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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03:44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1 14:50 編輯

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
    韋小寶晚飯過後,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踱到建寧公主房中。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
「怎麼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氣忿忿的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說話,口出大逆不道的言
語,我跟他爭辯了半天。若不是牽記著你,我這時候還在跟他爭呢。」公主道:「他說甚麼
了?」韋小寶道:「他說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裡很不舒服。我說皇上若有疑心,怎會讓
公主下嫁你的兒子?他說皇上定是不喜歡你,有意坑害你。」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
拍,喝道:「這老烏龜胡說八道,我去扯下他的鬍子來。你叫他快快來見我。」韋小寶也是
滿臉怒容,罵道:「他奶奶的,當時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說:皇上最喜歡公主不過。公主又
貌美,又伶俐,你兒子哪一點兒配得上了?我又說:你膽敢說這等話,公主不嫁了,我們明
天立刻回北京去。像公主這等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娶她為妻。我心裡有一句話沒
說出來。我實在想跟老烏龜說:我韋小寶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公主登時眉開眼笑,說
道:「對,對!你幹麼不跟他說?小寶,咱們明日就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說,非嫁了
你不可。」韋小寶搖頭道:「老烏龜見我發怒,登時軟了下來,說他剛才胡言亂語,不過說
笑,千萬不可當真,更加不可傳入公主的耳裡。我說,我姓韋的對皇上和公主最是忠心不
過,從來不敢有半句話瞞騙皇上和公主。」
    公主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輕輕一吻,說道:「我早知你對我十分忠心。」韋小寶也吻
她一下,說道:「老烏龜慌了,險些兒跪下來求我,又送了兩把羅剎人的火槍給我,要我一
力為他遮掩。」說著取出火槍,裝了火藥鐵彈,讓公主向花園中發射。公主依法開槍,見這
火槍一聲巨響,便轟斷了一根大樹枝,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韋小寶道:「你要一支,我要一支,兩根火槍本來是一對兒。」公主歎道:「兩根火槍
一雌一雄,並排睡在這木盒兒裡,何等親熱?一分開,兩個兒都孤零零的十分淒涼了。我不
要,還是你一起收著罷。」說這話時,想到皇帝旨意畢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韋小寶,終究
是一句虛話罷啦。
    韋小寶摟住了她著意慰撫,在她耳邊說些輕薄話兒。公主聽到情濃處,不禁雙頰暈紅,
吃吃而笑。韋小寶替她寬衣解帶,拉過錦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怎地大漢奸的手下
還不放火?最好他們衝到這裡來搜查,撞見了公主赤身裸體,公主便可翻臉發作。」
    他坐在床沿,輕輕撫摸公主的臉蛋,豎起了耳朵傾聽屋外動靜。公主鼻中唔唔作聲,暱
聲道:「我……我這可要睡了。你……你……」耳聽得花園裡已打初更,韋小寶正自等得不
耐,突然間鑼聲鏜鏜嫌詔,有十餘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一驚坐起,摟住韋小
寶的脖子,顫聲問道:「走水?」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定是老烏龜放火,要燒死你我二
人滅口,免得洩漏了他今日的胡話。」公主更加驚慌,問道:「那……那怎麼辦?」韋小寶
道:「別怕。韋小寶赤膽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衛我的親親好公主平安周全。」輕輕
掙脫了她摟抱,走到房門口,如見有人衝來,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臥房。但聽得人聲鼎沸,
四下裡吶喊聲起:「走水!走水!快去保護公主。」韋小寶往窗外張去,只見花園中十餘人
快步而來,心想:「大漢奸這些手下人來得好快。他們早就進了安阜園,伏在隱蔽之處,一
聽得火警,便即現身。」回頭對公主道:「公主,沒甚麼大火,你不用怕。老烏龜是來捉
奸。」公主顫聲道:「捉……捉甚麼?」韋小寶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來捉姦。」
說著打開了屋門,說道:「你躺在被窩裡不用起身,我站在門外。倘若真有火頭燒過來,我
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說道:「小寶,你……你待我真好。」韋小寶在門外一
站,大聲道:「大家保護公主要緊。」呼喝聲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將衛士飛奔而至,叫
道:「韋爵爺,園子中失火,世子已親來保護公主。」只見東北角上兩排燈籠,擁著一行人
過來。片刻間來到跟前,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韋小寶心想:「為了搜查那蒙古大鬍子,竟
由小漢奸親自出馬帶隊,可見對大鬍子十分看重,勾結蒙古、羅剎國造反之事,定然不
假。」只聽得吳應熊遙遙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嗎?」一名衛士叫道:「韋爵爺已在這裡守
衛。」吳應熊道:「那好極了!韋爵爺,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
「我辛苦甚麼?我摟著公主親熱,好辛苦麼?你為此而對我感激不盡嗎?這倒不用客氣。」
    接著韋小寶所統帶的禦前侍衛、驍騎營佐領等也紛紛趕到。各人深夜從床上驚跳起身,
都是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沒穿上衣,模樣十分狼狽,大家一聽得火警,便想:「倘若
燒死了公主,那是殺頭的大罪。」是以忙不疊的趕來。韋小寶吩咐眾侍衛官兵分守四周。張
康年一扯他衣袖,韋小寶走開了幾步。張康年低聲道:「韋副總管,這事有詐。」韋小寶
道:「怎麼?」張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將便四面八方跳牆進來,顯是早就有
備。他們口中大叫救火,卻到各間房中搜查,咱們兄弟喝罵阻攔也是無用,已有好幾人跟他
們打了架。」韋小寶點頭道:「吳三桂疑心我們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張康年吃了
一驚,向吳應熊瞧去,低聲道:「當真?」韋小寶道:「讓他們搜查好了,不用阻攔。」張
康年點點頭,悄悄向北京來的官兵傳令。
    這時園子西南角和東南角都隱隱見到火光,十幾架水龍已在澆水,水頭卻是射向天空,
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噴泉一般。韋小寶走到吳應熊身前,說道:「小王爺,你神機
妙算,當真令人佩服,當年諸葛亮、劉伯溫也不及你的能耐。」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
取笑了。」韋小寶道:「決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時分,安阜園中要起火,燒
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預先穿得整整齊齊,守在園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
一聲令下,大夥兒便跳進來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吳應熊臉上一紅,說道:「倒
不是事先料得到,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國相請客,兄弟吃酒回來,帶領了衛士家將路
過此地,正好碰上了園中失火。」
    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聽說書先生說道:『諸葛一生惟謹慎』。我說小王爺勝
過了諸葛亮,那是一點也不錯的。小王爺到姊夫家裡喝酒,隨身也帶了水龍隊,果然大有好
處,可不是在這兒用上了麼?」
    吳應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佈置,臉上又是一紅,訕訕的道:「這時候風高物燥,容易起
火,還是小心些好的,這叫做有備無患。」韋小寶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爺還有一樣沒見
到。」吳應熊道:「倒要請教。」韋小寶道:「下次小王爺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帶一隊泥
水木匠,挑備磚瓦、木材、石灰、鐵釘。」吳應熊問道:「卻不知為了何用?」韋小寶道:
「萬一你姊夫家裡失火,水龍隊只是朝天噴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燒成了白地。小王
爺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給你姊夫重起高樓。這叫做有備無患啊。」
    吳應熊嘿嘿嘿的乾笑幾聲,向身旁衛士道:「韋爵爺查到水龍隊辦事不力,你去將正副
隊長抓了起來,回頭打斷了他們狗腿子。」那衛士奉命而去。
    韋小寶問道:「小王爺,你將水龍隊正副隊長的狗腿子打斷之後,再升他們甚麼官?」
吳應熊一怔,道:「韋爵爺,這句話我可又不明白了。」韋小寶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
想,嘿,小王爺只好再起兩座太監獄,派這兩個給打斷了腿的正副隊長去當典獄官。」吳應
熊臉上變色,心想:「你這小子好厲害,盧一峰當黑坎子監獄典獄官,你竟也知道了。」當
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韋爵爺真會說笑話,難怪皇上這麼喜歡你。」打定主意:「回頭
就命人去殺了盧一峰,給這小子來個死無對證。」不久平西王府家將衛士紛紛回報,火勢並
未延燒,已漸漸小了下來。韋小寶細聽各人言語,並未察覺打何暗語,但見吳應熊每聽一人
回報,臉上總微有不愉之色,顯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們使何暗號。留神察看眾家
將的神情,亦無所見。忽見一名家將又奔來稟報,說道火頭突然轉大,似向這邊延燒,最好
請公主啟駕,以防驚動。吳應熊點了點頭。韋小寶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實卻在留神
他的神色舉止,只見吳應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將右腿。韋小寶順著他眼光瞧去,見那家將
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貼於膝旁。韋小寶登時恍然:「原來兩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說沒
找到罕帖摩。說話中卻無暗號。」
    吳應熊道:「韋爵爺,火頭既向這邊燒來,咱們還是請公主移駕罷,倘若驚嚇了公主殿
下,那可是罪該萬死。」韋小寶知道平西王府家將到處找不著罕帖摩,園中只剩下公主的臥
房一處未搜,他們一不做,二不休,連公主臥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頭火起,一時童心
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吳應熊臉前晃了幾晃。這個記號一打,吳應熊固
然大吃一驚,他手下眾家將也都神色大變。吳應熊顫聲問道:「韋……韋爵爺……,這……
這是甚麼意思?」韋小寶笑道:「難道這個記號的意思你也不懂?」吳應熊定了定神,說
道:「這記號,這記號,嗯,我明白了,這是銅錢,韋爵爺是說要銀子銅錢,公主才能移
駕。」韋小寶心道:「小漢奸的腦筋倒也動得好快。」當下笑笑不答。吳應熊笑道:「銅錢
銀子的事,咱們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韋小寶道:「小王爺如此慷慨大方,我這
裡代眾位兄弟多謝了。小王爺,請公主移駕的事,你自己去辦罷。」笑了笑道:「你們是夫
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將可不便闖進公主房裡去。」心想:「就讓你自己去看個
明白,那蒙古大鬍子是不是躲在房裡。」吳應熊微一躊躇,點了點頭,推開屋門,走進外
堂,在房門外朗聲道:「臣吳應熊在此督率人眾救火,保護公主。現下火頭向這邊延燒,請
公主移駕,以策萬全。」隔了一會,只聽得房內一個嬌柔的聲音「嗯」的一聲。吳應熊心
想:「你我雖未成婚,但我是額駙,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進你房來,也不算越禮。這件
事不查個明白,終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進你房來。」當即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韋小寶和百餘名禦前侍衛、驍騎營將官、平西王府家將都候在屋豌。過了良久,始終不聞房
中有何動靜。又過一會,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邊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
全是同一回 事:「這對未婚夫妻從未見過面,忽然在公主閨房中相會,定是甚為香艷。不知
兩人要說些甚麼話?小王爺會不會將公主摟在懷裡,抱上一抱?親上一親?」只有韋小寶心
中大有醋意,雖知吳應熊志在搜查罕帖摩,這當兒未必會有心情和公主親熱,但公主這騷貨
甚麼事都做得出,是否自行去跟吳應熊親熱,那也難說得很。突然之間,聽得公主尖聲叫
道:「大膽無禮!你……你……不可這樣,快出去。」屋外眾人相顧而嘻,均想:「小王爺
忍不住動手了。」只聽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脫我衣服,滾出去,啊喲,救
命,救命!這人強姦我哪!他強姦我。救命,救命!」眾人忍不住好笑,均覺吳應熊太過猴
急,忒也大膽,雖然公主終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來?有幾名武將終於笑出聲
來。禦前侍衛等都瞧著韋小寶,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護公主,心中均想:「吳應熊這小
子強姦公主,雖然無禮,但畢竟是他們夫妻間的私事。我們做奴才的妄加干預,定然自討沒
趣。」韋小寶心中卻怦怦亂跳:「這小漢奸為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鬧?難道他……他真想加
害公主嗎?」當即大聲叫道:「小王爺,請你快快出來,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聲音淒厲之極。韋小寶大吃一驚,手一揮,叫道:「鬧出大
事來啦。」搶步入屋。幾名禦前侍衛和王府家將跟了進去。
    只見寢室房門敞開,公主縮在床角,身上罩了錦被,一雙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雙臂裸
露,顯然全身未穿衣衫。吳應熊赤裸裸地躺在地下,一動不動,下身全是鮮血,手中握著一
柄短刀。眾人見了這等情狀,都驚得呆了。王府家將忙去察看吳應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
有呼吸,心臟也尚在跳動,卻是暈了過去。公主哭叫:「這人……這人對我無禮……他是
誰?韋爵爺,快快抓了他去殺了。」韋小寶道:「他便是額駙吳應熊。」公主叫道:「不是
的,不是的。他剝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脫了衣衫,他強姦我……這惡徒,快把他殺了。」
    一眾禦前侍衛均感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衛公主,公主是今上禦妹,金枝玉葉的貴
體,卻受吳應熊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說是有虧職守。王府家將卻個個神色尷尬,內心
有愧。其中數人精明能幹,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對公主反咬一
口,至少也有些強辭奪理的餘地,當下假裝手忙腳亂的救護吳應熊,其實眼光四射,連床底
也瞧到了,卻哪裡有罕帖摩的影蹤?
    突然之間,一名王府家將叫了起來:「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吳應熊下身
鮮血淋漓,眾人都已看到,初時還道是他對公主無禮之故,這時聽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
去,只見鮮血還是在不住湧出,顯是受了傷。眾家將都驚慌起來,身邊攜有刀傷藥的,忙取
出給他敷上。韋小寶喝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來,奏明皇上
治罪。」眾侍衛齊聲答應,上前將他拉起。王府家將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吳應熊確是對公
主無禮,絕難抵賴,聽韋小寶這樣說,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誰也不敢稍有抗拒之
心。一名家將躬身說道:「韋爵爺開恩。世子受了傷,請韋爵爺準許世子回府醫治。我們王
爺必感大德。世子確是萬分不是,還請公主寬宏大量,韋爵爺多多擔代。」韋小寶板起了
臉,說道:「這等大罪,我們可不敢欺瞞皇上,有誰擔待得起?有話到外面去說,大夥兒擁
在公主臥房之中,算甚麼樣子?哪有這等規矩?」
    眾家將喏喏連聲,扶著吳應熊退出,眾侍衛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韋小寶二人。公主
忽地微笑,向韋小寶招招手。韋小寶走到床前,公主摟住他肩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
閹割了他。」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甚麼?」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氣,低聲
笑道:「我用火槍指住他,逼他脫光衣服,然後用槍柄在他腦袋上重擊一記,打得他暈了過
去,再割了他的討厭東西。從今而後,他只能做我太監,不能做我丈夫了。」韋小寶又是好
笑,又是吃驚,說道:「你大膽胡鬧,這禍可闖得不小。」公主道:「闖甚麼禍了?我這可
是一心一意為著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總而言之,不會讓你戴綠帽做烏龜。」
韋小寶心下念頭急轉,只是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出於意外,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公主又道:
「強姦無禮甚麼都是假的。不過我大叫大嚷,你們在外面都聽見了,是不是?」韋小寶點點
頭。公主微笑道:「這樣一來,咱們還怕他甚麼?就算吳三桂生氣,也知道是自己兒子不
好。」韋小寶唉聲歎氣,道:「倘若他給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麼
會割死?咱們宮裡幾千名太監,哪一個給割死了?」韋小寶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強
奸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裡拿著刀子,又脫光了衣服,就這樣一
推一揮,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錦被,吃吃而笑,低聲道:「對啦,就這樣說,是他自己割了的。」韋小寶回
到房外,將吳應熊持刀強逼、公主竭力抗拒、掙紮之中吳應熊自行閹割之事,低聲向眾侍衛
說了。眾人無不失驚而笑,都說吳應熊色膽包天,自遭報應。有幾名吳應熊的家將留著探聽
動靜,在旁偷聽到後,都是臉有愧色。安阜園中鬧了這等大事出來,王府家將迅即撲滅火
頭,飛報吳三桂,一面急傳大夫,給吳應熊治傷。禦前侍衛將吳應熊受傷的原因,立即傳了
開去,連王府家將也是眾口一詞,都說皆因世子對公主無禮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醬,有的
說聽到世子如何強脫公主衣服;有的說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強行威迫。至於世子如何慘遭閹
割,各人更是說得活龍活現,世子怎麼用刀子架在公主頸中,公主怎麼掙紮阻擋,怎麼推動
世子手臂,一刀揮過,就此糟糕,種種情狀,皆似親眼目睹一般。說者口沫橫飛,連說帶
比;聽眾目瞪口呆,不住點頭。過得小半個時辰,吳三桂得到急報,飛騎到來,立即在公主
屋外磕頭謝罪,氣急敗壞的連稱:「罪該萬死!」韋小寶站在一旁,愁形於色,說道:「王
爺請起,小將給你進去探探公主的口氣。」
    吳三桂從懷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裡,說道:「韋兄弟,小王匆匆趕來,沒帶
銀票,這些珠寶,請你分賞給各位侍衛兄弟。公主面前,務請美言。」
    韋小寶將珠寶塞還他手中,說道:「王爺望安,小將只要能出得到力氣的,決計盡力而
為,暫且不領王爺的賞賜。這件事實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這位公主性子高傲,
她是三貞九烈、嬌生慣養的黃花閨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讓她三分,世子實在……實在太大
膽了些。」吳三桂道:「是,是。韋兄弟在公主跟前說得了話,千萬拜託。」
    韋小寶點點頭,臉色鄭重,走到公主屋門前,朗聲說道:「啟稟公主:平西王爺親來謝
罪,請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從寬發落。」吳三桂低聲道:「是,是!老臣在這裡磕頭,請
公主從寬發落。」過了半晌,公主房中並無應聲,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忽聽得砰的一聲,似
是一張凳子倒地。韋小寶和吳三桂相顧驚疑。只聽得一名宮女叫了起來:「公主,公主,你
千萬不可自尋短見!」吳三桂嚇得臉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盡而死,雖然眼下諸事尚
未齊備,也只有立刻舉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卻如何擔當得起?」但聽房中幾名宮女
哭聲大作。一名宮女匆匆走出,哭道:「韋……韋爵爺,公主殿下懸樑自盡,你……你快來
救……救……」韋小寶躊躇道:「公主的寢殿,我們做奴才的可不便進去。」吳三桂輕輕推
他背心,說道:「事急從權,快救公主要緊。」轉頭對家將道:「快傳大夫。」說著又在韋
小寶背上推了一把。韋小寶搶步進房,只見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宮女圍著哭叫。韋小寶
道:「我有內功,救得活公主。」眾宮女讓在一旁。只見公主雙目緊閉,呼吸低微,頭頸裡
果然勒起了一條紅印,樑上懸著一截繩索,另有一截放在床頭,一張凳子翻倒在地,韋小寶
心下暗笑:「做得好戲!這騷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鬧的草包。」搶到床邊,伸指在她上唇人
中重重一捏。公主嚶的一聲,緩緩睜開眼來,有氣沒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韋小
寶道:「公主,你是萬金之體,一切看開些。平西王在外邊磕頭請罪。」公主哭道:
「你……你叫他將這壞人快快殺了。」韋小寶以身子擋住了眾宮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
腰裡捏了一把。公主就想笑了出來,強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聲哭道:
「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後怎麼做人?」吳三桂在屋外隱隱約約聽得公主的哭叫之聲,得
悉她自殺未遂,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聽她哭叫「今後怎麼做人」,心想:「這事也真難
怪她著惱。小兩口子動槍動刀也罷了,別的地方甚麼不好割,偏偏倒黴,一刀正好割中那
裡。應熊日後就算治好,公主一輩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盡力掩護,別張揚出去。」過
了半晌,韋小寶從屋裡出來,不住搖頭。吳三桂忙搶上一步,低聲問道:「公主怎麼說?」
韋小寶道:「人是救過來了。只是公主性子剛強,說甚麼也勸不聽,定要尋死覓活。我已吩
咐宮女,務須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離開。王爺,我擔心她服毒。」吳三桂臉色一變,點
頭道:「是,是。這可須得小心提防。」韋小寶低聲道:「王爺,公主萬一有甚麼三長兩
短,小將是皇上差來保護公主的,這條小命那也是決計不保的了。到那時候,王爺你可得給
我安排一條後路。」吳三桂一凜,問道:「甚麼後路?」韋小寶道:「這句話現下不能說,
只盼公主平安無事,大家都好。不過性命是她的,她當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
半月。小將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將就少了一大半干係啦。」
    吳三桂心頭一喜,說道:「那麼咱們趕快辦理喜事,這是小兒胡鬧,闖出來的禍,韋兄
弟一力維持,小王已是感激不盡,決不能再加重韋兄弟肩上的擔子。」壓低嗓子問道:「只
不知公主還肯……還肯下嫁麼?」心想:「我兒子已成廢人,只盼公主年幼識淺,不明白男
女之事,剛才這麼一刀,她未必知道斬在何處,糊里糊塗的嫁了過來,木已成舟,已無話可
說,說不定她還以為天下男子都是這樣的。」
    韋小寶低聲道:「公主年幼,這種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貴之人,也說不出口。」吳三
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見略同。」隨即轉念:「他媽的,這小子是甚麼英雄了,居然跟我
相提並論?」說道:「是,是。咱們就是這麼辦。剛才的事,咱們也不是膽敢隱瞞皇上。不
過萬歲爺日理萬機,憂心國事,已是忙碌之極,咱們做奴才的忠君愛國,可不能再多讓皇上
操心。太后和皇上鍾愛公主,聽到這種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韋兄弟,咱們做官的要訣,是
報喜不報憂。」韋小寶一拍胸膛,又彈了彈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將今後全仗王爺栽培提
拔,這件事自當拚了小命,憑著王爺吩咐辦理。」吳三桂連連稱謝。韋小寶道:「不過今晚
之事,見到的人多,倘若有旁人洩漏出去,可跟小將沒有干係。」
    吳三桂道:「這個自然。」心中已在籌劃,怎地點一枝兵馬,假扮強盜,到廣西境內埋
伏,待韋小寶等一行回京之時,一古腦兒的將他們都殺了。廣西是孫延慶的轄地,他妻子孔
四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太后收了她為乾女兒,封為和碩格格,朝廷甚是寵幸。治境不
靖、盜賊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貞去擔當罷。韋小寶雖然機靈,究不及吳三桂老謀深算,見
他心有所思,只道他還在擔心此事洩漏於外,笑道:「王爺放心,小將盡力約束屬下,命他
們不得隨口亂說。」
    吳三桂道:「韋兄弟今日幫了我這個大忙,那不是金銀珠寶酬謝得了的。不過韋兄弟統
帶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們的嘴巴,總得讓小王盡些心意,回頭就差人送過來。」韋小寶
道:「這就多謝了。只不知世子傷勢怎樣,咱們去瞧瞧,只盼傷得不重才好。」
    吳三桂和他同去探視。那大夫皺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礙的,不過……不過……」吳三
桂點頭道:「性命不礙就好。」生怕韋小寶要扣押兒子,吩咐家將立即送世子回府養傷,親
自絆住了韋小寶,防有變卦,直至吳應熊出了安阜園,這才告辭。韋小寶心想:「小漢奸醒
轉之後,定要說明真相,但那有甚麼用?誰信得過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平白無端的會將丈
夫閹了?就是大漢奸自己,也決計不信,多半還會狠狠將兒子痛罵一頓。」又想:「公主這
一嫁出,回北京之時,一路上可得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處,徐天川、玄貞等早已得訊,無不撫掌稱快。韋小寶也不向他們說明實情,問
起嫖院之事,群雄說道依計行事,一切順利。韋小寶心想:今晚發生了這件大事,倘若立即
派兵回京,大漢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稟告,還是待事定之後,再送這蒙古大鬍子出去。
    忙亂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禦前侍衛趙齊賢匆匆走到門外,說道:「啟稟總管:
平西王遇刺!」韋小寶大吃一驚,忙問:「刺死了嗎?刺客是誰?」他不想讓趙齊賢見到天
地會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會,當即走到門外,又問:「大漢……大……平西王有沒有死?」
趙齊賢道:「沒有死,聽說只受了點輕傷。刺客當場逮住,原來……原來是公主身邊的宮
女。」韋小寶又是一驚,連問:「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哪一個宮女?為甚麼要行刺平西
王?」趙齊賢道:「詳情不知。屬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訊息,即刻趕來稟報。」韋小寶道:
「快去查明回報。」
    趙齊賢答應了,剛回身走出幾步,只見張康年快步走來,說道:「啟稟總管:行刺平西
王的宮女,名叫王可兒。」韋小寶身子晃了一晃,顫聲道:「她……她……為了甚麼?」王
可兒便是阿珂的化名,是將「珂」字拆開而成。張康年道:「平西王已將她帶回府中,說是
要親自審問,到底是何人指使。」韋小寶一聽得心上人被逮,腦子中一片混亂,再也想不出
主意。張康年道:「大家都說,又有誰主使她了?這王可兒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定是她
忠於公主,眼見公主受辱自盡,心下不忿,因此要為公主出氣報仇。」韋小寶在一團漆黑之
中,陡然見到一線光明,忙道:「對,對,定是如此。這樣一個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甚
麼怨仇?咱們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決計不會派個小姑娘去。」趙齊賢和張康提年互望一
眼,均想:「韋副總管說話有些亂了,咱們怎會派人去行刺平西王?」張康年道:「想來平
西王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這件事張揚開來,誰都沒好處。他多半派人悄悄將這宮女殺
了,就此了事。」韋小寶顫聲道:「殺不得,殺不得!他如殺了,老子跟他拚命,跟這老烏
龜大漢奸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趙張二人又是對望一眼,心下起疑:「難道是韋副總管惱怒公主受辱,派這宮女行
刺?」二人垂手站立,不敢接口。韋小寶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張康年見他猶如神不守舍,焦急萬狀,安慰他道:「韋副總管,這事當真鬧將出來,告
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禍首,那也是吳三桂父子的不是。強姦公主,那還了得?何況吳三桂
又沒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們給他抵死不認,他也無可奈何。」韋小寶搖頭苦笑,
說道:「的的確確,不是我指使她的。咱們自己兄弟,難道還用得相瞞?」趙齊賢和張康年
登時放心,同時長長舒了口氣。趙齊賢道:「那就好辦了,咱們蒙頭大睡,詐作不知,也就
是了。」韋小寶道:「不行。兩位大哥,請你們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見平西王,說道王
可兒衝撞了王爺,十分不該,我很是惱怒,但這是公主的貼身宮女,請王爺將這妞兒交給你
們帶來,由我稟明公主,重重責打,給王爺出氣。」趙張二人答應了自去,都覺未免多此一
舉,由吳三桂將這宮女悄悄殺了,神不知,鬼不覺,大家太平無事。
    韋小寶匆匆來到九難房外,推門而進,見她在床上打坐,剛行功完畢,說道:「師父,
你知道師姊……師姊的……的事嗎?」九難問道:「甚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韋個寶
道:「師……師姊她……她去行刺大漢奸,卻給……給逮住了。」九難眼中光芒一閃,問
道:「可刺死了沒有?」韋小寶道:「沒有。可是……可是師姊給他捉去了。」
    九難哼了一聲,臉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東西。」韋小寶微覺奇怪,心
想:「她是你徒兒,她給大漢奸捉了去,你卻毫不在乎。」轉念一想,登時明白,說道:
「師父,你有搭救師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難瞪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這不中用的
東西!」韋小寶一路之上,眼見師父對這師姊冷冷淡淡的,並不如何疼愛,遠不及待自己
好,可是師父不喜歡她,我韋小寶卻喜歡得要命,急道:「大漢奸要殺了她的,只怕現下已
打得她死去活來,說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九難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漢奸有
本事,讓他來拿我便了。」九難指使徒兒去行刺吳三桂,韋小寶聽了倒毫不詫異。她是前明
崇禎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吳三桂手裡,對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
台山上行刺過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吳三桂身邊高手衛士極多,就算行刺得手,也是難
以脫逃,師父指使她去辦這件事,豈非明明要她去送命?韋小寶心中疑團甚多,卻也不敢直
言相詢,說道:「師姊決不會招出師父來的。」九難道:「是嗎?」說著閉上了眼。
    韋小寶不敢再問,走出房外。料想趙張兩人向吳三桂要人,不會這麼快就能回來,在廳
上踱來踱去,眼見天色漸明,接連差了三批侍衛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見回報。到後來實在忍
不住了,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親自率領了,向平西王府行去,開到離王府三里處的法慧寺
中紮下,又差侍衛飛馬去探。過了一頓飯時分,只聽得蹄聲急促,張康年快馬馳來,向韋小
寶稟報:「屬下和趙齊賢奉副總管之命去見平西王。王爺一直沒接見。趙齊賢還在王府門房
中相候。」韋小寶又急又怒,頓足罵道:「他媽的,吳三桂好大架子!」張康年道:「他是
威鎮一方的王爺,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見我們小小侍衛,那也是平常得緊。」韋
小寶怒道:「我親自去見他,你們都跟我來!」韋小寶回頭吩咐一名驍騎營的佐領:「把我
們的隊伍都調過來,在吳三桂這狗窩子外候命。」那佐領接令而去。張康年等眾人聽了,均
有驚懼之色,瞧韋小寶氣急敗壞的模樣,簡直便是要跟吳三桂火併;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馬眾
多,從北京護送公主來滇的只兩千多官兵,若是動手,只怕不到半個時辰,就給殺得干乾淨
淨。張康年道:「韋副總管,你是欽差大臣,奉了皇上之命來到昆明,有甚麼事跟他好好商
量,平西王不能不賣你的面子。以屬下之見,不妨慢慢的來。」韋小寶怒道:「他媽的,吳
三桂甚麼東西?咱們倘若慢慢的來,他把我老……把那王可兒殺了,誰能救得活她?」張康
年見他疾言厲色,不敢再說,心想:「殺一個宮女,又有甚麼大不了?她又不是你親妹子,
用得著這麼大動陣仗?」韋小寶連叫:「帶馬,帶馬!」翻身上馬,縱馬疾馳,來到平西王
府前。王府的門公侍衛見是欽差大臣,忙迎入大廳,快步入內稟報。夏國相和馬寶兩名總兵
雙雙出迎。夏國相是吳三桂的女婿,位居十總兵之首,向韋小寶行過禮後,說道:「韋爵
爺,王爺被遇刺的訊息,想來你已得知了。王爺受傷不輕,不能親自迎接,還請恕罪。」韋
小寶吃了一驚,道:「王爺受了傷?不是說沒受傷嗎?」夏國相臉有憂色,低聲道:「王爺
胸口給刺客刺了一劍,傷口有三四寸深……」韋小寶失驚道:「啊喲,這可糟了。」夏國相
皺起眉頭,說道:「王爺這番能……能不能脫險,眼前還難說得很。我們怕動搖了人心,因
此沒洩漏,只說並沒受傷。韋爵爺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瞞。」韋小寶道:「我去探望王
爺。」夏馬二人對望一眼。夏國相道:「小人帶路。」來到吳三桂的臥房,夏國相道:「岳
父,韋爵爺探您老人家來啦。」聽得吳三桂在帳中呻吟了幾聲,並不答應。夏國相揭起帳
子,只見吳三桂皺眉咬牙,正自強忍痛苦,床褥被蓋上都濺滿了鮮血,胸口綁上了繃帶,帶
中還在不斷滲出血水。床邊站著兩名大夫,都是愁眉深鎖。
    韋小寶沒料到吳三桂受傷如此沈重,原來的滿腔怒氣,剎那間化為烏有,不由得大為耽
心。吳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倘若傷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難了,低
聲問道:「王爺,你傷口痛得厲害麼?」
    吳三桂「呵呵」的叫了幾聲,雙目瞪視,全無光采。夏國相又道:「岳父,是韋爵爺來
探望你老人家。」吳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將起來,說道:「我……我不成啦。你們……
你們快去把應熊……應熊這小畜生殺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國相不敢答
應,輕輕放下了帳子,和韋小寶走出房外。夏國相一出房門,便雙手遮面,哭道:「韋爵
爺,王爺……王爺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為國盡忠,卻落得如此下場,當真……當真是
皇天不佑善人了。」
    韋小寶心道:「為國盡個屁忠!皇天不佑大漢奸,那是天經地義。」說道:「夏總兵,
我看王爺雖然傷重,卻一定死不了。」夏國相道:「謝天謝地,但願如爵爺金口。卻不知何
以見得?」韋小寶道:「我會看相。王爺的相,貴不可言。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
上百倍。這一次決不會死的。」吳三桂貴為親王,雲貴兩省軍民政務全由他一人統轄,爵位
已至頂峰,官職也已到了極點。韋小寶說他將來做的官兒比今日還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
之外,還有甚麼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國相一聽,臉色大變,說道:「皇恩浩蕩,我們王
爺的爵祿已到極頂,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韋爵爺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難呈
祥。」
    韋小寶見了他的神色,心想:「吳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則為甚麼我一說
他要高昇百倍,你就嚇成這個樣子?我索性再嚇他一嚇。」說道:「夏總兵儘管放心,我看
你的相,那也是貴不可言,日後還得請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國相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欽差大人言重了。大人獎勉有加,小將自當忠君報
國,不敢負了欽差大人的期許。」韋小寶笑道:「嘿嘿,好好的幹!你們世子做了額駙,便
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當年岳飛岳爺爺,朱仙鎮大破金兵,殺得金兀朮屁滾尿流,也
不過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這般好處。夏總兵,好好的幹!」一面說,一面
向外走出。夏國相嚇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聽這小子的說話,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
帝。難道……難道這事竟走漏了風聲?還是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滿口胡說八道?」
    韋小寶走到迴廊之中,站定了腳步,問道:「行刺王爺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麼
人?是誰指使的?是前明餘孽?還是沐王府的人?」夏國相道:「刺客是個女子,名叫王可
兒,有人胡說……說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欽差大人明見,小
將拜服之至,這人只怕是沐家派來的。」韋小寶驀地一驚,暗叫:「不好!他們不敢得罪公
主,誣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亂處死了。這可糟糕之極。」說道:「王可兒?公主有
個貼身宮女,就叫王可兒。公主喜歡她得緊,片刻不能離身。這女子可是十七八歲年紀,身
材苗條,容貌十分美麗的?」夏國相微一遲疑,說道:「小將一心掛念王爺的傷勢,沒去留
意刺客。這女子若不是冒充宮女,便是名同人不同。欽差大人請想,這位姓王的宮女既然深
得公主寵愛,平素受公主教導,定然知書識禮,溫柔和順,那有行刺王爺之理?這決計不
是。」他越是堅稱刺客絕非公主的宮女,韋小寶越是心驚,顫聲問道:「你們已……已殺了
她麼?」夏國相道:「那倒沒有,要等王爺痊癒,親自詳加審問,查明背後指使之人。」韋
小寶心中略寬,說道:「你帶我去瞧瞧這個刺客,是真宮女還是假宮女,我一看便知。」夏
國相道:「這可不敢勞動欽差大人的大駕。這刺客決計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外面謠言很
多,大人不必理會。」韋小寶臉色一沈,道:「王爺遇刺,傷勢很重,倘若有甚麼三長兩
短,兩短三長,那可誰也脫不了干係。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細細的問上一番,刺
客是甚麼人?何人指使?我如不親眼瞧個清清楚楚,皇上問起來,又怎麼往上回?難道你叫
我胡說一通嗎?這欺君之罪,我自然擔當不起。夏總兵,嘿嘿,只怕你也擔當不起哪。」
    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來,夏國相再也不敢違抗,連聲答應:「是,是。」卻不移步。
    韋小寶臉色不愉,說道:「夏總兵老是推三阻四,這中間到底有甚麼古怪?你想要掉槍
花,擺圈套,卻也不妨拿出來瞧瞧,看我姓韋的是否對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見凶
多吉少,焦急之下,說話竟不留絲毫餘地,官場中的虛偽面目,全都撕下來了。夏國相急
道:「小將怎敢向欽差大人掉槍花?不過……不過這中間實在有個難處。」韋小寶冷冷的
道:「是嗎?」夏國相道:「不瞞欽差大人說,我們王爺向來禦下很嚴,小將是他老人家女
婿,王爺對待小將加倍嚴厲,以防下屬背後說他老人家不公。」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
「你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爺的王妃聽說叫做陳圓圓,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
這江山,跟陳王妃很有些關係。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閉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沈魚落雁
之容了。你這個女婿做得過,做得過之至,只要多見丈母娘幾次,給丈人打幾次屁股,那也
稀鬆平常……」夏國相道:「小將的妻室……」韋小寶說得高興,又道:「常言道得好,丈
母看女婿,饞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這麼美貌,這句話要反過來說了。女婿看丈母,
饞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國相神色尷尬,心想:「這小子胡說八道,說話便似個市井流氓,哪裡有半分大官的
樣子?」說道:「小將的妻室不是陳王妃所生。」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你運氣不
好。」臉色一沈,說道:「我要去審問刺客,你卻盡來跟我東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
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國相越來越怒,臉上仍是一副恭謹神色,說道:「欽差大人要去審問刺客,那是再好
不過,欽差大人問一句,勝過我們問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爺……王爺……」韋小寶怒
道:「王爺怎麼了?他不許我審問刺客麼?」夏國相忙道:「不是,不是。欽差大人不可誤
會。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這女子的來歷,我們王爺只有感激,決無攔阻之理。小將斗膽,
有一句話,請大人別見怪。」韋小寶頓足道:「唉,你這人說話吞吞吐吐,沒半點大丈夫氣
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說,快說!」
    夏國相心中罵道:「你姓韋的十八代祖宗,個個都是畜生。」說道:「就只怕那刺客萬
一就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大人一見之下,便提了去,王爺要起人來,小將交不出,那……那
可糟糕之極了。」韋小寶心道:「你這傢夥當真狡猾得緊。把話兒說在前頭,要我答應不提
刺客。你奶奶的,這刺客是我親親老婆,豈容你們欺侮?」笑道:「你說過刺客決非公主的
宮女,那又何必擔心?」夏國相道:「那是小將的揣測,究竟如何,實在也不明白。」韋小
寶道:「你是不許我把刺客提走?」夏國相道:「不敢。欽差大人請在廳上稍行寬坐,待小
將去稟明王爺,以後的事,自有王爺跟欽差大人兩位作主。就算王爺生氣,也怪不到小將頭
上。」
    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怕給岳父打屁股,不肯擔干係。」嘿嘿一笑,說道:「好,你
去稟告罷。我跟你說,不管王爺是睡著還是醒著,你給我即刻回來。你王爺身子要緊,我們
公主的死活,卻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給你世子欺侮之後,這會兒不知怎樣了,我可得趕著
回去瞧瞧。」他生怕吳三桂昏迷未醒,夏國相就此守在床邊,再也不出來了。夏國相躬身
道:「決計不敢誤了欽差大人的事。」韋小寶哼了一聲,冷笑道:「這是你們的事,可不是
我的事。」夏國相進去之後,畢竟還是過了好一會這才出來,韋小寶已等得十分不耐,連連
跺腳。夏國相道:「王爺仍未十分清醒。小將怕欽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稟告之後,來不及
等候王爺的諭示,這就來侍候大人去審問刺客。欽差大人請。」韋小寶點點頭,跟著他走向
內進,穿過了幾條迴廊,來到花園之中。只見園中數十名家將手執兵刃,來回巡邏,戒備森
嚴。夏國相引著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說道:「奉王爺諭,
侍候欽差大人前來審訊刺客。」那武官驗了令箭,躬身道:「欽差大人請,總兵大人請。」
側身讓在一旁。夏國相道:「小將帶路。」從假山石洞中走了進去。韋小寶跟著入內,走不
幾步,便見到一扇大鐵門,門旁有兩名家將把守。原來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連過了三道
鐵門,漸行漸低,來到一間小室之前。室前裝著粗大鐵柵,柵後一個少女席地而坐,雙手捧
頭,正在低聲飲泣。牆上裝有幾盞油燈,發出淡淡黃光。
    韋小寶快步而前,雙手握住了鐵柵,凝目注視著那少女。夏國相喝道:「站起來,欽差
大人有話問你。」那少女回過頭來,燈光照到她臉上。韋小寶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
一聲驚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腳上的鐵鏈發出嗆嗆啷啷聲響,說道:「怎……怎麼你在這
裡?」兩人都是驚奇之極。韋小寶萬萬想不到,這少女並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劍
屏。他定了定神,轉頭問夏國相:「為甚麼將她關在這裡?」夏國相道:「大人識得刺客?
