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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2:40:25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6 10:28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8 23:20 編輯

作者:狂言千笑
書名:寧非(一騎踏雪風驚竹)


【內容簡介】
她叫寧非,前世本為律師,做事幹練、性情果斷,不幸剛剛死於仇殺。
她叫江凝菲,乃某朝代將軍徐燦的二房妻,被夫君嫌棄,被大房銀林公主欺壓,馬上便要香消玉殞。
陰差陽錯,寧非竟重生在江凝菲身上!
重生很美好,但日子很難熬。
終於有一天,寧非受夠了在將軍府屈辱的日子,她一咬牙,偽造了休書,奔府衙裡遷出了自己的戶籍。
自此後,再不用和那狠毒公主、變心夫君一塊兒生活。
然而又不明不白地被擄上拔毛山寨,山寨裡還有無法想像的駭人的土匪頭子,這樣的命運亦是前途堪憂哪!

────────────────────────

寧非拋夫棄府,
自我放逐,
與蘇希洵在前夫君前風光大婚。
——依附于男人還談何情愛,唯有彼此對等才可長久。

死而復生是好事,
但寧非絕不願意呆在這個身體原本的「夫君」身邊。
為了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計算,
寧非開始了逃婚及入山為匪的漫漫長路。

本文探討的是,對敵人要像寒冬般嚴酷,對朋友要像春風般溫暖的穿越後生活狀態。
山寨的題材,山寨的內容,山寨的車震門,山寨的壓寨夫人,陸續呈現。


【目錄】
P.1P.2P.3
《一.出府》
1.頭胎就小產,將軍很不滿
2.腐骨蝕心丸,其臭不可當
3.辣手對毒腸,下手先為強
4.鍋灰變毒丹,秋凝慘遭殃
5.盜藥需盜好,騙人要騙倒
6.老虎落平陽,要被母犬欺
7.送走母夜叉,醉漢又敲門
8.丈夫如寶劍,妻妾似劍鞘
9.馬善被人騎,人賤被天收
10.只疼新人淚,哪聞舊人哭
11.一女出逃夜,兩男離府天
12.獨走陽關道,揮袖忘前塵
13.人去樓已空,惶然無覓處
14.引弓雙流箭,寒血濺五尺
15.離虎入狼窩,單弓搏生途
《二.進山》
16.怒髮衝冠為逃妻
17.鍋鏟橫飛鹿倒斃
18.雁過山上黑旗寨
19.滿山儘是搓澡男
20.冤家路窄又相逢
21.夫唱婦隨好恩愛
22.壓寨奶娘的心事
23.追風逐影過山門
24.隔山相望人不識
讀者番外
25.衣帶漸寬人憔悴
26.殺雞拔毛不作聲
27.人比黃花瘦十分
28.清泉水流浣人衣
29.烏雲罩頂印堂黑
30.湯湯水水惹紛爭
《三.陣前》
31.車震馬喧嘩
32.蛋痛的表白
33.吉祥的一家
34.騎虎難下式
35.突兀的襲擊
36.甘苦的微妙
37.勃然之怒意
38.幸福的距離
39.晨起操練勤
40.重逢僅咫尺
41.淡淡的曖昧
42.轉向的靠山
43.眾聚集英堂
44.百步穿楊手
45.同行見同行
46.風水輪流轉
47.分流合擊之
48.日月可為證
49.月黑談情夜
50.風高定情天
番外一.葉雲清
番外二.塗家茶鋪
番外三.再定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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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17:36

【番外三.再定一親】

  雁過山拔毛寨,又被鄰國淮安國稱為黑旗寨。因數年前的一場戰役,奠定了它不可動搖的軍事要塞的基礎。自此後,雁過山大營就以一種特殊的形式,矗立在兩國交界之處。

  那裡的男人們亦兵亦匪亦農,長久居住在山上洞裡,原本是荒無人煙的地方,漸漸被打理出一番繁華景象來。原本沒有女人願意嫁上山——據稱第一批上山的女人是被人連哄帶騙弄上去的。現如今,越來越多的少女嚮往嫁上雁過山,據說那裡的男人特有男兒氣概,十足有擔當。

  這幾年,陸陸續續有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在山上誕生。初為人父母的夫妻們滿是幸福的煩惱,笨手笨腳地開始學習如何給孩子們把屎把尿了。

  蘇希詢的下一步計畫,是從郡縣裡尋找年輕力壯的私塾老師,上山教孩子們念書識字。

  不過他現在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愛妻身上。

  今年清明,他攜寧非回到嶽上京為自己的母親掃墓,準備回山時發現寧非有了喜脈。

  葉雲清聽說此事,忙修書讓他們住進了自己的雲王府,自己則留在山中處理事務。

  四五個月的時候,孩子開始在寧非肚子裡伸手伸腳做體操。蘇希詢愛上了和自己的孩子做遊戲。

  如果輕輕撫摸拍打寧非的肚子,小小的孩子會以為是父親在和自己做遊戲,就算原本安安靜靜地沈睡,也會很快醒來,動手動腳地與父親拳來腳往。

  這種遊戲把寧非弄得哭笑不得,蘇希詢一下子像倒退了十幾歲,天天一起床就摟著她央求要和孩子玩遊戲。不過這倒是有一點好處,孩子白天玩夠了,晚士累得一直睡覺,寧非從沒有因胎動從夢裡面驚醒過來。

  秋去冬來,寧非如今已是八個多月的身孕。每脫下厚重的冬衣,就露出鼓鼓脹脹的腹部。蘇希詢每次見著都覺得心慌,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了,或者還有更玄幻的想法,這樣發展下去,若是爆了該如何是好。

  每到這時他都懊悔不已,為什麼不做好防範措施?

  寧非就笑話他,說他是患上了產前憂鬱症,這本應是婦人病,現在寧非沒大問題,倒輪到蘇希詢親身示範了一遍。

  進入臘月之後,葉雲清也拋下新妻,從雁過山趕回來了。

  他在皇宮內庫搜刮了許多藥物補品,之後便是歡天喜地地等著孩子出生。於是雲王府內便出現一大奇觀,要當父親的人成天愁眉苦臉,不是父親的人反倒歡天喜地,搞得好像正牌父親給戴了綠帽子似的。

  十月懷胎,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時節。

  蘇希詢陪在寧非身邊,緊緊握著她的手,希望能給她熬過痛楚的力量,同時也給自己熬過痛楚的力量。

  孩子出來得很順利,但是仍耗去了母親所有的精力,還沒等給新生的孩子擦洗乾淨,寧非便昏昏地睡著了。

  蘇希詢抱著孩子,在她身邊坐了小半個時辰。他靜靜地看她的睡顏,給她拭幹汗水,親吻她的額發。突然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堵在心裡面,很想隨便抓住哪個人也好,要給別人看一看他和她的孩子。

  蘇希詢用小被子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孩子包得暖暖的,撇開一線房門,悄悄地走了出去。

  更深夜重,葉雲清還站在庭院裡的銀杏樹下等待。

  銀杏葉早已落光,他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

  聽到蘇希詢的腳步,他回過頭來,笑道:「當年我把你帶上山時,你還沒長大,現在已經為人父了。」

  蘇希詢說道:「我現在越來越能知道一件事情,天下之樂,莫過於與家人共度時光之樂。」

  葉雲清低頭看著那個被埋在繈褓中的小小的還未舒展開的孩子,說道:「開春後,咱們就回山上吧。我來教你的孩子爬樹打獵掏鳥窩,如果我的孩子是個女娃,就指下這門娃娃親,如何?我倒要看看,將來是你家的孩子厲害,還是我家的孩子能當家。」

  蘇希詢心滿意足,再無他求,笑得眼睛裡都霧濛濛的,點頭道:「我不關心誰家的孩子比較厲害,你把你家的女兒讓我們來養就好了,好好的孩子,可不能學成你這種邋遢樣子。」

  葉雲清不服氣,然而他的劣跡斑斑擺在眼前,根本無法反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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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6:58

【番外二.塗家茶鋪】

  嶽上京靠城西的地方,有一家茶鋪。

  茶鋪的主人是、一對夫妻,當地人只知道他們是打外地來的,男的叫做老徐,女的喚做銀娘。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兩個就是徐燦和銀林公主。自從那一戰以後,再沒有臉面回淮安,流落天涯成為最好的歸宿。

  幸好靠著以前奢侈生活的基礎,徐燦被薰陶出一身品茶泡茶的好本事來。他賣了護身匕首,換成幾張桌椅,開設了露天的茶攤。

  銀林耐不住窮,要與他和離,想尋富貴人家再嫁。徐燦氣得嘴角冒泡,冷笑著問她:「你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卻想傍富貴人家,也不想想他們看不看得.上你。」他心中寒冷,如今方知銀林口口聲聲愛他,卻不能耐住暫時的窮困。

  後來生意越做越好,徐燦把露夭茶攤盤出去,改開了一個茶館。銀林也沒有再說和離的事情,但感情上終是有了裂隙。

  徐燦逐漸積攢了家底,買了宅院,雇了兩名僕人粗婦,卻始終沒有孩子。周圍鄰居熟悉了他夫婦二人,有的跟他說,可以納一門小的回來。

  陽春三月,一擡轎子進了徐家小院。

  妾室是個面相憨憨的女子,膀大腰圓,看上去很能生養。

  有一日,徐燦本是與城東財主相約,要去談一筆茶葉生意。臨到半路想起打包給財主的禮物沒帶上,匆匆回自家小院,卻看到銀林正在折磨新妾。

  他站在院門外,手足冰冷。許久以前就有的猶疑一瞬間都有了明確的答案,當年,銀林也是這樣逼走他的青梅竹馬的吧。

  但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一生沈浮奔波,皆是為眼前這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女人,真的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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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6:26

【番外一.葉雲清】

  葉雲清是出了名的髒,據說蘇希詢曾從他臥室裡搜出長了蘑菇還是木耳的衣物,據說如果將他目前使用的枕頭翻過來,背面定是形態各異的各色菌塊。別看他的眼神有時候會很犀利,他的舉止有時候會很俠客,但是他骨子裡的懶散和無所謂是能夠遮蔽他一切優點的。

  原本山寨眾人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髒,當他身份暴露之後,眾人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深宮長大的金枝玉葉。想來他自幼就有宮人照顧飲食起居,因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到自己決定獨立生活,再沒人照顧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於是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即便是葉雲清的房間有著發黴聖地之稱,作為屋主的葉雲清也依舊我行我素,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可是最近他顯然陷入了困惑迷茫的境地,生活裡多出一個女人,蘇希詢的女人!

  蘇希詢與他同住在竹樓裡,有點潔癖,但是蘇希詢要管顧整個山寨的運作經營,沒有很多時間來管教葉雲清的內務,長久以來,乾脆對葉雲清的懶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又不住進葉雲清的屋子裡。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蘇希詢娶了個女人,還是特厲害的那種。現在撂下話來,哪天再發現葉雲清屋子裡面又長出蘑菇木耳之類,就罰葉雲清把全樓的被單清洗一遍,不洗乾淨不給飯吃。

  想到這裡,葉雲清不禁縮了縮脖子,乖乖地在水潭邊搓著曾經長過木耳的衣物。    一夥到山溪來沐浴的寨眾遠遠看到他,就眉開眼笑地擺手招呼道:「喲,大當家,最近好勤奮啊,又洗衣服了?」山寨規矩,做私事時不必拘禮,處事務必公私分明。

  看他們那一心要看熱鬧的小樣,葉雲清心生不忿,嘩啦把衣服擰乾甩進籃子裡,「哼」了一聲起身走了。

  遠遠看見竹樓周圍搭了架子,晾曬著麻黃的被單,清新的草藥味道隨風飄來。前些時間丁孝做了不少藥草洗劑,給竹樓送了兩桶過來。葉蘇二人與寧非一起把所有被單床單都弄乾淨了一遍。

  雖然挺麻煩的,但是現在看著隨風輕輕飄擺的被單,葉雲清心裡舒服多了。。他側身通過晾曬的被單,看到竹樓下面的藥田旁,蘇希溝蹲在藥爐前扇火,爐子上擱著的卻是一個湯鍋,不知道在熬什麼東西。寧非坐在竹椅上剝花生。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但是不時地看看對方,好像默契自在心中一般。

  葉雲清站住腳,自覺好像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他們。他撓撓頭,暗歎一聲,轉身悄悄離開了。風裡飄出了香噴噴的雞湯味,葉雲清變得挺開心,決定再去把籃子裡的衣服洗一遍,等回來的時候,鍋裡的雞湯就該上桌了。

  自從寧非來了,夥食改善許多,雖然家務事從想做才做變成了必須得做,不過葉雲清覺得,竹樓裡還是有個女人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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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5:19

【50.風高定情天】

  許敏正和寧非為了著裝問題拉扯著,外面隱約傳入喧嘩吵鬧的聲音。不多會兒,一個頭戴鵝毛飾物的小嘍囉興高采烈地闖了進來,大聲道:「報——攻山了,他們攻山了!」

  寧非大喜道:「太好了!」立時丟開鳳冠霞帔,大步走出山洞,留下一干女子面面相覷。

  山上天亮得比山下早得兩刻,出到洞口方發覺外面天色漸明,透藍色從東邊蔓延開來。一干守洞嘍囉想要把她堵回去,被寧非殺氣騰騰地兩眼一瞪:「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之前她那是客氣,那一干嘍囉們別看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敢硬拼,於是都哼哼哈哈地退了開去。

  「蘇希洵在哪裡?」

  一個漢子忙往半山腰下指去:「二當家在那裡指揮著,要把徐家軍堵截在山腳之上,大當家說一定要讓他們上不來下不去,憋也要把他們憋出個陽 痿來。」

  從山洞裡追出來的許敏啐了一口:「葉牛頭怎麼說話的,這話能在大姑娘面前亂說的嗎。」

  那漢子苦著臉道:「大當家是當著我們面說的,沒有哪個大姑娘啊。」

  「怎的突然就攻山了……」寧非疑惑地道,「而且你們好像還準備萬全,早就算到他們要攻山?」她越說越是疑惑,本來攻守大事不必知會於她,然而這個日子畢竟非常敏感,蘇希洵既說要與她成就好事,另一邊卻又偷偷把精力分給徐燦那廝,算是什麼回事。

  她的棗紅大馬被拴在一棵馬尾松下,原本是預備搶親之後,她好與蘇希洵並騎巡山的,如今倒方便自己下山了。方才準備梳妝打扮,長髮未綰,寧非將一頭烏溜溜的直發用皮繩往身後一兜,就要跨上馬去。

  許敏見阻她不住,忙拉扯住她,叫人從一個黑木箱子裡取物事出來:「你別怪蘇二,他全不知情的。全怪葉雲清那傢夥,他想著要給徐家軍一個好看,前些日子著人往徐燦軍中發箭書,說他搶了銀林公主,今日要與她完婚,要公主做他的壓寨夫人。」

  「……葉雲清說要銀林做他的壓寨夫人?」

  「是啊,他之所以搞得十山六洞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就是想要氣死徐燦那廝,狠狠煞一下他們的銳氣。」

  「真是,真是……」

  「真是胡鬧是吧,蘇二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昨夜狠狠地教訓了葉雲清一輪,今天本想把你堵在山洞裡,不讓你摻和進來。現在可好,蘇二自己都擋不住的人,我怎麼可能擋得了啊。」

  說話間,一個漢子已經取來了東西,走路的時候咣當咣當地響。

  寧非往他雙手所捧的物件看去,但見銀白色的素淨光澤濛濛地散發,那是一副甲片既輕且薄的魚鱗護身甲。

  「葉大本來想要你穿著那套鳳冠霞帔嫁給他兄弟的,蘇二則打賭你肯定不會喜歡,他私底下準備了這套甲胄。」

  寧非拿起了甲胄,入手很是沈重,大約也有一二十斤。薄薄的金屬護甲下,還有一層鎖子甲,防護很是嚴密。只要不是重弓射出的箭,當是破不了這兩層防護。她笑了一笑:「這重量和那鳳冠差不多,可是這是穿在身上的,比鳳冠舒服多了。」

  說罷當著那群漢子的面,讓許敏幫她披掛上身。山洞裡的姑娘們早都跟了許敏出來,她們以前都在那繁華之地生活,何曾見過鎧甲披掛。看著寧非綰長髮,掛鎖甲,束護腕,一番穿戴下來,英氣勃發。

  那又黑又直的長髮掛在銀白色的鱗甲上,潔白的皮膚被映襯得光彩逼人,不單是山上的多年孤男,就連未嫁的小姑娘們看的都心如鹿撞。這根本就不是個要嫁為人婦的芳華女子,而是十足迫人的山中大王。

  寧非將長弓一腳壓在地面,膝蓋頂起中弣,俐落地掛上牛筋弦。箭囊扣上馬鞍,長弓掛上後背,踩著馬蹬微一使力翻身上了馬鞍。棗子仰天長嘶一聲,原地兜了兩圈,興奮得鼻子裡直噴氣,寧非道:「我往山下去看看。」

  「你莫要去危險之處,蘇二最擔心的就是你的安全。」

  「我既已是雁過山的人,遲早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你放心,我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小命給丟了的。」她一邊說一邊夾手取過掛在樹枝上的藤枝鐵盾,口中喝叱一聲,棗子便迫不及待地撒開四蹄往山下奔去。

  那些姑娘們看呆了眼,半晌才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扯了許敏的袖子,欣羨地說:「我出嫁時,也好想穿著那樣一身鎧甲啊。」

  有一位外國的將軍曾說過:「不要在敵人設定好的戰場開戰。」不知道這邊的世界是否有類似的哲語。但是無論如何,葉雲清使出的招數太狠了,就算徐燦明知不可為也必須為之。

  銀林公主再怎麼說也是當今淮安皇帝的女兒,是龍子龍孫。被一個山賊搶去做了壓寨夫人,那便是能夠名流千古的大笑話,不但要給徐燦戴上綠帽子,皇帝自己更是臉上無光。想到更深一層,若是老百姓們聽說了,肯定會質疑當今皇帝自稱的天子身份——你不是奉天承運嗎,你不是上天之子人界權威嗎,怎麼女兒都被山賊給染指了。

  寧非過了下水獺,眼前立時開闊,徐家軍被逼在山腳上一線之處,那段地方飛石如蝗,正和主峰的人馬展開激烈的交鋒。而在近平原處,徐家軍後方尚有萬餘騎兵布了陣勢,準備對關口作第二、第三次衝擊。後軍包圍裡,一面迎風飄展的紅底大旗上書了一個大大的徐字。

  蘇希洵正在一處山坡上和葉雲清交頭討論著戰況,不時發出命令,讓指揮旗使發出號旗。銀林公主被押在囚車上,眼睜睜地看著徐家軍潮水般地湧上來,卻仿佛遇到了壘石大壩,濺起洶湧浪花而始終攻不上來。

  葉雲清對銀林眨眨眼:「如果你丈夫救你不下,就要當我的壓寨夫人了。」

  銀林咬著嘴唇不敢吱聲。她以前還可以想,如果實在不行,那還可以自盡。然而被蘇希洵戲弄了兩次,先是咬舌再是絕食,皆是無法忍受自殺的苦楚,現如今再也沒有勇氣走這最後一條路了。她駭怕之極,眼淚淅淅瀝瀝地淋下去,滴得衣襟前濕淋淋一片。

  蘇希洵不悅道:「她做你的壓寨夫人,那我的寧非要叫她什麼?大嫂?」

  葉雲清壞壞一笑,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我逗她玩兒的,我最怕這樣的母老虎了。」

  跟在兩人後面護衛的白蘆忽然驚道:「兩位當家,大事不妙了!你們看山道那邊。」

  蘇希洵心道不好,往白蘆所指的方向看去,真的看見一匹紅馬載著銀鎧箭手從山道上直奔下來。瞬息之間,他心臟急促地跳動起來,那位箭手斜背著長弓,烏油的發尾飛散四掠,一邊手臂上套著藤枝鐵盾,氣勢迫人得難以忽視。

  葉雲清大呼道:「她真的不要鳳冠要鎧甲,暴殄天物啊!我不服,你夫妻二人聯合起來整治我。」

  蘇希洵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賭注先壓著,我會回來和你討的。」話未說完打馬迎了上去。

  寧非也看到了他,不多時便相會於山道斜坡上。蘇希洵看看有那些兵丁嘍囉在坡道裡上下奔跑,在馬上牽起寧非手裡的韁繩,兩騎都躲到山道邊上讓出道路。

  他細細地看了她,寧非在岩洞裡方被許敏壓著上了淡淡的紅妝,兩眉英挺入鬢,唇上沾了薄紅,他不由說道:「現在我真有點混亂,不知道是和一位絕世美人成親,還是和一位絕世美男子成親了。」

  寧非指指戰場:「你想把我撇在一邊嗎?上陣親兄弟,殺敵父子兵,這種事都不叫我一聲。」

  「可是很危險,我和葉雲清都很擔心……」

  「蘇希洵,不要把我當成嬌弱的花草。你該知道的,把一個人當成參天大樹來對待,那他就真會變成參天大樹;可是如果你把人當成白癡來對待,那他真的很可能變得一無是處。我想要留在雁過山,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我需要有自保的能力,我也會有自保的能力。」

  蘇希洵幫她把長弓箭囊解下:「銀色的鎧甲很配你,不過我有些後悔,這可太晃眼了,要是那些弓箭手盡是瞄著你射箭可了不得,等回去我再找人給你打一套黑色的。」

  「怎樣?」

  蘇希洵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在身後,仔細地在胸前打上結扣。

  黑披風,銀甲,藤鐵盾,赤馬……

  蘇希洵將韁繩遞回寧非的手中,把長弓箭囊掛回原位:「我還能說得過你嗎?來吧,別離開我的身邊。」

  -----

  戰場上殺聲四起,徐燦面上還算平靜,手心已經冒出冷汗。此番攻山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巨大,在面對步兵方陣時,盡可以戰車為前鋒、騎兵尾隨其後,一舉沖散對方的方陣。淮安正是依靠車騎兵的優勢,對上山嶽正規軍屢戰屢勝。

  而現在,大多數騎兵不像徐燦等人精於馬上作戰,固定不住身體,在馬上借不到力,為了登山奪取高地,只能下馬徒步進攻。

  他們沒有選擇,為了帝室威嚴,為了一國榮耀,必須要阻止山賊們這一日的活動。

  將領們都還抱著僥倖,希望銀林公主沒有被俘上山,但隨著一輛囚車被推上一個削平的小坡,事實真相水落石出。

  銀林公主被洗刷乾淨,穿戴華麗,關在那輛囚車裡。山寨裡外的匪兵們齊聲大喊:「銀林公主在此,今日便要成我壓寨夫人!」

  士兵們雖未見過公主的真面目,但那謠言卻以鋪天蓋之勢直逼入耳。他們自小至大都認為天家血脈尊貴無比,皇族被辱甚於自己被辱,當此情境幾乎氣得目眥欲裂,恨不能立刻攻打上山,將那群無恥匪徒全部縫了嘴巴,丟進糞坑裡,臭死也好熏死也好,以此另類方式盡皆坑殺。

  情況混亂得無法控制,指揮不靈,徐燦在帥旗下看得憂急不已。

  亂戰之中忽然一片嗚嗚聲響,山寨方向的鼓樂手陣中吹起海螺。眾將心中一凜,心知正主兒要出來了。定睛看去,但見那片山坡上包圍得銅牆鐵壁似的匪徒們左右一分,從中間沖出三人三騎來。

  那三人身後撐起兩杆黑色大旗,迎風蕩開,但見其中一面是金絲銀線繡出的「雲」字,另一面以金絲紋邊,正中刺了火紅的朱雀,恰是振翅欲飛之姿。

  這幾個將領騎射�熟,目力驚人,夏侯錦難以相信地顫聲道:「雲王……是山嶽雲王的旗幟!」山嶽國皇長子離京多年行蹤飄渺,原來竟是在此聚眾為匪!說出來誰會相信。

  徐燦卻說不出話,他的手緊緊地握在馬韁上,指甲掐進了掌心。他看到的是與那兩個男人並騎而行的女人……

  他想起秋凝向他坦白的言辭,秋凝指稱二夫人江凝菲與雁過山上的匪類有染,迫她吃下三屍腦神丹,他原本以為那不過是秋凝脫罪之詞。他想起蔣衡回來後說起江凝菲在山寨裡,他先是憤恨難平,後來又安慰自己,也許是蔣衡認錯了人。

  他真的被這個女人背叛了。心中深處有難以言喻的痛苦,那是他一手教大的青梅竹馬,他從小就知道她將會成為自己的妻,將會與他共度一生。但是他們的感情漸漸淡薄,她主動離開了他的身邊,她到了敵人陣營,與他面對面,看著他的狼狽。

  銀林公主的囚車就在寧非身旁。徐燦看著那處山坡,她們兩人曾讓他左右難斷,在寧非主動離開的時候,徐燦以為自己已經解脫出來,原來只是上天和他開的玩笑。

  「你……最毒婦人心!你就這麼不念舊情!」他恨苦難名。

  徐燦憂心地看向銀林公主,相隔太遠,不知道銀林是否也在看著他。銀林才是願意並且能夠與他一生相伴的愛妻,他怎會如此愚蠢,為了江凝菲那個女人,傷透了公主的心。

  銀林落在那個女人的手中,不知吃了多大的苦頭。

  淮安一方銳氣漸失,山上方是第一遍鼓響。士卒作戰本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戰線在以肉眼可觀的速度往下壓回,徐家軍越發被逼迫回山下平地。

  徐燦眼紅耳赤,戀戀地看著銀林。這一陣也許攻不上去,但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會回來的,他還可以聚集軍中好手趁夜摸上山寨,不論付出何種代價也要把她帶回來。

  不論銀林遇到多麼可怕的事,他都不會在乎。如果朝中有人閒言碎語,他會與她攜手離開京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建一庭院,過上閑雲野鶴般的生活。功名利祿什麼的,不要也罷。

  忽然之間,震天地一般地戰鼓被擂響,聲勢巨大,居然是包圍了徐家軍的陣營戰隊。眾將往四面看去,叢林裡不知多少人馬,密密麻麻地奔湧出來,俱是身披鎧甲腳跨駿馬青壯。烏壓壓的黑色三角旌旗如雨雲一般在他們頭頂鋪展開來,掃眼看過去,足有五六余萬人。

  葉雲清哈哈大笑,那便是他連日來向山嶽國各郡調來的快馬騎隊,等這一刻可有好久了。他們中有許多是曾在山寨裡輪訓兩年,而後回到地方選任為快騎教頭或伍長什長的。

  數萬人馬不再停留,高舉長刀打馬從後方掩殺過來,不片刻即將徐家軍殺得陣後大亂。

  寧非心中一凜,轉頭看向蘇希洵,卻見他也笑嘻嘻地看過來:「不好意思,偷師成功。」

  寧非所驚奇的並非葉雲清還埋下了一路伏兵,當她從許敏口中聽說了葉雲清的身份後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她驚奇的是那數萬快馬是直接沖入徐家軍中廝殺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後不久就發現這裡尚未出現成熟的馬具,不配鞍,不設足蹬。正規騎兵作戰都是沖到敵人面前,然後下馬砍殺。騎兵隊勝在速度,馬匹的作用除了為士兵節省體力之外,沒有帶來更大的優勢。只有很少的有天分的人,才能夠在馬背上砍殺。

  就連棗子身上這套鞍韉裝備,都是寧非為了自己乘坐方便繪製出來的。蘇希洵倒是狡猾,偷了她的圖樣,短短時間內給數萬兵馬配上了成套的馬具。

  寧非歎口氣:「這仗還用打嗎?徐燦該恨死我了。」

  「沒事,他恨他的,我喜歡你就行了。」蘇希洵說。

  白蘆跟在他們身後,狠狠地打了好幾個寒戰。太肉麻了,他真寧願蘇希洵永遠也是那個冷臉陰人的二當家。

  蘇希洵叫了簡蓮過來,取了他的三石角弓,交在寧非手裡:「看到那面徐字帥旗了嗎?你把它射下來如何?」

  葉雲清笑道:「婚禮中也有射花箭的儀式,把人家的帥旗當做靶子,那真是咱寨子裡前無古人也許後無來者的射花箭了。」

  阿剛拍手道:「射吧射吧,沒了帥旗,他們就全亂套了。」

  蘇希洵淡笑地將手掌貼在寧非背心上,他那堅定的目光像在撫慰,更是全心全意的支持。寧非以前是什麼身份,又是從何處而來,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就像現在這一刻,他看著的是她,他的眼裡沒有江凝菲,也沒有徐府二夫人。

  「這一箭只是錦上添花,射不射都由得你。」他只是給了她選擇,而不願意逼迫她,「其實我覺得簡蓮的箭術比你高明,還是由他來好了。」

  寧非感受著背心上那一股溫暖,他堅定的心意和悠長的戀慕好像能夠通過這樣的溫度傳遞過來。如果和這個男人共度一生,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情。

  她看向那面徐字大旗,旗下一人面目模糊,依稀可辨他正死死地盯著此處——那便是江凝菲愛了一生的男人,也是江凝菲死前最後一刻所憎恨的男人。寧非舉起角弓,心道:「這一箭就算是替江凝菲與你恩斷義絕吧。」

  她瞄準了那面旗上的繩索。

  徐燦真的是個愚笨的男人,和他講道理就像是對牛彈琴一般白費力氣。他是否知道江凝菲的苦楚難道還有關係嗎?或許終有一日,他會突然驚覺江凝菲是多麼可憐無辜。然而寧非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兵敗如山倒,徐燦逃不過快馬騎隊的包圍,他只有三個選擇,或是被生擒,或是戰死,或是自盡。可憐可悲的,終歸是徐燦和銀林。

  然而江凝菲的悲苦,卻被一個愚蠢刻板的男人,還有一個自私狠毒的女人,長久地掩埋了。

  徐燦遠遠地看到兩箭地之外的寧非彎弓搭箭,弓弦扯滿,正不知她要做什麼。忽聽到噌的一聲在自己身後爆開,身後嘩啦啦的聲音亂響起來。愕然回頭上望,他那面紅底黑字的大旗,已是轟然滑落。

  徐燦胸腔裡的熱血沸騰般的湧動。

  她張弓搭箭的動作如行雲似流水,那一瞬之間的光影掠過眼前,深深地鐫刻在心間。曾經他手把手帶大的女孩兒,曾經他渴盼著能攜手入門的少女,曾經他與之恩愛如膠的妻,如今與他恩斷情絕,其中是非對錯誰能明瞭。

  「凝菲,你……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竟然真的對我絕了情嗎?」

  莫名的傷痛在翻湧,徐燦手中握緊青鋼劍,心中一點苦澀直泛入口。他決絕地閉上眼,凝聚最後一搏的氣力。而那兵器交擊之聲已然如洪水奔湧之勢,撲天蓋地地淹沒了過來……

  ——以下為書版手打部分開始——

  夕陽漸落,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們分了片區,打掃著戰場殘局,盔甲兵器被收集起來納入兵器庫,俘獲的徐家軍們被繳了武器護具,用繩索和鐵鍊串得跟螞蟻似的拴成一群,由寨眾們押上各處山洞裡看押。

