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pEach_05
騎士 | 2013-2-3 19:52:57

【內容簡介】

人人都說三千閣的春尋金釵是朵溫柔的解語花
多少男人捧著銀子討好追求,恨不能一親芳澤──
瞧她嬌嬌弱弱的樣子的確教人心生憐惜
但他很清楚她的溫柔婉約都是裝模作樣
其實骨子裡任性又彆扭,脾氣更是陰晴不定
只要一不順她的意就不顧形象的打滾撒潑──
相較於眾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疼寵
他這粗野武人不但不懂憐香惜玉,還老是潑她冷水
莫怪這女人視他為眼中釘,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看……
虧她還名列十二金釵,怎麼看男人的眼光那麼差勁
令她春心萌動的心上人原來是個一無是處的書生
他真搞不懂,那假惺惺又軟弱的書生有什麼好?
只不過恰恰好長了一張她喜歡的白面書生臉而已!
見她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他就有氣
還要忍著嫉妒看著那個死書生對她「上下其手」
不行!這口氣他再也吞忍不下去了……

第一章

  有一縷茶香,輕輕淺淺。

  春亦尋將手裡斟了八分滿的茶盞遞出,那原該確實接過的年輕男子雖然已經將手擡起,卻是意外的以指尖擦過杯緣,無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湯一晃,險險濺了幾滴出來,燙得春亦尋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幾乎要下意識將茶盞甩落。

  但她面色不變,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勢,將茶盞遞到年輕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晉公子,請。」

  「啊……你說什麼?」聽見她的招呼聲,羅永晉回過神來,趕緊回話,卻在眼角余光見到茶湯澄碧,這才意識到春亦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連一杯茶也不曾為我倒過。」

  他神情失落頹喪,她卻在聽見他的低喃,看見他神情變換之後,也跟著容顏黯然,偏過臉去。

  羅永晉口中的「她」,指的是羅家嫡小姐羅薇薇,芳齡十六。她自幼喪母,而痛失髮妻,又憐惜這幼小的獨生女兒,當時正值壯年的羅父雖有幾房小妾,但沒有再娶正妻,卻在幾天之後帶回了一個比獨生女薇薇年長兩歲的男孩,收作自己義子,賜名永晉,讓這義子作為保護獨生女兒的一面盾牌。

  羅永晉從當年懵懵懂懂,就對著瓷娃娃一般漂亮,時常淚漣漣的來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親的羅薇薇心生憐惜,再後來,伴隨著成長,那份憐惜在他心中化為戀慕。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卻全無血緣。

  羅永晉掙扎了這許多年,仍然過不去這個著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經十八,是一個已屆適婚年齡,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溫和,是許多適齡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選,甚至悄悄捨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現過。

  可惜這許多好姑娘心裡相中的佳夫婿,卻因為自己長年的思慕無法實現,而黯然神傷,根本無法注意到其他好姑娘送來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

  近前為羅永晉遞上茶盞,還因為他的粗心而被燙疼手的春亦尋,也是那許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動的女子之一。

  但羅永晉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沒有留心羅薇薇以外的女子。

  於是春亦尋也滿心糾結著,萬分隱忍的望著這個自己暗暗思慕的溫和公子,他時不時的來到三千閣,點了春亦尋的牌子,然後用著為情所傷的憂鬱姿態,手腳規矩的坐在春亦尋房中,與她大訴心中苦楚。

  春亦尋總在這個時候,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並著痛苦。

  心中戀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細伺候,宛如嬌妻一樣,心中滿足幸福無比,那佳公子卻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憂傷不已的訴說自己不敢說出口的戀情,以及那傾慕姑娘的種種生活細瑣之事,聽得春亦尋痛苦萬分。

  在羅永晉說到情緒太過低落時,她還要趕緊上前哄騙獻策,為他重新建立信心鬥志。

  春亦尋有時都覺得,自己的修養已經被磨練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釵姑娘,你說我是不是該要放下這段思慕,向義父稟告成家的打算?」他滿面頹喪。

  春亦尋眼裡一時亮開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擔心,待我迎娶妻子,卻又無法忘情薇薇,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娶進門的好女子嗎?」

  春亦尋臉色僵住。

  他還道:「但我與薇薇名義上又是兄妹……薇薇還那樣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思慕……我、我好怕,我若與薇薇坦白心意,會不會讓她就此躲開了我?」

  春亦尋目光遊移。

  他抱頭掙扎片刻,又擡頭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釵姑娘,我不能沒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頭肉啊!」悲戚的喊過一句,他整個人像是生氣全失一樣的頹然垮下雙肩,幾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尋不由得嘆了口氣。

  天底下的好姑娘這樣的多,你眼前就有一個,永晉公子,你又何必單單追尋著一朵不肯開的花呀?

  心裡這樣苦澀嘆息著的春亦尋,卻也不想想,自己執著於羅永晉這根草的行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於是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邊的卻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個。

  在旁人來看,這樣彷彿小狗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徒勞作為,實在讓人感嘆。

  春亦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邊又溫言軟語的去勸。

  「永晉公子又何必這樣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無人,芳心仍然無主,永晉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邊,近水樓台,說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這樣安撫輕慰的說話,一個月裡總要翻來覆去,變新花樣的說個兩次三次的。

  那羅永晉聞言,精神微有一振,卻又很快委靡,「……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她仍然只當我是兄長。」

  春亦尋又想起他方才黯然憂傷的低喃,羅薇薇連杯茶都沒為他倒過……她略抿了唇,滿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將羅永晉當作未來夫婿的人選,恐怕連個兄長的位置都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沒給他倒過!

  但這樣半是偏頗的絕情話,羅永晉卻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轉開了眼,「永晉公子,聽聞明天晚上在鏡照河邊有燈會呢。公子,不若邀著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燈會?」羅永晉愣了愣。

  「是啊。那鏡照長河不僅是扔繡球有名氣,每年這個時節,總會卜個卦,定下日子,在當天晚上,岸邊會有燈會,河裡又有折紙的花燈順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緣。」

  「……薇薇會喜歡嗎?」

  「嫡小姐家教嚴謹,平日少有出門,偶爾出門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有永晉公子陪伴著,在人群擁擠中多有維護,嫡小姐心裡也會歡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緣……」

  「永晉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尋話語低柔的教導著,一邊卻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對自己目不轉睛,表情愉悅又期待,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這佳公子的視線就會轉移了。

  「說下去。」羅永晉眼裡放光,身體傾向前,與她靠得極近,「金釵姑娘,你總是能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沒有你在,可要怎麼辦才好。」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被心上人這樣誇獎,明知他沒有其他意思,春亦尋還是歡欣得雙頰飛紅,嬌嬌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裡有著另一朵未開的花,完全沒將她的嬌態看入眼底。

  她心裡微感酸澀,又苦苦忍住。

  她軟語道:「嫡小姐若心裡有人了,一定會忍不住買朵花燈順流而下,一方面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為自己祈福。永晉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燈上寫了什麼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裡是否有人了。」

  羅永晉聽得頻頻點頭,深深覺得很有用,但開心沒有多久,又隨即患得患失起來,垂下了頭。

  「但,她若沒寫呢?」

  「那永晉公子也可以為她買好花燈,讓她為父親祈福啊。永晉公子即使出遊,也不忘義父的話,嫡小姐身為受寵的獨生女兒,也會受到感動吧。」

  「說得真好!」為了心上人而慌亂一片的羅永晉聽著她仔細分析,心中大定,臉上綻出笑來,「金釵姑娘真是好一朵難得的解語花,如此的體貼仔細。」

  「只是為公子梳理思緒而已——公子太過在意,關心則亂。」春亦尋掩下睫羽來,那模樣嬌嬌滴滴,惹人心動,「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輕言細語,心口淌血,卻也沒有辦法讓眼前的佳公子失望,於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細細,沒有欺瞞,但卻把自己傷得委屈。

  羅永晉沒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輕憂薄愁,自顧自的歡欣喜悅,他滿心都想著羅薇薇的容顏,想她該有多麼開心,多麼驚喜,多麼感動,或許到了後來,她會對自己心動。

  這樣美好的期望,讓他更是暈頭轉向。

  一思及羅薇薇的反應,便讓他坐不住了。

  羅永晉立即起身告辭,春亦尋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臉上的依依不捨便流露出來,這一瞬間的神情終於讓羅永晉看入眼底,他臉上一動,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見他擡起手來,手勢溫柔的隔著衣袖撫摸她腕節至小臂,最終滑回她手背,輕輕一握。

  「讓金釵姑娘為我多所費心了。」他低聲道。

  那聲音綿密低沈,話語曖昧隱晦,只聽表面,那是在感謝春亦尋為他安定心緒,出謀劃策,但要深究,卻又彷彿是點明了他知道春亦尋所懷抱的戀慕情思,為此在疼惜並感謝她的委屈退讓。

  即使是春亦尋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關,也一時間分析不出來,這羅永晉口中的話語,究竟是表面的意思,還是內裡隱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卻沒有表示,是代表他並不喜歡自己嗎?

  若還是不知道的,那麼,他這句話,是真心在感謝自己的幫忙嗎?

  明知自己是青樓女子,他卻從來不曾動手動腳,對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卻忽然伸手撫摸了她,又這樣手勢溫柔曖昧,是對她有意嗎?

  春亦尋心裡混亂非常,面上卻有泫然欲泣的憂傷美麗。

  只為了心裡苦苦戀慕的佳公子,這樣難得的一點溫柔,一點撫觸。

  羅永晉低頭凝視她,那一個眼神仔仔細細,像是要將她此刻似悲似喜,複雜又美好的神情記憶下來一樣,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專注,又隱隱有著得意,卻沒有讓心慌意亂的春亦尋發現。

  「我改日再來訪。」他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並婉拒春亦尋要送他下樓的動作,他們在門口分手。

  他走得頭也不回,腳步輕快,春亦尋倚在門邊,難以轉移視線的望著他。

  下樓前,他終於回過頭來,見到春亦尋還在門邊,望著他身影,於是他唇邊淺淺一笑,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然後他再不回首的離開。

  春亦尋眼底浮起水光,那單薄的淚水襯得她楚楚可憐,委屈至極。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語,舉袖拭淚。

  身後卻突兀飛來一句冰涼言語——

  「人都走得見不著影了,小春花,你傻在那裡裝模作樣給誰人看?」

  春亦尋聞言大怒回頭,張口就罵。

  「你個芭蕉葉子!就不會看場合說話嗎!」

  「需要你裝柔弱扮可憐的人已經走了,我看你那樣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給你幾句良心建議,這還需要看什麼破場合嗎?」男人的聲音冷涼低沈,若在平常,實在是很悅耳的,但此刻說著這樣難聽的話,卻顯得非常刺耳。

  春亦尋一番小女兒情思都被打散,惱怒得雙頰生紅。

  「葉起城!你做好你暗衛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隨便插嘴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的工作。」身為影子護衛,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周身氣息收斂得完全察覺不到。他邁著大步走到春亦尋身邊,一伸手就掀出一襲薄氅來,嚴嚴密密的罩在春亦尋單薄的春裝外。

  她憤怒的一把揮開,「熱死了!」

  他卻面無表情望著她,「小春花,你若著涼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蹤羅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盤被這樣一點都不知道客氣的一語道破,春亦尋又驚又怒,渾身寒毛直豎,簡直像只警戒中的嬌貴貓兒,只差沒有伸出爪子來狠狠的撓花葉起城的臉面。

  「你偷聽我和永晉公子說話!」

  「我是你的暗衛,就算你在如廁,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須形影不離——」他眼神裡一點動搖都沒有,居高臨下的睨著春亦尋,「這個規矩,你不是早就該記牢了嗎?」

  春亦尋氣得發抖。

  一對上他,她便處處落在下風!

  這粗野武人,一點也不曉得憐香惜玉!

