無表情,半晌才低聲問,「想知道什麼?」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成峰吃力道,「我只想問你,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默然片刻,道:「她覺得對不住你。」

  成峰欣然:「自你出事,真珠常說些內疚的話,我早已懷疑,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你的確是被她害了,但如今她為救你而死,我也算勉強救你一命,望你能原諒她。」

  重紫點頭。

  成峰閉目,終於昏迷。

  誤傷本門弟子,閔雲中又痛又氣,忙示意左右弟子上去救人,又罵:「這孩子,被那魔女迷了心!」

  「魔女又怎麼?」重紫放下成峰,冷冷道,「仙門無情,魔女卻有情,她真心待成峰大哥,我受她誣陷尚且不計較,你又何必這麼恨她?」

  閔雲中氣噎。

  洛音凡正要開口,忽然平地刮起了陣詭異的熏風。

  沙石落,狂風滅,樹下出現一道修長黑影,後面緊跟著四大護法與影影綽綽的魔兵,煙霧未散,看不清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

  「九幽!」猜測到來人身份,眾人大驚,各自戒備。

  這一帶已靠近魔界要道,看來是驚動了魔宮,想不到他們聲勢這麼大,連魔尊九幽也親自來了。

  重紫意外:「亡月?」

  亡月點頭:「是我,我來接你。」

  重紫驚訝:「接我?接我去哪裡?」

  「去魔宮,仙道棄你,當入魔道。」

  「我……怎能入魔!」

  「一念仙入魔,一念魔成仙,魔與仙本無區別。」

  重紫望著他,神情困惑且癡傻。

  仙魔無區別?是了,這些神仙又比魔好多少,照樣不問青紅皂白冤枉她,一心要她死!魔骯髒,難道仙就乾淨?仙界不容她,還有入魔這條路可以走吧。

  「孽障!」洛音凡聽得怒火直往上湧,語氣變得嚴厲,「他是想用言語惑你心志,還不快隨為師回去,你當真想要背離師門麼!」

  背離師門?重紫回神,轉臉看著他,沈默。

  「沒有人棄你,到師父這邊來。」洛音凡放軟語氣,同時袖中右手暗暗提了靈力,打算強行攝她走。

  重紫忽然道:「師父既然和他們一樣,認為我會危害六界,當初那一劍就可以讓我魂飛魄散,又何必救我轉世?」

  洛音凡心猛地下沈,完美的表情終於現出一絲慌亂。

  她在問什麼?

  「不錯,真珠姐姐將記憶還給我,我全都記起來了,」重紫揚起那不怎麼好看的臉,鳳目直視他,直到現在她才相信,原來他和他們一樣,並不在乎對與錯,「師父殺我,為什麼又要救我?」

  不明白,他救下她,給她來世的呵護,是真的內疚吧?可是為什麼到最後,他還是選擇捨棄她,丟下她一個人?

  洛音凡移開視線。

  沒有回答,因為不能回答。

  「你不該問他,」亡月清晰的聲音響起,「救你的並不是他,而是萬劫,萬劫用殘餘的魂魄替你擋了那一劍,又有天之邪事先在殿內設下機關,將你魂魄藏起,瞞過虞度,然後送你轉世。」

  大叔,殘魂……原來如此!

  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他怎麼能明知她無辜還要下手,不明白他怎麼能殺了她又要救她轉世,不明白他怎麼能一邊內疚一邊傷害……

  原來,都是她錯了,他的內疚代表不了什麼,他從沒有後悔過。

  她不惜性命去救的人,最終又用性命救了她。

  眼淚無聲流下,重紫渾然不覺:「救我的是大叔,你內疚,卻從沒後悔過,所以再要重來,你還是會這麼做。」

  是這樣?洛音凡微微閉目。

  以為她不記前世,忘記傷害,師徒二人就能永遠這麼下去了,今世她受的委屈,他還有機會挽回,等修成鏡心術,他會立刻接她出來,變成廢人不要緊,他會永遠護著她。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一劍,如何能彌補?