  今日一番忙亂,方從戰場上退下的壯丁們尚在熱血沸騰,渾然不覺已經連續兩餐未食,現在俱是饑腸轆轆。半山上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響,繼而是男人們的歡呼聲綿綿不絕,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被俘的兵丁不知其故,以為又有大事發生,不過這也與他們無關了,如今身為戰俘,哪裡還有他們操心的餘地。

  過不多時,就見有一隊布衫女子在壯丁們的護衛下下了山來,壯丁手挑肩擡扛了不少木桶,女子們手腕裡也挽了竹編籃子。尚未到得近前,米麵肉香早已隨山風飄下。沿途寨眾一聞便知道是送飯的到了,且今日還是女人們親自出動,不由得俱是興奮無比,打了勝仗沒人看多無聊,就算不能回鄉吹噓一番,能在這群小娘子們眼前露一下臉也是好的。於是一個個都昂首挺胸,也不管臉上身上都是塵土髒汙.有的連衣服都被刀劍劃得七零八散,如同檻褸。

  蘇希洵和寧非下了馬,疆繩牽在手中,一同往山上走去。今日本是他們兩人成婚之夜婚之夜,他們兩個都是隨性之極的人物,認為繁文緝節什麼的都是最討厭的了,那些漢子們見了他們,都嘻嘻哈哈地上前恭喜,還有人問道:「頭兒,今晚上還有喜宴吃不?」

  葉雲清在後面探出頭來道:「好好打掃收尾,自有你們吃的。」

  有人笑道:「今夜的大事萬不能被一場小打小鬧給沖了,咱弟兄們等著鬧洞房呢!」

  原來一場戰事被形容成小打小鬧,被俘的徐家軍兵將聽了無不有嘔血之感。俘虜分批關押入山洞,派人看守。

  餘者上得山去,天色漸漸黑了,而寨裡寨外喧鬧聲則是遠近不斷。到了集英堂,堂內外早點燃了上百桐油火把。還有山寨男女沿途將火把往山道上插,遠遠觀望,如若一條細細的火龍纏繞在山上盤旋向上,漸漸沒入夜色裡,星星點點地閃亮著。

  堂外早擺了百餘堆簧火,簧火上掛了吊鍋,咕嘟嘟地熬了肉塊,香味正濃。    許敏率領佈置場地的女子們給簧火堆邊佈置酒罈酒碗等物,看到他們上來,眼裡閃著歡樂取笑的光彩,卻沒把調笑說出口。

  蘇希詢難得心中打鼓,湊到寧非耳邊道:「這下糟了,看陣勢,不論男女都想看咱倆的笑話呢,今夜鬧洞房一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規模。」

  寧非早看出了端倪,也低聲回他,「還不是你平日做多了虧心事,定是大家被你整得懷恨在心,如今卻要牽連於我。」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由不得你不樂意了。」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今日被你牽連,早晚我要找回場子。」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你是要向我找場子還是要向這群兔患子們找場子?」

     「冤自有頭債自有主,不找你這個大頭鬼,你當我稀罕別人呢。」

  兩人各自竊竊私語,別人覺得他倆夫妻恩愛,哪知道這對夫妻實際上是譏諷嘲笑不斷。

  徐燦一戰未死,葉雲清親自出手將他生擒,此刻被五花大綁地囚在半山練場附近的一個小山洞中。外面喧嘩熱鬧,他原本以為是歡慶戰場大捷,後來聽洞內守衛聊天,方知原是寧非與蘇希詢今日成婚。

  思及過去種種,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女孩兒,今日嫁作他人妻,各種苦澀都泛上心頭。曾經以為自己捨得她走,以後無論生死都能夠不再在意,而當現實到了眼前,方知道從始至終根本無法捨得。然而走到今日這一步,無論是為名為愛,他都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使現下尚無性命之憂,亦是痛斷肝腸。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似乎是拜天地的聲音,之後再度進入喧囂高潮,遠近全是歡呼祝賀之聲。

  不多久,一個小樓鑼跑過來,手裡挽了一大籃烤鹿腿,給看守一人切了一大塊肉,然後歇下來和他們說前面的熱鬧。

  說著說著便說到拜堂的場面,那小樓哆歎息道:「我小時候在鄉里也見過嫁娶,可沒見過今日這派頭,寧大姐舍了鳳冠霞被,披掛甲胃,與二當家一同拜的天地,下拜之時,甲胃擊打脆響,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幾人均是渭歎不能前去觀禮,又聊及不得觀禮者均有三倍晌金發放,方感到不甚遺憾。

  徐燦自傷半日,不覺夜色更深,換了兩班崗之後,外面再無喧嘩,大概是眾人飲酒盡歡,現已各自散去。他擡頭往洞外天空看去,只能看到狹小一片天空。今日大敗於此,縱然得以生還,淮安也無他的容身之地,此後再不知命運如何。    及至第二日早間,方有人拿了葉雲清的信物前來對守衛道:「大當家命將徐將軍與徐夫人一同押運回嶽上京,交京郊一間小茶鋪與他夫婦二人得以安身。」    說罷把徐燦帶到外面,早有一輛褐布為罩的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拉開,銀林公主布衣荊釵坐在車上,滿臉淚痕尚未拭去,眼眶周圍紅彤彤的。看到他出來,眼淚流得更多。

  徐燦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他走向銀林公主,伸臂將她拉進懷裡。心知自此後除了她已是一無所有,低聲地道:「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正在感慨悲痛,忽聽一聲譏諷,「破鍋配破蓋,正是一對兒的好。」

  徐燦轉頭看去,見一名束腰短褂的青年男子從山道那邊走過來。他卻不認得這個青年乃是在他府上潛伏過一段時間的丁孝。

  丁孝到得近前,一雙眼睛直直地盯住銀林,視線裡飽含了輕蔑與嘲諷。銀林感到了針對自己而發的惡意,她這些日子被嚇得怕了,瑟縮著躲在徐燦懷中不敢吱聲。

  徐燦用身體將丁孝的視線攔住,略有不悅地問:「這位兄弟有何事?」

  丁孝冷笑一聲,卻沒接話,反而是直直盯著銀林公主問道:「草民今日斗膽向公主問個訊,不知公主可還記得宮女翠蓮?」

  銀林公主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莫名所以,從徐燦懷中伸出頭,卻是沒有能夠回答丁孝的問題。

  丁孝呵呵樂道:「我看你也應該不記得我妹妹的名字,不知道你手底下出了多少冤魂。不過你將我的妹妹折磨致死,這個仇我是已經報了。」他轉而對徐燦道,「冤有頭,債有主,公主之所以患了難產之症,並非寧非動的手腳,是我在公主的膳食中下了藥。」

  徐燦腦袋裡嗡的一下炸了,他其實疑心已久,但是寧非使計自休出門卻讓他拉不下臉來仔細尋訪真相。

  丁孝又道:「銀林公主私自做下的狠毒事情我便不一一敘明,反正你倆下山後就要過布衣百姓的生活,到時候再慢慢體會你的妻子是何等樣人好了。」

  直到下山,徐燦猶自如在夢中。

  銀林公主淚眼婆要,低泣道:「今後再不能見我父皇了嗎?」

  半晌,徐燦方答:「你我尚能留得一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喟然低頭,武職、行伍、府邸、利祿……往日種種仿佛都已變得遙遠,心情卻是平靜之極,這樣的生活不是沒曾過過,他只是忽然很想很想能夠回到從前,與江凝菲在鄉下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年華。

  載著徐燦和銀林公主的車正在遠去。

  蘇希詢懷裡攬著寧非站在半山高松之上,彼此呼吸相聞。蘇希詢忽道:「不殺徐燦,算是我謝了他的大媒。若不是他使你自休成功,我就沒有機會見到你了。」說的話雖是感謝,語氣卻是十足的冷嘲熱諷,「不殺那個公主,則是為你報仇,讓她過一過平民百姓的日子,知道一下世事艱辛。」

  寧非笑道:「你越發小肚雞腸了,每日念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今後還要變本加厲,到老了我可怎麼受得了。」

  蘇希詢抱著她高高地拋起再溫柔地接在懷中,擁抱著在樹權上坐下,良久呵呵傻笑,「你反悔我也不放過你。」

  蘇希詢此前對寧非有諸多誤解,寧非也甚為看不慣蘇希淘,因此鬧了不少樂事。到後來日漸熟悉,雖然一時間還覺得有些彆扭,仍覺得現在能夠安心坐在一起是難言的甜蜜,一時之間相互依靠著誰都不說話。

  正在耳鬢廝磨中,山上突然響起葉雲清震天價的怒吼,「蘇希詢你這死沒良心的給我滾出來!」每字之間拖得極長,咬字十分之重,真是苦大仇深一般。

  原來昨日半夜葉雲清率領十山六洞的代表們前去竹樓鬧洞房,整個山寨裡,眾人最想看的還是蘇希詢的笑話,好不容易得此能夠名正言順調戲蘇希詢的良機,何人會讓它白白溜走?

  哪知道蘇希詢是個離經叛道的沒心肝,寧非也是個視舊俗如糞土的穿越人士,對於鬧洞房壓床板等成婚習慣雙雙覺得冗雜多餘,早就相攜躲避出來。

  蘇希詢這個滿肚子裡抹煤灰的黑心腸還在新房周圍下了藥粉。葉雲清等人被藥粉弄得僵在當地站了一夜,眼睜睜看著諸位好漢呆立在自己身邊動彈不得,面露痛恨之色挨到天色大亮。苦恨疊加,剛能動彈就爆發出轟天震地的怒吼。

  蘇希溝對懷裡的寧非展露了一個奸詐十足的笑容,「他們醒來了,如何是好?」     寧非搖頭道:「是你胡鬧,他會生氣也是正常的。」

  「好吧,讓他們消消氣,咱們歇三天再回去。以葉雲清的能耐,三天之後書面事務積壓如山,到時候就是他求著我回去了。這三天是我們的時間,誰也不能來打擾。」

  「那我們準備住在哪裡?」

  蘇希詢親了她側臉一口,在她耳邊道:「狼皮為枕,虎皮為蓋,有我在側,何患無安居之地。」

  寧非看看天色,晴朗無雲不虞有雨,山林茂密,處處皆是容身之地。也許和蘇希詢一起度過無人打擾的三天會很有意思。況且以蘇希詢的能耐,當不至於讓山野裡的虎狼欺負上門。

  遠方還傳來葉雲清的怒吼,「姓蘇的你給我滾出來!」

  寧非歎了口氣,「我覺得葉雲清真可憐。」

  蘇希詢抱著她不放,反復地問:「行不行?咱們兩人在山林裡過幾日,不讓他們找到,就我們。凡俗雜務,以後再說。」

  寧非笑了笑,「好的,就我們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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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4:29

【49.月黑談情夜】

  經歷這段時日的考驗,蘇希洵都快要憋出內傷來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除了單打獨鬥、群毆群鬥、走火入魔之外,內傷還能這樣來的。

  死硬地把寧非落在懷裡,不等她置可置否,蘇希洵又把她拉起來,隱忍不住地繼續親上去。寧非被他折騰得呼吸都快斷了,好不容易才從他的魔嘴裡活著掙扎出來,再一看,方才看似稍微還能冷靜自持的蘇希洵,呼吸也急促起來,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一雙手臂牢牢地把她禁錮著,不讓她有逃脫的餘地。

  寧非不由得有點害怕,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此刻雲彌月晦星稀,正是殺人滅口惡人辦事的大好良機,她用手抵在蘇希洵胸膛上,定了定神,又發覺手心下似乎能感覺到那種沈重有力的心跳,她臉上身上都在發燙。

  蘇希洵不斷若無其事地給自己造勢,寧非看在眼裡明白在心中。山寨裡面沒那麼多講究,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的婚姻六禮基本是不用考慮的,若是男女私定了終身,那便是私定了,只要寨子裡的山長洞主關長們沒有反對的,並且大二兩當家同意,那便可成其好事。

  她和蘇希洵之間的事情,那些個山長洞主們誰敢出頭否定,葉雲清敢不同意嗎?蘇希洵自己千肯萬肯的,除非把他打傻了,否則自己怎可能投反對票。於是在尚未徵詢他人意見的情況下,這個私定的事情,早就塵埃落定有了答案。

  可是難道就這麼辦了?寧非乾咽了一下,她記憶沒問題,屋子下還坐著個銀林公主呢。她再神經大條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是給銀林做小的,現在改弦易轍,還在人家頭頂上做事,忒也彆扭透頂了。

  想到此處,她用力掐住蘇希洵脖子把他往外推,小聲道:「說你是‘騷爺’,還真是個‘騷爺’,堂堂雁過山拔毛寨二當家,你能不能別那麼猴急。」

  蘇希洵抓著她的手親了一口:「本騷爺只有在你面前才猴急,別人求我猴急我都急不起來的。不信你問葉大王去。」

  寧非還想說什麼,屋子底下突然傳出銀林呼痛喊救命的聲音,她停下了動作:「怎樣,還要繼續嗎?」

  其實之前銀林早就開始低聲呻吟,蘇希洵聽在耳中知道她無暇顧及頭頂上的雜音,才肆無忌憚地對寧非行非禮之實,以解饑渴難耐之窘態。

  直到此刻,銀林聲音越來越大,連寧非都聽見了,借了這個藉口想要暫時擺脫出去。他不由得十分可惜地歎氣:「哎,那麼咱們等會兒回屋裡去行夫妻之實如何。你不知道,自從你那個老冤家徐大頭進山之後,我心裡就憋得慌,不把事情辦了,始終覺得對上他不自在。」

  「你對上他有什麼不自在的?」

  蘇希洵淒苦地道:「我家愛妻對他念念不忘,不肯與我成就好事,怎能讓我面對徐大頭不矮上一個頭啊!」

  寧非坐在屋頂上,無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額頭,蘇希洵裝小扮乖的樣子太讓人無力了。怪大家都叫他蘇二,還真是一個二。八成是荷爾蒙累積太多,突然一下釋放就放昏了自己那聰明睿智的冷靜頭腦。

  等他們兩人談妥之後再下來,銀林公主抱著肚子蜷縮在乾草堆中,已是涕淚交流。

  銀林長這麼大沒被挨過餓,她有時候一日四餐不按時間,還是因為喉嚨眼堵了胃口沒了才退掉膳食。太醫說她脾胃不暢,那是因為吃得太富貴了,而不是因為沒東西入胃把脾胃給傷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胃痛,更不知道連續餓了幾日之後,突然飲下大量的冷水會引起胃痛。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一樣的心思,富貴人家都是富貴病,就算有少爺少奶奶們因心事不順而鬧絕食,那也都是小打小鬧,只要他們一鬆口,立刻就有山珍海味流水席般地送上來。這種感覺,與窮人們走投無路的挨餓完全不一樣,就算再怎麼想要吃東西,能夠找到的只有草根樹皮觀音土,吃得肚大如石頭,暫時解了饑餓,卻躲不過因腸胃梗塞而死的命運。

  酷夏行將結束,恰是秋老虎盛行之日,那桶水剛打上來,桶外就結了一層白白的小水珠子。

  銀林喝得不少,此刻肚子裡面翻騰起來,嘰嘰咕咕的全是水響,攪得她幾乎想要以頭觸地死了算了。奈何胃裡又冷又痛,手足無力,唯能無措地縮在乾草堆的一隅裡顫抖。

  痛了不知道多久,覺得有冒著熱氣的東西湊在嘴邊,銀林流著淚張嘴慢慢地吞咽,眼前好不容易能夠看清楚東西,才發現屋子裡點了一盞油燈,寧非端了一小碗粥給她喂著。

  銀林對這個女人的心情複雜之極,既是痛恨又是可憐,但是現在還有鄙夷和害怕,一時間驚怒泛上心頭,把頭往外一撇,拒絕了寧非的餵食。

  寧非了然地樂了:「好個有骨氣的公主,但是你除了對我擺一擺臉色,就什麼也不會了吧?你甚至連挨餓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銀林只不過一時慪氣,頭才轉出去不多久,肚子裡刀割似的劇痛又起來了。她忍耐不過,雖然有三分羞憤,卻抵不過七分的疼痛難禁,終於流著屈辱的眼淚,一口口地咽下碗裡的米汁。

  一碗下肚,胃裡面暖了起來,餘痛未消,饑餓感以鋪天蓋地之勢反彈回來,銀林以手掩面痛哭不止。至此她終於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自殺的,無論怎樣自盡都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範圍。

  「燦,徐燦,快來救我啊……」她小聲地嗚咽。

  蘇希洵看不過眼,把寧非拖了出來。他恨恨地將她拉在懷裡:「這下她氣焰已失,當是再也興不起自盡的念頭了。」對於銀林公主而言,讓她認清自己離開了權利之後是多麼弱小可欺,也是一種處罰吧。

  「不過你就這麼算了?我還想讓她多疼些日子呢。」他一邊淡淡地說,一邊把手放在了寧非小腹上。

  寧非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無法生育的。

  蘇希洵感覺到她的震顫,更緊地抱住了她:「怎樣,有沒有改變念頭,趁著她還在寨子裡,可以好好整治整治。」

  寧非把手覆蓋在蘇希洵的手上:「你不介意?」

  「我才想問你是否介意?」

  「介意……但是有什麼用。」寧非長出了一口氣,那是在徐府中無法紓解的壓抑,「和銀林談什麼報復,那不是太無聊了嗎。如果我再早些清醒,或許不會到這種地步。然而最為可恨的,卻是想要兩邊討好的那個男人。」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蘇希洵,你如果哪天變了心,想找別的女人,我會把你……」

  「把我怎樣?」

  「先奸後閹。」

  蘇希洵咋舌道:「你,你,你,真可怕。」

  「現在你還可以反悔。」

  「反悔什麼,除非天下還有第二個寧非。」

  寧非不說話。

  蘇希洵趕緊補充:「就算還有第二個,我還是覺得你比較好。」

  「即使不能生養?」

  「我們可以領養幾個孩子,如果你覺得不足夠,再養一些貓狗,還不夠的話,我看看葉雲清、丁白習黑他們幾個誰先有孩子,搶也要搶過來。……當然了,我個人覺得還是什麼都不養比較好,我可不喜歡你被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消耗了太多精力。」蘇希洵說著壞笑起來,掂起她下巴道,「為夫還未好好享用你呢,怎能讓其他物事橫刀奪愛?」

  他想了想,收斂起那些不像話的表情,正色道:「我要說件正經事。」

  「……你說。」

  「你看,方才在屋頂上不讓我辦事,也要有點補償的嘛。結果你不但不甜言蜜語好生打發我,反而提起那個掃我興致的男人,這算什麼,有本翩翩美男子在你面前,你居然還想著前夫。為夫非常不高興,非常不開心,你一定要好生補償於我。……嗯,七月十四如何,咱山寨定下的黃道吉日啊,咱們那天成親如何?」

  「七月十四好像是鬼節吧,黃道吉日?黃道吉日你個頭。」

  「為夫我既然是馬面,又有葉牛頭主婚,還有丁白無常、習黑無常證婚,自然要選咱們山寨的黃道吉日。」

  寧非嘴角抽搐,看來拔毛寨這群無聊匪徒還真是角色扮演扮上了癮。

  「怎樣,你就從了我吧。」蘇希洵又涎著臉賴到她身上。

  「蘇希洵……我真,我以前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個人。」

  「我怎樣?」

  「真,真夠無賴的。」

  -----

  七月十四,萬鬼橫行,忌嫁娶,忌出行。

  然而不論是拔毛寨還是徐家軍,在這個諸事不吉的日子裡,卻一方行那嫁娶之事,一方行那出行之宜。

  徐燦是不得不來,他數日前接到箭書,言稱銀林公主在雁過山拔毛寨中被好漢們俘為人質,並且附上了銀林公主的隨身飾物。他本待不信,後方輜重隊卻從廣安郡中送來了信報,確證了銀林公主被俘之事。

  自夜半起,拔毛寨十山六洞諸路人馬在山道上燃起長明燈,擺壇設祭,鑼鼓喧天。一時間雁過山主峰側峰燈火通明,火光細細碎碎蜿蜒上山,在黑夜裡如同閃著零星螢光的月下溪流。

  半山練場有一處岩洞,洞中有水,長風不止,終年冬暖夏涼。此刻洞內燈火通明,寧非被一干漢子牢牢堵在洞裡不準出來,說是要恭候二當家前來搶親。

  山洞裡唧唧咋咋的,都是女人們的聲音,那群好漢站在山洞外一個個心癢難撓,真想偷偷進去瞧熱鬧。

  原來許敏帶上山的女子大多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還有因與好漢們互相看對了眼而生出長住之心的。山上嫁娶之事還是她們第一次見,於是許多半大不小的姑娘們都好奇地湊到山洞裡,想看看所謂的「搶親」是怎麼回事。

  寧非啐了一口:「搶你個頭,做做樣子罷了,我無父無母在這裡,那個蘇馬面能把我從誰的手裡面搶去。」

  許敏笑道:「先別說了,來換上嫁裳。」她說著把手裡大紅色的繡袍抖開,寧非一看見就苦起了臉,指著許敏背後的檀木櫃:「那個鳳冠,我能不能不戴?我懷疑一天戴下來,脖子也會扭了。」

  「這可是當朝馬皇后特命宮內造辦所仿其朝禮服製作,精美無比,本是給葉雲清那個髒鬼娶媳婦時候用的,現在葉牛頭獻了出來,你怎麼也得領人家一點心意。」

  許敏話一出口,山洞裡的女人們頓時安靜下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馬皇后?馬皇后為什麼要給葉牛頭大王準備婚服?他們是什麼關係啊,一個是端坐高堂大殿的尊貴皇后,一個是全山寨聞名的邋遢大王……

  這些女人大多是來自山嶽國的罪臣親族,被打入教司坊差點被充為官妓,後來讓許敏半買半虜地帶上山。本來真的以為進了賊窩,誰知道山上的男人們打打殺殺的時候一臉彪悍之氣,確實顯得匪性十足,可面對她們時卻顯得憨厚尷尬,比起她們在教司坊遇到的衣冠禽獸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去。現在聽得似乎這些山賊們也大有來頭,心裡面既是惴惴不安,又是隱懷興奮。

  寧非之前就猜到山寨或許大有來頭,現在聽許敏這麼說,再無疑惑:「許敏,這事說出來沒關係嗎?難道不是寨子裡的秘密,你就不怕被我們洩露出去了?」

  許敏呵呵道:「葉蘇兩位當家說了,山寨已成氣候,就算淮安國想要拿我們怎麼樣,也拿我們不能怎麼樣了。既然有恃無恐,自然可以把事實真相‘洩露’給他們聽聽。葉大王還說了,真想看看他們那笨皇帝氣昏了頭的傻模樣。」

  寨子與徐家軍的膠著狀況在逐日瓦解,連日裡屢戰屢勝,偶有不敵當即且戰且退,把一支三萬余人的大軍硬是折損成了兩萬餘,戰報飛鴿傳至嶽上京,已得了皇帝陛下的親書特旨,拔毛寨正式歸入山嶽鐵甲軍的編制,使用黑底金絲朱雀旗。

  至此一來,他們苦心孤詣在兩國交界處設下鐵血防線 的目的已經達到,此前是匪,此後是軍,曾經一度被淮安壓制得無反彈之力的山嶽,終能擁有一支邊防鐵軍。這就像一顆種子,此後會以點帶面地帶起更多的陣營,徹底阻止淮安西進的野心。

  許敏道:「葉大王說了,這套禮服就算壓寨之寶,你們願意留在山上的,總有一天也有穿上出嫁的機會。」她把檀木櫃子打開,數十雙眼睛裡三層外三層地盯進去,山洞裡點了不知道多少桐油火把,頓時把櫃子裡那珍珠美石點綴起來的鳳冠照得瑩光閃閃,晃花了女孩兒們的眼睛。

  寧非先是被許敏的一番解釋晃花了腦子,現在又被鳳冠晃花了眼睛,它的分量比預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看那上面用的金絲銀線,看那山東大藍寶,看那合浦南珠和洞庭水珠……這得一二十斤重吧。

  小姑娘們何曾見過這麼珍貴的寶物,只覺得如果有朝一日能夠戴在頭上出嫁,那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這得多貴重啊,闔家人一輩子都掙不來這麼多錢吧,就算掙的來銀兩,山東大藍寶也是唯有皇親貴胄才能購入使用的奢侈物,更買不到鳳冠頂上那枚牛眼大小的油金色南珠。

  寧非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這傢夥多貴重多稀罕啊,我能不能別戴了。」

  一群小姑娘眼巴巴地瞪著鳳冠,巴不得馬上就有人願意娶了自己,可以試穿試戴,聽她這麼說,都以看傻子的目光直刺了過來。寧非可不管,山東大藍寶,能當飯吃嗎?合浦南珠,那玩意倒是能藥用,但是有一段時間跌價跌得厲害,一公斤才五六千元,合著她代理一個案件就能拿好幾公斤。

  為了這點東西要冒上罹患頸椎錯位的風險,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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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3:57

【48.日月可為證】

  可惜徐家軍善用正攻法,遇上陰人成性的蘇希洵,老實人必定要吃大虧。

  蘇希洵等他那重騎隊等得眼睛都快綠了,就連那所謂糧草要道都是葉蘇二人合計之後安排下的。沒等徐燦人馬到位,道路上鐵藜蒺、鹿角木、陷馬坑等物早就層層疊疊。

  話說蘇希洵還帶著寧非去參觀了前期佈置。寧非個人沒有打過真正的仗,對於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大部分都是從小說裡面認識的,以前看八毛錢一本的連環畫冊的時候,早就對鐵藜蒺、鹿角木之類的古代布陷物充滿了好奇,如今一看,心中連呼陰險。

  這鐵藜蒺就和佈置在路面上的透骨釘似的,通體鐵黑,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何況還是遍佈落葉雜草的山野叢林之間。

  就算鹿角木只是埋了一半在路面下,一部分叉出了地面,可是在戰場上兵貴神速,馬匹賓士起來,就算一等一的好騎手又能顧得上多少拌馬腿的鹿角木。

  等待徐家軍來到之時,馬匹寸步難行,沒過半日就有不下百匹戰馬摔折了腿。

  不怪徐燦等人無能,實在是淮安國內平原為多,這些馳騁縱橫幾乎淮安無敵的騎手一旦入了叢林山地,就好像是進了迷宮。地利地利,什麼叫做地利之便,為什麼孫子兵法孫武兵法要把地利排到了第二位,為什麼連NBA英超意甲連打個比賽都要分個主場客場,地利的優勢就表現在這裡了。

  重騎耐心漸失,兼且馬匹摔倒必會驚動敵方,再又山地難行,乾脆將戰馬集在一處由小隊看管,餘者徒步行上。

  重騎兵所配皆是鋼盔鐵甲,普通箭矢奈何不得,所以也不怕敵人以箭陣偷襲。

  他們這些日子騎馬騎得厭惡之至,恨不能下馬來活動活動雙腿。正像現代坐辦公室做得椎間盤突出的中年人們,寧願能夠站起來走個幾圈再說。於是他們忽略了一件事,身負近百斤的鋼盔鐵甲,移動速度怎可能快得起來。

  所謂的運糧要道在山的那一邊,重騎兵們沒有想到,蘇希洵在那邊已經命人堆起了十數個丈許高的荊棘堆。山中雲霧環繞,濕氣很重,植物難以燃燒,但若是澆上燈油,以劇火催之,雖然依舊難以引起大火,但必會造成濃重的毒煙。

  等那群重騎兵們越過一座山包正向下行走,忽然迎面撲來一股濃密黑煙,苦臭無比。

  待要轉身脫離濃煙時,身上的鎧甲成了沈重的負擔,而風助煙勢,轉瞬之間包圍他們的黑煙越來越濃密,如果不儘快離開煙區,就會生生被憋死。

  他們顧不得鎧甲貴重,一路丟盔棄甲,狂奔回山的那一端。可惜等待著他們的,又是一輪蝗蟲鋪面般的雜亂箭矢。

  一個什長仰天苦笑,他曾是輕騎中屢立功勳的精英戰力,因積功晉升至重騎衛,又升為什長。難道就要絕命於此嗎?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他一生之中堂堂正正地作戰,還是第一次面對如此令人憤懣卻無可奈何的景況——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被迫得丟盔棄甲,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要被射死在窮山惡水之地!

  -----

  銀林公主不敢再咬舌自盡,然而卻鬧起了絕食,連續兩日只喝了一些米汁粥水,剩下的饅頭熏肉都紋風不動地端了出來。

  蘇希洵聞知之後,只是略挑了挑眉,吩咐廚房的人:「別再浪費米糧,每日只給她小半碗冷水……」想了一下,補充道,「乾淨井水就好,別給山溪裡的水。」

  銀林食不下嚥,第一日是因為舌根劇痛,後來乾脆起了絕食自盡的心思,想到絕食至少不會那麼疼痛吧。剛開始肚子咕嚕咕嚕直響,的確十分難受,但是一想起進食時那種幾乎能讓她腦袋空白心臟劇跳的疼,她就堅定了信念。

  如今既然落入了山賊之手,死亡比被他們五花八門的折磨要好得多吧。她想起在宮中被母妃杖斃或是用其他法子整死的宮女,就害怕得緊。以前看著覺得不怎麼樣,那是以前不知道什麼是疼痛難禁的感覺。自從她上次首嘗咬舌之後方知,原來那麼丁點大的傷口也能讓人生不如死,那麼杖斃會是什麼感覺,被金針紮刺直至疼死又會是怎樣的折磨。

  漫長的時間裡,銀林躺倒在乾草堆裡無事可做,各種妄想開始滋生,甚至終於看到了面目猙獰血肉模糊的小宮女陰陰笑著地向她伸出了手,那一雙手指尖上被插入了薄薄的篾片……

  「啊……」她微弱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睛。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縫投射到泥灰牆面上,她呆愣愣地看著,慢慢的,覺得痛快之極,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時至今日,她才知道以前被杖斃在她手下的那些小女孩兒會是多麼的怨憎她。

  銀林從來不是個軟心腸的人,否則也不會以智取以勢壓,無聲無息地把江凝菲從得寵的寶座上推下來。然而現在她是真的怕了,遠離了她熟悉的環境之後,她這個公主其實什麼也不是,她不認識這裡的人,不知道這裡的規則,甚至不知道被折磨會是如此痛苦 ,饑餓會如此讓人無力。

  小時候那麼多嬤嬤宮女追著她吃飯餵食,那時候是多麼幸福啊。

  她略轉了一下頭,今日還是沒有送飯食過來。頭兩日生了絕食之心,她的確做得很好,粒米未進。之後又是兩日過去,廚房似乎沒了心思給她送飯,日日只有半碗清水。

  就算半碗清水也是遠遠不足夠的,不知不覺之間,銀林公主嘴角起了龜裂的幹皮。喉嚨裡薄弱的黏膜因為乾燥而粘連在一起,呼吸時的震動都讓她痛癢難禁。她流著淚,口渴,好想喝水。

  忽然之間門開了,銀林擡眼看去,一個年輕人端著一個木碗走了進來,放在地上後沒有說話,起身就要轉身出去。

  銀林奮起微弱的力量,伸出手抓住了那個年輕人纏著綁腿的小腿,流著淚道:「再給我,再給我一點水吧。」

  碗裡還是只有小半碗,根本不夠喝。

  ……

  阿剛一臉鬱悶地朝竹樓走來,半路上遇上從外面回來的寧非,這些天弓箭手們進入了真正的實戰演練,逐漸從依靠寧非和簡蓮制定的資料裡脫離出來,經驗越來越豐富,手感越來越好,寧非和簡蓮依然少不得每天要出去一次,到練場裡協助他們做戰後總結,將有用的經驗提煉出來廣為傳播。

  寧非看到阿剛這表情就覺得好笑,阿剛有什麼事情大都掛在臉上,熟悉他的人不用問猜都猜得出來。

  「阿剛!」

  「寧姐,」阿剛從鬱悶裡回過神,看到是她,連忙跑過來,幫她牽住馬頭。

  寧非躍下馬來:「什麼事這麼不開心?」

  「那位公主真麻煩,先是要鬧絕食,現在又要喝水。可是二當家吩咐每天只給她半碗水的。」

  「啊?她鬧絕食?」寧非大驚。

  銀林公主上山之後,蘇希洵因知道她們之間的糾葛,不想讓寧非煩心,但凡不是天大的事情都沒讓別人報給她。至於絕食,難道絕食會是天大的事情嗎?