  她恨恨跺腳,那繡鞋精準的踩在他靴上,還輾上一圈,「野蠻人!」

  「……我記得你腳下這雙,是你最喜歡的繡鞋。」葉起城神色自若,低頭端詳半晌,「你再多踩幾腳,我也不會痛,但若是你繡鞋踩壞了,明天可趕製不出一雙新的——你要繼續踩嗎?」

  春亦尋惱怒得拿身子去撞他,卻反而撞得自己皮肉疼痛,臉上浮起委屈神色,恨恨的掉頭回了房去,砰地一把將門甩上,沒給他跟進門的機會。

  葉起城也沒理會她孩子氣的反抗,只是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一隻頭花。

  那是一朵以銀絲掐成的刺槐。

  ※ ※ ※

  春亦尋氣呼呼的回了房,一轉頭又見前一刻鐘還坐著心中戀慕的佳公子的桌椅,方才被葉起城粗魯的轉移開注意力的黯然情思,又浮上心田,讓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下來。

  心底正糾結著,內屋裡卻有一個少女掀簾出來。

  青翠綠衣,眉目英挺,神情卻甚冷淡。她瞧見春亦尋垂頭喪氣的,毫無精神,不由得眉頭一挑。

  「春尋姑娘,那弱公子不是已經走了?」她嗓音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

  春亦尋卻敏銳的豎耳,「是『羅』公子!九九,你怎麼也跟那芭蕉葉子一樣來欺負我!」她深感委屈。

  「不就只是咬字不清而已嗎,春尋姑娘別惱壞了身子。」若無其事的將話帶開,雛兒九九上前為金釵姑娘卸下頭飾,重新補上妝粉,又換過一襲新裝。

  春亦尋想了想,又將腳下繡鞋脫下,要九九另拿一雙來換。

  九九照辦了。「姑娘要換哪雙?」

  「就那雙淺紫藤的好了。簪子的話,也取同樣式的來。」春亦尋懶洋洋道。

  九九又忙碌一陣,「等會兒是錢莊尤公子來訪,給姑娘準備半個時辰來招待,若尤公子要一親芳澤,便再延半個時辰。這樣安排好嗎?」

  「尤公子嗎?」春亦尋心煩意亂的撥弄自己耳墜,想了想又道:「他昨晚遣侍童過來,說他家夫人今晚要他陪伴,只能抽兩刻鐘過來而已。」

  「那麼,要鋪床?」九九回頭確認。

  「別吧。才兩刻鐘,那尤公子大抵說會兒話,摸摸手就差不多到時間了,他家夫人抓得可緊,恐怕連兩刻鐘都容忍不了。」

  「尤夫人真能壓住她那夫婿。」九九的語氣裡添上一絲讚賞,似乎這個消息讓她很愉快。

  「九九想嫁人了?」春亦尋聽出她語氣裡的歡快,忍不住上前去逗弄她,「你不是說要和秋舞房裡的那個小悅悅在一起嗎?哎呀,要同嫁一夫?」

  「還同嫁呢。」九九橫過一個眼白來,「悅悅最喜歡的就是她家姑娘,和她家姑娘從古家二少爺那裡拿回來的食物。我呢,只要賺夠了金銀,就把悅悅和自己一併贖了,到外間去開糕餅鋪子。」

  「真好志向。」春亦尋托著頰聽,「那小悅悅喜歡糕餅?」

  「她喜歡所有好吃的食物。」九九肯定道,那語氣裡還有一絲聽不太清楚的咬牙切齒。

  春亦尋噗哧笑了。

  九九像是被她那聲噗笑給刺激到,為她挽上簪子的力道增大了點,髮絲簪得很緊,嘴裡道:「小悅悅明晚要和她家姑娘去鏡照河邊放花燈,春尋姑娘要我代你放花燈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九九你要扔下我一個人,卻和小悅悅一道出遊的樣子?」春亦尋很不滿。

  明明我才是你主子,怎麼你老是跟著小悅悅一起走?

  九九卻冷淡回話,「春尋姑娘不想求姻緣嗎?」

  「……又不是寫了就一定求得到……」

  「確實不是。」九九點頭,「但放了花燈,春尋姑娘心裡也會安定些吧?往年沒有放過,也許今年去放一次,說不定在今年結束之前,春尋姑娘能夠了卻一樁心事呢。」

  春亦尋扭捏了會兒,「若寫了永晉公子的名,卻給人撿走了花燈,那我可怎麼辦好呢,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去啊……」

  九九在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明明滿心裡就想著要去偷偷跟蹤那對男女,這會兒明明白白的問起了,卻又猶豫不定起來,到底要讓人怎麼配合她!這扭扭捏捏,不乾不脆的戀愛少女心,實在與她平常伺候的春尋姑娘大相徑庭。

  何況,依她觀察,那羅公子恐怕也不是當真對於她家姑娘的一番情思,毫不知情,怕是在裝傻吧。九九撇了撇唇。

  「若那位弱……羅公子知道了姑娘心意,那不是正好嗎?」九九硬生生的轉過音,「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苦苦忍耐壓抑,可以坦率的直訴情意。」

  「可,他心底有人了呀。」春亦尋苦澀道。

  「但春尋姑娘喜歡那位公子吧。」九九淡然道,「一個是沒將他放在心上的嫡小姐,一個是對他真情真心的金釵姑娘,羅公子知道要怎麼選才是好的。」

  這話說得很偏心,卻是極為體貼春亦尋跌跌撞撞,萬分隱忍的戀慕心情,聽入耳裡,真是非常受用。

  春亦尋低落的情緒也稍稍提振起來。

  「九九,你說,我們明天去放花燈好嗎?」被哄著高興起來,她也毫不忍耐,偏過了頭就去問九九。

  「春尋姑娘想放花燈,我們就去放花燈。」九九心平氣和的答話。

  春亦尋喜孜孜的開心了好一會兒,這股昂揚的情緒甚至持續到她接待了匆匆到來,一番拉拉扯扯捨不得走,卻又不得不走,最後是一步一回頭的狼狽離去的尤公子之後,才稍有一點平緩下來。

  腦子裡一冷靜,她才忽然意識到,放花燈的事兒,一開始就是她別有居心的建議了永晉公子,要永晉公子藉此試探嫡小姐的心意——但她自己還是猶豫不定,在煩惱到底跟不跟去現場偷看的。她既想知道羅家嫡小姐的心意,又怕見到永晉公子待嫡小姐的殷勤溫柔……

  她一點也不想親眼看到永晉公子與羅薇薇兩人相處親密的樣子啊!

  她不由得抱頭著惱,滿床榻的滾來滾去。

  外間,九九收拾著瑣碎,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

  「我聽悅悅說,那古府的老太爺要給二少爺訂親,對象似乎就是羅家那位嫡小姐,現在正等著嫡小姐的回覆。」

  「老太爺不喜歡二少爺與青樓女子太接近,怕二少爺給狐媚住了……」

  「但我來看,明明就是悅悅房裡那秋舞主子,糊裡糊塗的給二少爺狐媚住了才是啊……」

  她嘆口氣,又道:「明晚只給春尋姑娘排兩個客人,之後就可以去放花燈。這樣一來出閣的時間就能與人潮正擠的時候錯開來,你要護衛也不會太費手腳……」

  「這樣的話,春尋姑娘也不會遇見那位羅公子和嫡小姐了吧。」

  「哪,這樣安排還可以吧?需要再調整嗎?」

  重新換過一組茶具,九九擡頭,往陰影裡看去。

  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半點生氣也感受不到的陰暗處,在經過九九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後,甚無起伏的飄出一句話來。

  「……只要她不會蹲在角落哭就好。」

  九九嗤笑,「春尋姑娘喜歡上那位羅公子之後,哪時候想起他來不哭的。葉大哥,你的要求真不實際。」她又側耳聽了聽,「……喔呀,姑娘在房裡滾著呢,又不曉得心裡糾結什麼起來了。」

  葉起城靜了靜,「她怕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來,也許在放花燈時,會遇見那羅公子與嫡小姐。」

  「哪裡有機會去遇到呢,我們出閣的時間可晚的了。那種時間,羅家嫡小姐只怕都在閨閣裡洗沐了才是。」九九皺眉,「春尋姑娘實在是心太亂了,才連這點算計都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九九你就多幫她想想。」葉起城的聲音平淡冷靜。

  九九又往他藏身的陰暗處瞥去一眼,「葉大哥心思細膩,做暗衛太可惜了——若葉大哥是和那羅公子一樣白白淨淨的書生相貌,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辛苦戀慕。」

  言下之意,像是在惋惜葉起城高大威武的相貌,竟不得自家金釵姑娘的歡心,反而讓她嘟著小嘴的嫌棄萬分。

  陰影裡飄出低笑,「她喜歡的,就是那種白面書生。」

  九九吐舌。

  她又自言自語道:「那求姻緣的花燈要折什麼樣的花好呢?」她擺弄著手裡大紙,一下子想月季,一下子想白曇,一下子又想牡丹。

  「……刺槐吧。」半晌,葉起城才應了一句。

  於是九九手腳俐落的折起紙來。

  房裡,那不住的滾來滾去,間雜了幾聲低低的哀鳴,在九九折完花燈之後,終於消停下來,不再折磨著外間兩個人的耳朵。

  月已中天。

  小肚子上蓋著薄毯,半睡半醒的春亦尋,在迷迷糊糊的夢境裡,已經在想著明晚的放花燈之行。

  九九才安撫過她,出閣的時間已晚,不會遇見羅公子與嫡小姐的。

  於是她又不安又失望,卻又期待又雀躍的沈入夢鄉。

  心平氣和的九九抱著被子,睡在窗下的軟榻上。

  外間,那融進陰影裡,沒有洩漏出分毫存在感的高大男人,閉上眼,連呼吸的起伏都安靜。

第二章

  與其說人潮散去,不如說,是他們一行人,避開了人潮正擁擠處。

  春亦尋臉上罩著面紗,挽成垂雲髻的髮上簪著華麗珠花,九九跟在她身後,小心的注意不使她裙擺勾纏上低矮枝葉,或者沾上地面髒汙。

  夜非常深,月光異常明亮,卻在這樣的深夜裡,鏡照河植滿垂柳的岸邊,仍然人聲沸騰,長河裡花燈無數,順流飄蕩。

  春亦尋遠眺著,發出喟嘆,「沒想到夜裡睡不著出來亂晃的人這麼多……」她望著一對小孩兒在河岸邊追逐著,一路上激起無數女子尖叫與男子喝罵。

  九九聽著她的感想,忍下了翻白眼的衝動,「春尋姑娘,您該說,是這城裡適齡待嫁娶的男女為數不少。」

  春亦尋聞言愣了一下,又望望對岸擁擠到難以行走的人群,她不由得點頭贊同九九的真知灼見。

  「人人都盼望有好姻緣呢。」她說得認真。

  九九見她家姑娘採納了自己意見,心裡大感滿意。

  沈默的跟在近處,仔細護衛這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葉起城,那無面表情的臉皮不禁抽搐一下。

  這對主僕,真是驚人的一致,一樣的少根筋。他在心裡默默總結。

  這一行三人出閣的時間極遲,九九又特意問明白了小悅悅,她家主子今晚的動向行程——由於古家二少爺身子偏弱,完全沒有跟在大股人群裡擦擦撞撞的本錢,於是侍從言今便建議自家主子,避開攤販與店家興盛的左岸,繞到人煙較少,多為書肆與茶店一類,又因為地勢較高,無法像對岸一樣能觸及河水的右邊河岸來。

  果然他們一路行來,雖然路上也有些男男女女走走停停,但大多數和他們一樣,都是貪靜的一群,彼此沒有特別靠近,相安無事的閒步走晃。

  偶爾少數幾對男女,匆匆來,又匆匆奔走,看那動向,是走錯了河岸,要急急往放花燈的左岸奔去。

  九九手裡仔細捧著一隻花燈,那是她昨晚反覆琢磨著才折出來的,潔白的花瓣上還沒有寫上名字。

  春亦尋走在前頭,左顧右盼的,像在找著什麼。但月光雖然明亮,卻也沒辦法照得周遭細部一切清晰,她瞇起眼睛來看了好半晌,轉過頭去,指著手邊一株柳樹,問九九:「言今傳話過來,說藏著一座近河面的亭子的,是不是那株柳樹?」