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宮女嗎?」臉色之詫異,實不下於韋小寶與沐劍屏。韋小寶道:
「她……她是行刺吳……行刺王爺的劍客?」夏國相道:「是啊,這女子膽大之極,幹這等
犯上作亂之事,到底是誰人主使,還請大人詳加審問。」韋小寶稍覺放心:「原來大家都誤
會了,行刺吳三桂的不是阿珂,卻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親被吳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為
父親報仇,自然毫不希奇。」又問夏國相:「她自己說名叫王可兒?是公主身邊的宮女?」
    夏國相道:「我們抓到了之後,問她姓名來歷,主使之人,她甚麼也不肯說。但有人認
得她是宮女王可兒。不知是也不是,要請大人見示。」韋小寶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當
設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說道:「她自然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公主是
十分喜歡她的。」說著向沐劍屏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幹麼來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
嗎?到底是誰主使?快快招來,免得皮肉受苦。」沐劍屏慨然道:「吳三桂這大漢奸,認賊
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給了韃子,凡是漢人,哪一個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沒能殺了這奸
賊。」韋小寶假意怒道:「小小丫頭,這等無法無天。你在宮裡耽了這麼久,竟一點規矩也
不懂。膽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怕殺頭嗎?」沐劍屏道:「你在宮裡耽得比我久得
多,你又知道甚麼規矩?我怕殺頭,也不來昆明殺吳三桂這大漢奸了。」韋小寶走上一步,
喝道:「快快招來,到底是誰指使你來行刺?同黨還有何人?」一面說,一面右手拇指向身
後指了幾指,要小郡主誣攀夏國相。他身子擋住了手指,夏國相站在他後面,見不到他手勢
和擠眉弄眼的神情。沐劍屏會意,伸手指著夏國相,大聲道:「我的同黨就是他,是他指使
我的。」夏國相大怒,喝道:「胡說八道!」沐劍屏道:「你還想賴?你叫我行刺吳三桂。
你說吳三桂這人壞極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說……你說刺死了吳三桂後,你就可以……可
以……」她不知夏國相是甚麼身份,又不善說謊,一時接不下去。韋小寶道:「他就可以升
官發財,從此沒人打他罵他?」沐劍屏大聲道:「對啦,他說吳三桂常常打他罵他,待他很
凶,他心裡氣得很,早就想親手殺了吳三桂,就是……就是沒膽子。」夏國相連聲喝罵,沐
劍屏全不理會。韋小寶喝道:「你說話可得小心些。你知道這將軍是誰?他是平西王的女婿
夏國相夏總兵,平西王雖然有時打他罵他,那都是為了他好。」說著在胸前豎起大拇指,贊
她說得好。沐劍屏道:「這夏總兵對我說,一殺了吳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說不論
行刺成不成功,他都會放我出去,不讓我吃半點苦頭。可是他卻關了我在這裡。夏總兵,我
聽你吩咐,干了大事,你甚麼時候放我出去?」
    夏國相怒極,心想:「你這臭丫頭本來又不認得我,全是這小子說的。這混帳小子,為
了要救你,拿老子來開玩笑。你二人原來相識,可真萬萬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亂
語,我打得你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沐劍屏一驚,便不敢再說,心想韋小寶倘若相救不得,這武官定會狠狠對付自己。韋小
寶道:「你心裡有甚麼話,不妨都說出來。這位夏總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
刺平西王,你老老實實跟我說,我也不會洩露出去。」說著又連使眼色。
    沐劍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說了。」韋小寶道:「如此說來,這話是真
的了。」說著歎了口氣,退後幾步,搖了搖頭。夏國相道:「大人明鑒,反賊誣攀長官,事
所常有,自然是當不得真的。」韋小寶沈吟道:「話是不錯。不過平西王平時對夏總兵很
嚴,夏總兵心下惱恨,想殺了岳父老頭兒,這些話,只怕她一個小小女孩兒憑空也捏造不
出。待平西王傷癒之後,我要好好勸他,免得你們丈人和女婿勢成……勢成那個水甚麼,火
甚麼的。」先前夏國相聽得沐劍屏誣攀,雖然惱怒,倒也不怎麼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貴,
全由平西王所賜,沒人相信自己會有不軌圖謀,但韋小寶若去跟平西王說及此事,岳父定然
以為自己心中懷恨,竟對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來脾氣暴躁,禦下極嚴,一聽了這番話,
只怕立有不測之禍,忙道:「王爺對待小將仁至義盡,便當是親生兒子一般,小將心中感激
萬分。欽差大人千萬不可跟王爺說這等話。」
    韋小寶見他著急,微微一笑,說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將仇報的事情,世
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錯,我定要勸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強
馬壯,身邊有無數武功高手防衛,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夠成功?可是內賊難防,自己人下毒
手,只怕就躲不過了。」夏國相越聽越是心驚,明知韋小寶的話無中生有,用意純在搭救這
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極重,對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幾日他親兄弟吳三枚走入後堂,忘了
除下佩刀,就給他親手摘下刀來,痛罵了一頓。韋小寶倘若跟平西王去說甚麼「外敵易禦,
內賊難防」的話,平西王就算不信,這番話在他心中生下了根,於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礙,
當即低聲道:「欽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將永遠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
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便有天大的干係,小將也一力承擔了。」韋小寶笑道:「我是為你
著想啊。這丫頭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小丫頭知,一共是三個人知道。本來嘛,
你早早將她一刀殺了滅口,倒也乾淨利落。這時候言入我耳,你要再滅口,須得將我也一刀
殺了。我手下的侍衛兵將,早就防了這著,幾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殺我,比較起來要
難上這麼一點兒。」夏國相臉色一變,請了個安,道:「小將萬萬不敢。」韋小寶笑道:
「既然滅不了口,這番話遲早都要傳入平西王耳中。夏總兵,你是十大總兵的頭兒,又是平
西王的女婿,其餘九位總兵,還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醬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這
麼一點兒風聲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麼清淨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邊說你壞話。加柴添
草,煽風點火,平西王受了傷,病中脾氣不會很好罷?這個……這個……唉!」說著連連搖
頭。韋小寶只不過照常情推測,夏國相卻想這小子於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確
然不少,說道:「大人為小將著想,小將感激不盡,只不知如何才好?」
    韋小寶道:「這件事辦起來,本來很有些為難,好罷,我就擔些干係,交了你這朋友。
你把這小丫頭交給我帶去,說是公主要親自審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今兒晚上,
我把她殺了,傳了消息出來,說她抵死不招,受刑不過,就此嗚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
小事化無,一乾二淨,一清二楚嗎?」夏國相早料到他要說這幾句話,心道:「他媽的混帳
臭小子,你想救這小丫頭,卻還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只不過你怎會
識得這小丫頭,可真奇了。」問道:「大人的確認清楚了,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小將剛才
盤問她之時,她對公主相貌年紀、宮裡的情形,說得都不大對。」韋小寶道:「她不願連累
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說錯了。這小丫頭忠於公主,又不負你夏總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國相聽他話頭一轉,又套到了自己頭上,忙道:「大人妙計,果然高明。就請大人寫個手
諭,說將犯人提了去,好讓小將向王爺交代。」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老子瞎字不識,寫
甚麼手諭腳諭了?」伸手入懷,摸出一柄短銃火槍,說道:「這是你王爺送給我的禮物,你
去拿給王爺瞧瞧,就說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這把火槍就是證物。」
    夏國相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出去叫了兩名武官進來,吩咐打開鐵柵,除去沐劍屏的足
鐐,但仍是戴著手銬。夏國相手握手銬上連著的鐵鏈,直送到王府門外,將鐵鏈交在韋小寶
手裡,又將手銬的鑰匙交給他,大聲說道:「欽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諭示,將女犯一名提去審
問,大夥兒小心看守,可別給犯人跑了。」
    韋小寶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會抵賴麼?這裡人人都瞧見了,都聽見了。我想要賴,
也賴不了啦。」夏國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將決無此意。」韋小寶道:「你去跟王爺
說,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來請安問候。」夏國相又躬身道:「不敢當。」韋小
寶帶著沐劍屏回到安阜園自己屋裡,關上了房門,笑嘻嘻的問道:「好老婆,到底是怎麼回
事?」
    沐劍屏小臉羞得通紅,嗔道:「一見面就不說好話。」手一抬,手銬上鐵鏈叮叮噹噹發
聲,道:「你先把這個除去了再說。」韋小寶笑道:「我先得跟你親熱親熱,一除去手銬,
你就不肯了。」說著伸手抱住她纖腰。沐劍屏大急,道:「你……你又來欺侮我。」韋小寶
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麼你來欺侮我。」將自己面頰湊到她嘴唇上輕輕一觸,取出夏
國相交來的鑰匙開了手銬,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這才問起行刺吳三桂的情由。沐劍屏道:
「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東西,很是喜歡,讓我服了解藥,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龍副
使帶同我來見你,要你忠心辦事。夫人說,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見我,所以……所
以……」韋小寶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來給我做老婆?」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
夫人說怕你心中牽記我,不能安心辦事。她真的沒說別的。」韋小寶道:「夫人一定說了
的,你自己瞞著不說就是了。」沐劍屏道:「你如不信,見到夫人時問她好了。」韋小寶見
她急得淚珠在眼眶中滾動,怕逗得她哭了,便溫言道:「好,好。夫人沒說。不過你自己,
是不是也牽記我?也想見我?」沐劍屏轉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那赤龍副使
呢?怎麼你又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我們大前天來到昆明,就想來見你,不料在西
門外遇見了我哥哥跟柳師父。」韋小寶道:「啊,你哥哥和柳師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
道。」沐劍屏道:「敖師哥、劉師哥他們也都來了,只吳師叔生了病沒來。大家來到昆明,
安排了個計策,要刺殺建寧公主。」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要刺殺公主,那為甚麼?公主可沒得罪你們沐王府啊。」沐劍
屏道:「我哥哥說,我們要扳倒吳三桂這大漢奸,眼前正有個大好機會。韃子皇帝將妹子嫁
給吳三桂的兒子,我們如把公主殺了,皇帝一定怪吳三桂保護不周,下旨責罰,多半就會逼
得吳三桂造反。」
    韋小寶聽到這裡,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這計策好毒。我一心在圖謀吳三桂,沒想
到如何好好保護公主,倘若給沐王府先下手為強,這可糟了。」問道:「後來怎樣?」沐劍
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宮女,混到公主身邊行刺,他們在外接應,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
去。赤龍副使聽到了他們的計策,對我說,白龍使負責保護公主,倘若殺了公主,只怕要連
累了你。我想這話不錯,想來跟你商量。不料給柳師父知道了,一刀就將赤龍副使殺了。」
說到這裡,身子微微發抖,顯是想起當時情景,兀自心有餘悸。
    韋小寶緊緊握住沐劍屏手,安慰道:「別怕,別怕。你都是為了我,多謝你得很。」沐
劍屏淚水滾下面頰,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見我,就來欺侮我,又……又不信
我的話。」韋小寶拿起她手來,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該死的混蛋,打死你這婊子兒
子!」沐劍屏忙拉住他手,說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罵自己。」韋小寶又拿起她手,
輕輕在自己臉頰上打了一下,說道:「總之是韋小寶該死,你的好老婆沐家親親小寶貝給吳
三桂捉去了,怎麼不早些去救?」沐劍屏道:「你這不是救了我出來嗎?不過咱們可得趕快
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師父。」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哥哥和柳師父也都給捉去
了?」
    沐劍屏道:「前天晚上,我們住的地方忽然給吳三桂手下的武士圍住了。他們來的人很
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個,我們寡不敵眾,敖師哥當場給殺了。我哥哥、柳師父、還
有我自己,都讓他們捉了。」韋小寶歎道:「敖師兄給大漢奸殺了,可惜,可惜。」又問:
「你給他們拿住之後,怎麼又能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行刺吳三桂?我沒有啊。我
當然想殺了大漢奸,可是……可是這些壞人給我戴了腳鐐手銬,我又怎能行刺?」韋小寶越
聽越奇,問道:「你前天晚上就給捉住了?這兩天在哪裡?」沐劍屏道:「我一直給關在一
間黑房裡,今天他們帶我去關在那地牢裡,過得不久,你就來了。」韋小寶隱隱知道不妙,
顯已上了夏國相的大當,只是其中關竅,卻想不出來,沈吟道:「今天吳三桂給人行刺,受
傷很重,不是你刺的?」沐劍屏道:「自然不是。我從來沒見過吳三桂,他會死嗎?」韋小
寶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來歷,有沒有跟他們說?」沐劍屏道:「沒有。我甚
麼也不說,審問我的武官很生氣,問我是不是啞巴。韋大哥,你從前也說過我是啞巴。」韋
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道:「你是我的親親小啞巴,我還說要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
呢。」沐劍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儘是柔情,卻不敢轉頭去瞧他。
    韋小寶心中卻在大轉念頭:「夏國相為甚麼要小郡主來冒充宮女?是了,他要試試我,
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識。我這一救小郡主,顯然便招承跟他們同是一夥。他是布了個陷阱,
要我踏將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
糟了之後,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他雖機警狡獪,畢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吳
三桂、夏國相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對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說道:「親親好老婆,
你在這裡待著,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師父。」
    當下來到西廂房,召集天地會群雄,將這些情由跟眾人說了。徐天川等一聽,均覺其中
大有蹊蹺。玄貞道:「莫非咱們假裝殺了罕帖摩的把戲,給吳三桂瞧出了破綻?」錢老本
道:「吳三桂不知從何得到訊息,半夜裡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韋小寶心念一動,道:
「沐王府有個傢夥,名叫劉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為人又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風報
訊。」錢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韋香主,你是韃子皇帝寵信的欽差大臣,大漢奸說甚麼
也不會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麼牽連。這中間……」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漢奸決不是疑心韋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來相識,那只是誤打
誤撞,事有巧合。」韋小寶忙問:「怎地誤打誤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漢奸
的,多半真是公主身邊那宮女王可兒,大家都這麼說,不能無中生有的捏造。」韋小寶道:
「是,是,那王可兒確是失了蹤,定是給大漢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漢奸自然料到公
主會派韋香主去要人,礙著公主和欽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卻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
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給他們逮著,他們就說這是刺客。韋香主到牢裡一看,自然認得她不是
王可兒。這一來,韋香主便束手無策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對,對,究竟祁三哥是讀書人,理路清楚。他們就算沒逮到
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隨便找個姑娘來塞給我,說道:『欽差大人,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
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氣。她不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嗎?那好極了!』他奶奶的,那時老子最
多只能說公主走失了一個宮女,要他們在昆明城裡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認
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們意料之外。這件事大漢奸問起來,倒也不易搪塞。」祁清彪
道:「韋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吳三桂硬挺。你跟他說,你是奉了皇帝的聖旨,才跟沐
家結交的。」韋小寶給他一語提醒,當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放了吳立身這
一干人,的的確確是……」說到這裡,立即住嘴,心想:「皇上親口下旨,要我釋放吳立身
等人,這話卻不能說。」轉口道:「我雖可說奉的是皇帝聖旨,就怕騙不過這大漢奸。」錢
老本道:「真要騙倒大漢奸,自然不易。不過韋香主只須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漢奸就
算不信,那也無可奈何。總而言之,韋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臉,一等離了雲貴兩省,就不怕他
了。」徐天川點頭道:「這計策甚高。大漢奸做了虧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擔心小皇帝會知
道他造反的陰謀。」韋小寶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護公主,卻想來刺死她,太也不
講義氣。要是吳立身吳二哥在這裡,一定不會贊成。」祁清彪道:「他們知道韋香主身在曹
營心在漢,也不是當真忠心給韃子皇帝辦事,因此沒顧慮到此節。咱們天地會和沐王府雖然
打賭爭勝,但大家敵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
理。」說到如何拯救沐劍聲、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議良久,
韋小寶道:「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見了大漢奸後,再瞧有沒有機會。」群雄辭出
後,韋小寶心想:「說不定我那阿珂老婆並沒去行刺大漢奸,也沒給逮了去,那是旁人誤
傳。」來到九難房中,不見阿珂,問道:「師父,師姊不在嗎?」九難一怔,道:「吳三桂
放了她出來?他知……知道了麼?」說這話時神色有異,聲音也有些發顫。韋小寶奇道:
「吳三桂知道甚麼?」九難默然,隔了一會,問道:「這大漢奸傷勢如何?」韋小寶道:
「傷得很重。弟子剛才見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難臉上喜色一現,隨即
又皺起了眉頭,低聲道:「須得讓他知道。」韋小寶想問讓他知道甚麼,但見師父神色鄭
重,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他心中還存了萬一的指望,去查問阿珂的所在。「王可兒」這宮
女平日極少露面,她又化了妝,麗色盡掩,向來無人留意,安阜園中一眾宮女、太監、侍
衛,都說沒見到。有的侍衛則說:「王可兒,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宮女嗎?平西王放了人
嗎?可沒見到。」他忙了一天一晚,實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劍屏說得幾句閒話,倒
頭便睡。
    註:羅甸在貴州省中部,吳三桂駐有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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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55559
大公爵 | 2010-8-17 19:12:17

多謝樓主分享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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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65.tw
王爵 | 2008-3-9 20:14:30

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抬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
韋小寶眼見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甚麼?」知府吳之
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
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甚麼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
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
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
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為是。」韋小寶皺眉道:「甚麼大事,這樣要緊?」吳之
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
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
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外陪著大人賞過芍葯之後,想到大人
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
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
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抬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
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
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閒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
逆,誹謗皇上,誣蔑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眾、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
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伕的事一句
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
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
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甚
麼害處啊。」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
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
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顏相向,見到
是一本冊子,已頗為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
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為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
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
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
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
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吳之榮
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做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
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
江山作憑弔。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志,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眾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為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
炮,就要憑弔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為康熙文
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韋小寶道:「這銅炮在哪裡?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麼?皇上是
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
不在揚州,你來囉唆甚麼?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
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心想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
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只略有不
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
又是甚麼傢伙了?」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
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韋小寶暗吃一驚:「顧
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
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裡寫了甚麼?你詳細說來。」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
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
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御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
勾結叛徒,和王師為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
退經通袁。美繼監凌、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眾五千餘人,皆白裹其頭,午余競
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為『義師』,
卻稱我大清王師為『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裡又寫甚麼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
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
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
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
腹絕腸,折頸折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為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
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艷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韋小寶
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甚麼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
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為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徵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
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
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為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
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做的詩倒也老實。」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
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
還戴得牢麼?」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幸,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人作對?連說了幾個
「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
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
    「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
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裡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裡面有金銀寶貝
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
遺民,有聞於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
海外之兵,以復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
望台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復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
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為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
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麼?」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
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為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
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吊
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其書傳至北方
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復睹之於富平朱氏。昔此書
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 ,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 。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
死。錢君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
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
可。)「獨余不才,浮沉於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
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傢伙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
其事,以示為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麼,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
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面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
甚麼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有宋遺臣鄭思
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
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
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
出一個甚麼聖祖,再來開天。甚麼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韋小寶道:「我聽皇上
說過,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甚麼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
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麼?」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
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歷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為甚麼只
算二百年。當時鰲拜當國,糊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鰲拜痛罵了一
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甚麼大清一百年天
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
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裡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裡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
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伙,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
自己這裡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是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
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所修的《明
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干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
手好戲。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為天賜福祿,又
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零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
樁《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親手經辦的。鰲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
和鰲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鰲拜,說來不大光彩,眾大
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
的知音鰲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韋小寶見
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
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麼說?」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黃河已清人不
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覆,故出此書示臣
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復同時。陸公已向崖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弔古
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韋小寶
笑道:「這詩也沒有甚麼,講的是甚麼山鬼,甚麼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
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
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沉,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麼?為
甚麼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拍的一聲,詩集落
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乘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
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麼?」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
糊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
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
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
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
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韋
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甚麼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
他……他……他是在……」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的
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
裡。」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甚麼?」
    吳榮之道:「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甚麼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
真甚麼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
封書信,卻是干係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封信,雙
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甚麼詩、甚麼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註: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
「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
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
奇?他也會做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
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
「糟糕!」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做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
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
六奇總結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
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
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身來。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韋
小寶道:「信裡寫了些甚麼?」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裡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
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
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
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麼大事?你小小官兒,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
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濃,筆劃很
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是
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
了。」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麼?這吳軍門
功勞很大,他想再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吳之榮臉
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當真甚麼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
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
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
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
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
用甚麼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麼兵器?」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
達,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甚麼兵器,卻說不上來,陪笑道:「卑職才疏
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
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桿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
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
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跡。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
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是酸痛,為了討他歡
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
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為王,一個是中
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
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的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
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及如何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
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
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罷。」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
起,說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裡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
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
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般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
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
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
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裡。」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
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
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
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
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
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
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
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
這裡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麼?」吳之榮道:
「沒有,沒有。卑職知道事關重大,決不敢洩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
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
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
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裡,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裡。你悄悄去把顧
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啟
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
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甚麼話,待會我再細細教
你。只要皇上一喜歡,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吳之榮喜歡得幾欲暈去,雙
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連磕響頭,這才辭出。
    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
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韋小寶大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
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
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為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
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為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
雙兒。甚麼事,快說。」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
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
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麼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
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
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
認錯人嗎?」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
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麼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為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沉思半晌,
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
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雙兒十分
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為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
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
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子鄔。」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
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
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
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
教他跪在莊家眾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
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麼?」韋小寶道:「我為甚麼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
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麼
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
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
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
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
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李力世等天地會
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眾位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
不及跟眾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
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群雄大為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
也罷了,卻從妓院裡抬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
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韋小寶笑道:
「咱們在昆明之時,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
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
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
來。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眾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
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
都不知。群雄肚裡墨水都頗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
但甚麼「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麼「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
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裡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
面,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眾位哥哥肚裡,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
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說話之間,親兵報道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
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
面又去請阿琪出來。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讚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
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
整。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
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
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
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
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
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
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讚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
之洪教主,實是遠為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
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
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
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韋小寶領著
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
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
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
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
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
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三人重申前
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
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回進廳來,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
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
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眾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
生、呂先生。」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
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
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
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洩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
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
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
「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歎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
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為報了。」韋小
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
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
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
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眾
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
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跡,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
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洩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
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
氣。」眾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韋小寶道:「難
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裡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
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
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洩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
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韋小寶沉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
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麼的,要是
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
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眾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
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鵰,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
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
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
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
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為甚麼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
臣要寫信給京裡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
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眾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
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
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
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
意之爵。』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之中化出
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
甚麼,只道是甚麼幫會暗語,江湖切口。顧炎武於是向眾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
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
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
是劉伯溫。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
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
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
璜問道:「下面署甚麼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
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
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
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
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
微笑道:「偽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不過為了興復大業,也只好不
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麼緊?讀書人真酸得可
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顧炎武道:
「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
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
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為敬重,但
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
便覺週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
的,見了妓院裡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
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裡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
書人,偏是那麼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
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
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
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
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顏,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唸唸。」慕天顏道:「是。」打開了公
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裡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
逆賊舉兵造反。」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
來啦。」馬佑和慕天顏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
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
大炮、火藥、餉銀、器械,甚麼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
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
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
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
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
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洩漏?」兩人
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洩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
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麼說。」韋
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
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麼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
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顏卻頗有應變
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
懂他說甚麼,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拋書袋,甚麼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
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顏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
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
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
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裡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
知府,有甚麼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
知府的囉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
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
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
憂的是訊息一洩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韋
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
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
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
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
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
麼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韋小寶微笑
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
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
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
是百無禁忌的。」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
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
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韋小寶
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麼的。兄弟沒讀過
書,不明白信裡講些甚麼,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裡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麼先發後
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
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麼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
卑職百倍。那封信裡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裡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
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
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
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
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
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之榮
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馬佑和慕天
顏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
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
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
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顏
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
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顏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
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裡更有懷疑?昨日在
禪智寺前賞芍葯,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
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
「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里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麼,煩二位解給兄
弟聽聽。」慕天顏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麼「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麼「奮
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
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顏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麼朱三太子號
召,說要規復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御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顏跪下接旨,卻是康
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於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韋小寶大喜,
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顏聽上諭中頗
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讚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
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撫藩
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顏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
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顏也
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韋小寶道:「這些兄弟
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
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
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
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顏
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
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顏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
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次日一早,揚州城
裡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
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陞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
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
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
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
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
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
慕天顏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
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韋小寶喜
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眾官辭出後,韋小寶派
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
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
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
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
「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麼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
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麼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
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裡納
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
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
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
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
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
罷?」
    韋小寶從袋裡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
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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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13:03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
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清廷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
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為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
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里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
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
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於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
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葯圃中的芍葯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葯,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葯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
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葯花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
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
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葯。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裡湧出一
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
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
飽,但對「禪智寺採花受辱」這一役卻引為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罵,從
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葯,把你這座
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
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
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糊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
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裡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什麼不便?把廟裡
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
揚州城裡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
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
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裡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
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貼
貼,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裡傳出絲竹之聲,十
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
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捨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
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
捨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里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
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十六歲以上的
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
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
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
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
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
可是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麼愛惜,咱
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
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
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
處,又要文謅謅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
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
金窩裡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
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裡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
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
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御史參上一本,
連皇帝也難以回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俏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
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
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
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裡聽到,欽
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葯圃,欽差大人屬意該
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葯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
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
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
比之富貴人家雕樑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那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週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麼有個
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裡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裡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人有意諷刺,只得陪
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裡佈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
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
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
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葯之上,璀璨華美,真如織錦一
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葯盡數拔起來
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
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
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接口道:「韋大人
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
「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
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道:「什麼『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做木蘭院,詩人王
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
「……在木蘭院寄居。廟裡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王播聽到鐘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
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
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
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者(『門』加『者』)
黎飯後鐘。』」
    韋小寶問道:「『者黎』是什麼傢伙?」眾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
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慕天顏道:「者黎就是和尚了。」韋
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
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
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
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顏道:
「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韋小寶心想:「倘若是我,哪有
這麼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
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葯,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
面向他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
什麼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於蓄
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
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葯,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
意。如把這裡的芍葯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餵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
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葯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
模樣,顯是不以為然,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抬出皇帝這
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葯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
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葯?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佩服。這芍葯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
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葯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
吃了芍葯,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裡的芍葯花都掘了,請
大人帶回京城。」眾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
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坐
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來到芍葯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葯花,回入座中,雙手呈
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葯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
線,甚是嬌艷,便插在帽上。
    慕天顏道:「恭喜大人。這芍葯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種。古
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麼準?」慕天顏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
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葯圃中,忽有一株芍葯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
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葯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
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
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顏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
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
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
藥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
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
不上了。」慕天顏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
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
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顏道:「韓魏公封為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
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
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
那也是指日間的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裡每一位也都陞官
發財。」眾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祝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眾官乾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
討人歡喜。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
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顏,擺明了想朝見皇上。」
    慕天顏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
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范仲淹。當時有兩
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
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
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
功勞。」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
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
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顏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吳三桂要
倒大霉,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
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樑。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
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
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
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
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做韋春芳,就跟了娘姓。
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
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顏這麼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
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皋拉得上干係?」慕天
顏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
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
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顏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
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什麼干係,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為
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為族叔。」
    慕天顏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葯,雖然已不如宋時
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
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顏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葯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
想藥材鋪中製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採購,運去京師備用。至於這裡的芍葯花,念
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
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裡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
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顏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
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鬍子、黑鬍子、大花臉、白鼻子小丑,就扮我們這些
官兒。」眾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齣戲叫做什麼?」慕天顏向巡撫馬佑道:「那
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齣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眾官一齊讚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
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葯,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
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裡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
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什麼也不像,將來戲文裡的白鼻
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
千株芍葯,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
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葯之事,笑道:「將來就算
真有這一齣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眾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預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玎璫,跟著傳來一陣香
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
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
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那女
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
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
    「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里春風。豪傑氣
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
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
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
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
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麼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
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
弟沒什麼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
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
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
說的什麼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
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
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
圓!」卻聽絃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
    「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綠。倒影入樓台,滿欄花撲撲。誰知闤?」外,依舊有蘆屋。
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後「青裙
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
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采。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
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
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逕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眾
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
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
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顏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
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
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
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
道:「喝酒,喝酒。」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藉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
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
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
之極,心裡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
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
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麼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
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
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
貨。從炭爐裡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裡一照,果然回
復了當年麗春院裡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裡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
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
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麼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
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
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裡,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
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麼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
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
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幺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
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
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裡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
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
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
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走過去坐
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
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眾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年青
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像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
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
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裡供著好看麼?
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
實是稀鬆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麼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
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
覺得那小姑娘有什麼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
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老鴇
道:「拖這小賤貨出去。」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老鴇道:「這賤貨
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鴇道:「蠢
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裡,不就成了。」龜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
只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裡借宿,等
朋友。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
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
一筆賭債。」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
裡。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
客的雛妓,從前聽著只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
心想:「今日我的乾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什麼傢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
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
瞭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只見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河諦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
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麼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只有
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
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只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
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只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
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
幾隻。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武功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
懶性兒,倒是媽那裡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
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只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只纖手順著衣袖瞧
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
「阿珂怎麼到了揚州?為什麼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裡,不叫別人,
單叫我媽,定是衝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
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將你雙手抱在懷裡……」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
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
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台灣的二公子鄭克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給鄭克爽斟了一
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杯裡。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
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你以後天天到這裡來玩兒,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小相公,我
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
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只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
媽媽。」只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
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醜,你過來坐在我的懷裡好
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爽道:「我要去了!什麼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為什麼
定要在這裡?」鄭克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裡的,不見不散。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骯髒地
方。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著。」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
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
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韋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摟鄭克爽的頭頸。鄭克爽將她手臂一把推開,說道:「你到外
面去罷,咱兄弟倆有幾句話說。等我叫你再進來。」韋春芳無奈,只得出廳。鄭克爽低聲
道:「珂妹,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成就大事,咱們只好忍耐著點兒。」阿珂道:「那葛爾丹
王子不是好人,他為什麼約你到這裡來會面?」
    韋小寶聽到「葛爾丹王子」五字,尋思:「這蒙古混蛋也來了,好極,好極,他們多半
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調兵遣將,把他們一網打盡。」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揚州城裡盤查很緊,旅店客棧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
捕快就來問個不休,倘若露了行跡,那就不妙了。這妓院中卻沒公差前來羅皂。咱們住在這
裡,穩妥得很。我跟你倒也罷了,葛爾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樣,可惹眼得很。再說,你
這麼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揚州的人都要來瞧你,遲早定會出事。」阿珂淺淺一
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討好。」鄭克爽伸臂摟住她肩頭,在她嘴角邊輕輕一吻,笑
道:「我怎麼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這麼美貌,什麼呂純陽、鐵拐李,也不肯下凡了,
每個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轉睛的瞧著我的小寶貝兒。」阿珂嗤的一笑,低下頭去。
    韋小寶怒火沖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衝進去火並一場,隨即轉念:「這小
子武功比我強,阿珂又幫著他。我一衝進去,姦夫淫婦定要謀殺親夫。天下什麼事都好做,
就是武大郎做不得。」當下強忍怒火,對他二人的親熱之態只好閉目不看。
    只聽阿珂道:「哥哥,到底……」這「哥哥」兩字一叫,韋小寶更是酸氣滿腹,心道:
「他媽的好不要臉,連『哥哥』也叫起來了。」她下面幾句說話,就沒聽入耳中。只聽鄭克
爽道:「他在明裡,咱們在暗裡。葛爾丹手下的武士著實厲害,包在我身上,這一次非在他
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這傢伙實在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這一生總是不
會快活。你知道,我本來是不肯認爹爹的,只因他答應為我報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來
一同行事,我才認了他。」韋小寶心道:「是誰得罪了你?你要報仇,跟你老公說好了,沒
什麼辦不到的事,又何必認了吳三桂這大漢奸做爹爹。」
    鄭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各處官兵戒備嚴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
退,就不大容易。咱們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應我派人來殺了
這人,也不是全為了我。他要起兵攻打清廷,這人是個大大的阻礙。他吩咐我千萬別跟媽
說,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鄭克爽道:「你跟你媽說了沒有?」阿珂搖搖頭,說道:「沒
有。這種事情越隱秘越好,說不定媽要出言阻止,我如不聽她的話,那也不好,還不如不
說。」韋小寶心想:「她要行刺什麼人?這人為什麼是吳三桂起兵的阻礙?」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護著實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為難
得很。我想來想去,這傢伙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什麼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
韋小寶心道:「好色之徒?他說的是撫台?還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師姊倆假扮,不過這種女子的下賤模樣,我扮不來。」鄭克爽
道:「不如設法買通廚子,在他酒裡放毒藥。」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這口氣不
出。我要砍掉他一雙手,割掉他盡向我胡說八道的舌頭!這小鬼,我……我好恨!」
    「這小鬼」三字一入耳,韋小寶腦中一陣暈眩,隨即恍然,心中不住說:「原來是要謀
殺親夫。」他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著鄭克爽,可萬萬想不到對自己竟這般切齒痛恨,心
想:「我又有什麼對不往你了?」這個疑竇頃刻間便即解破,只聽鄭克爽道:「珂妹,這小
子是迷上你啦,對你是從來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殺他,其實是為了給我出氣。你這
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阿珂柔聲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還令我痛恨。他如打我罵我,我瞧在師父
面上,這口氣也還嚥得下,可是他對你……對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無禮,叫人一想起,恨不
得立即將他千刀萬剮。」鄭克爽道:「珂妹,我現在就報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將過去,
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滿臉嬌羞,將頭鑽入他懷裡。
    韋小寶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間頭頂一緊,辮子已給人抓住。他大吃一驚,跟著耳朵
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聽到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來!」這句「小
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給這人罵過幾千百次,當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辮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練已極,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過他、扭過他幾千百次
了,正是他母親韋春芳。
    兩人來到房中,韋春芳反腳踢上房門,鬆手放開他辮子和耳朵。韋小寶叫道:「媽,我
回來了!」韋春芳向他凝視良久,突然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韋小寶笑道:
「我不是回來見你了嗎?你怎麼哭了?」韋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我在揚
州城裡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許了多少願心,磕了多少頭。乖小寶,你終於回到
娘身邊了。」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擔心。」
    韋春芳淚眼模糊,見兒子長得高了,人也粗壯了,心下一陣歡喜,又哭了起來,罵道:
「你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給娘說一聲,去了這麼久,這一次不狠狠給你吃一頓筍炒
肉,小王八蛋也不知道老娘的厲害。」
    所謂「筍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韋小寶不吃已久,聽了忍不住好笑。韋春芳也
笑了起來,摸出手帕,給他擦去臉上泥污;擦得幾擦,一低頭,見到自己一件緞子新衫的前
襟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還染上了兒子臉上的許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來,拍的一聲,重
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就是這一件新衣,還是大前年過年縫的,也沒穿過幾次。小
王八蛋,你一回 來也不幹好事,就弄髒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麼去陪客人?」
    韋小寶見母親愛惜新衣,鬧得紅了臉,怒氣勃發,笑道:「媽,你不用可惜。明兒我給
你去縫一百套新衣,比這件好過十倍的。」韋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會吹牛,你有個屁本
事?瞧你這副德性,在外邊還能發了財回來麼?」韋小寶道:「財是沒發到,不過賭錢手氣
好,贏了些銀子。」
    韋春芳對兒子賭錢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攤開手掌,說道:「拿來!你身邊存不了
錢,過不了半個時辰,又去花個乾淨。」韋小寶笑道:「這一次我贏得太多,說什麼也花不
了。」韋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
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
我躺在這裡,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憂的神
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
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裡拿著一把酒
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
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
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
小孩兒家喝什麼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衝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
櫃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裡,拔開了瓶塞,心道:「鄭
克爽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裡入毒藥,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
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
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
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乾乾淨淨,哪裡有什麼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
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裡鑽出來的,我還不
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蕩了這些日子,什麼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什麼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
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為
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
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什
麼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
想到在鄭克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
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麼一回 事,「他媽的,你
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爽剛喝乾了一杯酒,阿珂舉
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爽斟酒。鄭克爽揮手道:「出去,
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
吃嗎?」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
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幹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
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裡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
頭,終究想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
之於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
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
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
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裡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
寶摸出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裡,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
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
再睡。」韋春芳笑罵:「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
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
聲,躡手囁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拋在帳子頂上,心道:「待
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
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
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爽,他
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
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
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
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
也不理會鄭克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繡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
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台,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艷艷地,不由得一顆
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衝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
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裡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
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
幹什麼?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
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的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
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為什麼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
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
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
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裡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
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幹這營生。小
寶,娘是為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
有不吵起來的?衙門裡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
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
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
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爽懷裡,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
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歎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裡,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
在他額頭卜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說著不禁
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
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幹什麼?」韋小寶道:
「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
是大人……」韋小寶哪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
人。」一面說,一面用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
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
老爺子他們?」韋小寶心想:「鄭克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
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
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
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裡
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抬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
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
兩名親兵上去打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眾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
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
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
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喫茶。」
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抬了阿珂和鄭
克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
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
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
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
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
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鬥之人
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辮。第一個衣著華麗之
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糊塗,明明聽得鄭克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
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裡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什麼也忘了。他媽的,我
老子姓什麼,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裡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
鬥,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
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
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為詭異可怖,韋
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
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
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
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
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
「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
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
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那一位大英
雄幹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
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麼?」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
這些言語聽在耳裡,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
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
為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
得雙手殘廢,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為何會斬去十根手指,
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沉沉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
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
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
皇上吩咐了什麼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
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裡,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
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
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
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麼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
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
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認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隻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台灣鄭二公子在這裡相會,原是要商量怎麼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
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鬍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什麼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什麼?」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
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
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
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
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傢伙。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
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傢伙,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
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
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為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
名親兵多半均已嗚乎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現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
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
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
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麼?怎知道我有武功?」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
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
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
刻聽韋小寶為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
下衣袖只這麼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
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骨頭……」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
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想:「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
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
即是勝。」嘴裡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
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
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
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
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啟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
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
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
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
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繼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
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
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
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的師承來歷,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他師徒手下死於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
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
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盡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得他將
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
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什麼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多歲,不
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
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
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顏絕美,還勝於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
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
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
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
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讚,更加
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麼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
年,到那時再放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
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
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了。」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寧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
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裡,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
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雲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
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
裡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
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
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
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
他名字麼?」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
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麼?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
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閒,也只顧到向
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麼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
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哪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糊里糊塗了,居然過去摸
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
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為王爺要割了我一隻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麼連她右手
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餘九名總兵都
羨慕得了不得。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裡,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
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
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個假手,以免臨時
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什麼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
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
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裡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
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什麼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什麼玩意兒,總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
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幹麼拿我?我犯了什麼罪?』吳
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
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衝著你欽差大人的面
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臣
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
    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
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
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
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
    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
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
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借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雲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於我有什麼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
罪你什麼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借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
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
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隻手又有什麼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
腿,做成雲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麼?」
    三人神馳天南,想像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
不能洩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
「什麼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
想:「那是什麼機密了?皇帝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韋小寶道:「你們可
知皇上為什麼要對雲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為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
怎麼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為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麼都有了,
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為什麼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什麼德高望
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
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鬍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
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調換我的活觀
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
吳三桂當年「衝冠一怒為紅顏」,正是為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
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想:「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
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
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
好悶聲發大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鬍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
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什麼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麼為了
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
圓什麼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
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
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為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
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
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
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什麼好處。就算造反成功,
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
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什麼?」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
死了好幾千人麼?這些死人的家裡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為什
麼?」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
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於陳圓圓的美艷,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幌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
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瞭?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
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
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
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
她,只看一眼怎麼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
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
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什麼。倘若是要得陳圓
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什麼,
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
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麼?」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
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
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顫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
「當然!我為什麼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
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
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為幾部,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
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
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
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
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
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麼,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
活佛,你為什麼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位班禪活佛,一共是兩
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
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麼、班什麼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伙瞎說
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麼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準噶爾汗、西
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
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陞官
發財不可。常言說得好:『朝裡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裡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
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
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
得很麼?」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
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
人,飛黃騰達,陞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相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
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入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
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復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
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
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
「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
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干什
麼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日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覆
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裡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
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
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為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
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
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
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
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來換過。」大聲叫道:
「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裡怎麼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
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什麼事?」韋小寶心
道:「麗春院裡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傢伙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
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葯,就見
過他,怎麼他到這裡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麼?」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
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
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
少人,有……有什麼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
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
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
有蹺蹊,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
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為龜奴,那麼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
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再要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
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
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什麼人?」說道:「你們院子裡怎麼只有你一
個?坑卩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頭上
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
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什麼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
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
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
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
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什麼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
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
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
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麼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
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
一生氣,還肯花錢麼?」
    陸高軒和四女以為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裡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
院,怎麼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
轉身出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還
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裡只說『姑娘、伴
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
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
陀,可是怎麼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蹺,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
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隻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的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
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
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麼?」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抬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
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
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
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
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
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不入,只是穿了護身寶衣,而
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蹺,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
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未封閉。
    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鬥在一起。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鬥,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
小寶撲來。韋小寶笑道:「你發花癲麼?這般惡形惡狀幹什麼?」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鉤,來
勢凶狠,心中一驚,一低頭便鑽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
酒後,藥力發作,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給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
再也站不起來。跟著其餘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
    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嫌足底高蹺不便,雙腳運勁,拍拍兩聲,將高蹺踹斷了。桑結
罵道:「原來是個矮子。」瘦頭陀怒道:「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歡做矮子,跟你什
麼相干?」桑結哈哈大笑,兩人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停。兩個都是武功好手,數招之後,
互相暗暗佩服。桑結心道:「吳三桂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瘦頭陀
心道:「你武功雖高,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什麼好腳色。」
    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腳不甚靈便,
才一時沒將他打倒。阿琪見跟自己相鬥的妓女招式靈活,可是使不了幾招,便即暈倒,暗暗
奇怪,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忙上前相助。胖頭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只感敵人在
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卻不厲害。他閉著眼睛,兩手一分,格開對方手臂,雙手食指點到
了敵人腋下。阿琪登時全身酸軟,慢慢倒下,壓在陸高軒背上,正自驚惶,只見胖頭陀突然
俯衝摔倒。
    葛爾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麼了?」驀地裡胖頭陀躍起身來,當胸一拳,將他打
得摔出丈許,重重撞在牆上。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雖然喝了迷春酒,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
調製的尋常迷藥,並不如何厲害。兩人雖感昏暈,還在勉力支撐。
    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濛濛的一團,只有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他伸手
去打,都給桑結輕易避過,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的吃了兩拳。桑結的拳力何等沉重,
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卻也抵受不起,不禁連聲吼叫,轉身奪門而逃。陸高軒搖搖晃晃的站
起身來,上身穴道未解,糊里糊塗的跟著奔了出去。
    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牆壁,背脊如欲斷裂,正自心怯,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
閉著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似是怕人襲擊。葛爾丹瞧出便宜,躍將過去,猛力一
腳,踢中他後臀。胖頭陀大叫一聲,左手反轉,抓住了葛爾丹胸口,將他身子提了起來。桑
結搶上相救。胖頭陀睜開眼睛,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飛身上牆。
    桑結喝道:「放下人來!」追了出去,跟著上屋。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從桌底下鑽出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大堆人。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
裡;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鄭克爽本來伏在桌上,打鬥中椅子給人推倒,已滾到了桌子底
下;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個個毫不動彈,有的是被點中了
穴道,有的是為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關心雙兒,忙將她扶起,見她雙目轉動,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會解穴,
只好將雙兒、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記掛母親,奔到母親房中,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韋小寶大驚,忙搶上扶起,見
她身子軟軟的,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麗春院中的婊子、
烏龜,定然個個不免,穴道被點,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倒也不必擔心。
    回到甘露廳中,側耳傾聽,沒半點胖瘦二頭陀或桑結、葛爾丹回轉的聲息,心想:「這
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誰?」走過去俯
身伸手,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一層灰泥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韋小寶一
聲歡呼,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他低下頭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究竟你對我有
良心,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
害我,這次若不在內,倒奇怪得緊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難過,眼見那臉蛋黃
腫的女子身材苗條,看來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
    泥粉落下,露出一張姿媚嬌艷的臉蛋,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容貌卻比她更美,原來
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雙頰艷如桃花,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
人美貌動人,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覷,這時她爛醉如泥,卻是機會來了,伸出右
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見她雙目緊閉,並無知覺,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又在她另一邊臉
頰上捏了一把。
    轉過身來看另外兩個女子,見兩人都身材臃腫,決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惡狠狠的向自己
撲擊。韋小寶提起酒壺,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現出真容,赫
然竟是假太后。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這老婊
子報仇,千方百計的捉不到,哪知道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
子,那是神機妙算,早有先見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韋小寶大吃一驚:「她為什麼腰
身這樣粗,難道跟人私通,懷了孩兒?天靈靈,地靈靈,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韋小烏龜
真的做了小烏龜?」伸手到她內衣一摸,觸手之處不是肌膚,拉出來卻是個枕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
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卻唯恐我瞧出來,連大肚婆娘也敢裝。哈哈,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裡大
了肚皮,我給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個枕頭來。」
    走到廳外一瞧,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院中烏燈黑火,聲息全無,心想:「胖瘦二頭
陀都喝了藥酒,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結果就難說得很
了。兩位哥哥,倘若你們今天歸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對不住之至!」
    回進廳來,但見洪夫人、方怡、沐劍屏、雙兒、曾柔、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
有的難以動彈,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嬌媚,心中大動,心道:「這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
小姑娘,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
巴的來尋我,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太對你不住了罷?」
    正要邁步入內,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臉上暈紅,神色嬌羞,心想:「從王屋
山來到揚州,一路之上,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
你客氣了。」將她抱起,搬入內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見阿珂兀自沉睡,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口唇邊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
大做好夢,正跟鄭克爽親熱。
    韋小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們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壞女人,一古
腦兒都搬了進來。這裡是麗春院,女人來到妓院,還能有什麼好事?這是你們自己來的,醒
轉之後可不能怪我。」他從小就胸懷大志,要在揚州大開妓院,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
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
    當下將雙兒、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最後連假太后也抱了進去,
八個女子並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們英雄好漢,可
得講義氣。」將阿琪又抱到廳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
    韋小寶見她容顏嬌好,喘氣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覺後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
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過是想個計策,騙得他們不來殺我。什麼大哥、二哥,都是
隨口瞎說的。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過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罷。說書的說
『三笑姻緣九美圖』,唐伯虎有九個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也不過是八美,還差了一
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麼也能算一美?」
    與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還可將就,連少兩美,實在太也差勁,當下又抱起阿琪,走
向內室。走了幾步,忽想:「關雲長千里送皇嫂,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韋小寶七步送
王嫂,總不能太不講義氣,少兩美就少兩美罷,還怕將來湊不齊?」於是立即轉身,又將阿
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戰,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不知搗什麼鬼,只微感詫異。
    韋小寶走進內室,說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
子的。雙兒、曾姑娘,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來時雖不知
道,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這裡來嫖我
媽媽,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還你了。」伸手將假太后遠遠推在床角,抖開大被,
將餘下六個女子蓋住,踢下鞋子,大叫一聲,從被子底下鑽了進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桌上蠟燭點到盡頭,房中黑漆一團。
    又過良久,韋小寶低聲哼起「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
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隻腳……」正在七手八腳之際,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
道:「不……不要……鄭……鄭公子……是你麼?」正是阿珂的聲音。她飲迷春酒最早,昏
睡良久,藥性漸退,慢慢醒轉。韋小寶大怒,心想:「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只道是他爬上
了你床,好快活麼?」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掙扎了幾下。
    忽聽得鄭克爽在廳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裡?」喀喇一聲,嗆啷啷一片響聲,
撞翻了一張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聽到他在廳上,那麼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
一驚之下,又清醒了幾分,顫聲道:「你……你是誰?怎麼……我……我……」韋小寶笑
道:「是你的親老公,你也聽不出?」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力掙扎,想脫出他懷抱,卻
全身酸軟無力,驚叫:「鄭公子,鄭公子!」
    鄭克爽跌跌撞撞的衝進房來,房中沒半點光亮,砰的一聲,額頭在門框上一撞,叫道:
「阿珂,你在哪裡?」阿珂道:「我在這裡!放開手!小鬼,你干……幹什麼?」鄭克爽
道:「什麼?」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
    韋小寶意氣風發,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師弟,求求你,快放開我。」韋小寶
道:「我說過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鄭克爽又驚又怒,喝道:「韋小寶,你在哪裡?」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
抱著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燭,你來幹什麼?要鬧新房麼?」鄭克爽大怒,罵道:「鬧你媽的
新房!」韋小寶笑道:「你要鬧我媽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為她沒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
新郎。」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循聲撲向床上,來掀韋小寶,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問
道:「阿珂,是你的手麼?」阿珂道:「不是。」
    鄭克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麼定然是韋小寶的,當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
扯的卻是假太后毛東珠。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沉沉,但覺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過去拍一
掌,正好擊在鄭克爽頂門。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這一掌無甚力道。鄭克爽卻大吃一驚,
一交坐倒,腦袋在床腳上一撞,又暈了過去。
    阿珂驚呼:「鄭公子,你怎麼了?」卻聽不見答應。韋小寶道:「他來鬧新房,鑽到床
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開我!」韋小寶道:「別動,別動!」阿珂手肘一
挺,撞在他喉頭。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阿珂脫卻束縛,忙要下床,身子一轉,壓在毛東
珠胸口。毛東珠吃痛,一聲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
誰,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沒絲毫力道,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床
上有這許多男人!」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說道:「阿珂,快出聲,你在哪裡?」阿珂心道:「你就
殺了我頭,我也不作聲。」韋小寶道:「好,你不說,我一呀摸,二呀摸,一個個的摸將過
來,總要摸到你為止。」忽然唱起小調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兒。美人臉蛋
象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調,雙手亂摸。
    忽聽得院子中人聲喧嘩,有人傳呼號令,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跟著腳步聲
響,有人走進麗春院來。韋小寶知道來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揚州的官員,心中一喜,正
要從被窩裡鑽出來,不料來人走動好快,火光亮處,已到了甘露廳中,只聽得玄貞道人叫
道:「韋大人,你在這裡嗎?」語音甚是焦急。韋小寶脫口答道:「我在這裡!」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生怕他遇險,出來找尋,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
帶而來,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進得院子,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眾人大吃一驚,
直聽到他親口答應,這才放心。
    韋小寶耳聽得眾人大聲招呼,都向這邊湧來,忙站起來放下帳子,至於兩隻腳踏在誰的
身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帳子剛放下,玄貞等已來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見到鄭克爽暈倒在床前,都感詫
異。又有人叫:「韋大人,韋大人!」韋小寶叫道:「我在這裡!你們不可揭開帳子。」
    眾人聽到他聲音,都歡呼起來。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含笑容,均想:「大
家擔足了心事,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
    韋小寶藉著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鞋子,說道:「我
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都在床上,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
    眾人大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其時也不便多問。
    韋小寶吩咐將鄭克爽綁起,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傳進
十餘名親兵,下令將大床抬回欽差行轅。親兵隊長道:「回大人,門口太小,抬不出去。」
韋小寶罵道:「笨東西,不會拆了牆壁嗎?」那隊長立時領悟,連聲稱是,吆喝傳令。眾親
兵一齊動手,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槓,橫在大床之底,將大床平
平穩穩的抬了出去。
    其時天已大明,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眾親兵提了「肅靜」、「迴避」的硬牌,
鳴鑼開道,前呼後擁。揚州百姓見了,無不嘖嘖稱奇。
    大床來到何園,門口仍是太小。這時親兵隊長學了乖,不等欽差大人吩咐,立時下令拆
牆,將大床抬入花廳,放在廳心。韋小寶傳下將令,床中擒有欽犯,非同小可,命數十名將
劣誚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
頭陀等前來劫奪。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眾,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韋小寶心想:「剛才
在麗春院之中,如此良機,七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過了誰,
還有誰沒抱。咱們從頭來過,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
妹妹……」拉開帳子,撲上床去。
    突覺辮子一緊,喉頭一痛,被人拉住辮子,提了起來,那人左手叉在他頸中,正是洪夫
人。隔了這些時候,迷春藥酒力早過,洪夫人、毛東珠、方怡、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雙兒
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抬過,床周兵多將廣,床中七女
誰也不敢動彈,不敢出聲。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艷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低聲喝道:「小鬼,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戲耍!」韋小寶嚇得魂
飛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戲耍,這個……那個……」洪夫人道:「你唱的是
什麼小調?」韋小寶笑道:「這是妓院裡胡亂聽來的,當不得真。」洪夫人低聲道:「你要
死還是要活?」韋小寶笑道:「屬下白龍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號
令,屬下遵奉不誤。」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殊少恭謹之意,啐了一口,說道:「你先撤了廳周
的兵將。」韋小寶道:「好,那還不容易?你放開手,我去發號施令。」洪夫人道:「你在
這裡傳令好了。」韋小寶無奈,只得大聲叫道:「廳外當差的總督、巡撫、兵部尚書、戶部
尚書們大家聽著,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不許在這裡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喝道:「什麼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胡說八道。」說著又是用力一
扯。韋小寶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什麼總督、尚書,已然大為起疑,待聽他大聲呼痛,登時便有數十
人手執刀槍,奔進廳來,齊問:「欽差大人,有什麼事?」韋小寶叫道:「沒……沒什麼!