  「重兒!」低低的聲音,略帶內疚的歎息。

  重紫無力地笑。

  是了,他是神仙,是人人敬仰的仙盟首座,一生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仙界,仙門太平,蒼生安寧,是他畢生所守護的東西,捨棄她並沒有錯,他只是作了最明智的選擇。

  永遠記得,年輕的白衣仙人牽著小小的她,一步步走上紫竹峰;

  永遠記得,他拉著她的小手說:「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那注定是個蒼白的承諾。

  她愛他,也愛他所守護的一切,她會拚命去幫助他守護這些東西的,可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重紫道:「我沒錯,師父也沒錯。」

  嘴裡心頭皆苦澀無比,洛音凡幾番欲言又止,最終輕聲道:「你有今日,皆是為師之過,為師對不住你。」說到這裡,他盯著她,眼神語氣皆變得凝重:「但重兒,入魔亦非你所願,你當真想看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我還有別的選擇?」

  「跟為師回去。」

  「回去受死?」

  「為師在一日,便不會讓你死。」

  「師父的諾言太多,信任卻有限,師父的內疚改變不了什麼,我入魔是天意注定!」

  「不是!」洛音凡斷然道,「沒有什麼注定,入魔成仙,只在你自己。」

  「我自己?」重紫搖頭,「事情從來由不得我自己,你們這樣對我,不正是因為相信天意麼?其實師父是希望我真正成魔,那樣,就可以一劍殺我而不用內疚吧。」

  「重兒!」他不能否認,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可是現在……他寧願讓她骨節寸斷,痛苦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看著她死,那,不僅僅是因為內疚,兩生師徒,她對他來說,不是不重要,不是不在乎的。

  亡月道:「萬劫為救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你甘心將性命輕易交出去?」

  重紫木然。

  「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他,這裡所有人都希望她入魔。

  閔雲中,虞度,玉虛子……

  「你,還有你,你們,」重紫擡手一個個指過去,「我是天生煞氣,那又如何!我從未有過害人之心,更不曾背叛南華,仙界能容月喬那樣的衣冠禽獸,能容長生宮忘恩負義之徒,卻惟獨容不下我,我會不會入魔,那不重要,你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殺我的借口,除去我,你們才會安心。」

  她轉身指著他,聲音低了下去:「你,也一樣。」

  洛音凡搖頭:「你……」

  「師父真的就沒有一點後悔?」

  後悔?洛音凡不能答。

  那一劍斬下,以為結束一切,他的確沒有後悔過,縱然知道自己會永遠內疚;可是她回來了,當她重新跪在面前叫他「師父」,給予他來生的陪伴,再次成為他寂寞生活中責任以外的唯一的牽掛,他感到自己也跟著活了過來,為她干擾天機,掩飾煞氣,生平頭一次做出徇私之事,諸如種種,他也同樣不後悔。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重兒……」

  「我想做重兒,可惜你們都不讓,」重紫擡起雙臂,「我現在這副模樣,師父還會將我當成你的重兒麼?」

  洛音凡蒼白著臉,半晌才輕聲道:「為師並不嫌棄。」

  「可是我嫌棄,我不甘心!我沒錯,所以不能接受你們的裁決,」重紫放下長袖,轉向亡月,「仙門安危,六界安危,他們要用我的性命去換。」

  「魔宮等你很久了,」亡月優雅地擡手,一柄長劍憑空出現,閃著妖異紅光,「來吧,紫魔。」

  「逆輪之劍!」

  「是九幽魔宮盜劍!」

  ……

  不理會喧嘩的眾人,重紫跛著腳,毫不遲疑地,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煞氣四溢,狂風驟起,吹動白色衣衫,如將死的蝴蝶,留在世上的最美的舞蹈。