  九九看了一眼旁邊的書肆名字。她記得小悅悅跟她說,那株柳樹就種在一間取作黃梁的書肆前……

  她眨了一下眼睛,耳邊飄來極低的一道聲音。

  「樹上有紅線作結,是那株柳。」是葉起城傳入耳底的低語。

  九九耳邊一紅,又趕緊伸手揉揉,掩飾過去了。

  她就一直覺得,葉大哥的聲音低沈冷涼,相當好聽,可惜她雖然喜愛葉大哥的聲音,也欣賞他高大身形,英武眉眼,但她心裡就沒有這麼一個人,葉大哥負責保護的對象也不是她。

  九九就不明白,像羅公子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相貌,到底什麼地方順了自家姑娘的眼呢?竟讓春亦尋死心塌地的戀慕啊。

  她搖搖頭。

  但這一搖頭,就讓春亦尋誤會了。

  「哎,不是那株柳啊?都走了這麼久了……」她一臉失望,瞪著那株柳,心裡埋怨著,像是想走過去踹個兩腳。

  她也確實走過去了。

  九九還來不及解開這個誤會,正趕上幾步過去,卻又忽然覺得身後沈默跟隨的葉起城的氣息有那麼瞬間,變得凝重而壓迫,嚇得她身子僵住。

  這一耽擱,又與她家姑娘離得遠了。

  春亦尋已經快步走到柳樹邊,伸出手去,像要揪下一截枝葉來揮舞似的,而底下,順著河面吹拂過的夜風,卻突然被打亂了般,混亂了片刻,更由下而上的逆拂了一會兒,吹得春亦尋一身薄美春裝飄飄蕩蕩,彷彿夜裡化出人身來的花妖。

  有隻字片語的說話聲,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傳來。

  「……天都這樣晚了,我們回去吧,好嗎?」

  「你說了要帶我來看花燈,我還沒看完呢!怎麼就這樣回去?」

  「這個……我擔心你著涼啊,你平日少出門,難得出來一趟,要是回去就病倒了,父親下回更不肯讓你出來了。」

  「我不管嘛!我喜歡看那些花燈,我就要看嘛!你不是買了只花燈嗎?拿出來放呀!」

  「我、我的花燈……哎,輕點,別抓壞了……那花燈,你的花燈呢?上頭不寫個名字,為那人祈福嗎?」

  「祈福?哼……我知道了,你想哄我寫名字對吧?可以呀,我寫名字,但你也要寫一個名字!我看好了,才給你看我寫的名字!」

  「好,都好,全聽你的。把氅子系緊,別要著涼了,薇薇。」

  春亦尋細細聽著,直到聽見最後那句話,最後那個人名一點出來,她才搖搖晃晃的覺悟,一開始感覺那男子聲音熟悉,她還不肯相信,但直到女子名字出來了,她才死了心,柳樹底下那靠近河岸的小亭子裡,居然真的是羅永晉與羅薇薇。

  九九跟在她身後,聽得臉都白了。

  當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

  這鏡照河這麼長,又分兩岸,怎麼就偏偏這麼黴氣,讓她家主子遇見了又愛又怕的那一雙人?

  春亦尋渾身發抖,心裡又苦又澀又酸又疼,幾乎站立不住,九九連忙伸手扶了,才忽然想到方才葉起城凝重的氣勢,想來是他早一步發覺了目標的亭子裡已經有人,還是他們今天一行最想避開的那一對。

  她煩惱極了,又憐惜她家主子一番戀慕心意,偏偏底下那個男子滿心裡只有那個嫡小姐,一點也沒有接納她家主子的表示。

  這邊九九又煩又惱,伸手搭著她的春亦尋卻低著頭良久,又神色恍惚苦楚的擡起臉來,她咬著下唇,腳下繡鞋摸索著地面,找出了順著岸緣而修築出來的階梯,她就想下去亭子裡,看一看那位嫡小姐,看一看他們交叠著手的親密。

  她想著,重重的傷自己一刀,說不定就能了斷這苦澀戀慕!

  懷著這樣刻意傷害自己的衝動與莽撞,她跌跌撞撞的撲下去,連九九都拉不住她。身後跟著的葉起城沒有出手,只是仔細護著她下腳地方,時不時彈個石子過去,堪堪讓她平安無事的奔到下頭去。

  這樣的動靜,自然引來亭子裡一雙男女的注意。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引發這細碎聲音的動靜究竟是怎麼回事,站在亭子邊的羅薇薇已經被人糾纏住。

  「好個小美人,跟哥哥們去遊河吧!」

  「小情人在這破爛亭子裡私會對吧?小美人,你選郎君的眼光真不好啊,那小子還不敢上來救你呢。」

  「別理那書生了,和哥哥們去遊河,哥哥教你好玩的!」

  「跟著哥哥,包你玩得不想回家!」

  跟著一陣粗鄙哄笑。

  眼見羅家嫡小姐、自己的心上人被坐在舟子上順流遊玩的三個公子哥兒糾纏,動手動腳,才衝上去想將羅薇薇救回來,卻反而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羅永晉,深感羞辱的漲紅了臉。

  嚇得花容失色的羅薇薇雖然恐懼,卻還在對方手裡拚命掙扎,那全然不顧形象的凶悍,反而更突顯了被打過一拳就愣著起不了身的羅永晉的軟弱無能。

  春亦尋一下亭子,整個身子都還掩在垂下的柳枝後頭,還沒能衝到亭內去,就見到這一幕拉拉扯扯,當下有些茫然。

  話本子裡,都說這時候是英雄救美的好場景。

  但場子裡唯一能救下羅薇薇的英雄,卻已經倒在地上,看樣子還扭著了腳,一時間站不起身的狼狽。

  春亦尋飛快的轉著腦袋,想她要不要出面?

  她不會武,但九九會。就算九九打不過那群人,暗地裡跟著的葉起城也能不動聲色的解決那些人。那麼,要不要出面?

  但這一踏出去,救下羅薇薇,雖然是做了一樁好事,但會不會讓永晉公子面上無光,日後再不來三千閣見她了?還是,她不出面,也不讓九九出面,只要求葉起城暗地裡出手就好,再佯裝是永晉公子救下嫡小姐的,這樣一來,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還是她撮合了永晉公子與嫡小姐。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但眼下,那掙扎得極其狼狽的嫡小姐,已經半個身子都被拉上那艘小舟,衣衫都被撕破,情勢非常危險!

  春亦尋咬了牙,她有諸多算計,但這都抵不上救人!

  剛要轉頭喝令暗衛出手,那建在河面上方,亭下波光粼粼,無數遊舟經過的亭子,終於迎來了今晚早該出現的古家二少爺與秋舞吟。

  「悅悅,扶好二少,別讓他跌下河了。」

  只聽得一聲漫不經心,又慢慢吞吞的吩咐,悠悠哉哉晃過河面的一方小舟,就勢子奇準無比的衝撞上那公子哥兒的舟子屁股,一時間水面晃蕩,舟子裡除了抓著羅薇薇不放的那人之外,其餘兩人都重心不穩的跌下河去,而秋舞吟身子輕巧,在搖搖晃晃的舟子上也跑跳得像是在平地。

  輕輕盈盈,穩穩當當。

  她足踝上銀鈴清脆,悅耳美好,將那抓著羅家嫡小姐的登徒子飛踹下舟時,也是這麼動作輕巧,力道淩厲。

  那幾個人跌下冰冷河面,對岸有人發現,便響起幾聲驚呼,又因為他們在水裡撲騰,連帶弄沈了好幾盞花燈,於是驚呼裡又摻雜了女子哭泣,與男子怒罵的聲音。

  月光優雅,花燈華美的鏡照長河,一道嬌嫩的女聲脆生生的響起。

  「那些人是登徒子!」悅悅大聲說著,更助長己方氣勢。

  於是再沒人同情那幾個落水男子了,又因為他們打沈了祈福求姻緣的花燈,更添惱恨,在混亂中報復的朝他們扔石子的人居然不在少數,當真是痛打落水狗。

  穩穩的坐在舟子裡的古家二少爺,很滿意的摸摸身邊的小悅悅。

  「悅悅真伶俐。」

  得了誇獎的悅悅非常得意。

  眼見羅薇薇脫離險境,心系羅永晉的春亦尋再沒有往嫡小姐的方向投去一眼,她拂開眼前掩住她身影的垂柳,碎步搖曳的往羅永晉急急奔去,她擔心他的傷勢,那臉頰上的一拳已經落下痕跡,濺出的鼻血弄髒他的臉。

  「永晉公子,傷得很疼嗎?」她紅著眼,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羅永晉忽然見到一個女子掩著面紗出現,像是非常訝異,但又隨即認出眼前的正是三千閣裡的金釵姑娘,然而現在自身正狼狽不堪,於是一時間裡相當的不自在。

  但春亦尋的態度自然,眼裡充滿憐惜,那種一點也不因為他的狼狽而有看輕之意的模樣,讓深覺受辱的羅永晉心中鎮定很多。

  春亦尋心慌意亂,竟然找不到手帕收在哪裡,焦急之下居然挽了袖子就去擦拭他臉上血跡,那種柔情密意,讓羅永晉一時看得移不開眼。

  同在一亭的嫡小姐像是不存在一般。

  但這也不過眨眼之間的失神而已。那讓羅永晉短暫遺忘了的羅薇薇發出一聲驚呼,嚇醒了羅永晉,他猛地回過頭去,就見他心裡牽系的嫡小姐竟然倚在那個從舟子上站起身來的年輕男子懷裡,那男子還一手挽在她腰上,姿態親密非常。

  羅永晉一愣之下,緊跟著怒火沖天。

  他在春亦尋的扶持下站起身,邁開大步就往羅薇薇身邊走去,春亦尋被他性急得拖著走了幾步,女孩子腳步細碎,跟不上羅永晉步伐,扯得她幾乎要跌下地去。

  一旁九九不動聲色的撐住她。

  讓秋舞吟救下,又倒在古家二少爺懷裡的羅薇薇面色嬌羞,站穩之後就垂眼向二少爺道謝。

  「感謝公子伸出援手。」

  她說得嬌婉,姿態矜持,正垂著眼等待對方答話,卻沒料到那公子扶在她腰上的一手迅速抽回,一開口居然不是在和她說話。

  「秋舞吟,我出門前怎麼吩咐你的!你轉頭就忘了嗎?」救什麼人!你要是摔進水裡我還不是得一同下去陪你!

  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殺氣騰騰。

  那救下人來,卻被得救者徹底無視的秋舞吟正躲到她家悅悅背後去,沒想到悅悅手腳利落,立刻將她呈給盛怒的古家二少作為息怒的獻祭。

  她頭低低反省,「可是,人家那姑娘都快落水了……」

  她落不落水關你什麼事!古和齊氣煞。

  「你要煩惱的應該是如果舟子翻了,我落水著涼了怎麼辦吧!」對於自己沒有被放在第一位而感到非常不滿的古家二少,恨恨的抱怨。

  秋舞吟聽懂了這句彆扭萬分的撒嬌,連忙上前安撫,又讓古家二少挽在手邊,抓得緊緊。

  被冷落的羅薇薇愣了一愣,她沒想到這公子竟然全然不理會她,只顧著和那個身手輕盈的女子說話,她又細細看了秋舞吟幾眼,再判斷兩人相處態度,一個指手畫腳,一個連忙聽令,看起來似乎是一對主僕……這女子,至多也只是收在身邊的侍妾而已吧?再看看旁邊還有個小丫鬟伺候……好吧,看來是個正受寵的侍妾!