  阿剛點頭:「不過大當家和二當家都說沒關係,尤其葉大還信誓旦旦地說她絕不了幾天的,葉大說二當家有辦法制得住她,再說就算她絕成功了,不用她照樣能打勝仗。」

  「她幾天沒吃飯了?」

  「四日了。」

  「今天多給她喝幾碗。」寧非眼睛轉了轉,「現在先別給她,再磨她兩個時辰耐性,晚上給她提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記住,是剛打上來的井水。」

  蘇希洵晚上回到竹樓後,還沒見寧非,阿剛就先跑來告寧非的狀了,末了還說:「二當家,你說氣不氣人啊,白蘆明明告訴我的,寧姐以前被那個公主欺負得緊,我爹也是看到公主郡主什麼的就渾身不得勁,說那些女人整人整得呱呱叫。可是寧姐怎麼會對她那麼手軟,她要喝水就給水,還給一桶。我們寨子裡不是講究快意恩仇嗎,不是講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嗎,怎麼能這樣。再說絕食還是她自己願意的呢。」

  蘇希洵愣了一下:「她知道她絕食了啊……」

  「現在知道了。」

  「然後讓你提了一桶水?」

  「是啊,奇怪的是,和二當家的吩咐一樣,也是只給井水呢,而且是夜裡剛打上來的。」

  蘇希洵噗嗤笑了:「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啊,真狠。」

  阿剛傻了:「很狠嗎?」

  蘇希洵笑得眼睛裡亮晶晶的,怎麼看怎麼狡猾奸詐:「是啊,非常狠。我得看看去。」

  「看什麼?」

  「當然是去看那位公主啊,兵不血刃就讓她絕食不下去,我們倆倒想到一塊來了。」蘇希洵道,「你不是說咱們快意恩仇嗎,嗯,得把小非帶上。」

  如果不是銀林公主鬧絕食這麼一事,寧非巴不得離這衰人要多遠有多遠,道不同不相為謀,管她這位金枝玉葉長得多麼嬌嫩可人,寧非看在眼裡就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腦殘。

  雁過山的井水說到底也還是雨水滲入地下形成的,從岩層下打出來,澄清得不見一粒灰土,飲入口中甘甜怡人。寧非前世時,水質大多被汙染,喝什麼都要燒過一遍,可是自從轉世於此,尤其進了雁過山后,也就入鄉隨俗,常常直接拿水瓢瓢了就喝。

  她預估著今晚必定有事,於是等阿剛晚上提水給銀林後,就回窩裡和衣睡下。沒過多久,忽聽到蘇希洵在門外問:「小非,睡下了麼?」

  她精神一個激靈,立刻坐起來:「有事嗎?」

  「你不會現在就睡了吧,不是讓阿剛打了水過去嗎,你就不怕今晚出事?」

  寧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過去拉開門,看到蘇希洵和阿剛都站在外面。蘇希洵笑得賊兮兮的:「怎麼,做了壞事就想安枕高臥啊。」

  寧非嘴角抽了一下:「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蘇希洵肅容道:「今夜月色正好,誠邀姑娘賞臉,與小生屋頂賞月,一述衷腸……」

  話才說到一半,阿剛倒退了半步,如看怪物一般地看著蘇希洵。

  寧非也抽搐道:「您老今晚要一展春情請自便去,我想我果然是睡昏眼了,看到的一定是幻覺……對,就是幻覺……」

  話說銀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傍晚時就把應得的小半碗喝空了,到了晚上依舊是口渴難當。突然間得了一大桶清澈甘甜的水,她喜不自勝,估摸著就算痛飲一番照樣能夠剩下大半桶水來,於是用空碗一碗一碗地舀。

  夜裡剛打起來的井水冰涼透骨,她腹中空空,但是抵不過喉嚨裡、胃裡、肺裡那火燒火燎的燥熱,照著水碗大口牛飲,直喝了三碗才覺得呼吸恢復了順暢。

  堂堂一國公主何曾如此狼狽過,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水會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想起以前生活,她緊緊抱著那口破碗,不自禁地留下眼淚。

  她真想念她的夫君,有他的愛護,沒人給她吃過這樣的苦頭。現在他在哪裡呢?她真的很想再看到他啊。

  蘇希洵拉著寧非來到屋外時,銀林恰是蜷縮在牆角,嗚咽成了一團。

  蘇希洵仰頭望望天色,聳了一下肩,忽的拉著寧非飛身上了屋頂,在屋脊上鋪了一塊獸皮,拉著寧非坐下。

  他雖然輕功了得,奈何帶著個寧非這個白丁,弄出了些許聲響。可惜銀林公主在屋裡哭得傷心,根本沒有發現屋頂上來了不速之客。

  蘇希洵對寧非得意地咧嘴笑了。寧非被他拉著靠在身邊,近距離看到這麼淫 蕩的表情,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越是相處,寧非越是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蘇希洵。仿佛他白日間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只是一種固定了模式的面貌,而他本人實際上複雜得多。就比如現在,眼前這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笑得白慘慘的牙齒都露出來了的男人,真的是那個陰險刻毒的蘇馬面嗎?真的是那個讓山寨上下信任有加的二當家嗎?

  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標準版的色中狂魔,根本不是白日裡的正人君子啊。

  蘇希洵壓住她的腦袋,小聲道:「別出聲,下麵的人會聽到。」

  寧非也壓低聲音:「知道會被聽到就放開。」

  她正說話,腦袋後忽然被壓了過去,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還來不及發一聲喊,唇上就被含著了,想要用喉嚨擠壓出反抗聲音的時候,就被一條萬惡的舌頭堵了進來。

  小人!半夜裡把她拉到銀林頭頂上,難道就是為了做這等齷齪事嗎!寧非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她多想,就被蘇希洵緊緊地壓在手臂裡,親得幾乎窒息。

  手臂身軀乃至雙腿都被有效地壓制住了,蘇希洵在近身擒拿方面造就非凡,把寧非堵得動彈不得,只剩下於事無補的微弱掙扎,而且漸漸地沒了力氣。

  半晌之後,蘇希洵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人,寧非喘得不行。能把那麼強悍一個女人親成這樣,他感到與有榮焉。

  他這是策略性的追求。前一段時間明明憋得快把他好好一個男人都要廢掉了,但是為了鞏固寧非對他的好感,明確兩人的關係,他步步為營地經營著。直到最近幾日,終於能夠確定了兩人的關係漸趨穩固,他決定來個總爆發。

  寧非眼睛裡水霧氾濫,剛才那種不能發聲無法掙扎的狀態,消耗了許多體力。有點兒難受,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

  隱隱約約地覺得,或許會在今夜……

  蘇希洵把她放倒在自己腿上,手臂枕著她腦後,低頭在她耳邊問:「不然咱們就在屋頂上辦了吧。」說完之後,立刻拉遠了距離,有些無賴地對她眨眼。

  「……你,我現在才發現你這麼無賴。」

  蘇希洵又在她唇角親了一口:「在這裡多好,天地為證,汲取日月精華。……怎樣,從了本大王如何?」

  寧非眼睛裡所見,大片烏黑得不見底的夜空,寥落的星辰,淡色的弦月。被蘇希洵遮去了一大塊,低著頭認真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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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3:38

【47.分流合擊之】

  寧非左右四處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在附近,只好提著風燈說:「附近高來高去的眾位好漢,寧非有話要與二當家說,你們能閃遠點兒就閃遠點兒,免得二當家回過味來殺人滅口。」

  她站在那裡等了片刻,只聽林間風聲颯颯,蘇希洵莫名其妙地瞪著她。她咧嘴一笑,將蘇希洵拉入一叢湘妃竹間,扯著他在地上坐下。

  山上無人清掃,地上鋪了厚厚的竹葉,這幾日又沒有雨,半是濕潤半是乾燥的。

  寧非把風燈吹熄了,林間星光淡淡,只能隱約看到蘇希洵的輪廓。看不到人就好辦了,不會覺得面皮薄說不出話,於是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蘇希洵可不知道寧非對於等下要說的話有多麼害臊,他安靜地聽著,低著頭撫弄地上的竹葉。

  「你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那女人和徐燦的身上,還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你的身上?」

  蘇希洵睜大了眼。

  他和寧非表白之後,弄不明白兩人算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過上類似老夫老妻的生活,寧非雖然在行動上表示出接受他,但是語言上一直曖昧不清,甚少甜言蜜語。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沒談過正常戀愛的初哥初姐,思想又大異于常人,出現這種情況並不奇怪。可是現在寧非說的話似乎有點甜言蜜語的味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蘇希洵沒等理明白了話裡的意思,當即介面:「當然是多花時間在我身上。」說完停頓會兒還補充道,「越多越好!」

  「你現在想不想回嶽上京,好好給你那些異母兄長們些顏色瞧瞧?想不想回去迫你父親把那些姨娘們全部都休了?」

  蘇希洵的家世在整個山嶽國都是有名的,但正因為是望族,他的母親才會遭遇不幸。

  蘇希洵想了想,搖頭道:「我在這裡生活得好好的,巴不得不用見那些人的噁心嘴臉。」他說到此處若有所覺,隱約明白了寧非的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經想要狠狠報復他們一番?」

  蘇希洵想著,的確是這樣,但是隨著年歲漸長,山寨漸漸上了軌道,過去的事也漸漸地不再放在心上。人生短短數十載,幸福的時光何其短暫,他犯不著為那些人耗費時間耗費生命去對待。

  「我是這麼想的,做什麼事情總得有個計較,什麼事是值得耗費精力去做的,什麼事是不值得花費心思的,自己都要有個底。」寧非很自然地靠在蘇希洵身側,一隻手搭在他腿上,「我現在覺得徐燦夫婦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果再被他們欺負上頭,那我自然會狠狠反擊。可是如果僅僅是為了過去的恩怨而拿他們來尋開心,根本不值得。看見他們一次就生氣一次,喝一甕子雞湯都補不過來,何必去自尋煩惱,把她隨便塞哪個角落去長木耳就好了。」

  蘇希洵聽到此處,想到葉雲清衣服長木耳的典故,不由失笑。寧非的手軟軟地搭在他腿上,不上不下的,撩撥得他心裡難受,為了維持他翩翩君子的形象,只好轉移注意力地繼續找話題:「徐燦現在是找上咱山寨來了,算不算是‘欺負上頭’?你捨得狠狠反擊嗎?」

  「我現在拿徐家箭法來幫你練匪,你說算不算狠狠反擊。徐燦要是知道,氣都被氣死了,說不定還會罵我是妖婦,懊悔當初沒有把我杖斃在徐府裡面……啊!以彼之技還施彼身,我都覺得自己已經夠損了,你居然還不知足?」她大為不滿,報復性地抓住他腿上的肉用力擰了一下,手感勁道,並且還不會反抗,妙趣橫生。

  蘇希洵僵直老半天,再也隱忍不住。反正夜黑風高無人見,他二話不說,往寧非腰下一托,將她放到自己腿上。

  若是尋常婦人遇此動靜,必然扭捏羞澀,欲拒還迎。可寧非乾脆舒舒服服地倚在他胸前,一隻手臂攬在他肩膀上,安靜地不動彈。

  蘇希洵因為徐家夫婦的出現變得疑神疑鬼,又道:「你怎麼不拒絕啊?」

  「你是希望我大力掙扎、誓死不從,還是喜歡像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

  「那不就結了。」

  總算平靜下來沒事了,蘇希洵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寧非的肩背摸下來,時不時在她鬢角上親一口。

  「這麼一說,你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想法都那麼一致。」蘇希洵滿足地說。因為有家族中那檔子舊事,所以他很快就理解了寧非不想見到銀林的心情。然而理解歸理解,寧非對銀林放下了怨恨,他可沒有。找個日子和銀林詳談再說吧。

  寧非被他順毛摸得舒服,感慨地歎了口氣:「彆扭死了,我怎麼看上你這樣的人啊。」

  雖然寧非覺得把時間和精力用在銀林身上不如好好去訓練十山六洞的山賊們,然而麻煩既然已經接入了山門,就容不得她日子安生了。

  她大半夜裡睡得好好的,被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來人直到葉雲清門前,急敲門口:「大當家,那個女俘咬舌自盡了。」

  寧非聽到驚得坐起,不過想了想,這好像和她沒有什麼干係,天塌下來自有葉蘇二人撐著,於是又躺回去呼呼大睡。

  蘇希洵穿好衣袍開門出去,往寧非那屋一看,見沒有絲毫動靜,扯住那漢子往竹樓下走去。

  銀林確是咬舌自盡,她不知道寧非對自己的心思,想到自己落入了仇人手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越想越怕,待見牛大壯引了幾個壯丁進屋來,立刻就想岔了,駭怕驚懼之下效仿節婦用力一咬……可惜她金枝玉葉的,力氣能有多大,並且嬌養慣了,很是怕痛。牙齒才入得舌肉半分,疼得她眼淚橫流,牙齒再也合不下去。

  蘇希洵給她包紮了傷口,隨口說道:「你這幾天好生休息,等徐家軍打到山門前時,我自會將你懸在山門上,讓你夫妻相見。」

  銀林想到屆時是在全軍面前丟臉,死志又萌。

  蘇希洵臨走時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想想寧非說的也對,和這種人慪什麼氣。她自己嚇自己都快變成瘋涎之症了。有這點功夫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把徐家軍屁滾尿流地打回老家。

  可他還有點不甘心。打趴敵人之後呢?

  蘇希洵陰險一笑,一石三鳥之計上心頭。不如就在兩軍之前,當著那徐燦的面讓寧非過門,一可以打擊徐家軍士氣,「順帶」的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寧非成為他的人,「再順帶」的可以讓寧非好好看看那男人的嘴臉,以後不至於再生出死灰復燃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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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名山長洞主手裡都拿到了簡易版的雁過山地形圖,但是各個山長洞主手裡 的圖都不一樣,因為上面圈出了不同隊伍需要負責的戰區。出於保密的需要,戰區佈置在彼此之間不能相互交流。

  山兵山匪們分為了三部,一部負責後勤,一部負責遠攻以擾敵耳目,還有一部才是真正的近戰戰力。

  對於遠攻一部,簡蓮和寧非採取了極端偷懶的做法,攻擊定點、目標物定點。於是這群匪兵們在投入實戰前,早就將射擊仰角和使力度記得滾瓜爛熟,混了個熟能生巧。甚至為了預防忘記,簡蓮乾脆在定點攻擊處掛上從廚房處借來的松木砧板,上面用綠漆寫明瞭注意事項。

  經過了十餘日的苦練,遠攻部自這一日起陸續投入了各山戰場的實戰。

  徐燦進入雁過山密林之後,終於陷入了被動。

  先說銀林公主被俘之事,因為遠在廣安郡之中,且又是皇族血脈被劫,這等丟入之事怎可能宣諸於眾人之耳,戴熙寫了八百里加急密報,就等著宮中的回旨,此事尚未傳出城。何況徐燦如今在深山老林之中,交通大為不便,能保證糧草供給已是不俗的成績,根本無心去瞭解銀林在廣安城裡過得如何,是以尚未得知此事。

  他的目標原本直指山嶽設於此處的秘密大營,黑旗寨只是為他們聲東擊西之策提供了便利。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山寨後勤一部忙忙早已在每個山頭的老林深處都設立空營,蘇希洵這一策正是與曹操七十二疑塚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最為不利的就是,山路難行,所攜一千戰車被落在輕騎與精騎後面無法跟上,徐燦只好忍痛讓戰車隊在地勢平坦的河谷地帶等候。

  進入老林第三日,勞德所掌探馬回報,在燕子嶺發現炊煙。

  無論哪支部署,一日兩日可以不生火做飯,但三日四日之後,再多的熟糧也要耗光,想要長期不事炊煮,基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若是在平原作戰,徐家軍也許還能借助炊煙而輕易發現敵人蹤跡。

  然而現如今他們是在山中,還是在密林深處。

  有詩雲:「人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又有詩雲:「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此等山高水險之處,就算藏有萬人大軍,如果不到近處,根本無法發現炊煮的煙霧。尤其是有些山頭直插雲霄之中,常年雲環霧繞,便是千里眼也不能看到雲霧之上的山頭是什麼情形。

  探馬的回報讓帥帳中人大喜,本以為要繞得十天半個月,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

  徐燦沈著吩咐參將勞德,從前鋒營中抽調幾個有豐富行軍下營經驗的校尉,隨探馬一同到炊煙升起附近秘密觀察對方動靜。

  隔日,探馬再度回報,果有軍營毗鄰山溪而設,皆因老林遮蓋,此前才難以發現對方行蹤。

  徐燦在軍中遇事都是謹小慎微,依然讓那幾個校尉好生觀察。過了兩日終於得了準信,說是那軍營中人軍容整齊,每日晨起分批在營內操演,之後環山越野,的確是山嶽官軍的做派。

  在這一點上,幾個有經驗的校尉的判斷絲毫無誤,可惜他們哪裡知道,黑旗寨的匪賊與其說是與山嶽官軍沆瀣一氣,不如說是同處一脈。蘇希洵既然打定主意要故布疑陣,葉雲清自然派出了最沒有山匪氣質的後勤一部冒充為「秘密大營」的官軍。一番做作之下,不容得徐燦不入彀。

  他當即升帳議事,勞德為了搶頭功,大力攬下馬前卒的差使,願率五千輕騎夜襲敵營。

  那日恰是一彎新月掛天邊,老林昏暗,勞德率前鋒軍包圍掩殺上去,然而進入敵營才發現,居然是一座空營。

  勞德這才驚覺中計。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部下探馬連日打聽查看,怎麼突然之間就變成空營了呢?

  想要撤退已是來不及,夜空中飛矢如蝗,劈頭蓋臉地鋪蓋下來,頓時慘呼驚叫不絕於耳。半彎新月的光亮有限,每百支箭矢中才有五六支閃現微弱的反光,兵卒們剛開始根本不知道中了什麼埋伏,到第一輪快結束時才有一伍長大喊:「建瓴箭陣,尋掩體!是建瓴箭陣……」才吼道一半,淒厲地慘呼一聲,亦是做了箭下亡魂。

  勞德大驚,淮安軍將箭矢軌跡自高而下的箭陣統稱為建瓴箭陣,這代表著敵人佔領了制高點,箭矢覆蓋面大,力度強,比平射難以應付三四倍上。

  他大聲呼喝「舉盾,退出空營」,然而建瓴箭陣的優勢巨大,山寨匪兵們使用的又是沈重的銅質三角簇頭,淮安輕騎的藤盾根本無法抵禦,篤篤之聲依舊不絕於耳,不知多少藤盾被撕裂,多少士兵在箭陣中被三角簇頭紮穿了面孔腦門,做了不明不白的戰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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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戰告捷之後喜訊頻傳,寧非與簡蓮的方法十分奏效,將敵人引入目標地點,由已經埋伏于高處的遠攻一部射殺。這個方法看似愚蠢,畢竟箭手功力薄弱,無法應對戰場上千變萬化的形勢,但是有蘇希洵屢次臨機應變地引敵入彀襄助,於是屢屢成功。

  大勝後二日,徐家軍又發現一軍營,有了前一次中計的經驗,徐燦等人此番更為謹慎,然而不由得他不信,新發現的軍營裡士卒皆飲酒作樂,似乎在慶賀大勝,且還有在整理箭矢角弓的兵丁。只見那成堆的箭矢尾羽多染血跡,可見是從屍體身上拔下來不久,這立即就坐實了他們的身份——他們就是以建瓴箭陣逆襲徐家軍的神秘軍隊。

  逃得一命的勞德怒不可言,又請五千兵夜襲。他們這次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接近之後,確實看見並非空營。可是正待一舉殺入,再度挨了一頓如雨亂箭。

  勞德手舉鋼盾,簡直怒不可遏。他又中計了!這番箭陣比前一次要密集得多,一部分依然是從高處落下的箭矢,另一部分則來自於軍營之中。

  那些埋伏於軍營裡的匪兵們躲在鋼盾下對外一通亂射,己方的箭矢遇鋼盾彈開,可是敵方基本都是裝備藤盾,無法抵禦建瓴箭陣的速度與力量。軍營裡的平射箭矢雖然略遜一籌,但仗著距離接近,依然創傷許多猝不及防的敵兵。

  隨著一次次的作戰,遠攻部的匪兵們不斷積累經驗,又有源源不絕並且可以迴圈利用的箭矢為後盾,漸漸掌握了仰角控制訣竅,到了後來,根本不用等徐家軍進入預定地點就可以準確定位瞄準。這正是以戰養戰的最佳詮釋,只不過別人以戰養戰圖的是物資裝備,他們以戰養戰圖的是經驗手感。

  -----

  對於前兩次敗北,因只是局部戰,傷亡不過兩千人,尚不能對徐家軍造成致命的打擊。即便是這樣,軍心士氣依舊不可逆轉地被挫折了。

  尤其是勞德,他戎馬一生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他連對手的面都沒見到,就連續兩次被射得屁滾尿流。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可是去夜襲的人,不是被夜襲的人!

  徐燦痛定思痛,既然夜襲反遭伏,那不夜襲了還不成?

  不數日,徐家軍終於探得山嶽一個運糧要道。徐燦大喜,與諸將商議後定下良策:其一,舍輕騎不用,改用重騎,因重騎兵鎧甲堅厚,箭矢難以貫穿;其二,改夜間奔襲為白日設伏,便於發現敵方的反包圍。

  徐燦等諸將討論之後,皆覺此策穩妥,正是破解敵方反夜襲戰術的良策。

  第三次交鋒,徐燦尤為重視,出三千重騎兵,意圖控制糧草要道,扼死秘密大營的咽喉。

  勞德在上次夜襲中被射傷大腿,不得不在營前咬牙憤憤地目送重騎的離去。

  徐燦終於再也無法平心靜氣,這次,這次該有所斬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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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3:12

【46.風水輪流轉】

  銀林公主那日覺得心驚肉跳,隱約有不祥預感,結果預感果然成了真。她一行人馬半途與徐燦大軍脫離,進入廣安郡轄內。銀林平生第一次出遠門,一出還是到了戰區邊緣,根本不知道出門在外需要防著什麼事情。

  先前在徐家軍裡尚有兵丁士卒保她周全,一路上平安無事,她周圍的護隊漸漸放鬆了繃緊了的那根弦,進入廣安郡時,一切照舊例擺足了皇家架子,在鬧市區中招搖過市,引人注目。

  就是在那個時候,奉命在廣安郡採買藥草的許敏盯上了銀林公主的車架。許敏是商人之後,況且山嶽國風氣本就尚商,做事單憑有利可圖。她一見是個公主,還是個敵國公主,拿回去不知能換多少贖金。且現在風傳徐家軍已經往雁過山開拔,擄了這個銀林公主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許敏在雁過山上曾經見過一個與銀林公主有舊的女人,從丁孝口裡聽聞過徐府中發生的家事。她生性豪爽,對寧非那樣的女人很是看得上眼,相對而言的更是難以理解銀林公主那樣的做派。於是更是落力地去做好這件大事。

  她和十幾名手下一商議,定下了計策。讓銀林公主一行安然無事地在郡中安住了幾日,等他們或多或少放鬆了戒備,便於半夜時分放毒霧迷睡了驛館的護衛,將她拖進山。

  銀林暈暈乎乎地醒了過來,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身下硬物硌得她好生難受,搖搖晃晃的不時把她拋起來又跌下去。睜開眼睛,緩緩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驛館之中,自己似乎睡著一輛牛車裡,慢騰騰地往山上拉。

  牛車沒有頂棚,天上新月只懸一線,星斗如錢眼大小,但森林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林心中害怕,張嘴尖叫出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即使她極具驚恐地耗盡力氣叫喊,只能發出蚊子般 的嗡嗡聲。

  忽聽一名男子聲音道:「許姐,她醒來了。」

  那個姓許的女子回答:「沒關係,她睡了三日整,身體還會麻痹一兩個時辰,現在已經過了半山練場,再不久就到蘇二那屋子了。」

  銀林越發害怕,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她自忖自己是天家血脈,就算死也要死得貞潔。如果他們要對自己行那禽獸之事,就算咬舌自盡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她惶惶然的,牛車不知不覺已到了山頂一片竹林外。許敏吩咐了幾句,一路上早就把十幾車藥草運往十山六洞,現在剩下的最後兩車也都運去了丁孝家裡,她則親自押運銀林往竹樓後的茅屋那邊走。

  牛車差不多到茅屋的時候忽被一人截住,許敏與那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銀林忽覺身下一輕,被一個壯漢摟住肩膀托起腿彎,打橫抱了起來。銀林公主惶急莫名,她的身子如何金貴,一生裡碰過她的男人除了徐燦就只有父皇,其他男人就算多打量她幾眼都是冒犯的。

  奮起氣力扭動掙扎,那壯漢呵呵一樂:「許姐,她好像很不樂意呢,真好玩,」說完把她像抱小孩一樣單手托在臂上,打了一下屁股,「做俘虜就要聽話,上了咱拔毛寨,哪有你任性的份。」

  這個接應許敏的漢子就是牛大壯,他平時也做過響馬營生,但遇上如此扭曲好玩的事情還是頭一遭,那一下打屁股在銀林眼裡是難以忍受的羞辱,在他而言卻只是小小的懲戒。

  銀林終於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雁過山黑旗寨,她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這幫野蠻人的階下之囚,屈辱裡帶了極度的害怕,雙眼中不由流下兩道淚來。

  眼前忽的一亮,牛大壯將她抱緊進了茅屋裡,許敏燃了一盞油燈,照得屋內晃亮。銀林被放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她的身體尚軟綿綿的難以使力,睜大了眼睛對那個粗壯漢子怒目而視,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在徐府中時乃是當家主母,略瞪一下眼睛能把小丫鬟嚇得撲地跪倒連連告饒,可是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人家牛大壯壓根就不看她一眼,對許敏道:「二當家一會兒就到。」

  說完往銀林處覷了一眼:「許姐,這女人真是公主來的嗎,怎麼我覺得她面目猙獰、雙眼突凸,一點也沒有‘皇家風範’啊。」

  許敏撲哧笑了出來:「什麼皇家風範,公主不也是個人嗎。色厲內荏了自然要面目猙獰。況且你仔細看看人家,眉目如畫,膚色潔白,生得是好一副皮相呢。」

  銀林公主本是金枝玉葉,生於皇宮長於皇宮,所見所聞皆局限在宮廷之內,此次被俘進山,所見所聞大異於前,擺不出公主架子也是正常的。這正是溫室中的花朵偶遇寒潮,想要她繼續繼續嬌俏動人,那是萬分不可能的事。

  牛大壯囁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八卦的內心:「許姐,我聽說這個公主和寧姐共事一夫,可是真的啊?」

  銀林大怒,什麼共事一夫,簡直是血口噴人。

  在她印象裡,只有江凝菲曾與她爭奪徐燦,那個小丫頭漸漸敗下陣來,最終黯然退場,那種窩囊樣在銀林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根本無法與凶名昭著的黑旗寨聯繫在一起。還用說嗎,那種懦弱寡言的樣子,在黑旗寨裡能活得下去嗎?

  許敏緘口不言,牛大壯背對房門沒有看到,可是她卻是正面對著房門的,蘇希洵此時站在門口處,油燈昏暗的光色搖晃地映在他臉上,輪廓柔和而分明,但是那雙眼睛裡,卻是莫測高深地盯著牛大壯的後腦勺的。

  牛大壯方才說「共事一夫」估計觸了他忌諱了。許敏尷尬異常,趕緊低眉斂目,不摻合進這樁話題。

  來的不止蘇希洵。

  寧非被蘇希洵拉著手跟在他身後,只隱約聽見「共事一夫」之詞,屋裡什麼情景都被蘇希洵往門口一站給遮住了。

  她後邊還跟了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葉雲清。

  葉雲清的耳力比寧非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以前在徐府上養傷時,被寧非藏在屋裡,親眼看見銀林公主用不落人口實的卑鄙手段折磨寧非。他早就把寧非當做自家弟媳,現在被蘇希洵堵在後面,老大不爽快地說道:「蘇二你給我讓讓,讓我進去。」

  他這一出聲,屋子裡面的人都聽到了,銀林公主和牛大壯傻愣愣地轉回頭來。

  蘇希洵被葉雲清一推,從暗處走了進來。他身上的墨青勁裝還未換下,中衣襟領高出外裳領口一分,洗刷得潔白勝雪。烏黑的衣帶將一條窄腰束得結實。

  銀林公主在淮安所見男子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但即便是軍中將軍把總,大多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之徒。徐燦算是其間難得的美男子,可他身披鎧甲也只是純然的英武正直之氣,比其眼前這個男人不經意中表現出來的剛中有柔、複雜難名還要遜色幾分。如此人品,如此人物,他真的是個山匪嗎?