  一瘸一拐的步伐,卻沒有人覺得難看。每走一步,潔白衣衫自下而上,彷彿被墨汁浸染般,逐漸變成了黑色;每走一步,就能聽見「喀嚓喀嚓」的響聲,那是四肢骨節再次折斷的聲音。

  「仙對,還是魔對?」

  「仙有仙道,魔亦有魔道。對與錯本無兩樣,魔,就是另一個仙界。」

  「怎樣入魔?」

  「拿起魔劍,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足以承受它所有的力量。」

  逆輪之劍入手,強大魔氣突然侵入,肉體難以適應,五官扭曲,使得她面容看上去模糊一團,更加可怖。

  「忍著,別怕……師兄必會救你。」

  對不起,她等不到那一天。

  兩生怨恨,兩生不甘,終於激發煞氣瘋漲,及地長髮被狂風吹得散亂,一絲絲,一縷縷,顏色由枯黃變得漆黑,透出美麗光澤,如流動的張狂的墨瀑。

  洛音凡茫然失措,上前一步,擡起手似要抓住什麼:「重兒!」

  重紫恍若未聞,側臉。

  折斷的骨頭重新拼接癒合,她終於站直了身體,仗劍而立。

  臉部輪廓再次清晰,肌膚瑩潤如雪,模樣與當年並無多大差別,只下巴尖了些,鼻子更挺了些,眼尾更翹了些,雙眉更長了些,斜飛入鬢,那是種妖異的氣勢。

  洛音凡看著她,看著那受盡委屈受盡折磨依舊不改本性,執著地陪伴他,依賴他,如今卻變得陌生的小徒弟,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來不及阻止,來不及救她。要永遠失去她了吧,從她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失去她了。

  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是她?除了侍奉他愛戀他,受盡委屈,被他親手殺死,被打斷骨頭,被打入冰牢,她還做了什麼?

  是仙門?對一個天生煞氣可能危害六界的孩子,誰能賭得起?若不盡快除去,又有什麼辦法?

  不,他們都沒做錯什麼,是他的錯!是他錯了!他是她最信任的師父,在所有人都懷疑她會入魔的時候,他選擇了放棄,讓她一個人去承擔,所有人傷害她,他也跟著他們一起傷害她!

  重紫擡起嫵媚的黑眼睛,神情和語氣一樣的淡漠:「魔宮何處?」

  「心中有魔,可見魔宮。」

  「我跟你走。」

  狂風捲起漩渦,兩道黑影先後走向那漩渦深處。

  她與天魔令關係微妙,如今天魔令也被盜,果真叫她召喚出虛天之魔,仙界人間又是一場浩劫!玉虛子等人尚且遲疑,虞度與閔雲中已不約而同馭劍斬去。

  重紫微哂,劍尖淩空劃一個圓,將閔雲中的浮屠節輕易撥開,與此同時,亡月輕擡左掌逼回虞度。

  親眼見識她現在的能力,洛音凡震驚,目光陡然變得淩厲:「九幽!」

  沒有保護好她,親手傷害她,是他的過錯,可是他絕不能讓她入魔!鎖去心神,他斷然將牙一咬,逐波出鞘,氣流捲成漩渦,赫然又是「寂滅」!

  輝煌的劍勢彷彿後勁不足,硬生生在半途折斷。

  極度痛心,豈是心鎖能制?洛音凡終於忍不住退後半步,左手捂上胸口,一縷鮮血自唇角溢出,分明是內傷的跡象。

  眾人大驚,虞度迅速扶住他:「師弟!」

  眼睜睜見二人頭也不回離去,半空中漩渦消失,洛音凡僵硬地直起身,迅速擡手拭去唇邊血跡,避開上來查看傷勢的行玄:「近日修行太緊,真元不穩,調息便好。」

  事情已成定局,多數人都露出迷茫之色。

  虞度歎了口氣:「天意如此,她既不肯回頭,你也不必過於自責,回去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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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10:06:22