  她抿了抿唇,才要再說些什麼,被她遺忘的羅永晉已經衝來身邊,「薇薇,你還好嗎?可有傷到?」

  羅薇薇瞥他一眼,這才像是想起了還有這個人在,「沒有傷著。萬幸有這位公子來救,薇薇才沒有跌進河裡,薇薇心裡很是感激。」

  她說得嬌羞委婉,那話語裡特彆強調的「公子」兩字,聽得羅永晉寒毛直豎,心中大感警戒。

  羅薇薇暗中推他一把,示意他上前去問。羅永晉百般不願,卻還是順著她意思,拱手一禮。

  「感謝公子伸出援手,請問公子大名?」

  古二少爺瞥他一眼,還沒拿捏出要不要理會他們,一手就被秋舞吟挽過,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喜,連忙緊緊扣住,十指相依。

  一旁小悅悅己經認出九九,歡呼著迎上去,「九九!」

  兩個雛兒相見歡,羅薇薇這才注意到這亭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出兩個人來,一名女子長紗覆面,春裝柔美,袖上沾著血。

  她皺起眉,嫌惡道:「那袖子看起來怎麼如此噁心,永晉,你快把她趕走!」

  春亦尋聞言愣住。

  羅永晉知道她是在講春亦尋為他以袖子擦臉時,袖上沾到的塵灰與血液,但他嘴張了張,又不方便為春亦尋辯駁,卻也無法違逆羅薇薇的命令——

  正為難時,秋舞吟發話了。

  「這位是羅公子吧?三千閣秋舞吟,給公子見禮。」她款款一福,又向羅薇薇輕一福身,跟著又道:「亦尋姑娘今晚和我們相約於此,要一起賞花燈的,此處隱密,平常很少有人下來,若兩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在此賞花燈吧。」

  羅薇薇眉毛一揚,「可是,是我們先來的!」

  這話說得很霸道,古和齊一旁漠不在意的聽著,卻被激得偏過臉去,看了一眼嫡小姐。這一個眼色並沒有被嫡小姐錯過。

  或者說,羅薇薇正是想方設法的要逼古和齊注意她。

  於是她話鋒一轉,「要一起賞花燈的話也是可以,但我是未出閣的閨女,總不能與陌生男子同處一亭,方才又逢救命之恩,我要知道這位公子的名姓。」她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古和齊。

  秋舞吟看著她那古怪眼神,平常嬌憨天真的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浮起抗拒,她抿著嘴,怎麼也無法開口說出二少爺的名姓來。

  古和齊原本毫不在意,但見到她神色緊張又低落,心裡覺得奇怪,又反覆的想了想,這才了悟她難得的彆扭心思,不由得大樂,手裡把她攥得更緊。

  「怎麼辦呢,二少爺……」她低聲求救。

  古和齊看看不遠處為難掙扎的春亦尋,又看看自家正吃醋的秋舞吟,他唇邊勾起笑來,有一點涼薄,卻又奇異的溫柔。

  「古和齊。」

  他只給三個字,其餘沒有再多說。然後他伸手,朝春亦尋的方向招了招。春亦尋茫然的轉過眼來,看著他。

  那眼神濕潤而無辜,像是迷途彷徨的小動物一樣,招人可憐。古和齊難得的在心裡升起一點不忍心,於是格外的照拂。

  「二少爺有吩咐?」她輕聲問。

  「這亭子有人占了,我們上舟子,順著河賞花燈好了。」古和齊望著她,聲音很低,並且柔和的招呼。

  這個邀約突如其來,春亦尋還在呆愣,厭煩於與羅家的一雙男女同處一亭的九九,已經拉著她的手往舟子奔去,春亦尋糊裡糊塗的被拉著跑,又想回過頭去,再看看羅永晉。

  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髮。

  有一道聲音響在耳邊,低沈,在這夜裡帶著暖意,「不要回頭。」

  「……葉起城?」她恍惚的,只是發出了氣音。

  「我在。」那聲音就貼在耳邊,只有她聽得見,「就待在這舟子上賞花燈,你今晚會過得比較開心。」

  「可是,永晉公子那裡……」

  「他有羅家嫡小姐要照顧。」他聲音低沈並堅定的打斷她,「你今晚是出來賞花燈的,九九還為你折了一隻刺槐。閣主近日多病,你何不為閣主祈福?」

  她沈默了一會兒,「……你說得對。」低聲嘆息。

  於是春亦尋沒有再回頭。而緊跟在她之後的,秋舞吟也扶著古和齊上了舟子,悅悅跟在一旁,與九九一人抓著一支木槳。

  那羅薇薇見狀,還要挽留,古和齊卻沒有理會,兩名雛兒更沒有分毫停留,用力一撥水,舟子便迅速的隨著水流而滑開來。

  左右都是花燈。

  夜深,河流,水面上月光的碎片冰冷,一盞盞的燈像是河上開了各式的花,而一隻舟子穿流而過,格外的華美。

  春亦尋手裡捧著九九遞給她的刺槐花燈,靜靜坐在舟子一角,長紗之下,淚水濕了面頰。



第三章

  在這之後,羅永晉足足有一整個月不曾踏入三千閣。

  對比之前至少隔個十天總會來一次,待上一個時辰的頻率來說,這次完全的沒有出現,也不曾派童子前來報信,活像是打定主意再不前來的舉動,讓春亦尋心慌難忍。

  春亦尋無法克制自己的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自己看見他狼狽倒地的模樣,以至於讓羅永晉感到面上無光,所以不再前來?

  還是他是在埋怨她,沒有及時出現,才讓他摔的那一跤?

  或者,因為他沒有按照嫡小姐吩咐的,將古家二少爺攔下來,又見她頭也不回的隨著二少爺離去,而認為她是故意為難他呢?

  思來想去,都是一些患得患失的恐懼與焦躁。

  那是自己的心上人,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讓那個人討厭自己。

  「春尋姑娘,您手上的花再不噴點水,就要乾了。」在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冷淡的提醒。

  春亦尋不由得回過神來,目光呆呆的望向自己手上握著的一束花。

  花瓣有些乾澀。

  春亦尋茫然望著,覺得這乾澀花瓣就像見不到心上人的自己一樣,看起來非常可憐。一想到這裡,她就不禁泫然欲泣。

  一旁九九已經來回走了兩趟,眼見自己家姑娘魂不守舍,不禁翻了白眼。

  「我來插花吧。」說著,她將春亦尋手裡花束拿開。

  春亦尋也不反抗,就這樣讓九九連花帶瓶的一併拿走,帶到前廳去琢磨擺弄。

  她一手托著下巴,指尖在杯緣畫圈,忽然自言自語起來:「也許是那天風太大了,又近水邊,永晉公子著了涼,所以才沒有來三千閣。」這是個很好的理由吧?

  「你說,我的推論很自然吧?」

  內室裡沒有其他人。

  九九在前廳插花。

  朱紅的窗扇開了一邊,陽光暖暖的射進來,照亮了春亦尋半片袖子,她又細又白的手背格外的明亮。

  看上去,她就是在自言自語。

  「或者永晉公子忙於他義父交代下來的工作,才沒有空過來吧?這也是有可能的,你說是吧?」她又喃喃自語。

  音量不大,輕輕的,但每一個字都咬得分明,絕不含糊。

  內室裡沒有應答的聲音。

  春亦尋畫著杯緣的指尖微微用力,將杯子推倒了,發出清脆的一響。

  「回話!芭蕉葉子!」她惱怒了。

  「我不知道。」低沈的男聲在陰影裡回答。

  環顧內室,卻沒有見到春亦尋以外的人,也沒有感覺到除了她以外的生者氣息,這麼突然響起的男聲低沈而飄忽,若不是窗外陽光普照,真的很容易誤會成是白天見鬼。

  但春亦尋卻一臉理所當然。

  「你怎麼會不知道!」

  「為什麼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暗衛!怎麼會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我記得我擔任暗衛的工作是保護你,但不包括探查消息。」

  「你沒有善盡你的責任!」

  「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麼傷。」

  「我身上沒有傷,但我心裡受傷了呀!」她舉袖掩面,細肩微抖,哭得好不傷心。

  男聲有短暫的沈默,「……小春花,裝哭這招你用太多次,我記得你連九九都騙不過了。」

  春亦尋聞言乾脆將手放下,「你說,為什麼永晉公子不來了?」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不負責探查消息。」

  「那我現在要你去探消息!」

  「我拒絕。」葉起城果斷回應,「與其與我糾纏羅公子的下落,小春花,你不覺得應該先讓九九為你梳妝嗎?」

  「天還亮著,梳什麼妝?」她嘟嘴。

  葉起城似乎嘆了口氣,「……我記得,秋舞姑娘今天要從古府回來,你似乎自告奮勇要去迎接她,連閣主要派人,你都拒絕了不是?」

  春亦尋聽得他這麼說,愣了一下。

  「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再一刻鐘,就申時了。」

  「申時……」她抱著腦袋想了想,「秋舞酉時有客對不對?」

  「有,悅悅還特別交代,千萬不能遲。」

  春亦尋背上冷汗都浮出來了,「我、我想起來了……好像還約定過要去接她的時辰吧?」

  「未時一刻之前。」葉起城聲音平靜。

  春亦尋不由得一聲慘叫,「你怎麼不提醒我呢!」她轉頭往前廳方向大喊:「九九!我們出門去接秋舞回來!」

  跟著九九一臉驚惶從前廳奔回內室,主僕兩人同樣的手忙腳亂。

  融進陰影裡的葉起城沒有出手幫忙。他望著春亦尋,那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小臉,小小的骨架子,容貌生得姣好,脾氣卻陰晴不定,前一刻還氣得不得了拿東西砸他,下一刻就可以歡快的撲進他懷裡撒嬌,簡直讓他頭疼。

  他不曉得為什麼春亦尋會忽然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

  羅永晉來點她牌子的那一日,葉起城休假,輪到其他暗衛保護春亦尋。那一日,他明明是休假了,卻還在外頭奔波,為的是春亦尋之前嚷嚷著,說想要吃熱騰騰的官家鋪菊瓣紅豆餅。

  官家鋪很遠,他來回這麼一趟,到閣裡時,天都黑了。

  將懷裡小心揣著的菊瓣紅豆餅交給九九,他一身汗濕,梳洗去了,等他一身清爽再回來交班,就見那從位子裡退出來的同僚在搖頭。

  他問同僚,「怎麼了?」

  同僚嘆氣,「金釵姑娘喜歡上一個書生公子。」

  他覺得奇怪,「她時常喜歡這個那個的不是嗎?」這個女人喜新厭舊的癖好嚴重,見異思遷的癥狀也很嚴重,前一次還說帶金邊的衣服漂亮,一轉頭又說她喜歡勾銀邊的袍子,但晚一些見她穿出來的,卻是滾著毛邊的薄氅。

  同僚還是嘆氣,又搖起頭,「這次恐怕是真的跌下去了。」

  葉起城滿頭霧水,困惑著進到春亦尋房裡去。

  她一向好動,根本靜不下來,即使在閣裡也不停的折騰著身邊人。

  但這一晚,他卻看到春亦尋安靜的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枝臘梅。那神情有些呆呆的,又像是在想著什麼,又或者什麼也沒有想。

  她就用這樣若有所思,卻又不停的走神的表情,盯著那枝臘梅。

  那一晚沒有再迎進任何一個客。九九將房門緊閉,葉起城聽見外頭帶客上來的雛兒軟軟嫩嫩的聲音,不停的在道歉,然後將客引往其他的金釵姑娘那裡。

  葉起城不明白一枝臘梅有什麼好看,竟讓她望了一整晚。

  後來,他才從九九口中知道,那枝臘梅,是個姓羅的書生公子摘來給春亦尋的。他那時聽了,還覺得那書生公子簡直眼睛有問題。

  春亦尋那嬌小柔軟的模樣,哪裡和在冬雪中盛開的臘梅相像了?