  蘇希洵冷哼一聲,銀林渾身微顫,不禁羞愧萬分。

  就在這個時候,寧非也跟著走了進來,兩人一照面,銀林眼睛越瞪越大,難以置信於眼前所見。

  寧非得遇故人,好生尷尬,乾咳一聲對蘇希洵說道:「沒有錯,確是銀林公主。」

  銀林至此回過神來,倒吸幾口涼氣,終於忍不住說:「江凝菲,你果然已經背叛了我大淮安國!」

  葉雲清聞言噴的笑了:「淮安便是淮安,什麼‘大淮安國’,好像坐安幾個郡縣就有多麼了不起似的。且你說的江凝菲那是誰啊,我怎的未曾聽說。這是我‘大雁過山’、‘大拔毛寨’裡的寧非,統領十山六洞的射藝師傅,放乾淨你的嘴巴,莫要含血噴人。——當然了,我自知道大淮安國的金枝玉葉最拿手的便是含血噴人、仗勢欺人。」

  葉雲清很是護短,之前聽說俘獲了銀林公主,就想先把她扣下來好好氣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囂張跋扈。他生怕掌管山上財政大權的摳門蘇為了一點兒贖金就將人放回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將寧非教授射藝的事情挑開了講。

  蘇希洵哪能不知道他心裡的小算盤,瞟了他一眼,倒是沒有反對。

  銀林公主回過味來,葉雲清所說的寧非是射藝師傅令她大為驚訝,不由尖叫:「江凝菲,你是他們的騎射師傅?你居然把徐家箭法傳授與這幫匪徒嗎!」

  這個最後進來的男子比起前一個尚要高出寸許,面色白潤、輪廓分明,臉上掛著不以為然之色。而看他對寧非的態度,卻是把她當做自家人了。

  寧非緘口不言,對蘇希洵道:「你叫我來是要辨認女俘的身份,現在我辨認完了,可以走了嗎?」

  葉雲清道:「寧妹子,這便是你的錯了。咱們做山賊的,自然要快意恩仇,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當日我在徐府養傷,見你百般退讓,這個金枝玉葉不但不知足,反而還屢次用那下作手段折磨於你……」

  蘇希洵皺眉打斷道:「下作手段?什麼下作手段?」

  他以前聽過徐府裡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時以為銀林不過就是逞誣陷嫁禍之能事,至於用「下作手段」折磨人,還是首次聽聞。且他因治傷之便,曾大致看過寧非身體肌膚,除卻狼爪刀劍之傷外,並無鞭笞痕跡,還以為她在徐府上不曾吃過皮肉之苦。

  葉雲清將銀林那時如何用一雙筷子戳刺寧非咽喉之事詳細說了,又道:「我們這些大老粗,就知道明刀明槍的幹活,她個皇家骨血,不見血卻讓人活受折磨的手段五花八門。徐燦那個笨蛋看不出寧妹子身上見血,便以為銀林待她很好。幸好她逃得早,而且跑到咱們山上,否則再生受幾年活罪,我看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銀林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早先聽說寧非在黑旗寨裡,還帶頭阻撓蔣衡竊取情報事宜。當時以為寧非是被俘虜上山,原來她是自己上山的。此際看這兩名出眾男子將她一左一右護著,似乎格外重視。

  銀林不由起了下作想法,認為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被這兩名男子的美貌迷倒,忘記了身為淮安人的本分,以至於恬不知恥地通敵叛國。而正是因為她以色事人,才得到這兩名男子的重視。

  想到此處,銀林越發露出輕蔑之色:「你身為徐家童養媳,入了徐家的門,就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公公婆婆憐你可憐,傳授你徐家箭藝,乃是為了讓你好好相夫教子,使得徐家兒孫不忘武將之根本。淮安養你育你,你應當常懷感恩之心,而你憑著半桶水的三腳貓功夫,居然也想以徐家箭藝獻媚於山匪賊子。」

  她本因被俘而惶惶不安,見到了故人,又是被她欺負得翻不得身的小丫頭,於是舊時的氣焰又稍微回來了。

  想到通敵叛國是頭一等的大罪,輕者腰斬,重者要受盡剝皮梳洗之刑,銀林眼神越發亮了,手腳恢復了點兒氣力,在椅子上坐得直了,一雙含怨帶怒的眼睛直刺向寧非:「你不想想自己算是個甚麼東西,就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尚不能反抗我手下兩名粗使老嫗,他們為什麼就寵得你上了天去。要不是因為你以身事人,他們怎麼可能如此寵倖於你!也只有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山匪把你當個寶貝,否則以你的姿色怎可能活得如此舒暢。」

  蘇希洵氣得都笑了,他回過頭去對寧非道:「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受得了的,」說到一半轉向銀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以身事人’?」說到此處停了下來,不再發話,然而那一身森冷的氣勢,便是連反應慢人一拍的牛大壯都起了好大一陣寒戰,更何況是沒見過凶徒險惡的銀林公主。

  她猶自強自維持尊嚴,挺胸擡頭:「凶什麼凶,你一個大男人除了會以武力嚇唬我們,還會做什麼。」

  牛大壯這個實心漢子聽不得銀林口出惡言:「閉上你的狗嘴,不許對我家二當家放肆。」

  銀林公主愕然,想起黑旗寨二當家就是惡名昭彰的「蘇馬面」,當即愣神在椅上。蘇馬面不是長著一個馬臉嗎,蘇馬面不是面目可憎嗎?怎會生得如此……她心中越發驚懼,面色青白,連牛大壯說她是「狗嘴」都忘了反駁。

  寧非鬱悶無比,低聲說了四個字。她雖然只是為了發洩心中煩悶,但在茅屋裡沒人說話,到底是落針可聞,連銀林公主都聽到了「跳樑小醜」四個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過,一時間氣得嘴唇都發起顫,原本被嚇青的臉色憋得通紅。

  寧非站起身,對葉蘇二人道:「把簡蓮一個人晾在那裡不大好,我先回去了,你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說罷再不看銀林公主一眼,在門口提了一盞氣死風燈,逕自走出去。

  說來也怪,以前在徐府時曾經深恨銀林的劣行,也曾生出了報復之心。可是離開了那方小井一般的狹小天地,漸漸的心胸也開闊了不少。在這雁過山上不知不覺間半年已經過去,過去的事情淡忘了不少。現如今,她真懶得再在那種人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走出十餘丈,忽然覺得有人跟在後面,回頭打燈一照,見是蘇希洵追了出來,他跟在她身後兩步處低著頭不說話。

  寧非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來,愕然地看著寧非,臉上十足不痛快的神情沒能及時收回去,給寧非逮了個正著。

  「怎麼,誰給你找不痛快了?」寧非很少見他喜怒形於色的時候,覺得甚為有趣,提起風燈往他臉上照。

  蘇希洵扭頭偏向一旁,伸出手把風燈推過一邊:「誰,說我不痛快了。」

  寧非聳聳肩,繼續走她的路。果然沒走幾步就聽到他悶聲說:「你不覺得氣憤?」

  「啊?」寧非停步回頭,「你這問題真怪,我為什麼要覺得氣憤?」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徐燦。」

  寧非愣了,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扯到那邊天去。聽他繼續道:「若是我處於你的位置,以前被她欺負,今日易地而處,一定會想要以牙還牙。可是我看你好像無關痛癢似的,不會是還記掛著徐燦,所以給他這個面子吧。」

  寧非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算不算是吃乾醋?可是有這麼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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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2:39

【45.同行見同行】

  到了現在,是個人都知道寧非是現學現賣了,但是短短時間內偷師了簡蓮的絕技,那是說什麼都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非之強不僅僅在於她強悍快速的學習能力,並且還有她不為外界所干擾的心理狀態,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沒有分心,快速分析總結了簡蓮提供的經驗,並且予以實施,這份果斷不會遜色於在場任何一個男人。

  葉雲清此時終於有了發話的機會:「現在還有誰對於教職一事有異議嗎?」

  眾人皆靜。

  簡蓮一雙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寧非,萬分感激她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以優秀的箭技讓眾人啞口無言。徹底地解了他的圍。而其中還更有相見恨晚之意。簡蓮現在的心態早就達到了「獨孤求敗」的程度,他長這麼大,無人能在射藝上與他比肩。每逢有人向他請教訣竅,他都熱心無比地為對方解釋,奈何表述不清,往往是他往東邊講,對方理解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裡去,不但沒能學到一星半點,反而還把別人引向了歧途。

  就在葉雲清想要做出定論的時候,忽然有一人說道:「我有異議。」

  眾人聽到這個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幻聽,定睛一看,居然真是寧非舉弓抗議。

  葉雲清不解:「你方才的表現足以讓在場的山長洞主心服口服,為何又有異議?」

  寧非道:「方才在集英堂中,眾位山長洞主都議及徐家軍大軍已至雁過山,交戰迫在眉睫。射藝本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之事,要在短短數日內出成效,十分艱難。」

  於是所有人都安靜了。這便是問題最核心的所在,如果沒有辦法在戰事起前訓練出一批合格的弓戰隊,即使選出的教職再優秀,都是白搭的。他們目光投注于葉蘇寧三人身上,不知道他們該如何解決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葉雲清道:「這個無須擔心,寨中本設有神機營,專門甄選有一定射箭經驗的獵手,他們雖然射藝不及你與簡蓮,但以往日日在山中狩獵,也可成為一支戰力。」

  寧非轉向蘇希洵問:「你方才所說‘分而擊之’的戰術,就是要將徐家軍分化在深山林海之中逐一殲滅。前提是寨中也要分派出數支隊伍,以遠射戰術擾敵,引其分散。神機營人員是否足夠?」

  蘇希洵與葉雲清相視一眼,然後對他搖頭:「神機營的人手不足,否則我也不會如此著急。」

  葉雲清蹙眉:「可是按照寧非的說法,短短數日時間,委實難出成效。」

  蘇希洵道:「所以我已定下計策,儘量拖延時間。並且在寨眾裡甄選膂力、目力、定力均佳的青壯……」

  他們三人在此商議,周遭山長洞主均知道事關重大,關係到能否以最少的人力獲取最大的戰果,因此即使大部分人被毒辣辣的日頭高曬,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寧非忽然想到一個方法,她驚喜地往簡蓮那邊看了一眼,對葉蘇二人道:「我有辦法在十日之內,練出一批不遜于神機營的步射兵。」

  葉雲清大喜:「真有辦法?」

  寧非道:「但我首先要借用整個神機營,並且要一份雁過山十山六洞山形圖。」

  她話音方落,當即有一山長高呼道:「此舉萬萬不可!山形圖乃是我拔毛寨機密圖冊,絕對不能外泄,即使是為了戰事方便,也只有山長洞主有權參看。」

  寧非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規矩,但凝神略一思索就知道其中道理,這個時代會繪製地圖的人非常稀少,即使習得此藝,還必須踩遍山場才能夠繪製大概。地圖在戰略戰術中佔據絕對重要的地位,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地圖所代表的就是地利一項。

  周圍山長洞主紛紛道:「山形圖事關重大,不能外泄啊!」

  蘇希洵正在低頭細思寧非提出的條件和她方才每一個神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蘇希洵在識人方面有其獨到之處,即使剛開始因其幼年經歷而與寧非有所誤會,到了今日再不曉得她的為人,就枉費他追求其的一片苦心了。

  周圍的人在紛紛提出擔憂意見,蘇希洵眼睛半眯,慢慢地理出了思路,終於知道寧非所謂的「速成法」是怎麼回事了。

  他擡頭揚聲:「肅靜。」

  聲音不大卻穿過層層聲浪到達每一個人的耳裡,立時不再有人說話。

  蘇希洵問寧非:「你要山形圖,可是為了丈量山勢走向?」

  寧非聽他這麼問,心中歎息,蘇希洵果然機敏無比,已經領會她的思路了。「是的。」她答道。

  「山形圖上標注了各個崗哨、山洞的位置,如被外人知道,極有可能趁我不備在夜間摸哨偷襲。」

  「啊,是這樣嗎?我並不需要崗哨與山洞的位置,只需要山形與標高。」寧非釋然,難怪他們如此激動,既然涉及戰略部署,擔憂消息外泄是理所當然的。

  蘇希洵深深地看著寧非,她被看得莫名其妙,而後恍然大悟他為何會這副表情,趕緊低聲道:「我又沒有怪誰。」

  蘇希洵無奈地低聲回道:「你知道的,我信你。」

  寧非老臉微赧,猶自嘴硬道:「大庭廣眾之下,別說私事。」

  蘇希洵笑了笑,暗地裡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寧非臉色一變,差點想對他狠狠地還以顏色,只可惜大庭廣眾之下,不敢當眾反調 戲。

  「那我給你副圖,只有山形,而無方位。」蘇希洵說完又對眾人道,「眾位還有無異議?」

  此話一出,山長洞主都啞然,既然人家都說不需要知道崗哨與山洞的位置了,那他們反對個什麼勁?這個結果自是上上之選,眾人各得其所,再無反對意見。

  寧非走到簡蓮面前,不顧他慌忙躲避的眼神,吩咐白蘆與阿剛:「速速將他押至我房內,但有反抗,一律五花大綁。」說完還若無其事地剜了蘇希洵一眼,看得他雖然心生不忿卻毫無辦法。他私心裡則暗下決心,呆會兒就將公文搬至寧非房裡,一則是能夠防止簡蓮掙扎反抗傷了寧非,二則是如果他們有何需要他可速速辦理。這一番假公濟私的想法目的太過明顯,蘇希洵理所當然地沒有宣之於口。

  簡蓮被白蘆一雙手搭在肩上,頓時覺得萬鈞力量壓身,想逃無法逃掉。他只好以拼死哀求的目光向自己的山長求助。

  灌陽坡山長看得哀憐之意大起,連忙阻止:「萬萬不可,男女授受不親,此事萬萬不可!」

  「這位山長大人無需擔心,我素行良好,不會對他做什麼出格之舉的。」

  寧非的話聽得白蘆與阿剛相視偷笑,怎麼聽怎麼覺得簡蓮才是黃花大閨女。

  阿剛偷笑道:「寧姐越來越像行止不良的土匪了。」

  白蘆面無表情,心中卻想:「實際上還比較像採花大盜。」

  於是毫無懸念地,簡蓮扭曲掙扎不已,仍然無法阻止被五花大綁擡入寧非房中的命運。

  -----

  話說簡蓮此人乃是葉蘇二人的一塊心病,皆因他戰時勇猛無比,一旦停戰就變成了奶油麵團一般的人物,任人搓扁揉圓。他被白蘆半拖半抱地挾進了寧非房裡,本來依舊掙扎不休,阿剛實在看不過眼,狠狠丟了一團牛筋繩出來,把他給捆了。

  白蘆和阿剛出去後,屋子裡便只剩簡蓮一人,他再叫得勤奮都不會有人應答,乾脆就不叫了。過不多久定下神來,平定了緊張的喘息,然後百無聊賴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蘇希洵之前為了給寧非遮風,用麻紙和油紙一層層地糊了門窗縫隙,所以只要關了門窗,就算是白日如火,房裡都能暗得如夜幕降臨一般。

  並且白蘆知道簡蓮喜暗的習性,看他被阿剛捆得可憐,良心尚存,出去時把門窗都關嚴實了,簡蓮在暗處呆了片刻,果然從驚慌不定中恢復過來。他幼時學箭,為了鍛煉耐性,往往趴在草叢陰暗處一呆就是一整個上午,對於他而言,在光亮處讓他格外沒有安全感。

  話說這簡蓮是山嶽國北流縣有名的鬼才。滿歲時抓周抓了他爹獵戶簡碼在桌上的弓,然後又爬一邊把箭矢給拔拉上了,任他娘親滿懷期望地往桌上擺滿了書籍算盤美食風車等一應物事,看都不看一眼。小簡蓮三歲上下就能拉著他長兄為他做的小弓小箭射中十步外的小野菊。八歲時膂力大增,竟然把從家後井裡打水灌缸的任務給包辦了。

  鄉里鄉親皆道獵戶簡生了個天賦異稟的好兒子,手長腳長,膂力眼力俱是上上之選。獵戶簡本來指望著簡蓮能夠繼承他衣缽,令他痛徹心扉的是,居然被一個同鄉騙上了雁過山拔毛寨,當了一個山前校尉。

  過了不知道多久,簡蓮警覺地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聲音。其實對方隔著他距離尚遠,奈何他是潛伏追蹤的天才,人尚未近其身,就已經察覺到了震動。

  不多時門口被推開,寧非手裡拿著簡蓮的弓箭走了進來。門外的光亮一下子照得滿堂,簡蓮被日光刺得哎呀地叫了一聲,卻死死盯住寧非手中拿的愛弓不敢稍離。

  寧非早跟白蘆打聽了簡蓮的個性,聞聲微微一笑,將物什放在桌上,回身關了門,另外點了油燈出來。

  寧非從床邊拽了把椅子過來,坐在簡蓮旁剛要開口問話,就看見簡蓮驚疑不定地往門口那邊看去。

  門外本來沒有異常響動,但在他超乎尋常敏銳的知覺中,隱約能夠感到有人靠近。正疑惑,門口被敲了三下。

  寧非無奈地看了簡蓮一眼,起身過去把門拉開。

  門口再開處,還真就是蘇希洵這個表裡不一的傢夥笑盈盈地走了進來,他手捧文房四寶和幾個紙卷卷宗。簡蓮異常驚奇,蘇二當家居然會這麼自然地走入一個女子的房間,好像根本不是前來做客的。

  簡蓮在雁過山上就是個異類,任其他什麼男人,一旦入了這座山寨,再憨厚老實的都變得喜歡八卦,皆因八卦乃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簡蓮一心一意用在磨練射藝上,並不十分瞭解關於蘇希洵與寧非間的粉紅軼事,更不知這間房間本來是蘇希洵所住的,所以蘇希洵要進入自己的房間,當然是登堂入室,無比自如。

  蘇希洵往書桌前一一擺好了東西,才對寧非道:「你方才要的山形圖,我現在已經拿來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寧非暗想這還真是十分切合實際並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見他露出狡黠之色,還沖她眨了眨眼,電得她雞皮瞬間直豎。可見蘇希洵並不虞被她發現自己的用心,甚至還樂於被她知道,因為這在他而言,與其說是丟人現眼,不如說是一種情趣。

  寧非還沒答話,倒是簡蓮先戰戰兢兢地說:「簡蓮見過二當家。」

  蘇希洵好笑地起身搬了一張竹木小幾過來,又將一疊桑皮紙放上去鋪開:「這便是山形圖,我對十山六洞的情況比較熟悉,就在這裡閱卷,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說完便坐回去,給自己也點了一盞油燈,翻開卷宗埋頭提筆。

  寧非定睛往地圖上看,江凝菲以前見過商用的地形圖,那可十分簡陋,遇到小山打個小三角,遇到群山打一群三角符號,河流就用雙條線,官道用的是單線。至於山如何高、河如何闊,那是一概不記。

  她本來對於寨子裡的地圖沒報多大希望,現在一看,大吃一驚,居然是標有等高線的山形圖。這時代根本沒有測量器械,繪製地圖也多靠目測,能夠大致表明遠近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至於在地圖上標齊了等高線,簡直是鬼斧神工一般的神技。

  簡蓮為了鍛煉自己的技術時常呆在深山老林十天半月不回窩,看到山形圖時先是一愣,馬上就與記憶中的各山景致聯繫在了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山中磨煉自己的時光,神采漸漸飛揚,自信漸溢於胸。

  寧非恰在此時詳細詢問起他射箭時的各種資料,拿了炭條在一旁記錄,簡蓮來了勁頭,好為人師的本性越發澎湃,在不知不覺中由驚慌不已變得滔滔不絕,連什麼時候被寧非解開了縛在身上的牛筋繩都沒察覺到。

  說到半途,葉雲清因為耐不住好奇,在門外偷聽他們商議被蘇希洵發現,寧非啼笑皆非之下,乾脆把葉雲清和蘇希洵二人都抓了過來商量。

  射藝之中最為艱難的兩點,第一是目測遠近,第二才是計算仰角。

  為何射死靶比射活靶要容易,除了因為死靶不會移動之外,還有個常人想不到的關鍵點。射手站在死靶前,都知道距離大概多遠,固有百步靶、五十步靶之分。然而如若是活靶,則難以知道距離。

  曾有人研究過人的眼睛能夠確切分辨的距離是在十二米內,十二米外就如同平面圖一般,眼睛只能看到物體因遠而小,若是要把握遠近,則需大腦的計算。這就是為何太陽之大甚於地球,星辰之大往往甚於太陽,但是人們相信眼睛所見,千百年來卻一直以為地球比太陽大,太陽又比億萬星辰要大。

  要速成大批神射手,那就由她和簡蓮把測距和計算的工作包攬了,固定了遠近及射擊仰角即可。

  寧非和簡蓮都是射術高手,越說越是覺得相見恨晚。討論到後來,簡蓮幾乎要撲上去抱著寧非大呼「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之類的言語,幸得蘇希洵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明裡暗裡阻撓了不軌之狼爪。

  幾個人正在議論糾錯之時,外面忽然一陣喧嘩,寧非和簡蓮注意力都在論證此策的可行性上。葉蘇二人都是能夠一心多用的,相互間看了一眼,直起身來。

  葉雲清蹙眉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口往外喝道:「外面何事喧嘩!」

  門開處,眾人才發現天色早就大黑,因為正好是新月,天上只見錢眼大小的星星無數,竹樓下的林子裡都是烏漆抹黑的。

  立即有一個人在竹樓外喊道:「許敏許大姐從廣安郡買回防瘴的藥物了,她還帶回……帶回了一個女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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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2:14

【44.百步穿楊手】

  烈日曬得半山練場冒煙似的滾燙,因為被踩踏得多了,寸草不生,堅硬的黃泥上水汽蒸騰。寧非出來後,才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簡蓮長得是什麼樣子。

  他看上去比白蘆大不了幾歲,手腳則比常人要長上一截,不少好事之徒圍在他旁邊。

  阿剛的傷勢好了許多,因此聞訊而來,被白蘆扶在一旁和簡蓮說著話,看樣子他們三個都是熟識的,關係還很好的樣子。

  忽然有人發一聲喊:「那個女人過來了。」顯然這個人是十山六洞的,並不以寧非為師。

  而簡蓮看到寧非頂著大太陽走過來,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低下頭去擺弄手中的弓箭。

  阿剛遠遠地招呼寧非:「寧姐你怎麼不打傘啊,今天太陽多毒辣。」他聽老爹說過,山下的女人都是皮膚白細樣貌可人,出門在外不是坐轎就是有丫鬟打傘,寧非本來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居然會跑到這雁過山上來,根本就是來找罪受。

  阿剛爹之所以說這麼一番話,也是有著給寧非改善生活的心意在裡面,他父子兩個都承了她的情,雖然寧非不把它往心裡面記,可人家救的是父子倆的性命,要想阿剛爹把這些忘掉,十分艱難。於是阿剛耳濡目染地,一邊好奇山下的女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邊想辦法怎麼能讓寧非更加高興,更加樂意留在雁過山上。

  寧非往天上看看,太陽刺得眼睛睜不開。不過毒辣就毒辣了,她這些日子膚色被曬黑了一些,看上去更有了血色,骨骼也似乎更為堅硬了。江凝菲在徐燦府上時,為了討好夫君可以一個大夏天不見丁點陽光,終於保養出潔白光潤如同錦緞一般的膚色。可是那有什麼用呢,江凝菲一點也不快樂,並且體質還下降了許多。

  她從白蘆手裡接過新制的弓箭,抻手試了試弓身的彈性,品質非常高。

  想到這裡,寧非回過頭去,看向才從集英堂裡緩緩走出的蘇希洵。手上這把嶄新的長弓是他製作的。做什麼事都有熟能生巧之說,蘇希洵本來就不是製作弓箭的工匠,甚至他的稱手兵器裡都沒有弓箭這一門類,短短的時間裡做出這樣一把弓來,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寧非也能夠感受得到其中的含義。

  就在那件事之後,她醒來的隔天晚上,蘇希洵很可惜地說了句「可惜你的弓折了」,她就回了一句「是有點可惜,這把弓和徐燦以前做的差不多,我用得很稱手」。

  再隔了不幾天,蘇希洵就一臉無所謂地遞過來一把還沒有上漆的長弓,淡然地說道:「你沒有趁手兵器不行,我做了一把,你看如果合用我就拿去上漆。」

  那時候的表情態度,如今想來越發覺得他是在賭氣……寧非越想越覺得好笑,連帶的,對這個的新兵器也更為愛惜。

  她看向簡蓮,那個青年手中是一副複合角弓。這樣的複合角弓短小卻強勁,非常適用於馬上騎射。但是由於需要非常使力才能拉開,並不適合寧非。

  她認真地研究簡蓮手裡的複合弓,簡蓮臉上更害羞了,好像被看到的不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最後,還是來到近處的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終於忍不住地說:「你別再看了,簡蓮是個實誠人,沒看見人家都擡不起頭了嗎?」

  眾人一聽之下全都忍不住嘻嘻呵呵笑起來:「簡蓮最怕他‘老婆’被調戲了。」

  寧非恍然,驚訝地發現簡蓮對於自己弓箭的態度,是全山寨都曉得的。

  簡蓮小聲地說:「那個,我們能不能先開始?」

  灌陽坡山長也大聲道:「就是,先開始吧,磨磨蹭蹭不是咱灌陽坡的風格。」

  一番話語說得豪氣沖天,四周熟知簡蓮鬼神莫測般的射術的人,都噤聲不語。

  蘇希洵點頭道:「你先開始吧。」

  一般而言,弓箭手就如同後世的狙擊手,一定要能夠沈得住氣,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要集中精神,遮罩外界的干擾。寧非現在一看簡蓮的樣子,一點神射手的氣度都沒有。

  然而當簡蓮得到蘇希洵的許可,低下頭去調整角弓的時候,寧非心中一凜,知道遇到了高手。

  從蘇希洵發話到簡蓮低下頭去的短短一瞬間,他的氣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堅如磐石,默不作聲,好像他並不存在於那裡,然而他的集中力卻如有實質一般地凝聚著。

  蘇希洵心中不無複雜,簡蓮不論放到哪裡都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可惜是個內秀的人,自己有本事卻倒不出來,就像是個聚寶盆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可是卻倒不出東西。

  簡蓮張弓射箭,目測在三百石以上的角弓幾乎是毫不費力就張如滿月,弓弦彈動的聲音還沒有入耳,就見原本掛在弦上的箭矢穩當地插入了百步外的箭矢。

  這還不算完,熟知他的人全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音,果然簡蓮毫無滯澀地抽出第二支箭矢,篤的一下牢牢地釘在前一支箭的尾端,強悍的推進力直把它推至尾羽處。

  緊接著又是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箭靶從中穿了一個空心的大洞,箭矢再無阻礙地穿飛直出。

  用灌陽坡的人的話來說,簡蓮就是灌陽坡的台柱,不論是主寨的人還是其他十山六洞的人,更多都是聽聞他的威名,而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如此觀看。

  今日一見更覺得鬼神莫測,比傳言不知道厲害到哪裡去了。

  寧非屏住了氣息,比起那些看熱鬧的外行,她看到的卻是其中的門道。難以言喻的震懾感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甚至在期間抽空看了蘇希洵一眼,不明白他為何會將自己拉出來和簡蓮較量,他們之間的差距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簡蓮箭囊裡十支箭矢全部射完,松下了肩膀,十分愛惜地將弓弦鬆開,然後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四周安靜得異常。他往周圍一掃視,居然都是亮晶晶崇拜無比地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頓時面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了,一雙眼睛直往灌陽坡的山長那邊飄。

  可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山長壓根不覺,反而大力鼓掌叫好起來。

  一時間,四周半山觀看熱鬧的寨眾們鼓噪不已,害得簡蓮差點羞憤欲死。

  寧非啞然,和蘇希洵對望一眼,心想果真是天才多怪人。這下子輪到了她,她也沒打算藏拙,老老實實地拿著長弓對百步外的箭靶射。

  她和簡蓮一樣,都是箭杆一入手,連思考或瞄準都不必,直接搭弦張弓,不到十息功夫就風馳電掣般地解決了問題。

  十支箭,不多不少安安穩穩地全都紮在了靶心上。

  這一手射藝在女子之中算是驚世駭俗的了,就算在男人之中也是極為少見,可是與簡蓮方才所露的一手相比較,就要差上兩籌不止,不論是力量、箭速還是精準度都顯得火候不足。

  寧非自己知道自己的水準,如果說簡蓮的箭藝是神跡的話,那她不過是個單純的技術宅,並且這個技術宅的成分中,百分之八十是靠江凝菲日積月累練出的眼力和手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她精準的計算力。

  長弓與角弓形制差異很大,長弓弓身非常長,因此拉開弓弦時所需要的力量就小很多,這也是為什麼江凝菲使用的是長弓而不是更為方便攜帶的角弓。

  因為這個原因,長弓所射出的箭矢速度要比角弓慢一些,在飛行途中受到風向的阻力更大,受到重力的影響更久,因而需要更為快速和精確的計算能力,排除風向與重力的干擾,精準地預判出箭矢的落點。徐家的射藝之所以在淮安被算為一絕,就是因為在落點預判方面無人能及。而所謂的預判,說到底也就是一種暫態計算。

  寧非如今所掌握的射藝已比江凝菲當年還要高超,甚至還有超越徐燦的勢頭,憑藉的就是她自有的暫態計算力。

  她放下長弓,周圍的大漢們毫不吝嗇地吹哨叫好。實力擺在那裡,雖然及不上簡蓮,但山寨裡估計再難找到能夠壓制寧非的射手了。

  寧非閉上了眼睛,胸口的血液在他們豪爽的歡呼聲中逐漸沸騰起來。闔上的眼睛裡,還在重播簡蓮方才所射出的十箭。每一箭出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見,連弓弦的響聲都是在箭矢入靶之後才傳入耳中的。

  快,非常地快!

  她忽然想到了關鍵之處,睜開了眼睛,四處尋找簡蓮的蹤影。最後發現他躲在白蘆和阿剛的身後,怯怯地怕引人注意。

  她幾乎哭笑不得,那麼一個驚世駭俗的神射手,居然會是這樣一個性格。她走過去,不顧蘇希洵變得有點難看的臉色,扯住簡蓮的衣服往外拉。周遭大漢們見了先是一愣,緊接著更加賣力地叫起好來。

  「你的弓和箭都借我看看。」

  簡蓮被她從陰暗處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幾乎沒有眩暈過去。更何況他這個射術精湛的射手是何等的眼力,眼見寧非身後的蘇希洵臉上都明目張膽地露出陰笑來,更是不敢忤逆,連忙雙手奉上角弓短箭,並且還把剛剛鬆開的弓弦重新拉緊纏上。

  寧非拿到手裡,用力拉了一下,只能到半滿的程度。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樣,由於剛度高,所以箭矢射出後速度極快,並且所配的箭矢很短,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因素就要小得多。也就是說,簡蓮的射藝核心在於「快」,徐家的射藝核心在於「算」。

  寧非心中有了計較,她知道蘇希洵把她扯出來是幹什麼的了,內行看門道,簡蓮說不出來的話,那就讓她來幫著挖出來。

  寧非心中暗恨,那男人就算不當匪徒,出去也是個奸商。

  對於空有力量的男人們而言,角弓是比長弓更為方便的選擇。所以蘇希洵這是想讓她把簡蓮的老底全部都給掏出來嗎。

  不論是簡蓮還是其他的誰,都沒能想到寧非就是看了一下簡蓮的射藝和弓箭就總結出了他的核心要義。只有蘇希洵,注意到她臉上深思的神色,心中寬慰而欣喜。

  寧非橫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把弓箭遞還給了簡蓮。他一把奪過剛要退回陰暗角落處撫慰自己被陽光灼傷的心靈,沒想到仍然走無可走,寧非再度一把扯住他衣角。

  寧非隨便問了一個問題:「百步外的標靶,箭矢仰角多少度?」

  簡蓮想都沒想地答道:「簇尖上移一指節。」

  寧非比了一下他 的角弓,得出的仰角果然比使用長弓所需要的仰角要小。她又先後問了幾個問題,緊接著不顧其他人都在看著,躲到樹蔭下拿起一支箭矢在地上寫寫劃劃。

  地上所寫的全部是蚯蚓一般扭曲的文字,沒人看得懂是什麼。

  阿剛好奇地問:「寧姐姐,你在做什麼啊?」

  簡蓮渾身輕顫地縮在他身後小聲說:「不會是在下咒吧,不然是跳大神?」

  阿剛翻了個白眼,其餘也沒人理會他。簡蓮這個人說到底就是在拿起弓箭的時候還算個男人罷了。

  半晌之後,寧非把箭矢一丟,長長地吐了口氣,在地上坐了下去。才落地就被一個人拉了起來,她頭腦一陣昏眩幾乎沒有站穩,眼前昏黑沒看得清東西,嘴裡還在嚷嚷著:「別把地上的東西給我抹掉了!」

  蘇希洵一隻手攬住她腰側,另一隻手在她太陽穴上按揉著,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復過來。

  寧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紙筆來,我算好了。」

  她話音方落,忽有一個山長說道:「咱們好像偏題了吧,此番出來不是為了爭執由何人但當射藝師傅嗎?」

  阿剛不服氣地說:「爭執你個頭,你不看簡蓮的臉都綠了嗎,教,他這個會射不會說的能教出個屁來。」

  簡蓮連聲應是,方點了兩三個頭,就被灌陽坡山長惡狠狠地揪住耳朵不讓多話了。

  寧非推開蘇希洵,說道:「簡蓮雖然在傳授射藝方面不盡如人意,但是他使用角弓的淺顯道理還是能夠傳授給眾家弟兄的。」

  其他人俱是奇怪,簡蓮的射藝有其獨門訣竅,要教也輪不到擅長長弓的寧非來發話啊。

  寧非接著問簡蓮:「簡蓮,你的射藝是否不傳之秘,可否教授予別人?」

  簡蓮連忙搖頭:「並非不傳之秘,大半是我總結的。」

  眾人一聽更是對他崇拜之極,自己摸索出門路的難度,比起有師門傳承的難度,艱澀了何止一個等級!