哎唷,我的媽啊!」眾將官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洪夫人心下氣惱,提起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又叫:「我
的媽啊,別打兒子!」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為娘,就是罵人婊子,但見他如此憊懶,提掌又
待再打,突然肩後「天宗」和「神堂」兩穴上一陣酸麻,右臂軟軟垂下。
    洪夫人一驚,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
姑娘,你武功不錯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方怡道:「不是我!」側頭讓開。洪夫人
待要再攻,忽然身後兩隻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劍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師
姊點你的。」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是雙兒。毛東珠提起手來,打了沐劍屏一掌,幸好她已
全無內力,沐劍屏並未受傷。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方怡伸手格開。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剛從被中伸出,「啊」的一聲,立即縮
回。韋小寶拉住她左腳,說道:「別走!」阿珂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韋小寶笑
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轉身便是一拳。韋小寶一讓,砰的一聲,打
中在曾柔左頰。曾柔叫道:「你怎麼打我?」阿珂道:「對……對不起……哎唷!」卻是給
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時之間,床上亂成一團,七個女子亂打亂扭。
    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叫做天下大亂,群雄……不,群雌混戰。」正要混水摸魚,突
然間喀喇喇一聲響,大床倒塌下來。八人你壓住我手,我壓住你腿。七個女子齊聲尖叫。
    眾將官見到這等情景,無不目瞪口呆。
    韋小寶哈哈大笑,想從人堆中爬出來,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叫:「大家放開
手!眾將官,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眾將官站成一個圈子,卻不敢動手。
    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這老婊子乃是欽犯,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眾將官都感奇
怪:「怎麼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個是欽犯,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當下有
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另外有人拉她起來,喀喀兩聲,給她戴上了手銬。
    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罷。」眾
將更奇,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半身酸麻,
難以反抗。
    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裡爬了出來,想起昨晚的經歷,又是臉紅,又是好笑。
    韋小寶指著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著沐劍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
要上了手銬,小小老婆不必。」眾將給方怡上了手銬。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層出不窮,眾
將聽得多了,這時也已不以為異了。
    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見她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卻
是明艷絕倫,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遮住裸露的雙腿,低下了頭,雙頰暈紅。
    眾兵將均想:「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以這個老婆最美。」只聽韋小寶道:「她是
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來。」走上兩步,說道:「娘子請起!」伸手去扶。
    忽聽得拍的一響,聲音清脆,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阿珂垂頭哭道:「你
就是會欺侮我,你殺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給你。」
    眾將官面面相覷,無不愕然。欽差大人當眾被毆,眾將官保護不力,人人有虧職守。只
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一時不知
如何是好。
    韋小寶撫著被打的半邊面頰,笑道:「我怎捨得殺你?娘子不用生氣,下官立時殺了鄭
公子便是。」大聲問道:「麗春院裡抓來的那男子在哪裡?」一名佐領道:「回都統:這小
子上了足鐐手銬,好好的看守著。」韋小寶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斬了他左腿,然後
再斬他右腿……」阿珂嚇得急叫:「別……別……斬他腳……他……他不會逃走的。」韋小
寶道:「你如逃走,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向方怡、沐劍屏等掃了一眼,道:「我這些大
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這些女人,跟鄭公子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怪在他頭上?」
韋小寶道:「自然相干。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鄭公子是色鬼,一見之下,定然會不懷
好意。」阿珂心想:「那還是拉不上干係啊。」但這人不講道理,什麼也說不明白,一急之
下,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腳鐐。吩咐廚房,擺上酒
筵,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在這裡陪我喝酒。」眾親兵轟然答應。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
    曾柔一言不發,低頭出去。韋小寶道:「咦,你到哪裡去?」曾柔轉頭說道:「你……
你好不要臉!我再也不要見你!」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曾柔道:「你……你還
問為什麼?人家不肯嫁你,你強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我先前還道
你是個……是個英雄,哪知道……」韋小寶道:「哪知道怎樣?」曾柔忽然哭了出來,掩面
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壞人,不是好人。」說著便向廳外走去。
    兩名軍官挺刀攔住,喝道:「你侮慢欽差,不許走,聽候欽差大人發落。」
    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本來滿腔高興,登時化為烏有,覺得她的話倒也有頗有道理,
自己做了清廷大官,仗勢欺人,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
成,那也罷了,做奸臣總不成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曾姑娘,你回來,我有話
說。」
    曾柔回過頭來,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殺我的頭好了。」
    雙兒跟她交好,忙勸道:「曾姊姊,你別生氣,相公不會殺你的。」
    韋小寶黯然道:「你說得對,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好比
『三笑姻緣』中的王老虎搶親。」手指阿珂,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你帶這位姑娘出去。
再把那鄭的男子放了,讓他們做夫妻去罷。」說這幾句話時,委實心痛萬分。又指著方怡
道:「開了手銬,也放她去罷,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我
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他媽的,我是什麼欽差大人、都統大人?我是雙料烏龜大人。」
    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韋小寶道:「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
去。」那佐領應了,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心中實是戀戀不捨。只
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的出去,既無一句話道謝,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兩步,低聲道:「你是好人!你……你罰我好了。」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韋小寶登時精神為之一振,當即眉花眼笑,說道:「對,對!我確要罰你。雙兒、小郡
主、曾姑娘,你們三個是好姑娘,來,咱們到裡邊說話。」
    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廳口走進一名軍官,說道:「啟稟都統大人:外面有
一個人,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見大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什麼紅教主、綠教
主,不見,不見,快快轟了出去。」那軍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說,
他們手裡有兩個男人,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
    韋小寶道:「換兩個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搖頭道:「他倒開胃!
這樣好的貨色,我怎麼肯換?」那軍官道:「是。卑職去把他轟走。」韋小寶問道:「他用
什麼男人來換?他媽的,男人有什麼好?男人來換女人,倒虧他想得出。」那軍官道:「那
人胡說八道,說什麼一個是喇嘛,一個是王子,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
    韋小寶「啊」的一聲,心想:「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說道:
「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來幹什麼?你去跟那傢伙說,這兩個女人,就是用兩百萬個男
人來換,我也不換。」那軍官連聲稱是,便要退出。
    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
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
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調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什麼用?她雖
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
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
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是不肯放的,調他兩
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
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
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只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
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去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陞官發財。壽比南山,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頭道:「陞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
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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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11:51

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群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
    韋小寶笑瞇瞇的回到大廳,只見吳應熊陪著四名武將閒談。趙良棟和王進寶不知在爭辯
甚麼,兩人都是面河邡赤,聲音極大。兩人見韋小寶出來,便住了口。
    韋小寶笑問:「兩位爭甚麼啊?說給我聽聽成不成?」張勇道:「我們在談論馬匹。王
副將相馬眼光獨到,憑他挑過的馬,必是良駒。剛才大家說起了牲口,王副將稱讚雲南的馬
好。趙總兵不信,說道川馬、滇馬腿短,跑不快。王副將卻說川馬滇馬有長力,十里路內及
不上別的馬,跑到二三十里之後,就越奔越有精神。」
    韋小寶道:「是嗎?兄弟有幾匹坐騎,請王副將相相。」吩咐親兵回府,將馬廄中的好
馬牽來。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坐騎,是康親王所贈,有名的大宛良駒,叫做玉花驄。我們的滇
馬又怎及得上?」王進寶道:「韋大人的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馬,卑職也聽到過。卑
職在甘肅、陝西時,曾騎過不少大宛名駒,短途衝刺是極快的,甚麼馬也比不上。趙良棟
道:「那麼賽長途呢?難道大宛馬還及不上滇馬?」王進寶道:「雲南馬本來並不好,只不
過勝在刻苦耐勞,有長力。這些年來卑職在滇北養馬,將川馬、滇馬交配,這新種倒是很不
錯。」趙良棟道:「老兄,你這就外行了。馬匹向來講純種,種越純越好,沒聽說雜種馬反
而更好的。」王進寶脹紅了臉,說道:「趙總兵,我不是說雜種馬一切都好。馬匹用途不
同,有的用以衝鋒陷陣,有的用以負載輜重,就算是軍馬,也大有分別啊。有的是百里馬,
有的是千里馬,長途短途,全然不同。」趙良棟道:「哼,居然有人說還是雜種好。」王進
寶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罵誰是雜種?這般不乾不淨的亂說!」趙良棟冷笑道:「我
是說馬,又不是說人。誰的種不純,作賊心虛,何必亂發脾氣。」王進寶更加怒了,說道:
「這是額駙公的府上,不然的話,哼哼!」趙良棟道:「哼哼怎樣?你還想跟我動手打架不
成?」張勇勸道:「兩位初次相識,何必為了牲口的事生這閒氣?來來來,我陪兩位喝一
杯,大家別爭了。」他是提督,官階比趙良棟、王進寶都高,兩人不敢不賣他面子,只得都
喝了酒。兩人你瞪著眼瞧我,我瞪著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兩個火爆霹靂的人當場就要
打將起來了。
    過不多時,韋小寶府中的親兵、馬伕牽了坐騎到來,眾人同到後面馬廄中去看馬。王進
寶倒也真的懂馬,一眼之下,便說出每匹馬的長處缺點,甚至連性情脾氣也猜中了七八成。
韋府的馬伕都十分佩服,大讚王副將好眼力。最後看到韋小寶的坐騎玉花驄。這馬腿長膘
肥,形貌神駿,全身雪白的毛上儘是胭脂斑點,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極,人人喝采不迭。
王進寶卻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說道:「這匹馬本質是極好的,只可惜養壞了。」韋小寶
道:「怎地養壞了?倒要請教。」王進寶道:「韋大人這匹馬,說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駒。
這等好馬,每天要騎了快跑十幾里,慢跑幾十里,越磨練越好。可是韋大人過於愛惜,不捨
得多騎。這牲口過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難得跑上一兩趟,唉,可惜,可
惜,好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給寵壞了。」吳應熊聽了,臉色微變,輕輕哼了一聲。韋小寶
瞧在眼裡,知道王進寶最後這幾句話已得罪了吳應熊,心想:「我不妨乘機挑撥離間,讓他
們雲南將帥不和。」便道:「王副將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富貴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極
大的。好比額駙爺,他是你們王爺的世子,自幼兒便捧了金碗吃飯,端著玉碗喝湯,可半點
沒給寵壞啊。」
    王進寶脹紅了臉,忙道:「是,是。王爺世子,自然不同。卑職決不是說額駙爺。」趙
良棟冷冷的道:「在你心裡,只怕以為也沒甚麼不同罷。」王進寶怒道:「趙總兵,你為甚
麼老是跟兄弟過不去?兄弟並沒得罪你啊。」韋小寶笑道:「好了,別為小事傷了和氣。做
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裡年輕大臣,也是有的。」王進寶道:「回都統大人;卑職不敢瞧你
不起。」趙良棟道:「你瞧不起額駙爺。」王進寶大聲道:「沒有。」
    韋小寶道:「王副將,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王
進寶道:「我養的馬……是,是,不敢當。」韋小寶心覺奇怪:「甚麼叫做『是,是,不敢
當!』?」趙良棟道:「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死無對證。韋都統,小將在關外養了
幾百匹好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遠了,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
    眾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左首的馬廄,大
聲道:「那邊的幾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趙總兵,你挑十匹馬,跟我這裡隨便
那十匹賽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干,一共有五六十
匹,心想:「你這些叫化馬有甚麼了不起?」說道:「馬倒挺多,只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
就是韋都統府裡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
韋小寶笑道:「大家空爭無用。額駙爺,咱們各挑十匹,就來賽一賽馬,雙方賭個采頭。」
吳應熊道:「韋都統的大宛良馬,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裡比得上?不用賽了,當然是我們
輸。」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一臉不服氣的神情,道:「額駙爺肯服輸,王副將卻不服
輸。這樣罷,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
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好不好呢?」吳應熊還待再推,突然心念一
動:「這小子年少好勝,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讓他高興高興。」笑道:「好,就是
這麼辦。韋大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氣。」韋小寶笑道:「贏要漂亮,輸要光棍,那有輸
了生氣之理?」一瞥眼間,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心道:「啊喲,瞧這王副將的神情,
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很有長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
平賭錢,專愛作弊,眼見這場賽馬未必准贏,登時動了壞主意,心想今日賽馬,已來不及做
手腳,說道:「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吳應熊決心拉馬,不
盡全力,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沒分別,當即點頭答應。
    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不再提賽馬之事。到得傍晚,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王進
寶、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吳應熊欣然應邀,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坐定獻
上茶,韋小寶說聲:「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吳應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
氣。」韋小寶道:「貴客駕臨,可不能太寒傖了。」來到後堂,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跟
著叫了府裡的馬伕頭兒來,交給他三百兩銀子,說道:「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
府中,你這就去牽回來,順便請額駙府裡的一班馬伕去喝酒,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那
馬伕頭兒應了。韋小寶道:「給馬兒吃些甚麼,那就身疲腳軟,沒力氣跑路?可又不能毒死
了。」馬伕頭兒道:「不知爵爺要怎麼樣,小人盡力去辦就是。」韋小寶笑道:「跟你說了
也不打緊,額駙有一批馬,剛從雲南運來的,誇口說長力極好,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咱
們可不能輸了丟人,是不是?」那馬伕頭兒登時明白,笑道:「爵爺要小人弄點甚麼給額駙
的馬兒吃了,明兒比賽,咱們就能准贏?」韋小寶笑道:「對了,你聰明得很。明兒賽馬,
是有采頭的,贏了再分賞金給你。你悄悄去辦這件事,可千萬不能給額駙府裡的馬伕知道
了。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喝酒賭錢嫖堂子,他媽的甚麼都幹,攪得他們昏天黑地,這才
下藥。」那馬伕頭兒道:「爵爺望安,錯不了。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吳
府的馬兒吃了,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跑贏它們了。」韋小寶
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王進寶又去看馬,瞧出了破綻,是
以慇勤接待,不住勸酒。趙良棟酒量極宏,一直跟王進寶鬥酒,喝到深夜,除了韋小寶與吳
應熊外,四員武將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後,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滿面,心情極好,說道:「小桂子,有
個好消息跟你說,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日內就動身來京了。」
    韋小寶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詔,吳三桂老傢伙一隻手掌拍不來手……」康熙笑
道:「孤掌難鳴。」韋小寶道:「對,孤掌難鳴,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康熙笑道:
「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韋小寶一怔,說道:「那也好得很啊。他來到北京,皇上要搓他
圓,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說甚麼也圓不起來。」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這個道
理。」韋小寶道:「那時候,他好比,似蛟龍,困在沙灘,這叫做虎落平陽……」說到這
裡,伸伸舌頭,在自己額頭卜的一下,打了一記。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虎落平陽
被你欺,那時候哪,別說他不敢得罪我,連你也不敢得罪啊。」韋小寶道:「是,是,那也
好玩得緊。」康熙道:「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經做好了,教翰林學士寫了,你帶去
揚州刻在碑上。挑個好日子,這就動身罷。」韋小寶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詔撤藩,這忠
烈祠還是要建麼?」康熙道:「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再說,褒揚忠烈,本是好事,就
算吳三桂不造反,也是要辦的。」韋小寶答應了,閒談之際,說起建寧公主請求覲見。康熙
點點頭,吩咐身後太監,即刻宣建寧公主入見。
    康熙興致極好,詳細問他羅剎國的風土人物,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蘇菲亞公主如何平
亂,大小沙皇如何並立,說了一回 ,公主來到了上書房。
    一見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抱住了他腿,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今後
在宮裡陪著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撫著她頭髮,問道:「怎麼啦?額駙欺侮你麼?」公
主哭道:「諒他也不敢,他……他……」說著又哭了起來。康熙心道:「你閹割了他,使他
做不了你丈夫,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幾句,說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
陪我吃飯。」皇帝吃飯,並無定時,一憑心之所喜,隨時隨刻就開飯。當下御膳房太監開上
御膳,韋小寶在一旁侍候。他雖極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陪伴飲食。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
菜,命太監送到他府中,回家後再吃。
    公主喝得幾杯酒,紅暈上臉,眼睛水汪汪地,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韋小
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公主酒後倘若漏
了口風,給皇帝瞧了出來,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路上
卻監守自盜,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實不小,心下懊悔,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公
主忽道:「小桂子,給我裝飯。」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飯量倒好。」
公主道:「見到皇帝哥哥,我飯也吃得下了。」韋小寶裝了飯,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放在公
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韋小寶吃痛,卻不敢聲張,連
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尷尬,卻是無可如何了,心中罵道:「死婊子,
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心中罵聲未歇,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
後,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還是這樣的
頑皮。」公主指著韋小寶笑道:「是他,是他……」韋小寶心中大急,不知她會說出甚麼話
來,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幾聲,說道:「皇帝哥哥,你名聲越來越好。我在宮裡本來不知
道,這次去雲南,一路來回,聽得百姓們都說,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
就是這小子哪,」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道:「官兒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卻越
來越倒霉。」康熙本來心情甚好,建寧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笑道:「你是妻憑夫
貴,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天下太平,我答應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
一撇,說道:「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不關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
「你做甚麼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說,羅剎國的公主做甚麼攝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
帥,派我去打番邦罷。」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帥?」公主道:「從前樊梨
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為甚麼她們能做,我就不能?你說我
武藝不行,咱們就來比劃比劃。」說著笑嘻嘻的站起身來。
    康熙笑道:「你不肯讀書,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就淨知道戲文裡的故事。前朝女子
做元帥,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帥,統
率的一支軍隊,叫做娘子軍,她駐兵的關口,叫做娘子關,那就厲害得很了。」公主拍手
道:「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我就學學平陽公主。小桂子,你學甚麼
啊?學高力士呢?還是魏忠賢?」康熙哈哈大笑,連連搖頭,說道:「又來胡說八道了。小
桂子這太監是假的。再說,高力士、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你這可不是罵我嗎?」
    公主笑道:「對不起,皇帝哥哥,你別見怪,我是不懂的。」想著「小桂子這太監是假
的」這句話,瞟了韋小寶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蕩漾,說道:「我該去叩見太后了。」康熙
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換了真太后,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不忍
令她難堪,說道:「太后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到慈寧宮外磕頭請安
就是了。」公主答應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寧宮,回頭再跟你說話。小桂子,你陪我
去。」
    韋小寶不敢答應。康熙向他使個眼色,命他設法阻攔公主,別讓他見到太后。韋小寶會
意,點頭領旨,當下陪著公主,往慈寧宮去。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寧宮通報。果然太
後吩咐下來,身子不適,不用叩見了。
    公主不見母親很久,心中記掛,說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說著拔足便
往太后寢殿中闖了進去。一眾太監、宮女哪敢阻攔?韋小寶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
人家著了涼,吹不得風。」公主道:「我慢慢進門,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推開寢殿門,
掀起門帷,只見羅帳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宮女站在床前。公主低聲道:「太后,女兒
跟你磕頭來啦。」說著跪了下來,輕輕磕了幾個頭。只聽得太后在帳中唔了幾聲。公主走到
床邊,伸手要揭帳子,一名宮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誰也別驚動了太后。」公主點點
頭,揭開了帳子一條縫,向內張去,只見太后面向裡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喚:「太
後,太后。」太后一聲不答。公主無奈,只得放下帳子,悄悄退出來,心中一陣酸苦,忍不
住哭了出來。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勸道:「公主住在京裡,時時好
進宮來請安。待太后大好之後,再來慈寧宮罷。」公主覺得有理,當即擦乾了眼淚,道:
「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這就去瞧瞧。」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韋小寶跟隨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寧宮便在慈寧宮之側,片刻間就到了。公主嫁後,建寧宮由太監、宮女灑
掃看守,一如其舊。公主來到寢殿門口,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不肯進來,紅著臉道:
「死太監,你怎不進來?」韋小寶笑道:「我這太監是假的,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公主
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進來,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用力一拉,將他
扯進寢殿,隨手關上殿門,上了門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低聲道:「公主,在宮
裡可不能亂來,我……我……這可是要殺頭的哪!」
    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暱聲道:「韋爵爺,我是你奴才,我來服侍你。」
雙臂一伸,緊緊將他抱住了。韋小寶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
哥說,你在路上引誘我,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現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
了一把。
    過了良久良久,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公主滿臉眉花眼笑,說道:「皇上吩咐你說羅剎
國公主的事給我聽,怎麼還沒說完,就要走了?」韋小寶道:「奴才筋疲力盡,再也沒力氣
說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韋小寶斜眼相睨,低聲
道:「奴才再也說不動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巴掌。建寧宮
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見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
脾氣可一點沒改。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兩人回到上書房去
向康熙告辭。天已傍晚,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
哥,太后身子不適,沒能見著,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康熙點頭道:「下次等她傳見,
你再來罷。」右手指著地圖,問韋小寶道:「你們從貴州進雲南,卻從廣西出來,哪一條路
容易走些?」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
    韋小寶道:「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論從貴州去,還是從廣西去,都難走得緊。多數
的出路不能行軍,公主坐轎,奴才就騎馬。」康熙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監:「傳
兵部車駕司郎中。」轉頭對公主道:「你這就回府去罷,出來了一整天,額駙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齊了韋小寶一同出宮,在路上多說
幾句話兒也是好的,但聽皇帝傳見臣工,有國事咨詢,說道:「皇帝哥哥,天這麼晚了,你
還要操心國家大事,從前父皇可沒你這麼勤勞政務。」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
五台山出家,說道:「父皇聰明睿智,他辦一個時辰的事,我三個時辰也辦不完。」公主微
笑道:「我聽大家都說,皇帝哥哥天縱英明,曠古少有,大家不敢說你強過了父皇,卻說是
中國幾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中國歷來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別說
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以下,漢文帝、漢光武、唐太宗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見康熙說話之時,仍是目不轉瞬的瞧著地圖,不敢多說,向韋小寶飛了一眼,手臂
仍是垂著,手指向他指指,回過來向自己指指,意思說要他時時來瞧自己。韋小寶會意,微
微頷首。當下公主向康熙行禮,辭了出去。
    過了一會,康熙抬起頭來,說道:「那麼咱們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
拉。」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康熙是要運大炮去雲南打吳三桂,說道:「是,是。奴才胡裡
糊塗,沒想到這一節。最好是多造小炮,兩匹馬拉得動的,進雲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
「山地會戰,不能千軍萬馬的一齊衝殺,步兵比馬兵更加要緊。」
    過不多時,兵部車駕駛三名滿郎中、一名漢郎中一齊到來,磕見畢,康熙問道:「馬匹
預備得怎樣了?」兵部車駕駛管的是驛遞和馬政之事,當即詳細奏報,已從西域和蒙古買了
多少馬匹,從關外又運到了多少馬匹,眼前已共有八萬五千餘匹良馬,正在繼續購置飼養。
康熙甚喜,嘉獎了幾句。四名郎中磕頭謝恩。韋小寶忽道:「皇上,聽說四川、雲南的馬匹
和口外西域的馬不同,身軀雖小,卻有長力,善於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問四名
郎中道:「這話可真?」那漢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馬、滇馬耐勞負重,很有長力,行走
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衝鋒陷陣,遠遠及不上口馬跟西域馬。因此軍中是不用川馬、滇
馬的。」康熙向韋小寶望了一眼,問那郎中:「咱們有多少川馬、滇馬?」那郎中道:「回
皇上:四川和雲南駐防軍中,川馬、滇馬不少,別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駐防軍中有五百多
匹。」康熙點了點頭,道:「出去罷。」他不欲向臣下洩露佈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
出後,向韋小寶道:「虧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總督急速採辦川馬。這件事可須
做得十分隱秘才好。」
    韋小寶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問道:「怎麼啦?」韋小寶笑道:「吳額駙
有一批滇馬,剛從雲南運來的,他誇口說這些馬長力極好。奴才不信,約好了要跟他賽上一
賽。滇馬是不是真的有長力,待會兒賽過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賽一
賽,怎生賽法。」韋小寶道:「我們說好了一共賽十場,勝了六場的就算贏。康熙道:「只
賽十場,未必真能知道滇馬的好處。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馬運來?」韋小寶道:「我看他馬廄
之中,總有五六十匹,都是新運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賽五六十場好了,要鬥長
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見韋小寶臉色有點古怪,便道:「他媽的,沒出息,倘若輸
了,采金我給你出好了。」韋小寶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吳應熊馬廄中做下了手腳,這場比賽
自己已贏了九成九,但一賽下來,皇帝如以為滇馬不中用,將來行軍打仗,只怕誤了大事,
微笑道:「那倒不是為了采金……」康熙忽然「咦」的一聲,說道:「滇馬有長力,吳應熊
這小子,運這一大批滇馬到北京來幹甚麼?」韋小寶笑道:「他定是想出風頭,誇他雲南的
馬好。」康熙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這……這小子想逃跑。」韋小寶尚未明白,奇
道:「逃跑?」康熙道:「是了!」大聲叫道:「來人哪!」吩咐太監:「立即傳旨,閉緊
九門,誰也不許出城,再傳額駙吳應熊入宮見朕。」幾名太監答應了出去傳旨。
    韋小寶臉上微微變色,道:「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竟要逃跑?」康熙搖
了搖頭,道:「但願我所料不確,否則的話,立刻就得對吳三桂用兵,這時候咱們可還沒布
置好。」韋小寶道:「咱們沒佈置好,吳三桂也未必便佈置好了。」康熙臉上深有憂色,
道:「不是的。吳三桂還沒到雲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幾年,我卻
是這一兩年才著手大舉部署。」韋小寶只有出言安慰:「不過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
得吳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腳來,向他虛踢一腳,笑道:「我踢你一腳,抵得吳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
腳。他媽的,小桂子,你可別看輕了吳三桂,這老小子很會用兵打仗,李自成這麼厲害,都
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沒一個將軍是他對手。」韋小寶道:「咱們以多為勝,皇上派十個
將軍出去,十個打他媽的一個。」康熙道:「那也得有個能幹的大元帥才成。我手下要是有
個徐達、常遇春,或者是個沐英,就不用擔憂了。」韋小寶道:「皇上御駕親征,勝過了徐
達、常遇春、沐英。當年明太祖打陳友諒,他也是御駕親征。」
    康熙道:「你拍馬屁容易,說甚麼鳥生魚湯,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
明。行軍打仗,非同小可。我從來沒打過仗,怎能是吳三桂的對手?幾十萬兵馬,一個指揮
失當,不免一敗塗地。前明土木堡之變,皇帝信了太監王振的話,御駕親征,幾十萬大軍,
都叫這太監給糊里糊塗的搞得全軍覆沒,連皇帝也給敵人捉了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這太監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
不用害怕,就算你這太監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樣的昏君,會讓你胡來?」韋小寶
道:「對,對!皇上神機妙算,非同小可,戲文中是說得有的,叫做……叫做甚麼甚麼之
中,甚麼千里之外。」康熙笑道:「這句句子太難,不教你了。」
    說了一會話,太監來報,九門提督已奉旨閉城。康熙正稍覺放心,另一名太監接著來
奏:「額駙出城打獵未歸,城門已閉,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叫道:「果然走了。」問道:「建寧公主呢?」那太監
道:「回皇上:公主殿下還在宮裡。」康熙恨恨的道:「這小子,竟沒半點夫妻情份。」韋
小寶道:「皇上,奴才這就去追那小子回來。他說好今兒要跟奴才賽馬,忽然出城打獵,的
確路道不對。」康熙問那太監:「額駙幾時出城去的?」那太監:「回皇上,奴才去額駙府
宣旨,額駙府的總管說道,今兒一清早,額駙就出城打獵去了。」康熙哼了一聲,道:「這
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趕快開
溜。」轉頭對韋小寶道:「他已走了六七個時辰,追不上啦。他從雲南運來幾十匹滇馬,就
是要一路換馬,逃回昆明。」韋小寶心想:「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一聽到他運來大批滇馬,
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臉色不佳,不敢亂拍馬屁,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望
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這小子回來。」康熙道:「你有甚麼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
長力,他離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韋小寶不知馬伕頭兒是否已給吳應熊那
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奴才這就去追
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康熙點頭道:「好!」提筆迅速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玉
璽,命九門提督開城門放韋小寶出去,說道:「你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
手打好了。」將調兵的金符交了給他。韋小寶道:「得令!」接了上諭,便向宮外飛奔出
去。公主正在宮門相候,見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幹甚麼?」韋小寶叫道:「乖
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罵道:「死太監,沒規沒矩的,
快給我站住。」韋小寶叫道:「我給公主捉老公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披星戴月,馬不
停蹄……」胡言亂語,早就去得遠了。韋小寶來到宮外,跨上了馬,疾馳回府,只見趙良棟
陪著張勇等三將在花廳喝酒,立即轉身,召來幾十名親兵,喝令將張勇等三將拿下。眾親兵
當下將三將綁了。張勇凜然道:「請問都統大人,小將等犯了甚麼罪?」韋小寶道:「有上
諭在此,沒空跟你多說話。」說著將手中上諭一揚,一連串的下令:「調驍騎營軍士一千
人,御前侍衛五十人,立即來府前聽令。預備馬匹。」親兵接令去了。韋小寶對趙良棟道:
「趙總兵,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趕快出城去追。」趙良棟叫道:
「這小子好大膽,卑職聽由差遣。」張勇、王進寶、孫思克三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韋小
寶對親兵道:「好好看守這三人。趙總兵,咱們走。」張勇叫道:「韋都統,我們是西涼
人,做的是大清的官,從來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們三個以前在甘肅當武官,後來調到雲南
當差,一直受吳三桂排擠。他調卑職三人離開雲南,就是明知我們三人不肯附逆,怕壞了他
的大事。」韋小寶道:「我怎知你這話是真是假?」孫思克道:「吳三桂去年要殺我的頭,
全憑張提督力保,卑職才保住了腦袋。我心中恨這老混蛋入骨。」張勇道:「卑職三人如跟
吳應熊同謀,怎不一起逃走?」韋小寶心想這句話倒也不錯,沉吟道:「好,你們是不是跟
吳三桂一路,回頭再細細審問。趙總兵,追人要緊,咱們走罷。」張勇道:「都統大人,王
副將善於察看馬跡,滇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韋小寶點頭道:「這本事挺有用處。不過
帶了你們去,路上倘若搗起蛋來,老子可上了你們大當。」孫思克朗聲道:「都統大人,你
把小將綁在這裡,帶了張提督和王副將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矣詔,你回來一刀把小將殺了
便是。」韋小寶道:「好,你倒挺有義氣。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來來來,張提督,我
跟你擲三把骰子,要是你贏,就聽你的,倘若我贏,只好借三位的腦袋使使。」也不等張勇
有何言語,當即大聲叫道:「來人哪,拿骰子來!」王進寶道:「小將身邊有骰子,你鬆了
我綁,小將跟你賭便是。」韋小寶大奇,吩咐親兵鬆了他綁縛。王進寶伸手入袋,果然摸了
三枚骰子出來,刷喇喇一把擲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練。韋小寶問:「你身邊怎地帶著骰
子?」王進寶道:「小將生平最愛賭博,骰子是隨身帶的。要是沒人對賭,左手便同右手
賭。」韋小寶更是興味盎然,問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賭,輸贏怎生算法?」王進寶道:
「左手輸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輸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韋小寶哈哈大笑,連說:
「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來,把這兩位將軍也都放了。王
副將,我跟你擲三把,不論是輸是贏,你們都跟我去追吳應熊。若是我贏,剛才得罪了三位
這件事,就此抵過。如果是你贏,我向三位磕頭陪罪。」張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說:「這
個可不敢當。」
    韋小寶拿起骰子,正待要擲,親兵進來稟報,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都已聚集,在府外
候令。韋小寶收起骰子,道:「事不宜遲,咱們追人要緊。四位將軍,這就去罷!」帶了張
勇、趙良棟等四人,點齊驍騎營軍士和御前侍衛,向南出城追趕。王進寶在前帶路,追了數
裡,下馬瞧了瞧路上馬蹄印,說道:「都統大人,奇怪得很,這一行折而向東去了。」韋小
寶道:「這倒怪了,他逃回雲南,該當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兒向東。」趙良棟心下起疑:
「向東逃去,太沒道理。莫非王進寶這小子故意引我們走上錯路,好讓吳應熊逃走。」說
道:「都統大人,可否由小將另帶一路人馬向南追趕?」韋小寶向王進寶瞧了眼,見他臉有
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兒由王副將帶路好了。滇馬是他養的,他不會認錯。」吩咐親
兵,取兵刃由張勇等三人挑選。
    張勇拿了一桿大刀,說道:「都統大人年紀雖輕,這胸懷可是了不起。我們是從雲南來
的軍官,吳三桂造反,都統大人居然對我們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韋小寶笑道:「你不用誇獎。我這是押寶,所有銀子,都押在一門。贏就大贏,既抓到
吳應熊,又交了你們三位好朋友。輸就大輸,至不濟給你老兄一刀砍了。」
    張勇大喜,說道:「我們西涼的好男兒,最愛結交英雄好漢。承蒙韋都統瞧得起,姓張
的這一輩子給你賣命。」說著投刀於地,向韋小寶拜了下去。王進寶和孫思克跟著拜倒。韋
小寶跳下馬來,在大路上跪倒還禮。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來,相對哈哈大笑。韋小寶道:「趙總兵,你也請過來,大夥兒拜上
一拜,今後就如結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趙良棟道:「我可信不過這個王
副將,等他抓到了吳應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進寶怒道:「我官階雖低,卻也是條好漢
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嗎?」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追蹤而去。
    向東馳出十餘里,王進寶跳下馬來,察看路上蹄印和馬糞,皺眉道:「奇怪,奇怪。」
張勇忙問:「怎麼啦?」王進寶道:「馬糞是稀爛的,不知是甚麼緣故,這不像是咱們滇馬
的馬糞。」韋小寶一聽大喜,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的的
確確是吳應熊的馬隊。」王進寶沉吟道:「蹄印是不錯的,就是馬糞太過奇怪。」韋小寶
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爛屎,總得拉上七八天才好。
只要馬糞是稀爛的,那定是滇馬。」王進寶向他瞧了一眼,見他臉色詭異,似笑非笑,不由
得將信將疑,繼續向前追蹤。
    又奔了一陣,見馬跡折向東南。張勇道:「都統大人,吳應熊要逃到天津衛,從塘沽出
海。他在海邊定是預備了船隻,從海道去廣西,再轉雲南,以免路上給官軍截攔了。」韋小
寶點頭道:「對!從北京到昆明,十萬八千里路程,隨時隨刻會給官兵攔住,還是從海道去
平安得多。」張勇道:「咱們可得更加快追。」韋小寶問道:「為甚麼?」張勇道:「從京
城到海邊,只不過幾百里路,他不必體恤馬力,盡可拚命快跑。」韋小寶道:「是,是。張
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將之才。」張勇聽他改口稱呼自己為「大哥」,心下更喜。
    韋小寶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奔馳,去塘沽口水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隻不
許出海。一名佐領接了將令,領兵去了。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匹,正是滇馬。
張勇喜道:「都統大人,王副將追的路徑果然不錯。」王進寶卻愁眉苦臉,神色甚是煩惱。
韋小寶道:「王三哥,你為甚麼不開心?」王進寶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麼叫我三
哥?」說道:「小將養的這些滇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駒,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斃在
路?就算吳應熊拚命催趕,馬匹也不會如此不濟!唉!真可惜,真可惜!」
    韋小寶知他愛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說道:「吳應熊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
馬,枉費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媽的,這小子不是人養的。」王進寶道:「都統大人怎地叫
小將王三哥,這可不敢當。」韋小寶笑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我瞧那一
位的鬍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紀大些。」王進寶道:「原來如此。吳三桂一家人,沒一個是好
種。當兵的不愛馬,總是沒好下場。」說著唉聲歎氣。
    行不數里,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張勇忽道:「都統大人,吳應熊的馬
吃壞了東西,跑不動了。可是防他下馬逃入鄉村躲避。」韋小寶道:「張大哥甚麼事都料早
了一著,兄弟佩服之極。」當即傳令驍騎營,分開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數里,北邊一隊驍
騎營大聲歡叫:「抓住了吳應熊啦!」韋小寶等大喜,循聲趕去,遠遠望見大路旁的麥田之
中,數百名驍騎營軍士圍成一圈。這一帶昨天剛下了雨,麥田中一片泥濘。韋小寶等縱馬馳
近,眾軍士已押著滿身泥污的幾人過來。當先一人正是吳應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
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玉堂人物?