【43. 冰牢】

  崑崙山歷來是仙門關押魔頭與重犯的地方,漆黑無際,時而傳來鬼笑聲,想是那些罪人或魔頭發出來的,聲音遙遠,飄渺,若非習慣了在死寂中聆聽的耳朵,是絕對聽不見的,由此可以斷定這地方很大,很空曠。

  他們也都被封在冰裡?重紫無聊時會這麼想。

  由於玄冰的作用,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生長,斷骨自然也不會癒合,維持著最新鮮的斷裂的狀態,體內煞氣稍有凝集,便自動從破處釋放出去,好在被凍得麻木,這些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五道鎖仙鏈分別鎖住她的頸和四肢,環內側有利刺,稍有動作便會刺破皮膚,帶來劇痛。

  可是重紫仍喜歡時不時動一動。

  有痛,才不至太空虛。

  有痛,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身體習慣冰冷,眼睛習慣黑暗,很容易將自己誤當成幽靈之類。

  早就想過死,然而,縱使她停止攝取靈氣,也會有一絲絲靈氣自冰裡透進來,不斷注入身體,維持生命,當真是求死不得。

  自送進來那天起,就沒有人來看過她。

  究竟哪裡做錯了?虞度他們都想讓她死,而他,甚至不肯讓她痛快地死去,選擇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重紫偶爾回想的時候,會有點糊塗。

  當然,她通常把這類回憶當成做夢,夢裡,她有一個師父,是天下最美最好的神仙,他疼她,護她,教她術法,為她受傷而著急,為她任性而生氣,在她面前偶爾還會臉紅。

  她敬他,信他,終於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

  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重紫很少思考這問題,多數時候都在黑暗中沈睡。

  不辨朝暮,不知歲月,好像過了幾百年的樣子,又好像才剛睡了幾覺做了幾個夢而已。

  直到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響。

  ………………

  多年不見光,重紫很不適應,被刺激得瞇起眼睛,仍是看不清楚,她不免有點驚訝,這種地方誰會來?應該是……有新的囚徒被送進來了吧?

  「住得還習慣,重紫師妹?」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毫不客氣地搖了搖,帶動環內利刃刺破頸部皮膚,有冰涼的血流下。

  由於長時間昏睡,反應似乎也變得遲鈍許多,重紫仔細看了來人半日,才認出來:「是你。」

  「冰牢三年,師妹別來無恙?」惡意的眼睛。

  三年了?重紫沒有激動,倦怠地閉了眼睛。

  三年都過了,為何不肯讓她繼續清靜下去?偏要將那些記憶硬生生喚回來,讓她再一次面對現實?不相信那個疼愛她的師父會棄她不顧,不相信他和別人一樣想要她死,不相信他會對她下手,她寧願當作他是受了蒙蔽,所以才會冤枉她。

  披頭散髮,四肢斷處白骨森森,血與汙垢粘連成片,令人作嘔,月喬對她如今的模樣自然不會再有興趣,只覺厭惡,朝身後冷笑道:「她現在就是個廢物,有什麼好怕的!」

  還有人跟他進來了?重紫有點意外,睜開眼。

  「關了三年,竟然還沒瘋,」月喬輕哼,見她不應,改為抓住她的頭髮,「不是要殺我嗎?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樣殺我?」

  「想死麼。」重紫開口,擡眸直視他。

  鳳眼淩厲,中間寒光閃爍,饒是月喬有準備而來,明知她做不了什麼,仍被看得心虛不已,放開她,後退兩步。

  重紫試著動了動臉部肌肉,很滿意自己還能笑:「師兄的膽量,卻沒有說話的口氣大。」

  侮辱不成反遭奚落,月喬惱怒:「骨頭斷了,脾氣還不小!」

  耳光重重落下,重紫被打得臉一偏,帶動頸部利刃入肉更深,鮮血長流,很快又因玄冰的作用而止住。

  有意激怒他,為的不過一死,她就可以解脫了。

  重紫吐了口血沫子,挑眉,一字字道:「你不殺我,來日我必殺你!」

  上次被她打傷,足足養了大半年才好,月喬本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一直懷恨在心,所以利用母親的名義跑來崑崙,偷了舅舅玉虛子的鑰匙,騙過守冰牢的弟子,原想折磨她一番就好,哪知非但沒耍成威風,反引她說出這話。