  寧非跟簡蓮要過他的角弓,試了試力度,果然還是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蘇希洵看出了她的意圖,一隻手掌貼在她背心上:「沒關係,你再試一試。」

  她驚訝地張開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一股玄妙之感從背心一路延伸,直至手臂掌指。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能讓她知道,她可以拉開那張角弓,力量方面無需擔心,她只需要負責技巧和集中力。

  寧非深吸一口氣,閉目沈思數息時間,突然睜開眼睛,提起簡蓮的角弓,直拉至滿。

  簌的一下,箭矢插在一面新的靶子上,只是偏離了紅心少許。對於一個初次使用角弓的人而言,這樣的成績足以令人稱道。

  然而這還沒完,第二箭、第三箭又都紮了上去。

  仿佛前面幾此射出是為了試探手感,它們距離紅心的距離越發接近。

  一理通、萬理通。射箭用弓也是件舉一反三的事情,如果寧非沒有江凝菲打下的基礎,或是沒有方才與簡蓮的一問一答,沒有剛剛做完的計算,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算有外行人剛開始看不出初用角弓的難度,到了第四箭開始也停下了竊竊私語,一雙眼睛緊緊盯在靶子那邊——第四枚已經貼在了紅心邊沿上。

  此時連簡蓮都咬住了下唇,一臉肅然地注視著寧非持弓的姿態。

  第五箭正中紅心,並且不多不少正是中央。

  寧非仿佛覺得這樣的成績還不足夠,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第六支離弦而出,篤的一下射入了第五支的尾端。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簡蓮方才那一番技藝的重演,第七第八支相繼接尾射入。眾人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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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1:32

【43.眾聚集英堂】

  廣安郡,位於淮安南部邊陲的一個人口眾多的駐兵要地。淮安南部山區連片,一條澄水橫貫東西。大約千餘年前,這裡並不屬於淮安,而是山嶽國的屬地,山嶽派駐一支萬人部族到此戍守邊防,隨著軍需物品不斷供應,山嶽商人也聚集在江水北側,此後來往人越發眾多,終於設郡建制。

  臨到廣安郡之時,銀林公主終於與徐燦所率徐家軍告別,被送入廣安郡之中。她遠遠看著大軍西去的煙塵滾滾,心中忐忑不安油然而生。或許這一次拼命向父皇請求隨軍前來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論徐燦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一定要在他的身邊。即使女子不能隨軍上陣,但是能靠近一分就是一分。

  此時此刻的銀林公主,或多或少地能夠體會到了那些目送丈夫兒子走上戰場的妻子的痛苦。

  徐燦並不知道銀林的不安,他現在全心全意都投注在淮安西南之外那一片幾無人煙的龐大山地。連綿的山勢阻擋了淮安與山嶽的交通。

  山嶽的富庶是淮安難以想像的,在商人們回到淮安的家中,首先誇耀的就是嶽上京裡那遍地黃金的富裕景象。嶽上京中幾乎十人一商,他們對此難以置信,如果山嶽經商的人那麼多,還有誰去種地?如果不種地,山嶽人又是怎麼維持生計的呢?

  於是在百年之前,針對山嶽的侵攻之戰開始了。在百年前那場驚世之戰中,淮安一方相繼佔領了山嶽的廣安郡、廣南郡。徐家先祖率領大軍孤軍深入山嶽,憑一萬重騎二萬輕騎攻下山嶽國都。

  可惜那是絕對的險境,如果久留,不但不能獲取利益,相反還會是己方陷入山嶽的反撲之中,於是那位徐家先祖一擊即走,他的最大的戰利品就是被俘獲的山嶽前王。

  此後兩國議和,山嶽在放棄了一部分利益之後,換回了流落在外的皇帝。

  時光荏逝,徐家的風光延續了百年,百年之後,徐燦帶著先祖延續下來的榮耀,再度站在了雁過山腳下。

  雁過山,雁難過。

  這座山脈連綿起伏,阻擋了山嶽與淮安的通路,正是因為這座大山的阻隔,百年前侵京大戰那時,徐家先祖才只能以騎兵匆匆突入,無法攜帶輜重糧草,更無法在嶽上京陷落之後長期執政管理。

  而現在嶽上京不但不滿足於這座山的阻隔,還背棄百年前的誓約偷偷設立一座大營,企圖鞏固邊境防守,更有甚者,或許他們會企圖重新奪回廣安郡與廣南郡等幾個郡縣。正因動向不明,目的不明,皇帝才會如此重視,要求徐氏一門務必傾力出擊,將山嶽的邊防武力剿殺於搖籃之中。

  他下令面向黑旗寨的方向安營紮寨,做出一副要攻打黑旗寨的態勢。傳令官匆匆下去,幾個副將在他旁邊與他一同觀察地形。

  徐燦手裡的羊皮卷軸是前輩所畫,蔣衡前些日子前來時做了一些備註。他和幾個副將參將一一比對了地圖和實際地形,開始商量攻打事宜。

  此番最重要的任務是將山嶽國派駐於雁過山裡的秘密大營給找到,然後一舉剷除。至於黑旗寨,只是用於實現聲東擊西之計的一個工具。

  副將夏侯錦是個綿裡藏針的漢子,他看起來似乎很粗獷,實際肚子裡藏的彎彎比徐燦不知多了多少,當即提出了對黑旗寨的質疑:「目前有諸多消息傳來,言說黑旗寨並非尋常土匪,而是山嶽國的另外一支力量。我們如果要拔掉山嶽的秘密大寨,就必須要仔細考慮黑旗寨的危險性。」

  參將勞德說:「末將認為這不過是黑旗寨壯大自己聲勢慣用的手段罷了,在山嶽裡還有傳言說‘拔毛寨是淮安的秘密軍隊’。況且他們如果是山嶽的力量,為何連山嶽商人的物品都搶。縱觀黑旗寨十餘年間所搶大宗商隊不下百餘起,對於山嶽淮安商旅都是一視同仁,應該不存在傳言所說的情況。」

  徐燦仔細思索,覺得勞德所說很有道理,又不忍削了夏侯錦的面子:「兩位說的都很有道理,如何進攻還要從長計議。」

  徐燦當先上馬,率先馳馬在今夜安紮的營地周圍蕩了一圈,一個計畫已經成型。

  當天夜裡,他再次召集夏侯錦、勞德等人到中軍帳裡謀議。

  「當下最緊要的任務就是要尋出山嶽秘密大營的所在,但是如果我們尋找時間拖延,必定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因此不得不充分利用黑旗寨。勞德負責尋找秘密大營一事,夏侯錦負責本營防務,務必在三日內完成。」

  此話一發,夏侯錦立時就知道了徐燦的言外之意,他並不相信黑旗寨是山嶽的駐防力量的說法。不過他只是略微凝神就沒有再提,畢竟傳言本身只是傳言,在有足夠證據之前,傳言並不值得被人相信。

  夏侯錦釋然之後,就對徐燦的計畫提出了質疑:「不引起對方警惕是不可能的,我們一萬精騎兩萬輕騎以及一千戰車到此,隊伍浩浩蕩蕩,數十裡外都能見到煙塵滾滾。如果山嶽秘密大營就在雁過山中,現在定是已經派人在暗中觀察我們的動向,我們當務之急是做出全力剿滅黑旗寨的姿態,降低對方的警惕。」

  「夏侯有何建議?」

  「我們可做出一副長期安紮於此,務求盡剿黑旗匪徒的姿態。因此搜尋秘密大營位置的時間不必限定在三日內,可以鋪開式地慢慢進行搜索。每日派出小隊進山,名為砍柴,實為搜尋。」

  「夏侯說得甚是,」徐燦考慮之後,越發覺得長期堅持更為有利,當即擬了命令,將權杖交予輕騎百千長,命其安排十組小隊負責搜尋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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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密林裡雀鳥驚飛,獸吼異常,山寨裡的人個個開始磨刀霍霍,恨不能早日沖下山去將那群王八羔子統統趕回老家去。

  雁過山主峰嶺頂的巨鐘被敲響。這盞一人多高的古舊銅鐘只有在備戰之時才會啟用,它宏大低沈的鐘聲遠遠地傳揚開去,十山六洞的各小首領皆是凜然,當即收拾披掛往主峰匯合。

  這日午時三刻,日頭正是毒辣,就連巡山小校們都尋了樹蔭裡午歇,而在主峰半山的集英堂裡卻很是擁擠,一年到頭裡難得一見的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以及主峰上下幾個關口的關長們在集英堂裡席地而坐,等候山寨兩位當家的到來。

  寧非站在偏堂的竹簾裡往外看。

  她本來在竹樓裡準備午睡,丁孝突然過去尋她,說葉大當家找她有事商議,將她帶到此處。

  只見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都在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喧嘩,甚至還有往手心裡吐唾沫表現出摩拳擦掌的意思的,大都顯得對此次集會很是積極。

  蘇希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在這裡偷偷摸摸地看呢,一會兒出去了正大光明地看就行了。」

  葉雲清也道:「就是,不然帶你來這裡做什麼?」

  寧非嚇了被突然冒出的聲音一跳,回過頭便看到這兩人著裝齊整,都是一色青墨色的精幹短打,黑布長襪外層層纏繞了黑布綁腿,顯得腿腳更為細長。葉雲清另披了滾金邊墨黑披風,而蘇希洵則在腰間紮了一塊三角虎皮圍腰。

  她驚疑不定地問:「你們說要我做什麼?」

  「出去啊。」葉雲清很理所當然地說。

  寧非嘿嘿乾笑:「這好像不大合適吧,這種場合,不是女子勿近嗎?」其實這只是她的藉口,如無必要,她巴不得成為透明人躲在屋子角落睡大覺,千萬不要引人注目。

  葉雲清卻不能理解她的心態,很同情地安慰她:「可憐的娃,在淮安國那邊真是憋屈你了,你就放心地隨我們一起進去,他們不會噓你的,只會覺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寧非囧然,原來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說法自古有之,或許是因這群男匪世界觀與人生觀都與正常古人出現了巨大的差異,以至於時常打破時人慣常的做法。

  而蘇希洵則一語不發,他還有一些擔憂,集會上要討論的是如何對付徐家軍。他雖信寧非應當不至於通敵,可畢竟與徐燦夫妻一場,聽著旁人討論如何對徐燦生吞活剝,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難受。那葉雲清對這些細節問題粗心大意,竟然沒有照顧到這一點。

  葉雲清乾咳一聲,率先走入大堂,他臨出去時不忘對寧非打眼色,極力要求她跟上去。

  外面的聲音頓時靜了,眾多大小頭目停止了私下間的議論,目注主台。隔著一道竹簾,裡外都安靜得落針可聞。蘇希洵不好再說什麼,走到寧非身旁,臨出去時握了她的手,對她打個眼色再看了一眼葉雲清,意思是別理他的,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這裡。

  可惜倉促之間無法說明情況,光憑幾個眼神根本就是雞同鴨講的效果,連寧非本人都以為他這是在強烈要求她和他一同進去,於是沒多想便跟在他後面,掀開竹簾過去了。

  在場所有人當下全部傻眼,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跟在全山寨上至葉大當家下至煮飯夥頭全都愛恨難名的蘇二當家身後,從偏堂裡走了進來。

  有人心想今天是抽了什麼瘋,莫不是我眼花了吧。而常常往主峰上跑的人則立即認出了這就是近日裡風頭正盛的女人。

  葉雲清依舊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蘇希洵當發現寧非追著進來之後則忙亂了起來,當下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底下這群男人們覺得突兀,畢竟以前還沒有女人進過集英堂,除了被捕獲的女奸細。

  哪知道他殫精竭慮地選定了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忽有一人喊道:「二當家有何可害羞的,寧師傅當然是坐你旁邊了。」

  這話說完,當下就有十數人偷笑附和。不明緣故的十山六洞的頭目趕緊與這些人交頭接耳,不多會兒,笑聲漸大,起哄著要求蘇希洵將寧非安排在自己旁邊。

  原來寧非自那日蘇希洵提出要求起,每日晨起都跟他一起往半山練場跑,將江凝菲在徐家所學技巧與自己的領悟託盤說出。

  想這個時代各種獨門技藝都是父子相傳、師徒相授,家家戶戶恨不能都有個祖傳秘方、家傳絕技的,哪裡會像寧非這樣傻了吧唧地傾囊相授。她突然間橫插一手,對眾多習于近戰而不諳遠射的寨眾們而言,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鮑參翅肚。於是主峰上下漸漸流傳了「寧師傅」的說法,大有壓過「寧姐」的趨勢。

  山寨裡以實力說話,這群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生活,能多一門手藝保命,那就是萬幸的大事。就連其他山頭小頭目們,在聽說了零零總總的傳言描述之後,看向寧非的目光都帶了綠芒,好不駭人。

  寧非不知道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膏藥,單看他們要把自己吃了一般的眼色,立即反省自己是否衝撞了山上的習俗,瑟縮著就往蘇希洵身後躲去。

  而蘇希洵耳力不俗,對於紛紜的言談聽在耳裡,松了一口氣。再看寧非做賊心虛地往自己瑟縮,不由暗自好笑,乾脆拉了一塊氊子鋪在地上,拉她一同坐了下來。

  會上所議無非是探子回報徐家軍的情況,以及下一步當如何策謀。

  徐燦為人迂腐,但是治軍的確有他的一套。據探子的情況,無論是安營紮寨還是拔營開步,徐家軍一萬精騎兩萬輕騎與一千戰車,都是進退有度,法令森嚴。整個軍隊好像握緊的拳頭,讓人無隙可鑽。

  寧非想了想,覺得徐燦的風格的確就是這個樣子,他治家不行,治軍倒很是嚴謹,可憐堂堂一丈夫在家裡被個女人當做傻子一般欺來騙去,還甘之如飴。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寧非甚至覺得在徐府裡的一段光陰遙遠得好像不可觸及的前世似的。

  既然認定了事不關己,她當下坐在蘇希洵身後被擋得嚴嚴實實,聽得百無聊賴之後,眼睛便不斷往橫樑上飄。只覺得山寨的橫樑真是樸實得漂亮啊,雖然常常漏雨……

  蘇希洵說:「既然對方抱成一團,那我們就想辦法分而擊之。我們在淮安的內應已經將傳言散播出去,朝廷上下都認為山嶽在邊境處設了一秘密大營,這一點正好能為我們所用。」

  丁義驚喜道:「年前才決定的‘傳言’,這麼快就已經傳過去了?」

  習黑道:「難怪徐燦安營時將軍門落在正對主寨的方向,他們是想弄一個‘聲東擊西’吧。可惜咱們拔毛寨才是正主,那所謂的‘秘密大營’不過是個幌子。」

  葉雲清道:「昨夜我與二當家商議,擬派出習黑、丁義,在數個山頭上設立空寨。」

  這是整個分而擊之策略的關鍵,設立數個‘秘密大營’以迷惑徐燦,在他疲于尋找真正營寨的過程中,將他帳下三萬騎兵逐漸分流,最後逐個擊潰。

  寧非邊聽邊想這不正是麻雀戰、遊擊戰的精髓所在嗎,寨子裡占了地利之便,能夠把精銳之師拖垮拖死,還真是夠損的。她一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慨歎連連,一邊四處亂看,視線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蘇希洵身上。

  蘇希洵今早出門時在腰上紮了塊虎皮,她沒睡醒,還有點兒起床氣,小聲嘟噥「太陽越升越高,男人越老越騷」之類的話,弄得蘇希洵是哭笑不得卻又不能辯駁。原來是召開集會啊,可怎麼想還仍然是覺得——男人也有騷包的一面,尤其是喜歡在一大群同性面前亮騷。

  就在寧非差點睡著的時候,忽聽葉雲清說道:「想要分而擊之的策略能夠更迅速地見效,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儘量提高射箭的精準度,各山長洞主關長回去後,立即選取四體協調、眼力精準之人到主寨裡學習射箭之術。由寧非負責教務事宜。想必大家對她也有所耳聞,這位姐妹原是淮安人士,與徐燦同出一門,射術精準。」

  話音方落,便有人質疑:「與徐燦同處一門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她能夠比得上簡蓮。」

  簡蓮是雁過山輔山灌陽坡的射手,確能百步穿楊。光以箭術論,他在山寨裡無人能敵。但另葉蘇二人極為頭疼的是,他不善言辭,要他去教導別人,尚未開口說話自己就先臉紅了。

  一時間無人應答也無人附和,等到葉雲清目光灼灼地回頭看向寧非,她才突然回過神,醒悟到自己該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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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1:05

【42.轉向的靠山】

  蘇希洵無語地看著葉雲清,一副「你又來了」的表情。

  果然寧非接著說:「你難道不覺得那股怪味很難聞嗎?放在窗臺上,都長了一片青和一片紅的毛,你真的不覺得那股酸臭的味道難聞嗎?」

  葉雲清嘿嘿笑著:「這麼一說我好像記起來了,啊,這幾日事情多,我剛回到房間就睡著的,難怪記不得。……那個,等會兒我就送下去。」

  「送什麼送,廚房朱師傅說了,黴成那樣,誰還敢用。那套食盒已經拿去當柴燒了,費用從你的帳面上扣除。」

  「為什麼!太浪費了!」

  寧非和蘇希洵俱是無語,臉上表情出奇地統一。葉雲清不由想到,如果以後大家還能像這樣在一起過活,那是多麼樂趣的事情,即使自己的權威性時時刻刻遭受這兩人的質疑。

  葉雲清用力清開嗓子:「寧老妹啊,你不要老打岔,我和你商量正經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是正經事,連蘇希洵都打起了精神傾聽。

  「寧老妹,你覺得我家阿二怎麼樣啊?」

  寧非一時沒聽懂阿二指的是哪位大人,一臉無辜地瞪視回去。然而不必等她問出口,蘇希洵咬牙切齒地說:「你找死嗎?」

  寧非恍然大悟,葉雲清口中的「阿二」就是蘇希洵吧。

  葉雲清有寧非坐鎮一旁,膽子大了許多。他是在蘇希洵淫 威下苦苦求存的一根小草,為了能夠平安生存,練就了強大無比的見風使舵的本事,好不容易終於得見一座強悍□的靠山,樂得他念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順帶說一句,葉雲清認定的那座靠山,姓寧名非。

  靠山在場,機會難得,葉雲清一不做二不休:「寧老妹,老哥給你提一門親事如何?別看蘇二這傢夥平時挺缺心眼的,但絕對比你原來的男人強很多,你看你也是久曠之軀,他也是久曠之軀,你們兩個湊到一起正是天造地設,乾柴烈火……」

  他才說到這裡,突然口不能言,原來是蘇希洵咬牙切齒地點了他的啞穴。

  寧非聽得不知當如何作答,什麼叫做久曠之軀,什麼叫做乾柴烈火?她和蘇希洵俱是面目囧囧,相顧無言。尤其蘇希洵,不知是氣的還是慪的,臉上憋紅了一片,他半閉了眼睛,殺人一般的目光刺得葉雲清身上一陣陣地發汗。

  蘇希洵緩了口氣:「他帶的那軍被我連敗十場,他十天沒得吃肉,腦子有點糊塗了,我們要諒解他。」

  寧非連忙點頭:「是啊,老人家難免有時候會犯糊塗,我們要諒解他。」

  葉雲清氣苦,這和不得吃肉有什麼關係,且他正是男人即將三十一枝花的年歲,怎麼會是老人家呢。奈何他口不能言,微有異動想要自救,就被蘇希洵殺人視線掃射過來。習武人最講究氣機牽引,蘇希洵與葉雲清的修為只在伯仲之間,當下蘇希洵占了先手優勢,此消彼長之下,葉雲清不敢妄動。

  他心中叫苦,原先以為寧非是他先認識的,多少回站在他這邊說話,他就多了一座靠山。哪知道蘇希洵和寧非這一男一女竟是早就看對眼了,當了他的面搞起夫唱婦隨的場面來。他叫苦不叠,以前一個蘇希洵和一個寧非各自為政地管他,如今他們兩人配合默契了,今後看來是要強強聯手對付他,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毫無懸念地,葉雲清被丟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要求立即收拾乾淨,不收拾乾淨不得睡覺,臨睡前由蘇希洵檢查內務。

  蘇希洵回到寧非屋裡,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把他的話當真。」話出了口立即覺察不對頭了,葉雲清所說的話,有一部分是必須當真的,連忙補充道,「我是說,他胡說八道的那部分不必當真。」說完又想想,然後再補充,「就是乾柴烈火那部分。」

  寧非被葉蘇二人連番轟炸,見怪不怪了。蘇希洵所說的事情其實和葉雲清所說的沒有差異,不過是換了更加委婉的表述方法。

  油燈啪的一下炸裂一個火花,蘇希洵驚醒了過來,此時夜深人靜,他們兩居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蘇希洵雖然努力地掩飾他的局促,一如往常地幫寧非掃乾淨地面,但是寧非終於還是察覺到了。

  隔壁是葉雲清的屋子,他在裡面轟隆隆地亂翻亂動,打掃房間也能夠掃出此等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個奇人。

  寧非擦乾淨桌子,將抹布晾在窗臺外的掛鉤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蘇希洵的動作。

  他比葉雲清還要略瘦一些,昏黃的燈光之下,白皙的皮膚罩上一層薄薄的珠光,眉目間沒了日間的精明,顯得很安靜平和。可是就在這安靜平和之間,似乎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動搖和不安。

  蘇希洵忽然聽到寧非說:「地上已經很乾淨了。」擡起頭,她正略顯無奈地看著這邊。

  「再掃下去該不會又掃折幾根竹子吧。」寧非開玩笑地說。

  「揭人老底不是好習慣,你就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我倒想看你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子。」寧非一副好奇樣子,蘇希洵想想,自己好像真的很少有惱羞成怒的時候,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

  氣氛不知不覺之間就變得輕鬆了,寧非拍拍旁邊的椅子:「來坐一下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在寧非說出這句話時,蘇希洵不會想到她要談的是什麼事,畢竟她的語氣很老練,就好像說:「我們有一單生意,需要在細節方面好好談談。」

  蘇希洵沒想多,寧非這個語氣和說法,總不能是談婚論嫁的問題吧,他略微失望地放好掃帚,坐到寧非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不動如山。

  「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嗎?輕易就下決定,將來很容易吃虧的。」

  蘇希洵疑惑,她問這個幹什麼。

  寧非輕輕一笑:「你真打定主意了嗎,連葉雲清都來說媒了,你家裡呢??家裡不反對嗎?」她沒自覺,現在這個語氣,這個態度,真像是前世被人找上門來諮詢離婚案件時的狀態,不管事務所那邊是不是明裡暗裡打眼色要她鼓吹離婚的好處,先一通說讓別人想清楚了再打官司。

  蘇希洵腦袋裡甕的一下就發昏了。他面對葉雲清時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冷靜清醒,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時霎時間灰飛煙滅,正所謂世間萬物生生相克,一物自有一物降。他心中哀歎,世間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有自己看對眼了的,也都是男方主動地追求,他自小至大都沒聽說過還有女方主動挑明來說的,就算丁家大娘駱夢涵也不曾!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寧非,也許這輩子沒治了。

  寧非聽著蘇希洵慢慢地說出他家裡面的事情,在大院子裡孤獨度過的童年時期,與兄弟姐妹貌合神離的少年時期,那些泛著陰沈古舊色彩的過去都是她沒有經歷過也沒有想到過的。

  眼前這個男子有時候奸詐狡黠,有時候沈默穩重,更多的時候隱隱帶有一層隱約的執拗的自我防衛,與那樣的家庭聯繫起來,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古舊的大家族能夠養育出徐燦那樣循規蹈矩的人,也能夠養育出蘇希洵這樣的叛逆分子。他在一次廟會上結識了葉雲清的師父,從此後終於開始掌握了擺脫被淹沒於族內爭鬥的能力。

  山嶽國民風開放,然而官不同貴,貴不同貧,嶽上京蘇家一門作為世家大族,其間的規矩之多之繁,不是平頭老百姓能夠想到的。

  蘇希洵的眼裡沒有淚水,但是寧非能夠感覺得到隱藏在平靜下的深沈。他應該很悲哀,母親被淹沒于那樣的深暗之中,傾盡所有深深愛慕他的父親,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對於他的母親只有很簡單的數句描述。可正是那些被深放於心底的感情才讓人難以說出口,好像就連說出去都是一種褻瀆。

  寧非伸出手按在他的雙眼上。蘇希洵怔住了,這動作代表了多少撫慰的意義,又包含了多少親近的意思,寧非明白嗎?

  他過了片刻才整理了情緒,淡笑著說:「謝謝你,我沒想要哭。」

  「我知道。」寧非說,她手掌下的眼窩裡乾燥溫暖,微凹下去的眼窩,挺起的鼻樑,全部被她的手覆蓋了。

  寧非溫暖的手上帶有藥草的香味,讓人平靜。蘇希洵抓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握住。在這個時刻,過去的陳腐陰鬱與如今的平和寧靜交匯在了一起,變成格外動人心弦的感觸。

  寧非說:「大致上我已經明白了。山寨裡就有這點好處,外面那些迂腐古舊的東西傳不進來,就算進來了,當做垃圾就算了。」

  她的手被蘇希洵松松地抓著,沒好意思抽出來。而蘇希洵也在安靜地聽。

  「我們試試看吧。畢竟我有很多小缺點,說不定你知道後還不中意呢。」她剛說完,就覺得仍然放在蘇希洵鼻樑上的手被抓緊了,然後被移動下來。

  蘇希洵的眼睛從她手掌底下慢慢地露出,眼睛晶亮晶亮,含著一點點的疑惑,更多是不能置信的欣喜。他將她的手移了下來,輕輕地吮吻她乾淨潔白的手心,低聲地道:「你確定了嗎?不會反悔嗎?我這樣對你也不會反悔嗎?」

  手心裡的感覺癢癢的,寧非微動了一下手,就覺得被捉得更緊了,蘇希洵的目光裡是深切的期待。或許到了這個時候,比起繼續沈默地等待,他更希望迫使她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無論是否接受,只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生活不就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嗎,順著道路往前走,如果走不通,那就到時候再尋找其他路徑吧。最重要的是不論如何一定要往前走,人生就那麼幾十年,等到臨終再回過頭來想,為什麼我的人生如此枯澀無聊,已經為時晚矣了。

  寧非死過一次,死亡的滋味記憶猶新,所以在這一世面對了令人苦惱的選擇,她便不會再提心吊膽猶豫不決。但是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決定呢?今天主動提出這件事已經讓蘇希洵似乎難以接受的樣子了,如果再進一步該不會把他給嚇傻了吧。

  寧非的壞心眼悄悄地浮了起來,蘇希洵一定不會知道她性格裡的惡劣因數。也是,在她那個行業裡霪浸了那麼多年,如果不是天生惡劣,後天裡也會耳濡目染出惡劣來的。

  她想乾脆破罐子破摔吧,看看蘇希洵是如何反應。如果他堅持認為女人就該三從四德,就該天真純潔,在男人的羽翼下接受保護,不能夠事事主動,那麼不在一起也好。

  寧非的性格已經定型了,為了一個男人就去大幅度的修改為時已晚,既然如此,只能期望他能夠接受這樣的女子。

  蘇希洵在煎熬中等待著答案,或許也不能說是一種煎熬。他覺得心中很平靜,手中眼中都是這個不知不覺吸引了他的寧非。他突然看到寧非眼色變了,淩厲起來,並且似乎要說出答案的樣子。

  可是卻沒聽到她說出半句話,而是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來。

  蘇希洵在愕然之中不由想要苦笑,乾脆去和葉雲清喝上一罎子老酒慶祝一番,人生頭一回真心就撞到南牆,失落、傷懷、以及隱約的再戰的勇氣絞成一團。

  他想,早知今日會如此,那天初遇的時候就應該謹言慎行,先瞭解清楚對方的為人再說話。看來他那惡劣的形象是無法扭轉了。

  接下來是他事先絕對無法想像的,就算多年後子女成群兒孫滿堂,回顧起這段往事來,他仍然忍不住要嘀咕:「聞所未聞,聞所未聞!」

  寧非站了起來,兩個人的距離很接近,她毫不猶豫地憋著一股倔氣地將蘇希洵推倒在床。

  天旋地轉中,蘇希洵根本沒想到要回擊,防禦系統反射神經全告失效。他屈肘才想撐坐起來,就看見寧非站在床邊彎下了身子看他,臉上的自信和神采飛揚,讓蘇希洵在那一刻忘記了動彈,他只想一直一直地看,牢牢地記住這一刻,這樣美麗的神采以後還能在誰的身上看見呢?