    韋小寶跳下馬來,向他請了個安,笑道:「額駙爺,你扮戲文玩兒嗎?皇上忽然心血來
潮,要想聽戲,吩咐小的來傳。你這就去演給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個叫化
兒,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麼?」吳應熊早已驚得全身發抖,聽著韋小寶
調侃,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韋小寶興高采烈,押著吳應熊回京,來到皇宮時已是次日午間。
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韋小寶泥塵滿臉,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極,伸手拍他肩頭,笑問:「他媽的,
小桂子,你到底有甚麼本事,居然將吳應熊抓了回來?」
    韋小寶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笑道:「奴才本來只盼贏他一萬兩銀子,教他不敢
誇口,同時奴才有錢花用,給皇上差去辦事的時候,也不用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齊天,
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氣著實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
天子,你是福將,這就下去休息罷。」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已交御前侍衛看管,聽由
聖意處分。」康熙沉吟道:「咱們暫且不動聲色,仍然放他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
靜。最好他得知兒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韋小寶道:「是,
是。皇上寬宏大量,鳥生魚湯。」
    康熙道:「你派一隊驍騎營,前後把守額駙府門,有人出入,仔細盤查。他府裡的騾馬
都拉了出來,一匹不留。」他說一句,韋小寶答應一句。康熙道:「這次的有功人員,你開
單奏上,各有升賞,連那放巴豆的馬伕頭兒,也賞他個小官兒做做,哈哈。」韋小寶跪下謝
恩,將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四人的名字說了,又道:「張勇等三將是雲南的將
領,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吳應熊,可見吳三桂如想造反,他軍下將官必定紛紛投
降。」康熙道:「張勇和那兩員副將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張勇本來是甘肅的提督,另外兩
員副將多半也不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皇上聖明。」
    韋小寶出得宮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
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吳應熊連聲稱謝,
心中不住咒罵,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道理卻始終不懂。
    數日後朝旨下來,對韋小寶、張勇等獎勉一番,各升了一級。康熙不欲張揚其事,以致
激得吳三桂生變,因此上諭中含糊其事,只說各人辦事得力。
    吳應熊這麼一逃,康熙料知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總算將吳應熊抓了回來,使他心有
所忌,或能將造反之事緩得一緩。康熙這些日子來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
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台灣、蒙古、西蒙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
那時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只要能緩得一日,便多了一天來籌餉備糧。康熙
心想多虧韋小寶破了神龍島,又籠絡了羅剎國,神龍島那也罷了,羅剎國卻實是大敵,此人
不學無術,卻是一員福將,於是下了上諭,著他前赴揚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囑咐,南下時繞
道河南,剿滅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幫,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韋小寶奏請張勇等四將撥
歸麾下,康熙自即准奏。這日韋小寶帶同張勇等四將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黃甫以及天地會
的徐天川、風際中等一齊來到。相見之下,盡皆歡喜。原來韋小寶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計被
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來,卻是每日裡乘坐艦隻,在各處海島尋覓,盼能相救。徐天川等
更分赴遼東、直隸、山東三省沿海陸上尋訪,直到接到韋小寶從京裡發出的訊息,這才回京
相會。韋小寶自然不說遭擒的醜事,胡言亂語的掩飾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卻也不敢多
問。韋小寶又去奏明皇帝,說了施琅等人的功績,各人俱有封賞。徐天川等天地會兄弟不受
清廷官祿,韋小寶自也不提。眾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齊起程。不一日來到王屋山下,
韋小寶悄悄對天地會兄弟說知,要去剿滅司徒伯雷。眾人都吃了一驚。李力世道:「韋香
主,這件事卻幹不得。司徒伯雷志在興復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漢。咱們如去把王屋山
挑了,那可是為韃子出力。」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我瞧司徒老兒那些徒兒,果然很有英
雄氣概。可是我奉了聖旨來剿王屋山,這件事倒為難了。」玄貞道人道:「韋香主在朝廷的
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說,咱們跟司徒伯雷聯手,這就反了罷。」祁清彪搖頭
道:「咱們第一步是借韃子之手,對付吳三桂這大漢奸。韋香主如在這時候造反,說不定韃
子皇帝又去跟吳三桂聯成一氣,那可功虧一簣了。」韋小寶原不想對康熙造反,一聽這話,
忙道:「對,對!咱們須得幹掉吳三桂再說,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過幾百人聚在
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韃子皇帝搪塞交
代。再說,韃子皇帝有心在揚州為史閣部建忠烈祠,這件事,咱們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
可法赤膽忠心,為國殉難,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欽佩。天地會群雄聽徐天川一說,都點頭稱
是。至於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誰也及不上韋小寶的本事了,眾人都眼望他,聽由他自己出
主意。
    韋小寶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們就送個信給司徒老兄,請他老哥避開了罷。」
眾人沉吟半晌,均覺還是這條計策可行。韋小寶想起那日擲骰子賭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
瓜子臉兒、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愛,心想:「我跟司徒老兒又沒交情,要送人情,還不
如送了給曾姑娘。」正在此時,張勇和趙良棟分別遣人來報,已將王屋山團團圍住,四下通
路俱已堵死。原來韋小寶一入河南省境,便將圍剿王屋山的上諭悄悄跟張勇、趙良棟等四將
說了。四將不動聲色,分別帶領人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處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四將
跟隨韋小寶後,只憑擒拿吳應熊這樣輕而易舉的一件差事,便各陞官,都很感激,只盼這次
出力立功,在各處通道上遍掘陷坑,佈滿絆馬索。弓箭手、鉤鐮槍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將
山上人眾個個擒拿活捉,不讓走脫了一個。四將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來名土
匪,勝了有甚麼希奇?只有不讓一人漏網,才算有點兒小小功勞。」韋小寶心想:「將司徒
伯雷他們一古腦兒捉了,也不是甚麼大功,天地會眾兄弟又極不贊成。江湖上好漢,義氣為
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尋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眾師徒,忽聽得東面鼓聲
嫌詔,眾軍士喊聲大作。跟著哨探來報,山上有人衝殺下來。
    韋小寶心想:「三軍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說,慢慢設法釋放便是。」
傳令:「個個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許殺傷。」親兵傳令出去。韋小寶又加以一句:「尤其是
女的,更加不可傷了。」一瞥眼見到徐天川、錢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心
道:「你們放心,這次不會再像神龍島那樣,中美人計被擒了。」
    他帶了天地會群雄,走向東首山道邊觀戰,只見半山裡百餘人眾疾衝而下。官兵得了主
帥將令,不敢放箭,只湧上阻攔,但聽得吆喝之聲此伏彼起,衝下來的人一個個落入陷坑,
被鉤鐮槍手鉤起捉了。韋小寶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忽見一人
縱躍如飛,從一株大樹躍向另一株大樹,竄下山來。官兵上前攔阻,那人矯捷之極,竟然阻
他不住。玄貞道人讚歎:「好身手!」這人漸奔漸近,眼見再衝得數十丈便到山腳。錢老本
道:「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麼?」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
人也無這等……」一言未畢,孫思克突然叫道:「這人好像是吳三桂的衛士。」說話之間,
那人又已竄近了數丈。韋小寶叫道:「先抓住他再說!」天地會群雄紛向那人圍了上去。那
人手舞鋼刀,每一揮動,便砍翻了一名軍士。孫思克挺著長槍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
「巴朗星,你在這裡幹甚麼?」這人正是吳三桂身邊的親信衛士巴朗星。他大聲叫道:「我
奉平西親王將令,為朝廷除害,殺了反賊司徒伯雷。你們為甚麼阻我?」徐天川等一聽,都
大吃一驚,只見他腰間懸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眾人一擁而上,
團團圍住。孫思克道:「韋都統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參見,聽由都統大人發落。」巴朗星
道:「好!」將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韋小寶走去,大聲道:「參見都統大人。」韋小寶道:
「你在這裡……」巴朗星突然一躍而起,雙手分抓韋小寶的面門胸口。韋小寶大叫:「啊
喲!我的媽!」轉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強,嗤的一聲,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
手往他頭頂抓落,突覺右側一足踢到,來勢極快。巴朗星側身避開,那人跟著迎面一掌,正
是風際中。巴朗星舉掌擋格,身子一晃,突覺後腰一緊,已被徐天川抱住。錢老本伸指戳在
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聲。風際中左腿橫掃,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錢老本將他牢牢
按住,親兵過來綁了,推到韋小寶跟前。巴朗星大聲道:「平西王大兵日內就到,那時叫你
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識時務的,這就快快投降。」韋小寶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嗎?我
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體好罷?」巴朗星見他神態和善,一時不明他用意,說道:「欽差
大臣,你到過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聰明人,幹麼做韃子的奴才?還是早早歸順平
西王罷。」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吳三桂這大漢奸卑鄙無恥,你做他的奴
才,更加無恥。」巴朗星大怒,轉頭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側身避過,這口唾沫
吐中一名親兵的臉。韋小寶道:「巴老兄,有話好說,不必生氣。你要我歸降平西王,也不
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巴朗星道:「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反正司徒伯雷我已
殺了。」說著向掛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韋小寶道:「平西王為甚麼要殺他?」巴朗星
道:「你跟我去見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韋小寶使眼色制住,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豈知
這人十分倔強,對吳三桂又極忠心,只是勸韋小寶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邊,
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韋小寶命人一讀,原來是吳三桂所寫的偽詔,封司徒伯雷
為「開國將軍」,問他這文書的來歷,巴朗星瞪目不答。韋小寶眼見問不出甚麼,吩咐押了
下去,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終於有人吃打不過,說了出來。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
反,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去見舊部司徒伯雷,要他響應,囑咐巴朗星,司徒伯
雷倘若奉令,再好不過,否則就將他殺了,以防走漏密謀。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十分
喜歡,立即答應共襄義舉,可是一問詳情,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復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
帝,這「開國將軍」的封號,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偽詔,要巴朗星回去
告知吳三桂,倘若擁戴明帝后代,他決為前驅,萬死不辭。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現下自
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決計不肯歸附。巴朗星勸了幾句,司徒伯雷拍案大罵,
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萬惡不赦,倘若改過自新,尚可將功贖罪,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
皮。巴朗星便不再說,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突然將他刺死,割了他首級,率領同黨逃下
山來。王屋派眾弟子出乎不意,追趕不及。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
擒。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用意是要擒住主帥,作為要挾,以便脫逃。
    韋小寶問明詳情,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李力世道:「韋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
不幸喪命奸人之手,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韋小寶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於
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眾人一齊鼓掌稱善,當下分頭預備。這日官兵並不攻山。王屋派人眾
亦因首領被戕,亂成一團,只嚴守山口。次日一早,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
官兵,帶備各物,來到半山,命官兵駐紮待命,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行出里許,只
見十餘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徐天川單身上前,雙手呈上一張素帖,帖上寫的
是:「晚生韋小寶,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風際中、樊綱、錢老本、馬彥超等,
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後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
燭、紙錢等物,不禁大為奇怪,說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稟報。」當下一人飛奔上山,
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過不多時,山上走下數十人
來,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領逝世,王屋派就由他當
家作主了。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只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頭戴白花,正是曾
柔,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司徒鶴朗聲道:「各位來到敝處,有甚麼用意?」說著手按腰間
劍柄。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敝上韋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
領在下等人,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他是韃子
朝廷的官員,率領官兵圍山,定然不懷好意。你們想使奸計,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
    錢老本道:「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兇手是誰?」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是吳三桂的
衛士巴朗星,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錢老本點頭道:「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這也
難怪。我們先把祭品呈上。」回頭叫道:「帶上來!」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這人手
上腳上都鎖了鐵鏈,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王屋派眾弟子都大為奇怪,不知對方搗甚麼鬼。
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親兵便拉住了鐵鏈,不讓他再走。錢老本道:「司徒少俠請看!」一
伸手,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只見那人橫眉怒目,正是巴朗星。王屋派眾弟子一見,紛
紛怒喝:「是這奸賊!快把他殺了!」嗆啷啷聲響,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
屍。司徒鶴雙手一攔,阻住各人,說道:「且慢!」抱拳向錢老本問道:「閣下拿得奸人,
不知要如何處置?」錢老本道:「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面之
緣,今日拿到這行兇奸人,連同他所帶的一眾惡賊,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以
慰老英雄在天之靈。」司徒鶴一怔,暗想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側頭瞧著巴朗星,心中將信
將疑,尋思:「韃子狡獪,定有奸計。」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罵:「操你奶奶,你看老子個鳥,你那老傢伙都給老子殺了…」錢老
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左足飛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縛,難以避讓,身子向前直
跌,摔在司徒鶴身邊,再也爬不起來。錢老本道:「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這奸人全憑
閣下處置。」回頭叫道:「都帶上來。」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系鐐銬的犯人過來,每人頭
上都罩著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儘是巴朗星的部屬。錢老本道:「請司徒少俠一併帶
去罷。」到此地步,司徒鶴更無懷疑,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說道:「尊駕盛情,敝派
感激莫名。」尋思:「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不知想要我們幹甚麼,難道要我們投降
韃子嗎?這可萬萬不能。」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說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賭了一把
骰子,一直記在心裡,只想哪一天再來玩一手。」指著身後那具棺木,說道:「司徒老英雄
的遺體,便在這棺木之中,便請抬上山去,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
    司徒伯雷身首異處,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王屋派眾弟子無不悲憤已極。司徒鶴仍恐
有詐,走近棺木,見棺蓋並未上榫,揭開一看,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不由得大慟,拜
伏在地,放聲大哭。其餘弟子見他如此,一齊跪倒哀哭。司徒鶴站起身來,叫過四名師弟,
抬了棺木上山,對韋小寶道:「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韋小寶道:「自當去向老
英雄靈前磕頭。」命眾親兵在山口等候,只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隨著司徒鶴上山。
    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低聲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臉上淚痕未乾,一雙眼哭得紅
紅地,更顯得楚楚可憐,抬起頭來,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將軍?」韋
小寶大喜,道:「你記得我名字?」曾柔低頭嗯了一聲,臉上微微一紅。她臉上這麼一紅,
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她為甚麼見了我要臉紅?男人笑瞇瞇,不是好東西,女人面孔紅,
心裡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低聲問道:「曾姑娘,
上次我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嗎?」曾柔臉上又是一紅,轉開了頭,問道:「甚麼東西?我
忘啦?」韋小寶好生失望,歎了口氣。曾柔回過頭來,輕輕一笑,低聲道:「別十!」韋小
寶大喜,不由得心癢難搔,低聲道:「我是別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
走到司徒鶴身畔。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車蓋,以此得名,絕頂處稱為天壇,東有日
精峰,西有月華峰。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蒼松翠柏,山景清
幽。王屋山於道書中稱「清虛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傳為黃帝會王母
之處。王屋派人眾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涼,勝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韋小寶率領天地會眾兄弟
在靈前上香致祭,跪下磕頭,心想:「要討好曾姑娘,須得越悲哀越好。」裝假哭原是他的
拿手好戲,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為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一再被方怡欺騙
的倒霉、阿珂只愛鄭克晙的無可奈何,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初哭時尚頗勉強,這一
哭開頭,便即順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聲道:「司徒老英雄,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
士,大大的英雄好漢。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門下,做
個徒子徒孫,學幾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哪知道你老人家為奸人所害,嗚嗚……
嗚嗚……真叫人傷心之極了。」司徒鶴、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聽他這麼一哭,登時王母洞
中哭聲震天,哀號動地。徐天川、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也不禁為眾人悲慼所感,灑了幾
滴眼淚。韋小寶捶胸頓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這才收淚。他將巴朗星拉
了過來,取過一柄鋼刀,交在司徒鶴手裡,說道:「司徒少俠,你殺了這奸賊,為令尊報
仇。」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本來
韋小寶小小年紀,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那是他從《臥龍弔孝》這齣戲中學來
的。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哭拜盡哀,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幸
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辭句又太古雅,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
葫蘆的念了出來,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這麼一來,王屋派諸人自然對他感恩戴德,何
況當日韋小寶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贈銀釋放,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貴官,何
以如此,眾人始終不解。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
但韋小寶在朝廷為官,他的身份卻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洩漏,壞了大事,只含糊其辭,說他
為人極有義氣,「身在曹營心在漢」,眾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司徒鶴一聽之下,恍然大
悟,更連連稱謝,其時語出至誠,比之適才心中疑慮未釋,又是不同了。跟著談起王屋派今
後出處,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又逢官兵圍山,也沒想過這回事。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
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隱為當世反清復明的領袖,王屋派向來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
徒鶴一聽大喜,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人人贊同。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錢老
本這時才對他明言,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當日下午,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
堂,接納王屋派諸人入會。眾人拜過香主,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他心中歡喜,飲過結盟
酒後,便想開賭,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李力世、錢老本等連忙勸阻,說道興高采烈的賭
錢,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韋小寶賭不成錢,有些掃興,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
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兩省交界,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按照本會規矩,越界收
兄弟入會,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錢
老本道:「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韋香主就易
於上報。」司徒鶴道:「正是,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韋小寶道:「司徒大哥,現下我
們要去揚州,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這祠堂起好,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司徒鶴站起
身來,大聲道:「韋香主去打吳三桂,屬下願為前鋒,率同師兄弟姊妹,跟吳三桂這惡賊拚
個死活,為先父報仇雪恨。」韋小寶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只
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鶴道:「為了打吳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
心。韋香主做得韃子官,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何況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韃
子兵嗎?」當晚眾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下山。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老
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為照應。
    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知道難以脫逃,經一番開導,大家一
起歸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編為官兵。張勇等齊向他慶賀,說道都統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
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韋小寶道:「這是四位將軍之功,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眾匪插翅難
飛,他們也決計不肯投降。待兄弟申報朝廷,各有升賞。」四將大喜,知道兵部尚書明珠對
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韋都統奏報的功勞,兵部一定從優敘議。韋小寶初時擔心曾柔跟隨王屋
派婦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可有些說不出口。待見她換上男裝,與司
徒鶴等同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一路之上,他總想尋個機會,跟她親熱一番。可是曾柔和
眾位師兄寸步不離,見到了他,只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始
終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癢難搔。倘若他只是清軍主帥,早就假公濟私,調這小親兵入營侍
候,但身為天地會香主,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眾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嚥饞涎,等
候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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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10:12

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
    韋小寶帶回羅剎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
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
蹤跡,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
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鬱。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
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剎國結成了朋友。
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剎國、蒙古、西藏三處強
援,深以為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
得悉有羅剎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
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為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
「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剎女鬼。」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剎使臣。朝
中懂得羅剎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剎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幾個月中,所學會的殊
屬有限,羅剎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眾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
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麼「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麼「威靈下濟,不
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瞇瞇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
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
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
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剎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
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
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眾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康熙知道
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
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
上了。那羅剎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剎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產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
東的更為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
為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剎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
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剎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
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為折服。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
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剎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
轉告皇帝,羅剎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為兄弟之邦。羅剎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
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為一等忠
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
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於死地」等等罪
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
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眾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
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
去召施琅等人回京。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
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
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
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
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
章中說的是甚麼?」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麼?」康熙
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
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
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伙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
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
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逃鄺,
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
全藩。仰持鴻慈,冒干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
是獨個兒干,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
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
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為甚麼兩道折子
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伙,還把我放在眼裡
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
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裡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為奴。」
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康熙道:「咱們如先發
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
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
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抬起頭來?』
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
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
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
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
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
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麼點兒,又沒甚麼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
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御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
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眾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
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
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於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
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
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
來。」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
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
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
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鬚,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
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為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
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為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
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
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韋小寶暗暗
納罕:「這老傢伙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
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
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
就可了結麼?」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
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
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逃鄺,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
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
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
為政在求清淨無為。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衝年接位,秉政以
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
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麼心。」康熙問大學
士杜立德:「你以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為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
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眾王公大臣說來
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韋小寶聽了眾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
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眾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為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
見康熙對眾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
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
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
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
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
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為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
慮,以策萬全。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為此事
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
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
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麼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
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
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
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
當地百姓相處頗為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
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韋小寶越聽越
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
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為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為如何?」明珠道:「聖上天縱
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
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
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
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
事,皇上怎麼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伙。此人馬屁功
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為師才是。這傢伙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康熙微微
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明珠磕頭道:「聖上
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
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
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
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
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
只要用心干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眾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眾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
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麼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
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麼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
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
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麼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
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麼也不敢轉述。」康熙道:
「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
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麼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
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眾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
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
在宮裡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
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
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
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為曹操也做過皇帝。韋小寶道:「這
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只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
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
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
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
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
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麼東西。」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
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
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
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裡,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
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
物到了人家手裡,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麼
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
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
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繡
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當當一陣響,珍
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
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康熙微笑道:
「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
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
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
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麼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
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
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麼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
了。」又從衣袋裡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錶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韋小寶忙
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錶接了過來。他君臣二人這麼一番做作,眾大臣均是善觀氣
色之人,哪裡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眾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
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
「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
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麼送了
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
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
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
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
察,我們在京裡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伙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
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為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
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為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康親王
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眾大臣你一
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糊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
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
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
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康熙待眾人都說過了,說道:
「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
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眾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
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麼不妥的。」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
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裡,頓了一頓。眾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
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巖疆,釋朕南顧之憂,
厥功懋焉!」他念到這裡,頓了一頓,輕輕歎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
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
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
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
寧宇,無以為念。欽此。」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眾臣無不大
贊。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
窩兒裡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
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
雲南宣諭朕意。」眾大臣聽皇帝這麼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眾人瞧得心慌,心
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
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
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
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為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
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
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康熙一
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眾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
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
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
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
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御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
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伙,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
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
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伙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
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干,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
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
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
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伙當真挺不好鬥
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響
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罵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眾多,每有一百
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
咒罵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
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麼人捧他的場。」康
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
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復明。」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
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
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
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
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
卻先造反起來呢?」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
少。五台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剎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
調劑。」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
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裡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康熙
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
眾不同。我見到你,心裡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
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韋小寶心下激動,道:
「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
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
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康熙笑
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麼?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
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
「甚麼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裡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
頭,讓大家羨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
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
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
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
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
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韋小寶搔了搔頭,說
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
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
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
「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麼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
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麼『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
我心中總是不安。」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裡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
年,井裡河裡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
上。」康熙道:「話是這麼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
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
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裡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
一月半,大夥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
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麼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
「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裡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
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子書香世
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麼,韋小寶已是在大吹
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裡是甚麼妓院老闆了。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
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
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
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裡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
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吁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
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鼕鼕冬的磕了三個響頭。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
是真心誠意的麼?」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
笑,也不以為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
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
康熙笑道:「甚麼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鵰。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麼鳥兒?」
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
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
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麼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麼不好?皇帝好得很哪。」康熙點
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
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心。那第二
隻鳥兒又是甚麼?」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
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
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韋小寶道:
「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
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
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
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
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
來你們韃子是金兀朮、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
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
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麼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
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
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
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
裡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麼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麼的,我
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
營裡,必定去報告給老傢伙知道。老傢伙心裡,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糊塗呢。」康熙道:
「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
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御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康熙微笑
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麼有
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駕親征,未
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
成。康熙道:「怎麼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韋小寶答應了退
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
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
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
裡,可有甚麼打仗的好手?」盤算半晌,北京城裡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
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
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
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於己,可就不易
了。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隻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裡不得
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裡,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
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裡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
就是一位了,哈哈!」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裡,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
靈,他送我這隻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麼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
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
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仰起了頭思索,相識
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
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
的,可惜回去了台灣。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
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
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伙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
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
事。」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盡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
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
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
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
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
見。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
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
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麼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
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
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麼許多個大鬍子……」話未
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韋小寶
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
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那大鬍子怒道:
「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
麼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斥道:「你叫甚麼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
鬍子適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
「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部的
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
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為甚麼向你陪罪?」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
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
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
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
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韋
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裡面坐,兄弟敬酒道
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韋小寶大張筵席,
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
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
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
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
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剎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
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齣戲,
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
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
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
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
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干
瞪眼了。」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鬆,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
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麼怪啊。你我不妨兄
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
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
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麼狗屁本事麼?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
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麼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
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幹。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幹。」韋小寶大喜,
說道:「我也沒甚麼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
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
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
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陞官發財;不肯
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
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
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趙良棟裂開了大
嘴,不知說甚麼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閒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
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
「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
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
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
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韋
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麼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
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
輸了,那還算是人麼?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韋小寶命家丁去取
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
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
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康熙沉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
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
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
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
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裡那些老頭子啊,哼,唸唸
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
一力保薦他陞官,我特旨升他為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韋小寶喜道:
「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
下憑狀,升趙良棟為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
上司,不用拍馬屁而陞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
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掛,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
您老人家喝過呢。」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麼媒?不過說到這個『謝』
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
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吳應熊與建寧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
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
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
酒。」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鬚、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
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
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
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
次兄弟到雲南,怎麼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
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麼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
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
說,我們可怎麼敢當?」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
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
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
血上湧,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
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
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
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
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
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
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為甚麼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吳應
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
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為甚麼連吳三桂也要
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準
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
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
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
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
洩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
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
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寧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麼兩面三面。」吳應熊
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
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
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
「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
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吳應熊愕然道:
「韋大人為甚麼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麼?」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
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猖狂,等父王舉
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
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吳應熊
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
們這就見公主去。」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
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麼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
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掛
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剎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
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韋小寶
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
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麼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
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掛皇上,皇上也很記掛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
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寧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
「甚麼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
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
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
話,可不幫你說甚麼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麼,就說甚麼。」公主
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麼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剎國有個鬼姑娘相
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
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
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公主對吳應熊
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裡聽著了。」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
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公主
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
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
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韋小寶見
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裡敘敘。」公主臉
上一紅,道:「敘甚麼?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卜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
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
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裡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裡見。」公主雙頰紅暈,說
道:「他疑心甚麼?」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
罷!」
    註: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
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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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08:46

第三十六回 乞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
    兩人吃了些鹿肉乾,便躺在江岸邊休息,等到二更時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裡寂靜無
聲,這一晚月色甚好,望見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塊建成,方圓著實不小,決非一朝一夕
之功。韋小寶心想:「這城寨早就建在這裡了,並非有人偷看了我地圖,告知了羅剎人,再
到這裡來建城。」眼見自己和雙兒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慄慄危懼,暗想城頭若有羅剎兵守
著,幾槍打來,韋小寶變成韋死寶了。當下扯了扯雙兒,伏低身子,察看動靜。只見城寨東
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來是守兵所住。韋小寶在雙兒耳邊低聲道:「咱們
到那邊瞧瞧。」兩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剛到窗外,忽聽得屋內傳出幾下女子的笑聲,笑得甚為淫蕩。韋小寶和雙兒對望一眼,
均感奇怪:「怎麼有女人?」韋小寶伸眼到窗縫上張望。當地天寒風大,窗縫塞得密密的,
甚麼都瞧不見,屋內卻不斷傳出人聲,一男一女,又說又笑,嘰哩咕嚕的一句也不懂。韋小
寶知道這雙羅剎男女在不幹好事,心中一動,伸臂將雙兒摟在懷裡,雙兒聽到屋內的聲音,
似懂非懂,隱隱知道不妥,給韋小寶摟住後,生怕給屋內之人發覺,不敢稍動。韋小寶得其
所哉,左臂更摟得緊了些,右手輕輕撫摸她臉蛋。雙兒身子一軟,靠在他懷裡。不料地下結
滿了冰,韋小寶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響,腦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
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屋內聲音頓歇,過了一會,一個男子聲音喝問起來。韋小寶和雙兒伏在地下,一時不知
如何是好,只聽得門閂拔下,木門推開,一人手提燈籠,向門外照看。韋小寶輕躍而起,挺
匕首戮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沒哼,便即軟軟的癱了下去。雙兒搶先入屋,只見房中空空蕩
蕩地不見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韋小寶跟著進來,見房中有一張炕,一張木桌,
一隻木箱,桌上點了一枝熊脂蠟燭,那女人卻已不知去向,說道:「快找,別讓她去報
訊。」眼見房中除了大門之外,別無出路。他將死人拉了進來,關上大門。見那死人是個外
國兵士,下身赤裸,沒穿褲子。
    韋小寶抬頭向樑上一望,不見有何異狀,說道:「一定是在這裡。」搶到箱邊,揭開箱
蓋,跟著身子向旁一閃,以防那羅剎女人在箱裡開槍。過了一會,不見動靜。雙兒道:「箱
子裡也沒有,這可真奇了。」
    韋小寶走近看時,見箱中放滿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間聞到一陣濃
香,顯是女子的脂粉香氣,說道:「這裡有點兒靠不住。」將皮毛抓出來拋在地下,箱子底
下赫然是個大洞,喜道:「在這裡了!」
    雙兒道:「原來這裡有地道。」韋小寶道:「趕快得截住那羅剎女子。她一去報信,大
隊外國強盜湧來,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脫下身上臃腫的皮衣,手持匕首,便從洞口鑽了進
去。他對外國兵是很怕的,外國女人卻不放在心上。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靈
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別迅捷,爬出十餘丈,便聽得前面有聲。他手足加勁,爬得更加快了,
前面聲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條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聲低叫,忙
向前逃。韋小寶大喜,心想:「我如一劍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漢。好男不與女鬥,中國好
男不與羅剎鬼婆鬥。外國男鬼見得多了,外國女鬼是甚麼模樣,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將匕
首插回劍鞘,衝前丈餘,兩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轉身,拚命向前爬行。這女子力氣著實不小,韋小寶竟拉她不住,
反而給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許。韋小寶雙足撐開,抵住了地道兩邊土壁,才不再給她拉前。突
然之間,那女子用力一掙,韋小寶手上一滑,竟然給她掙脫。那女子迅即向前,韋小寶撲了
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頭頂空了,卻是到了一處較為寬敞的所在。那女子兩聲低笑,轉
過頭來,向他吻去,黑暗之中,卻吻在他鼻子上。韋小寶只覺滿鼻子都是濃香,懷中抱著的
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絲不掛,又覺那女子反手過來,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陣迷迷糊
糊,聽得雙兒低聲問道:「相公,怎麼了?」韋小寶唔唔幾聲,待要答話,懷中那女子伸嘴
吻住了他嘴巴,登時說不出話來。忽聽得頭頂有人說道:「我們得知總督來到雅克薩,因此
趕來相會。」這句話鑽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當頭淋將下來,說話之人,竟然便是神龍教洪
教主。
    怎麼洪教主會在頭頂?自己懷中抱著的這個羅剎女子,怎麼又如此風騷親熱?他生平所
逢奇事著實不少,但今晚在這地道中的遭遇,卻是從所未有,匪夷所思。懷中抱的是溫香軟
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剝皮。他膽戰心驚之下,急忙放開懷中女子,便欲轉身逃走,
那知這女子竟緊緊摟住了他,不肯鬆手。韋小寶大急,在她耳邊說道:「嘰哩咕嚕,唏哩花
拉,糊里糊塗。」這幾句杜撰羅剎話,只盼她聽得懂。那女子輕笑兩聲,在他耳邊低聲說了
幾句話,料想必是正宗羅剎話,跟著伸手過來,在他腮幫子上重重扭了一把。便在這時,聽
得頭頂一個男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連串外國話。他聲音一停,另一人道:「總督大人說:神
龍教教主大駕光臨,他歡迎得很,沒有過來迎接,很是失禮,請洪教主原諒。總督大人祝賀
洪教主長命百歲,多福多壽,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道:「這傳話的人沒學問,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傳成了長命百歲,多福多
壽。」
    只聽洪教主道:「敝人祝賀羅剎國皇上萬壽無疆,祝賀總督大人福壽康寧,指日高昇。
敝人竭誠竭力,和羅剎國同心協力,共圖大事。從此有福共享,有難共當,雙方永遠不會背
盟。」那傳話的人說了,羅剎國總督跟著又嘰哩咕嚕的說之不休。韋小寶在那女子身邊低聲
問道:「你是誰?為甚麼不穿衣服?」那女子低聲笑道:「你是誰?為甚麼,衣服穿?」說
著便來解韋小寶的內衣。韋小寶在這當口,哪有心情幹這風流快活勾當?他聽過湯若望、南
懷仁說中國話,這時聽這羅剎女子會說中國話,倒也不奇,忙道:「這裡危險得很,咱們快
出去。」那女子低聲道:「不動,不動!動了,就聽見了。」她說的雖是中國話,但語氣生
硬,聽來十分彆扭。韋小寶當下不敢稍動,耳聽得洪教主和那羅剎國總督商議,如何吳三桂
在雲南一起兵,雙方就夾攻滿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鬍子罕帖摩所說全然一樣。
說到後來,洪教主又獻一計,說道羅剎國若從遼東進攻,路程既遠,沿途清兵防守又嚴,不
如從海道在天津登陸,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當可比吳三桂先取北京。那總督大喜,連稱妙
計,說洪教主如此忠心,將來一定劃出中國幾省,立他為王。洪教主沒口子的稱謝。韋小寶
又驚又怒,心想:「洪教主這傢伙也是大漢奸,跟吳三桂沒半點分別。他這計策倒毒辣得
很,我得去稟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裝大炮,羅剎國兵船來攻,就砰彭,砰彭,轟他媽
的。」
    只聽洪教主說道:「總督大人遠道來到中國,我們沒甚麼好東西孝敬,這裡是大東珠一
百顆,貂皮一百張,人參一百斤,送給總督大人,另外還有貢品,呈給羅剎國皇上。」韋小
寶聽到這裡,心道:「這老狗居然備了這許多禮物,倒也神通廣大。」突然覺得臉上一熱,
那女子將臉頰貼了過來,跟著又覺她伸手來自己身上摸索。韋小寶低聲道:「你摸我,我也
不客氣了。」伸手向她胸口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下笑聲頗為不輕,
洪教主登時聽見了,但想總督大人房中藏了個女子,事屬尋常,當下詐作沒有聽見,說了幾
句客套話,說道明天再行詳談,便告辭了出去。韋小寶突然聽得頭頂拍的一聲,眼前耀眼生
光,原來自己和那女子摟抱著縮在一隻大木箱中,箱蓋剛給人掀開。那女子嘻嘻嬌笑,跳出
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對韋小寶笑道:「出來,出來!」
    韋小寶慢慢從木箱中跨了出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外國軍官手按佩劍,站在箱旁。那
女子笑道:「還有一個!」雙兒本想躲在箱中,韋小寶倘若遇險,便可設法相救,聽她這麼
說,也只得躍出。韋小寶見那女子一頭黃金也似的頭髮,直披到肩頭,一雙眼珠碧綠,骨溜
溜地轉動,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麗,只是鼻子卻未免太高了一點,身材也比他高了半個
頭。韋小寶從來沒見過外國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紀,料想不過二十來歲。她笑吟吟的瞧
著韋小寶,說道:「你,小孩子,摸我,壞蛋,嘻嘻!」那總督沉著臉,嘰哩咕嚕的說了一
會。那女子也是嘰哩咕嚕的一套。那總督神態恭敬,鞠了幾個躬。那女子又說起話來,跟著
手指韋小寶。那總督打開門,又將那中國人傳譯叫了進來,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說話。
    韋小寶見屋中陳設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幾件金光閃閃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
白的一半酥胸,兩條小腿,膚光晶瑩,心想:「剛才把這女人抱在懷裡,怎地只這麼馬馬虎
虎的摸得幾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卻忘了吃注。我可給洪教主嚇糊塗了。」忽聽那
傳譯說道:「公主跟總督問你,你是甚麼人?」韋小寶奇道:「她是公主嗎?」那傳譯者
道:「這位是羅剎國皇帝的御姊,蘇菲亞公主殿下,這位是高裡津總督閣下,快快跪下行
禮。」韋小寶心想:「公主殿下,那有這般亂七八糟的?」但隨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寧公主
的亂七八糟,實不在這位羅剎公主之下,凡皇帝御姊御妹,必定美麗而亂七八糟,那麼這公
主必是真貨了,於是笑嘻嘻的請了個安,說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極,好像是
天上仙女下凡。我們中國,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美女。」蘇菲亞會說一些最粗淺的中國話,聽
了韋小寶的說話,知是稱讚自己美麗,登時心花怒放,說道:「小孩子,很好,有賞。」走
到桌邊,拉著抽屜,取了十幾枚金幣,放在韋小寶手裡。韋小寶道:「多謝。」伸手過來,
燭光之下,見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蔥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邊吻了一吻。那傳譯
大驚,喝道:「不得無禮!」那知道吻手之禮,在西洋外國甚是通行,原是對高貴婦女十分
尊敬的表示,韋小寶誤打誤撞,竟然行得對了。只不過吻手禮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卻捉住了
蘇菲亞公主的手掌,亂吮手指,顯得頗為急色。蘇菲亞格格嬌笑,竟不把手抽回。
    蘇菲亞笑問:「小孩子,幹甚麼的?」韋小寶道:「小孩子,打獵的。」突然門外一人
朗聲說道:「這小孩子是中國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給他瞞過了。」正是洪教主的聲音。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一扯雙兒的衣袖,便即向門外衝出。一推開門,只見洪教主雙
手張開,攔在門口。雙兒跳起身來,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開,右手一指己點在她腰裡,
雙兒嗯的一聲,摔在地下。
    韋小寶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呢,她也來了嗎?」洪教
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後領,提進房來,說道:「啟稟公主殿下,總督大人:這人叫做韋小
寶,是中國皇帝最親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衛副總管、親兵都統、欽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
爵。」那傳譯將這幾句話譯了。
    蘇菲亞公主和總督臉上都現出不信的神色。蘇菲亞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
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證據。」回頭吩咐:「把這小子的衣服取來。」只見陸高軒提了一
個包袱進來,一打開,赫然是韋小寶原來的衣帽服飾。韋小寶大為驚奇:「這些衣服怎地都
到了他手裡?洪教主當真神通廣大。」洪教主吩咐陸高軒:「給他穿上了。」陸高軒答應
了,抖開衣服,便給韋小寶穿上。這些衣衫連同黃馬褂,都在樹林中給荊棘扯破了,但穿在
身上,顯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個清廷大官。這些衣帽若不是韋小寶自己
的,世上難有這等小號的大官服色。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丟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洪教
主吩咐陸高軒:「搜他身上,看有甚麼東西。」韋小寶道:「不用你搜,我拿出來便是。」
從懷裡掏出一大疊銀票,數額甚巨。那總督在遼東已久,識得銀票,隨手翻了幾下,大為驚
奇,對公主嘰哩咕嚕,似乎是說:「這小孩果然很有些來歷,身邊帶了這許多銀子。」洪教
主道:「這小鬼狡獪得很,搜他的身。」陸高軒將韋小寶身邊所有物事盡數搜了出來,其中
有一道康熙親筆所寫的密諭,著令:「欽差大臣、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滿洲都
統、欽賜巴圖魯勇號、賜穿黃馬褂、一等子爵韋小寶前赴遼東一帶公幹,沿途文武百官,聽
候調遣。」這道諭旨上蓋了御寶。那傳譯用羅剎話讀了出來,蘇菲亞公主和高裡津總督聽
了,都嘖嘖稱奇。洪教主道:「啟稟公主:中國皇帝,是個小孩子,喜歡用小孩做大官。這
個小孩,跟中國小皇帝遊戲玩耍,會拍馬屁,會吹牛皮,小皇帝喜歡他。」
    蘇菲亞不懂「拍馬屁、吹牛皮」是甚麼意思,問了傳譯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歡人
家拍馬屁,吹牛皮,」韋小寶登時大喜。洪教主的臉色卻十分難看。
    蘇菲亞又問:「中國小皇帝,幾歲?」韋小寶道:「中國大皇帝,十七歲。」蘇菲亞笑
道:「羅剎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歲,不是頭老子。」韋小寶一怔:「甚麼頭
老子?啊,她說錯了,把老頭子說成頭老子。」便指指她,說道:「羅剎美麗公主,不是頭
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國大官,不是頭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
國壞蛋,是頭老子,不好!不好!」
    蘇菲亞笑得彎下腰來。那羅剎國總督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大聲笑了起來。洪教
主卻鐵青了臉,恨不得舉掌便將韋小寶殺了。蘇菲亞問道:「中國小孩子大官,到這裡來,
甚麼做?」韋小寶道:「中國皇帝聽說羅剎國的大人來到遼東,派我來瞧瞧。皇上知道羅剎
國皇帝也不是頭老子,知道羅剎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來送禮,送給公主和總督大人大
東珠兩百顆,人參兩百斤。不料路上遇到這個大強盜,把禮物搶了去……」韋小寶話沒說
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韋小寶頭頂劈落。韋小寶先前在箱子中聽到洪教主
送了不少珍貴禮物給總督,於是拿來加上一倍,說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說之時,全神貫
注瞧著洪教主,一見他提起手掌,當即使開九難所授「神行百變」輕功,溜到了蘇菲亞公主
身後。只聽得豁喇一聲大響,一張木椅給洪教主掌力擊得倒塌下來。高裡津吃了一驚,拔出
短銃,將銃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亂動。剛才韋小寶那番話說得太長,公主聽不懂,命傳
譯傳話,聽完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禮物,搶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洪教主急道:
「不是。這小子最會胡說,公主千萬不可信他的。」他見羅剎總督以短銃指著自己,雖然西
洋火器厲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懼,只是正當圖謀大事之際,要倚仗羅剎國大力支撐,不
能因一時之忿而得罪了總督,當下慢慢退到門邊,並不反抗。高裡津收起了短銃,說了幾
句。傳譯道:「總督大人請洪教主不必氣惱,他知道這小孩子胡說。蘇菲亞公主秘密來到東
方,中國皇帝決不會知道。中國皇帝也不會送禮給羅剎國總督。」洪教主怒氣頓息,微笑
道:「總督大人英明,見事明白,果然不會受這小子矇騙。」
    高裡津問起韋小寶的來歷。洪教主將他如何殺了大臣鰲拜、如何送御妹到雲南去完婚、
如何吹牛拍馬、作惡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寵幸等情加油添醬的說了,最後說道:「這小子是
小皇帝的左右手,咱們殺了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們起兵幹事,成功起來也快
得多。」他一面說,傳譯不停的譯成羅剎語。蘇菲亞公主笑吟吟的瞧著韋小寶,大感興味,
似乎洪教主說得韋小寶越是十惡不赦,她聽來越開心。高裡津沉吟半晌,問道:「中國皇帝
很喜歡這小孩?」洪教主道:「不錯。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這樣的大官?」高裡津道:
「這小孩不能殺,送信給中國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銀珠寶,來換他回去。」蘇菲亞大喜,在
高裡津左頰上輕輕一吻,說了幾句話。這幾句話那傳譯不譯出來,想來是讚他聰明。韋小寶
心下暗喜:「只要不殺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銀珠寶來贖,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
愉,卻也無可奈何。韋小寶將那疊銀票分成了三疊,一疊送給蘇菲亞公主,另一疊送給高裡
津,從第三疊中抽了兩張一百兩的出來,送給那傳譯,其餘的揣入了自己懷中。
    蘇菲亞、高裡津、和那傳譯都很喜歡。蘇菲亞要那傳譯數過,一共是多少銀兩,命他設
法派人去關內兌換銀子。一數之下竟是十萬兩有餘,無意之間發了一筆大財,不由得心花怒
放,抱住韋小寶,在他兩邊面頰上連連親吻,說道:「銀子夠多啦,放了這孩子回去罷!」
    韋小寶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給洪教主抽筋剝皮不可,忙道:「這樣美麗的公主,我從
來沒見過,想多看幾天。」蘇菲亞格格嬌笑,說道:「我們,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韋小
寶哪知莫斯科在甚麼地方,說道:「美麗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麗
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蘇菲亞見他說話伶俐,討人歡喜,點頭
道:「好,我帶你去莫斯科。」高裡津眉頭微皺,待要阻止,隨即微笑點頭,說道:「很
好,我們帶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揮了揮手。洪教主只得告辭,出門時向韋小寶怒目而
視。韋小寶向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說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洪教主怒
極,帶了陸高軒等人,逕自去了。
    羅剎國皇帝稱為沙皇,今年二十歲,名叫西奧圖三世,蘇菲亞是他姊姊。這位西奧圖三
世生有殘疾,行動不便,國家大事,經常在臥榻之上處理裁決。
    羅剎風俗與中華禮義之邦大異,男女之防,向來隨便。蘇菲亞生性放縱,又生得美貌,
朝中王公將軍頗多是她情人。高裡津總督英俊倜儻,很得公主歡心。他奉派來到東方,在尼
布楚、雅克薩兩地築城,企圖進窺中國的蒙古、遼東等地。雅克薩城所在之處,便是滿洲八
旗的藏寶地。此處地當兩條大江合流的要衝,滿洲人和羅剎人竟不約而同的都選中了。公主
天性好動貪玩,聽說東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萬里迢迢的從莫斯科追了來。
    蘇菲亞雖然喜歡高裡津,卻做夢也沒想過甚麼堅貞專一。這日在高裡津臥房中發現了一
個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這地道通到雅克薩城外,與哨崗聯絡,本是總督生怕城中有
變,以備逃脫之用。蘇菲亞見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地起來。這時她聽韋小寶
說要跟去莫斯科,覺得倒也有趣,便帶了他和雙兒同行。
    蘇菲亞有一隊二百名哥薩克兵護衛,有時乘馬,有時坐雪橇,在無邊無際的大雪原中日
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餘日,離雅克薩城已然極遠,洪教主再也不會追來,韋小寶一問去莫斯科
竟然尚有四個多月,不由得大吃一驚,說道:「那不是到了天邊嗎?再走四個多月,中國小
孩變成外國頭老子了。」蘇菲亞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嗎?你看厭我了?」韋小寶道:「美
麗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萬年,也看不厭。不過去得這樣遠,我害怕起來了。」
    蘇菲亞這二十幾日中跟他說話解悶,多學了許多中國話。韋小寶聰明伶俐,也學了不少
羅剎話。兩人旅途寂寥,一個本非貞女,一個也不是君子;一個既不會守身如玉,另一個也
不肯坐懷不亂,自不免結下些霧水姻緣。這時蘇菲亞聽說他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戀戀不
捨,說道:「我不許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讓你回去。」韋小寶暗暗叫
苦,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知公主性格剛毅,倘若不聽她話,硬是要走,她多半會命哥薩克
兵殺了自己,當下滿臉笑容,連稱十分歡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雙兒商量,是否有脫身的機會。雙兒道:「相公要怎麼辦,我聽你
吩咐便是。」韋小寶眼望茫茫雪原,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知道兩人倘若逃走,如不帶足糧
食,就算蘇菲亞不派人來追,在這大雪原中也非凍死餓死不可。以前在遼東森林雪原之中,
雖然荒僻寒冷,還可打獵尋食,這時卻連雀鳥也極少,有時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見不到一
隻野獸的足跡,更不用說梅花鹿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伴隨蘇菲亞西去。韋小寶初時還記
掛小皇帝怎樣了,吳三桂有沒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
不知在哪裡。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個多月,連這些念頭也不想了,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
腦子也結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無憂無慮,有時和蘇菲亞說些不三不四的羅剎笑話,有
時對雙兒胡謅些信口開河的故事,卻也頗不寂寞。
    這一日終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時已是四月天時,氣候漸暖,冰雪也消融了。但見那莫
斯科城城牆雖堅厚巨大,卻建造得十分粗糙,遠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穢簡陋,別說不能跟北
京、揚州這些大城相比,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遠為不及。只幾座圓頂尖塔的大教堂倒還
宏偉。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瞧不起羅剎國:「狗屁羅剎國,甚麼了不起?拿到我們中國
來,這種地方是養牛養豬的。虧這公主一路上還大吹莫斯科的繁華呢。」離莫斯科數十里
時,公主的衛隊便已飛馬進城稟報。只聽得號角聲響,城中一隊火槍兵騎馬出來。羅剎人性
喜侵佔兼併,是以國土廣大,自東至西,達數萬里之遙,人種複雜。國中精銳的軍隊一是哥
薩克騎兵,東征西戰,攻城掠地,壓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槍營,火器犀利,是拱衛京師的
沙皇親兵。火槍手馳到近處,蘇菲亞吃了一驚,只見眾官兵頭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槍上懸
了一條條黑布,那是國有大喪的標記,忙縱馬上前,高聲問道:「發生了甚麼事?」火槍營
隊長翻身下馬,上前躬身說道:「啟稟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喚,已離開了國家人民,上天堂
去了。」蘇菲亞心中悲痛,流下淚來,問道:「那是甚麼時候的事?」那隊長道:「公主倘
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訣別了。」蘇菲亞雖然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長久,但乍聞
凶耗,仍是不勝傷感,伏在鞍上大哭起來。韋小寶見公主忽然大哭,一問傳譯,才知是羅剎
國皇帝死了,心頭一喜:「羅剎國皇帝仙福不享,國裡總要亂一陣子子,要派兵去打中國,
就沒這麼容易。」
    蘇菲亞等一行隨著那隊長進城,便要進宮。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到城外獵
宮休息。」蘇菲亞又驚又怒,喝道:「甚麼皇太后?那個皇太后管得著我?」那隊長左手一
揮,火槍手提起火槍,對住了隨從公主的衛隊,繳下了他們的刀槍,吩咐眾衛士下馬。公主
怒道:「你們想造反嗎?」那隊長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諭旨,因此命小
將保護公主。」蘇菲亞脹紅了臉,怒道:「新皇?新皇是誰?」那隊長道:「新皇是彼得一
世陛下。」蘇菲亞仰天大笑,說道:「彼得?彼得是個十歲小孩子,他會做甚麼沙皇?你說
的甚麼皇太后,就是娜達麗亞了?」那隊長道:「正是。」
    蘇菲亞的父親阿萊克修斯•米海洛維支沙皇娶過兩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
西奧圖三世和蘇菲亞公主都是她所生,另有個小兒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達麗亞年輕得
多,只生了一個兒子,便是彼得。
    蘇菲亞道:「你領我進宮,我見娜達麗亞評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紀比彼得大,為甚麼
不立他做沙皇?朝裡的大臣怎樣了?大家都不講理麼?」
    那隊長道:「小將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請公主別見怪。」說著拉了蘇菲亞坐騎的
馬韁,折而向東。蘇菲亞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誰敢對她這樣無禮過,提起馬鞭,夾頭
夾腦的向那隊長頭上抽去。那隊長微微一笑,閃身避開,翻身上了馬背,帶劣謨伍,擁著公
主,連同韋小寶和雙兒,一起送入了城外獵宮。火槍隊在宮外佈防守衛,誰也不許出來。蘇
菲亞公主大怒若狂,將寢室中的傢具物件砸得稀爛。獵宮的廚子按時送來酒水食物,也都給
蘇菲亞劈面摔去。如此過得數日,眼見獵宮外的守禦絲毫不見鬆懈,蘇菲亞把隊長叫來,問
他要把自己關到甚麼時候。那隊長道:「皇太后吩咐,請公主在這裡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
下慶祝登基五十週年,就放公主出去,參加慶典。」蘇菲亞大怒,說道:「你說甚麼?彼得
慶祝登基五十週年,豈不是要把我在這裡關上五十年?」那隊長微笑道:「小將今年四十歲
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過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輕的隊長來接替。」蘇菲亞
想到要在這裡給關上五十年,登時不寒而慄,強笑道:「你過來,隊長,我瞧你可生得挺英
俊哪。」想以美色相誘,讓這隊長拜倒石榴裙下,糊里糊塗的放了自己出去。那隊長深深鞠
了一躬,反而退後一步,說道:「公主請原諒。皇太后有旨:火槍營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
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斬首。殺了隊長,副隊長升上;殺了副隊長,第一小隊的
小隊長升上。大家想陞官,監視得緊緊的。」原來皇太后素知蘇菲亞美貌風流,若無這項規
定,只怕關她不住。那隊長退出後,蘇菲亞無計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的大罵皇太
後。韋小寶在獵宮中給關了多日,眼見公主每日裡只是大發脾氣,監守的火槍手也十分粗暴
無禮,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裡鬼氣,和雙兒商量了幾次,總覺逃出獵宮當可辦到,要回中
土去,卻是難上加難。倘若無人帶領,定會在大草原中迷失。別說要乘車騎馬走上四五個月
方回得到北京,多半只走得四五天,就已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了。兩人無計可施,韋小
寶只好滿口胡柴,博得雙兒一笑,聊以遣懷。這日正在說唐僧帶了孫悟空、沙和尚、豬八戒
到西天取經。韋小寶道:「我跟你打賭,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沒莫斯科遠。所以哪,我比唐
僧還厲害。你如不信,跟你賭甚麼?」雙兒毫無賭興,說道:「相公說比唐僧還厲害,就比
唐僧厲害好了,我不跟你賭。我可沒豬八戒厲害。」說著抿嘴一笑。忽聽得那邊公主房中,
又是一陣摔物、擂床、頓足、哭泣之聲。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我去勸勸,老是哭鬧,
有甚麼用?」走到公主房中,說道:「公主,你別哭,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蘇菲亞俯伏在
床,雙足反過來亂踢,哭道:「我不聽,我不聽。我要沙裡扎進地獄去,要沙裡扎娜達麗亞
進地獄去。韋小寶不懂「沙裡扎」是甚麼意思,一問原來是「沙皇的媽媽」,登時大為高
興,說道:「我道沙裡扎是甚麼惡人,原來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說,中國的沙裡扎,叫做老
婊子,也是個大大的惡人,後來我想了個法子,將她趕出皇宮去了。皇帝十分開心,就封我
做中國大官。」蘇菲亞大喜,翻身坐起,問道:「你用甚麼法子?」韋小寶心想:「我趕走
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這羅剎老婊子,卻是貨真價實的沙裡扎,我那法子自然不管
用。」說道:「我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對付中國沙裡扎。」蘇菲亞皺眉道:「彼得很愛
他媽媽,不會聽我的話去反對沙裡扎。除非……除非……」搖搖頭,從床上起來,赤了一雙
腳,在地氈走來走去,咬緊了牙思索。
    韋小寶道:「我們中國有過一個女皇帝,叫做武則天。這女皇帝娶了許許多多男皇后、
男老婆,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來做女沙皇。」
    蘇菲亞心中一動,這件事她可從來沒想到過,羅剎國從來沒女沙皇,她一直認為女子是
不能做沙皇的。中國既有女皇帝,羅剎國為甚麼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獵宮中之後,驚懼憤怒,腦中所不停盤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宮去,就算再到
東方雅克薩,去跟高裡津總督在一起,也比給皇太后監禁著好得多,這時忽然聽到韋小寶說
起「女沙皇」,眼前陡然間出現了一個新天地。她轉過身來,眼中放出光彩,雙手按住韋小
寶肩頭,在他左頰上輕輕一吻,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為皇后。」韋小寶嚇了
一跳,心想:「這可萬萬使不得。」忙道:「我,中國人,做不得羅剎國男皇后,你封我做
大官罷。」蘇菲亞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韋小寶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
保,卻在窮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蘇菲亞道:「你快給我想個法子,怎麼讓我
做女沙皇。」韋小寶皺起眉頭,說到軍國大事,他的見識實在平庸得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
遠,也遠遠及不上陳近南、索額圖、吳三桂等人,說道:「公主,這種事難得很,我可不會
想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請問我們的小皇帝,讓他給出個主意,然後我帶一批大本事的人回
來,捉住那沙裡扎羅剎老婊子,又捉住彼得小沙皇,這就大功告成了。」他說到「大功告
成」四字,忍不住摟住蘇菲亞,吻了她一下。
    蘇菲亞「唔」了一聲,說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再來莫斯科,一年也不夠,
我,已經死了,上天堂了。」韋小寶心想這話倒也不錯,歎了口氣,說道:「美麗公主,上
天堂,中國小孩子大官,也跟著上天堂了。」蘇菲亞輕輕將他一推,說道:「中國小孩,就
會說話騙人,哄人歡喜,沒用,拍……拍牛屁,吹馬皮。」韋小寶聽她把「拍馬屁、吹牛
皮」說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即見她臉有鄙夷之色,顯是瞧不起自己,暗暗惱怒,
尋思:「有甚麼法子讓她做女沙皇?武則天那女皇帝不知是怎麼做成的?咱們不妨在羅剎國
也來個印板,就可惜離北京太遠,沒法子問小皇帝或是索大哥。」韋小寶的學問,一是來自
聽說書,二是來自看戲,自從做了大官之後,說書是不大聽了,戲卻看了不少,但武則天怎
生做上了女皇帝,這故事偏偏沒聽過、看過。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閃過許多說書
和戲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麼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來的天下,手下有
大將徐達、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這是評話「大明英烈傳」中的故事;又想:「李自
成帶兵打到北京,我師父的爸爸崇禎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兵打走李
自成,順治老皇爺就做上了皇帝。吳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來不論是誰要做皇
帝,都得帶了兵大戰一場,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屍骨如山。」一想到打仗,登時便
覺害怕。又想:「我們給關在這裡,又有甚麼兵?打甚麼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
帝呢?」他對中國歷史的知識有限之極,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是康熙小皇帝一人,
那是老皇爺出家而讓位給他的。這法子當然不能學樣。再想:看過的許多戲文之中,有一出
《斬黃袍》,宋朝皇帝趙匡胤殺了大將鄭恩,他妻子起兵為夫報仇。趙匡胤打不過,只好苦
苦哀求,脫下黃袍來讓她一刀斬為兩截,算是皇帝的替身,好讓鄭夫人出氣,皇帝大大出
丑。有一出《鹿台恨》,紂王無道,姜太公幫周武王起兵,逼得紂王在鹿台上燒死,周武王
做了皇帝。(韋小寶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還沒有皇帝。)曹操這大白臉奸臣是怎麼做了皇帝
的呢?有一齣戲文《逍遙津》,曹操帶兵逼死了漢甚麼帝,自己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將有
個張甚麼、許甚麼,都是很厲害的。(韋小寶記錯了,曹操沒有做皇帝。)劉備怎麼做皇帝
的?不知道,一定是關公、張飛、趙雲給他打出來的。
    總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果打不過人家,皇帝還是會給人家
搶去做,就算不搶去,也會出醜倒霉。說書先生說《水滸傳》,「林教頭火併王倫」,晁蓋
要做強盜頭子,串通林沖,殺了梁山泊上原來的大頭子王倫。可見就算做強盜頭子,也是要
打。
    蘇菲亞見他咬牙切齒,捏緊了拳頭,虛打作勢,笑問:「你幹甚麼?」韋小寶一怔,從
沉思中醒覺過來,說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蘇菲亞一呆,問道:「打?跟誰打?」
韋小寶道:「自然跟羅剎老婊子打。」
    蘇菲亞聽他說過幾次「羅剎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字是甚麼意思,正要詢問,忽
然房門推開,那火槍營隊長走進房來,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嘰哩咕嚕說了一陣子話,將他
抓了出去,又存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腳。
    那隊長哈哈大笑,第二腳又向他踢去。韋小寶大怒,忽然縱起,一個觔斗翻了過來,已
騎在那隊長頸中,正是當日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龍」。這一招他並未練熟,
倘若用以對付武學高手,差得還遠,但這羅剎隊長怎會中土武功?韋小寶雖然毛手毛腳的一
翻一躍,居然還是得手,雙手食指壓上他兩眼,喝道:「不許動!眼睛,死了!」他不知羅
剎話如何說「不許動,否則挖出你的眼珠。」只好說:「眼睛,死了!」那隊長悟性倒還不
低,居然懂得,大驚之下,當即不動。韋小寶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騎馬一
樣,騎著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關門!火槍,拿。」蘇菲亞又驚又喜,忙關上了門,從
隊長身邊抽出短槍,抵住他背心。韋小寶從他肩頭躍下,解下他腰帶來綁了雙足,再解下他
褲帶,反綁了他雙手。那隊長褲帶一去,褲子登時跌落,露出光光的下身。蘇菲亞和韋小寶
哈哈大笑。那隊長脹紅了臉,咬牙切齒,憤怒之極。
    房門輕輕推開,雙兒探頭進來,問道:「相公,沒事嗎?」韋小寶招手叫她進來,又關
上了房門。雙兒見到那隊長狼狽的情狀,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蘇菲亞問韋小寶:「捉住隊長,有甚麼用?」韋小寶捉住這隊長,只是出於一時氣憤,
沒想到有甚麼用,聽蘇菲亞問及,靈機一動,說道:「叫他帶兵造反。」他不會說羅剎話的
「造反」,用中國話說了。又道:「叫他殺沙裡扎,殺沙皇,你,做女沙皇。」
    蘇菲亞不懂中國話「造反」是甚麼意思,但「殺沙裡扎,殺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話
卻是懂的,一怔之下,隨即大喜,向那隊長嘰哩咕嚕的說了起來。
    韋小寶聽著兩人大說羅剎話,不知所云,只見那隊長不住搖頭,料想他不肯答應,叫
道:「他不聽話,殺了。」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那隊長左頰上一刮,嗤的一聲響,登時刮
下了一大片鬍子。蘇菲亞笑道:「好鋒利的短劍。」那隊長嚇得面如土色,心想:「這小蠻
子原來有把短劍藏在皮靴裡,真是古怪,當時沒搜了出來。」
    蘇菲亞問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擁我為女沙皇?」那隊長道:「不是我不肯擁戴公
主,我部下決計不會聽令的。莫斯科有二十營火槍隊,我們只有一營,就算造反,也打不過
其餘的十九營。」
    蘇菲亞一聽,這話倒也有理,但要對韋小寶解釋,一時卻也說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勢,
說到二十營火槍隊時,十根手指不夠用,只好除下鞋子,連十根腳趾也用上了,這才湊足二
十營之數。韋小寶好容易明白了,心想這件事倒好生為難,坐在椅上,苦苦思索:「這隊長
不肯造反,殺了他也是無用。」對蘇菲亞道:「隊長不肯,叫副隊長來造反。」蘇菲亞道:
「副隊長?」韋小寶道:「對,叫副隊長來。」
    蘇菲亞把隊長推到門邊,用火槍指住他後心,說道:「叫副隊長來!你如警告了他,我
立刻就開槍。」那隊長無奈,只得大聲呼喝,叫副隊長進來。
    過了一會,副隊長推門進來。雙兒早已躲在門後,副隊長一進門,雙兒伸指在他背心戳
了幾下,登時點中了他穴道,動彈不得。雙兒喜道:「相公,外國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樣的,
我還怕鬼子的穴道不同。」
    韋小寶笑道:「外國鬼子一樣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腳,自然也有穴道。」從副隊
長腰間拔出佩刀,對蘇菲亞道:「你叫他,殺隊長造反,他不肯,叫小隊長來殺他。」蘇菲
亞心想此計甚妙,對副隊長道:「你殺了隊長,帶領火槍營,做隊長,聽我命令。你不肯殺
隊長,我叫小隊長來殺了你和隊長,由小隊長做隊長。你殺不殺?」韋小寶道:「雙兒,你
解開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雙兒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將佩刀交在他手裡。
蘇菲亞又問了一次。那隊長破口大罵,連聲恐嚇。副隊長平時和隊長素有嫌韫,要他起兵造
反,本是不敢,但聽隊長罵得惡毒,又想:「我若不殺你,那第一小隊的小隊長想做隊長,
也必殺你,反而連我也殺了。」當即提起佩刀,擦的一刀,砍下了那隊長的腦袋。
    這一刀砍下,蘇菲亞、韋小寶、雙兒三人齊聲叫好。不過蘇菲亞叫的是羅剎話「赫拉
笑!」韋小寶和雙兒叫的自然是中國話了。蘇菲亞拉住了副隊長的手,連聲稱讚他英勇忠
義,立即升他為火槍營隊長,說道:「你坐下,咱們仔細商量。」副隊長皺起了眉頭,指著
韋小寶和雙兒道:「這兩個外國小孩子,使了魔術,我下身動不了。」蘇菲亞對韋小寶道:
「請你,魔法,去了!」雙兒微微一笑,解開了副隊長下身穴道。蘇菲亞吩咐副隊長:「你
去傳三個小隊的小隊長和副小隊長進來,我要中國小孩子使魔法,每個人手動腳不動。」又
跟韋小寶和雙兒說了。副隊長應命而去。過不多時,六名正副小隊長排隊站在門外。副隊長
一個個叫進房來,雙兒逐個點了六人腰間的「志捨穴」和大腿的「環跳穴」。
    蘇菲亞道:「副隊長決心擁我為女沙皇,我們要出兵去殺了沙裡扎,你們服不服從?」
    六名正副小隊長眼見隊長屍橫就地,早知大事不妙,聽蘇菲亞這麼說,更是心驚肉跳,
面面相覷,誰也不敢開口。韋小寶心想:「滿清來中國搶江山,韃子兵搞『揚州十日』,殺
人放火,姦淫擄掠,老皇爺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媽的,我叫他們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
下大亂,越亂越好。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若不如此,怎搶得到皇帝做?」對蘇菲亞道:
「你叫大家進莫斯科城打仗,殺人、放火,答應他們做將軍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銀子,大
家搶美女做老婆!」蘇菲亞一想不錯,對副隊長道:「你去召集全體火槍手。我來跟他們說
話。」六百多名火槍手集合在獵宮廣場。副隊長派了十二名火槍手進來,將給點了穴道的六
名正副小隊長抬到廣場。蘇菲亞站在階石上,大聲說道:「火槍手們,你們都是羅剎國的勇
士,為國家立過很大功勞。可是你們的餉銀太少了,你們沒有美麗的女人,沒有錢花,酒也
喝不夠,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裡有很多有錢人,他們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
僕人,有很多美麗的女人,你們沒有。這公平不公平啊?」眾火槍手一聽,齊聲叫道:「不
公平!不公平!」蘇菲亞道:「那些有錢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頭頭肥豬,如果跟你們比
武,打得過你們麼?這些富翁的槍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的刀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為
國家、為沙皇立過功勞麼?」她問一句,眾火槍手就大聲回答:「年特!」韋小寶只聽眾人
一聲「年特」又是一聲「年特」,他知道在羅剎話中,這是「不」的意思,他不懂蘇菲亞的
話,還道公主勸火槍手造反,大家不肯聽從,不禁擔憂。蘇菲亞又道:「你們都應當做將
軍,做富翁!你們個個應當陞官發財。」眾火槍手大聲歡呼。有的問道:「蘇菲亞公主,你
有甚麼法子讓我們陞官發財?」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做將軍?」眾火槍手叫道:「要做
啊。」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錢?」眾火槍手道:「當然要啊!」蘇菲亞又
問:「你們想不想美麗的女人?」眾火槍手都轟笑起來,叫道:「要!要!要!」蘇菲亞
道:「好!你們大家去莫斯科城裡,跟其他十九營的火槍手說,是我蘇菲亞公主下的命令,
我是女沙皇,全羅剎國都聽我的話。我准許你們,每一個火槍手,可以挑一家有錢人家,跟
那個肥豬大富翁比武,誰殺得了他,那個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銀子,他的美麗女人、馬
車、駿馬、衣服、僕人、婢女、美酒,甚麼都是這個勇敢火槍手的。你們有沒有勇氣?是不
是男子漢,大丈夫?敢不敢去殺人、搶錢、搶女人?」眾火槍手齊聲大叫:「敢,敢,敢!