  回想她當初煞氣滿身的可怖情形,月喬又驚又怕,心道送進冰牢的人還有多大氣候,自己有祖父西海君與舅舅玉虛子撐腰,便殺了她也不算什麼的。

  殺心驟起,手不覺按上劍柄。

  結束了?重紫正欲閉目,忽然見冰壁後一道耀眼藍光閃爍,似曾相識,心中頓時一凜,來不及想更多,面前月喬已經倒地昏迷。

  一個人自冰壁後走出來。

  ………………

  重紫望著她許久,張了張嘴,卻聽不到聲音。

  瞬間,熟悉的人站到了她面前,依舊穿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平凡的臉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那氣質猶如脫胎換骨,變得高傲且威嚴,險些叫她認不出來了。

  「蟲子。」

  「真珠姐姐?」重紫不敢相信,喃喃地想要確認。

  「是我。」她微笑。

  身上臉上血汙自動消失,清爽舒適,久違的親切感襲來,重紫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顫聲:「真珠姐姐你怎麼來了,我以為……我以為你們都不記得我了。」

  「蟲子!」燕真珠看著她半晌,歎了口氣,「你還不明白?」

  相同的藍光,重紫見過,只是見過之後,便再也記不起來,等到清醒時,她已成為十惡不赦的罪徒。

  陷害自己的人竟是她?真珠姐姐?

  重紫茫然:「不,不是你!」

  「是我。」

  「為什麼?」

  燕真珠不答,轉向地上月喬,冷笑著一腳將他踢了個翻身:「不枉我這三年都在花心思接近司馬妙元,總算讓她勸得這東西進來,他二人一個衣冠禽獸,一個惡毒心腸,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重紫瞟了瞟自己斷成幾截惟有皮肉相連的手臂,搖頭慘笑。

  被燕真珠陷害,她固然氣憤傷心,可是比起那些明知她無辜而動手的人,也就不算什麼了,她天生煞氣,所以該死。

  「你是來殺我,還是救我?」她只覺疲倦無力,「如果是想救我出去,那不必了,我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你為何要害我,但我現在已是個廢人,沒必要再讓你費心設計,倘若你對我還存有一絲愧疚之心,就一劍殺了我吧,我便不再恨你。」

  燕真珠垂眸:「不入鬼門而轉世,有些東西該還你了,你會想知道。」

  她擡起手,像往常一般溫柔地撫上重紫的額。

  塵封的記憶被撕破,前塵舊事如同畫卷,一一展開,呈現。

  雲橋,大海,大魚,仙山,乞丐小女孩,驕傲的小公子,遙遠的白衣神仙,瀟灑的少年,抱著她安慰的冷酷魔尊……

  「醜丫頭,有本事就跟來!」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遠待你好,讓你欺負,保證再也不看一眼別的妹妹,你……可願意?」

  「小蟲兒,你要記住,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你喜歡你,就像大叔一樣……」

  ……

  瞬間憶起的東西太多,難以將它們聯繫到一起,重紫有點恍惚,眼見燕真珠劃開月喬皮肉,自他身上取下兩片完整的琵琶骨,比劃打磨,她不由喃喃問道:「你做什麼?」

  「當年逆輪聖君與南華天尊戰死,右護法夢魔亦受洛音凡一劍,傷重而亡,他老人家臨去前將一身魔力傳與了女兒,」燕真珠邊動手邊說話,語氣有點麻木,好像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姐姐便是那夢魔之女,化身潛入南華,後來聖宮陷落,姐姐決定留下,是想伺機報仇,無奈實力不足,直到你上了南華,發現你天生煞氣,姐姐便想借你的手去解天魔令封印。」