  寧非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牢記這一刻,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才是深深地沁入了蘇希洵的靈魂。她俯下身將兩隻手都握上蘇希洵的肩膀,他不得不屈服地躺回了床上,屈起的肘部放鬆了,但是身體更為緊張,因為寧非站在他雙腿之間,兩人是那麼接近。

  然後更加接近。

  然後是一個夢想之中想要卻得不到的親吻。

  時間並沒有過得很慢,然而在蘇希洵的眼前,這一切都在緩慢地進行著,讓他得以清晰地記憶在心中。他鬆懈地躺在床上,終於忍不住激動,猶疑地伸出雙手環抱住了寧非,然後不再懷疑地收緊。他不讓她再以俯身的姿勢,而是以兩人緊緊相擁的姿態感受相互之間的呼吸。

  其實僅僅是淺嘗輒止的親密動作,不過夠了,很足夠他從中確認更為重要的事實了。

  原來這才是珍愛的感覺,這才是溫香軟玉在懷的感覺。難怪那麼多英雄人物願為紅顏禍水折腰。

  可是寧非既不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算是大家閨秀。她在山寨住了這麼久,平日裡的接人待物很難讓人聯繫到溫香軟玉或是紅顏禍水之類的詞語,就連紅袖添香用在她身上,蘇希洵都覺得是一種貶損。

  這樣的女人是可與男人比肩共騎的,而不是一味乞求他人保護。這樣的人是強者,他希望自己能夠保護和愛護她,但是沒有他的陪伴,她也一樣能夠頑強地生存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堅強不屈並且自尊自立的靈魂。

  「這算同意了吧?」蘇希洵低聲地詢問。

  「如果你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很離經叛道,並且能夠忍受。」寧非不懷好意地說道。

  蘇希洵收緊了手臂,將她按在自己肩上,歎息地說:「還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為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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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10:40

【41.淡淡的曖昧】

  徐燦大軍向雁過山以東集結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寨裡,大家開始磨刀霍霍,等待著兩方交戰的那一日。不過準備是準備,卻還不到火燒眉毛的地步,防守之道莫過於外松內緊,各項細節自有各個關口的關長操心,至於葉蘇二人,只需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便可。

  蘇希洵坐在竹樓外搭憩起的小屋裡,正有寨眾向他回稟事情。先段時間俘獲的淮安國探子熬不過連日的逼供,說出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淮安大軍南下是板上釘釘之事,至於統帥者為何人,只需稍加打探就能夠知道結果。但是不論是蘇希洵還是葉雲清,都不會想到,就在大軍之後,居然還會有一個公主的行隊……據說是去廣安郡禮佛,並不隨大軍直接開拔到雁過山下。

  蘇希洵摸著下巴思忖,如果形勢運用得當,那個什麼公主倒是可以利用的。他點頭道:「查得很好,你去傳話給習黑,讓他派手下十二士,前往淮安軍必行之路探探風聲。」

  「是。」那人領命即走。

  蘇希洵站起身,覺得腰背上有些酸疼,略一思考才發覺不知不覺之中一天又過去了。防務更換和錢糧劃撥的問題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此時事情大致處理完畢,才知道時間流逝之快。

  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忘了沒做。他左右看看,恍然大悟,忘了今日是給寧非換藥的時候。

  從處理事務的小屋回到竹樓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可蘇希洵自從從公事裡回過神來,一心就撲在竹樓裡的寧非身上,恨不能早點回來。回了自己房內拿了藥籃,整理了儀容才裝模作樣地緩緩走向寧非的居處。

  -----

  寧非此刻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但她沒能疑神疑鬼多久,哢嚓一聲響,門被奇異地推開了。

  那扇門可是上了閂的!

  寧非本就心驚肉跳,聽到聲響嚇得站了起來,回頭看去,方知是蘇希洵手提著一個竹籃走了進來。

  「怎麼了,臉色那麼白?」蘇希洵問,「手上還很疼嗎?」

  寧非搖搖頭:「你以後能不能進門先敲一敲,啊,我不是說禮貌問題,真的是很容易把人嚇到。」

  蘇希洵回過神,原來他進來之前一邊心癢難耐,一邊刻意強調自己要從容而萬萬不能急進,一時沒注意,推門時不自覺將門閂給折了。他心中羞赧,臉上卻不改色地道:「門閂好辦,明天我給你削一個新的,今晚先拿一把筷子代替好了。」

  「在你們這裡,有門閂和沒門閂好像都差不了多少的吧。」

  蘇希洵乾咳數聲,適時地轉換了對他不利的話題:「你那傷口已經好幾日了,藥效已經過去,我今日給你換新藥。」說完不久就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她雖然怕痛,但還是乖乖地在床邊坐下,視死如歸地撩起袖子伸出手來,當真有一往無前的氣勢。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嘴上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沈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蘇希洵今日穿的並非騎裝,而是常裝。

  說到寧非為何如此大驚失色,就要講到常裝褲子的不同,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縫合,是開了大縫的。這種褲子在便溺時很是方便,男人扒開褲縫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不必再解開束帶。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寧非剛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對於底下是否走光,蘇希洵並不覺得很擔心,他將束帶紮得很緊,布料也用得多,想要看到其中端倪是難上加難。不過寧非這種樣子還真是好笑,他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咱們不打岔了,我話說在前面,不喝藥很疼的。」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俐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儘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他甚至覺得這短短的換藥時間,比他處理了一天的事務都要艱難。

  一番功夫下來,蘇希洵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倖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過了一陣,寧非眼睛裡漸漸凝出了一點水花,終於有點反應了。蘇希洵一直低頭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看到這情況,才輕聲地問:「很疼?」

  寧非還是過了一會才有反應:「一點點。」

  蘇希洵無語了,這分明就是痛懵了的症狀。好幾年前的那次,習黑有顆牙沒長好,老出炎症,只好請他幫弄掉。習黑仗著自己有內力護體,裝硬漢死頂著不喝鎮痛藥。蘇希洵當時用架子把他的頭和嘴固定了,拿錘子給他把牙敲松,用鉗子鉗出來,再拿鑷子一點一點將斷在牙床裡的牙根挑出來,痛得他是死去活來,連自己屋子住哪裡都忘記了,應是搖搖晃晃地走到豬圈把那裡當成了自己的屋,直到第二天神智才正常了些。自此後,習黑再也不敢跟他面前裝硬漢了,實在是痛怕了的。

  寧非手上這口子老大一條,跟百年蜈蚣似的老粗,剛才那樣又洗又剝的,變成這樣也難怪。

  寧非的氣息暖暖的,近在咫尺,好像一把小刷子刷得他心癢難耐。蘇希洵後悔了,當時沒想仔細,習慣性地順了她的意。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不然最後心疼的還是他自己。寧非很快回過了神,然後察覺到了自己的處境。蘇希洵攬著她的肩膀,雖然什麼事情都沒做,但是那感覺格外的曖昧。她靜悄悄地不敢動彈,一時間頭腦都發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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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傍晚,蘇希洵在竹樓外面兜來兜去。換藥那次之後又過了三天,這段時間以來,蘇希洵敏銳地發現寧非對他的態度竟似有所軟化,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何種心理,他覺得在這個敏感時間裡二人獨處十分難受。

  那一天,他把痛得有些失神的寧非攬在懷裡靠著,兩人很久都沒說話,也沒有動彈。等到葉雲清在外面咋咋呼呼地喊「晚飯回來了」的時候,寧非才匆忙地把他推開,一副欲蓋彌彰的樣子,蘇希洵才知道她早就回過神來了。

  她竟毫不反抗地在他懷裡呆了那麼久!

  蘇希洵心癢難撓,恨不能直接問她為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她也有些動心了呢?可如果不是怎麼辦?在公務上殺伐決斷無往不利的蘇二一時皺眉一時苦笑,拿不準主意。

  外面路過的寨眾看到他團團亂轉的樣子,還以為遇到了艱難的困境,百思而無法解決,紛紛上前關心地詢問狀況,全部都被他心煩地兩眼一瞪,嚇得倒退三步趕緊遁走不提。

  太陽即將下山,天上飄了絲絲縷縷的紫色雲霞,如同漂浮在靜謐的深潭上的輕紫薄紗,令他浮想聯翩。他都沒有察覺自己竟然發起呆來,嘴角還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下子,打他身邊路過的人更是驚駭欲絕,只覺得雞皮疙瘩從背後毛毛聳聳地豎立起來,忙不叠退避三舍,絕不願意走近他方圓三十丈內。

  葉雲清從廚房拎了食盒回到竹樓時,絕沒想到看到的蘇希洵會是這樣一副奇怪的模樣,一忽兒皺眉沈思,一忽兒咯咯輕笑,好似發了失心瘋的病人。他遠遠站在蘇希洵身外三十步處,膽戰心驚地揮手道:「蘇二,蘇二,你你還好嗎?」

  因他這聲叫喚,蘇希洵從臆想中驚了回來,眼前的一片浮煙沒有了,天還是那塊天,卻因晚霞的落幕,紫色的雲絲已然失了色彩。

  他頓時呆怔,繼而懊惱不休,這是何等的失態!要失態也應當在屋裡失態才對。

  葉雲清看到他似乎恢復了常態,松了一口氣,走了過來,攬住他肩膀問:「蘇二啊,你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就說出來吧,咱們好歹兄弟一場。有什麼難辦的事說出來,哥哥保準能幫你辦到!」

  可是蘇希洵在他面前是悶葫蘆慣了,平時有事情也不會麻煩別人代勞,葉雲清毫不意外地看到蘇希洵沈下了臉色,拍開他的狼爪,轉身往竹梯走。

  葉雲清念頭稍微一轉,他和蘇希洵在一起那麼多年,就算不是一條對方肚子裡面的蛔蟲,多少也算是半條肚子裡的蛔蟲了,摸著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嘿嘿奸笑:「嘿嘿,該不會是你有色心沒賊膽吧。嘿嘿嘿嘿,沒關係,老哥這方面很有經驗,今晚就幫你把那女人給捆了送……」

  他還沒說完,眼前陡然一黑,幸好多年來生死關頭度過無數次,連忙腳下一錯,果然看見蘇希洵黑著臉,一隻手五指笈張,作勢要堵他的嘴巴。

  葉雲清嘿嘿壞笑,不敢再惹惱了這尊瘟神,繞了道往樓上去。

  他們這一通鬧,寧非在樓上聽見了聲響,拉開門口往外面看。於是看見葉雲清一臉曖昧不清的可惡笑意,蘇希洵滿面陰沈,一前一後從樓梯上上來。

  這段時間以來,吃飯問題都是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從廚房處拿來,之後就在寧非屋子裡面一同用餐,最後又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將餐具帶回廚房,寧非負責房間裡面的衛生,分工合作很是合理。

  日日相處下來,本來或多或少的疏離感和彆扭感都消失殆盡。雖然寧非極力地保留了自己的工作專案,但是葉蘇二人總會藉口她臂傷未愈,連掃地之類的事情都一併代勞。

  吃飯等瑣碎事務略過不提。吃完飯後,重頭戲來了。

  葉雲清哪裡會不知道蘇希洵對寧非的感覺,這兩傢夥,一個像他弟弟,一個像他妹妹,雖然總是會對他因為經歷了人生多舛而形成的獨有人生觀價值觀(懶惰)提出質疑,並且強烈詆毀他不拘小節的生活情趣(骯髒),但這兩個人都是他非常喜歡的。尤其葉雲清最近還多了一項樂趣,那就是看著蘇希洵心癢難耐又不敢把心中所想付諸行動的抓耳撓腮的樣子,在一旁偷著樂。

  不過現在也折騰得他太厲害了,都已經不像那個蘇希洵了,簡直是患了癡呆的老年人,時不時就要漫山呆站,還偶爾露出慘絕人寰的笑容,嚇得山頭裡諸位響噹噹的漢子無不心中發毛。

  可憐的男人啊,大餐近在眼前卻無法享用,難怪弟兄們將蘇二的微笑形容為慘絕人寰悲劇,真是天大的杯具……葉雲清如是想。

  葉雲清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寧非和蘇希洵的足夠重視之後開口說道:「寧老妹啊,我要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

  寧非並不知道他還能問出什麼嚴肅話題,十分不給面子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說清楚。」

  「啊?」

  「廚房今天來人跟我抱怨,十天前的食盒沒有送回去。十天前是輪到你送下去的吧。然後我就去你房間裡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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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10:22

【40.重逢僅咫尺】

  不多久,早飯就被運來了,幾個瘦高挑的漢子用扁擔挑了大木桶過來。到了榕樹下,打開松木蓋子,一股面香就飄飛出來。聞到了這股氣味,大家更是拼命地完成早課,陸續地就聽到木樁劈劈啪啪的折裂聲。

  對這個結果,蘇希洵並不是很滿意,說道:「非要到這個時候才用力,可見剛才是不夠認真的,下次如果等早飯到了才能劈斷,罰他多劈一根。」話音方落,寧非分明地看到一群人都苦了臉,但是敢怒不敢言,顯然是被蘇希洵淫威所迫,欺壓得習以為常了。

  蘇希洵在所有人的最後來到了榕樹下,幾個輪值的漢子早就拿出大筷子和大勺子,從木桶裡鉗出小碗大的饅頭,還分了每人一碗粥水。漢子們沒甚講究,蹲在地上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饅頭是每人三個的定量,粥水不限,可以無限「續杯」。雖然食物簡單,但是這群人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寧非不免都饞了起來。

  蘇希洵看見她這副表情,甚覺有趣,從木桶裡挑了一隻柚木碗出來,接過勺子裝了一碗粥,來到寧非旁邊遞給她:「喝一碗吧,可能不合你的口味,但是既然在這裡住下來了,都要習慣的。」

  寧非往碗裡看了一眼,分明是傳說中的周扒皮給長工們準備的粥水,光可鑒人型,能夠當鏡子來照的。她取笑地瞟了蘇希洵一眼,難以把這個男人和傳說中的周扒皮聯繫起來。

  幸好饅頭是老面饅頭,用的面很勁道,不至於擔心會餓壞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們。

  蘇希洵似乎覺得不大好意思,自己也盛了一碗,往懷裡揣了兩個大饅頭,在寧非旁邊坐下。

  這裡的生活和將軍府裡完全不一樣,簡陋而且簡單,從用具和飲食就可見一斑。寧非卻不覺得難以忍受,相反的,只要心情舒暢了,就算每日裡和這群男人蹲一起喝粥水都是快樂的,勝過將軍府的山珍海味許多。

  寧非柔柔地看著蘇希洵,心裡真的很欽佩這樣的男人。

  在寧非的人生經歷中,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所見的男人有許多都是為功名利祿而蠅營狗苟,把功成名就和物質享受放在人生的第一位。他們或多或少地將親朋好友當作了獲取名利的工具。

  有人說,男人若是變心,就會希望能夠左擁右抱,女人如果死心,則會轉身就走,買上一張通向遠方的車票,永遠不再回到這個男人的身邊。

  寧非不覺得能夠和那樣的男人共度一生,志不同道也不合,她會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前世是這樣,今生面對著江凝菲的丈夫也是這樣。

  也許徐燦多少也把銀林當作了仕途所必須的工具,他們之間除了愛情,還有一部分因為名利的需要而互相依存。但是蘇希洵呢?寧非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男人就是她所等待的男人嗎?

  在這個時候,大夥兒或是咕嘟咕嘟地喝粥,或是嘀嘀咕咕地偷偷在說蘇馬面的壞話,完全不擔心蘇希洵會公報私仇,還有人時不時拿曖昧的目光往寧非和蘇希洵身上瞟。

  蘇希洵小口小口地喝,姿態很是斯文。寧非不由想,如果她不在這裡看著的話,蘇希洵是不是會和其他人一樣,很粗獷地蹲在地上狼吞虎嚥呢?

  她偷偷看看蘇希洵的樣子,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蘇希洵的樣貌配上粗獷的言行舉止,怎麼想像怎麼彆扭。粗面饅頭很香,就著粥水一口口地慢慢咬著吃下去,心情是前所未有地舒暢。

  蘇希洵感覺到這種頻繁的視線,也擡起眼睛,兩人不經意地對上了目光。寧非先是覺得不好意思,但是出於職業習慣,並沒有躲開。蘇希洵眨眨眼,不滿地說:「為什麼你在這裡比在竹樓裡吃得還多?」

  寧非聳聳肩:「這麼高深的問題我怎麼會知道。」蘇希洵露出一副深思不解的樣子,寧非開心地笑了出來,但是為了避免這個男人鑽牛角尖,在他繼續追問之前,趕緊繼續專心致志地大口咬起饅頭。

  她吃不了幾口,忽然說道:「給我找些什麼事情做吧,不然總是吃白飯,怪不好意思的。」

  蘇希洵大喜道:「你真願意做事?」

  寧非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奸詐,警惕地問:「你想做什麼!」

  蘇希洵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把粥碗放在一邊,毫不猶豫地道:「等你傷好了,請你教教他們射箭如何?他們多是擅長近戰,遠戰方面的技巧很差,如果能有人指點一下就好了。」

  「不會吧,山寨裡難道沒有擅長弓箭的人嗎?」

  「的確有擅長弓箭的,但是大家都是實心漢子,心領神會了卻不知道如何表述,教人總不得法。會說的不會射,會射的不會說,這就是問題所在。」

  寧非仔細思考之下,這的確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點頭道:「好,總比白吃等死要強得多。」她想,蘇希洵真是挺懂得利用有限的資源,難怪把個山寨搞得有聲有色,數萬人的寨子都不用為吃飯問題發愁。

  蘇希洵忍不住道:「你真想清楚了嗎?這個要求很苛刻,你不答應都沒關係的。大家都知道你是從淮安國過來的人,都能夠理解。」

  寧非訝異地盯著他,半天才想起來他為何會有這一說。她是從小在淮安國長大的,而山寨則是淮安的對頭。她教射箭之術,其實就是與淮安為敵。因為他們的箭矢總有針對淮安國人的一天。

  她往周圍看去,那些吃飽喝足的漢子們明顯聽到了她和蘇希洵的問答,都停在旁邊看著她,有點緊張,更多的是期待。

  淮安國是怎麼樣的呢?在寧非的記憶裡,只有徐家的一方天地,除此之外的世界都是空白。淮安那裡是一片灰白色的記憶,而這裡,才是真實的所在。甚至比起前世的經歷,寧非覺得在雁過山上才嘗到了真正的快樂。

  「我現在早就是潑出去的水了。況且你不是說了麼,既然在這裡住下了,遲早都要習慣這裡的。」

  聽到她這一句定論,周圍的男人們立時歡呼起來,把蘇希洵說出來的話都淹沒了,恨不得把手裡的空碗都往天上丟,歡呼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之類的混話。

  真是可愛的一群男人哪,寧非又看向蘇希洵,聳聳肩然後笑了起來,笑得蘇希洵整個人都莫名其妙的,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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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安國現在是外松內緊,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實際上各州郡軍營都在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調度。在淮安軍府的調令下,各州郡精銳在淮安西南的廣安郡集結。

  夏初之季,徐燦也率領京週六郡的三萬徐家軍往廣安郡開拔。

  一路顛簸讓銀林公主十分不適,但是她從來不會抱怨,此番同行是她多次向父皇求情才求得的,為了這件事,她父皇還發了好大的火。對於這點兒旅途必有的不適,她不敢抱怨什麼。

  即便獲得了父皇的同意,銀林也只能是以去廣安郡禮佛為由,在輜重隊裡遙遙地贅在綿延數公里的隊伍尾部,平日不能接近中軍,到達廣安郡之後,就再也不能隨徐燦再往前去。

  沿途除了顛簸之外,有那麼多事情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克服了前幾天的胃口不調之後,銀林公主的注意力漸漸被車簾外的世界所吸引。

  她自幼看慣了宮中的金瓦水磚,下嫁徐燦後,偶有出門,所見也大都是達官貴人的園林別坻,哪裡見過木柵為牆茅草為頂的茅草民宅。不知道住進去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滋味呢?

  跪趴在路邊迎送徐家軍的平頭老百姓們滿面塵灰、頭髮蓬亂,小孩們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的,以前聽府裡的丫鬟們傳說,京城外有很多不開化的平民,為了節省幾文錢,小孩的衣服是不丟的,大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二兒穿,二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三兒穿。有的家只生一個孩子的,乾脆就直接買大人的衣服給他,一穿能穿好幾年。

  銀林覺得這些平頭老百姓真奇怪,幾文錢有什麼好省的,不就是幾件衣服嗎,都捨不得給孩子買,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會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想到孩子,她不免又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情緒之中。

  行了半個月,廣安郡遙遙在望。這日正近午時,隊伍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銀林對此覺得很是奇怪,這些天來,徐燦一直在中軍帶隊,她的車馬在後軍的輜重部隊之中,因糧草重要,周邊有重兵保衛,她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掀開車簾,車旁騎馬隨行的戴熙立即策馬到窗前聽候吩咐。

  戴熙是三品帶刀禦前侍衛,武功很是了得,比起禦前侍衛總教頭蔣衡的武功而言只高不低。整個淮安國裡,當朝皇帝只封了三名三品帶刀禦前侍衛,戴熙就是其中一名。

  銀林是皇帝看著長大的女兒,且皇帝非常看重徐家,一同意銀林隨軍之後,當即調派戴熙跟隨在銀林身邊,聽候公主節制。戴熙今年年方二十八,肩寬腰窄,平日裡在京中走動不知道俘獲了多少官家小姐的芳心,此時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齡,皇帝讓他出來,多少也存了讓他拓廣視野的意味在裡面。

  銀林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屬下不知。」

  「去看看。」

  戴熙坐直起身,擡頭往前看去。道路狹窄,行軍擁擠在一團,如果騎馬前行,必然要踩踏到管道兩旁的農田。徐家治軍很嚴,踩踏農田者當眾鞭二十,不論是否皇親貴胄,徐家一向執法如山,因這多年積威,才在淮安聲名赫赫。

  戴熙不敢觸徐家軍的逆鱗,很乾脆地下了馬,一撂袍角,在稠密的士兵中穿插前行。

  銀林心裡忐忑不安,自從啟程後,她很久沒有能見到徐燦了。侍女安慰她說這是正常的,軍中畢竟不同徐府,徐燦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但是隨著大軍南下,這種不安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銀林看著遠方開始出現的隱約的連綿山脈,雖然只是在天際出現了一片連綿的陰影,在她眼中卻如即將到來的風暴,她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等待時間的延長愈演愈烈,戴熙已經去了半個多時辰了,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隊伍也依然沒有繼續前行的徵兆,反而從中軍下達了原地休整的命令。

  直到銀林坐不住想要親自上前的時候,她身邊的侍女才驚喜道:「戴侍衛回來了!」

  銀林定睛看去,果然是戴熙越過人群,不多會兒就到了車前。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銀林不及多想就問:「中軍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刺客?」她現在擔心的就是徐燦的安全。

  戴熙道:「公主多慮了,並無刺客。」

  「那大軍是因何事耽擱?」

  戴熙道:「蔣教頭回來了。」說完閉口不言。

  銀林則是心下一驚,因為她出京,父皇派給她一隊宮中侍衛隨身保護。徐燦前些日子借去了幾個好手說是要提前探探雁過山的風聲,其中就包括了蔣衡。

  她連忙問道:「蔣衡回來了?……你是說,只有他一人回來了?」

  戴熙點頭應是。去的一干侍衛的實力不弱,可是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了。他們領的命是暗中刺探,既然是暗中,那麼就不會刻意地挑起對方的注意,會著意避過對方的大部隊,然而居然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並且身上傷痕累累,使得他們不得不對雁過山的實力重新做一個評估。

  銀林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以為民間傳說黑旗寨的可怖,傳說有進無出,只是誇大其詞。黑旗寨再怎麼說也不過是一群山賊組成的烏合之眾,原來居然如此厲害。」

  戴熙忽然說道:「屬下還見了蔣教頭,親耳聽見他說了一些奇異的話。」

  「奇異?什麼話?」

  戴熙看了銀林一眼,低下頭去:「他說,似乎是徐府的二夫人在雁過山上。」

  銀林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戴熙所說的徐府的二夫人是何人,她狠狠地一拍車壁怒道:「胡說八道!」

  這一聲著實響亮,震得周邊不少兵丁奇怪地看了過來。銀林頓知失態,咬牙忍了衝動,低聲問道:「他確實看清楚了?」

  「確實看清楚了,對方還叫了他的名字。」

  「江凝菲……她現在怎麼樣了?」

  「蔣教頭沒有說清。」

  戴熙離去後,銀林在車中坐立不安。她沒有想到江凝菲還活在世上,江凝菲離開徐府之時正是寒冷的天氣,京城裡不見蹤影,好些人傳說她單人獨騎地從城門出去了,她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沒有人呵護的女人怎麼能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活下去。

  既然現在是在黑旗寨裡,也許是被俘獲上山的吧,現在的生活一定很淒慘吧。銀林惡意地想。她曾經對江凝菲抱有一絲愧疚和可憐,但是在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並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之後,那一丁點兒的愧疚和憐憫立即變成了惡狠狠的怨毒。

  她好不容易捍衛了自己的地盤,好不容易把她趕了出去,為什麼江凝菲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像冤魂一般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不給她一個安生日子過。

  在銀林因為擔憂而生恨之時,徐燦卻心情煩悶得慌。

  他從蔣衡的帳篷裡出來,因為他的傷勢不輕,且又連日奔波,不得不暫時駐紮在這裡給他半日的休息。

  蔣衡方才對山上情況的描述對他的幫助很大,但是最讓他失神的消息還是那一個——江凝菲在山上,似乎過得不錯的樣子。

  他不經意地往遠處那片連天的山脈看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上山,是被俘獲的嗎?可是蔣衡說不像,因為她主動地拿起了武器,保護山上的匪賊。

  她究竟怎麼了?她怎麼能夠下得了手去殺人?徐燦覺得痛心欲絕,江凝菲何時變成了這樣,她明明曾經是那麼美好可愛,在他的懷裡祈求他的保護。他曾經以為他並不在意江凝菲的離開,在她變得讓他更加無法忍受之前放開她,他至少還能夠永遠記住她善良可愛的樣子,而不是一個被妒忌變得醜惡的毒婦。

  徐燦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噩夢,命運在他面前,兇惡地把曾經地美好撕碎。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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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9:54

【39.晨起操練勤】

  寧非一大早就聽到外面傳來操練的聲音,十分好奇。往常這個時候,山寨裡的人都是已經起來了的,但是個個忙著搶早飯,要等到晌午之後才集合操練,今日居然早了許多。

  緊接著她意識到,蘇希洵昨夜未在她房中度夜。現在距事情發生才是第三日,頭一個晚上,蘇希洵以觀察傷勢為由留在她房間,到現在,她沒有發燒之類的炎症出現,所以昨夜他就回自己房裡去了。

  寧非松了一口氣,任是哪個人,跟一隻鏟頭蛇呆在一個房間裡都不會覺得輕鬆。她如今承認蘇希洵有其可取之處,可是平常耳濡目染多了,像與她交好的牛大壯等人,談及蘇希洵時,除了佩服他管制山寨有莫大功勞之外,更多表現出莫名之苦的神色,可見此人絕不是很好相處的。

  話說回來,因為蘇希洵的虎視眈眈,她在床上呆了一整天,除了解決人有三急的問題之外,幾乎沒能下床。用寨裡人的話來說就是——身上都能淡出鳥來了。她毫不猶豫,一骨碌翻身起床。哪知道這個動作超出了她現在能夠承受的範圍,剛坐起身,雙腳尚未落地,就只能捧著她的左臂哎哎抽氣。

  昨天早上上了藥,到今天為止尚未換過,緩解疼痛的藥效已經過了,動作稍一劇烈,就是這樣令人忍不住想要抓狂的疼。

  寧非抽了老半天氣,慢慢適應了那痛,她才無奈至極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低聲罵道:「你這個不爭氣的,別人不照樣傷了手,照樣拿筆寫字生活如常,你痛痛就算了,叫喚什麼叫喚。」

  她所說的是蘇希洵的右手,為接那一劍也傷了皮肉。昨日天稍微亮時,寧非看清楚他虎口周圍纏了數層紗布,所幸並無血水滲出,看來沒有傷到筋骨。

  對於傷勢如何,她其實很關切,可是並沒有出口詢問。現在不知道什麼原因,她一旦與蘇希洵獨處,就覺得莫名的尷尬,他的眼神裡總有那麼點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明明是很柔軟的,可是寧非覺得那就像是他手持一根鞭子在催逼著似的。

  好不容易才能夠如常應答,還怎麼去關切?

  寧非用完好的那只手懊惱地抓頭,抓來抓去問題仍然無解,恨不得時間倒退,蘇希洵表白的那兩次直接遠遁,那就聽不見了,那就沒有現在這麼煩惱了。是啊,多煩惱的問題啊,有一個徐燦都讓人心煩欲絕,再多一個蘇希洵……

  她頓了一頓,呆坐在床沿瞪著牆角,遲鈍地思索了一個問題,慢慢地歪了腦袋,慢慢地笑起來,咯咯地笑開了——蘇希洵和徐燦,好像沒有可比□。

  徐燦那廝,中規中矩的有為青年,看上去確實是與「惡劣」兩字絕緣的,可是他又做了什麼呢?

  蘇希洵是比較惡劣了,不過……

  寧非低低地對自己說:「你也該夠了,不要出來個人就拿去跟徐燦那傢夥比了吧,不然哪裡還會有更糟糕的男人?」她歎了口氣,她事到如今看出來了,江凝菲的記憶留下來了,於是她的性格中也留下了江凝菲的烙印。她很慶倖這個烙印是對於徐燦的不滿,而不是懦弱祈求的那一面。

  著衣洗漱方面沒有問題,寧非可以比較輕易地獨立完成。入夏之後,衣物比較薄而輕,左手輔助一下也沒有問題。但是梳頭紮髻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難。她傷口直到昨天夜裡才終於止住滲血,現在根本不敢做大動作,免得又弄裂了。

  對這水盆裡梅超風造型一般的倒影,寧非不甘心地想,總不能連梳頭這樣的事情都要招別人幫忙吧。

  最後她在房間裡找到原來用於捆紮簡書的一條棕黃的布絛,將一把烏髮攬到肩上,用布絛纏緊打結,看起來還是挺簡潔方便的。其實以她的身份,應該梳已婚婦人的髻子,用簪子將頭髮固定在腦後。現在這樣束髮的方法,還是小姑娘才能用的。不過寧非不是中規中矩的江凝菲,以前願意紮髻,是因為覺得方便,一根簪子就能夠將頭髮盤起來。既然現在不方便了,那就換一個方法吧。

  在這期間,葉雲清和蘇希洵的房間裡都沒有動靜。寧非收拾妥當後才拉開門,走出了房間。入眼的陽光透過竹葉,輕快得讓人心裡舒服,竹樓裡空空蕩蕩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出去走走吧,不然身上都要發黴了。她想。

  於是一步步走了下去。在三天前遭殃的不止她一個,阿剛和白蘆也被傷了,雖然蘇希洵一再保證他們兩人沒事,寧非還是想要親自去看看他們。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道路她熟悉得很,至於白蘆住在哪裡,阿剛應該是知道的吧,希望那個小崽子已經清醒了。

  可是她走了不到十數丈,莫名的有種怪異的感覺,猛地往後看回去,驚訝地發現白蘆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面走著。

  這個情形,又和以前是一樣的。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

  寧非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你好了?」

  白蘆略皺了眉,回答道:「我毛都沒損一根,你想要我躺到什麼時候?」

  寧非倒抽了口氣,記憶中的白蘆不是這樣的,白蘆不是應該一邊維持著溫文爾雅的舉止一邊表現出面無表情的嗎?他什麼時候會暴躁地說出「毛都沒損一根」的話來了?