  這個女人在三千閣裡嬌養得水嫩,擦破一點皮就能哭得像是骨頭折了。

  葉起城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但春亦尋卻把那枝臘梅小心翼翼的保存著,還從閣主那裡討來法子,將那枝臘梅完完整整的維持住,一瓣花也不曾掉過,又特別訂了個框,小心的懸在妝檯前,每次梳妝,都能見到那枝臘梅。

  宛如透過那枝臘梅,就能見到送花給她的羅公子。

  默默觀察著的葉起城,終於體認到,她是真的跌下去了,真的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了。

  九九還告訴他,在春尋姑娘跌下去的那一晚,他千里奔波送回來的菊瓣紅豆餅,被春尋姑娘毫不猶豫的轉送給羅公子,並且是親手疊進食盒裡,包裝得漂漂亮亮,極為賢慧。

  詩經裡怎麼說的?「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並不是摘來梅枝的回報,而是為了締結你我之間的情意。

  將大好的休假放棄,為了春亦尋隨口的一句想吃官家鋪的菊瓣紅豆餅,而千里來回奔波,辛苦歸來的葉起城望著那懸在梳妝檯上的臘梅,心裡沈沈的,捉摸不清是什麼滋味。

  一旁,將外出的隨身物品打點完畢,春亦尋將面紗罩上臉,急急忙忙的往房外走。九九已經先行奔下樓,要找門口的護衛大哥去牽馬車。

  從回憶中醒來的葉起城不動聲色的追隨上去。

  馬車到古府時,並不是在正門停下的,而是繞到了後門。已經聽見馬車轅挽過來聲音的悅悅等在門外,神情有些委屈。

  「都說了不能遲,春尋姑娘怎麼還是遲了這麼久。」

  讓小悅悅這麼一埋怨,由九九扶著下了馬車的春亦尋好聲好氣的賠不是,望望門口,卻沒見到秋舞吟。

  「秋舞呢?」問出口了,她又一笑,「二少爺不讓她回閣裡嗎?」

  悅悅卻抿著唇,「二少爺跌了一跤,扭著骨頭了,消息傳到老太爺那裡,秋舞姑娘正在屋裡挨罵呢。」

  春亦尋聞言愣了一下,下一刻卻是大怒。「他想扣著秋舞嗎?」

  「老太爺一直不喜歡二少爺和秋舞姑娘太接近,現在給老太爺逮著機會了,怎麼不會借此發揮呢。」悅悅垂頭喪氣。

  春亦尋一想到秋舞吟在裡頭受委屈,她心裡又疼又氣,「秋舞讓你先出來,她一個人在裡頭?」

  「二少爺也在的。」悅悅說。

  春亦尋聽見古和齊也在,心裡稍微安定一點。「有二少爺在,不會讓秋舞被欺負,二少爺傷得重嗎?」

  「養個一兩天就好了。」悅悅還是抿著嘴,「老太爺一直想把秋舞姑娘趕走,然後給二少爺訂親的……聽書今說,連對象都找好了的。」

  「老太爺找好了對象,也要看人家小姐肯不肯嫁啊。」春亦尋倒是不擔這個心,「外頭傳得天花亂墜的,都說古家二少爺自幼體弱,熬不過冬,雖然說一年一年的也撐過來了,但聽說連房事都不方便。」

  悅悅奇怪的望著春亦尋,「有這種傳聞?可是,二少爺昨晚才……」

  「所以是街頭巷尾的傳聞嘛。」春亦尋笑得眼瞇瞇,「真不真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聽見的人很相信。老太爺眼界那麼高,又挑剔,他看得上眼的好人家,肯定也是別人爭著想娶的,二少爺在外的傳聞這麼不祥,誰家的好女子會點頭下嫁呢?」

  「這樣的話,秋舞姑娘和二少爺就不會被拆散了吧。」悅悅開心起來,連春亦尋遲了一個時辰才來接人的惱怒,也拋到一旁去。

  正交談打鬧著,秋舞吟已經從後頭踏出來了,奇怪的是,她一手向後伸直,卻不像是拉著什麼東西,而是被什麼牽握住,腳步也慢吞吞的。

  「二少爺。」春亦尋見那樣子,心裡已經猜出來了,不慌不忙的做福。

  跟在秋舞吟身後出來的,正是古和齊。

  他瞥了春亦尋一眼,點頭回禮;接下來便是些十八相送的戲碼,拖拖拉拉的,交代這個又交代那個,活像是秋舞吟再不會踏入古府一般。

  但明明他們三天後就能再會了。

  春亦尋坐進馬車裡,掀著簾偷看那樣情投意合的小倆口,心裡又酸又澀的滋味複雜。

  什麼時候,她也能讓永晉公子這樣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頭的眷戀呢。

  她在心裡嘆氣。

  一旁悅悅接過九九遞來的胭脂水粉,準備在行進穩定的馬車裡,為她家主子梳妝打扮,等回到閣裡再重新換過一身衣服,這樣一來就趕得上酉時拜訪的客。

  等秋舞吟上了馬車,前頭趕馬的漢子一聲吆喝,九九探手放下簾子,馬車便轆轅著前行,不多時,便看不見古家二少爺主僕了。

  春亦尋心裡不禁鬆口氣。

  她當然祝福著閣裡姐妹的姻緣,但當她自己情路受挫時,再怎麼樣的歡欣與慶賀也有極限。看著秋舞吟和古和齊兩情相悅,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讓她心裡很有壓力。

  俗話說眼不見為淨,她心裡也默默的同意。

  但這麼一來,她更是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永晉公子那日負傷回去,不知道有沒有好好調理,扭著的腳踝,有沒有請大夫來看看呢?

  越是想念便越是難以忍耐。

  她輕聲的,彷彿只是唇角微微一動。

  「……芭蕉葉子,我想去探視永晉公子。」

  她這句話是對著葉起城說的。

  葉起城是暗衛。

  當春亦尋這麼跟葉起城要求時,便是代表,她要求葉起城帶著她潛進羅府,躲在窗下偷窺羅永晉的生活起居,偷聽他的說話。

  葉起城沒有回話。他安靜得像是他根本沒有跟來。

  春亦尋卻不肯放過他。

  「你不答應的話,我就讓別的暗衛陪我去喔!」

  每個金釵姑娘手底下,都有一支聽其指揮的暗衛,人數從三至十人不等,是不是要使用,要怎麼使用,也是看金釵姑娘自己的意思。

  在春亦尋這裡,她手下只有三個暗衛。其中兩個大多時候是閒置的,最常跟在她身邊任其指揮的,是葉起城。

  春亦尋要做任何事,都是先找葉起城,非得磨得他答應。

  良久,低沈的男聲嘆息著,「我代你去探消息,如何?」

  「不要。」她嘟著小嘴,「我想念永晉公子,我就是想看看他嘛。芭蕉葉子,你輕功那麼好,多帶我一個人也不會從天上栽下來,帶我去有什麼關係。」

  「你晚上有客吧?」

  「才兩個,而且戌時之後才來。我只是想看看永晉公子,看個幾眼很快的,不會耽誤時間。」

  「……就怕你不只是看個幾眼……」

  葉起城嘆息,春亦尋扭著衣角,嘴裡咕噥,「當然只能看個幾眼啊,永晉公子那樣守禮的人,連我的手也不敢牽,除了眼睛看看之外,難不成我還能和念涵一樣把人給撲倒了嗎……」

  她提起了膽大包天的花念涵下藥撲倒白將軍一事,聽得葉起城冷汗濕了背心,生怕她真的依樣畫葫蘆的照做。

  讓這天真妄為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做壞事,總比她自己一個人胡亂闖蕩,到時丟了三千閣臉面好。

  兩權相害取其輕,葉起城也只能說服自己點頭。

  「送秋姑娘回閣之後,休息片刻,我帶你出去。」他讓步了。

  歡欣鼓舞的春亦尋開心得不得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永晉公子,她簡直片刻都坐不住,幾乎要撲到前頭去,請趕馬的漢子加快速度回閣裡去。

  「永晉公子,你要等著我呀——」她在心裡唱起小曲兒。

  一旁協助著悅悅替秋舞吟上妝的九九,斜眼瞥了自家主子一眼,她不知道春亦尋和葉起城之間偷偷摸摸的討價還價,但身為伺候雛兒,她敏銳的察覺出春亦尋的心情從剛上馬車時的沮喪黯淡,到此刻的心花怒放,兩邊差異太大,她難免懷疑起自家主子又起了什麼主意。

  她決定要盯緊自家主子,等回了三千閣,再嚴刑逼供!

  ——注意到九九暗地裡握緊拳頭的動作,葉起城不禁把阻止春亦尋的希望放到九九身上。

  等到回了閣裡,悅悅急急忙忙拉著秋舞回房去更衣換裝,春亦尋也急急忙忙的奔回房裡去更衣換裝,想要和葉起城一起出門,總不能還穿得這麼一身礙手礙腳,必須換上輕便的衣物才好。

  於是尾隨入房的九九也順利的開始逼供。

  「春尋姑娘,你換這身衣服是想要做什麼呢?做壞事嗎?」

  「咦!九九,你沒有跟著悅悅一起過去嗎?」

  沒有想到自己明明一言不發,竟然也會讓九九起疑心,更被一語道破要做壞事,春亦尋手忙腳亂之下,立刻被察覺不對的九九進行審問,垂頭喪氣的春亦尋在九九施加的壓力之下,迅速的坦白招供——

  那麼,春亦尋夜訪羅府的不良舉動,被九九斬斷了嗎?

  ——並沒有。

  九九一手扶額,氣得發抖的瞪著在軟榻上翻來滾去,不停的耍賴裝哭,極其丟人的春亦尋,她就想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惹人起殺意的麻煩主子!

  葉起城一看九九那又氣又懊惱的表情,心裡就覺得不妥。果然下一瞬就見九九嘆口氣,伸手按住了春亦尋在榻上滾動的身子,然後開始討價還價,規定春亦尋回閣的時間,以及趁機提出要春亦尋安分的多接幾個客人的條件。

  出門有望的春亦尋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

  然後從頭到尾沒有出聲的葉起城的個人意願,就這麼被她位主僕兩人理所當然的無視。

  葉起城覺悟了,他應該體認到,看似嚴厲的九九其實寵春亦尋寵得不像話。

  最後,九九親自給春亦尋換裝,又將頭髮綁成辮子,再盤整起來,並且換上暗衛穿的夜行衣,然後慎重其事的將春亦尋交到葉起城手裡。

  「請準時回來。」

  最年幼的孩子用著嚴肅的語氣吩咐出門的兩個大人。

  春亦尋乖乖點頭,葉起城瞥了九九一眼,沒吭一句,挾著春亦尋的腰身將她往背上一縛,便躍出窗外。

  ※ ※ ※

  天邊,距離夕陽沈入地平,已經半個時辰過去。

  腕上綁著翠綠莖身結成的手環,一朵橘黃小花亮眼非常,頭上挽著雙鬟的侍女用雙手捧著食盤,腳下小碎步的奔著,越過門邊站著兩個身材粗壯的嬤嬤,小侍女推門而入,將食盤上的青花瓷碗恭恭敬敬的呈在小桌上。

  桌邊一個女子窩在太椅裡,神態嬌蠻。

  「太慢了!你是捧著碗在大街上繞過一圈了嗎?」她碰了碰碗緣,又張口罵道:「都半溫了!我要燙的!燙的!你動作為什麼這麼慢?」

  小侍女被罵得垂頭,半晌沒有吭聲。

  那女子見小侍女沒有回話,更加來氣,「回話啊!你是啞巴嗎?」

  廳上另一個年輕男子不忍心讓小侍女挨罵下去,輕聲細語的過來解圍,「薇薇,喝得太燙會傷喉嚨,半溫也好啊。」

  「我就想喝熱的嘛!」一聽羅永晉說話,發著脾氣的羅薇薇轉過頭,方才大罵侍女的尖刻嗓音也立刻轉嗲,半是撒嬌。

  「那讓侍女拿下去再煮一碗來,但別煮太燙,這樣好嗎?」羅永晉哄著,一手揮了揮,要小侍女先退下。

  「我不要她!笨手笨腳的!」羅薇薇哼地一聲甩頭。

  「那就讓廚房換個人送。」羅永晉摸摸她微有冰涼的小手,皺了一下眉,又讓身邊侍從取來懷爐,遞到羅薇薇手裡去。

  羅薇薇又挑剔著懷爐樣式不喜歡,嚷嚷著羅永晉眼光不好云云。羅永晉挖空心思也討不了她的歡心,卻越挫越勇,居然完全沒有敗退,臉上更是保持溫柔忍讓。

  廳裡主位上,羅老爺看著養子小心翼翼,仔細貼心的照顧著驕縱的獨生女,那種恨不得將天地間所有寶物都捧到獨生女兒面前的殷勤,讓羅老爺很是滿意。

  他撫著修剪整齊的長須,覺得自家寶貝獨生女就算嫁出門了,繼承家業的養子也會好好的照顧女兒,絕不會讓女兒失去娘家的堅強後盾。

  收下永晉這個養子,原本就是為了寶貝女兒著想的,現在看來,他的寶貝女兒也用著自己的方式,將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的一顆心,抓得牢牢的,一點也不需要他這個老父來擔心。

  羅老爺看著廳上一雙兒女的互動,心裡很是滿意,他咳一聲,「薇薇,爹有事和你說。」

  眉眼張揚的羅薇薇眼睛一亮,笑得極開心的窩到老父身邊撒嬌,「爹要說什麼?這麼神秘。」

  「薇薇啊,爹給你找了個不錯的夫婿。」

  這句話說得古怪而突然,羅薇薇愣了一下,羅永晉臉色大變。

  「爹!」

  羅老爺沒有理會一雙兒女的臉色,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們羅家也是地方富紳,身家清清白白,祖上也曾有功名,以前爹在行商的時候,給宮裡的一個受寵樂師找過一張古琴,那樂師與爹頗有交情,他現在也從宮裡退下來了,底下兒女雖然沒有承他衣缽,不過家產頗豐——咳,總之——」他瞥一眼獨生女兒好奇的神色,又跟著說:「爹娶你娘的時候,曾跟那樂師訂了個約定,說將來兩家若有適齡的兒女,不妨就結個親……」

  羅薇薇聽老父講了大半天,卻還彎彎繞繞,但性急打斷,「爹啊,你說的那樂師的兒子,是哪裡人啊?女兒見過嗎?」

  「這個……」羅老爺撫了撫長胡,「其實爹也很久沒跟對方聯繫了,只是人家前些日子找上門來,又提起這事,爹想了想,你一個嬌養的閨女,爹捧著疼著養了這麼大,除了不給你出門以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順著你的意?所以,爹就想問問你的意思……」

  羅老爺說話就是這樣麻煩,聽得人頭都昏了。

  羅永晉沈不住氣,張口便想阻撓,「薇薇還小呢,一個孩子而已,說什麼嫁人……」

  但這一開口,便犯了羅薇薇的忌,她性子倔強,事事好強,怎麼可能容忍被這樣一口否定,否定她的人還是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羅永晉!