  停了停,她輕聲道:「先前姐姐這麼做,的確是為了報仇,但後來……你是個好孩子,分明資質絕佳,他們卻不肯讓你修習術法,今日你也看到了,縱然陷害你的不是姐姐,他們一樣會這麼做,明知你冤枉,也要當作借口懲處你,讓你留在這樣的仙門,姐姐更不甘。」

  「這小子雖不是東西,卻生於仙界世家,有一副好筋骨,」燕真珠收起兩片骨頭,將月喬剩下的屍骨化為灰燼,「他們很快會察覺,需抓緊時間。」

  月喬一死,她的身份必然暴露,她……竟是早已打算這麼做?

  容不得多考慮,強烈藍光再現,重紫慢慢地合上眼睛。

  朦朧中,她聽見燕真珠低低的聲音。

  「無論如何,你落到今日下場,是姐姐的過錯,你恨也罷,傷心也罷,姐姐也不能再求你原諒了,這是最後能為你做的一件事。」

  「害你至此,姐姐竟不知道該不該後悔,至於成峰……」

  她對丈夫是利用還是真心?重紫很想知道,可惜她沒有繼續往下說。

  「崑崙高手眾多,你暫時是闖不出去的,姐姐不能替你接好四肢斷骨,以免被他們發現。」

  「有了琵琶骨,煞氣不會外洩,與靈氣相輔,療傷更有奇效。」

  「知道我的身份,玉虛子必會親自率高手送我回南華受審,崑崙空虛,就是個絕佳機會,你只有半個月的時間逃出去,記住,留心頭頂。」

  ……

  ………………

  鎖仙鏈鑰匙被盜,冰牢出事,崑崙掌教玉虛子與崑崙君很快率弟子趕到,一番激戰下來,終於制住奸細,玉虛子立即進冰牢檢查,可憐月喬已化作灰燼,自然無人留意他少了兩片琵琶骨,再看重紫依舊血淋淋鎖在冰上,昏昏而睡,身上幾條鎖仙鏈並未打開過,想是沒來得及,眾人這才鬆了口氣,見她四肢斷骨在外,著實可憐,也不忍多看,紛紛退出去了。

  外甥之死,玉虛子固然悲痛,但他到底是得道真仙,深知這外甥的品行,只能歎息命數天定,怪他咎由自取,反倒是夢魔之女混入南華,非同小可,足以轟動仙門,為防止路上出意外,玉虛子親自率崑崙君等一干高手押送燕真珠回南華。

  沈沈睡了幾日,重紫再次醒來,睜眼又是一片黑暗。

  記憶甦醒,心終於感覺到痛了,狠狠地抽搐。

  被誣陷,屢次受罰,直到最後他親手斬下那一劍。

  六合殿上,眾目睽睽之下,穿著破爛的小女孩哭泣著要走,那個年輕的神仙突然出現,說「我收你為徒」,他不知道,這句話對小女孩有多重要,不學術法不要緊,被人看低不要緊,至少還有他,他說相信她,不會介意她的煞氣。

  只當他是不知,只當他對她失望,少女寧可抱著對他的愛戀含冤死去,然而現在她才發現,原來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只不過和其他人一樣,作了同樣的選擇而已,原來,他與別人並無不同,也認為她該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給她希望?為什麼不乾脆一劍讓她魂飛魄散,還要將她帶回南華,再收為徒,倍加愛護,最終又殘忍地打斷她的骨頭,把半死不活的她丟到這冰牢受折磨?

  來生的寵愛,就為了再次狠狠地傷害?

  他表現出來的那些內疚是真是假?

  ……

  太多不解,太多不甘,她死也要弄明白!