殺人、搶錢、搶女人,有甚麼不敢?」蘇菲亞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還怕你們是膽小
鬼,不敢去幹大事!快拿伏特加酒來!喂,你們到地窖裡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來。」
    這沙皇獵宮的地窖之中,藏有數十年的陳酒,名貴之極,原是專供沙皇、皇后、公主、
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這些火槍手本來哪能嘗上一口?蘇菲亞這命令一下,眾兵士轟然大
樂,登時便有數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間,眾兵在廣場之上,將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頸,搶了痛飲,歡聲大叫:「蘇菲
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
    羅剎話中,「烏拉」即是「萬歲」之意,韋小寶雖然不懂,但見眾兵歡呼暢飲,不住大
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料想是熱誠擁戴。他拉拉蘇菲亞的衣袖,說道:「叫他們,
十二個小隊長,殺了,不會退回來。」
    蘇菲亞連連點頭,朗聲叫道:「羅剎國英俊強壯的勇士們,大家聽了:我吩咐你們去殺
富翁,搶錢、搶女人,可是沙裡扎不許,派了這些壞蛋來,要治你們的罪!」說著向六名正
副小隊長一指。當下便有十餘名火槍手抽出佩刀,大叫:「殺了壞蛋!」十幾把長刀砍將下
來,立時將六名正副小隊長砍死。羅剎人本來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後,全身發燒,眼見
得六名小隊長血肉橫飛,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殺壞蛋去,搶錢、搶女人去!」蘇菲亞
道:「你們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營的火槍手說,大家一起幹,哪一個隊長不許,立刻殺了。
哪一個貴族、將軍、大臣不許,立刻殺了,把他家裡的金子銀子、美麗的妻子女兒,通統拿
來分了。那些壞蛋的房子,放火燒了。」眾兵大聲歡呼,紛紛抽出長刀,背負火槍,牽過坐
騎,翻身上馬。過了一會,便聽得蹄聲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蘇菲亞對副隊長道:「你
也去搶啊,有甚麼客氣?最要緊的,不可跟別的火槍營衝突,大家一起搶。你帶人衝進克裡
姆林宮,把沙裡扎和彼得捉了起來。宮裡的金銀珠寶,美麗宮女,叫大家盡量搶好了,都是
我賜給你們的。」副隊長大喜,應命上馬而去。蘇菲亞歎了口氣,只覺全身無力,坐倒在階
石上,說道:「好累!」韋小寶道:「我扶你進去歇歇。」蘇菲亞搖搖頭,過了一會,說
道:「咱們上碉樓去瞧瞧。」
    這獵宮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樓高逾八九丈,原為?」望敵情之用。羅剎國立國之前,本
是莫斯科的一個大公國,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為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獵之時仇
敵乘機偷襲,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這座獵宮,以備倉卒遇敵之時守禦待援。蘇菲亞帶了韋
小寶和雙兒登上碉樓,向西望去,隱隱見到莫斯科城中燈火點點,黑夜之中,十分寧靜。蘇
菲亞擔憂起來,說道:「怎麼不打?他們,怕了?」韋小寶不明羅剎兵的性格,不知會不會
上陣退縮,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蘇菲亞又問:「你怎知道叫兵士殺人、搶錢、
搶女人,就可以,殺沙裡扎,殺彼得?」韋小寶微笑道:「中國人,向來這樣。」他想到了
當年在揚州城中,聽得老年人所說滿清兵攻城的情形。清兵入關之後,在江蘇等地遇到漢人
猛烈抵抗,揚州尤其堅守不下。清軍將帥就允許士兵破城之後,可以姦淫擄掠,一共十天。
這「揚州十日」,實是慘酷無比。韋小寶自幼生長揚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帥如何允許
部卒搶錢搶女人,清兵如何奮勇進攻,這些故事從小聽得多了。後來在北京,又聽人說起當
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裡搶錢搶女人,張獻忠又如何總是先答應部下,城破之後,大
搶三天。看來要造反成功,便須搞得天下大亂,要天下大亂,便須讓兵士搶錢搶女人。因此
眼見火槍營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將「搶錢搶女人」五字真言說了出來。果然羅剎兵
和中國兵一般無異,這五字秘訣,應驗如神。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見莫斯科城裡升起一團火焰。蘇菲亞大喜,叫道:「動手了!」摟
住韋小寶又吻又跳。韋小寶喜道:「他們放火了,這就行啦。殺人放火,定要連在一起干
的。」過不多時,但見莫斯科城中火頭四起,東邊一股黑煙,西邊一片火光。蘇菲亞拍手大
叫:「大家在殺人放火了。小寶,你真正聰明,想的計策真妙。」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說到殺人放火,造反作亂,我們中國人的本事,比你們羅剎
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這些計策有甚麼稀奇?我們向來就是這樣的。」
    蘇菲亞道:「你叫大家殺了正隊長,殺了小隊長,大家只好一直幹下去了,再想回頭也
不行了。小孩子,真聰明,中國大官,了不起。」韋小寶道:「這叫做投名狀。」蘇菲亞
道:「甚麼,丟命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是,丟了性命,拚命上啊。」心中暗罵
羅剎人沒學問。
    中國人綠林為盜,入伙之時,盜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殺一個人。這人犯了殺人大
罪之後,從此不會去出首告密。《水滸傳》中林衝上梁山泊入伙,王倫叫他去殺人做案,繳
一個「投名狀」。韋小寶聽說書聽得多了,熟知這門規矩,心想:「我們中國人的法子,羅
剎鬼子一竅也不通,看來這些羅剎人雖然凶狠橫蠻,倒也不難對付。」
    蘇菲亞眼見莫斯科城中火頭越來越旺,四處蔓延,又擔憂起來,不知火槍營官兵亂搶亂
殺之後,變成怎生一番光景,問韋小寶:「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樣?」韋小寶
一怔,他只知道要造反就得縱容士兵殺人放火、搶錢搶女人,以後怎麼,可不懂了,只得說
道:「這個?搶夠了,不搶了。殺夠了,不殺了。」
    蘇菲亞皺起眉頭,心想這可不是辦法,一時之間卻也無計可施。三人瞧了一會,回入寢
宮,靜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火槍營副隊長帶了一小隊人馬,來到獵宮向蘇菲亞報告:二十營火槍隊昨
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搶了一夜,金銀美女,搶了不計其數,已把沙裡扎娜達麗亞殺了。蘇菲
亞大喜,跳起身來,叫道:「娜達麗亞殺死了?彼得呢?」副隊長道:「小彼得已抓了起
來,關在克里姆林宮的酒窖裡。」蘇菲亞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大隊人馬疾馳而來。蘇菲亞臉上變色,驚問:「甚麼人?」副隊
長道:「莫斯科城裡的王公、大臣、將軍們,齊來請陛下登位,做羅剎國女沙皇。」蘇菲亞
心花怒放,一把摟住韋小寶,在他左右頰上連吻數下,叫道:「中國小孩,好計策!」
    耳聽得馬蹄聲在獵宮外停歇,跟著皮靴擊地聲響,一群人走進宮來。當先一人是大臣波
多尼茲親王。他走到蘇菲亞面前,躬身說道:「王公貴族、大臣將軍一致議決,請蘇菲亞公
主回宮主持大局,平服動亂,恢復和平。」
    蘇菲亞滿臉笑容,點頭接納,問道:「叛黨首領娜達麗亞,是不是已經殺了?」波多尼
茲親王回稟:「娜達麗亞擾亂國家,殺害忠良,自私擅權,包藏禍心,已經遵奉上帝旨意,
正法處決,大快人心。」蘇菲亞道:「很好,咱們去克里姆林宮。」眾大臣和火槍營蜂擁著
蘇菲亞,向莫斯科城而去,頃刻之間,獵宮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韋小寶和雙兒兩人。韋小寶心
下氣憤,罵道:「他媽的,這羅剎公主過橋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她做了女沙
皇,可不要我們啦。」雙兒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做男皇后,是不是?」韋小寶道:
「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說著向雙兒撲去。雙兒嗤的一笑,閃身避過。其時方當
初夏,天氣和暖。獵宮中繁花如錦,百鳥爭鳴,只是羅剎國花卉蟲鳥和中土大異,花色麗而
不香,鳥聲怪而不和,韋小寶乃市井鄙夫,於這等分別毫不理會,和雙兒在獵宮中到處游
蕩,無人前來打擾,倒也自得其樂。如此過得七八日,蘇菲亞忽然派了一小隊兵來,接二人
進宮。韋小寶走進蘇菲亞的寢宮,只見她頭髮散亂,伸足狠踢傢具,只踢得砰彭大響,正在
大發脾氣。她見韋小寶到來,登時臉有喜色,叫道:「中國小孩快來,出主意,想法子。」
韋小寶心道:「你如不是遇上了難題,原也不會想到我。這一次可得敲筆竹槓,不能這麼容
易便幫你想計策了。」問道:「女沙皇陛下,你有甚麼難題?」
    蘇菲亞不住搖頭,說道:「我女沙皇,不是,他們,不肯,我,女沙皇,做的。」說了
半天,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羅剎國向來規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達麗亞雖然已
死,仍有大批不少將軍擁戴小沙皇彼得,堅決不肯廢了他。這時城中亂事已經平定,蘇菲亞
雖得火槍營擁戴,但眾大臣已然有備,調了大隊哥薩克騎兵駐在莫斯科城外,隨時可應召入
城。蘇菲亞再要號召火槍營作亂,已大為不易。
    連日來克里姆林宮中會議,王公大臣分為兩派,一派擁戴蘇菲亞,一派擁戴彼得,爭持
不決。擁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實權的將軍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當權;
而擁戴蘇菲亞的,則是一批不得意的貴族和商人,只盼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撈。蘇菲亞
幸得火槍營擁戴,有兵權在手,保皇派還不敢怎樣,但保皇派能指揮哥薩克騎兵,實力殊不
可侮。兩派如果開火,勝敗倒也難說。韋小寶心想:「這種國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甚
麼屁計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滾他媽的鹹鴨蛋,免得他們兩派混戰起來,把韋小寶轟成
了羅剎魚子醬。」眼珠子一轉,說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過我有……我要敲
竹槓。」他本想說「我有條款」,但羅剎話說不上來,索性說了揚州話「敲竹槓」。蘇菲亞
問道:「甚麼『敲豬缸』?」韋小寶道:「敲竹槓就是……這個……我的法子,不能夠,送
給你。你給我東西,很多,很多,我再給你,法子。」蘇菲亞大喜,忙道:「很好,很好,
敲豬缸,我們大家敲豬缸!你要甚麼,我都答應。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韋小寶一
驚:「這可不敢領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比你好得多了。就是雙兒這小丫頭,也大大勝過你
全身是毛的羅剎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當然很好,不過這樣一來,你可做不成女
沙皇了。」蘇菲亞忙問原因。韋小寶道:「因為……這個那個辣塊媽媽不開花!」他一時之
間想不出理由充份的說辭,便隨口講些揚州土話,甚麼「乖乖龍的東,豬油炒大蔥」,蘇菲
亞那裡懂得?問道:「是不是中國人做男皇后,羅剎人要不高興?」韋小寶忙道:「是呀!
羅剎男人,自己,說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蘇菲亞心想不錯,羅剎男人
確要吃醋,說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別的要甚麼,我都答應。」韋小寶道:「第一,我要
做羅剎大官。」蘇菲亞道:「這個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后,便封你為伯爵,去管東方的韃
靼人。你黃面孔,低鼻子;韃靼人,也是黃面孔,低鼻子。他們服你。」韋小寶道:「第二
件,你和中國皇帝,不可打仗。你寫信,我送去北京,羅剎女沙皇和中國皇帝,做好朋友,
親親嘴,抱抱。中國兵很厲害,個個會魔法,手指一點,羅剎兵不會動了。打仗,羅剎人死
了。我愛你,你死了,我哭了!」蘇菲亞一聽之下,登時大為感動。雙兒出手點穴,火槍營
的副隊長和六名正副小隊長立時不會動彈,蘇菲亞是親眼所見。她不知這是中國的上乘武
功,甚是難學,即令韋小寶也是不會,還道中國人當真個個會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國皇帝打
仗,自是有輸無贏,難得這中國小孩對自己一片真情,當即伸臂將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
吻,說道:「中國小孩,我也愛你。很好,羅剎兵打不過中國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
嘖的一聲,又吻了他一下,問道:「還有甚麼敲豬缸?再敲,再敲好啦!」韋小寶想了一
想,道:「沒有了。」蘇菲亞道:「好,你快教我,怎樣做女沙皇。」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
不容易,只得東拉西扯,詢問朝廷中的事情,想不出計策,便假裝聽不懂她話。蘇菲亞漸漸
覺察他在使奸,臉色便難看起來,說道:「你如騙我,我把你殺了。」
    韋小寶大急,忙道:「不騙,不騙!」蘇菲亞道:「那麼我要做女沙皇,甚麼法子?」
韋小寶道:「這個……這個……」蘇菲亞怒道:「甚麼這個、這個?朝裡一派擁護我,一派
反對我,兩派要打仗。我這派如果輸了,那怎麼辦?」
    韋小寶忽然想起,曾聽小皇帝說過,滿洲太祖皇帝當年立了四個貝勒。大貝勒代善、二
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韋小寶當然記不清四個貝勒的名字。)四個
貝勒當時都有大權,頗有紛爭,後來四貝勒皇太極得大貝勒代善支持,才壓倒了對方,接承
大位。因此代善一系,頗有權勢,康親王傑書就是代善的後人。
    他想到此事,便道:「不要打,慢慢來。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將來,反對你的大臣、
將軍,一個一個,慢慢殺了。你再殺彼得,再做女沙皇。」
    蘇菲亞覺得此計倒也甚妙,不過眾大臣一直說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氣人,於是將這情
形說了。
    韋小寶心想清朝開國之初,順治皇爺還是個小皇帝,大權都在攝政王多爾袞手中,便
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攝政王。」蘇菲亞問:「甚麼是攝政王?」韋小寶道:「攝
政王,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殺人,打人屁股,可以賞錢,升他們的官。沙皇,假的,
沒有力氣。攝政王,真的,有力氣,能殺人,打人屁股,能給人陞官,能賞錢,人人都怕,
都聽攝政王的話,不聽沙皇的話。」
    蘇菲亞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擁戴蘇菲亞的王公將軍人數較少,蘇菲亞將
其中為首的召進宮來,將韋小寶所獻的計策和眾人商議。蘇菲亞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權,但不
能登基為女沙皇,主因在於無此先例。眾大臣聽到設立「攝政王」的計謀,都覺極妙,只須
大權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沒多大分別。眾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條法子出來,立蘇菲亞的同
胞弟弟伊凡為大沙皇,讓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並立,免得擁彼得一派的人
反對。蘇菲亞公主則是「攝政女王」,處理一切朝政。
    眾人計議已定,蘇菲亞立即聚集火槍營,再召集全體王公大臣,將這新法子宣示出來。
她又向眾大臣擔保,決不任意罷免各人的職司,凡是擁護這辦法的,一律升賞。眾王公大臣
見自己權位利益並無所損,又不壞了前朝的規矩,當下均無異議。「擁蘇派」中有人首先引
導,向蘇菲亞女攝政王躬身行禮,餘人盡皆跟隨。蘇菲亞大喜,命人去請弟弟伊凡到來,又
將小沙皇彼得從酒窖中放了出來,兩人並為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兩個弟弟的下首,百官奏
事,升賞黜陟,都由女攝政王裁決。其時伊凡十六歲,彼得十歲,年幼識淺,一切全聽姊姊
的主張。蘇菲亞大權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國小孩大官厥功甚偉,若不是他接連想了幾個巧妙
主意出來,自己此刻還是被關在獵宮之中,再過得幾個月,皇太后娜達麗亞多半會逼迫自己
落髮為尼,在尼姑庵中幽閉一世。想到這悲慘命運,溫暖的夏天立時變成嚴冬,當下把韋小
寶傳來,大大稱讚。韋小寶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國人看來半點也不希奇,我在中國是個臭
皮匠,到了羅剎國卻變成了諸葛亮,真正好笑。他正想吹幾句牛皮,忽然一想不妙,這個羅
剎公主倘若從此要我做「羅剎諸葛亮」,把我留在身邊,從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
了,便道:「女攝政王娘娘,你做了攝政王,將來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須遵守
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蘇菲亞問道:「甚麼事?快快說給我聽。」韋小寶道:「一言既
出,三頭馬車難追。」原來羅剎人的馬車,以三匹馬拖拉,不同中國人之四馬拖拉,因此中
國的「駟馬難追」,在羅剎國成了「三頭馬車難追」。蘇菲亞不懂,問道:「甚麼三頭馬車
難追?」韋小寶道:「說過了的話,一定要算數。我們中國皇帝說的話,叫做皇帝的金口,
那是決計反悔不得的。」蘇菲亞恍然大悟,笑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
是?親愛的中國小孩,羅剎女攝政王的說話,是寶石口,比你們中國皇帝的金口還要貴
重。」當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頒下諭旨,封韋小寶為管劣訥方韃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寫
了一通國書,致送中國皇帝,由韋小寶送去,再派一名俄國使臣,帶領兩隊哥薩克騎兵護
送,金銀財物,賞賜了不少。韋小寶賄賂她的那十幾萬兩銀票,也都撿出來還他。此外並有
許多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均是貂皮、寶石等羅剎國的貴重特產。
    這時蘇菲亞已選了好幾名羅剎國的俊男相陪,再也不來同韋小寶親熱。但韋小寶辭別那
一天,蘇菲亞想起這幾個月來的恩情,又感激他建策首義的大功,甚是戀戀不捨。據俄羅斯
正史所載,火槍手作亂,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有廿九日,火槍營在蘇菲亞指
使之下,上書請伊凡和彼得並為沙皇,請蘇菲亞公主攝政,裁決軍國大事。亂事大定,已在
六月中旬。
    其時天氣和暖,韋小寶跨下駿馬,於兩隊哥薩克騎兵擁衛之下,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向
東疾馳,和風拂面,蹄聲盈耳,左顧俏丫頭雙兒雪膚櫻唇,右盼羅剎國使臣碧眼黃須,貂皮
財物,滿載相隨,當真意氣風發之至,心想:「這次死裡逃生,不但保了小命,還幫羅剎公
主立了一場大功,全靠老子平日聽得書多,看得戲多。」
    中國立國數千年,爭奪帝皇權位、造反斫殺,經驗之豐,舉世無與倫比。韋小寶所知者
只是民間流傳的一些皮毛,卻已足以揚威異域,居然助人謀朝篡位,安邦定國。其實此事說
來亦不希奇,滿清開國將帥粗鄙無學,行軍打仗的種種謀略,主要從一部《三國演義》小說
中得來。當年清太宗使反間計,騙得崇禎皇帝自毀長城,殺了大將袁崇煥,就是抄襲《三國
演義》中周瑜使計、令曹操斬了自己水軍都督的故事。實則周瑜騙得曹操殺水軍都督,歷史
上並無其事,乃是出於小說家杜撰,不料小說家言,後來竟爾成為事實,關涉到中國數百年
氣運,世事之奇,那更勝於小說了。滿人入關後開疆拓土,使中國版圖幾為明朝之三倍,遠
勝於漢唐全盛之時,餘蔭直至今日,小說、戲劇、說書之功,亦殊不可沒。
    ---------------------------------------------------------------------
   (按:俄羅斯火槍手作亂,伊凡、彼得大小沙皇並立,蘇菲亞為女攝政王等事,確為史
實。但韋小寶其人參與此事,則俄人以此事不雅,有辱國體,史書中並無記載。其時中國史
官以未曾目睹,且蠻方異域之怪事,耳食傳聞,不宜錄之於中華正史,以致此事湮沒。)
引言 使用道具
phil65.tw
王爵 | 2008-3-9 20:07:39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
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
甚麼人?」小船上喊話過來:「這一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韋小寶大喜:「施琅果然
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
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是妙不可言。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
營官兵大聲玄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一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
人垂頭喪氣,有的衣服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
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一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
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
場仗是怎樣打的?」那佐領道:「啟稟都統大人:今兒一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一
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
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
人。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口中大叫甚麼『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
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
來對教匪早就瞭如指掌,無怪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
職說錯了。」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衝到海
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到了海中,這才發
炮,砰彭砰彭,三十幾艘小船一隻隻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
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韋小寶心想:「你也來謊報軍情了。神龍的少
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就算報他四
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
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
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韋小寶點了點頭,這一仗雖然
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
那批女子。突然之間,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眾聚會,這少女曾
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想到這事,
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
「狗韃子,你……你……」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媽,你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
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甚麼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
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你要問甚麼,我一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你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
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乾乾淨淨,打她一百板屁股。」眾親兵又是齊聲應道:
「喳!」上來便要拖拉。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
住眾親兵,微笑道:「那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
「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你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
道:「是。」韋小寶道:「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你認不認
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
官啦。她在哪裡?」雲素梅道:「今天上午,你們……你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
的,後來……後來一亂,就沒再見到了。」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
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這一腳,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
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啟稟都統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一喜,這一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
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一會,戰船駛近。船
頭一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過一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
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
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
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忽聽得方怡
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你嗎?」韋小寶這時哪裡還顧得甚麼都統大人的身份,叫
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裡。」方怡叫道:「小寶,你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
寶,小寶,你快來!」韋小寶道:「不用擔心,我來救你。」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
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劃過去。」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划動。忽然岸上一
人縱身一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你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
說道:「雙兒,你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你說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
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
你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
真是你。」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松
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
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
伸手扯了他一把。
    韋小寶一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裡,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的摟
在一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
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寧公主胡
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裡,不禁面河邡赤。突然之間,忽然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
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一緊,被人一把揪住。一個嬌媚異常的
聲音說道:「白龍使,你好啊,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掙扎,卻被方怡
抱住了動彈不得,跟著腰間一痛,己給人點住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
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
在一旁。韋小寶穴道被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在向北疾駛,自
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在大聲呼叫喝問。他暗暗禱祝:「謝
天謝地,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眾官兵的呼叫
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隻。他所統帶的戰船雖
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
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里之遙,又怎追得趕上?他坐在艙板,緩緩抬起頭來,只見
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一個個的看清楚,一張丑
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一張清懼的瘦臉是陸高軒,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一
團迷惘:「矮東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
北京,怎地到了這裡?」再轉過頭去,一張秀麗嬌美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她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統大人,你小小年紀,可
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甚麼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甚麼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說你帶領清
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料錯
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
「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你
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仙福永享!」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你
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
呢?」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你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甚麼事騙你
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又有
一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一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
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這樣的美人兒,可得
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
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你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麼胡說八道,瞧我不
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道:「你這人糊塗透頂,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瘦頭陀
怒道:「我怎地糊塗了?你自己才糊塗透頂。我浮在海裡假裝浮屍,你也瞧不出來,居然把
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說八道一番,你卻句句信以為
真。」韋小寶肚裡暗罵:「糊塗,糊塗!韋小寶你這傢伙,當真該死,怎不想到瘦頭陀內功
深湛,要假裝浮屍,那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為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
哄,一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糊塗。」瘦頭陀道:
「哼,你不糊塗,難道你還聰明了?」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你說,就算
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
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
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
他是說不過你的。你怎麼說他糊塗了?」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
女一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一眼,那裡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
說他糊塗,因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掛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
要我說出來?」瘦頭陀一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你師弟
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一張馬臉一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你見
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淨,
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道:「嘖嘖嘖!老和尚唸經,有口無心。你師哥
跟你一般,也是頭陀,又怎麼天天想著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
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一起,當真奇哉怪也。」胖頭陀道:「師哥是師
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論。」韋小寶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師哥為人雖然胡
塗,可比你還老實些。不過你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胖
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一時
之間,也說不出一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一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
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
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琅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
船。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
海中,餵了海龍罷。」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
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一推,
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喜歡。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
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木然,
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
「恭喜我甚麼?」韋小寶笑道:「你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你的職麼?」方怡哼了一
聲,並不答話。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只見
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
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一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
壽與天齊。」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
「和夫人」三字。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
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韋小寶心念一動,轉頭對
瘦頭陀喝道:「你這傢伙瞎造謠言,說甚麼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一切,趕來救駕,
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那裡造反了?」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說甚麼?」
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
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問道:「你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
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
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
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
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韋小寶道:「經書一
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預備取到之後,一併呈上神龍島
來。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牆裡。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
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你們在屋裡看守,不可外出,怎麼你二人到這裡來了?要是
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干係誰來擔當?」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
了一會,陸高軒才道:「你又沒說牆裡砌有寶經,我們怎麼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是機密越好,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洩漏
的危險。我對你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麼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聲念誦:『教主
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
島之後,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他不知「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
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眾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甚麼意思。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
上青一陣、白一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
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你自己
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你一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
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你手裡,你想活命,真是休想。」韋小寶
道:「你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
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麼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
要我們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
國。」
    洪教主聽他這麼說,伸手捋捋鬍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
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啟
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一舉一動,時時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這天皇帝
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啟稟了教主。過
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
行,屬下心中就極為犯疑。」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又
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裡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
片,一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
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
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一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
於本教。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
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
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你自以為聰明能幹,卻哪裡及得了教主
和夫人的萬一?我跟你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你胡……」這兩字一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
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韋小寶道:「你說我胡說?我說
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你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你陸先
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韋小寶道:「教
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你
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你
又知道甚麼?」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幹甚麼?」洪教主道:「你且說來,皇帝
派你去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一有洩漏,皇
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萬
歲,你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你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
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絲毫不以為嫌,撚鬚微笑,
怡然自得,緩緩點頭。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
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一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
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曆數之學。」韋小寶讚道:「嘖,嘖,
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剎國,要對大清不
利。」
    洪教主雙眉一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剎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
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剎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一提「羅剎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
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一聽之下,便小心眼兒發
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
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剎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叫做甚麼呼他媽的山,
有條叫做甚麼阿媽兒的河。」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麼說,向
洪夫人笑道:「夫人,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
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真是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
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
這呼他媽的甚麼山,阿媽兒的甚麼河,總是記不住。」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
軒橫了一眼,目光極是嚴厲。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甚
麼山、甚麼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剎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一炮
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麼連轟一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
多,反而不靈,又說甚麼天機不可洩漏,黃道黑道,嘰哩咕嚕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
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歷》,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
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一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
誤。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這是他從妓院裡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
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歷》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是全然合縫合榫。洪夫人道:「這
樣說來,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麼?」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你怎麼又知道
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你去遼東,你怎麼又上神龍島
來了?」韋小寶道:「那外國人說道:羅剎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
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
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是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一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一炮只
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
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一條龍,
甚麼龍脈會驚動了逃走云云,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裡,不由得有些將信將
疑。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幾張
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裡畫一個圈,那裡畫一條線,說明白為甚麼這條
龍脈會逃。屬下太苯,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
    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一寬,尋思:「這關一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
破了!」說道:「那一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一
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是從台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
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萬叮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洩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
了,說不定羅剎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
天下午,在海裡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
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雪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有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說道:
「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
騙你的。」韋小寶道:「教主叫你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
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他說一句,瘦頭陀便叫
一句「假的!」韋小寶道:「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陀頭道:「假
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
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
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
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
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啟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
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
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一出口,突然張大
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
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欲發作,卻
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
呼喘氣。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甚麼?」韋小寶道:「啟稟教主:
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
了他媽的兩段。」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是駭然失色。眾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
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定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
「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甚麼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為人小氣。上次大家謀
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
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洪夫人
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伙子。」說道:「瘦頭陀
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
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
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
了?」瘦頭陀道:「我……我沒有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
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
雪亭殺了,夫人很是喜歡,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裡,甚麼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
房裡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
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
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韋小寶道:「你說
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
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
光,在島上遊行示眾。教主的鬍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
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
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
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
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
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糊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
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
了,是不是?」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
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
殺,一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剎國的龍脈,不過
船隻駛到這裡,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
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
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
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
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甚麼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
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
夫人身畔,和眾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罵,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
不能再算倒帳,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掛著教主和夫人
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
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
一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
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
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
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
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
須恭恭敬敬。」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
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只不過見到
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
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
國,教主說甚麼,大家就去幹甚麼。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
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
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部下。」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
會道,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為甚麼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甚麼只派人開炮亂轟,
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
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
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凶狠,
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
事,倘若給他們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是
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是該死之至。」洪教主和夫人對望
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
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
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
裡。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
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甚麼仙福永享,壽
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
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
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
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
「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
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鬼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此後數日,韋小
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
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
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
轟得一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
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
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是往遼東麼?」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答道:「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
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
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裡,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
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
過兩次當,怎麼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艷,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
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甚麼?」戰船不停北
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
擊,格格作響。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來。韋小寶叫道:「這
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
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
白龍使,乖乖不得了。」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
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隻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
人道:「大海裡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麼?」無根道
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地,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
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這一
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
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麼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睡夢中忽見方
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
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
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
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
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
人兒板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
白,正是雙兒。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麼來了?」雙兒道:
「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
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甚麼時候。」韋小寶緊緊摟住了
她,問道:「逃到哪裡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
也追不上。」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雙兒道:「我
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
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
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梢,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雙
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
輕躍入繫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湧身跳下。
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甚麼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
伏在艇底,不敢作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雙兒知道洪教主已聽見聲
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
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韋小寶
急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一條鐵鏈繫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
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裡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
首,用力揮去,刷的一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衝了出去。這一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到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洪教
主一伸手,在船邊上抓下一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
離小艇兩尺之處,拍的一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
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
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是這麼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
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眾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
入了海中。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一刀殺了。留著他
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
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一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
後臀,喝道:「快去!」雙臂一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一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衝來。雙兒拚力划槳。韋小寶大叫:「啊
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一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他落海之處與小
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一湧身,左手已抓住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
袋。瘦頭陀忍痛,哼了一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拍的一聲大
響,木槳斷為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一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
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鬆開,身子在海中一探一
沉,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一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一會,離大船已遠,眼見
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
跳入水中游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韋小寶拿起艇底一塊木板幫著
划水,隱隱聽得大船上眾人怒聲叫罵,又過一會,北風終於掩沒了眾人的聲息。韋小寶吁了
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
了!」韋小寶湧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一笑,退開幾步,笑
道:「相公,你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韋小寶吃了一驚,皺
起眉頭,問道:「這是甚麼鬼地方?」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
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雙兒道:「真不知這是甚麼地方,相公。你說咱們逃去哪裡才
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
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裡。」雙兒道:「咱們走罷,走動一
會,身子便暖和些。」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一尺來厚,一步踏下去,整
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
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裡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
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麼會在船裡。
    原來那日韋小寶一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
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梢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
手裡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
覺。直到戰船駛到岸邊,她才半夜裡出來相救。韋小寶大讚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
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雙兒
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你的小丫頭,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韋小寶道:
「我有了你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
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格格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一望,雪地裡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
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韋小寶心中
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
「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林中,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果是樹
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一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一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
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
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氣喘吁吁,十分吃力。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
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
倒,說道:「好雙兒,你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子鄔,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
欲待答應,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一響。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隻
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你有沒法子捉隻鹿來,殺了烤鹿肉
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衝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
躍如飛,一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這
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
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裡。韋小寶道:「我已
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裡,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
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噗哧
一笑,一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你生這麼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
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麼各生三個罷!」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
狐狸,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
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舉手緊
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的也躍上了一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你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
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一往東
竄,一向西奔,那可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會,又有
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輸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
烈。群鹿向著西北一口氣衝出數里,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
人拋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抓住了鹿角,說甚麼也拋不下來。韋小寶叫道:「一下鹿背,
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難追。」這一日兩人雖
然餓得頭暈眼花,仍是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奔馳。兩人
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一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
鹿群奔進了一座森林。韋小寶道:「好啦,下來罷!」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
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一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罷。」從鹿背上躍
了下來。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一會,爬在
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你來喝。」大量
鹿血入肚,精神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條鹿腿,
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你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而將你殺來吃了,實在
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是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你在這樹林中做一對獵人
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裡,我總是跟著服侍
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裡做獵人也好,我總是你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
射在她臉上,紅撲撲地嬌艷可愛,笑道:「那麼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
一聲,一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
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一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奔馳之時掉了,雙兒
剝下鹿皮,給他做了一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
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麼我韋教主跟你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
兒笑道:「甚麼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果
然見到二十餘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跡罕
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
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
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韋小寶伸手撫摸一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
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格的一笑,說道:
「你先騎上去罷。」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
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如
此接連十餘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
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
是鹿皮做的。這一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一會,便到了一條大江之畔,只見
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
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你們上哪裡去?」
    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你們又去哪裡?」口音甚是怪異。韋小
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
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一搭沒一搭的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為生,
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一些漢話。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一個市集。韋
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一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
有人說道:「你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
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一凜,對望了一眼,齊向說話之人
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一條帶葉的新挖人參。韋小寶取出一錠銀子,交給酒保,吩
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為奇怪,不知這小
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
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里,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
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餘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一一指點,方位遠
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
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
掘寶,他倒並不怎麼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
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里,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
野嶺裡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當下去皮鋪買
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
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認不出來。雇了一輛大車,一路向北。在大車
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坐了二十餘日大車,越是向北,越
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
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為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
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
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一日算來相距
該已不遠。兩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
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
著聽得十餘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
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餘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
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
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衝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
兵,一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餘下
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
貂皮、六七隻銀狐,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上馬而去。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
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眾獵人時,已沒一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
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凶狠,
搶了東西,還殺人。」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怎麼會有外國強盜?難道吳三桂已經
造反了嗎?」他知吳三桂和羅剎國有約,雲南一發兵,羅剎國就從北進攻,此刻突然見到許
多外國兵,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吳三桂已經動手了?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眾多,不禁為
小玄子擔憂,望著地下一具具屍體,只是發愁。雙兒歎道:「這些獵人真可憐,他們家裡的
父母妻子,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韋小寶唔了一聲,突然道:「我要見小皇帝去。」
雙兒大為奇怪,問道:「見小皇帝?」韋小寶道:「不錯。吳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許
多話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麼主意,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
去。」雙兒道:「鹿鼎山不去了?」
    韋小寶道:「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雖貪財,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甚麼也已花不
完,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
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將之拼湊成圖,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一直
很是熱心,但真的來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來,只盼找個甚麼借口,離得越遠越好。若說全
是為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卻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寶」這件事實在太大,他身邊只雙兒
一人,事到臨頭,不免膽怯,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說不定已經大叫:「他奶奶的,
兵發鹿鼎山去者!」
    雙兒沒甚麼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韋小寶道:「咱們回北京,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
還是沿著江邊走,瞧有沒有船。」當下穿出樹林,折向東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條大江之畔,遠遠望見有座城寨。韋小寶大喜,心想:「到了城中,
僱船也好,乘馬也好,有錢就行。」當下快步走去。行出數里,又見到一條大江,自西北蜿
蜒而來,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雙兒忽道:「相公,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
那……那……那裡便是鹿鼎山啊。」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韋小寶道:「你沒記錯麼?這
可巧得很了。」雙兒道:「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不過圖上只是八個顏色圈兒,卻沒
說有座城寨。」韋小寶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緊。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
住,咱們還是別去。」雙兒道:「甚麼不大靠得住?」韋小寶道:「你瞧,城頭上有朵妖
雲,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雙兒嚇了一跳,忙道:「啊喲!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
公,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數十騎馬沿著大江,自南而來。四周都是平原,無處可以
躲藏,韋小寶一拉雙兒,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過不多時,便見一隊
馬隊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說道:「可不是嗎?我說這座城
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錯。原來這不是妖雲,是外國番雲。」
    雙兒道:「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這座山卻教外國強盜佔了。」韋小寶「啊
喲」一聲,跳起身來,叫道:「糟糕,糟糕!」雙兒見他臉色大變,忙問:「怎麼?」韋小
寶道:「外國強盜一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否則怎麼會找到這裡?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
保了。」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也早想到鹿鼎山必
定事關重大,眼見他眉頭深皺,勸道:「相公,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那也沒法子啦。外
國強盜有火器,兇惡得緊,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這可奇怪
了,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過不了幾天就燒了,怎會洩漏了機密?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
了寶藏,破了小皇帝的龍脈,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想到適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凶
狠殘忍模樣,不由得打個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過危險,得想個
法兒才好。好雙兒,咱們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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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06:20

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片刻間兩船靠攏,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爽塈推了過來。韋小寶罵道:「奶奶的,你殺害
天地會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會總舵主,非把你開膛剖肚不可。辣塊媽媽,你明知阿珂是我
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說著走上前去,左右開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個耳光。鄭克塈
喝飽了江水,早已萎頓不堪,見到韋小寶凶神惡煞的模樣,求道:「韋大人,求你瞧在我爹
爹的份上,饒我一命。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韋小寶道:「倘
若她跟你說話呢?」鄭克塈道:「我也不答,否則……否則……」否則怎樣,一時說不上
來。韋小寶道:「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頭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也說
不上。」說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頭出來!」鄭克塈大驚,忙道:「我決不跟她說話便
是,只要說一句話,便是混帳王八蛋。」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倒也不敢真的殺他,說
道:「以後你再敢對天地會總舵主和兄弟們無禮,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頂綠帽給老
子戴,老子一劍插在你這姦夫頭裡。」
    提起匕首輕輕一擲,那匕首直入船頭。鄭上塈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請你發落罷。」馬超興歎
道:「國姓爺何等英雄,生的孫子卻這麼不成器。」吳六奇道:「這人回到台灣,必跟總舵
主為難,不如一刀兩段,永無後患。」鄭克塈大驚,忙道:「不,不會的。我回去台灣,求
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封個大大的官。」馬超興道:「哼,總舵主希罕麼?」低聲對吳
六奇道:「這人是鄭王爺的公子,咱們倘若殺了,只怕陷得總舵主有『弒主』之名。」天地
會是陳永華奉鄭成功之命而創,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但仍是台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會中
兄弟若殺了延平王的兒子,陳永華雖不在場,卻也脫不了干係。吳六奇一想不錯,雙手一
扯,拉斷了綁著鄭克塈的繩索,將他提起,喝道:「滾你的罷!」一把擲向岸上。
    鄭克塈登時便如騰雲駕霧般飛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這一摔難免筋折骨斷,那知屁
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雖然震得全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急急走了。吳六奇
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馬超興道:「這傢伙丟了國姓爺的臉。」吳六奇問道:「這傢伙如何殺
傷本會兄弟,陷害總舵主?」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詳
說。」向天邊瞧了一眼,說道:「那邊儘是黑雲,只怕大雨就來了,咱們快上岸罷。」一陣
疾風刮來,只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口鼻中都是風。
    吳六奇道:「這場風雨只怕不小,咱們把船駛到江心,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倒有趣得
緊。」韋小寶吃了一驚,忙道:「這艘小船吃不起風,要是翻了,豈不糟糕?」馬超興微笑
道:「那倒不用擔心。」轉頭向艄公吩咐了幾句。艄公答應了,掉過船頭,掛起了風帆。此
時風勢已頗不小,布帆吃飽了風,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江中浪頭大起,小船忽高忽
低,江水直濺入艙來。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小白龍」,卻不識水性,他年紀是小的,這時
臉色也已嚇得雪白,不過跟這個「龍」字,卻似乎拉扯不上甚麼干係了。吳六奇笑道:「韋
兄弟,我也不識水性。」韋小寶大奇道:「你不會游水?」吳六奇搖頭道:「從來不會,我
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韋小寶道:「那……那你怎麼叫船駛到江心來?」吳六奇笑道:
「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
鬼,那也沒甚麼大不了。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馬大哥,
咱們話說在前,待會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韋兄弟,第二個再來救我。」馬超興笑道:「好,
一言為定。」韋小寶稍覺放心。這時風浪益發大了,小船隨著浪頭,驀地裡升高丈餘,突然
之間,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要鑽入江底一般。韋小寶被拋了上來,騰的一聲,重重摔上
艙板,尖聲大叫:「乖乖不得了!」船篷上剎喇喇一片響亮,大雨灑將下來,跟著一陣狂風
刮到,將船頭、船尾的燈籠都捲了出去,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韋小寶又是大叫:「啊
喲,不好了!」從艙中望出去,但見江面白浪洶湧,風大雨大,氣勢驚人。馬超興道:「兄
弟莫怕,這場風雨果然厲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艙。風勢奇大,兩名船
夫剛到桅桿邊,便險些給吹下江去,緊緊抱住了桅桿,不敢離手。大風浪中,那小船忽然傾
側。韋小寶向左邊摔去,尖聲大叫,心中痛罵:「這老叫化出他媽的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
不會游水,甚麼地方不好玩,卻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風大雨大,你媽媽的肚皮
大。」狂風挾著暴雨,一陣陣打進艙來,韋小寶早已全身濕透。猛聽得豁喇喇一聲響,風帆
落了下來,船身一側,韋小寶向右撞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小几之上,忽想:「我又沒對
不起胡大哥,為甚麼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啊喲,是了,我起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
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閻王,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韋小寶誠心誠
意,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同享甚麼福?他如娶了陳圓圓……難道我也……」
    風雨聲中,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
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
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
遠。」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風雨之聲雖響,卻也壓他不倒。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迭,叫
道:「好一個『聲逐海天遠』!」韋小寶但聽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麼意思,心
中罵道:「你有這副好嗓子,卻不去戲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開了喉嚨大叫:『老爺太
太,施捨些殘羹冷飯』,倒也餓不死你。」
    忽聽得遠處江中有人朗聲叫道:「千古南朝作話傳,傷心血淚灑山川。」那叫聲相隔甚
遠,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足見那人內力深湛。韋小寶一怔之際,只聽得馬超興叫
道:「是總舵主嗎?兄弟馬超興在此。」那邊答道:「正是,小寶在麼?」果是陳近南的聲
音。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師父,我在這裡。」但狂風之下,他的聲音又怎傳得出去?