  她狠狠的一眼盯在羅永晉臉上。

  那目光要是能化成實質,羅永晉的臉想必就刮花了。

  「我哪裡年紀小了,我能嫁人了!」她衝口就罵,「你還能成天跑青樓妓院去飲酒作樂呢!你看著我做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哼!我是懶得理你!上次你哄我出去放花燈,還碰上登徒子,你連像個男人一樣保護我都做不到!還敢說我年紀小!」

  羅老爺愣了一下,為的卻不是寶貝女兒提及養子去青樓的事,而是寶貝女兒瞞著他偷偷出門遊玩,居然還遇上了登徒子。

  「薇薇,你沒有事吧?」做人阿爹的趕緊問。

  羅薇薇哼地一聲,樣子頗得意,「沒事呢,有個公子救了女兒。」她說得喜孜孜的,又有些嬌羞。

  一旁的羅永晉即使知道事實並不是像羅薇薇講的那樣,卻也不方便上前解釋,何況若是一五一十的說了前因後果,他又要怎麼說明,他為什麼不認得那小舟上的公子,卻認得那晚在亭子裡出現的,戴著面紗的女子,而又怎麼知道,與那公子一同出現的輕盈女子,同樣是三千閣的金釵姑娘。

  羅老爺卻對於是哪一家的公子救下自己女兒的這件事,比較上心。

  「薇薇,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她嘟了嘴,又瞪了一眼呆呆坐在一旁,沒有接話也沒有反應的羅永晉,「哼,我讓永晉去問那人來歷,永晉只問出一個名字來,我讓他去查呢,他居然什麼也查不出來,真沒用!還推拖說是什麼爹不讓他出門,說要讓他在家裡反省的緣故呢!不出家門就不能查消息嗎?我看你是想去青樓裡找那個相好的女人吧?」

  被羅薇薇尖銳刻薄的說話重重擊倒的羅永晉臉色發白。

  她看羅永晉神色慘然,心裡非常快意,更覺得羅永晉一點也不可靠,她轉頭對自己阿爹嬌聲說話。

  「那公子說,他叫古和齊。」吐出那公子名姓,羅薇薇臉上竟然浮起紅暈,「爹啊,那公子很鎮定呢,那幾個登徒子都嚇壞女兒了,古公子卻一點也不害怕,還讓手下的侍從打跑那些登徒子!」

  她說得眉飛色舞,臉上嬌羞更盛,指尖不停的揉著衣角,良久又吶吶道:「古公子……不只打跑登徒子,還、還扶了女兒一把,沒讓女兒跌進河裡去呢……」

  她軟綿綿的撒嬌,細語,神情就像在跟父親傾訴心裡愛慕的佳公子。

  不止是羅永晉看得額邊青筋直跳,連羅老爺都愣了一下,心想這事事好強的女兒,居然也會有這樣可愛的扭捏模樣……

  難不成當真是年紀到了?

  還是說,是姻緣天註定?

  羅老爺反覆撫著鬍子,想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那位公子叫古和齊是嗎……薇薇啊,你遇到的,說不定,正是阿爹給你找的未婚夫婿啊!」

  如果不是恰好同名同姓……羅老爺暗暗想了一下。

  「什麼!」羅永晉驚叫。

  「真的嗎?爹!」羅薇薇捧著頰驚呼。

  窗外,讓葉起城緊緊捂住了嘴,差點咬破他指頭肉的春亦尋,差點衝出口的尖叫被迫吞回喉嚨裡。這樣的消息,對於古家二少爺和秋舞吟而言,就是個天降的災難!

  古和齊絕對不會想到,他難得一次伸手救人,竟然就給自己攬回一個禍事來。

  他要是能預先料到這件事,那天夜裡,他絕對會鬆手讓羅薇薇摔進河裡去!但這樣一來,羅薇薇要嫁人,心繫於她的羅永晉便會更加沮喪吧?

  那麼,安慰他、憐惜他的工作,就落到春亦尋手裡來了……

  再不會有人來和她搶永晉公子了。

  ——這個消息,她到底該不該讓秋舞吟知道呢?

  春亦尋渾身發軟,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在葉起城懷裡,久久都不曾動彈一下,指尖冰冰涼涼。

  於是她也沒有注意,小心擁著她的葉起城,俯視她的表情複雜,目光憐惜而帶著疼痛。

第四章

  羅府裡的人後來又談了些什麼,春亦尋完全不知道了,她雙手緊緊攬著葉起城,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葉起城沒有推開她,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來時是將她縛在後背上,彼此都見不著對方的臉面,歸去時,葉起城卻是將她打橫抱在身前,春亦尋依偎在他胸膛裡,咚咚咚的心跳聲穩定有力。

  她傾聽著,心裡慢慢的鎮定下來。

  葉起城用雙臂緊抱著她,上身微微弓著,為她擋住春寒的風,雨絲細細的飄,打在葉起城未有衣物遮擋的皮膚上,卻像是針刺一樣的疼痛。

  他沒讓春亦尋被風凍著,更不會讓她感受到針雨似的疼痛。

  當三千閣的建築在細雨中浮現的時候,春亦尋在他懷裡發出微弱的聲音,那是彷彿幼貓在求救的哭泣聲。

  「芭蕉葉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嫡小姐和古家二少爺的婚約……我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在考慮,若嫡小姐當真嫁給二少爺,那永晉公子說不定就是我的……」

  她唇色慘白,卻滲著血。

  葉起城微微皺眉,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的扳開她無意識緊緊咬著,以至於咬破唇肉的齒。

  然後他說:「嫡小姐要嫁的,也許並不是古二少爺。」

  「無論是不是,我那時的想法,都很對不起秋舞……」她的聲音低落,「古二少爺曾為我解圍,我卻在聽見對秋舞及二少爺不利的消息時,第一個先想到自己的益處……」

  「人之常情。」葉起城說,「你怎麼想的,不說出來便罷。現在要回閣了——小春花,你選擇怎麼做?」

  「怎麼做?」她愣愣的望向葉起城。

  「隱瞞,或者示警。」他的聲音低沈有力。

  她忽然想到,她竟然很少去注視他的樣貌,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她對他長相的印象,卻比難得見面的古二少爺更為薄弱……

  但她現在卻目不轉晴的望著他。

  即使那是無意識的,只是想讓自己的視線停頓在一個點上。

  她停頓著,卻仔細的開始描繪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春亦尋很少注意他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葉起城出現在春亦尋面前時,都是一身黑,並以長巾包覆頭髮,臉上蒙上黑布,唯一看得見的,只有他的眉眼。但即使只有眉眼,春亦尋也很少去看。

  但她現在仔細的看了起來,耳裡傾聽著他的聲音,她這才發現,葉起城的聲音低沈,卻很清晰,唯一沙啞的時候,卻是在喊她「小春花」的時候。

  一旦意識到那種暖昧而含磁的沙啞,她忽然感到心跳飛快。

  她一時間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驚慌起來,只能把臉更深的埋進葉起城懷裡,像是把自己悶死了便能不再去想。

  葉起城卻以為她的逃避反應,是因為掙扎在心裡戀慕的羅永晉,與閣裡姐妹情誼之間。

  他不知道春亦尋會怎麼選,但他希望春亦尋不要選擇羅永晉。

  他帶著春亦尋躍進了九九特意開好的朱紅窗扇中。

  當晚回去,春亦尋有些心不在焉的接待她的客,等一切結束了她也梳洗完畢,她瞥了一眼要退回侍女房去歇下的九九,想了想,她悶不吭聲,一手拉起茫然的九九,一手抱著自己的枕頭和毯子,心裡忐忑不安的往秋舞吟房裡去。

  她把夜間偷聽到的消息老實的告訴秋舞吟。

  「老太爺果然是很固執的。」秋舞吟若有所思的,只回了這麼一句話給春亦尋,弄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秋舞吟注意到她的困惑,於是和她並躺在床鋪裡,說起了和古和齊往來的始末。

  幼時意外的初遇,卻被老太爺堅決的阻止,到後來古家大少爺藉著為弟弟慶生的名目,將秋舞吟偷偷帶進古府,兩人才再度相逢,之後便是一連串古府內部的爭執。

  對於出身青樓的秋舞吟始終感到不滿意的老太爺,在歷經下春藥,送上漂亮侍女,甚至祭出家法,都無法將古和齊的堅決意志扳向自己之後,顯然的,老太爺打算強押著古和齊娶進他看得上眼的閨女。

  「春亦尋,不要為我們擔心。」最後她這樣安慰一臉憂愁的春亦尋,「老太爺只是太重視二少爺了,他想給二少爺最好的東西,只是那些『最好的東西』,都是老太爺自己以為最好,但二少爺其實不需要的。」

  秋舞吟說話的語速很慢,嗓子柔柔的,懦懦的,即使說出了尖銳的事實,卻不會讓傾聽的人感到不舒服。

  春亦尋卻擁著被子,目光裡帶著一點茫然的看著秋舞吟。

  在她印象裡,秋舞吟一直是很單純,很遲鈍,好聽一點形容是天真,難聽些的就是笨拙。她並沒有因為這樣的慢半拍而看不起秋舞吟,反而一直很擔心這樣的秋舞吟會讓人欺負,就像菊雨蝶總是惡劣的戲弄著秋舞吟,以惹哭她為一大樂事那樣。

  奇怪的是,即使被這樣戲弄著,秋舞吟和菊雨蝶的關係一直都很好。

  春亦尋雖然努力的保護她,關照她,但往往都是在關鍵的時刻裡,例如上次遊鏡照河放花燈時,受到古二少爺和秋舞吟聯手解圍那樣,她總是在關鍵的時刻裡反過來被救助,被保護。

  她有時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弄錯什麼了?

  秋舞吟卻笑了起來,笑聲憨憨的,有點像孩子。

  「我一直被春亦尋照顧著,在春亦尋需要幫忙的時候,我當然要伸出手啊。」說著,她也真的伸出手,揉了揉春亦尋的頭。

  剛開始春亦尋還覺得害羞,但隔了一會兒,秋舞吟的手還沒有收回的時候,她就覺不對勁了,等到她終於將雙手從被子裡探出來,想阻止秋舞吟時,和小悅悅手牽著手踱過來看自家方子睡得好不好的九九,發出了尖叫。

  「這是鳥窩了呀!」

  春亦尋一頭梳理得柔美直順的長髮,被秋舞吟揉啊弄的,成了糾纏的鳥巢,模樣非常的滑稽,慘不忍睹。

  春亦尋這才明白了,也許秋舞吟還是原本那個傻乎乎慢吞吞的秋舞吟,但長年在素有壞心狐狸之稱的古家二少爺,與唯恐天下不亂的菊雨蝶聯手戲弄之下,即使是天真單純的秋舞吟,也知道要怎麼樣一臉若無其事的做壞事了。

  真是近墨者黑!