  有了新的琵琶骨,煞氣得以彙集,冰魄靈力源源不斷被攝入體內,融合貫通,帶來奇異的效果,四肢斷骨作響,燙熱無比,皮膚蠕動著,拉扯著,疼痛難忍,重紫緊緊閉上眼睛,冷汗直冒,渾身顫抖,咬破下唇。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有一兩天,疼痛才開始消退。

  重紫長長吐出口氣,疲倦地睜開眼查看,手臂斷骨果然已癒合,恢復了完整的皮膚,腿上也有了力氣。

  照燕真珠的話,眼下玉虛子他們都不在崑崙,是出去的好機會,可是這五道鎖仙鏈,鎖肉體,鎖魂魄,就連法力高強的魔王也逃不得,她又如何掙脫得了?

  「留心頭頂。」燕真珠的話響起。

  頭頂也是冰巖,潮濕堅硬,並無任何出奇之處。

  心知她說這話必有道理,重紫運靈力於雙目,仔細搜索許久,終於在一塊冰壁上發現許多凹凸不平的痕跡,由於冰本就是無色透明的,怪不得玉虛子他們都沒留意。

  重紫微笑。

  靈力恢復,施展術法更加容易,一塊玄冰「喀嚓」破裂,印上頭頂冰壁上那些凹痕,仙鎖百般變化,鑰匙亦須有百種變化,大約一盞茶的工夫過去,那冰終於變成一把堅固的鑰匙。

  重紫輕輕吹氣,將成型的冰鑰匙插入右手鎖孔。

  第一把,不行;

  第二把,不行;

  第三把,還是不行;

  第四把……

  ……

  終於,黑暗中傳來「啪嗒」一聲輕響,右手鎖仙鏈應聲而開。

  受到鼓勵,重紫信心大增,用同樣的辦法解開另外四道鎖,身體終於重新獲得自由。

  衣衫早已破舊不堪,袖子只剩一半,空蕩蕩掛在肩上,縱然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快,飄然落地。

  還未站穩,身體猛地失去平衡,朝旁邊歪倒。

  原以為是腿太久不活動失靈的緣故,重紫掙扎著爬起,走了兩步仍覺得不對,細細觀察之後才發現,原來腿部斷骨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就癒合,彎曲不直,一條長一條短,再看兩隻手也好不了多少,其中一隻手掌還有些向外拐,畸形得可怕。

  重紫懵了,緩緩擡手摸上臉。

  極度粗糙的皮膚,幾乎就是一層皮包著骨頭,可想而知有多醜陋,怪不得月喬會有那樣厭惡的神情,她現在變得很可怕吧?

  不要緊,反正她不需要別人喜歡。

  重紫安慰著自己,盡量彎了下嘴角,將那已經拖垂及地的乾枯長髮胡亂纏繞在頸上,一跛一拐朝門走。

  ………………

  夢魔之女潛入南華數十年,仙界猶在震驚,接著就傳來了更震撼的消息,崑崙山冰牢竟然逃走了一名南華罪徒!聽到的人莫不目瞪口呆。

  那個幸運的罪徒,只是名二十來歲的少女,也是歷史上從崑崙山冰牢逃出去的第一人,好在崑崙弟子多是受襲昏迷,少傷亡,可知其並無害人之心,然而天生煞氣兩世不滅,畢竟令人忌諱,絕不能讓九幽魔宮先找到她。

  眾人議論紛紛,語氣反帶了三分佩服,洛音凡的徒弟到底不同凡響。

  三日後,洛音凡傳令仙門捉拿孽徒。

  可是那個女孩子卻突然銷聲匿跡,彷彿從世上蒸發了。

  ………………

  清溪流過碧山頭,溪畔生著數叢翠竹,一座小小茅屋隱藏於竹林間,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

  一葉小舟飄來,舟上坐著一名女子,身上穿著極寬大的白袍,懷抱竹條編織的大藥籃,籃內盛著許多草藥,長髮披垂,皮膚蒼白粗糙得可怕,留有凍傷的痕跡,惟有那雙鳳眼,為瘦削的臉增添了幾分光彩。