馬超興叫道:「韋香主在這裡。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陳近南道:「好極了!難怪江上
唱曲,高亢入雲。」聲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之情。吳六奇道:「屬下吳六奇,參見總舵
主。」陳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氣。」聲音漸近,他的坐船向著這邊駛來。
    風雨兀自未歇,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點火光緩緩在江面上移來,陳
近南船上點得有燈。過了好一會,火光移到近處,船頭微微一沉,陳近南已跳上船來。韋小
寶心想:「師父到來,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艙口,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大聲叫
了聲「師父」再說。陳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艙,笑道:「這場大風雨,可當真了得。你嚇
著了麼?」韋小寶道:「還好。」吳六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陳近南道:「我到了城
裡,知道你們在江上,便來尋找,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也真還
找不到。」吳六奇道:「屬下一時興起,倒教總舵主見笑了。」陳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稱
罷。吳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齣戲嗎?」吳六奇道:「正是。這首曲子寫史
閣部精忠抗敵,沉江殉難,兄弟平日最是愛聽。此刻江上風雨大作,不禁唱了起來。」陳近
南讚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韋小寶心道:「原來這齣戲叫作《沉江》。甚麼戲不好
唱,卻唱這倒霉戲?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陳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曾聽黃宗羲先生、呂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
南名士,說到吳兄的事跡,兄弟甚是佩服。你我雖是同會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
廣東相見。吳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來。不意今日在此聚會,大慰平生。」吳六奇道:「兄
弟入了天地會後,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
然。』從今天起,我才可稱為英雄了,哈哈,哈哈。」陳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舉,
好生慚愧。」兩人惺惺相惜,意氣相投,放言縱談平生抱負,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談了一
會,風雨漸漸小了。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韋小寶一一說了,遇到驚險之處,自不免加油
添醬一番,種種經過,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憑
實據,吳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歡喜;又聽說羅剎國要在北方響應吳三桂,奪取關外大片
土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半晌不語。
    韋小寶道:「師父,羅剎國人紅毛綠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
他們的火器可真厲害,一槍轟來,任你英雄好漢,也抵擋不住。」陳近南道:「我也正為此
擔心,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可是前門驅虎,後門
進狼,趕走了韃子,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剎國,又來佔我錦繡江山,那便如何是好?」
吳六奇道:「羅剎國的火器,當真沒法子對付嗎?」陳近南道:「有一個人,兩位可以見
見。」走到艙口,叫道:「興珠,你過來。」那邊小船中有人應道:「是。」跳上船來,走
入艙中,向陳近南微微躬身,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小,滿臉英悍之色。陳近南道:
「見過了吳大哥、馬大哥。這是我的徒弟,姓韋。」那人抱拳行禮,吳六奇等都起身還禮。
陳近南道:「這位林興珠林兄弟,一直在台灣跟著我辦事,很是得力。當年國姓爺打敗紅毛
鬼,攻克台灣,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韋小寶笑道:「林大哥跟紅毛鬼交過手,那好極
了。羅剎鬼有槍炮火器,紅毛鬼也有槍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吳六奇和馬超興同時鼓
掌,齊道:「韋兄弟的腦筋真靈。」吳六奇本來對韋小寶並不如何重視,料想他不過是總舵
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樣高的職司,青木堂近年來雖建功不少,也不見得是因這小
傢伙之故,見他迷戀阿珂,更有幾分鄙夷,這時卻不由得有些佩服:「這小娃兒見事好快,
倒也有些本事。」陳近南微笑道:「當年國姓爺攻打台灣,紅毛鬼炮火厲害,果然極難抵
敵。我們當時便構築土堤,把幾千名紅毛兵圍在城裡,斷了城中水源,叫他們沒水喝。紅毛
兵熬不住了,衝出來攻擊,我們白天不戰,只晚上跟他們近鬥。興珠,當時怎生打法,跟大
家說說。」
    林興珠道:「那是軍師的神機妙算……」陳近南為鄭成功獻策攻台,克成大功,軍中都
稱他為「軍師」。韋小寶道:「軍師?」見林興珠眼望陳近南,師父臉露微笑,已然明白,
說道:「啊,原來師父你是諸葛亮。諸葛軍師大破籐甲兵,陳軍師大破紅毛兵。」
    林興珠道:「國姓爺於永歷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親軍武衛,乘坐戰
艦,自科羅灣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達台灣鹿耳門。門外有淺灘數十里,紅
毛兵又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們的戰艦開不進去。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忽然潮水大漲,
眾兵將歡聲震天,諸艦湧進,在水寨港登岸。紅毛兵就帶了槍炮來打。國姓爺對大夥兒說,
咱們倘若後退一步,給趕入大海,那就死無葬身之地。紅毛鬼槍炮雖然厲害,大夥兒都須奮
勇上前。眾兵將齊奉號令,軍師親自領了我們衝鋒。突然之間,我耳邊好像打了幾千百個霹
靂,眼前煙霧瀰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亂,就逃了回來。」韋小寶道:「我第
一次聽見開紅毛槍,也嚇得一塌糊塗。」林興珠道:「我正如沒頭蒼蠅般亂了手腳,只聽軍
師大聲叫道:『紅毛鬼放了一槍,要上火藥裝鉛子,大夥兒衝啊!』我忙領著眾兄弟衝了上
去,果然紅毛鬼一時來不及放槍。可是剛衝到跟前,紅毛鬼又放槍了,我立即滾在地下躲
避,不少兄弟卻給打死了,沒有法子,只得退了下來。紅毛鬼卻也不敢追趕。這一仗陣亡了
好幾百兄弟,大家垂頭喪氣,一想到紅毛鬼的槍炮就心驚肉跳。」
    韋小寶道:「後來終於是軍師想出了妙計?」林興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軍師把
我了去,問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門的弟子,是不是?』我說是的。軍師道:「日
裡紅毛鬼一放槍,你立即滾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慚愧,說道:『回軍師的話:
小將不敢貪生怕死,明日上陣,決計不敢再滾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風。否則的話,
你殺我頭好了。」韋小寶道:「林大哥,我猜軍師不是怪你貪生怕死,是讚你滾地躲避的法
子很好,要你傳授給眾兄弟。」陳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臉露微笑,頗有讚許之意。林興珠一
拍大腿,大聲道:「是啊,你是軍師的徒弟,果然是明師出高徒……」韋小寶笑道:「你是
我師父的部下,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眾人都笑了起來。林興珠道:「那天晚上軍師當
真是這般吩咐。他說『你不可會錯了意。我見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飛的身法挺合用,
可以滾到敵人身前,用單刀斫他們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練得怎樣?』我聽軍師不是責
罵我膽小怕死,這才放心,說道:『回軍師的話:地堂刀法小將是練過的,當年師父說道,
倘若上陣打仗,可以滾過去斫敵人的馬腳,不過紅毛鬼不騎馬,只怕無用。』軍師道:『紅
毛鬼雖沒騎馬,咱們斫他人腳,有何不可?』我一聽之下,恍然大悟,連說:『是,是,小
將腦筋不靈,想不到這一點。』」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你師父教你這刀法可斫馬腳,你就以為不能斫人腳,老兄的
腦筋,果然不大靈光。」林興珠道:「當時軍師就命我演了一遍這刀法。他讚我練得還可
以,說道:『你的地堂門刀法身法,若沒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練不到這地步,但咱們明天就
要打仗,大夥兒要練,是來不及了。』我說:『是。這地堂門刀法小將練得不好,不過的確
已練了十幾年。』軍師說道:『咱們趕築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馬上去教眾兵將滾地上前、
揮刀砍足的法子。只須教三四下招式,大夥兒熟練就可以了,地堂門中的深奧武功,一概不
用教。』我接了軍師將令,當晚先去教了本隊士兵。第二天一早,紅毛鬼衝來,給我們一陣
弓箭射了回去。本隊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練會了,轉去傳授別隊的官兵。軍師又吩咐
大夥兒砍下樹枝,紮成一面面盾牌,好擋紅毛兵的鉛彈。第四日早上,紅毛兵又大舉衝來,
我們上去迎戰,滾地前進,只殺得紅毛鬼落花流水,戰場上留下了幾百條毛腿。赤嵌城守將
紅毛頭的左腿也給砍了下來。這紅毛頭就此投降。後來再攻衛城,用的也是這法子。」
    馬超興喜道:「日後跟羅剎鬼子交鋒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對付。」陳近南道:「然而
情形有些不同。當年在台灣的紅毛兵,不過三四千人,死一個,少一個。羅剎兵如來進犯,
少說也有幾萬人,源源而來,殺不勝殺,再說,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戰。羅剎兵如用大炮轟
擊,那也難以抵擋。」吳六奇點頭稱是,道:「依軍師之見,該當如何?」他聽陳近南對林
興珠引見之時不稱自己為「香主」,料想林興珠不是天地會中人,便也不以「總舵主」相
稱。
    陳近南道:「我中國地大人多,若無漢奸內應,外國人是極難打進來的。」眾人都道:
「正是。韃子佔我江山,全仗漢奸吳三桂帶路。」陳近南道:「現今吳三桂又去跟羅剎國勾
結,他起兵造反之時,咱們先一鼓作氣的把他打垮,羅剎國沒了內應,就不能貿然入侵。」
馬超興道:「只是吳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韃子打個兩敗俱傷。」陳近南道:「這也
不錯。但利害相權,比較起來,羅剎人比韃子更加可怕。」
    韋小寶道:「是啊。韃子也是黃皮膚,黑眼睛,扁鼻頭,跟我們沒甚麼兩樣,說的話也
是一般。外國鬼子紅毛綠眼睛,說起話來嘰哩咕嚕,有誰懂得?」
    眾人談了一會國家大事,天色漸明,風雨也已止歇。馬超興道:「大家衣衫都濕了,便
請上岸去同飲一杯,以驅寒氣。」陳近南道:「甚好。」這一場大風將小船吹出了三十餘
裡,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眾人在原來碼頭上岸。
    只見一人飛奔過來,叫道:「相公,你……你回來了。」正是雙兒。她全身濕淋淋的,
臉上滿是喜色。韋小寶問:「你怎麼在這裡?」雙兒道:「昨晚大風大雨,你坐了船出去,
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來。」韋小寶奇道:「你一直等在這裡?」雙兒道:
「是。我……我……只擔心……」韋小寶笑道:「擔心我坐的船沉了?」雙兒低聲道:「我
知道你福氣大,船是一定不會沉的,不過……不過……」碼頭旁一個船夫笑道:「這位小總
爺,昨晚半夜三更裡風雨最大的時候,要雇我們的船出江,說是要尋人,先說給五十兩銀
子,沒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兩。張老三貪錢,答應了,可是剛要開船,豁喇一聲,大風吹
斷了桅桿。這麼一來,可誰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韋小寶心下感動,握住雙兒的
手,說道:「雙兒,你對我真好。」雙兒脹紅了臉,低下頭去。
    一行來到馬超興的下處,換過衣衫。陳近南吩咐馬超興派人去打聽鄭公子和馮錫范的下
落。馬超興答應了,派人出去訪查,跟著稟報家後堂的事務。
    馬超興擺下筵席,請陳近南坐了首席,吳六奇坐了次席。要請韋小寶坐第三席時,韋小
寶道:「林大哥攻破台灣,地堂刀大砍紅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
也是心甘情願。這樣的英雄好漢,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興珠坐了第三席。林興珠大
喜,心想軍師這個徒弟年紀雖小,可著實夠朋友。筵席散後,天地會四人又在廂房議事。陳
近南吩咐道:「小寶,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師徒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罷。」韋小
寶道:「是。只可惜這一次又不能多聽師父教誨。我本來還想聽吳大哥說說他的英雄事跡,
也只好等打平吳三桂之後,再聽他說了。」
    吳六奇笑道:「你吳大哥沒甚麼英雄事跡,平生壞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
一場教訓,直到今日,我還是在為虎作倀、給韃子賣命呢。」
    韋小寶取出吳三桂所贈的那支洋槍,對吳六奇道:「吳大哥,你這麼遠路來看兄弟,實
在感激不盡,這把羅剎國洋槍,請你留念。」吳三桂本來送他兩支,另一支韋小寶在領出沐
劍屏時,交了給夏國相作憑證,此後匆匆離滇,不及要回。吳六奇謝了接過,依法裝上火藥
鐵彈,點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槍,火光一閃,砰的一聲大響,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紛飛,眾人都
嚇了一跳。陳近南皺起眉頭,心想:「羅剎國的火器竟然這等犀利,若是興兵進犯,可真難
以抵擋。」韋小寶取出四張五千兩銀票,交給馬超興,笑道:「馬大哥,煩你代為請貴堂眾
位兄弟喝一杯酒。」馬超興笑道:「二萬兩銀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謝過收
了。
    韋小寶跪下向陳近南磕頭辭別。陳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
了是我陳近南之徒。」韋小寶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見他兩鬢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
是這些年來奔走江湖,大受風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難過,要想送些甚麼東西給他,尋思:
「師父是不要銀子的,珠寶玩物,他也不愛。師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寶衣。」
突然間一陣衝動,說道:「師父,有一件事要稟告你老人家。」吳六奇和馬超興知他師徒倆
有話說,便即退出。韋小寶伸手到貼肉衣袋內,摸出一包物事,解開縛在包外的細繩,揭開
一層油布,再揭開兩層油紙,露出從八部《四十二章經》封皮中取出來的那些碎羊皮,說
道:「師父,弟子沒甚麼東西孝敬你老人家,這包碎皮,請你收了。」陳近南甚感奇怪,問
道:「那是甚麼?」
    韋小寶於是說了碎皮的來歷。陳近南越聽臉色越鄭重,聽得太后、皇帝、鰲拜、西藏大
喇嘛、獨臂尼九難、神龍教主等等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處心積慮的想得到這些碎皮,而其
中竟隱藏著滿清韃子龍脈和大寶藏的秘密,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之事。他細問經過情形,韋
小寶一一說了,有些細節如神龍教教主教招、拜九難為師等情,自然略過不提。陳近南沉吟
半晌,說道:「這包東西實是非同小可。我師徒倆帶領會中兄弟,去掘了韃子的龍脈,取出
寶藏,興兵起義,自是不世奇功。不過我即將回台,謁見王爺,這包東西帶在身邊,海道來
回,或恐有失。此刻還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來北京跟你相會,那時再共圖大事。」韋
小寶道:「好!那麼請師父盡快到北京來。」陳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
寶,你師父畢生奔波,為的就是圖謀興復明室,眼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百姓對前朝漸漸淡
忘,韃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興復大業越來越渺茫。想不到吳三桂終於要起兵造反,而你
又得了這份藏寶圖,那真是天大的轉機。」說到這裡,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來神情鬱鬱,顯得滿懷心事,這時精神大振,韋小寶瞧著十分歡喜。陳近南又問:
「你身上中的毒怎樣了?減輕些了麼?」韋小寶道:「弟子服了神龍教洪教主給的解藥,毒
性是完全解去了。」陳近南喜道:「那好極了。你這一雙肩頭,挑著反清復明的萬斤重擔,
務須自己保重。」說著雙手按住他肩頭。韋小寶道:「是。弟子亂七八糟,甚麼也不懂的。
得到這些碎皮片,也不過碰上運氣罷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莊,吃了閒家的夾棍,天槓吃天
槓,別十吃別十,吃得舒舒服服。」陳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裡閂住
了門窗,慢慢把這些皮片拼將起來,湊成一圖,然後將圖形牢牢記在心裡,記得爛熟,再無
錯誤之後,又將碎皮拆亂,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寶,一個人運氣有好有壞,不
能老是一帆風順。如此大事,咱們不能專靠好運道。」韋小寶道:「師父說得不錯。好比我
賭牌九做莊,現今已贏了八鋪,如果一記通賠,這包碎皮片給人搶去了,豈不是全軍覆沒,
鏟了我的莊?因此連贏八鋪之後,就要下莊。」陳近南心想,這孩子賭性真重,微笑道:
「你懂得這道理就好。賭錢輸贏,沒甚麼大不了。咱們圖謀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
等閒之事。但這包東西,天下千千萬萬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萬萬輸不得。」韋小寶
道:「是啊,我贏定之後,把銀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斬手指不賭了,那就永遠輸不出
去。」陳近南走到窗邊,抬頭望天,輕輕說道:「小寶,我聽到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
了,心裡也歡喜得緊。」韋小寶心想:「往日見到師父,他總是精神十足,為甚麼這一次老
是想到要死?」問道:「師父,你在延平郡王府辦事,心裡不大痛快,是不是?」陳近南轉
過身來,臉有詫異之色,問道:「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我見師父似乎不大開心。但想
世上再為難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漢,又個個對你十分敬重。我想你連皇
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鄭王爺一人,能給你氣受。」陳近南歎了口氣,隔了半晌,說道:
「王爺對我一向禮敬有加,十分倚重。」韋小寶道:「嗯,定是鄭二公子這傢伙向你擺他媽
的臭架子。」陳近南道:「當年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報,對他鄭家的事,那是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鄭二公子年紀輕,就有甚麼言語不當,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爺的世
子,英明愛眾,不過乃是庶出。」韋小寶不懂,問道:「甚麼庶出?」陳近南道:「庶出就
是並非王妃所生。」韋小寶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爺的小老婆生的。」陳近南覺他出言
粗俗,但想他沒讀過書,也就不加理會,說道:「是了。當年國姓爺逝世,跟這件事也很有
關連,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歡世子,一再吩咐王爺,要廢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韋小寶
大搖其頭,說道:「二公子糊塗沒用,又怕死,不成的!這傢伙是個混蛋,膿包,他媽的混
帳王八蛋。那天他還想害死師父您老人家呢。」
    陳近南臉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寶,嘴裡放乾淨些!你這不是在罵王爺麼?」韋小寶
「啊」的一聲,按住了嘴,說道:「該死!王八蛋這三字可不能隨便亂罵。」
    陳近南道:「兩位公子比較起來,二公子確是處處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頭
又甜,很得祖母的歡心……」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婦道人家甚麼也不懂,見了
個會拍馬屁的小白臉,就當是寶貝了。」陳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搖了搖頭,說道:「改立
世子,王爺是不答應的,文武百官也都勸王爺不可改立。因此兩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
和王爺母子之間,也常常為此爭執。太妃有時心中氣惱,還叫了我們去訓斥一頓。」韋小寶
道:「這老……」他「老婊子」三字險些出口,總算及時縮住,忙改口道:「老太太們年紀
一大,這就糊塗了。師父,鄭王爺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們,索性給他來個各
人自掃門前雪,別管他家瓦上霜。」陳近南歎道:「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賣給了國
姓爺。人生於世,受恩當報。當年國姓爺以國土待我,我須當以國士相報。眼前王爺身邊,
人材日漸凋落,我決不能獨善其身,捨他而去。唉!大業艱難,也不過做到如何便如何罷
了。」說到這裡,又有些意興蕭索起來。
    韋小寶想說些話來寬慰,卻一時無從說起,過了一會,說道:「昨天我們本來想把鄭克
塈這麼……」說著舉起手來,一掌斬落,「……一刀兩斷,倒也乾淨爽快。但馬大哥說,這
樣一來,可教師父難以做人,負了個甚麼『撕主』的罪名。」陳近南道:「是「弒主』。馬
兄弟這話說得很對,倘若你們殺了鄭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見王爺?他日九泉之下,也見不了
國姓爺。」韋小寶道:「師父,你幾時帶我去瞧瞧鄭家這王太妃,對付這種老太太,弟子倒
有幾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貼貼,連皇太后也對付得了,區區一
個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胡鬧!」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註:台灣延平郡王鄭經長子克是陳永華之婿,剛毅果斷,鄭經立為太子,出征時命其監
國。克執法一秉至公,諸叔及諸弟多怨之,揚言其母假娠,克為屠夫李某之子。鄭經及陳永
華死後,克為董太妃及諸弟殺害。
    當下韋小寶向師父、吳六奇、馬超興告辭。吳馬二人送出門去。吳六奇道:「韋兄弟,
你這個小丫頭雙兒,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結成了兄妹。」韋小寶和馬超興都吃了一驚,轉頭
看雙兒時,只見她低下了頭,紅暈雙頰,神色甚是忸怩。韋小寶笑道:「吳大哥好會說笑
話。」吳六奇正色道:「不是說笑。我這個義妹忠肝義膽,勝於鬚眉,正是我輩中人。做哥
哥的對她好生相敬。我見你跟『百勝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勁,我見樣學樣,於是
要跟雙兒拜把子。她可說甚麼也不肯,說是高攀不上。我一個老叫化,有甚麼高攀、低攀
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應。」馬超興道:「剛才你兩位在那邊房中說話,原來是商量拜
把子的事。」吳六奇道:「正是。雙兒妹子叫我不可說出來,哈哈,結拜兄妹,光明正大,
有甚麼不能說的?」韋小寶聽他如此說,才知是真,看著吳六奇,又看看雙兒,很是奇怪。
吳六奇道:「韋兄弟,從今而後,你對我這義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
過不去。」雙兒忙道:「不……不會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韋小寶笑道:「有你這
樣一位大哥撐腰,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別。
    韋小寶回到下處,問起拜把子的事,雙兒很是害羞,說道:「這位吳……吳爺……」韋
小寶道:「甚麼吳爺?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難道能不算數麼?」雙兒道:「是。他說
覺得我不錯,定要跟我結成兄妹。」從懷裡取出那把洋槍,說道:「他說身上沒帶甚麼好東
西,這把洋槍是相公送給他的,他轉送給我,相公,還是你帶著防身罷。」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是你大哥給你的,又怎可還我?」想起吳六奇行事出人意表,
不由得嘖嘖稱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難怪,難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麼?」一
行人一路緩緩回京。路上九難傳了韋小寶一路拳法,叫他練習。但韋小寶浮動跳脫,說甚麼
也不肯專心學武。九難吩咐他試演,但見他徒具架式,卻是半分真實功夫也沒學到,歎道:
「你我雖有師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實不是學武的材料。這樣罷,我鐵劍門中有一項『神行
百變』功夫,是我恩師木桑道人所創,乃是天下輕功之首。這項輕功須以高深內功為根基,
諒你也不能領會。你沒一門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難,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
門。」
    韋小寶大喜,說道:「腳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師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門,那定是誰也
追不上的了。」九難微微搖頭,說道:「『神行百變』,世間無雙,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
讓你用來腳底抹油,恩師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認你這個沒出息的徒孫。不過除此之外,我也
沒甚麼你學得會的本事傳給你。」韋小寶笑道:「師父收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兒,也算倒足
了大霉。不過賭錢有輸有贏,師父這次運氣不好,收了我這徒兒,算是大輸一場。老天爺有
眼,保佑師父以後連贏八場,再收八個威震天下的好徒兒。」
    九難嘿嘿一笑,拍拍他肩頭,說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學武,這
是天性使然,無可勉強。你除了油腔滑調之外,總也算是我的好徒兒。」
    韋小寶大喜,心中一陣激動,便想將那些碎羊皮取出來交給九難,隨即心想:「這些皮
片我既已給了男師父,便不能再給女師父了。好在兩位師父都是在想趕走韃子,光復漢人江
山,不論給誰都是一樣。」
    當下九難將「神行百變」中不需內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說給韋小寶聽。說也奇怪,
一般拳法掌法,他學時淺嘗輒止,不肯用心鑽研,這些逃跑的法門,他卻大感興趣,一路上
學得津津有味,一空下來便即練習。有時還要輕功卓絕的徐天川在後追趕,自己東跑西竄的
逃避。徐天川見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時幾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難不斷傳授新的訣竅,
到得直隸省境,徐天川說甚麼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難見他與「神行百變」這項輕功頗有緣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說道:「看來你天生
是個逃之夭夭的胚子。」韋小寶笑道:「弟子練不成『神行百變』,練成『神行抹油』,總
算不是一事無成。」
    他沖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難面前,問道:「師父,師祖木桑道長既已逝世,當今天下,
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難搖頭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稱?」
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個人,稱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韋小寶忙問:「那是誰?
弟子定要拜見拜見。」九難道:「他……他……」突然間眼圈一紅,默然不語。韋小寶道:
「這位前輩是誰?弟子日後倘若有緣見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幾個頭。」九難揮揮手,叫
他出去。韋小寶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師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難道這個天下武
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頭麼?」九難這時心中所想的,正是那個遠在萬里海外的袁承志。
她對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卻情有別鐘。二十多年來這番情意深藏心底,這時卻又給韋小
寶撩撥了起來。次日韋小寶去九難房中請安,卻見她已不別而去,留下了一張字條。韋小寶
拿去請徐天川一念,原來紙條上寫著「好自為之」四個字。韋小寶心中一陣悵惘,又想:
「昨天我問師父誰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這句話得罪了她?」不一日,一行人來到北京。建
寧公主和韋小寶同去謁見皇帝。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復旨准許吳應熊來京完婚,這時見到
妹子和韋小寶,心下甚喜。
    建寧公主撲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聲大哭,說道:「吳應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
道:「這小子如此大膽,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麼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問小桂子好
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給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連連頓足。康熙
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裡去歇歇,我來問小桂子。」建寧公主早就和韋小寶商議定當,
見了康熙之後,如何奏報吳應熊無禮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韋小寶便詳細說來。康熙皺了眉
頭,一言不發的聽完,沉思半晌,說道:「小桂子,你好大膽!」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
「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膽敢騙我。」韋小寶道:「沒有啊,奴才怎敢
瞞騙皇上?」康熙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你自然並未親見,怎能憑了公主一面之辭,就
如此向我奏報?」韋小寶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厲害,瞧出了其中破綻。」忙跪下
磕頭,說道:「皇上明見萬里。吳應熊對公主如何無禮,奴才果然沒有親見,不過當時許多
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親耳聽見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鬧了。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
次,他精明能幹,是個人才。他又不很年輕了,房裡還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會大膽狂妄,
對公主無禮。哼,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割了……割了他媽的
卵蛋。」說到這裡,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也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這種事情,
公主是不便細說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公主怎麼說,奴才就怎麼稟告。」康熙點點頭,
道:「那也說得是。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你傳下旨去,叫他們在京裡擇日完婚罷,滿了
月之後,再回雲南。」韋小寶道:「皇上,完婚不打緊,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讓
公主回雲南去。」
    康熙不動聲色,點點頭道:「吳三桂果然要反,你見到甚麼?」韋小寶於是將吳三桂如
何跟西藏、蒙古、羅剎國、神龍教諸方勾結的情形一一說了。康熙神色鄭重,沉吟不語,過
了好一會,才道:「這奸賊!竟勾結了這許多外援!」韋小寶也早知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
聲。再過一會,康熙又問:「後來怎樣?」韋小寶說道已將蒙古王子的使者擒來,述說自己
如何假裝吳三桂的小兒子而騙出真相,吳應熊如何想奪回罕帖摩,在公主住處放火,反而慘
遭閹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屬化裝為王府家將,在妓院中爭風吃臘、假裝殺死罕帖摩。康熙
聽得悠然伸往,說道:「這倒好玩得緊。」又道:「吳三桂這人,我沒見過。那日宮中傳出
父王賓天的訊息,吳三桂帶了重兵,來京祭拜。我原想見他一見,可是幾名顧命大臣防他擁
兵入京,忽然生變,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許他進北京城。」說到這裡,站起身
來,來回踱步,說道:「鰲拜這廝見事極不明白。如果擔心吳三桂入京生變,只須下旨要他
父子入京拜祭,大軍駐紮在城外,他還能有甚麼作為?他倘若不敢進城,那是他自己禮數缺
了。不許他進城,那明明是跟他說:『我們怕了你的大軍,怕你進京造反,你還是別進來
罷!』嘿嘿,示弱之至!吳三桂知道朝廷對他疑忌,又怕了他,豈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謀,
只怕就種因於此。」
    韋小寶聽康熙這麼一剖析,打從心坎兒裡佩服出來,說道:「當時倘若他見了皇上,皇
上好好開導他一番,說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搖頭道:「那時我年紀幼小,不懂軍國
大事,一見之後,沒甚麼厲害的話跟他說,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當下詳細詢問吳
三桂的形貌舉止,又問:「他書房那張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樣的?」
    韋小寶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張白老虎皮的模樣,說道:「皇上連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又問起吳三桂的兵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總兵的性情才幹;問話
之中,顯得對吳三桂的情狀所知甚詳,手下大將哪一個貪錢,哪一個好色,哪一個勇敢,哪
一個糊塗,無不瞭然。韋小寶既驚且佩,說道:「皇上,你沒去過雲南,可是平西王府內府
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還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
探子。」康熙笑道:「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難道咱們就毫不理
會?小桂子,你這趟功勞很大,探明了吳三桂跟西藏、蒙古、羅剎國勾結。這樁大秘密,我
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們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韋小寶全身骨頭大輕,說道:「那全
仗皇上洪福齊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帶進宮來,讓我親自審問。」韋小寶答應了,率
領十名御前侍衛,將罕帖摩送到上書房來。康熙一見到,便以蒙古話相詢。罕帖摩聽到蒙古
話,既感驚奇,又覺親切,眼見到宮中的派勢,再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將實情說了。
康熙一連問了兩個多時辰,除蒙古和吳三桂勾結的詳情外,又細問蒙古的兵力部署、錢糧物
產、山川地勢、風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誰精明,誰平庸,相互間誰跟誰有仇,誰跟誰
有親。
    韋小寶在一旁侍候,聽得二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罕帖摩一時顯得十分佩服,一時又
顯得害怕,到最後卻跪下來不住磕頭,似是感恩之極。康熙命御前侍衛帶下去監禁。一名小
太監送上一碗參湯。康熙接過來喝了,對小太監道:「你給韋副總管也斟一碗來。」韋小寶
磕頭謝恩,喝了參湯。只聽得書房外腳步響聲,一名小太監道:「啟稟皇上:南懷仁、湯若
望侍候皇上。」康熙點點頭。小太監傳呼出去,進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外國人,跪下向康熙
磕頭。韋小寶大是奇怪,心想:「怎麼有外國鬼子來到宮裡,真是奇哉怪也。」兩個外國人
叩拜後,從懷中各取出一本書卷,放在康熙桌上。那個年紀較輕、名叫南懷仁的外國人道:
「皇上,今兒咱們再說大炮發射的道理。」韋小寶聽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
「咦」的一聲,驚奇之極,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會放洋屁。」康熙向他一笑,
低頭瞧桌上書卷。南懷仁站在康熙之側,手指卷冊,解釋了起來。康熙聽到不懂的所在,便
即發問。南懷仁講了半個時辰,另一個老年白鬍子外國人湯若望接著講天文曆法,也講了半
個時辰,兩人磕頭退出。康熙笑道:「外國人說咱們中國話,你聽著很希奇,是不是?」韋
小寶道:「奴才本來很奇怪,後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了。聖天子百神呵護。羅剎國圖謀不
軌,上天便降下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洋鬼子來輔佐聖朝,製造槍炮火器,掃平羅剎。」康熙
道:「你心思倒也機靈。不過洋鬼子會說中國話,卻不是天生的。那個老頭兒,在前明天啟
年間就來到中國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輕的是比利時人,是順治年間來的。他們都是耶穌
會教士,來中國傳教的。要傳教,就得學說中國話。」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奴才一直在
擔心羅剎的火器厲害。今天一聽這外國人甚麼大炮短銃,說得頭頭是道,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書房中緩緩踱步,說道:「羅剎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能造槍炮,我們一樣也能
造,只不過我們一直不懂這法子罷了。當年我們跟明朝在遼東打仗,明兵有大炮,我們很吃
了些苦頭。太祖皇帝就為炮火所傷,龍馭賓天。可是明朝的天下,還不是給我們拿下來了?
可見槍炮是要人來用的,用的人不爭氣,槍炮再厲害也是無用。」
    韋小寶道:「原來明朝有大炮。不知這些大炮現下在哪裡?咱們拿了去轟吳三桂那老小
子,轟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麼幾尊,都
是向澳門紅毛人買的。單是買鬼子的槍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們不肯賣了,
豈不糟糕?咱們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別人制咱們死命。」
    韋小寶道:「對極,對極。皇上還怕這些耶穌會教士造西貝貨騙你,因此自己來弄明白
這個道理。從今而後,任他鬼子說得天花亂墜,七葷八素,都騙不了你。」康熙道:「你明
白我的心思。這些造槍炮的道理,也真繁難得緊,單是煉那上等精鐵,就大大不易。」
    韋小寶自告奮勇,說道:「皇上,我去給你把北京城裡城外的鐵匠,一古腦兒的都叫了
來,大夥兒拉起風箱,呼扯,呼扯,煉他幾百萬斤上好精鐵。」
    康熙笑道:「你在雲南之時,我們已煉成十幾萬斤精鐵啦。湯若望和南懷仁正在監造大
炮,幾時你跟我去瞧瞧。」韋小寶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
外國鬼子居心不良,咱們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藥,又有鐵器,皇上自己別
去,奴才給你去監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擔心。這件事情關涉到國家氣運,我如不是親
眼瞧著,終不放心。南懷仁忠誠耿直。湯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這二人決
不會起甚麼異心。」韋小寶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國老鬼子的老命,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湯若望說欽天監推算日食有誤,和欽天監的漢官雙方激辯。
欽天監的漢官楊光先辯不過,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說道湯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
時憲歷》,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祤,聖祚無疆,萬萬年的江山。湯若
望止進二百年歷,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嗎?」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說道:「厲害,厲害。這外國老鬼會算天文地理,卻不會算做官之
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麼?那時候鰲拜當政,這傢伙糊里糊塗,就說湯若望咒詛朝
廷,該當凌遲處死。這道旨意送給我瞧,可給我看出了一個破綻。」韋小寶道:「康熙三
年,那時你還只十歲啊,已經瞧出了其中有詐,當真是聖天子聰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馬屁少拍。其實這道理說來也淺,我問鰲拜,這部大清時憲歷是幾時做
好的。他說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說道,是順治十年做好的,當時先帝下旨嘉獎,賜
了他一個『通玄教師』的封號。我說:『是啊,我六七歲時,就已在書房裡見過這部《大清
時憲歷》了。這部歷書已做成了十年,為甚麼當時大家不說他不對?這時候爭他不過,便來
翻他的老帳?那可不公道啊。鰲拜想想倒也不錯,便沒殺他,將他關在牢裡。這件事我後來
也忘了,最近南懷仁說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來。」韋小寶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
一部大清萬年曆出來。」康熙笑了幾聲,隨即正色道:「我讀前朝史書,凡是愛惜百姓的,
必定享國長久,否則盡說些吉祥話兒,又有何用?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
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甚麼『萬壽無疆』,都是騙人的鬼話。父皇諄諄叮
囑,要我遵行『永不加賦』的訓諭,我細細想來,只要遵守這四個字,我們的江山就是鐵打
的。甚麼洋人的大炮,吳三桂的兵馬,全都不用擔心。
    韋小寶不明白這些治國的大道理,只是喏喏連聲,取出從吳三桂那裡盜來的那部正藍旗
《四十二章經》,雙手獻上,說道:「皇上,這部經書,果然讓吳三桂這老小子給吞沒了,
奴才在他書房中見到,便給他來個順手牽羊,物歸原主。」康熙大喜,說道:「很好,很
好。太后老是掛念著這件事。我去獻給她老人家,拿去太廟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麼秘密,
從此再也沒人知道。」
    韋小寶心道:「你燒了最好!這叫做毀屍滅跡。我盜了經中碎皮片兒的事,就永遠不會
發覺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閂上了門,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雙兒過來,說道:
「有一樁水磨功夫,你給我做做。」吩咐她將幾千片碎皮片拼湊還原。雙兒伏在案上,慢慢
對著剪痕,一片片的拼湊。但數千片碎皮片亂成一團,要湊成原狀,當真談何容易?韋小寶
初時還坐在桌邊,出些主意,東拿一片,西拿一片,幫著拼湊,但搞了半天,連兩塊相連的
皮片也找不出來,意興索然,逕自去睡了。次日醒來,只見外邊房中兀自點著蠟燭,雙兒手
裡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韋小寶走到她身後,「哇」的一聲大叫。雙兒吃了一驚,
跳起身來,笑道:「你醒了?」韋小寶道:「這些碎皮片兒可磨人得緊,我又沒趕著要,你
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罷!」雙兒道:「好,我先收拾起來。」韋小寶見桌上一張大白紙上
已用繡花針釘了十一二塊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幾片啦。」雙
兒道:「就是開頭最難,現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會拼得快些。」將碎皮片細心包
在油布包裹裡,連同那張大白紙,鎖在一隻金漆箱中。韋小寶道:「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
千萬不能讓人偷了去。」雙兒道:「我整日守在這裡,不離開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
事。」韋小寶道:「不妨,我去調一小隊驍騎營軍士來,守在屋外,給你保駕。」雙兒微笑
道:「那就放心得多了。」韋小寶見她一雙妙目中微有紅絲,足見昨晚甚是勞瘁,心生憐
惜,說道:「快睡罷,我抱你上床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不
好。」韋小寶笑道:「有甚麼好不好的?你幫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麼打
緊?」說著伸手便抱。雙兒咭的一聲笑,從他手臂下鑽了過去。韋小寶連抱了幾次,都抱了
個空,自知輕身功夫遠不及她,心頭微感沮喪,歎了口氣,坐倒在椅上。雙兒笑吟吟的走
近,說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點,我再去睡。」韋小寶搖頭不語。雙兒見他不快,心
感不安,低聲道:「相公,你……你生氣了嗎?」韋小寶道:「不是生氣,我的輕功太差,
師父教了許多好法門,我總是學不會。連你這樣一個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麼屁用?」雙兒
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韋小寶突然一縱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
可。」張開雙手,向她撲去。雙兒格格一笑,側身避開。韋小寶假意向左方一撲,待她逃向
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雙兒「啊」的一聲呼叫,生怕給他扯爛了衫子,不敢用力掙
脫。
    韋小寶雙臂攔腰將她抱住。雙兒只是嘻笑。韋小寶右手抄到她腿彎裡,將她橫著抱起,
放到自己床上。雙兒滿臉通紅,叫道:「相公,你……你……」
    韋小寶笑道:「我甚麼?」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臉上輕輕一吻,笑道:「快
合上眼,睡罷。」轉身出房,帶上了門,心道:「這丫頭怕我著惱,故意讓我抱住的。」來
到廳上,吩咐親兵傳下令去,調一隊驍騎營軍士來自己房外守衛。這幾天之中,他將雲南帶
來的金銀禮物分送宮中妃嬪、王公大臣、侍衛、太監;心中盤算:「若說是吳三桂送的,倒
讓人領了這老小子的情,不如讓老子自己來做好人。」於是吳三桂幾十萬兩金銀,都成了欽
差大臣、驍騎營都統韋小寶的禮物。收禮之人自是好評潮湧。宮中朝中,都說皇上當真聖
明,所提拔的這個少年都統精明幹練,居官得體。這些日子中,雙兒每日都在拼湊破碎羊
皮,一找到吻合無誤的皮片,便用繡花針釘住。韋小寶每晚觀看,見拼成的圖形越來越大,
圖中所繪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圖上注著彎彎曲曲的文字。雙兒道:「這些都是外國字,我可
一個也不識。」韋小寶在宮中住得久了,卻知寫的是滿洲字,反正連漢字他也不識,圖中所
寫不論是甚麼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韋小寶回到屋裡,只見雙兒滿臉
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問道:「甚麼事這樣開心?」雙兒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
看。」
    昨晚臨睡之時,韋小寶見只餘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這門拼湊功夫,每拼起一片,
餘下來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兩天最是艱難,一個時辰之中,未必能找到兩片
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來便進展迅速了。他料想雙兒已將全圖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
「讓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幾隻湖州粽子給我吃。」雙兒搖頭道:「不是。」韋小寶
道:「你在地下撿到了一件寶貝?」雙兒道:「不是。」韋小寶道:「你義兄從廣東帶了好
東西來送給你?」雙兒道:「不是,路這麼遠,怎會送東西來啊。」韋小寶道:「莊家三少
奶捎了信來?」雙兒搖搖頭,眉頭微蹙,輕聲道:「沒有。莊家三少奶她們不知好不好,我
常常想著。」韋小寶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雙兒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
不是今天。」韋小寶道:「是哪一天?」雙兒道:「是九月十……」忽然臉上一紅,道:
「我忘記了。」韋小寶道:「你騙人,自己生日怎會忘記了?對了,對了。一定是這個,你
在少林寺的那個老和尚朋友瞧你來啦。」雙兒噗哧一笑,連連搖頭,說道:「相公說話真是
好笑,我有甚麼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韋小寶搔搔頭皮,沉吟道:「這也不
是,那也不是,這可難猜了。我本來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圖樣呢?不過昨晚見到還有二
三百片沒拼起,最快也總得再有五六天時光。」雙兒雙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微笑道:
「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韋小寶搖頭道:「你騙人,我才不信。」雙兒道:「相公,
你來瞧瞧,這是甚麼?」
    韋小寶跟著她走到桌邊,只見桌上大白布上釘滿了幾千枚繡花針,幾千塊碎片已拼成一
幅完整無缺的大地圖,難得的是幾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沒多出一片,也沒少了一片。韋小
寶大叫一聲,反手將雙兒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說著向她嘴上吻去。
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頭一側,韋小寶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雙兒只覺全身酸軟,驚叫:
「不,不要!」韋小寶笑著放開了她,拉著她手,和她並肩看那圖形,不住口的嘖嘖稱讚,
說道:「雙兒,若不是你幫我辦這件事,要是我自己來幹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個月,也不
知拼不拼得成。」雙兒道:「你有多少大事要辦,那有時光做這種笨功夫?」韋小寶道:
「啊喲,這是笨功夫麼?這是天下最聰明的功夫了。」雙兒聽他稱讚,甚是開心。
    韋小寶指著圖形,說道:「這是高山,這是大河。」指著一條大河轉彎處聚在一起的八
個顏色小圈,說道:「全幅地圖都是墨筆畫的,這八個小圈卻有紅、有白、有黃、有藍,還
有黃圈鑲紅邊兒的。啊,是了,這是滿洲人的八旗。這八個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
不知山是甚麼山,河是甚麼河。」雙兒取出一疊薄棉紙來,一共三十幾張,每一張上都寫了
彎彎曲曲的滿洲文字,交給韋小寶。韋小寶道:「這是甚麼?是誰寫的?」雙兒道:「是我
寫的。」韋小寶又驚又喜,道:「原來你識得滿洲字,前幾天還騙我呢。」說著張開雙臂,
作勢要抱。雙兒急忙逃開,笑道:「沒騙你,我不識滿洲字,這是將薄紙印在圖上,一筆一
劃印著寫的。」
    韋小寶喜道:「妙計,妙計。我拿去叫滿洲師爺認了出來,注上咱們的中國字,就知道
圖中寫的是甚麼了。好雙兒,寶貝雙兒,你真細心,知道這圖關係重大,把滿洲字分成幾十
張紙來寫。我去分別問人,就不會洩漏了機密。」雙兒微笑道:「好相公,聰明相公,你一
見就猜到我的用意。」韋小寶笑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雙兒一聽。反身一躍,逃出
了房外。韋小寶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去叫了驍騎營中的一名滿洲筆帖式來,取出一張棉紙,
問他那幾個滿洲字是甚麼意思。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額爾古納河』、『精奇裡
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關外滿洲的地名。」韋小寶道:「甚麼嘰哩咕嚕江,呼
你媽的山,這樣難聽。」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額爾古納河、精奇裡江、呼瑪爾窩集
山,都是咱們滿洲的大山大江。」韋小寶問:「那在甚麼地方?」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
人:是在關外極北之地。」韋小寶心下暗喜:「是了,這果然是滿洲人藏寶的所在。他們把
金銀珠寶搬到關外,定然要藏得越遠越好。」說道:「你把這些唏哩呼嚕江、呼你媽的山的
名字,都用漢字寫了出來。」那筆帖式依言寫了。
    韋小寶又取出一張棉紙,問道:「這又是甚麼江、甚麼山了?」那筆帖式道:「回都統
大人:這是西裡木的河,阿穆爾山、阿穆爾河。」韋小寶道:「他媽的,越來越奇啦!你這
不是胡說八道嗎?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麼希你媽的河,甚麼阿媽兒、阿爸兒的。」那筆帖式
滿臉惶恐,請了個安,說道:「卑職不敢胡說八道,在滿洲話裡,那是另有意思的。」韋小
寶道:「好,你把阿媽兒、阿爸兒,還有希你媽的河,都用漢字注在這紙上。回頭我還得去
問問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說。」那筆帖式道:「是,是。卑職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跟都統
大人胡說。」韋小寶道:「哈,你有天大膽子麼?」那筆帖式道:「不,不,卑職膽小如
鼠。」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來人哪,拿五十兩銀子,賞給這個膽小如鼠的朋友。喂,
這些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說了,給我一知道,立即追還你五十兩銀
子,連本帶利,一共是一百五十兩銀子。」
    那筆帖式大喜過望,他一個月餉銀,也不過十二兩銀子,都統大人這一賞就是五十兩,
忙請安道謝,連稱:「卑職決不敢亂說。」心想:「本錢五十兩,利息卻要一百兩。我的媽
啊,好重的利息,殺了頭我也還不起。」
    數日之間,韋小寶已問明了七八十個地名,拿去復在圖上一看,原來那八個四色小圈,
是在黑龍江之北,正當阿穆爾河和黑龍江合流之處,在呼瑪爾窩集山正北,阿穆爾山西北。
八個小圈之間寫著兩個黃色滿洲字,譯成漢字,乃是「鹿鼎山」三字。韋小寶把圖形和地名
牢記在心,要雙兒也幫著記住,心想這些碎皮片要是給人搶了去,不免洩露秘密,於是投入
火爐,一把燒了。見到火光熊熊升起,心頭說不出的愉悅。尋思:「師父要我分成數包,分
別埋在不同的地方,說不定仍會給人盜了去。現下藏在我心裡,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
不到這幅地圖啦。不過這顆心,自然是挖不得的。」一轉頭,見火光照在雙兒臉上,紅撲撲
的甚是嬌艷,心下大讚:「我的小雙兒可美得緊哪。」雙兒給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頭。
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圖兒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麼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
也都記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忙跳起身來,笑道:「不,不,沒……
沒有。」韋小寶道:「怎麼還沒有?」雙兒笑著奪門而出,說道:「我不知道。」韋小寶追
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見一名親兵匆匆進來,說道:「啟稟都統:皇上
傳召,要你快去。」韋小寶向雙兒做個鬼臉,出門來到宮中。
    只見宮門口已排了鹵簿,康熙的車駕正從宮中出來。韋小寶繞到儀仗之後,跪在道旁磕
頭。康熙見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國人試炮去。」韋小寶喜道:「好極了,
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一行人來到左安門內的龍潭炮廠,南懷仁和湯若望已遠遠跪在道旁
迎駕。康熙道:「起來,起來,大炮在哪裡?」南懷仁道:「回聖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請
聖上移駕御覽。」康熙道:「好!」從車中出來,侍衛前後擁護,出了左安門,只見三尊大
炮並排而列。康熙走近前去,見三門大炮閃閃發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輪、承軸等等無不造
得極是結實,心下甚喜,說道:「很好,咱們就試放幾炮。」南懷仁親自在炮筒裡倒入火
藥,用鐵條樁實,拿起一枚炮彈,裝入炮筒,轉身道:「回皇上: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
靶子已安在那邊。」康熙順著他手指望去,見遠處約莫一里半以外,有十個土墩並列,點頭
道:「好,你放罷。」南懷仁道:「恭請皇上移駕十丈以外,以策萬全。」康熙微微一笑,
退了開去。韋小寶自告奮勇,道:「這第一炮,讓奴才來放罷。」康熙點點頭。韋小寶走到
大炮之旁,向南懷仁道:「外國老兄,你來瞄準,我來點火。」南懷仁已校準了炮口高低,
這時再核校一次。韋小寶接過火把,點燃炮上藥線,急忙跳開,丟開火把,雙手緊緊塞住耳
朵。
    只見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黑煙祤漫,跟著遠處一個土墩炸了開來,一個火柱升天
而起。原來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彈落下,立時燃燒,更顯得威勢驚人。眾軍士齊聲歡
呼,向著康熙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尊大炮輪流施放,一共開了十炮,打中了七個土墩,只三個土墩偏了少些沒打中。
    康熙十分喜歡,對南懷仁和湯若望大加獎勉,當即升南懷仁為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原為
太常寺卿加通政使,號「通玄教師」,在鰲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復原官,改號「通微教
師」。康熙名叫玄燁,「玄」字為了避諱不能再用。三門大炮賜名為「神武大炮」。回到宮
中,康熙把韋小寶叫進書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們日夜開工,造他幾百門神武大
炮,一字排開,對準了吳三桂這老小子轟他媽的,你說他還造不造得成反?」韋小寶笑道:
「皇上神機妙算,本來就算沒神武大炮,吳三桂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來。只不過有了神武大
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龍添翼了。」他本要說「如虎添翼」,但轉念一想,以皇帝比
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這句話太沒學問。飛龍在天,又用得著甚麼翼?」韋
小寶笑道:「是,是。可見就算沒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吳三桂。」康熙笑道:「你總有得說
的。」眉頭一皺,道:「說到這裡,我可想到一件事來。吳三桂跟蒙古、西藏、羅剎國勾
結,還有一個神龍教。那個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龍教派來穢亂宮禁的,是不
是?」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這叛逆若不擒來千刀萬剮,如何得報母后被害之
恨、太后被囚之辱?」說到這裡,咬牙切齒,甚是氣憤。
    韋小寶心想:「皇帝這話,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頭陀在
一起,這時候不知是在哪裡,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躊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說道:「小桂子,這件事萬分機密,除了派你去辦之外,可不能派別人。」
    韋小寶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裡?她那個姦夫一團肉球,看來會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嶺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過也有線索可尋。你
帶領人馬,先去將神龍邪教剿滅了,把那些邪教的黨羽抓來,一一拷問,多半便會查得出老
婊子的下落。」見韋小寶有為難之色,說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猶如大海撈針,很不易辦。
不過你一來能幹,二來是員大大的福將,別人辦來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裡,往往便馬到
成功。我也不限你時日,先派你到關外去辦幾件事。你到了關外,在奉天調動人馬,俟機去
破神龍島。」韋小寶心想:「皇帝在拍我馬屁了。這件事不答應也不成了。」說道:「奴才
的福氣,都是皇上賜的。皇上對我特別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這次又托賴皇上
洪福,把老婊子擒來。」康熙聽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頭,說道:「報仇雪恨雖是大
事,但比之國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務,還是攻破神龍
島。小桂子,關外是我大清龍興發祥之地,神龍教在旁虎視耽耽,倘若跟羅剎人聯手,佔了
關外,大清便沒了根本。你破得神龍島,好比是斬斷了羅剎國人伸出來的五根手指。」
    韋小寶笑道:「正是。」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啊羅嗚!古嚕呼!」提起右手,不住亂
甩。康熙笑問:「幹甚麼?」韋小寶道:「羅剎國斷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羅剎話。」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升你為一等子爵,再賞你個『巴圖魯』的稱號,調動奉天駐
防兵馬,撲滅神龍島反叛。」韋小寶跪下謝恩,說道:「奴才的官兒做得越大,福份越
大。」康熙道:「這件事不可大張旗鼓,以防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得知訊息,心不自安,提
早造反。須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之間將神龍教滅了。這樣罷,我明兒派你為欽差大臣,
去長白山祭天。長白山是我愛新覺羅家遠祖降生的聖地,我派你去祭祀,誰也不會疑心。」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神龍教教主壽與蟲齊。」康熙問道:「甚麼壽與蟲齊?」
韋小寶道:「那教主的壽命不過跟小蟲兒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頭皮應承了這件事,可是想到神龍教洪教主武功卓絕,教中高手如
雲,自己帶一批只會掄刀射箭的兵馬去攻打神龍島,韋小寶多半是「壽與蟲齊」。出得宮
來,悶悶不樂,忽然轉念:「神龍島老子是決計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為他去
枉送性命。我這官兒做到盡頭啦,不如到了關外之後,乘機到黑龍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寶
藏,發他一筆大財,再悄悄到雲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從此躲將起來,每逃諛錢聽戲,豈
不逍遙快樂?」言念及此,煩惱稍減,心想:「臨陣脫逃,雖然說來臉上無光,有負小玄子
重托,可是性命交關之事,豈是開得玩笑的?掘了寶藏之後,不再挖斷滿洲人的龍脈,也就
很對得住小玄子了。」次日上朝,康熙頒下旨意,升了韋小寶的官,又派他去長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紛紛道賀。索額圖與他交情與眾不同,特到子爵府敘話,見他有些意興
闌珊,說道:「兄弟,去長白山祭天,當然不是怎麼的肥缺,比之到雲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
槓,那是天差地遠了,也難怪你沒甚麼興致。」韋小寶道:「不瞞大哥說,兄弟是南方人,
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關外冰天雪地,這會兒已經冷得發抖,今兒晚非燒旺了火爐,好好來
烤一下不可。」
    索額圖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擔心,我回頭送一件火貂大氅來,給兄弟御寒。
暖轎之中加幾隻炭盆,就不怎麼冷了。兄弟,派差到關外,生發還是有的。」韋小寶道:
「原來這遼東凍脫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發財,倒要向大哥請教。「索額圖道:「我們遼東
地方,有三件寶貝……」韋小寶道:「好啊,有三件寶貝,取得一件來,也就花差花差
了。」索額圖笑道:「我們遼東有一句話,兄弟聽見過沒有?那叫做『關東有三寶,人參貂
皮烏拉草』。」韋小寶道:「這倒沒聽見過。人參和貂皮,都是貴重的物事。那烏拉草,又
是甚麼寶貝了?」索額圖道:「那烏拉草是苦哈哈的寶貝。關東一到冬季,天寒地凍,窮人
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轎,倘若凍掉了一雙腳,有誰給韋兄弟來抬轎子啊?烏拉草關東遍地
都是,只要拉得一把來曬乾了,搗得稀爛,塞在鞋子裡,那就暖和得緊。」韋小寶道:「原
來如此。烏拉草這一寶,咱們是用不著的。人參卻不妨挑他幾十擔,貂皮也提他幾千張回
來,至愛親朋,也可分分。」索額圖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親兵來報,說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來拜。韋小寶登時想起那日鄭克塈說過的
話來,說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過鄭克塈武功,後來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臉上變色,心想
這姓施的莫非受鄭克塈之托,來跟自己為難,馮錫范如此凶悍厲害,這姓施的也決非甚麼好
相與,對親兵道:「他來幹甚麼?我不要見。」那親兵答應了,出去辭客。韋小寶兀自不放
心,向另一名親兵道:「快傳阿三、阿六兩人來。」阿三、阿六是胖頭陀和陸高軒的假名。
    索額圖笑道:「施靖海跟韋兄弟的交情怎樣?」韋小寶心神不定,問道:「施……施靖
甚麼?」索額圖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將軍,韋兄弟跟他不熟嗎?」韋小寶搖頭道:「從來
沒見過。」說話間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到來,站在身後。韋小寶有這兩大高手相護,略覺放
心。
    親兵回進內廳,捧著一隻盤子,說道:「施將軍送給子爵大人的禮物。」韋小寶見盤中
放著一隻開了蓋的錦盒,盒裡是一隻白玉碗,碗中刻著幾行字。玉碗純淨溫潤,玉質極佳,
刻工也甚精緻,心想:「他送禮給我,那麼不是來對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索額圖笑
道:「這份禮可不輕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韋小寶問道:「怎麼?」索額圖道:
「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諱,還有『加官晉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贈』。」韋
小寶沉吟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如此客氣,定是不懷好意。」索額圖笑道:「老施的用
意,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灣,為父母妻兒報仇。這些年來,老是纏著我
們,要我們向皇上進言,為了這件事,花的銀子沒二十萬,也有十五萬了。他知道兄弟是皇
上駕前的第一位大紅人,自然要來鑽這門路。」韋小寶心中一寬,說道:「原來如此。他為
甚麼非打台灣不可?」索額圖道:「老施本來是鄭成功部下大將,後來鄭成功疑心他要反,
要拿他,卻給他逃走了,鄭成功氣不過,將他的父母妻兒都……」說著右掌向左揮動,作個
殺頭的姿勢,又道:「這人打水戰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鄭成功打過一仗,居然
將鄭成功打敗了。」
    韋小寶伸伸舌頭,說道:「連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倒不
可不見。」對親兵道:「施將軍倘若沒走,跟他說,我這就出去。」向索額圖道:「大哥,
咱們一起去見他罷。」他雖有胖陸二人保護,對這施琅總是心存畏懼。索額圖是朝中一品大
臣,有他在旁,諒來施琅不敢貿然動粗。索額圖笑著點頭,兩人攜手走進大廳。施琅坐在最
下首一張椅上,聽到靴聲,便即站起,見兩人從內堂出來,當即搶上幾步,請下安去,朗聲
道:「索大人,韋大人,卑職施琅參見。」韋小寶拱手還禮,笑道:「不敢當。你是將軍,
我只是個小小都統,怎地行起這個禮來?請坐,請坐,大家別客氣。」施琅恭恭敬敬的道:
「韋大人如此謙下,令人好生佩服。韋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職高得多,何況韋大人少
年早發,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間的事,不出十年,韋大人必定封王。」韋小寶哈哈大笑,
說道:「倘若真有這一日,那要多謝你的金口了。」
    索額圖笑道:「老施,在北京這幾年,可學會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來北京之時,動
不動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職是粗魯武夫,不懂規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現下卑
職已痛改前非。」索額圖笑道:「你甚麼都學乖了,居然知道韋大人是皇上駕前第一位紅官
兒,走他的門路,可勝於去求懇十位百位王公大臣。」施琅恭恭敬敬的向兩人請了個安,說
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職永感恩德。」韋小寶打量施琅,見他五十左右年紀,筋骨結
實,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顏憔悴,頗有風塵之色,說道:「施將軍給我那隻玉碗,可
名貴得很了,就只一樁不好。」施琅頗為惶恐,站起身來,說道:「卑職糊塗,不知那隻玉
碗中有甚麼岔子,請大人指點。」韋小寶笑道:「岔子是沒有,就是太過名責,吃飯的時候
捧在手裡,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飯碗,哈哈,哈哈。」索額圖哈哈大
笑。施琅陪著乾笑了幾聲。韋小寶問道:「施將軍幾時來北京的?」施琅道:「卑職到北京
來,已整整三年了。」韋小寶奇道:「施將軍是福建水師提督,不去福建帶兵,卻在北京玩
兒,那為甚麼?啊,我知道啦,施將軍定是在北京堂子裡有了相好的姐兒,不捨得回去
了。」施琅道:「韋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職來京,垂詢平台灣的方略,卑職說話糊塗,應
對失旨,皇上一直沒吩咐下來。卑職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
灣。你說話就算不中聽,只要當真有辦法,皇上必可原諒,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額
圖先前的說話,又想:「這人立過不少功勞,想是十分驕傲,皇上召他來京,他就甚麼都不
賣帳,一定得罪了不少權要,以致許多人故意跟他為難。」笑道:「皇上英明之極,要施將
軍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時辰未到,著急也是無用。」施琅站起身來,說
道:「今日得蒙韋大人指點,茅塞頓開。卑職這三年來,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
上,原來皇上另有深意,卑職這就安心得多了。韋大人這番開導,真是恩德無量。卑職今日
回去,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著了。」韋小寶善於拍馬,對別人的諂諛也不會當真,但聽
人奉承,畢竟開心,說道:「皇上曾說,一個人太驕傲了,就不中用,須得挫折一下他的驕
氣。別說皇上沒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軍,將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施琅連聲稱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額圖捋了捋鬍子,說道:「是啊,韋爵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這
只玉碗若不是又車又磨,只是一塊粗糙石頭,有甚麼用?」施琅應道:「是,是。」韋小寶
道:「施將軍,請坐。聽說你從前在鄭成功部下,為了甚麼事跟他鬧翻的啊?」施琅道:
「回大人的話:卑職本來是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的部下,後來撥歸鄭成功統屬。鄭成功稱兵造
反,卑職見事不明,糊里糊塗的,也就跟著統帥辦事。」韋小寶道:「嗯,你反清復……」
他本想說「你反清復明,原也是應當的」,他平時跟天地會的弟兄們在一起,說順了口,險
些兒漏了出來,幸好及時縮住,忙道:「後來怎樣?」施琅道:「那一年鄭成功在福建打
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廈門,大清兵忽施奇襲,攻克廈門。鄭成功進退無路,十分狼狽。卑
職罪該萬死,不明白該當效忠王師,竟帶兵又將廈門從大清兵手中奪了過去。」韋小寶道:
「你這可給鄭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當時鄭成功也升了卑職的官,賞賜了不少
東西,可是後來為了一件小事,卻鬧翻了。」韋小寶問道:「那是甚麼事?」施琅道:「卑
職屬下有一名小校,卑職派他去打探軍情。不料這人又怕死又偷懶,出去在荒山裡睡了幾
天,就回來胡說八道一番。我聽他說得不大對頭,仔細一問,查明了真相,就吩咐關了起
來,第二天斬首。不料這小校狡猾得緊,半夜裡逃了出去,逃到鄭成功府中,向鄭成功的夫
人董夫人哭訴,說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腸軟,派人向我說情,要我饒了這小校,說甚麼用
人之際,不可擅殺部屬,以免士卒寒心。」韋小寶聽他說到董夫人,想起陳近南的話來,這
董夫人喜歡次孫克塈,幾次三番要改立他為世子,不由得怒氣勃發,罵道:「這老婊子,軍
中之事,她婦道人家懂得甚麼?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敗在這種老婊子手裡。部將犯了軍
法倘若不斬,人人都犯軍法了,那還能帶兵打仗麼?這老婊子糊塗透頂,就知道喜歡小白
臉。」
    施琅萬料不到他聽到這件事會如此憤慨,登時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說道:「韋大
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您也是帶慣兵的,知道軍法如山,克敵制勝,全仗著號令嚴明。」韋
小寶道:「老婊子的話,你不用理,那個甚麼小校老校,抓過來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
「卑職當時的想法,跟韋大人一模一樣。我對董夫人派來的人說,姓施的是國姓爺的部將,
只奉國姓爺的將令。我意思是說,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將,可不奉夫人的將令。」韋小寶氣忿
忿的道:「是極,誰做了老婊子的部將,那可倒足大霉了。」
    索額圖和施琅聽他大罵董夫人為「老婊子」,都覺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惱了卑職的話,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親兵,還叫人傳話來
說,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來殺了。也是卑職一時忍不下這口氣,親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
一刀砍了他的腦袋。」韋小寶鼓掌大讚:「殺得好,殺得妙!殺得乾淨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職殺了這小校,自知闖了禍,便去向鄭成功謝罪。我想我立過大功,部屬犯了
軍法,殺他並沒有錯。可是鄭成功聽了婦人之言,說我犯上不敬,當即將我扣押起來。我想
國姓爺英雄慷慨,一時之氣,關了我幾天,也就算了。哪知過了多時,我爹爹和弟弟,以及
我的妻子,都給拿了,送到牢裡來。這一來我才知大事不妙,鄭成功要殺我的頭,乘著監守
之人疏忽,逃了出來。過不多時,就得到訊息,鄭成功將我全家殺得一個不留。」
    韋小寶搖頭歎息,連稱:「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施琅咬牙切齒的道:「鄭家和
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鄭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難以得報。卑職立下重誓,總有一天,也要把鄭
家全家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早知鄭成功海外為王,是個大大的英雄,但聽得施琅要殺鄭氏全家,那自然包括
他的大對頭鄭克塈在內,益覺志同道合,連連點頭,說道:「該殺,該殺!你不報此仇,不
是英雄好漢。」施琅自從給康熙召來北京之後,只見到皇帝一次,從此便在北京投閒置散,
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師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將軍,但在北京領一份干餉,無職無權,比之順天
府衙門中一個小小公差的威勢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漢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猶似熱
鍋上螞蟻一般。這三年之中,他過不了幾天便到兵部去打個轉。送禮運動,錢是花得不少,
歷年來宦囊所積,都已填在北京官場這無底洞裡,但皇帝既不再召見,回任福建的上諭也不
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來,兵部衙門一聽到施琅的名字就頭痛,他手頭已緊,沒錢
送禮,誰也不再理他。此刻聽得韋小寶言語和他十分投機,登覺回任福建有望,臉上滿是興
奮之色。
    索額圖道:「施將軍,鄭成功殺你全家,確是不該。不過你也由此而因禍得福,棄暗投
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還在台灣抗拒王師,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問道:「鄭成功殺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誠了?」施琅道:「是。
先帝恩重如山,卑職起義投誠,先帝派我在福建辦事。卑職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立了些微
功,升為福建同安副將。恰好鄭成功率兵來攻,卑職跟他拚命,仗著先帝洪福,大獲全勝。
先帝大恩,升我為同安總兵。後來攻克了廈門、金門和梧嶼,又聯合一批紅毛兵,坐了夾板
船,用了洋槍洋炮,把鄭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職為福建水師提督,又加了靖海將軍
的頭銜。其實卑職功勞是半分也沒有的,一來是我犬清皇上福份大,二來是朝中諸位大人指
示得宜。」韋小寶微笑道:「你從前在鄭成功軍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幾場硬仗,台灣的情
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來問攻台的方略,你怎麼說了?」
    施琅道:「卑職啟奏皇上:台灣孤懸海外,易守難攻。台灣將士,又都是當年跟隨鄭成
功的百戰精兵。如要攻台,統兵官須得事權統一,內無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韋小
寶道:「你說要獨當一面,讓你一個人來發號施令?」施琅道:「卑職不敢如此狂妄。不過
攻打台灣,須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京師與福建相去數千里,遇有攻台良機,上奏請示,
待得朝中批示下來,說不定時機已失。台灣諸將別人也就罷了,有一個陳永華足智多謀,又
有一個劉國軒驍勇善戰,實是大大的勁敵,倘若貿然出兵,難有必勝把握。」
    韋小寶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皇上英明之極,不會怪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你又說了些
甚麼?」施琅道:「皇上又垂詢攻台方略。卑職回奏說:台灣雖然兵精,畢竟為數不多。大
清攻台,該當雙管齊下。第一步是用間,使得他們內部不和。最好是散佈謠言,說道陳永華
有廢主自立之心,要和劉國軒兩人陰謀篡位。鄭經疑心一起,說不定就此殺了陳劉二人;就
算不殺,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權柄。陳劉二人,一相一將,那是台灣的兩根柱子,能
夠二人齊去,當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餘下一個也是獨木難支大廈了。」韋小寶暗暗心
驚:「他媽的,你想害我師父。」問道:「還有個『一劍無血』馮錫范呢?」
    施琅大為驚奇,說道:「韋大人居然連馮錫范也知道。」韋小寶道:「我是聽皇上閒談
時說起過的。皇上於台灣的內情可清楚啦!皇上說,董夫人喜歡小白臉孫子鄭克塈,不喜歡
世子鄭克塈,要兒子改立世子,可是鄭經不肯。可有這件事?」施琅又驚又佩,說道:「聖
天子聰明智慧,曠古少有,居於深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皇上這話,半點不錯。」韋小寶
道:「你說攻打台灣,有兩條法子,一條是用計害死陳永華和劉國軒,另一條是甚麼啊?」
施琅道:「另一條就是水師進攻了。單攻一路,不易成功,須得三路齊攻。北攻雞籠港,中
攻台灣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陸而立定了腳根,台灣人心一亂,那就勢如破
竹了。」韋小寶道:「統帶水師,海上打仗,你倒內行得很。」施琅道:「卑職一生都在水
師,熟識海戰。」韋小寶心念一動,尋思:「這人要去殺姓鄭的一家,幹掉了鄭克塈這小
子,倒也不錯。不過鄭成功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殺了他全家,可說不過去。何況他攻台
灣,就是要害我師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戰,派他去幹這件事,倒是一舉兩得。」轉頭
問索額圖:「大哥,你以為這件事該當怎麼辦?」
    索額圖道:「皇上英明,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咱們做奴才的,一切聽皇上吩咐辦事就
是了。」韋小寶心想:「你倒滑頭得很,不肯擔干係。」端起茶碗。侍候的長隨高聲叫道:
「送客!」施琅起身行禮,辭了出去。索額圖說了會閒話,也即辭去。韋小寶進宮去見皇
帝,稟告施琅欲攻台灣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灣,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
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這人急於立功報仇,輕舉妄動,反而讓台灣有了戒
備,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韋小寶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對,對!施琅一到福建,定
要打造戰船,操演兵馬,搞了個打草驚蛇。咱們攻台灣,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人人以為不
打,卻忽然打了,打那姓鄭的小子一個手忙腳亂。」康熙微笑道:「用兵虛實之道,正該如
此。再說,遣將不如激將,我留施琅在京,讓他全身力氣沒處使,悶他個半死,等到一派出
去,那就奮力效命,不敢偷懶了。」韋小寶道:「皇上這條計策,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奴才
看過一出《定軍山》的戲,諸葛亮激得老黃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斬了那個春夏秋冬甚麼的
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淵。」韋小寶道:「是,是。皇上記性真好,看過了戲,連
大花面的名字也記得。」康熙笑道:「這大花面的名字,書上寫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麼禮物
給你?」
    韋小寶奇道:「皇上甚麼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隻玉碗,我可不大喜歡。」康熙問
道:「玉碗有甚麼不好?」韋小寶道:「玉碗雖然珍貴,可是一打就爛。奴才跟著皇上辦
事,雙手捧的是一隻千年打不爛、萬年不生�的金飯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
笑。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請皇上瞧著,能不能辦?」康熙道:「甚
麼主意?」韋小寶道:「那施琅說道他統帶水師,很會打海戰……」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
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聰明得很,你就帶他去遼東,派他去打神龍島。」韋小
寶心下駭然,瞪視著康熙,過了半晌,說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麼奴才心中想的主意
還沒說出口,皇上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馬屁拍得夠了。小桂子,這法子大妙。我本
在擔心,你去攻打神龍島,不知能不能成功。這施琅是個打海戰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龍島操
練操練,不過事先可不能洩漏了風聲。」韋小寶忙道:「是,是。」
    康熙當即派人去傳了施琅來,對他說道:「朕派韋小寶去長白山祭天,他一力舉薦,說
你辦事能幹,要帶你同去。朕將就聽著,也不怎麼相信。」
    韋小寶暗暗好笑:「諸葛亮在激老黃忠了。」施琅連連磕頭,說道:「臣跟著韋都統去
辦事,一定盡忠效命,奮不顧身,以報皇上逃鄺。」康熙道:「這一次是先試你一試,倘若
果然可用,將來再派你去辦別的事。」施琅大喜,磕頭道:「皇上逃鄺浩蕩。」康熙道:
「此事機密,除了韋小寶一人之外,朝中無人得知。你一切遵從韋小寶的差遣便是,這就下
去罷。」施琅磕了頭,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韋都統待你不錯,你打一隻大大的金飯碗
送他罷。」施琅答應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見天顏甚喜,料想決計不是壞
事。韋小寶回到子爵府時,見施琅已等在門口,說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話。韋小寶笑道:「施
將軍,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請你在我營中,做一個小小參領,以防外人知覺。」施琅大
喜,說道:「一切遵從都統大人吩咐。」他知韋小寶派他的職司越小,越加當他是自己人,
將來飛黃騰達的機會越多,如果派他當個親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職打造
一隻金飯碗奉呈都統。不知都統大人喜歡甚麼款式,卑職好監督高手匠人連夜趕著打造。」
韋小寶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論甚麼款式,咱們做奴才的雙手捧著金飯碗吃飯,心中
都感激皇恩浩蕩。」施琅連聲稱是。
    韋小寶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辭官不幹了。現下找到了你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
洪教主拚個同歸於盡,哥兒倆壽與蟲齊。」施琅去後,韋小寶去把李力士、風際中、徐天
川、玄貞道人等天地會兄弟叫來,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李力士道:「這姓施的賊子反叛國
姓爺,又要攻打台灣,陷害總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韋香主手裡,咱們怎生擺佈他才好?」韋
小寶道:「神龍教勾結吳三桂和羅剎國,現下皇帝派我領施琅去剿神龍教,讓這姓施的跟神
龍教打個昏天黑地,兩敗俱傷,咱們再來個漁翁得利。」眾人齊聲讚好。
    韋小寶道:「這姓施的精明能幹,我要靠他打神龍島,可不能先將他殺了。眾位哥哥須
得小心,別讓他瞧出破綻來。」高彥超道:「我們都扮作驍騎營的韃子,平日少跟他見面,
就算見到,諒他也不敢得罪韃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著一隻錦盒,到子爵府來求見。韋小寶打開錦盒,果然是一隻大大的
金飯碗,怕不有六七兩重。施琅道:「卑職本該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統大人用起
來不方便。」韋小寶左手將金飯碗在手裡掂了掂,笑道:「已夠重了。施將軍,這許多字寫
的是甚麼哪?」施琅道:「中間四個大字,是『公忠體國』。上面這行小字是:『欽賜領內
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樸詡統、賜穿黃馬褂、巴魯圖勇號、一等子爵韋小寶。』下面更
小的字是:『臣靖海將軍施琅奉旨監造』。」韋小寶甚喜,笑道:「這可當真多謝了。」心
道:「是啊,我的金飯碗是皇上賜的,你能給我甚麼金飯碗了?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過
得兩日,康熙頒下上諭,命韋小寶帶同十門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遼東灣北上,先祭遼
海,再登陸遼東,到長白山放炮祭天。韋小寶接了上諭,心想這次是去攻打神龍教,胖頭陀
和陸高軒可不能帶,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率領驍騎營人馬,來到天
津。
    文武百官迎接欽差大臣,或恭謹逾恆,馬屁十足;或奉承得體,恰到好處,惟有一個大
鬍子武官卻神色傲慢,行禮之時顯是敷衍了事,渾不將韋小寶瞧在眼裡。韋小寶大怒,立時
便要發作,轉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這次一切要辦得十分隱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談
論。你瞧不起我,難道老子就瞧得起你這大鬍子了?咱哥兒倆來比比,誰做的官大些?」跟
著有個官兒大讚他手刃鰲拜的英雄事跡,韋小寶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鬍子了。當晚韋小
寶將天津水師營總兵請來,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師營總兵叫黃甫,見密旨中吩咐他帶領水師
營官兵船隻,聽由欽差大臣指揮,干辦軍情要務,接旨後躬身聽訓。韋小寶問了水師營的官
兵人數,船隻多少,便傳施琅到來,要他和黃甫計議出海之事,自到後營,去和眾兵將推牌
九賭錢去了。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師營辦了糧食、清水、彈藥、弓箭等物上船。韋小寶率領
水師營及驍騎營官兵,大戰船十艘,二號戰船三十八艘,出海揚帆而去。
    離了大沽,來到海上,韋小寶才宣示聖旨,此行是去剿滅神龍島,上下官兵務須用命,