  她哪裡知道白蘆之苦,他那日被送回來不久就醒了,白蘆比起阿剛的修為深厚不止一籌兩籌,蔣衡為了迅速脫身,不惜自損功力將他震暈,但也僅僅是震暈而已,那點輕微的內傷,調息兩周天之後再不成問題。

  問題是阿剛不聽話。

  阿剛被搬回家由他爹照顧,他一醒來就叫喳喳地要苦練功夫,以免以後再度遭遇此等窩囊事。本來熱衷苦練功夫是阿剛的優點,可是這個優點的發作也要看時間來啊,他現在傷口未收,叫什麼叫呢。

  白蘆做完自己的輪值之後,又要跑到阿剛家裡幫他爹一起勸慰他,時間到了又要回來輪值,火急火燎的,還半點成效都沒有。該阿剛叫喚的叫喚,不該阿剛叫喚也照樣叫喚,白蘆心裡不鬱悶才怪。

  寧非正驚奇間,一陣微風拂過,再睜眼時發現白蘆身邊多了一人,他也是穿著與白蘆同色的淺蔥青衣,湊在白蘆耳邊說了幾句話。

  白蘆眉頭皺得越發凶了。不知不覺間,寧非覺得他這樣根本就是與蘇希洵如出一轍,渾身不禁發冷,蘇希洵的傳染力可真強啊。

  白蘆忽然走上前來,對寧非說道:「二當家說,你如果要四處走走,不必阻攔。現在你是準備回竹樓休息還是準備‘四處走走’?」

  寧非沒多想:「四處走走吧,你不必理會我,有急事就走吧。」

  白蘆冷笑道:「急事?的確是急事……」頓了一頓,目露凶光地道,「媽的真是氣死我了!」

  說完把寧非一托,帶著她飛身向下。

  不多時,半山練場出現在眼前,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操練。

  可是白蘆仍然沒有停下來,越過一片茂密的灌木矮樹,寧非逐漸聽見樹叢另一邊,還有乒乒乓乓的器物擊打之聲。

  枝葉一分,眼前的景象陡然變了,這裡是比起周圍都要凹下去的一片低窪,大約兩個籃球場大小,三十多人在裡面手持竹刀對木樁持續砍劈。蘇希洵正站在那群人的中央,他身邊跪著的是……如果沒看錯,那的確是阿剛。

  蘇希洵聽到了聲音,擡頭向林間看去,恰看到白蘆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寧非穿林而出,落下地來。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跳,聽到白蘆說道:「二當家,請把他交給我吧。」

  蘇希洵低頭去看那個阿剛,這孩子一大早的就跑下來向他認錯,還要立即加入墨字部的訓練當中,他正頭疼中,白蘆來的時機正好。

  「你來得正好,把他拎回去吧。罰他十日內用左手抄兩編金剛經出來,沒寫好別來見我。」

  白蘆在被挑出去駐防竹樓周圍之前,也是墨字部的一員,周圍人都是認得他的,至於阿剛,因為白蘆的緣故也都很是熟識。聽到蘇希洵如此吩咐,都是暗中咋舌,阿剛性子跳脫,抄寫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何況還是要用左手。不過他右邊肩背傷了,蘇希洵叫他用左手也挑不出毛病。

  阿剛「啊」的一聲正要辯駁,蘇希洵自言自語道:「兩遍似乎少了些,這令不行禁不止的代價也太少了。」嚇得阿剛又不敢說話了。

  寧非眼睜睜看著白蘆將阿剛拎小雞一般地拎走,並且那孩子可憐巴巴地死死盯著蘇希洵一聲都不敢吭,直到沒入林裡不見影了,始終沒有得到蘇希洵的赦免。

  她百無聊賴地站在蘇希洵的身邊,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注意觀察眾人的訓練,實際上心裡有一根弦繃在了蘇希洵身上,生怕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爆出驚人言論。

  幸好光天化日下的蘇希洵很是正常,他目送白蘆拎走阿剛,一邊說道:「怎麼下來了?」

  寧非趕緊答道:「早上醒了睡不著,出來走走。」

  「吃東西了沒有?」

  「還沒,」寧非聞到一絲危險氣息,趕緊極限道,「我就出來走走,現在走完了,馬上回去的。」

  蘇希洵擡頭往山頂上看,寧非隨他的視線看上去。越過枝葉濃密的樹冠,山頂遙遙地矗立著。白蘆剛才拎人下來時,她明明沒覺得有多遠,擡頭一看,發現原來居然已經到了半山腰,頓時噤口不言。

  蘇希洵收回視線,繼而向四周淡淡地一掃,那些明目張膽看的、遮遮掩掩偷看的,全部老老實實收心專心致志砍劈面前的木樁,生怕不夠認真被人抓了包。

  蘇希洵搖了搖頭,這群小崽子們還挺有眼力見的,越發不給他懲罰的機會了。他笑著看向寧非,寧非被他那目光驚得一跳,緊接著就看著他牽起自己的手。

  他是微彎下身去找她的手,那動作並不快,似乎在給她機會拒絕。寧非噎在那裡不敢動,生怕稍微動彈就被周圍人注意到了此間正在發生的曖昧。不管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蘇希洵牽著手走向練場旁邊。

  寧非在這方面的臉皮比蘇希洵顯然薄得多了,蘇希洵今日穿的是練裝短打,袖口收得很小,根本不能遮好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她眼角余光雷達似的偵測周圍眾人是否看見了。十分邪門的是,那群人明明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木樁,可是十有七八居然露出心知肚明一般的曖昧表情。

  寧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想要掙脫開來又不敢太用力,蘇希洵那只大手卻變得跟螃蟹鉗子似的,她的舉動如同螳臂擋車般不自量力。

  寧非湊到他耳旁把聲音壓得極低:「光天化日的。」

  蘇希洵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寧非比他沈不住氣,說道:「不太要臉吧,我們這樣。」

  蘇希洵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理所當然似的答道:「你放心,我在這裡,他們不敢亂嚼舌根。」

  寧非無語,這不是問題所在,他們不敢當你的面嚼舌根,可是敢於在我面前嚼舌根啊。

  蘇希洵繼續說道:「他們敢當面調笑你,是你威信不夠,改天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就好了。」

  「……聽起來,你好像很習慣於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這等齷齪事我從來不做。只是偶爾會利用職務之便提醒一下他們需要注意的細節而已。」

  「……」

  說話間,兩人到了一叢老木旁邊,幾棵榕樹和七葉蓮糾纏在一塊,樹根突出了泥土,形成了十幾條天然的屈曲長凳。蘇希洵折了一張蕉葉墊在樹根上讓寧非坐下:「你先等等,過會兒早飯就過來了。在這裡吃了一起回去。」

  寧非在點頭應是的同時,慢慢覺出一絲不對味道來,他們什麼時候相處得這麼自然?這種對話,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間才會有的吧。

  不等她作出反應,蘇希洵探了探她的額頭,覺得的確沒有發熱:「山上清晨水汽重,以後等太陽高了再出來吧。」說著幫她把散下的幾根碎發別到耳後。

  寧非簡直快喘不過氣了,她現在真想站起來把蘇希洵領子揪住,惡狠狠地問他,沒事用這種眼光看人幹什麼。可是剛才被他那樣一擺弄,突然地就腿軟了,心臟在心虛似的突突跳著,平靜不下來。

  眼看蘇希洵轉身要回去,她扯住他衣袖的一點:「你那右手不礙事嗎?」

  蘇希洵愕然地停住腳步,擡起右手看了看,那上面還纏著薄薄的紗布。寧非看得眼睛一陣跳,聽到他說:「那把劍成色不好,拿去劈柴還差不多。劈人啊,不行。」

  啊?

  蘇希洵笑了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回過身走向那群人中,冷下臉喝道:「看什麼看,哪個人沒有把木樁砍倒,早飯就免了。木刀折斷的,早飯也免了。木刀半折未斷的,早飯只有粗面饅頭。」

  那些人一聽,立馬夾緊屁股出工出力,開玩笑的,用木刀劈木樁還不許斷,沒有兩把刷子根本做不到。

  寧非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出來,山上的空氣清新得難以想像。今後也許就在這裡不走了,其實挺好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超出她的想像了。

  不多時,山道上傳來男人們的聲音:「早飯到了,排隊排隊。」

  那些人加緊了速度,當下就有兩人面前的木樁砰砰斷折,蘇希洵滿意地道:「行了,那邊排隊去。」

  那兩人興高采烈的,倒提木刀往大榕樹這邊過來,路過其他人身邊時,不忘炫耀地昂首挺胸,氣得兄弟們牙齒犯癢。

  他們將木刀整齊地靠在一根程丫狀岔開的樹根上,對寧非點頭為禮,規規矩矩叫了一聲:「寧姐。」然後站在最大的那顆樹下排起隊來。

  如果說在洗衣那時候,大家把寧非叫做寧姐多少有點調笑的味道,現在就是心服口服的了。山上如今女人也多了起來,可是若論女人中最可怕的,公認的就是寧非。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群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給抽冷子射一箭,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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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8 23:09:31

【38.幸福的距離】

  擡起手臂,上面纏了好幾層紗布,透出一點血色。現在想想,她那時候真是膽大妄為,如此鬥勇比狠,有幾條命都不夠折騰,居然還有命在完全是運氣好的緣故。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她當初沒有追過去,也許無法拖延他們直到蘇希洵趕來。

  雖然傷口的痛楚被壓下去很多,不過依然是有影響,醒來之後很難睡著,寧非就呆呆地瞪著房頂,反省自己的過錯。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處停了下來。如果不是夜深人靜的緣故,寧非根本聽不出來,她奇怪地看向門口處,這麼晚了不知道是誰還在外面。過了片刻之後,門被推開,蘇希洵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向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醒來。而是先到桌前,把手裡捧著的物件都放在桌上,都是一些文墨用具,還有一些卷軸和羊皮紙。

  寧非好奇地看他在桌前坐下,將毛筆和墨水匣擺放開來,接著展開一卷羊皮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細細地動筆寫起來了。

  夜裡面十分安靜,窗外的竹葉在風裡晃蕩,互相擊打著,發出了沙沙的響聲,連綿一片。在很久以前,生活在那個喧囂的年代,寧非曾看「夜聽雨打芭蕉」

  坐在桌前的男人遮住了油燈微弱的光亮,他偶有翻動文書,但動作都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寧非被籠罩在那層淡淡的影子下,蘇希洵的輪廓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圈薄薄的亮色,她不說話地看著。

  像這樣杜絕聲響的翻書做事,就要動作輕柔緩慢,根本沒有效率。蘇希洵明明是個做事乾淨俐落的人,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才想到這裡,寧非就知道了答案。是因為要照顧她吧。

  阿剛也受傷了,但是他有家人在山上。不知道白蘆的家人在不在,但是他的朋友多的是。在山頭幾個月,她對於某些情況還是瞭解的。比起他們,她在山上反而無親無故,只和葉雲清、丁孝等有數幾個人交往較密。

  永遠都不要把別人的重視當成理所當然……寧非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蘇希洵寫一陣停一陣,過了許久,終於將筆擱在筆架上,將墨水匣蓋好。從縝密的思考中退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揉了揉肩膀之後,轉回頭看向床上。

  立刻對上了寧非的目光。

  蘇希洵愣了一下,趕快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問:「很疼嗎?疼得睡不著?」

  寧非搖搖頭,還是直直地看著蘇希洵。這回輪到他招架不住,長這麼大,除了丁大娘那樣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敢於這樣直視的。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為了掩飾這種憑空出現的尷尬情緒,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掀開被子的一角:「我看一下傷口。」

  傷口很大而且很深,到現在還在滲血很正常,不過滲出紗布的血色淺了許多,變成了淡淡的粉色,蘇希洵輕輕握在手裡認真地看,看著看著就放不下了。

  握在手中的手臂很細,寧非其實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瘦,但是她的骨架小得很,落在黑旗寨這種地方,反差很大,變得格外瘦小似的,像是夾雜在一群大賊鷗裡的小畫眉。

  蘇希洵又忍不住問:「真的不痛?」

  「沒事。」

  「沒事為什麼不睡?」

  寧非抿緊了嘴唇,瞪得蘇希洵不好意思,他最後訕訕地把被子蓋好:「渴了吧,我倒些水給你喝。」

  寧非好笑地看著他逃跑似的到櫥櫃裡去拿水壺和碗,剛才他那樣的表情真是讓人好笑啊。她慢騰騰地坐了起來,自己將枕頭墊在背後。因為失血的緣故,幾個動作下來,眼前變得灰暗昏沈,過了片刻才恢復過來。

  蘇希洵已經回到床邊倒了水,責備道:「傷患要遵守傷患的本分,胡亂動彈是要吃苦頭的。」

  寧非就著他遞過來的碗喝了整整一碗,解了喉嚨的乾渴。蘇希洵收拾了東西,把水壺放回櫥櫃,就聽寧非在床上說道:「那天的事,對不起。」

  蘇希洵合上櫥櫃的紗門,因為不明白寧非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麼,愣愣地對櫥櫃裡的碗筷發呆。好一會兒,回過頭去,不解地問:「什麼對不起?」

  寧非眨了眨眼睛,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最後終於還是把目光落在蘇希洵下部。

  蘇希洵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窘迫得紅了起來,悶聲道:「沒事。」

  寧非好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了開來:「你真的想起來了,前段時間的失憶,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蘇希洵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道:「我怎麼可能裝失憶,你可真狠啊,下得了這種狠手。」

  氣氛難得如此輕鬆,蘇希洵沒有料想到兩人能夠這樣子對話。以前兩人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當真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看到寧非精神很好,短時間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坐回床邊的椅子:「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昨天那種事情也是能夠隨便插手的嗎?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

  「那時候沒想那麼多。」

  「沒想那麼多?」蘇希洵說到後面提高了語調。

  「現在知道了,我認錯,以後肯定先認清形勢再說。」

  蘇希洵不信地看著她,這哪裡是道歉的樣子啊,她明明就是打定主意凡事先斬後奏,事後道歉的吧。

  寧非連忙安撫道:「真的,再說,以後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吧。」

  蘇希洵歎口氣:「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

  「雁過山那麼大,就算黑旗寨人數眾多,都不可能每片地上都住有人的吧。幾個關口可以防住普通人,但是如果來的是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根本不走關隘,直接攀山過崖,你想防都是防不住的。」

  蘇希洵搖頭道:「竹樓防衛很松,是我過於自信了。每個關隘都有高手雜居其間,就是為了避免敵人派來的刺客從崖壁上山,然後從意想不到之處偷襲屠殺。只有竹樓這裡,一般不讓人靠近。」

  寧非想起一事:「來人中有淮安的禦前侍衛總教頭蔣衡,他們上山來應該不是為了‘偷襲屠殺’的吧。」

  「他們到我房間裡亂翻一通,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情報。」蘇希洵得意地笑了開來,「難怪他們找不著,朝廷的人怎麼知道我們‘土匪’是怎麼藏東西的啊。」

  寧非大感興趣,她張口欲問,想到這已經涉及了山寨的秘密,避嫌為妙避嫌為妙,於是立刻轉換了話題。

  蘇希洵難得地生起了聊天的興致,他一直認為聊天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有那種空閒還不如去采草熬藥辦公做事。和寧非說話很舒服,說話直來直去,但是只要細心,就會發現她所詢問的話題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強人所難,甚至在意識到有可能會讓他為難之前,遠遠地繞了開去。這樣是一種體貼吧。

  時間過去很快,寧非的眼皮開始打架了。蘇希洵談興未盡,可是十分心疼她,倉促終止了談話。

  寧非看起來有些困倦,眼睛卻忽然彎了,看起來真是笑眯眯的樣子。蘇希洵當時正彎腰下去幫她掖被角,看到她這麼可愛的樣子,心裡慌張了起來,停在那裡不敢動了。

  寧非輕聲地說:「貨怕比貨,人怕比人,比起徐燦那個傢夥,你真是可愛多了。」

  「啊?」蘇希洵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非翻了個身,面向牆角合眼睡了。

  蘇希洵定在那裡,直到腰都酸了,才站直起來訥訥地反駁:「可愛個熊,你才可愛呢。」

  的確,用可愛來形容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可是在反駁的同時,蘇希洵不知不覺地笑開了,眼睛笑得彎彎的,臉上都是幸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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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大亮的時候,昨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主寨山頭。

  雁過山的主峰像是一個巨大的兩級階梯,上有七八個練場,最大的半山練場正好在第一階梯上,面陽方向是近百畝大小的一塊平地。

  太陽曬得燒人,主寨上下的漢子們在半山練場裡整齊排開,這群人平時散落在各個關口,因此並不覺得人多,直到這種時候,才知道光是主寨這裡就有了萬餘人的戰鬥力。

  如果僅僅依靠打劫奪回的物資,根本不夠這群人的消耗,所幸雁過山地廣人稀,這群人平日不打劫做營生的時候,就開墾梯田種植穀物,還養了許多黑臉雞甚至圈養了野豬。

  練場上空猶如籠罩了一層低氣壓,大家都面色陰鬱,似乎怒火燒心。這可是奇恥大辱,光天化日被人摸上了主寨山頂,雖說主山背陰一面山勢陡峭,雖說主山山頂人跡罕至,雖說來人據說是淮安皇宮所派的精銳,但要是說出去,絕對被人笑話不可。

  不多時,葉雲清與蘇希洵先後出現,他們從佇列前經過,走上搭建在五棵松下的高臺。各關口的關長都在列隊之前。眾人皆噤聲不言,只聽得見風吹葉打的聲音。

  葉雲清掃視一圈後說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他內裡充沛,並不如何使力,聲音就在百餘畝的練場上傳蕩開去。一群平日裡咋咋呼呼的漢子們垂頭不語,樣子是羞愧之極。

  葉雲清等待了片刻,見到大家都是在反省的樣子,歎口氣道:「昨日活捉淮安刺客兩名,雖然現在尚未逼出口供,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淮安對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年內將要大舉進攻。」

  淮安看不順眼雁過山之匪由來已久,眾人皆知。可是剛發生那樣的事情,敵人肆無忌憚直入寨中,還傷了三人。不說白蘆那個木頭面孔的傢夥,阿剛可是大家都認得的,一個極討人喜歡的少年,據說傷得很重,能不能痊癒都不好說。聽到葉雲清提及淮安,氛圍立時一變,滿場皆是憤然。他們想要詢問傷者的情況,無奈寨中紀律森嚴,集合時不能隨便提問,便都忍了下來。

  葉雲清道:「現如今,寨裡形勢緊迫,以往的戰鬥配置是為下山劫掠淮安商旅所設,雖然幾年前曾屢次大敗淮安軍,但大都是地方小旅。今後我們將要面對的是淮安的精銳部隊徐家軍,那是擁有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的騎戰隊。」

  說到此時,下面眾人都高高地挺胸擡頭,目光灼灼地直視向五棵松臺上,那樣子大有不服氣的意味。

  葉雲清點頭笑道:「不服氣是嗎?不服氣就好!戰車千乘、戰馬萬匹——那算什麼,那不就是用金錢砸出來的嗎,仗是用性命去搏的,不是用金錢來湊的。」他停頓片刻,待下面人頭聳聳幾乎有人忍不住要高聲贊同的時候,朗聲說道,「大家可知道丁孝帶上山的寧非?」

  立時所有人都道:「知道。」寧非第一次出現在眾男的眼中是那一場大雨群浴,驚得眾人雞飛狗跳,哪裡能夠不知道她?就算沒見過面,至少也是聞過名的。

  葉雲清說:「人家一個小姑娘,昨日在她手下一死四傷。」

  眾人再也忍不住,頓時譁然。大家雖然聽說了昨日的事情,但是具體情況如何尚未傳開,他們聽說過丁孝帶上山的這個女人厲害,卻不知道怎樣厲害。

  葉雲清又道:「要打勝仗,關鍵不是看誰的武功高強,不是看哪一家的兵器鋒銳,而是要靠辦法,層出不窮的辦法。寧非不會武功,只會騎射。但是箭矢射不了了就用弓身打,弓身不管用了就用馬蹄踢踏。這樣才是讓人防不勝防,這樣才是以弱克強的道道。如果在面對淮安大軍時,咱們能夠做到這一點,別管來的是什麼徐家軍,就算鬼家軍、神家軍,照樣讓他們有來無回。」

  此後,從主寨半山練場回到十山六洞各個關口的關長們,都是目露邪光,那樣子好像在說:「小兔崽子們把皮繃緊了,看我操弄不死你們。」

  雁過山上,拔毛寨裡,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哪個男人不是被這群吃人不眨眼的關長們操弄大的,大大小小偕老帶少的都看慣了他們聲勢滔天的邪惡樣子,大家的確是把皮給繃緊了,骨子裡卻是不怕的。

  十山六洞和主寨畢竟隔了一個山頭,那邊群情憤慨,這邊還不知道寨裡有人出了事受了傷,只以為是普通的襲營。

  然而這種外緊內松的狀態在關長們將半山練場聽來的消息發佈後,形勢立刻大變。

  十山六洞之中,男人們血紅了眼睛,摩拳擦掌目露邪光的狀態從帶隊的兵長傳染到了各小嘍囉,人人生怕不比別人兇悍似的。

  淮安派人襲營,主寨傷了三人。真是膽敢在太上老君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也不想想雁過山拔毛寨是什麼地方!

  如果說主寨傳來的確切消息是十山六洞眾人怒火的星星之火,那麼,蘇希洵所發佈的匪練文告就是引焰的乾柴。

  文告曰,各山頭以關口劃分攻防小組,每日互相偷襲攻打。敗者當日不得食肉與新鮮菜蔬,只能以鹹菜下飯。勝者可享受雙份的肉食與新鮮菜蔬。

  山寨漢子哪個不是肉食性動物,平時都在嗷嗷叫喚「肉不夠,要吃肉」,現在一看這條命令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因為有肉吃了,只要拿下別人負責的關口,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看到這種血氣沖天的景象,慣于與人為善的丁孝不由疑惑道:「如果被人摸哨成功可是沒有肉吃了的,難道大家不會覺得吃虧嗎?」

  他弟弟丁義站在他身邊,看著山上山下那種躍躍欲試的景象,歎了口氣:「哥哥你知道朝三暮四原來是什麼意思嗎?」

  丁孝想了想,搖頭道:「中原的成語,很多我是不瞭解的。」

  丁義笑道:「就是說,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想要克扣猴子們的夥食,有一天對他的猴子們說,以後每天早上只給它們三顆板栗,晚上再給它們四顆板栗,猴子們覺得很吃虧,都又跳又鬧地不幹。」

  「哦?後來呢?養猴人怎麼辦?」

  「養猴人只好裝作退讓一步了,他很無辜地說,那好,以後就早上四顆板栗,晚上三顆板栗,行了吧。猴子們一聽,滿意了,開開心心地同意了。」

  「……早上三顆晚上四顆和早上四顆晚上三顆,有不一樣的地方嗎?不都是一共七顆嗎?」

  「的確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猴子們很開心啊。」丁義頓了一會,深有感觸地說,「蘇二這是把大家當猴子來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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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8:26

【37.勃然之怒意】

  蘇希洵甩手出去的時候,血液濺了出來,滴在寧非的臉上。他口中籲了一聲,黑馬認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緩緩停下。

  這期間,蘇希洵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執起寧非的手臂,發現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裡面白色的中衣也沒能倖免,而最為慘烈的景象是卷裹在兩層寬袖裡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紅色的血液從翻卷的皮肉裡淌了出來,隱約見到白骨。

  寧非到這時終於覺到痛了,從受傷的手臂到細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來。她咬著臼齒沒有吭聲。

  蘇希洵低眼看了一下從袖子裡流淌滴落的血,閉了一閉眼睛,沒能說話,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傷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後他從寧非緊握的手裡接過斷折的弓身:「借我一用。」說完從馬上飄落下地,甫一接觸地面,電射一般往前方兩人撲了過去。

  寧非這才發覺,他身上連武器都沒帶。

  前方兩人偶爾回頭,發現十拿九穩能夠拿下寧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長劍,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樣的傷並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蘇希洵精通醫理,射出長劍時注入了陰勁,兼且穿刺的是關節部位,頓時把他痛得半昏過去。

  最為讓人驚駭的是,追趕上來的不是他們口中所稱的賊婆娘,而是中途殺出的蘇希洵。

  這幾人都是淮安國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課,葉雲清與蘇希洵的面貌特徵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頓時認了出來。

  葉雲清與蘇希洵在淮安國是什麼角色,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山賊匪頭,被民間冠以牛頭馬面之名。

  當然,這其中多少有淮安國朝廷的操作在內,尤其蔣衡這種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為了轉移民眾視線,讓他們甘於現狀,而刻意醜化敵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幾人,都聽說過葉牛頭與蘇馬面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們初在雁過山落腳,當時的南安郡守發動了第一次的剿匪,結局卻是五千郡衛埋骨雁過山下。此後連年剿匪連年失敗,黑旗寨下手從不留情。對於過往商旅,他們多少是索要贖金,然而面對前來剿匪的軍隊,他們下手絕不留情,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全部坑殺這是個什麼概念,沒有進過軍旅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山嶽與淮安也是連年戰事,兩國交戰向來不殺俘虜,最多就是押解回國內淪為官奴。這個慣例其實不是兩國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場戰事都不給對方俘虜留下生路,那麼對方就會變成拼死之軍,完全背水一戰,決絕地寧死不降。這樣一個結果在戰場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於將俘虜全部殺害,敢於面對淮安國戰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拼死決戰,但是從無敗績,終於漸次消磨損毀了淮安國士兵的士氣。

  現在他們面對的就是這個寨子的第二把交椅。潛入山寨之前,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決不能與葉蘇二人正面衝突,否則必不能全身而退。兩人都往對方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決心。

  此番上山能與這樣一個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如果能夠僥倖狙殺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背負阿剛的那人鬆開手,阿剛便滑落在地。他從腰後抽出長長的一柄鋼鞭,與此同時,他的同伴雙鐮在手,擺出一個廝殺搏命的起勢。

  蘇希洵在他們面前停下,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其中尚在緩慢地滴下血水。他的眼力極為精毒,為寧非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已是先用手指夾下了劍身,只有虎口被劍氣所傷,傷口雖深,並不傷及經脈。這並不能消減他的怒意。

  他趕出來時根本來不及取回兵刃。他所慣用的乃是掛在臥房牆上的長劍與黑鞭。黑鞭纏敵,青鋒致命,那才是他慣用的殺敵手段。

  左手所持是寧非的長弓,弓身被砍斷,獸筋弓弦卻完好,拿在手裡恰是一截天然的長鞭。兩個刺客見此狀況都是暗自輕鬆,他的武器居然僅僅是這麼一個殘破的玩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須要在其他寨眾趕到之前逃脫,否則一旦糾纏,就不可能脫身了。

  兩人十分默契,同時搶出,向蘇希洵兩側攻去。他們在兵刃一項佔據了絕對的優勢,長劍與雙鐮配合正是一長一短,一單一雙,既得強又得險。

  使鐮人看見蘇希洵晃似不覺自己的弱項,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蘇希洵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定會吃輕敵之苦。正要加速去勢,眼前忽然一花,蘇希洵單手揮出弓弦,往他鐮刀上纏去。

  使鐮人暗忖,弓弦再堅韌也只是獸筋所制,對上金鐵鋒芒只有斷損的結果,更何況他所善用的鐮刀一把鋒銳無比,一把佈滿鋸齒,均是獸筋的剋星。他正這麼想,獸筋卷纏上鋸齒鐮刀,他內力迸發,振臂揮割,果真立時將弓弦攔腰割斷。

  但他還沒來得及為此驚喜,脖子上猛然一緊,被一隻鷹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壓制了喉結處,中指指尖卻扣在頸椎後方。咯噔一下聲響過後,使鐮人頸骨斷折。

  蘇希洵丟下惑敵所用的殘弓,手持使鐮人的脖頸,身勢加速,將他抵在使劍人攻擊軌跡之前。這幾下速度快逾閃電,使劍人根本沒料到才一個照面的功夫,他的過命兄弟就被幹掉,長劍去勢一阻,插入了使鐮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氣絕。

  蘇希洵手指鬆開,使劍人軟軟地倒下地去。本來拗斷頸骨不會致人馬上氣絕,但他注入的陰寒真氣陰毒至極,暫態斷了那兩人的生機。

  他回過身去,白蘆倒在那邊的地上,蔣衡則已經不知去向,地上淅淅瀝瀝地灑了血跡,證明蔣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與白蘆兩敗俱傷。

  寧非強忍了暈眩下了馬,正跪在白蘆身邊探他鼻息。

  蔣衡的功力修為要勝白蘆許多,畢竟他年屆三十,正當人生最為壯旺之季。又是淮安禦前侍衛教頭,手底沒兩下功夫無法服人。

  蘇希洵快步過去,寧非擡頭看他道:「他被蔣衡劈了一掌。」

  蘇希洵趕緊蹲下地去探白蘆腕脈,幸無異樣,只受了一些震盪之傷。他心裡略松:「你先睡會兒,很快就能回去。」

  寧非還睜大眼睛看他,蘇希洵歎了一口氣:「他沒事。」

  「阿剛……」寧非意識逐漸模糊,還記得阿剛的事情,不肯睡過去。

  蘇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們不會費力氣帶一個死人下山。」為了讓她放心,還是站起身,將寧非打橫抱了,快步走到阿剛旁邊。

  這時候,在後方終於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蘇希洵不回頭也知道,自己人來了。

  他方才在竹樓外與幾個關長商議事情,聽到白蘆的哨笛當先追了出來。到達哨聲發出的地方,不見白蘆蹤影,卻看見地上有打鬥的痕跡和血跡,還有身著黑衣的身份不明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著寧非慣用的箭矢,他循著痕跡一路尋到此處,不知比後面的幾個關長快了多少,他們此時趕到已屬不易。

  寧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剛昏得很沈實,氣色還是好的。墨綠色的衣服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她松了一口氣,這會兒安心了,阿剛和白蘆都沒事,那就很好。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蘇希洵打橫抱著,其實從剛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開一道大口子,那種疼痛不是小傷小病可以比的,值得慶倖的是,還有昏迷一途可以暫作逃避。

  胡罕幾個人追到此處,看到一地血腥,兩個黑衣人死得沒氣,還有一個被長劍洞穿肩骨,釘在地上,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都認識白蘆和阿剛,見到兩人躺在地上並不動彈,都是大驚失色。

  蘇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獺的關長,曾經見過寧非一面,他往蘇希洵懷裡看去,立時認出了寧非。蘇希洵將寧非交到他手裡,把他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二當家今天是有什麼問題,怎麼會把自己女人交給別人了。

  不等他詢問出聲,鼻子裡傳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他這才發現寧非的手臂傷了好大一塊。他頓時更慌了一線,這麼深的口子,不知道會不會把這條手臂給廢了。

  他是知道寧非箭術厲害的,此前還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因為黑旗寨裡的匪徒們多是近戰的好手,遠戰的功力不行。所以戰鬥都集中在山勢複雜林木叢密之處,習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夠把寧非拉過來傳授心得,或許就能夠把戰域擴大到近山平原。此番上山找到蘇希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此。

  現在這條手臂變成這樣,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蘇希洵又指了一個人,把白蘆交托出去,自己蹲下地將阿剛抱了起來。