  春亦尋恨恨的在心裡腹誹,甚至小小的贊同了古家老太爺的觀點:必須要盡快將古和齊與秋舞吟分開!

  再和古家二少爺摻和在一起,她心目中那個可愛天真的秋舞吟,就要由裡而外的被染成邪惡的墨墨了!

  ※ ※ ※

  羅薇薇的婚事在羅老爺與古家老太爺碰面密談之後決定下來,這段兒孫輩的喜事,最忙碌的還是兩個老人家。

  女方是歡天喜地的等候好消息,男方這邊卻是不為人知的愁雲慘霧,古家老太爺頭痛萬分,他那個不孝不馴不聽話的寶貝次孫,居然為了一個青樓女子頑固的抗拒點頭,更將羅家的閨女嫌棄到一無是處。

  老太爺說羅家閨女容貌姣好,古和齊就冷冷接了一句蛇蠍心腸。

  老太爺氣到發抖說羅家閨女知書達禮,古和齊就冷冷接上另一句淩虐婢女。

  老太爺摔了手裡拐杖說羅家閨女冰清玉潔,古和劉更是冷冰冰搭上下一句,老太爺,您想迎進一個貪得無厭的潑婦來鼓動兒孫分家產嗎?

  老太爺砸掉了幾上茶盞。

  古和齊態度悠然的起身回房,摟著他乖乖巧巧,嬌嬌軟軟的秋舞美人睡一個安靜的午覺。

  男方的爺孫大戰,羅老爺只有略微知道一點,但羅老爺教子有方,他眼界裡唯一一個男性子輩就是羅永晉,這個養子又一貫溫文柔順,還讓他的寶貝閨女打壓得沒一點脾氣,因此羅老爺其實並不能夠真正明白古家老太爺的懊惱。

  在羅家父女來看,古和齊的頑抗硬拒,都只是因為古家老太爺過於寵愛孫子,所以孫子鬧著任性而已,不是什麼多頭疼的事。

  羅薇薇更是氣定神閑的和父親說道:「那古家少爺這麼喜歡那個青樓女子,就讓他娶嘛!做個小妾可以,反正女兒是要嫁進去當正妻的,等女兒當家作主了,那青樓女人也就知道厲害了。」

  以她平常整治家對奴婢的手段,之後嫁入古府,房裡一個小小的妾侍而已,還能翻出她的手掌心嗎?

  羅薇薇心裡冷冷的哼一聲。

  羅老爺也不覺得這樁婚事會有什麼變化,在他來看,只要自家的寶貝閨女同意,對方也應該要歡欣鼓舞的期待他的好女兒嫁入門去。

  在羅家父女和樂融融的準備婚事期間,羅永晉逃到春亦尋這裡來了。

  和之前那種十天裡會來上一兩次的頻率不一樣的是,羅永晉現在在歡慶熱鬧的羅家裡待不住,於是幾乎天天來,並且一來就是一整晚。

  見得心上人的春亦尋當然不會將人往外推,她柔情蜜意的伺候著,聽著羅永晉訴苦,聽他說自己從小時候見到羅薇薇便心裡喜歡她,一直到現在長大了也沒有變心過,說他眼裡的羅薇薇的任何任性舉動都是可愛的,說羅薇薇指著他鼻子怒罵也是看起來漂亮無比。

  春亦尋聽著心上人說著別的女人的事,心裡自然有些苦澀,但她臉上還是微笑著,小心的哄著,說著羅永晉喜歡的好聽話,然後服侍著他的飲食。

  羅永晉以前來都是喝茶,動作也守禮,也有分寸,正因為他沒有動手動腳,反而相當尊重春亦尋,因此她才已懵懵懂懂的覺得自己喜歡上這麼一個人。

  那種喜歡延續到了現在,又在春亦尋自己的想像裡增添了甜蜜,也因此,當不再喝茶,改為喝酒的羅永晉失手摔下酒杯,將九九遣到外間去的春亦尋只能自己俯身下去撿拾。她這一低頭,柔婉漂亮的後頸便現出線條來,皮膚白皙,又柔美,又好看,簡直是吸引著羅永晉伸手去撫摸。

  他也確實伸手了。

  突如其來的接觸讓春亦尋嚇了一大跳,身體瞬間便緊繃起來,喝得頗有些醉意的羅永晉卻沒有察覺出來,只是覺得這手感很好,於是來回撫摸著,愛不釋手的。

  春亦尋的身體緊繃戒備過幾個呼吸,又突然意識到是羅永晉在撫摸她,於是她又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明明一直企盼著永晉公子的,好不容易讓他親近自己了,怎麼可以排斥他呢?

  於是她也把身子放軟了,手下更是仔細的收拾好碎裂的酒杯碎片,然後順著羅永晉撫摸自己後頸的手勢,擡起身來,臉上笑得柔和婉約。

  「公子累了吧?亦尋讓人打頂轎子送您回去?」

  羅永晉迷茫的望著她半晌,「不回去!」

  「怎麼不回去啊?」她又輕聲細語的勸著,「公子回去遲了,家裡人會擔心的啊。」

  「沒有人擔心……」羅永晉有些咬著舌頭的說著,「沒有人會擔心!家裡……家裡在準備婚事……」

  他說著,臉上就皺了起來,像是要哭泣。

  春亦尋拿著吸飽熱氣的布巾去擦他的臉,「公子說這什麼話呢。公子這樣好的一個人,家裡都倚重您呢,怎麼會不擔心。」

  「才沒有倚重……」羅永晉更是黯然。「不倚重!……薇薇她、她不要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她瞧不起我……她只喜歡、喜歡那個、古、古和……齊……」

  「公子受委屈了。」春亦尋哄著。

  她小心的挪開酒杯,想輕聲喊九九過來收拾,卻忽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知道!」羅永晉睜大著眼,帶著酒意的眼裡亮晶晶的,有些嚇人。「我知道!」

  「知道……什麼呢?」春亦尋沒有動,她有些驚恐。

  「我知道……知道你喜歡我。」羅永晉笑了。

  那笑容裡很驕傲,很輕佻,甚至是得意洋洋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冰涼。那個笑容在他一貫溫文的臉上展現出來,居然顯出一股陰沈的險惡感。

  春亦尋眨了一下眼。

  她覺得自己看錯了,那種惡意,怎麼會是永晉公子散出來的。

  自己一定是看錯了。她這樣想。

  但緊接著羅永晉拖起了她,還茫然著不明白他哪裡來這麼大的力氣,春亦尋就被跌跌撞撞的拖著往後倒去,她的背陷進床裡,腰卻撞在床沿,疼得她臉上慘白。

  那並不是失手將她摔倒的,而是理所當然的,將她當成貨物一樣扔過去的手法。

  春亦尋心裡有些涼。

  羅永晉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像在望著自己握在手裡掌控的,可以隨意玩弄對待的玩偶。

  「你喜歡我。」他說。

  彷彿這自動獻上來的戀慕,就是一張宣告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通行證,並且回收不了。

  春亦尋驚訝的張大眼睛。

  從來不曾碰過她,連摸摸她的手,都謹慎的隔著袖子,這樣守禮的,溫和的,就像話本子裡那些知書達禮的書生公子那樣的羅永晉,將她隨便的扔上床,然後扯開自己的褲頭,也不脫衣,就這樣壓上她。

  春亦尋的後腰疼得都麻了,根本躲不開身,又被他這樣毫不憐惜的壓上來,更是痛得抽氣,整個身子都軟綿綿的,擡起手來推開羅永晉都辦不到。

  倒是羅永晉低著頭看她,那被酒意醺得輕佻傲慢的臉上,輕蔑的笑。

  「你一直很想這樣吧?想我碰你……每次看你那種期待的臉,我就想笑!你喜歡我對吧?啊,對吧?你喜歡我!喜歡我!哈哈哈哈——你喜歡我……」他忽然大吼起來,「我也喜歡薇薇!我愛薇薇!她卻要嫁給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

  他惡狠狠的瞪著春亦尋,「那男人居然還拒絕薇薇!說他喜歡青樓女子——居然這樣羞辱我的薇薇!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羅永晉遷怒的方式離譜而自私,卻一臉理所當然。

  他伸手要撕開她的衣服,卻沒有辦法如願,他畢竟是個書生,平常拿本書啊筆的,再多就沒了,即使春亦尋身上穿的是春裝,但除非是刻意挑選的輕紗薄料,否則三千閣裡的衣料子,也不是說撕就能撕開的。

  羅永晉粗魯的手勢,只是扯疼了春亦尋而已。

  「永晉公子,你醒醒……」春亦尋小聲的呼喚著,她依然覺得眼前的佳公子會這樣粗暴,說出那樣陰冷的話,是因為醉酒的關係。

  她這一喚,卻讓羅永晉的注意力從撕不開的衣服,轉回她身上。

  他很挫敗。他居然連個青樓女子的衣服都撕不開。

  他還很憤怒。「你說你喜歡我,卻連衣服都不會脫嗎?」他罵道,「你說你喜歡我,就應該自己把腳張開,讓我上啊!」

  男人嘴裡含糊的咆哮著,然後分開女人的身體,胡亂的隔著上衣抓握她的胸房,同時將自己擠進她腿間。

  男人半醉半醒,那種醒又不是理智的那種清醒,而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身下的女人是誰,刻意的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樣的,故意的要糟蹋她。

  誰讓這個女人喜歡自己呢?

  自己送上門的,無論被怎麼樣對待都是自找的。

  男人理所當然的想,然後將自己胯下的東西弄挺,再將女人掙扎的手腳制住。

  他老早就開過葷了。羅老爺是個男人,還是個死了老婆的男人,房裡又養著幾個小妾,羅永晉很早以前就在羅老爺不在家,羅薇薇又鬧著脾氣在房裡打罵婢女時,他半推半就的和羅老爺的小妾滾上床去,在年長的女性的帶領下有過初次經驗。

  對男人而言,性事的感覺很不錯,何況羅老爺出外行商,又有了年紀,在房事上便有些力不從心,他那幾個小妾卻正是年輕,和更年輕的羅永晉有過往來之後,嘗了甜頭的男女更是停不下來,這麼幾年下來,羅永晉幾乎是個好手了。

  他沒有被抓到過,無論是羅老爺還是羅薇薇都不知道這件事。

  那幾房小妾更在後來被羅永晉暗地裡陷害,然後若無其事的送到羅薇薇手底去,讓羅薇薇正義凜然的行家法,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

  他不是生手,即使半醉,他也知道要怎麼制住身下的女人,也知道要怎麼讓自己身下騰起的凶暴慾望得到紆解。

  羅永晉臉上的殘虐之色,驚恐訝異的春亦尋再怎麼視而不見,也無法再否認。

  她被嚇壞了。

  她幾乎是尖叫著,「葉起城——」

  羅永晉被她的尖叫與反抗嚇了一跳,隨即憤怒起來,他沒有聽清楚她喊了什麼,但他直覺的知道那是個男人的名字。

  他揚起手,想要毆打她。

  「賤女人!誰讓你喊其他男人的名——唔!」他的聲音斷掉,隨後悶悶的哼一聲。

  春亦尋驚恐,卻逃避不開的瞪著他整個上身朝自己倒下。

  被她的尖叫聲嚇得從外間衝進來的九九,卻看見原本應該在陰影裡沈默守護的暗衛出現在眼界之中。

  「葉大哥?」九九很訝異。

  一身黑衣,只能瞧見一雙眼睛滿是冰冷的葉起,伸出一手,橫擋在躺在床鋪之上的春亦尋,以及朝下倒落的羅永晉之間。

  他用另一手將驚魂未定的春亦尋抱出來,身後是倒落在地,喀的一響似乎是撞斷牙齒的羅永晉。

  竭力抑制殺意的葉起城向九九這麼吩咐:「備轎子,送羅公子回府。」

  葉起城原本守護在暗處。

  今天是他當職,交班的時間在午夜,他一直冷靜並沈默的潛在陰影中,看著春亦尋接客。

  前一個客人原本是菊雨蝶的客,但於她酒癖發作,於是將前來的恩客交給九九,自己則帶著貼身雛兒從後門偷溜出閣。

  菊雨蝶是個性格豪爽,而古靈精怪的女人,雖然她那身皮相千嬌百媚,卻與她內在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然而有著這樣性情的女人,與她往來的恩客也大多是性格爽直的直漢子。