成功之後,各有升賞。眾官兵眼見己方人多勢眾,欽差大臣又帶有十門西洋大炮,那神龍島
不過是一群海盜盤踞之地,大炮轟得幾炮,海盜還不打個精光,這次立功陞官是一定的了。
當下人人歡呼,精神百倍。韋小寶坐在主艦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龍島是給方怡騙去的,這姑
娘雖然狡猾,但那幾日在海上共處的溫柔滋味,此時追憶,大是神往,尋思:「一到島邊,
倘若大炮亂轟,將神龍教的教眾先轟死大半,幾千官兵一湧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
敵不住。只不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轟死了,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
死,轟掉了一條手臂甚麼的,也可惜得很。」他本來害怕洪教主,只想腳底抹油,溜之大
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幾十艘大戰船在海上揚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門神武大炮,這一仗
有勝無敗,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無恙,又須滅了神龍教,那才兩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
來,問他攻島之計。
    施琅打開手中帶著的卷宗,取出一張大地圖來,攤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個小島,說
道:「這是神龍島。」韋小寶見神龍島上已畫了個紅圈,三個紅色的箭頭分從北、東、南三
方指向紅圈,大為佩服,說道:「原來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龍島的計策。我是離了大沽之
後,才頒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預備好了海圖?」施琅道:「卑職聽說大人是要從大沽
經海道前赴遼東,是以預備了這一帶的海圖。卑職一向喜歡海上生涯,海圖是看慣了的。」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看來咱們這一戰定是旗開得勝,船到成功。」施琅道:「那是托賴
皇上的聖德,韋大人的威望。依卑職的淺見,咱們分兵三路,從島北、島東、島南三路進
攻,留下了島西一路不攻,轟了一陣大炮之後,島上匪徒抵擋不住,多半會從島西落海而
逃,咱們在島西三十里外這個小島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來,這二十艘戰船擁
出來攔住去路,大炮一響,北、東、南三路戰船圍將上來,將海盜的船隻圍在垓心。那時一
網打盡,沒一個海盜能逃得性命。」韋小寶鼓掌叫好,連稱妙計。
    施琅道:「請大人率領中軍,在這無名小島上坐鎮督戰,務請不要上船出戰。中軍之地
必須穩若泰山。統帥的旗艦若有稍微損傷,給大風吹壞了桅桿甚麼的,不免動搖軍心。卑職
統率戰船,三路進攻。黃總兵統率伏兵攔截。十艘小艇來往報告軍情,如何行動,請大人隨
時發號施令,以便卑職和黃總兵遵行。」韋小寶大喜,心想:「你這人倒乖覺得很,明知我
怕死,便讓我在這三十里外的小島上坐鎮,當真萬無一失。就算你們全軍覆沒,老子也還來
得及趕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計,妙計。」當下大讚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職久仰韋大人的威名,得知韋大人當年手刃滿洲第一勇士鰲拜,把滿漢第
一勇士的名號搶了過來,因此欽賜『巴魯圖』勇號,武勇天下揚名。卑職只擔心一件事,就
怕大人要報上逃鄺,打仗之時奮不顧身,倘若給炮火損傷了大人一個小指頭兒,皇上必定大
大怪罪。卑職這一生的前程就此毀了,倒不打緊,卻辜負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職
萬死莫贖。因此務請大人體諒,保重萬金之體。」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坐船打仗,那
是挺有趣的玩意兒。我本想親自衝鋒,將那神龍教的教主揪了過來。你既這麼說,那只好讓
你去幹了。」施琅道:「是,是。大人體諒下情,卑職感激不盡。」韋小寶心想:「你在北
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門,老子本想幹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滿漢
第一勇士』這個頭銜,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虧你想得出。」說道:「那神龍島上,有幾百
名小姑娘,其中有幾個是從宮裡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務須生擒活捉。攻島之時須可小心
在意,大炮不可亂轟,倘若轟死了那幾名宮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勞再大,也是功不抵
過。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驚,說道:「若不是大人關照,卑職險些闖了大禍出來。這次攻島,只要是
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殺傷,盡數拿來,由大人發落便是。」韋小寶道:「這就是了。這
幾名宮女,我是見過的,一見就認得出。不過這種皇宮裡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
「是。大人望安,卑職守口如瓶。宮裡的事情,誰敢隨口亂說?」
    眾戰船向東北進發,恰逢逆風,舟行甚慢。這日神龍島已經不遠,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
一座小島,說道:「那便是都統大人的大營駐紮之地。這座小島向無名稱,請大人賜名。」
韋小寶搔了搔頭皮,說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這次我做莊,你是我莊
家手下的拆角,咱們推牌九,總得把神龍島吃個一乾二淨不可。這小島,就叫做『通吃島』
罷。」施琅笑道:「妙極,妙極!韋大人坐鎮通吃島,那是大吉大利,不論敵軍多麼頑強厲
害,總是吃他個精光。大人前關天牌寶一對,那是大人自己,後關至尊寶,那自然是皇上。
這兩副牌攤出去,怎不通吃?」韋小寶哈哈大笑,喝道:「眾將官,兵發通吃島去者!」這
句話是他在看戲時學來的,此時呼喝出來,當真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之至。數十艘戰船前後
擁衛主帥旗艦,緩緩向通吃島駛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呼叫起來,不久小船駛近稟報,
說是海中發見一具浮屍。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出師不利,撞見浮屍!莫非這一莊要通
賠?」施琅道:「恭喜大人旗開得勝,還沒開炮放箭,敵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
兆。卑職過去瞧瞧。」說著跳下小船。過了一會,施琅回上旗艦,說道:「啟稟都統大人:
這具浮屍手足反綁,似乎是海盜謀財害命,推人落海。」剛說到這裡,小船上又叫喊起來,
說道又發見了兩具浮屍。韋小寶臉色甚是難看,這時施琅也說不出吉利話了,又再跳落小船
察看,回上主艦時卻是喜容滿臉,說道:「回大人:這三具浮屍,看來是神龍島上的。」韋
小寶問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屍首還看不出甚麼,後面兩具顯然都是海盜,
身子壯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韋小寶道:「難道是神龍島起了內鬨?」施琅道:「風從
神龍島吹來,這三具浮屍,多半是順風飄來的。倘若敵人起了內鬨,韋大人推這一莊就像是
吃紅燒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韋小寶舉目向遠處望去,但見海上水氣蒸騰,白霧迷漫,瞧不見神龍島,忽覺海面上有
個皮球般之物,載浮載沉,漸漸飄近,問道:「那是甚麼?」
    施琅凝視了一會,道:「這東西倒有點兒奇怪。」傳令下去,吩咐小船駛過去撈來。
    一艘小船依令駛去撈起,船上軍官大聲叫道:「又是一具浮屍,是個矮胖子。」韋小寶
心中一動:「難道是他?」說道:「抬上來讓我瞧瞧。」三名水兵將那浮屍抬上旗艦,放在
甲板上。這矮胖浮屍手足都給牛皮綁住了,韋小寶一見,果然便是瘦頭陀。他本已極肥,這
時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個大皮球。只見海水從他口中汨汨流出,過了一會,
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來。眾官兵叫道:「浮屍活轉了。」施琅提起瘦頭陀,將他後腰放
在船頭的鏈墩上,頭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過了一會,瘦頭陀突然一彈而起,罵
道:「你奶奶的!」跌下來時坐在船頭。眾官兵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瘦頭陀雙手一
掙,牛皮索浸濕了水,更加堅韌,卻哪裡掙得斷?他搖了搖頭,雙目中儘是迷茫之色,說
道:「他媽的,這是龍宮,還是陰世?」韋小寶笑道:「這裡是龍宮,我是海龍王。」眾官
兵又都笑了起來。瘦頭陀睜大了一對細眼,凝視著韋小寶,道:「你……你……你怎麼在這
裡?」韋小寶生怕他洩漏自己隱私,說道:「這漢子奇形怪狀,說不定知道神龍島的底細,
快提到我艙中審問。」兩名親兵將瘦頭陀提入韋小寶的坐艙。韋小寶吩咐:「你們在外侍
候,不聽呼喚,不必進來。」待親兵關上了艙門,韋小寶問道:「瘦頭陀,你武功高得很
哪,怎麼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瘦頭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麼不會給
人綁住了投入大海?」韋小寶一怔,笑道:「啊,你打不過教主。」瘦頭陀道:「那又有甚
麼好笑?又有誰能打得過教主?」韋小寶問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頭陀道:「誰敢
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說毛東珠在宮裡辦事不力,瞞騙教主,要將她送入神龍窟喂龍,
我……我……我……」說到這裡凸睛露齒,一張肥臉上神情甚是憤激。韋小寶登時恍然,那
晚在慈寧宮中,假太后老婊子對他師父九難說,她是明朝大將毛甚麼龍的女兒,名叫毛東
珠,笑道:「你在皇宮裡跟毛東珠睡一個被窩,可快活得很哪。」瘦頭陀臉有得色,說道:
「可不是嗎?」
    韋小寶道:「你這條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頭陀道:「就算是罷。」韋小寶道:
「怎麼算不算的?你如說我沒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頭陀問:「怎麼容易得很?」
韋小寶道:「我再將你推入海中,就算沒救過你性命,也就是了。」瘦頭陀大叫:「不行,
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緊,我那東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韋小寶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
反正你也死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
    韋小寶問:「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樣?」瘦頭陀道:「那我多謝你啦,我還得再上神
龍島去救我那東珠妹子。」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讚道:「你有情有義!」尋思:「皇上要捉
老婊子,我正發愁沒地方找她,現下從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
這人武功高強,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難。說不定啊呵一下,反咬我一口。」瘦
頭陀道:「好在神龍島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韋小寶一聽,精神
為之一振,忙問:「神龍島上怎麼打得天翻地覆?」瘦頭陀道:「五龍門你打我,我打你,
已打了十多天啦。誰讓對方捉到了,便給綁住手腳,投在大海裡喂海龍。」韋小寶問:「為
甚麼打起來的?」
    瘦頭陀側過了一個胖胖的頭顱,斜眼看著韋小寶,說道:「東珠妹子說,你是本教白龍
使,執掌五龍令,怎麼會不知道?」韋小寶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辦事,島上的事情
就不清楚了。」瘦頭陀突然大聲怪叫。韋小寶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門外四名親兵聽得怪
聲,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都統大人,手執佩刀,一齊衝進,見矮胖子手足被綁,好端端的坐在
地上,這才放心。韋小寶揮手道:「你們出去好了,沒事。」眾親兵退了出去。韋小寶道:
「你怪叫些甚麼?」瘦頭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卻把甚麼事都對你說
了。」韋小寶笑道:「那也沒甚麼糟糕。你就當作我沒救你起來,你還在大海裡飄啊飄的,
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頭陀道:「他奶奶的,這鹹水真不好喝。」韋小寶道:「你不
想喝鹹水,就老老實實跟我說,五龍門為甚麼自己打了起來?」
    瘦頭陀道:「我和東珠妹子回到神龍島時,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天啦。我一問人,原來青
龍使許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給人殺死了,房裡地下有一柄血刀。後來查到,這把血刀,是赤龍
使無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韋小寶聽到許雪亭為人所殺,微微一驚,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殺的。」只聽
瘦頭陀又道:「教主大為震怒,問何盛為甚麼暗算青龍使,何盛抵死不招,說沒殺青龍使。
後來青龍門的門下為掌門使報仇,把何盛殺了。赤龍門和青龍門就打了起來。」韋小寶道:
「那只是赤龍跟青龍兩門的事啊,怎麼你說五龍門打得一塌糊塗?」瘦頭陀道:「也不知怎
的,黑龍門去幫青龍門,黃龍門又幫赤龍門,你殺我,我殺你,打得不亦樂乎。」韋小寶
道:「那我的白龍門呢?」瘦頭陀瞪眼道:「你是白龍使,怎麼自己門中的事也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對你說過,我不在島上,自然不知。」瘦頭陀道:「你門下分成了兩派,老
兄弟是一派,幫青龍門;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幫赤龍門。」韋小寶皺眉道:「五龍門打大
架,教主難道不理麼?」瘦頭陀道:「大夥兒打發了興,教主也鎮壓不了。」正說到這裡,
忽覺船已停駛,船上水手玄喝,鐵鏈聲響,拋錨入海,已到了通吃島。
    韋小寶走上船頭,只見島上樹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個所在,對施琅道:「神龍島
上到處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島上有沒有蛇。」施琅應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
向島上劃去。眾水兵上陸後入林搜索,不久舉火傳訊,島上平靜無事,並無敵蹤,也無毒
蛇。
    當下先鋒隊上陸,搭起中軍營帳。一面繡著斗大「韋」字的帥字旗在營前升起。韋小寶
這才下艇,施琅和黃總兵左右護衛,登陸通吃島。號角和鞭炮齊響,眾軍躬身行禮。韋小寶
昂然進中軍營坐定,吩咐親兵將瘦頭陀囚在帳後,拿些酒肉給他吃,卻不可解了他手腳上的
皮索,還得再加上幾條鐵鏈綁住,以策萬全。隨即傳下將令,命施琅率領三十艘戰船,分從
神龍島東、北、南三面進攻;又命黃總兵率領其餘戰船,藏在通吃島西側,一聽施琅發出號
炮,就駛出截攔。哪一艘戰船居前,哪一艘戰船接應,何隊衝鋒,何隊側擊,盡皆分派得井
井有條,指示周詳。
    黃總兵及水師營中的副將、參將、守備、驍騎營的參領、佐領等大小軍官,見都統大人
小小年紀,居然深諳水戰策略,計謀精妙,指揮合宜,無不深為歎服,卻不知儘是出於施琅
的策劃,這位都統大人只不過在台前依樣葫蘆,唱一出雙簧而已。當晚眾軍飽餐戰飯。傍晚
時分,一艘艘戰船駛了出去,約定次晨卯時,三面進攻。到第二日清晨,韋小寶登上軍士趕
搭的瞼望台,向東瞼望,隱隱聽得遠處炮響,火花閃動,海面捲起一團團濃煙,知道施琅已
在發炮進攻,不由得擔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謹慎,自己一再囑咐,不可傷了島上女
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他在瞼望台上站了一會,腳酸起來,回進中軍帳,取得六粒骰
子,心道:「這一次倘若大獲全勝,就擲個滿堂紅。」一把擲將出去,不料儘是黑色,連一
粒紅也沒有。
    他出口罵道:「他媽的,你跟我搗蛋!」使起作弊手法,將六粒骰子都是三點朝上,運
手勁輕輕一轉,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紅色的四點,卻仍有一粒黑色的五點。他明知自己作
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卻也高興了些。
    雙兒端上一碗茶來,說道:「相公,你放心好啦,這一次一定打個大勝仗。」韋小寶問
道:「你怎知道?」雙兒道:「咱們這許多大炮開了起來,人家怎抵敵得住?」韋小寶道:
「來,雙兒,我跟你擲骰子,你贏了,我給你打手心。我贏了,就算是大功告成。」雙兒臉
上一紅,忙道:「我不來,我不來。」韋小寶笑道:「那麼咱們來賭錢。我贏了,你輸一錢
銀子,你贏了,我輸一兩銀子給你。這樣你總佔便宜了罷?」雙兒笑道:「我沒銀子輸給
你。」韋小寶道:「你要銀子,那還不容易。」掏出一把銀票來塞給她。雙兒笑道:「我要
銀子沒用。」韋小寶道:「唉,你沒賭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來,我跟他賭錢。」正說
到這裡,忽聽得號炮連響。韋小寶跳起身來,一把摟住了雙兒,說道:「大功告成,親個嘴
兒。」雙兒忙笑著低頭。韋小寶在她後頸中吻了兩下,笑道:「你的頭頸真白!」只聽得號
角嗚嘟嘟吹起,他奔出中軍帳,上了瞼望台,但見遠處神龍島上升起三個大火柱,直衝雲
霄,全島已裹在黑煙之中,料想神龍島已轟成一片焦土;又見一艘艘戰船向東駛去,心想:
「施琅這傢伙算得是一個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說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馬馬虎虎了。」
    海上戰船來往,甚是緩慢,他在瞭望臺上站了半天,也沒見神龍島上有船隻逃出來,更
見不到施琅和黃總兵如何東西夾擊,於是又回進中軍帳休息。
    等了兩個多時辰,親兵來報,適才見到煙花訊號,兩路戰船都向都統大人報捷。韋小寶
大喜,心想:「老子穩坐中軍帳,眼見捷報至,耳聽好消息,這一場大戰,勝來不費吹灰之
力。但盼方怡這小娘皮,頭髮也沒給炮火燒焦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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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05:20

第三十三回 誰無癇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眾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
緊急軍情要稟告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
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
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
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
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赤大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
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替他給李力世、祁清彪、風際中、徐天
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了。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眾人知道赤火
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鄺天雄
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眾位大哥近
來干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實是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
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鄺天雄道:「古香主
吩咐屬下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眾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
韋小寶問道:「那為甚麼?」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
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眾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
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
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
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和霸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
四人是從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
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人,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
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為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
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
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眾人齊聲咒罵。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
的一成,自是寡不敵眾。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
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裡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好
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佈置妥貼,馬香
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
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眾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
敢驚動官府,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為首
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眾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
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
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人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
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
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眾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
至中及赤火堂眾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眾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
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月到得桂中,一眾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復萌,才重新開始勒索州縣,騷
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眾御前侍
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眾兄弟閒談。御前侍衛班領張康年匆匆進
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
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御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
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御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
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
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御前侍衛的另…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
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甚麼事?殺了人麼?」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
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御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裡。」韋小寶哈哈大笑,說
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御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
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
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
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
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
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
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
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麼多錢,這次明明大贏,
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你們這批傢伙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撤賴,別說連開十四記
大,就是連開甘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麼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裡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
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眾位侍衛大人瞧得
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眾位大人的錢,眾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個人盡數奉還就是。趙
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
倒霉、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為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
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總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
過。」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
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裡,還說這些話作甚?」
    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
銀子還說話損人……」韋中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甚麼都不妨,
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
想:「咱們明明在宮裡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麼叫作在江湖上混飯吃?」
    韋小寶又問:「怎麼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六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
『他媽的,發財這麼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裡去伺候皇帝……皇帝……
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傢伙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
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
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
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
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裡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
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
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問道:「這傢伙是甚麼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
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鬍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
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
楚。賭場裡的睹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
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
看也沒甚麼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
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
肯去為宮裡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
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
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
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為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人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
袋裡,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裡麼?」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
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
回,始終沒出手辦甚麼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跡,整日價躲在屋裡,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
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為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
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
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裡四個人,只不過四
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帶了兩名軍土,就孤身犯
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很高的。」韋小寶道:「好,
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甚麼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
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裡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裡七點一
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裡,剛好有一對八點。」
跟著拍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罵。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麼裡面又賭起來了?」韋個寶邁步進去,張康
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是躺在地上。東
邊坐的是個絡腮鬍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
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個寶一征,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裡曾經會過,他武
功頗為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
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
抬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
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宮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裡拿
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瞇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
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
說著走近身去,只見台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
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只
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拍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
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裡的另一張脾,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
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拍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
楞,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大」,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
無可再小。他又是閒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是愁眉
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
十萬八千里,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最厲害的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甚麼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
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
數,這張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脾也是一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
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御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
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舊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
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為高。他伸著胖手,
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
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
梅花,一張四大,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迢:「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
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大有紅,不是對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
「你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
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辭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
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
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為甚麼我這一對十點,就贏
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前面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
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脹起,喝道:「混帳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
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
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
出話來。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裡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隻銀元寶,送到矮
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
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堆。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
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牌子一
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就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
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
化道:「快押,這麼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麼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罷。」矮
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
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
可沒說你不對。」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喂,你這小娃娃在這裡
嘰哩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莊。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裡抓了八九個
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
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
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罷。」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
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裡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
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唸唸有詞,「天
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抬元寶,一隻一隻抬進門!通殺!「口中一喝,
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脾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
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
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
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
的脾,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廿一點,吃你四點,贏了!」韋小寶跟那鄉農面
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槓地槓,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
道:「怎麼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麼?」韋小寶道:「很
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
    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
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罵,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
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脹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麼東
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傢伙總也值得幾百兩罷?我押他。」說著
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御前侍衛,是在下拿往的,老兄怎麼拿去跟人賭博?」
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
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
易。這當兒柳州城裡,御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
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
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
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己抹得乾乾淨淨,唯有縱
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
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干。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莊卻非推不可,既不知
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脾九?不如來擲骰子,誰
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
牌九,又賭甚麼?」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逍:「你奶奶
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麼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
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麼來了?為甚麼使不得?」只
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
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
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麼仍
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
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甚麼?」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
麼?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
怪胖得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寧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
裡,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
陀,只困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
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
現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麼?啊,是
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限她睡在一個被窩裡,自然是老相
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
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甚麼
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取出解藥來。」他這肥手
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末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
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
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
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
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
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
「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
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
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是
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罷。」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
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
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
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六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有
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麼來頭,也只有韋小寶知道,
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閒
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
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核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
掌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
你那老姘頭,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
許再說!」韋小寶笑道:「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裡,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裡!」又有一人說道:「都拿下了!」眾人一齊轉
頭,向廳口看去,突見白光閃動,有人手提長劍,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子。眾人背心、脅下、
腰間、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軟倒在地。
    但見廳口站著三人,韋小寶大喜叫道:「阿珂,你也來……」說到這個「來」字,心頭
一沉,便即住口,但見她身旁站著兩人,左側是李自成,右側卻是那個他生平最討厭的鄭克
地。東首一人已將長劍還入劍鞘,雙手叉腰,微微冷笑,卻是那「一劍無血」馮錫范。瘦頭
陀、老叫化、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鄉農等六名好手互相牽制,此亦不敢動,彼亦不敢
動,突然又來了個高手,毫不費力的便將眾人盡數點倒,連張康年也中了一劍。
    瘦頭陀坐倒在地,跟他站著之時相比,卻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麼東西,膽敢
點了老子的陽關穴、神堂穴?」馮錫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錯啊,居然知道自己給點了甚
麼穴道。」瘦頭陀怒道:「快解開老子穴道,跟你鬥上一鬥。這般偷襲暗算,他媽的不是英
雄好漢。」馮錫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漢!他媽的躺在地下,動也不能動的英雄好漢。」瘦
頭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媽的你不生眼睛麼?」
    馮錫范左足一抬,在他肩頭輕輕一撥,瘦頭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
重量集中之處,摔倒之後,雖然身上使不出勁,卻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來。
    鄭克爽哈哈大笑,說道:「珂妹,你瞧,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
很。」鄭克爽道:「你要找這小鬼報仇,終於心願得償,咱們捉了去慢慢治他呢,還是就此
一劍殺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適,難道阿珂要找我報
仇,我可沒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說道:「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氣,一劍殺了乾淨。」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出
鞘,走到韋小寶面前。
    瘦頭陀、胖頭陀、陸高軒、老叫化、李西華、張康年六人齊叫:「殺不得!」
    韋小寶道:「師姊,我可沒……」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師姊了!小鬼,你總是想法
兒來害我、羞辱我!」提起劍來,向他胸口刺落。眾人齊聲驚呼,卻見長劍反彈而出,原來
韋小寶身上穿著護身寶衣,這一劍刺不進去。
    阿珂一怔之間,鄭克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對!」提劍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
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一這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土的服色,
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臉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眾人見他甘願替韋小寶擋了一劍,均想:「這人倒忠心。」
    馮錫范抽出長劍,慢慢走過去,突然長劍一抖,散成數十朵劍花。忽聽得叮的一聲響,
馮錫范手中長劍斷成兩截,那驍騎營軍士的肩頭血流如注。原來他以韋小寶的匕首削斷了對
方手中長劍,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倫,只怕此時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鄭克爽那一劍,他肩
頭連受兩處劍傷。馮錫范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將斷劍擲在地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
另行取劍,再施攻擊。
    韋小寶叫道:「哈哈,一劍無血馮錫范,你把我手下一個小兵刺出了這許多血,你的外
號可得改一改啦,該叫作『半劍有血』馮錫范。」
    那驍騎營軍士左手按住肩頭傷口,右手在韋小寶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陣推拿,解開了他
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李西華等於互相牽制之際驟然受襲,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
十分不忿,聽得韋小寶這麼說,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聲道:「半劍有血馮錫范,好極,
好極!天下無恥之徒,閣下算是第二。」李西華道:「他為甚麼算是第二?倒要請教。」老
叫化道:「比之吳三桂,這位半劍有血的道行似乎還差著一點兒。」眾人齊聲大笑。李西華
道:「依我看來,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馮錫范於自己武功向來十分自負,聽眾人如此恥笑,不禁氣得全身發抖,此時若再換劍
又攻那驍騎營軍土,要傷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稱,向那軍土瞪眼說道:
「你叫甚麼名字?今日暫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裡,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那軍士道:「我……我……」聲音甚是嬌嫩。
    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伸手除下她頭上帽子,
長髮散開,披了下來。韋小寶左手摟住她的腰,說道:「她是我的小丫頭。半劍有血,你連
我一個小丫頭也打不過,還胡吹甚麼大氣?」
    馮錫范怒極,左足一抬,砰彭聲響,將廳中賭台踢得飛了起來,連著台上的大批銀兩元
寶,還有一個橫臥在上的趙齊賢,激飛而上,撞向屋頂。銀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頭陀
等人頭上身上。各人紛紛大罵,馮錫范更不答話,轉身走出。
    只見大門中並肩走進兩個人來,馮錫范喝道:「讓開!」雙手一堆。那二人各出一掌,
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時悶哼。那二人倒退數步,背心都在牆上重重一撞。馮錫范身子晃了
晃,深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聲,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原來是風際
中和玄貞道人。
    韋小寶快步過去,扶住了風際中,問玄貞道人:「道長,不要緊麼?」玄貞咳了兩聲,
說道:「不要緊,韋……韋大人,你沒事?」
    韋小寶道:「還好。」轉頭向風際中瞧去。風際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他武功遠比玄
貞為高,但適才對掌,接的是馮錫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強勁得多,因此受傷也比玄貞為重。
    李西華道:「韋兄弟,你驍騎營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來風際中和玄貞二人,穿的
也是驍騎營軍土的眼色。韋小寶道:「慚愧,慚愧!」
    只聽得腳步聲響,錢老本、徐天川、馬彥超主人又走了進來。
    阿珂眼見韋小寶的部屬越來越多,向李自成和鄭克爽使個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韋小寶身前,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大丈夫思怨分明,那日
你師父沒殺我,今日我也饒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
全身砸成了肉醬。」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樣?那日在三聖庵裡,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
將阿珂許配我為妻,難道又想賴麼?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
樣的岳父大人?」
    阿珂氣得滿臉通紅,道:「爹,咱們走,別理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他狗嘴裡長不出
象牙,有甚麼好話說了?」
    韋小寶道:「好啊,你終於認了他啦。這父母之命,你聽是不聽?」
    李自成大怒,舉起禪杖,厲聲喝道:「小雜種,你還不住口?」
    錢老本和徐天川同時縱上,雙刀齊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過禪杖,噹的一聲,架
開了兩柄鋼刀。馬彥超已拔刀橫胸,擋在韋小寶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裡,你父
女的性命是誰救的?忘恩負義,好不要臉!」
    李自成當年橫行天下,開國稱帝,舉世無人不知。馬彥超一喝出他姓名,廳中老叫化、
瘦頭陀等人都出聲驚呼。
    李西華大聲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還沒死?好,好,好!」語音之中充滿
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樣?你是誰?」李西華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
肉,寢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爺有眼,好極。」
    李自成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一生殺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要殺我
報仇,老子還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你想報仇,未必有這麼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聲道:「爹,咱們走罷。」
    李自成將禪杖在地下一頓,轉身出門。阿珂和鄭克爽跟了出去。
    李西華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這裡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漢,就來跟我單打獨
鬥,拚個死活。你有沒膽子?」
    李自成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儘是鄙夷之色,說道;「老子縱橫天下之時,你這小子未
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閣下定論。」禪杖一頓,走了出去。
    眾人相顧默然,均覺他這幾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殺人如麻,世人毀多譽少,但他是個敢
作敢為的英雄好漢,縱是對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難否認。此時他年紀已老,然顧盼之際仍是
神威凜凜,廳人眾人大都武功不弱,久歷江湖,給他眼光一掃,仍不自禁的暗生懼意。
    韋個寶罵道:「他媽的,你明明已把女兒許配了給我做老婆,這時又來抵賴,我偏偏說
你是狗熊,英個屁雄。」見雙兒撕下了衣襟,正在裹紮肩頭傷口,便助她包紮,問道:「好
雙兒,你怎麼來了?幸虧你湊巧來救了我,否則的話,我這老婆謀殺親夫,已刺瞎了我的眼
睛。」雙兒低聲道:「不是湊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韋小寶大
奇,連問:「你一直在我身邊?那怎麼會?」
    瘦頭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開,快拿解藥出來,否則的話,哼哼,老子立刻就把
你腦袋砸個稀巴爛!」
    突然之間,大廳中爆出一聲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聲。韋小寶的部屬不斷到來,
而這極矮奇胖的傢伙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居然還口出恐嚇之言,人人都覺好笑。
    瘦頭陀怒道:「你們笑甚麼?有甚麼好笑?待會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給解藥,瞧
我不砸他個稀巴爛。」
    錢老本提起單刀,笑嘻嘻的走過去,說道:「此刻我如在你頭上砍他媽的三刀,老兄的
腦袋開不開花?」瘦頭陀怒道:「那還用多問?自然開花!」錢老本笑道:「乘著你穴道還
沒解開,我先把你砸個稀巴爛,免得你待會穴道解開了,把我主人砸了個稀巴爛。」
    眾人一聽,又都哄笑。
    瘦頭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點的。你把我砸個稀巴爛,不算英雄。」
    錢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說著提起刀來。
    胖頭陀叫道:「韋……韋大人,我師哥無禮冒犯,請你原諒。屬下代為陪罪,師哥,你
快陪罪,韋大人也是你上司,難道你不知麼?」他頭頸不能轉動,分別對韋小寶和瘦頭陀說
話,無法正視其人。瘦頭陀道:「他如給我解藥,別說陪罪,磕頭也可以,給他做牛做馬也
可以,不給解藥,就把他腦袋瓜兒砸個稀巴爛。」
    韋小寶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麼好,你竟對她這般有恩有義?」正要說話,忽見那鄉農
雙手一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八人被馮錫范點中要穴,除了韋小寶已由雙兒推拿解開,餘下七人始
終動彈不得。那馮錫范內力透過劍尖入穴,甚是厲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兩個時辰
不能行動。這鄉農模樣之人宛如個鄉下土老兒,雖然他適才推牌九之時,按牌入桌,印出牌
痕,已顯了一手高深內功,但在這短短一段時候之間竟能自解穴道,實是罕見罕聞。只見他
拖著鞋皮,踢噠踢噠的走了出去。
    韋小寶對錢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說著
向李西華一指。錢老本應道:「是。」還刀入鞘,正要替李西華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
復清反,母地父天。」錢老本「啊」了一聲。
    徐天川搶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了幾下,轉到他面前,雙手兩根拇指對著
他面前一彎。天地會兄弟人數眾多,難以遍識,初會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
字作為同會記認:但若有外人在旁,不願洩漏了機密,往往便將這八字倒轉來說。外人驟聽
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禮.也是一項不讓外人得知的禮節。錢杏鄴
人跟著給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三人解開了穴道。
    只餘下瘦頭陀一人坐在地下,滿臉脹得通紅,喝道:「師弟,還不給我解穴?他媽的,
還等甚麼?」胖頭陀道:「解穴不難,你可不得再對韋大人無禮。」瘦頭陀怒道:「誰教他
不給解藥?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給了解藥,就算是向我賠罪,老子不咎既
往.也就是了。」胖頭陀躊躇道:「這個就為難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這矮胖子囉唆個沒完沒了,別說韋兄弟不給解藥,就算他要給,我也
要勸他不給。」右手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勁風向瘦頭陀射去,跟著又是兩指,嗤嗤連聲,
瘦頭陀身上穴道登時解開。
    突見一個大肉球從地下彈了起來,疾撲韋小寶。老叫化呼的一掌,擊了出去,瘦頭陀身
在半空,還了一掌,身子彈起,他武功也當真了得,凌空下撲,雙掌向老叫化頭頂擊落。老
叫化左足飛出,踢向他後腰。瘦頭陀又即揮掌拍落,掌力與對方腿力相激,一個肥大的身子
又飛了起來。他身在空中,宛似個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終打不中他一招。別瞧這矮
胖子模樣笨拙可笑,出手竟靈活之極,足不著地,更加圓轉如意。
    李西華和天地會群雄都算見多識廣,但瘦頭陀這般古怪打法,卻也是生平未見。胖頭陀
和陸高軒全神貫注,瞧著老叫化出手,眼見他每一招都是勁力凌厲,瘦頭陀一個二百多斤的
身軀,全憑藉著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飛舞不落。
    兩人越鬥越緊,拳風掌力逼得旁觀眾人都背靠牆壁。忽聽得瘦頭陀怪聲大喝,一招「五
丁開山」,左掌先發,右拳隨下,向著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喝道:「來得好!」蹲下身
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擊而上。兩股巨力相撞,瘦頭陀騰身而起,背脊衝上橫粱,只
聽喀喇喇一陣響,屋頂上瓦片和泥塵亂落,大廳中灰沙飛揚,瘦頭陀又已撲擊而下,老叫化
縮身避開。瘦頭陀一撲落空,砰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瘦頭陀又已彈起,迅捷無論的將一個大腦袋當胸撞來。眼
見他這一撞勢道甚是威猛,者叫化側身避過,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內勁吐出,大喝一聲。
瘦頭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厲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內勁,兩股力道並在一起,眼見瘦頭陀急飛而
出,腦袋撞向牆壁,勢非腦漿迸裂不可。
    眾人驚叫聲中,胖頭陀抓起一名縮在一旁的賭場夥計,擲了出去,及時擋在牆上,波的
一聲,瘦頭陀的頭顱撞人他胸腹之間。一顆大腦袋鑽入了那夥計的肚皮,嵌入牆壁,撞出了
一個大洞。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顆肥腦袋上一塌糊塗,沾滿了那夥計的血肉。他雙手在臉上
一陣亂抹,怒罵:「他媽的,這是甚麼玩意?」眾人無不駭然。
    老叫化喝道:「還打不打?」瘦頭陀道:「當年我身材高大之時,你打我不贏。」老叫
化道:「現今呢?」瘦頭陀搖頭道:「現今我打你不贏,罷了,罷了!」忽地躍起,向牆壁
猛撞過去,轟隆一聲響,牆上穿了個大洞,連著那夥計的屍身一齊穿了出去。
    胖頭陀叫道:「師哥,師哥!」飛躍出洞。陸高軒道:「韋大人,我去瞧瞧。」腳前頭
後,身子平飛,從洞中躍出,雙手兀自抱拳向韋小寶行禮,姿式美妙。眾人齊聲喝采。
    徐天川、錢老本等均想:「韋香主從哪裡收了這兩位部屬來,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
們高出十倍。」
    李西華拱手道:「少陪了。」從大門中快步走出。
    韋小寶向老叫化拱手道:「這位兄台,讓他們走了罷?」說著向趙齊賢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隨手拉起趙齊賢等人,也不見他推宮解穴,只一抓之
間,已解了幾名侍衛的穴道。
    韋小寶道:「多謝。」吩咐趙齊賢、張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問道:「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之人?」韋個寶道:「是,咱
們甚麼事都不必瞞她。」老叫化道:「這位姑娘年紀雖小,一副忠肝義膽,人所難及。剛才
若不是她奮不顧身,忠心護主,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道:
「對,對,幸虧是她救了我。」
    雙兒聽兩人當眾稱讚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對老叫化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
    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已有人傳授了他,念熟記住。這
些句子甚是俚俗,文義似通非通,天地會兌弟多是江湖漢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
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奧了,會中兄弟如何記得?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便接著念
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拍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韋小寶道:「忠義堂前兄弟在,
城中點將百萬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韋小寶道:「兄弟
韋小寶,現任青木堂香主,請問兄長高姓大名,身屬何堂,擔任何職。」
    老叫化道:「兄弟吳六奇,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今日和韋香主及眾家兄弟相會,十分
歡喜。」。
    眾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鐵丐」吳六奇,都是又驚又喜,一齊恭敬行禮。徐
天川等各通姓名,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手握一省重兵,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心存反清復明之志,暗
中入了天地會,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
    天地會對這「洪」字甚是注重。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洪武」,二來這「洪」字是
「漢」字少了個「土」字,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為胡虜所佔,會中兄弟自稱「洪英」,
意謂不忘前本、決心光復舊土。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也不統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職香
主之上,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僅次於總舵主而已。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甚
是隱秘,連徐天川、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笑道:「韋香主,你去雲南幹事,對付大漢奸吳三桂。總舵主
傳下號令,命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我一接到號令,便派出了十名
得力兄弟,到雲南暗中相助。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青木堂眾位兄弟才幹了得,諸事化驗為
夷,我們洪順堂幫不上甚麼忙。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眾位兄弟來到廣西,兄弟便化裝前來,
跟各位聚會。」
    韋小寶喜道:「原來如此。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吳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實在
感激不盡。吳香主大名,四海無不知聞,原來是會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別別跳,乖乖不
得了。」其實吳六奇的名字,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喜形於色,
便順口加上幾句。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鰲拜,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大夥兒是自己兄弟,
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才請得你到來,還請勿怪。」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這些傢伙狗皮倒灶,輸了錢就混賴。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
頭,教訓教訓,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兄弟還得多謝你呢。」
    吳六奇哈哈大笑。眾人坐了下來,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韋小寶簡略說了。吳六奇聽說
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讚,說道:「這奸賊起兵造反,定
要打到廣東,這一次要跟他大幹一場。待得打垮了這奸賊,咱們再回師北上,打上北京。」
    說話之間,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和吳六奇相見,自有一番親熱。談到剛才
賭場中的種種情事,吳六奇破口大罵馮錫范,說他暗施偷襲,陰險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
上一架。
    韋小寶說到馮錫范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吳六奇伸手在賭台上重重一拍,說道:「如
此說來,咱們便在這裡幹了他、一來給關夫子報仇,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三來
也可一雪今日給他暗算的恥辱。「』他一生罕遇敵手,這次竟給馮錫范制住了動彈不得,實
是氣憤無比。
    馬超興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既是到了柳州.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
了。」天地會忠於明室,崇禎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為敵。
    韋小寶道:「台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鄭克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麼他也
成了反賊,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一起干了。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眾人面面相覷,均不接口。天地會是台灣鄭氏的部屬,不妨殺了馮錫范,卻不能殺鄭二
公子。何況眾人心下雪亮,韋小寶要殺鄭克爽,九成九是假公濟私。吳六奇岔開話頭,問起
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歷,韋小寶含糊以應,只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
於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對自己甚是忠心。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說道:
「兄弟生平極少服人,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
寥可數,怎麼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
    眾人議論了一會。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訪李自成、馮錫范等人落腳的所在,一面
給風際中、玄貞、雙兒三人治傷。
    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原來她在五台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到處尋找,
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著來到北京,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自
然便沒遇上。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當即隨後追來,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兒家
心中另有念頭,擔心韋小寶做了韃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來相認,偷了一套
驍騎營軍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驍騎營之中,一直隨到雲南、廣西。直到賭場中遇險,阿珂要
刺傷韋小寶眼睛,這才挺身相救。
    韋小寶心中感激,摟住了他,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我怎會不要你服
侍?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滿臉通紅,道:「不,不,我……我不會去嫁人的。」
    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替吳六奇接風。飲酒之際,會中兄弟來報,說
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跡,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產木材,柳州棺材,
天下馳名。是以有「住在蘇州,著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之諺。木材紮成木排,由
柳江東下。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在排屋之中隱身,確是人所難知,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
勢眾,只怕也無法查到。
    吳六奇拍案而起,說道:「咱們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馬超興道:「此刻天色尚早,
兩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佈置一下,可莫讓他們走了。」出去吩咐部屬行事。
    待到二更天時,馬超興領帶眾人來到柳江江畔,上了兩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
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劃出,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在江上劃出約莫六八里地,小船
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鑽進艙來,低聲道:「稟告三位香主:點子就在對面木排上。」
    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只見木排上一間小屋,透出一星黃光,江面上東一艘、西一艘
儘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馬超興低聲道:「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韋小寶大喜,心想
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馮錫范再厲害,還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一邊飛奔,一邊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縮
頭縮腦,躲在哪裡……李自成,有沒有膽子出來……李自成……」卻是李西華的聲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誰在這裡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上了木排,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
    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手持禪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要
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華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還是個糊塗鬼。你可知我是誰?」李自成
道:「李某殺人過百萬,哪能一一問姓名。上來罷。」這「上來罷」三字,宛如半空中打個
霹需,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呼喝一聲,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李西華側身避開,長劍貼住
杖身,躍起身來,劍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華身在半空,無從閃避,左足
在杖頭一點,借力一個觔斗翻出,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
    吳六奇道:「劃近去瞧個清楚。」船夫扳槳划前。馬超興道:「有人來糾纏他一下,咱
們正好行事。」向船頭一名船夫道:「發下號令。」那船夫道:「是。」從艙中取一盞紅色
燈籠,掛在桅桿上,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
    韋小寶大喜,連叫:「妙極,妙極!」他武功不成,於單打獨鬥無甚興趣,這時以數百
之眾圍攻對方兩人,穩操勝券,正是投其所好,何況眼見己方會眾精通水性,只須鑽到木排
底下,割斷排上竹索,木排散開,對方還不手到擒來?一想到木排散開,忙道:「馬大哥,
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可不能讓她在江裡淹死了。」
    馬超興笑道:「韋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
人。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包管沒岔子。」韋小寶喜道:「那
好極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爽。」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爽,這句話終究說
不出口。
    小船慢慢劃近,見木排上一團黑氣、一道白光,盤旋飛舞,鬥得甚緊,吳六奇搖頭道:
「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想不到他
一代梟雄,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只是見到李自成退了一
步,又是一步。
    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鄭公子,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鄭克爽道:「好。師父,
請你把這個子打發了罷!」小屋板門開處,馮錫范仗劍而出。
    這時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邊,只須再退一步,便踏人了江中,馮錫范喝道:「喂,小
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長劍緩緩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靈台穴」。李西華
正要回劍擋架,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台穴』了!」白光一
閃,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手中兵刃疾刺馮錫范後心。
    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馮錫范不及攻擊李
西華,側身回劍,架開敵刃,噹的一聲,嗡嗡聲不絕,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雙刃相交,
兩人都退了一步,馮錫范喝問:「甚麼人?」那人笑道:「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范,你
不認得我麼?」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褲,頭纏白布,腰間圍一條青
布闊帶,足登草鞋,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想是他遭了馮錫范的暗算,心
中不忿,來報那一劍之辱。
    馮錫范森然道,」以閣下如此身手,諒非無名之輩,何以如此藏頭露尾,躲躲閃閃?」
那鄉農道:「就算是無名之輩,也勝於半劍有血。」馮錫范大怒,挺劍刺去。那鄉農既不閃
避,也不擋架,舉刀向馮錫范當頭砍落,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其實這一刀後發先
至,快得異乎尋常。馮錫范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敵刃已及腦門,大駭之下,急忙向左
竄出。那鄉農揮刀橫削,攻他腰脅。馮錫范立劍相擋,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
向,劈向他左臂。馮錫范側身避開,還了一多劍,那鄉農仍不擋架,揮刀攻他手腕。
    兩人拆了三招,那鄉農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訥,帶著三分呆氣,但刀法之凌厲
狠辣,武林中實所罕見。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
    馮錫范突然叫道:「且住!」跳開兩步,說道:「原來尊駕是百勝……」那鄉農喝道:
「打便打,多說甚麼?」縱身而前,呼呼呼三刀。馮錫范便無餘暇說話,只得打起精神,見
招拆招。馮錫范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這一凝神拒敵,那鄉農便佔不到上風。二人刀劍忽
快忽慢,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有時迴旋轉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是惡鬥不休。鄭克爽和阿珂各執兵刃,站在李自成之側,俟機
相助。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勢道剛猛,李西華劍法雖精,一時卻也欺不近身。鬥到酣
處,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一個打滾,直滾到敵人腳邊,劍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
道:「你今日還活得成麼?」這一招「臥雲翻」,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
絕招,小巧之技,迅捷無比,敵人防不勝防。
    阿珂和鄭克爽都吃了一驚,待得發覺,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華一
驚」長劍竟然脫手。李自成飛起左腿,踢了他一個觔斗,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登時將他
壓在木排之下,再也動彈不得。這一下勝敗易勢,只頃刻之間,眼見李自成只須禪杖舂落,
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饒你一命。」李西華道:「快將我殺了,我不能報殺父大
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間?」李自成一聲長笑,說道:「很好!」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
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照在李西華臉上,但見他臉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
無懼意。李自成心中一凜,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嗎?」
    李西華道:「可惜咱們姓李的,出了你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
成顫聲問道:「李巖李公子是你甚麼人?」李西華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說著微
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禪杖,問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兒子?」李西華道:「虧你還有臉稱
我爹爹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幾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後
人?你……你是紅娘子生的罷?」李西華見他禪杖提起數尺,厲聲道:「快下手罷!盡說這
些幹麼?」
    李自成退開兩步,將禪杖拄在木排之上,緩緩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錯事,便是害了
你爹爹。你罵我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錯,一點不錯!你要為你爹爹報仇,
原是理所當然。李自成生平殺人,難以計數,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殺你爹爹,我……我好
生有愧。」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西華萬料不到有此變故,躍起身來,拾回長劍,眼見他白鬚上儘是斑斑點點的鮮血,