  看到胡罕一臉驚訝的樣子,他淡淡地說道:「他傷得最重。」

  他剛才騙了寧非,阿剛的傷最需要小心治療。這幾個黑衣人雖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醫理,用劍刺傷阿剛後只有簡單地點穴止血,然後順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麼東西製成的止血粉面。其實他一肩內肌腱已經斷了。

  這種傷最不能顛簸,應該盡速縫合治療,可是那些人只想要留個活口就行,哪裡會管能不能留個完整的人下來。如果治不好,不說他一身功夫都要廢了,以後幫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難。

  阿剛才不過十六歲。

  蘇希洵對其他人說道:「去其他山頭,將各山山長、兵長都叫來。以及丁義、習黑,一定要盡速趕來。」

  「是。」其他數位關長抱拳領命,身形飛出,轉瞬沒入林間。

  蘇希洵低頭看了一眼寧非,胡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眼神,只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二當家或許是想自己抱著她的吧,到了現在,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傳聞甚囂塵上,哪個不知道二當家對寧姑娘安的是什麼心。

  但是蘇希洵的輕功更好,他走得更穩,他首先照顧的是更為需要的阿剛。

  蘇希洵還是沒說話,當先往竹樓去了。

  -----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晚到處可以聽到鳴蟬的叫聲,把葉雲清擾得很煩躁。

  竹樓裡來了許多人,但是依舊十分安靜,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有他被擋在外面,蘇希洵關上門的時候,冷冰冰的目光從他頭頂掃到腳下,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又沒洗澡。」

  之後,在別的山頭的丁義、習黑都來了,就連不善於醫理只善於藥物的丁孝都被請進了房間。還在山上找了兩個身上乾淨手腳俐落的女人進去幫忙。

  聽聞阿剛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前段時間才被金線大王咬傷,餘毒才清完,身體正需要調養,但他根本管不上這些事情。阿剛是他的兒子,阿剛出了事,他比誰都難受。

  葉雲清和阿剛爹看著別人進進出出地傳遞熱水、剪刀等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房間裡早就點燃了大大小小的蠟燭和油燈,很久之後,門終於被從裡面拉開了。

  首先出來的是丁孝和丁義兩兄弟。葉雲清連忙上前攔住兩兄弟問:「怎麼弄了這麼久,傷得很重嗎?」

  丁義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親生兒子,與丁孝相貌體型差距很大。他身材魁梧壯碩,比丁大娘還要大了兩圈,偏生皮膚白裡透紅,又滑又嫩,好像能夠透出水來。因為這個緣故,他在淮安國裡還有個稱號——白無常丁白。

  他比葉蘇二人要小,少年時隨父母上了雁過山定居。那時候,他並沒有如此高大壯碩,於是丁大娘有時興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兒,帶她到山下城鎮裡過女兒節。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薰陶,他自幼就接觸很多跌打損傷的治療,其實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於家庭常常出現傷患。丁義也很暴力,以至於膽敢調戲他的街頭地痞常常出現嚴重的傷害。這些無疑為他積攢了豐富的實踐經驗。

  但不管怎麼說,以這種偏門手法練出來的醫術,在蘇希洵手下來說,並不很高明。今天居然叫他回來,連葉雲清都覺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憊,隨口回答道:「傷得很重。」

  葉雲清愣了一下。

  阿剛爹眼睛裡都泛出了淚花,他顫著嘴,不敢相信地問:「傷得很重嗎?」

  丁義點頭道:「以後肯定無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動都是一回事。」

  葉雲清站在那裡,心裡慢慢地溢上一點苦來。

  阿剛爹很快回過神來,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只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葉雲清忽然擡起頭說:「怎麼可能這麼嚴重,如果這麼嚴重,蘇希洵怎麼會交給你們來做,他呢?他死去哪裡了?如果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孝擡起頭,愕然地看他一眼:「葉大,你說的什麼啊,蘇二要是有那種好心,怎麼可能下手這麼狠?」

  丁義也道:「是啊,二當家下手真狠!你還想要他出手來治?」

  三方四個人全部停住話頭,面面相覷。

  許久,阿剛爹終於滿懷希望地說:「我們說的,都不是同一個人吧。」

  丁孝啊的一聲,恍然大悟:「我說的是那個黑衣刺客呢。肩膀都被蘇二開了個大洞,都快呼吸不過來了。蘇二叫我過來,是為了商議防務問題,剛才他實在騰不出手,才叫我幫忙的。」

  丁義也悟了,他撓著腦門接話道:「還有一個黑衣刺客,據說是被寧非用弓身抽了個耳刮子,那傢夥,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樑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紅又腫的。二當家說這點傷死不了人,還放在牆角那裡綁著沒得理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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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8:03

【36.甘苦的微妙】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擡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擡手一格,當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轉眼間,那個黑衣人迎面撲到近處,在寧非眼裡,他那沈重的黑影變得越來越大,但是這不能使她懼怕,張弓搭箭,箭矢對準了他胸前方向。

  那刺客露出猙獰的笑容,亮出漆黑的長刀,在即將與寧非觸上時飛身躍起,要在當頭位置狙殺她。幹他們這種行當的人,天生對女子多有歧視,認為戰鬥力低下,不能一拼。有時候完成任務之後,目標人物的女眷還會成為他們玩弄的對象。

  但是這回他想錯了,寧非用力扯緊黑馬的鬃毛,那匹滇馬鬃毛被扯頓時人立而起,雙腿高高地亂踢,刺客身在半空猝不及防,立時被蹬在胸口上,事發突然,他甚至連刀口都沒來得及對上突然插入他與寧非之間的馬匹,就被重重地踹下地去。

  他暗叫不好,幸虧反應速度極快,落地之前便調整了姿態,甫一接觸地面當即使出懶驢打滾的功夫,就地滾到一旁,躲過黑馬相繼落下的雙蹄。饒是他在行伍裡是把好手,若是被一匹馬加一個人的重量當胸捶下,照樣是胸肋斷折的下場,運氣不好的話,斷折的碎骨還會插入心肺,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可來不及等他慶倖,後頸處尖銳地生痛,立時人事不知。原來是白蘆恰好追上,提起黑鐵鉤槍給他頸椎補了一槍,那裡也是要害,頸骨斷折照樣不能善終。

  白蘆一刺即走,他的輕功比起阿剛勝過不知多少,刺殺一人的時間間隔根本不會對他的速度造成影響。然而寧非那樣一往直前的氣勢,他根本不知道當如何阻擋。方才與刺客正面相遇的那一瞬,白蘆幾乎要絕望了,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種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態度。

  他看到馬蹄落下那刻,寧非雙手已經張弓搭箭,相信即使他沒有追上,憑那一箭也能對那名刺客造成嚴重的傷害。

  寧非已經能夠看到阿剛的所在,粗略估計,還剩餘五個黑衣人沒有解決,他們擅長潛伏,行動之間悄無聲息,阿剛顯然受了傷,幸好是尚不致命,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距離已經很近了,再過得十幾秒就能夠追上,寧非用力張弓。

  那幾人分工合作,有兩人一直倒退著察看寧非與白蘆的進速,看到她對準的居然是阿剛的後心,急忙呼喝道:「快閃,她要滅口!」

  就連白蘆都沒料到寧非是這樣一種反應,心裡涼了一半。

  扛著阿剛的人當機立斷,在林裡左折右彎地前行,這完全是為了躲避寧非箭矢攻擊,於是速度也有所減損。旁邊的黑衣人手臂連抖,激射出數枚袖箭。白蘆見識過它們的威力,不敢怠慢,手中鉤槍甩出,頓時甩出了加長的兩節,在寧非面前一抖,當當當的鉤下三枚袖箭。

  寧非再不留手,鬆開箭尾,弓弦噔地震響,長箭破風射出。毫不留情地紮入扛著阿剛那人的後腰。

  「好狠的女人,真的要滅口!」

  這幾個黑衣人原本還想著,既然寧非與白蘆如此著緊被他們捕捉的少年,看來是個重要人物,可以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他們,所謂投鼠忌器,如果他們心生顧忌,就無法發揮全部的戰鬥力。

  可是寧非不管不顧地一上來就擺出了不留活口的姿態,看樣子不但是看出了他們的目的在於情報,並且下手狠辣果決。現在形勢逆轉,他們不但不能以阿剛的性命來做威脅,相反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否則此番上山,就只能空手而歸了。

  寧非和白蘆迫得緊,他們連換人的時間都擠不出,仍由被射中後腰的那人強自撐持扛著阿剛撤退。

  雙方行進速度極快,轉瞬即沖出了竹林,眼前一大片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平地,沒有了阻礙,遠端攻擊武器佔據了更大的優勢。

  此時,被寧非射中後腰的男人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肩負阿剛,他全憑一股硬氣支撐。寧非和白蘆追得緊迫,連遞換給他人的餘裕都沒有。

  當頭帶隊的首領暴喝道:「你們走,我留下來!」說完停下腳步,讓其他人越他而過,而後緩緩轉過身來。

  白蘆將精氣神提升到極致,進入了入微的內息狀態,毫釐的光影錯落間,他注意到寧非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然後再度從肩後抽出長箭搭上弓身。

  這個首領的氣勢沈穩,光體型就高他人一籌,即便身上穿了黑色的布衣,依然能讓人看出底下隆起石塊狀的肌肉。此人練的是外家功夫,十分不好惹。

  白蘆心下叫苦,他現在能夠聽到身後遠處傳來的聲音,應該是他和寧非的示警引來了人,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不知道憑自己一個人之力能否在救下阿剛的同時,護得了寧非的平安。

  苦惱的念頭僅僅閃過,他忽然聽到那個黑衣人首領驚奇地咦了一聲,似是不可置信地低聲道:「徐二夫人?」

  趁那人一失神的功夫,寧非扯開馬首,繞開他阻擋的地方。首領頓時回過神來,想要去阻止,寧非在馬上一箭射出,前面傳來一聲慘叫,又是一黑衣人翻身落地,箭矢入肉,巨大的推進力把那個人掀了個趔趄。

  這就是為什麼武功好手在軍隊之間也無法全身而退的原因,當你用血肉之軀與別人在近處拼殺的時候,別人卻在百丈之外隔空攻擊,攻擊範圍的不同決定了傷亡狀況的不同。單這麼一點,就不能讓她過去。

  黑衣人首領正要舍白蘆去追寧非,哪想到寧非偏過頭來大喝道:「蔣衡你敢阻我?」

  這一聲暴喝當下坐實了寧非的身份。從徐府中離開的二夫人,任誰都不會想到,她居然上了雁過山,進了黑旗寨。

  這個蔣衡,是時常到徐燦府上做客的禦前侍衛總教頭。因職務的關係,他其實與銀林公主關係更密一些,但江凝菲與銀林公主不同,身上自有一種天成的柔順之姿,自從在徐燦府上見到江凝菲之後,一直念念不忘,時不時地藉口為銀林公主傳遞宮中消息,到徐府上碰運氣,只為見到江凝菲一面。

  這些事情,江凝菲是不知道的,寧非也不知道,只有蔣衡自己知道其中甘苦微妙。

  蔣衡翻身想要追去,後方遠處卻傳來一聲破林震山的嘯聲,其中內裡充沛運轉,震得他心肺不安。白蘆心下略定,知是蘇希洵已經從後方追上來了。他生怕蔣衡回身去找寧非麻煩,鐵槍刷的刺出,當頭攔下蔣衡。

  寧非心知自己比起這一群黑衣人差得許多,到現在幾回合下來,她沒有受到傷害,並不能說明她的實力強於他們,只是因為遠端攻擊距離讓她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再繼續接近,這種優勢即將消失殆盡。一旦進入他們的有效攻擊範圍,後果可想而知。

  眼見再往前不遠就是陡坡懸崖,那幾人並不減速,反而還直沖過去。寧非暗叫不好,那邊定是在山壁上釘扣了繩索,他們一旦下去,就不是她能夠追得上的了,就算佔據了山頂的有利位置能夠隨心所欲地射擊,但到了那時候,才真的是投鼠忌器,生怕他們失手落崖摔死了阿剛。

  她這麼想,前面那幾人顯然不這麼想。

  鑒於寧非適才甫一馳馬追出當即箭射阿剛的狠利之氣,黑衣人們心中所想的都是不能讓她追上,否則她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必不會手下留情。

  其中一人低喝道:「你們走,我去阻她!」

  「賊婆娘惡毒,你要小心。」

  黑衣人經驗豐富,一眼就判斷出這樣的近距之中,寧非根本來不及搭弓射箭。他長刀出手,返身向寧非迎來。此時雙方距離拉近許多,弓箭的優勢再也無法發揮。

  黑衣人側身避過黑馬前進的方向,顯是汲取了被黑馬踢倒那名同夥的前車之鑒,站在黑馬行進的軌跡之外,寧非無論如何控馬都是無法踢到他的了。

  他蓄勢待發,正要遞出長刀,忽然眼前晃過一條黑影,緊接著呼嘯的風聲砸到臉上,迫得他睜不開眼。

  黑衣人大驚,他竟然連是什麼東西壓迫過來都不知道,雙足聚力要往後退出,說時遲那時快,僅僅一晃神的功夫,從左邊太陽穴到左眼過鼻樑越右眼,刺啦的劃肉之聲銳利地響起,一塊堅硬至極有力至極的物體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蔣衡和白蘆大戰正劇,眼角餘光不忘觀察四周,立時看見這一幕。

  原來是寧非察覺射箭不及,倒握箭矢,將箭簇銳利處割上綁系在弓柄尾端的獸筋弓弦。她的長弓養護得很好,平時為了保持弓身硬木的彈性,都要鬆開弦結掛在潮濕之地。

  現在弦尾被她用箭矢切開,弓身失去約束,頓時彈了開來,重重地拍上黑衣人的臉孔,並且從左至右,雙目均被這一擊打得腫痛欲裂。

  黑衣人哪裡料得到她居然還有這一招,失去了箭矢遠距離攻擊的優勢,現在弓身彈出還有成年男子大約三臂的距離,攻擊範圍依舊大大超過他的。

  蔣衡更是心驚,他以往所見的江凝菲,在徐燦面前都是乖順溫柔,有外人在時不發一言,事事以夫君為先,尤其目光之中漣漪淺淺,柔柔軟軟地永遠都只追逐在徐燦的身後。

  這真的是江凝菲,那個江凝菲?

  白蘆忽然驚覺形勢不對,前面又有一人脫隊殺出,返身回攻寧非。寧非這時候再也沒有其他優勢,先前長弓揮擊是仗著對方猝不及防,現在有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新加入戰局的人必不會上當,如此一來,只要有一定躲閃騰挪的功夫基礎,那柄長弓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威脅。

  他猛然發力,黑鐵鉤槍在面前揮出一道旋輪。這柄黑鐵鉤槍乃是白家傳家之寶,用極為難得的玄鐵和白菊葉岩熔鑄,一端是槍頭,另一端是屈曲的彎鉤。蔣衡不敢硬挨,身子後傾避過那道鋒芒。白蘆虛晃一槍,往寧非那裡趕去。

  然而已經是不及。

  如今在寧非前面擁有戰鬥力的只有三人,其中一名還是被她射中後腰的傷患,如此優勢如果不能把握,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阿剛帶下山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當面迎來的黑衣人晃出一把長劍,他目測功夫了得,躍起在半空之中的時機恰到好處,長劍如同砍刀一般地砍劈過來。

  長劍與砍刀形制不同,使用方法差異也格外巨大。雙刃的長劍一般都是劍身脆弱,劍法便注重刺與抹,砍刀的刀脊厚重,於是刀法就注重砍與劈。現在這個黑衣人用劍當頭劈下,並不是說明他外行,相反的,他對寧非是志在必得,於是用上了攻擊範圍巨大的一招。

  此間距離極為接近,寧非躲無可躲,身在馬上成為了劣勢。

  只好倒握弓身擋在臂前,擡手要阻下這一刀。

  白蘆一手仍持著鉤槍抵擋蔣衡的阻擊,一手探入懷中捏了幾枚赤鐵丹,甩手抖出,向那人激射過去。

  白蘆的赤鐵丹同時打上黑衣人的胸腹要害,金屬碰擊的聲音響徹半空,可見白蘆用力之巨,但那沒有用。聽到這樣的聲音,白蘆心驚膽寒,那個人內裡縛了鐵甲。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迅疾無比。黑衣人不回身躲閃,反而加快了長劍去勢。蔣衡眼見這一切的發生卻沒有阻止,在個人的猶豫迷茫之前,任務永遠是第一位的。

  寧非只聽見哢嚓一聲輕響,弓身被劍刃劈斷,手臂上似乎被寒冷的氣流襲過,那樣的感覺僅僅一瞬,寧非知道,劍鋒已經入肉。這把長劍本非凡器,加上黑衣人速度太快,也許臂骨都會如同那把硬木長弓一樣被輕鬆切斷,現在只是痛覺尚未傳導到大腦中。

  這一劍速度之快、用力之巨,非常人可想。力道使盡之時就會在寧非腦門上劈開一個大洞。

  她模糊地感覺到,這裡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和她以前所熟悉的世界差異那麼大,事事都要靠拳腳刀槍說話。一個不慎就會喪命。

  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沒什麼好抱怨的。她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傾身向另一邊倒下去,這一倒固然是能夠避開劍勢,但也絕對會從馬背上滾落下地。

  不過沒有辦法,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若論是選腦門被開個大洞還是落馬負傷,寧非願意選擇後者。

  肩膀忽然被攔住了,寧非發覺自己居然倒不下去。她疑惑而震驚,繼而發現,馬上多了一個人。

  蘇希洵不知什麼時候終於趕來了,他半跪在馬臀上,一隻手攔著寧非,另一隻手牢牢地抓著揮劈下的劍鋒。他神色肅穆,並不看寧非,兇狠地盯著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躍起的勢頭已過,開始向下落去並且要與黑馬錯身而過。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居然無法抽出被握在蘇希洵手中的長劍,無奈之下只好棄劍落地,未待落勢消盡,肩膀處一股巨大的衝力將他推倒在地,同時劇痛從那處傳來,待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被慣用的武器透肩洞穿,斜釘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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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8 23:07:40

【35.突兀的襲擊】

  這些叫她「寧姐」的匪徒們,有的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壯漢,有的是面白無須的小夥子,臉上都是心悅誠服的神色,看不出半點不甘願來。

  如果不看他們那種崇拜加景仰的表情,寧非或許會猜測他們是見獵心喜,為了能夠獲得一大片花園,匆匆忙忙與她撇清關係,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謂的「寧姐」,居然是帶上了「大姐頭」那樣的含義的。

  附近一個小弟忙不叠地過來幫她接過水桶,往上遊跑去,邊跑邊說:「寧姐等等,這邊的水被他們洗了,我去上遊取水回來。」

  「這……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另一個人景仰地道:「大家都知道了,二當家被您……壓……」方說至此,他忽然停頓下來,斷續說了兩個字,最後噤口不言,那樣子真像是遇到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他尷尬摸頭一笑,最後道:「大家對您是萬分景仰的,二當家就交給您了。」

  一時之間,洗衣的眾男大半都笑嘻嘻地看著她,有的笑道:「多虧有您,以前他心裡若是不痛快,我們不知道被操弄得多慘。只有您能讓他心情舒暢真是雁過山之福,拔毛寨之福啊!」頓時附和聲一片。

  寧非從來都不會想過,她也能成為漩渦中的人物。上山入寨不過是為了隨波逐流,反正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隨遇而安。可是現在的局面是她從前不可能預料到的。短短幾天時間,變成了匪徒們口中的「大姐頭」,真是讓人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對面那群女子有的年齡在三十上下,有的才十一二歲,因為是剛上山來的,紛紛竊竊私語,樣子卻比進寨那日要平和多了。

  眾人的目光不是那麼好抵擋的,若是平時,她好歹能夠拿出在丁孝家裡那種霸氣,省得成了眾匪徒調笑的物件,可是現在面對的還有那麼多剛上山的女人。場面極其複雜,她選擇了緘口不言,恰好剛才主動到上遊取水的青年跑回來了,她接過上了挑子,趕緊往回走。

  身後傳來眾匪徒的高笑:「她不好意思了……」

  還有一人得意忘形,嗷嗷笑著說:「看她耳根紅得多透徹,難怪把那位迷得神魂顛倒。」

  醉酒的人容不得別人說他醉酒,同樣的,心虛的人容不得別人說她心虛,否則就會發生一件具有普遍意義的事情——惱羞成怒。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還有人調笑上門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寧非撂了挑子,轉身疾步走了回去。眾匪徒見她去而複返,不知她是要搞什麼鬼,但見她站到方才說話那人身後,擡手一桶水當頭淋下。

  洗衣服的男人們,寧非大多都認得個眼熟,名字叫不上,面是見過的。在丁孝家裡幫忙那一陣子沒少遭他們的調笑。這次她都產生了想把這個男人一腳踢下水的心情了,何況他蹲的位置還如此恰到好處。只是因為畢竟對面有外人,家醜不可外揚,她收拾打點了一丁點兒禮儀,僅以一桶水了事。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裡,寧非彎著眼眉,柔聲說道:「這位大哥好好冷靜冷靜,須知道禍從口出四個字,有機會咱們好好比劃比劃。」話到了,然後這回真是腳不點地地走了。

  對面的女人們都是噤若寒蟬,心裡想的都是這個女人死定了。

  在她們常識裡,匪徒們都是兇殘暴虐的,從官伎館和囚牢裡帶出來的時候,聽說是要流徙到雁過山的時候,很多人心裡定了主意,如果實在熬不了,當機立斷不過就是一個死字。

  她們聽說朝廷為了置換一批被俘虜的商人和鏢師,用她們作為交易的籌碼,並且拔毛寨的匪徒們欣然答應。何謂「欣然」,聽到這樣的話,她們對於自己的即將遭遇的命運都悲戚絕望了。正因如此,她們在上山途中遇到錦衣華服的寧非,才會流露出那種刻骨的敵意。

  但是上山幾天之後,漸漸接觸了山上的一些事情,發現景況不但不比她們想像的糟糕,反而還寬鬆了許多。至少現在為止,沒有任何一人遭遇到不堪的對待。

  現在看到寧非居然這個樣子,她們嚇得都是傻了。拔毛寨的匪徒們看上去是和藹的,但匪徒畢竟是匪徒,被這樣輕蔑藐視,尤其是來自于女人的輕蔑,難道還能默不作聲嗎?

  半晌之後,被淋了一桶水的男人擡起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下去,濕淋淋的一片水被他從臉上掛下來。他搖頭晃腦地說:「夠味,真真夠味!我敢打包票,那一位肯定是食髓知味,哎,真是可惜哪,家裡若是有一位能夠這麼調笑的,拼死了我都要搶一個回來。」

  眾匪徒方大笑:「你敢搶嗎?二當家可是輕易能夠讓人生不如死的。不說二當家了,你難道沒聽說她下山闖關那一陣子的事情?手段果斷狠利硬氣,看起來也是個性格與二當家有得一拼的。你和她鬥,怕不被她玩死了。」

  這些話寧非是沒聽到的。

  白蘆還跟在她身後,若即若離的距離。寧非停下腳步,轉身站定,白蘆避讓不及,驚愕地對上她質問的目光。

  「是你說的嗎?」寧非問。

  白蘆站在那裡,面色是很平靜坦然的。

  「這種丟臉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就不怕被他抽筋扒皮?」

  白蘆嘴角終於出現了抽搐的跡象,然後說道:「不是我說的。」停頓了一會兒,他很有良心地透露了另外一件事情,「當時沒有人在竹樓旁,沒有人看到。需要我發毒誓什麼的都可以,我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你真的不是那種多嘴的人嗎?

  寧非如遭雷劈。

  她差點都要忘記了,腦震盪的確會出現逆行性失憶,輕微腦震盪的逆行性失憶的症狀則會減輕很多,隨著時間過去和康復,曾經暫時忘卻的片段記憶很有可能會被重新記起。

  不知不覺,她已經回到了竹樓前。

  她現在心裡想的都是「既成事實」四個字。

  蘇希洵兩次表白,他記不得,寧非記得清清楚楚,那真是格外糟糕的一件事情。自認識以來,蘇希洵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漸漸變得極其不好,但是,最近以來似乎有了改觀。

  寧非不知道這種改觀究竟是因為她之前誤解了蘇希洵的性格,還是因為蘇希洵刻意改變。那個男人是個謎團,心思彆扭心靈扭曲,與他相處的至高之道就是——無視他。免得自己都被繞進他那種扭曲的心路歷程中去。

  寧非真不想進去,看到那棟竹樓就煩躁,恨得咬牙切齒——蘇希洵這個慣耍手段的卑鄙無恥之徒!先造成輿論壓力,形成「既成事實」,然後漸漸潛移默化,最後達到最終目的。

  做得好啊!不過就是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居然不惜破滅自己的形象,居然做得如此果斷。現在寧非相信,蘇希洵看上的東西一定要達到是志在必得的效果,那個男人也許到現在都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吧,只要他想要。

  她把挑子和水桶往廚房一摜,提起裙子,往竹樓上去。走到蘇希洵房門前,火氣平息了一些。

  情形似乎變得怪異了。幾天之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蘇希洵會對她產生愛慕之心,那時候她一定是千方百計地緩和矛盾衝突,以免遭他公報私仇。現在她卻毫不猶豫地直沖他的房門前,想幹什麼?沖進去揪住他衣服惡狠狠地問他憑什麼這麼做嗎?她什麼時候有這種魯莽的勇氣去做這種事情了?

  理智回來,她終於還是沒有進去,思考片刻就再不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間.

  可是就在她走進自己房門的那一刻,驚異地看到白蘆從她身後快速通過,疾步地往蘇希洵屋子裡面沖了進去。

  寧非心裡一個咯噔,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值得這個時常隱身叢林的護衛如此緊張。不等她多想,從蘇希洵房間裡面背陰方向傳來破窗而出的聲音。

  她快步走到後窗,從窗櫺洞孔中看出去,恰見白蘆從蘇希洵那邊的窗口躍下,直落入三丈開外的泥土地中,此時她終於聽見了,就在白蘆前進的方向處,傳來隱約的兵刃交擊之聲。

  白蘆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留,箭矢一般地躥入竹林裡去。一邊的,從懷裡抽出一把哨笛,湊在嘴邊吹出尖銳的警報。

  就那麼瞬間的分神,一柄袖箭從林裡射出,白蘆略側過頭,勉強避過,那把袖箭篤的插入他身後一棵竹木,竹木顯然不能抵擋袖箭的力道,直讓它透體穿出,再越過數丈距離之後,擊打在竹樓腳上。之後又是連續幾枚袖箭。這麼一來,白蘆連哨笛都無法兼顧了。

  來人功夫強橫,並且不止一名。寧非和白蘆都看到了,竹林之中影影綽綽的有好幾人。

  寧非眨眼間推測出了大致的事情,大約是蘇希洵的房屋內被人侵入了,白蘆既然穿窗而出,那麼蘇希洵自然不可能還在裡面。那麼他去了哪裡?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報警,不知道別人聽到白蘆的示警沒有,雁過山的防守越往下越是嚴厲,山頂上反而人煙稀少,並且此時,大家都在山溪附近和樂融融,根本不會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膽敢上山打劫。

  寧非正思考,忽然聽到叢林裡傳來一聲痛呼,聽聲音居然是阿剛。是了,平時阿剛與白蘆是經常在此處守衛的,白蘆剛才隨她下半山挑水,那麼就是阿剛在此處守衛了。

  白蘆將哨笛放回懷中,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嘯,蒼鷹投林般射入濃密的竹木之間。他長嘯中氣息不純,這回是一連排的十字鏢往他身上插來,白蘆身後的黑鐵鉤槍出手,連擋兩枚,自己往旁側一滾,避過剩下三發。

  竹林比一般的闊葉樹林能見度要高,寧非不論動態視力還是靜態視力,均得了江凝菲的好處,且又是居高臨下,終於隱約看到阿剛所在之處,他正背靠一枚山石,勉力與三個黑衣人強撐戰鬥。白蘆與他們的距離尚需要一段距離。

  阿剛形勢很不妙,如果還有餘力,他一定早就發出了呼救,可是沒有,證明他岌岌可危了。

  寧非胸口被揪得死緊,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當場見到的狙殺與反抗。一旦那個少年支撐不住,一定會被這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亂劍刺死。

  她放聲大喊道:「有人侵入!快來人啊!」聲音傳得許遠,在林間山上回蕩。

  白蘆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女人甚是機靈,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示警。如果他能夠看到阿剛那邊的情形就不會這麼輕鬆了。

  寧非方叫得兩聲,忽然看見阿剛動作已經明顯地慢了下來,顯然是撐持不住了。或許他早就無法堅持,只是一直勉勵自己堅持要發出警報,現在聽到了示警的聲音,支持他的那股意念終於松了下來。

  寧非似乎看見,就在阿剛的身側,那裡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劍提了起來,那個少年正在全力抵擋來自另一邊的攻擊,他根本抽不出手來回防。

  夏日的風吹過了竹林,發出颯颯的響聲。

  竹葉晃蕩得厲害,也許是她看錯……寧非雙手顫抖起來,掩住了自己的雙目。

  沒事的,白蘆能夠趕過去的,她想。可是白蘆與他的距離那麼遠,能趕得上嗎?

  她曾經有過不止一次面臨生死考驗的經歷,即使那種時候,都不如現在這般的揪心難受。她滑坐在地上,不想再去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這邊離那裡很遠,也許真的只是她看錯了。

  那個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的少年,那個敬而遠之躲蘇希洵躲得遠遠的少年,有時候還會坐在樹幹上不服氣地口出挑釁之詞,其實卻很好說話的少年。

  寧非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她茫然地看著屋子裡面。所有的東西都離她那麼遙遠,唯獨兩件物品散發著森寒的氣勢。

  她走到牆前,伸手取下長弓和箭囊。為了更好的養護它,硬木外纏上了獸皮,平時都是鬆開弓弦的。寧非緊緊握了一下,沒再猶豫,將弓柄抵在牆腳,用力彎折出適合的弧度,然後掛上獸筋弓弦。

  她轉身出門,連走樓梯的時間都吝嗇起來,直接從欄杆上翻下,下面就是蘇希洵的藥鋪,下墜的勢道被鬆軟的土質和藥草緩衝許多,她直接奔到馬廄,牽出蘇希洵慣常騎的黑色滇馬,韁繩口嚼都不上了,翻身跨上拍馬出樓。

  轉出樓後,滇馬一路橫衝直撞,寧非彎弓上箭,手指鬆開,立時一枚箭矢破風飛出,頓時射入與白蘆戰得正酣的一個黑衣人腿上。

  寧非嘖了一聲,她本來是想要一箭穿心,奈何戰鬥之下,那人位移太大,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但這一下也讓那人大大的吃驚,戰機轉瞬即逝,他沒回過神來,喉頭一涼,被白蘆鉤槍捅了脖子。

  白蘆更是大驚,喝道:「你回去!」

  他對寧非的身手略知一二,曾聽蘇希洵和丁孝說過,她是難得一見的射手,放箭迅速並且極其精準,不遜於軍隊中身經百戰的神射手。尤其是仗著人小身輕,馬上騎射的功力深厚,不是尋常男人能比。但那是騎射,與近身廝殺搏鬥不是同一個層面的事情。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擡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擡手一格,當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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