  小舟靠岸,女子吃力地站起身,提著籃子下船,看她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勢,竟是個瘸子。

  屋裡光線昏暗,床上躺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見她進來,少年忙坐起身,勉強笑道:「姐姐回來了。」

  女子「恩」了聲,放下籃子,去爐邊倒了碗藥遞過去。

  少年猶豫著,最終還是接過來喝了,然後悄悄瞟她。

  女子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你別急,過兩天傷好就可以走了。」

  少年尷尬:「蒙姐姐相救,還不知姐姐仙號,他日……」

  「救你是湊巧罷了,不必記在心上,」女子淡淡打斷他,「我生性喜歡安靜,不習慣有人前來打擾,還望你出去之後不要與外人提起。」

  少年忙道:「姐姐放心,我不會說與別人的。」

  女子點頭,轉身出門。

  ………………

  翠竹低吟,白石青石鵝卵石泡在清澈的溪水裡,分外明淨可愛,風過,小溪上遊飄下來一瓣瓣粉紅色的桃花。

  山中度日倒也清閒,坐一坐天就黑了,轉眼幾天就過了,重紫坐在溪畔,仰臉望天幕。

  日影沈,新月升,幾點星光寂寥。

  星璨卻不在身邊。

  重紫低頭,鼓起勇氣,緩緩掀開寬大衣袖,露出可怕的左手,那手臂曾經被人敲斷成幾截,然後重新拼接在一起,彎曲不直,極度的畸形連她自己也看得噁心。

  這副模樣,像極了醜陋妖魔,誰也不會願意多看她一眼吧,怨不得別人害怕。

  重紫苦笑。

  今日回來時,少年果然已不見,只留了字條道謝,其實她對這種事也不怎麼在意,原是順便自山妖口中救下他,據說是長生宮弟子,這幾天跟她在一起,他過得提心吊膽,既害怕又不好意思說,她又怎會看不出來。

  當時冰牢外有帶封印的門,根本沒有任何逃走的機會,幸好,外面弟子不慎將手放在了小窗上,她只夠得一根手指,可那就已經足夠,她先用移魂術將二人魂魄暫時互換,趁那弟子尚未反應過來,立即又封了自己肉身神識,然後設計取得鑰匙開門,帶出肉身,後面自然是圍攻追殺,到底是怎樣衝出重重關口的,連她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

  離開崑崙,逃亡一個月,才知燕真珠已被處死,重紫到現在也很迷惘,是恨?是痛快?還是難過?

  自己落到這地步,恰是她一手造成。

  然而在記憶中,重紫記得最清楚的,仍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姐姐,曾經將哭泣的她摟在懷裡安慰,曾經在她受傷時悉心照顧,曾經在她受欺負的時候挺身相助,曾經私下與她聊些仙門八卦然後兩人抱在一起笑,最後用性命將她從冰牢裡救出來,讓她重獲自由。

  或許,還是傷心多點吧,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恨誰。

  地方偏僻,山環水抱,景色幽美,重紫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倒也平靜,每當夜裡風吹竹聲,她就會再次回到那個滿山紫竹的地方,那裡繫著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回憶。

  很多話想問,可是她沒有勇氣。

  至於秦珂與卓昊,聽說自她入冰牢,二人都閉關修行,再未出來過,驕傲的小公子,輕狂的少年,都在拼盡力氣想要保護她。

  還有送她上南華的阿伯,往常她每年都會下山看望他兩次,他還不知道她出事了吧,這三四年沒見她,他肯定失望又難過,她真的很想回到他身邊,陪他說話,陪他種地,可是現在仙門為了捉拿她,一定盯得很緊,她連報個信都不能。

  也罷,她現在這副模樣,還是誰也不見的好,免得帶累別人傷心。

  重紫遙望天際,那裡有大片的雲朵朝這邊飛來。

  晴朗夜空,怎會這樣?

  猛然間想到什麼,重紫心一沈,顧不得別的,飛快站起身,施展遁術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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