長劍便刺不進去,說道:「你既內心有愧,勝於一劍將你殺了。」飛身而起,左足在繫在排
上的巨索上連點數下,已躍到岸上,幾個起落,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聲:「爹!」走到李自成身邊,伸手欲扶。李自成搖搖手,走到木排之側,左
腳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驚叫:「爹!你……你別……」
    眾人見江面更無動靜,只道他溺水自盡,無不駭異。過了一會,卻見李自成的頭頂從江
面上探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凝氣在江底步行,鐵禪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見他腦袋和肩頭漸漸從江面升起,踏著江邊淺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著鐵禪杖,腳
步蹣跚,慢慢遠去。阿珂回過身來,說道:「鄭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
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撲在鄭克爽懷中。鄭克爽左手摟住了她,右手輕拍她背脊,安慰道:
「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畢,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兩人大叫:「啊喲!」摔入江
中。
    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人江中,將縛住木排的竹索割斷,木材登時散開。
    馮錫范急躍而起,看準了一根大木材,輕輕落下。那鄉農跟著追到,呼的一刀,迎頭劈
下,馮錫范揮劍格開。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這番相鬥,比之適才在木排上過招,又
難了幾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立足固然難穩,又無從借力。馮錫范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
穩地,刀來劍往,絲毫不緩。圓木順著江水流下,漸漸飄到江心。
    吳六奇突然叫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這位兄弟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他……他……他
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快追,划船過去!」。
    馬超興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作『美刀王』的嗎?此人風流英俊,當年
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個傻里傻氣的鄉巴佬!」
    韋小寶連問:「我的老婆救起來了沒有?」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向他瞪了一眼,顯然是說:「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水面凶
險,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記掛著女子,重色輕友,非英雄所為。」
    馬超興叫道:「快傳下令去,多派人手,務須相救那個小姑娘。」
    後梢船夫大聲叫了出去。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托起濕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著左
首一人抓住鄭克爽的衣領,提將起來,叫道:「男的也拿了。」眾人哈哈大笑。
    韋小寶登時放心,笑逐顏開,說道:「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
樣了。」坐船於吳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槳齊劃,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駛去,
越劃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見江面上白光閃爍,二人兀自鬥得甚緊。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馮錫范日間和風際中、玄貞道人拼了兩掌,風際中內力著實
了得,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此刻久鬥之下,更覺右胸隱隱作痛。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
上,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絕無迴旋餘地,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刀刀狠,
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本是使潑耍
賴,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雖險實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這一般凌厲無前的狠勁,馮
錫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見一艘小船划將過來,船頭站著數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間在賭
場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內。
    胡逸之大喝一聲,左一刀,右兩刀,上一刀,下兩刀,連攻六刀。馮錫范奮力抵住,百
忙中仍還了兩劍,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吳六奇讚道:「好刀法!好劍法!」胡逸之又是揮刀
迎面直劈。馮錫范退了半步,身子後仰,避開了這刀,長劍晃動,擋住身前。這時他左足已
踏在大木末端,腳後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馮錫范還了三劍,
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聲,舉刀直砍下來。馮錫范側身讓開,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
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聲,將大木砍為兩段。
    馮錫范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斷,他「啊」的一聲,翻身入水。胡逸之鋼刀脫
手,向他身上擲出。馮錫范身在水中,閃避不靈,眼見鋼刀擲到,急揮長劍擲出,刀劍錚的
一聲,空中相交,激出數星火光,遠遠蕩了開去,落入江中。馮錫范潛入水中,就此不見,
胡逸之暗暗心驚:「這人水性如此了得,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吳六奇朗聲說道:「百勝刀王,名不虛傳!今日得見神技,令人大開眼界。請上船來共
飲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擾了!」一躍上船。船頭只微微一沉,船身竟無絲毫晃動。韋小寶不明
這一躍之難,吳六奇、馬超興等卻均大為佩服。吳六奇拱手說道:「在下吳六奇。這位馬超
興兄弟,這位韋小寶兄弟。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說道:「吳兄,你身在天地會,此事何等隱秘,倘若洩漏了風聲,
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會,你居然對兄弟毫不隱瞞,如此豪氣,好生令人佩服。」
    吳六奇笑道:「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兄弟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麼?」
    胡逸之大喜,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再也不問江湖之事,不
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說著攜手入艙。他對馬超興、韋小寶等只
微一點頭,並不如何理會。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爽的師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謝,說道:「胡大俠將馮錫范打入
江中,江裡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說道:「韋香主,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不錯啊。」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會擲骰子作弊騙羊□。韋小寶卻也不以為
忤,反覺得意,笑道:「胡大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兒倆聯手推莊,贏了那
矮胖子不少銀子,胡大俠要占一半,回頭便分給你。」胡逸之笑道:「韋香主下次推莊,兄
弟還是幫莊,跟你對賭,非輸不可。」韋小寶笑道:「妙極,妙極!」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在小船中飲酒。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說道:「哨們今日既一見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瞞,說來慚
愧,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只不過為了一個女子。」
    韋個寶道:「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麼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
情的。」吳六奇眉頭一皺,心想:「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你懂得甚麼?」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歎了口氣,緩緩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吳梅村這一句詩,
做得甚好,可是那擬三桂並不是甚麼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輕
輕哼著《圓圓曲》中的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對韋小寶道:「韋香
主,那日你在三聖庵中,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淺。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
斷斷續續的,這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最後這一遍,還是托了你的福。」
    韋小寶奇道:「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陳圓圓的姘……麼?」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
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都感駭異,料想這位「美刀王」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以
致甘為傭僕。此人武功之高,聲望之隆,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願
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實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時,見他白髮蒼蒼,鬍子須稀落落,也
是白多黑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又哪裡說得上一個「美」字?
    韋小寶奇道:「胡大俠,你武功這樣了得,怎麼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聽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韋小寶嚇了一跳,手一鬆,酒杯
摔將下來,濺得滿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頭來,歎了口氣,說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
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韋香主,胡某是
個沒出息、沒志氣的漢子。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我在王府裡做園丁,給她種花拔
草。她去了三聖庵,我便跟著去做伙夫。我別無他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已
心滿意足,怎……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
    韋小寶道:「那麼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幾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洩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面前
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韋
小寶笑道:「你倒記得真清楚。」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癡
已極。吳大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說話傷了他心,說道:「胡大哥,咱們性情中人,有的
學武成癡,有的愛喝酒,有的愛賭錢。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愛鑒賞美色、可是對她清
清白白,實在難得之極。兄弟斗膽,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能否採納麼?」
    胡逸之道:「吳兄請說。」吳六奇道:「想那陳圓圓,當年自然美貌無比,但到了這時
候,年紀大了,想來……」胡逸之連連搖頭,不願再聽下去,說道:「吳兄,人各有志。兄
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別過。」說著站起身來。
    韋小寶道:「且慢!胡兄,陳圓圓的美貌,非人世間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吳
香主、馬香主沒見過,否則一見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
位香主啦……」
    吳六奇心中暗罵:「他媽的,小鬼頭信口開河。」書小寶續道:……我這可是親眼見過
的。她的女兒阿珂,只有她一半美麗,不瞞你說,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萬剮,粉身碎
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賭場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這
個,你老兄是親眼所見,並無虛假。」
    胡逸之一聽,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歎道:「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似乎有點流水無
情。」韋小寶道:「甚麼流水無情,簡直恨我入骨。他媽的……胡大哥,你別誤會,我這是
隨口罵人,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麼?後來又刺我眼
珠,若不是我運氣好,她早已謀殺了親夫。她……她……哼,瞧上了台灣那個鄭公子,一心
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來,握住他手,說道:「小兄弟,人世間情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你能遇
到阿珂,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那已是緣份,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
經看過她許多眼,跟她說過許多話。她罵過你,打過你,用刀子刺過你,那便是說她心中有
了你這個人,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話很對。她如對我不理不睬,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這滋味就挺
不好受。我寧可她打我罵我,用刀子殺我。只要我沒給她殺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歎道:「就給她殺了,也很好啊。她殺了你,心裡不免有點抱歉,夜晚做夢,說
不定會夢見你;日間閒著無事,偶然也會想到你,這豈不是勝於心裡從來沒你這個人嗎?」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范
相鬥,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風流倜儻的「美刀王」。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說道:「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
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麼耐心。阿珂當真要我
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干。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大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裡高興,為的
是她,不是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
害鄭公子,你為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啊。」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胡大哥,兄弟對你
十分佩服,很想拜你為師。不是學你的刀法,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這門功夫,兄
弟可踉你差得遠了。」
    胡逸之大是高興,說道:「拜師是不必,咱哥兒倆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裡,心想美貌女子,窯子裡有的是,只要白花花
的銀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來這兩個傢伙都是失心瘋了。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
為妻,那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苦纏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同,不過一個對陳
圓圓一往情深,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立心雖有高下之別,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何
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從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盡情傾訴,居然還有人
在旁大為讚歎,擊節不已,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初時還聽上幾句,後來越聽越不入
耳,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均想:「韋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罷了。你胡逸之卻
為老不尊。教壞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見如故,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
己,死而無憾。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今日有緣跟你相見,叫倆結為兄弟如
何?」韋小寶大喜,說道:「那好極了。」忽然躊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問
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你娶了陳圓圓,我娶了阿珂,你變
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兄弟相稱,可不大對頭。」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變色,慍道:「唉,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我這一生一世,決計
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苦有虛言,便如此桌。」說著左手一伸,喀的一聲,
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雙手一搓,便成木屑,紛紛而落。吳六奇讚道:「好功夫!」
    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麼?我這番深情,那才難得。可見你不是我
的知己。」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輕輕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几上,提
起匕首,隨手幾剁,將那幾角剁成數塊,說道:•『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這
塊茶几角兒,給人切個大八塊,還不了手。」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都感驚奇,但聽他這般立誓,又覺好笑。
    韋小寶道:「胡大哥,這麼說來,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咱們就此結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著他手,來到船頭,對著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
小寶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
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麼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別
的江河,那就不算。」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回入艙中,極是親熱。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四人舉杯共飲。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
阿珂之事,聽來著實厭煩,說道:「咱們回去罷。」胡逸之點頭道:「好,馬兄,韋兄弟,
我有一事相求,這位阿珂姑娘,我要帶去昆明。」
    馬超興並不在意,韋小寶卻大吃一驚,忙問:「帶去昆明幹甚麼?」
    胡逸之歎道:「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當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著:
『阿珂,阿珂,你怎麼不來瞧瞧你娘?』又說:『阿珂,娘只有你這心肝寶貝,娘想得你好
苦。』我聽得不忍,這才一路跟隨前來。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親,她說
甚麼也不肯。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我束手無策,只有暗中跟隨,只盼勸得她回心轉意。現
下她給你們拿住了,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方能釋放,只怕她不得不從。」
    馬超興道:「此事在下並無意見,全憑韋香主怎麼說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為妻,來日方長,但如陳姑娘一病不起,從此再也見不到
她女兒,這……這可是終身之恨了。」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吳六奇暗暗搖頭,心想:「這人英雄豪氣,盡已消磨,如此婆婆媽媽,為了吳三桂的一
個愛妾,竟然這般神魂顛倒,豈是好漢子的氣概?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下次
老子提兵打進昆明,先將她一刀殺了。」
    韋個寶說道:「大哥要帶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過……不過不瞞大哥你說,我跟她明
媒正娶、早已拜過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搖頭獅子吳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親,
要去改嫁給那鄭公子。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吳六奇聽到這裡,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酒壺酒杯登時盡皆
翻倒,大聲道:「胡大哥,韋兄弟,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韋兄弟拜過了
堂,已有夫妻名份,卻又要去跟那鄭公子,大大的不貞。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
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壞,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他媽的,省得教人聽著心
煩,見了惹氣。」厲聲催促艄公:「快劃,快劃。」
    胡逸之、韋小寶、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額頭青筋漲
了起來,氣惱已極,哪敢相勸?坐船漸漸划向岸邊,吳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裡?」
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這裡綁著。」吳六奇向艄公一揮手,坐船轉頭偏東,向那艘小船
劃去。吳六奇對韋小寶道:「韋兄弟,你我會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
色,葬送了一生,今日為你作個了斷。」韋小寶顫聲道:「這件事……還得……還得仔細商
量,」吳六奇厲聲道:「還商量甚麼?」眼見兩船漸近,韋小寶憂心如焚,只得向馬超興求
助:「馬大哥,你勸吳大哥一勸。」吳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給
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韋小寶愁眉苦臉,道:
「唉,這個……這個……」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人躍起身來,撲到了對面船頭,正是胡逸之。
    只見他一鑽入船艙;跟著便從後艄鑽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極,隨即躍到岸
上,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聲音遠遠傳來:「吳大哥、馬大哥、韋兄弟,實在對不住之
至,日後上門請罪,聽憑責罰。」話聲漸遠,但中氣充沛,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吳六奇又驚又怒、待要躍起追趕,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轉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韋小寶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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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08-3-9 20:04:32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
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
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覆。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
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
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什麼?是化緣麼?」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
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什麼。」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
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個字,便跳了起來,急道:
「什麼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
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
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麼?」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衝
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
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
「到哪裡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
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
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
道:「到底去哪裡?」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
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
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侯,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裡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
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
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外號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他媽
的,大漢奸艷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蓋碗,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
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
裡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
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
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
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
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
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
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
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
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
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
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
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
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
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
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
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
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什麼為難
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
在自己後頸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云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
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拜倒,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
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
    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
「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
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
小寶又問:「你到底為什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塗透頂,那是為了阿珂……」
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像,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
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
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
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裡,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
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歎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
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途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什麼妲
己,什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
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
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
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糊塗了,你不是
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什麼帶髮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
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
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
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糊里糊塗,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
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
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
自己為「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
擔,你要稱我為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
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想:「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說我
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訴說。」
    韋小寶道:「是。」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數也真不
少,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將琵琶摘了下來,
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
作的一首長詩,叫做『圓圓曲』。今日有緣,為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污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
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絃索,丁丁鼕鼕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
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道: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人聯兵,打敗李自成,攻
進北京,官兵都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
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小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
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說道:「這裡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好,是他自己不好,
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麼高興得
起來?曲裡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裡箜簍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
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
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
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裡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
「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
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
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麼會喜歡西施?」
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
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
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唱道: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
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唱到這裡,輕輕一歎,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隱瞞……」韋小寶道:「什麼叫
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
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
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
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子妓院,我也出身子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
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為
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什麼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
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
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韋小寶
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罵我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
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
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什麼名
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裡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
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
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
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后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皇后的父親嘉
定伯將我從妓院裡買了出來,送入宮裡,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
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什麼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
女色,我在宮裡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
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
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
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
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
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
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
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
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
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
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陳
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
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
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
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
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
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
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
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
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裡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
紀大了,卻還在院子裡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
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
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恣狂風揚
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
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
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
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
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像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
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裡去開檔
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
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
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
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歎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掛上牆壁,
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
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
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
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髮修行,懺悔自
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
說道這裡,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
腦後,一聽她提到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麼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
女兒,那麼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什麼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麼。」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
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裡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
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什麼?」陳圓圓道:
「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
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
隊首劣詡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裡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
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
    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麼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
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也沒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
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麼不跟她說
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麼光采。」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
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裡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
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陳圓圓道:「王爺說,他假
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
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
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
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
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
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
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裡,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
殺了他還不足以洩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
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
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
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
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
那麼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裡的難
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下可什麼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
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麼?」陳圓圓歎道:「倘使是這樣,
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
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覆去也只有「沉魚落雁、羞花
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也總不
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
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
麼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我來了!」聲
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
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
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裡。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
她頭髮,安慰道:「咱們說什麼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
圓圓伏在他懷裡,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
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
為。」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那老僧皺眉道:
「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
兒,沒為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
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
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裡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
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
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
室內。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
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
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
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麼如此糊塗?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什麼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裡,你
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為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某身經百戰,活了
七十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
    驀地裡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吳三桂一聲怒喝,他身後四名
衛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四名衛士震得向後退開,跟
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右手一掌
斬落,正中吳三桂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眾衛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衛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已落入敵手,誰敢稍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韋小寶來到三聖
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士團團圍住了三聖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
等人不敢貿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蜷縮在簷下,眾衛士竟未發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錯。」九難
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
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歎了口氣,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頓,青磚登時碎裂數塊,喝道:「你這賤尼是什麼人,膽
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到來,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喝道:「你膽敢沖
撞我師父,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師父他老人家的話,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三柄長矛飛進,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 頭,左手袍袖一拂,
已捲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士
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在吳三桂後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後十步。」眾衛士齊聲答應,退開數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一
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韋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
武功大高手。」九難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你倒
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念頭急轉,籌思脫
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帶大軍、轉戰天下的大梟雄,生平也不知已經歷過了多少艱危凶
險,但當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各自轉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九難冷笑道:「你女兒是我
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說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
下沉,矛尖戳入吳三桂肉裡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跟她說我是誰,也
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裡,比死在
這大漢奸手裡勝過百倍。」說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
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
某沒死在漢奸手裡,沒死在清兵手裡,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
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
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
見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願,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
漢奸死於非命。」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願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對李自成道:「索
性成全你的心願,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年山海關一片石大戰,你得辮
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殺你,撿這現成的便宜,諒你死了
也不心服。」抬起頭來,對九難道:「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突然一躍而
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已壓
住了禪杖,內力發出,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吳三
桂雖然武勇,但在九難這等內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
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長矛,交在吳三桂手裡,說道:「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
一架罷。」吳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
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鬥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宮裡,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讚歎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
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為我調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要
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后。他說從今以後,皇宮裡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
了。皇帝很年輕,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裡,他跟
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麼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去,
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愁。我想:『這就是皇帝麼?他做了皇帝,為什
麼還這樣不快活?』
    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脾
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色,成為昏君。他要勵精圖治,於是
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裡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
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什麼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發愁,心裡
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
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
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為……
因為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後,回到周國丈府裡。有一天,周國丈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
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慾的火熾
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
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
    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真好笑,這樣一個
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鬥,這
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守山海關,以防護滿洲兵打進
來。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給了
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裡姦淫擄
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著我
的時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
腿上、胸口上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
打進關來。唉,這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
戰,滿洲精兵突然出現,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
裡路之間,躺滿了死屍。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
真負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
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
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什麼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什麼都沒有,又有什麼希罕
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
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裡害怕,老
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
明城裡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歷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
個皇帝斷送在我手裡,崇禎、永歷,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麼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
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
大明的江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什麼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
    她耳中儘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抬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鬥得
極狠。二人年紀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出
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
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什麼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為
了我,負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
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為了我,什麼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後,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了。什麼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
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裡轉來轉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
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為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當讓我當
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
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願讓他因我為難,
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污了他的名頭。他
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
罷了。我從王府裡搬了出來,因為王爺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
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
時也不願留頭,穿清朝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
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
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說,我
想念他得很,要陪伴他。王爺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後來
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裡忽然不見了。我雖然捨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
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淒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
這麼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麼一回 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一驚,看相鬥的兩
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鬥,這一滴血,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吶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不敢進來助戰。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裡矛頭一偏,挺矛向陳圓圓當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噹的一聲,這一矛給
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
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後,大感奇怪:「大漢奸為什麼不刺和尚,卻刺老婆?」隨即明白:
「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鬥不過李自成,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噗
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
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雙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麼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甫轉,忽見李自成
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
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
的策略。當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於陝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
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眼便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為官軍,待得一
出棧道,立即又反。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伎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凶險狡猾,難怪大明江山會喪在他二人手裡。」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
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即左手向右一推,
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牆上,怒叫:「圓圓,你幹什麼?」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
十多年夫妻,當年他……他曾真心對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陳圓圓道:「你將我一起
殺了便是。」李自成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
    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近。一名武將大聲喝道:「快放了王
爺,饒你們不死。」正是吳三桂的女婿夏國相,又聽他叫道:「你們的同伴都在這裡,倘若
傷了王爺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地。」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徐天川、高彥超、玄貞道人等天
地會人眾,趙齊賢、張康年等御前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後
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乾乾淨淨,要殺吳三
桂,也不忙在一時。」當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後心,說道:「王爺,大夥兒死在一起,
也沒什麼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什麼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讓大夥兒離去,我師父就饒你一命。」李自成道:「這奸賊是反覆
小人,說話算不得數。」九難眼見外面被綁人眾,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
令放了眾人。我就放你。」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兩名王府家將推
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
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
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
道:「如果親口答允,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比九難為多,心想這小滑頭若不
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做上這樣的大官了,便道:「好,我答應
了你就是。」韋小寶轉頭問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
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當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何不兩全其美?你
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我跟韋爵爺又有什麼過不去了?」
韋小寶道:「那麼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
道別十,後一道至尊,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為
輸,好過大夥兒一齊人頭落地。」
    吳三桂道:「就是這麼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再請
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咱們話說在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
當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熊、韋小寶,還有建
寧公主,大家唏哩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身處危地,早一刻
脫身好一刻,他當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這麼辦。」提高聲音,叫道:「夏
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裡。」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
過來。」韋小寶讚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熊率兵到來,他重傷未癒,坐在一頂暖轎之中,八名親隨抬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又下令:「把眾位朋友都鬆了綁。」對韋小寶
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後,讓我送你們出城。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
在我背心戳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當
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的朋友罷?」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清廷小狗官的朋友。」
    九難讚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九難轉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聲道:「世子護送
公主,進京朝見聖上。恭送公主殿下啟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後。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道:「貨色真假,
查個明白。」掀起轎簾,向內一望,只見吳應熊臉上全無血色,斜倚在內,笑道:「世子,
你好。」吳應熊叫道:「爹,你……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道:
「我很好,沒事。」
    到得三聖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其數。韋小寶贊
道:「王爺,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夠了。」吳三桂沉著臉道:「韋
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當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雲南沐家一夥、反賊李自成勾
結之事。」韋小寶笑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我這
天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樑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里為官只為財,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
道,皇上就有什麼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歲歲發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
意,我回京之後,只把你讚得忠心耿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世子周全。逢年過
節,你就送點什麼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並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為難,老夫
身在雲南,手握重兵,也不來怕你。」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手提一支長矛,勇不可當,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小將
今日要告辭了,王爺以前答應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了罷。」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寶,你說話恁地無
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官,宮裡
嬪妃太監,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
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逃生是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論賄賂,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
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後,就不會再跟人為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
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頭對夏國相道:「夏總兵,快去提
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官兵,再給韋爵爺預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
咱們分送。」夏國相應了,轉頭吩咐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並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貼在後,知道這尼姑武功出
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
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戕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
妥,手忙腳亂,事非萬全。哼,日後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下也不想反
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眾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矣詔。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阿珂固然隨在身側,其餘天地會和沐王府人眾,以及侍衛官
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遠送出城,客氣得緊。此番蒙王爺厚待,下次王爺來
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的。」兩人拱
手作別。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後探頭到吳應熊的暖轎之中,密密囑咐了一陣,這
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傢伙說話不算數,咱們得快
走,離開昆明越遠越好。」當即拔隊起行。行出十餘里,見後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於大漢奸手下,實是感激不盡。你這就
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不報?但他束手待
宰,我倒下不了手。」轉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
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難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這叫做父母之
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洩,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寶猝不及防,這一
拳正中鼻樑,登時鮮血長流。韋小寶「啊喲」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媽
媽。」指著九難道:「你……你不是我師父。你們……你們都是壞人,都欺侮我。我……我
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
    九難歎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原來是不安好
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認。」阿珂頓足道:「我不認,我不
認。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韋小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過身來,沿著小路
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裡去?」阿珂停步轉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
死在我手裡。」韋小寶不敢再追,眼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鬱鬱,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師父不殺你了,你這就快快去罷。」李自成心中也是說不出
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給他瞧得週身發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韋小寶搖了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了。」一回 頭,
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兵刃,站在身後。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韋
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帶著麼?」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
物,不敢有失。」韋小寶道:「很好,兩位務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暄。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
都想:「我們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他給救的,從今而後,沐王府怎麼還能跟天地會爭什麼
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倒吳三桂什麼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
請你稟告陳總舵主,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
世,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裡話來?大家死裡逃生,這條性命,人人都是揀回來的。」
柳大洪恨恨的道:「劉一舟這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刀萬剮。」韋小寶問道:「是他告的
密?」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這傢伙……這傢伙……」說到這裡,只氣得白鬚飛揚。
韋小寶道:「他留在吳三桂那裡了嗎?」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
消息,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我們住得十分隱
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說到這裡,長長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
哥為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香主,天地會今後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效命。青山
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裡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夥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雲南,咱們
再各走各的罷。」沐劍聲搖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裡,我們
也沒臉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清廷官兵保護,還成什麼話?」帶領
沐王府眾人,告別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後,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韋小寶道:
「是。你也自己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沐劍
屏點點頭,小聲道:「我也是……」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韁繩交在她手裡,說道:「我
這匹馬給你。」沐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韁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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