  九九今晚領回來的客,也是這樣的直爽漢子。

  在他面前端坐著,是少女般羞怯而嬌弱的春亦尋,風格與菊雨蝶大相逕庭,那被領來與金釵姑娘見禮的恩客,一開始還有些束手束腳,但坐了小半時辰之後,漸漸放開了,春亦尋那帶著點難以伺候,並且晴雨難測的少女風情,竟然讓那恩客心裡一動,厚顏請求一親芳澤。

  魯漢子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頭高大的熊,卻笨手笨腳的想摘下腳邊嬌弱的小花,連掐斷細莖時都不敢呼吸。

  那種慎重又笨拙的姿態,能夠在不經意之間打動女子的心,一夜露水,有時也只是需要那一瞬間的心動。

  春亦尋滿面通紅,又羞又怒,九九在一旁伺候著,察言觀色,後來便也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床上紗帳攏上的時候,葉起起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守著,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之後,是羅永晉來訪。

  臉皮極薄的春亦尋將九九趕到外間去候命,不許她在跟前服侍。

  春亦尋親自為羅永晉奉茶侍酒,偶爾肢體接觸,這些在葉起城眼底都能忍耐,但當春亦尋俯身撿拾酒杯碎片,而羅永晉竟然罕有的伸手去撫摸她白皙柔美的後頸時,葉起城忽然想拔刀將那隻手斬斷。

  這念頭來得凶狠,並且急切,葉起城竟然壓抑不下它。

  但這一刀斬出去,痛失心上人的春亦尋還不跟他拼命嗎?

  葉起城前進不得,只能後退。

  他無法忍受待在原地。他記得很清楚,以往無論春亦尋如何勾引,羅永晉都從來不曾碰觸過春亦尋,他對她沒有情慾。

  但現在羅永晉竟然撫摸了她。

  那手勢情色,充滿慾望。

  葉起城知道,他清楚的明白,春亦尋不會拒絕她自己盼了這麼久的心上人的求歡。

  但他看不下去。

  再待在這裡,他相信他會忍不住,撲出去將羅永晉殺了。

  於是他退後,越過羅永晉的背,在春亦尋還沒有擡頭之前,他從大敞的朱紅窗台竄身跳出去,沒有驚動內屋裡的一雙男女。

  他想,他可以眼不見為淨。

  但他才逃出去,就無法自己的不停的去想,春亦尋將露出何等歡欣的表情,她的姿態將何等嫵媚,以及她在羅永晉身下承歡的模樣。

  越想,他越憤怒。

  心裡那衝突著幾乎要讓他擡手撕開自己血肉,掏出心臟來的焦躁與厭惡,讓他沒有離得太遠,他傾聽著風裡傳來的聲音,那樣瑣碎並且模糊,他隱約聽見了春亦尋那柔美的嗓子。

  他想捂住耳朵,不要再聽。

  身為暗衛,葉起城在當職時,從來沒有離開過春亦尋,無論她是否在接客,或者正在洗沐,或者正在更衣梳妝中。

  葉起城一直都能面無表情,並且沈默而冰冷的待在陰影裡。

  但唯有這一次不行。

  因為他知道,屋子裡的那個男人,是春亦尋心裡的人。

  之前只是逢場作戲的恩客與姐兒,葉起城可以不在意。但羅永晉是春亦尋付出真心誠意在喜歡的心上人,這兩者之間,是不一樣的。

  葉起城無法忍受這個。

  他不能不逃,不然他就會殺人。

  但他逃了,身後追逐而來的,卻不是春亦尋動情的呻吟,而是她慘烈驚恐的尖叫。

  從她口中呼喊出來自己的名字,竟然是有生以來的頭一次,讓他傾聽著,幾乎魂飛魄散。

  將那個羞辱了春亦尋的男人粗暴的拖開,並鬆手,葉起城心裡惡毒的希望他撞破腦袋就這麼死了,當察覺羅永晉只是因為磕到床沿而撞斷兩顆牙時,他心裡無比的失望。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裡緊抓他不放的春亦尋身上,耳朵裡只聽見她的哭泣,呼吸裡只嗅見她的香氣,眼裡只看見她滿是淚痕的臉,他的身體仔細的感受她的顫抖。

  劇烈的顫抖。

  「……不要怕。」很久很久,他按在春亦尋背心的手,才輕重不一的開始拍撫。

  他的手也在顫抖。

  失去往常的鎮定,渾身繃緊而手足無措的葉起城,只能單調的重複著安撫的動作,以及斷斷續續的安慰低語。

  「不要怕。」

  「我在這裡。」

  「小春花,不要怕。」

  「葉子,葉子在這裡。」

  「……春亦尋,別怕,我在這裡,不會走開。」

  她的淚水,濕透他衣襟。

  葉起城甚至沒有辦法顧及在一旁呆立著,茫然而困惑的九九,他只能再小心不過的捧著春亦尋,彷彿無止境的安撫她。

  這個夜晚過得極為漫長。

第五章

  在這晚之後,春亦尋發起高燒。

  她病得昏昏沈沈,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像是仍在迷糊裡,閉上眼睛的時候,卻像是在惡夢裡迷了路,哭得嗚嗚咽咽的。

  葉起城心疼得不得了。

  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除了必要的梳洗之外,他只有在挨罰的時候稍微離開過,之後急急回來了。

  但一旁伺候的九九,仍然會面帶憂色的皺起眉,輕聲告訴他,「春亦尋姑娘方才又燒起來了。」

  他在她身邊的時候,病得迷糊的春亦尋的熱度是穩定的,也不怎麼會哭泣掉淚,但一旦他離去,即使只是片刻時間,那熱度都能急速的飆高。

  即使他迅速的回來她身邊守著,那熱度也像是不肯原諒他的離去一樣,得拖延過小半個時辰,才慢慢吞吞的降下來。

  葉起城很不忍心。

  他少吃少喝,將離開她的次數降到最低,又咬著牙,忍著若無其事的,以一架屏風隔開,這邊是他在擦身,那邊是九九為春亦尋洗漱。

  梳洗方面有了解決辦法,但每日一次的挨罰時間,卻是葉起城沒有辦法拖延或避免的。

  那一日出事之後,葉起城在春亦哭得脫力,終於勉強睡過去之後,他將春亦尋交給九和,自己則前往閣主那兒,先是說明出了什麼事,跟著自請責罰。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失職。

  當閣主聽見他扔著應該要保護的姑娘不顧,居然自己離去,以致事件發生的時候,他來不及阻止或挽救,讓應該要被保護的金釵姑娘遭受危險——閣主的眉梢輕輕的跳了一下。

  她看著底下請罰的葉起城臉色蒼白。

  「葉暗衛。」

  「在。」

  「作為一個暗衛,居然讓一時情緒占了上風,乃至擅離職守,險些造成憾事——這是極為嚴重的疏失。你可明白?」

  「屬下知錯。」

  半晌——

  「……領罰吧。」

  「是。」

  「杖責。」閣主指尖在杯緣慢慢的撫過一圈,又淡聲道:「一百三十下。」

  葉起城眉頭微皺。

  這責罰比他想像中的輕——

  他原以為,閣主會罰他不許再擔任春亦尋的暗衛。他甚至想好了,即使要付出終身不得離開三千閣的代價,他也要請求閣主不要將她調離春亦尋身邊。

  但這責罰,又比他所以為的重上許多——

  杖責,說起來輕飄飄的兩個字,但按著犯事的輕重,接獲命令的行刑人,完全可以拿捏著力道,在十五個板子內活活打死一個暗衛,也可以讓偷溜出閣找酒喝的金釵姑娘硬生生忍過三十個板子,所造成的效果也只是聲音響亮嚇人,而金釵姑娘還能活蹦亂跳的繼續接客。

  由於他的失職,三千閣內重要的商品,貴為金釵的春亦尋差一點就遭人暴力淩辱,乃至損及面容。

  若閣主示意行刑人將他一杖一杖的生生打死,也在理所當然之內,完全不用懷疑。

  臉上血色從蒼白腿至慘白的葉起城咬緊牙根,他被壓上長椅,身後一名直屬閣主的暗衛無聲靠近,手裡握著一根板厚質硬的杖子,另一名暗衛拿來一條摺疊成長形的巾子,塞到他嘴裡。

  葉起城張口咬住巾子。

  這是為了避免他咬斷舌頭,以及將慘叫聲悶住。

  跟著是輕輕擡起,重重落下的三十個板子。

  即使隔著嘴裡的厚巾子,葉起城都覺得自己快要把牙根咬斷。他在第十個板子時汗濕一身,在第二十個板子時血已經順著腿滑下地面聚成了一小池,在第三十下時,他的下身已經麻痺得沒有感覺了。

  他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原來死亡臨得如此之近的念頭。

  然後門外傳來敲擊的聲音,緊跟著是有人幾步走進門裡。

  葉起城模糊的聽見,那人低聲向閣主稟告了什麼,「……春姑娘……高燒不退……九九……急喚……葉隊長……」

  板子停在三十,沒有再打下去。

  之後閣主冷淡的發下話來。

  「剩下的,一天十下,分次來領吧。」

  葉起城掙扎著起身回話,「謝閣主。」

  於是,接下來的十天,他抱著被子趴在床邊,春亦尋躺在床內,一個燒得迷迷糊糊,一個被打得翻不了身。

  唯一能夠行動自如的九九,好氣又好笑,前前後後的忙碌伺候。

  ※ ※ ※

  有一日深夜。

  九九卷著一條毯子睡在離床不遠的躺椅上。

  葉起城因為杖責的傷處無法癒合,又沒有確實的休養與進食,以至於微微的發起低燒來,他趴在床邊,睡得很沈。

  窗外有微雨,月光斑駁的照入室內。

  春亦尋掙扎著想要張開眼睛。

  因為高燒反覆,持續不退,又總是掉眼淚的關係,即使九九不厭其煩的為她擦臉,葉起城也小心翼翼的用熱毛巾給她敷眼睛,但在兩人都睡下的此刻,春亦尋還是面臨了眼屎黏住眼睫的慘狀。

  全身筋骨酸疼,連擡起手來揉揉眼睛的動作,都痛得她哀叫。

  睡著的葉起城像是在夢裡聽見她的呻吟,與她交握的一手不自覺的緊了緊,想要安撫她。

  春亦尋辛苦的用單手揉開眼睛,因為高燒,以及初醒的關係,她的視線模糊不清,眼皮沈重得想讓她再一次閉起眼睛。

  但她沒有閉上眼。

  眼前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一個男子與她並躺著,被子讓他墊在身底下。春亦尋想,這個人,這樣睡,也不蓋件毯子……不會怕著涼嗎?

  若她平常也這樣睡,別說九九要跳腳了,連那個老是潑她涼水的芭蕉葉子都會出口「提醒」她要蓋被。

  她又嗅到一種奇異的甜膩味道,帶著鐵鏽般的氣味,有一點似曾相識……春亦尋想了很久,這才回憶起來,她偶爾會在夏語歡身上聞到這種味道,那是生血的腥甜。

  這個男人的面貌,很陌生。但春亦尋慢騰騰的想著,這個陌生男人躺在她床邊,她卻奇怪的不感到害怕……為什麼呢?

  她想,這個男人,又好像有一點熟悉。

  於是她細細的觀察了一陣子。

  眉毛的濃淡顏色,線條是銳利的斜飛,像是刀削的一樣,眼睛的弧度也像是冷咧咧的,如果下一刻這男人就睜開眼睛,生生的用視線剜下她面皮,春亦尋也不會覺得吃驚。

  男人的鼻子很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白皙,像是少見日曬的那種蒼白。下唇比上唇厚實,有些缺水的乾燥,在邊緣還裂著一點皮,讓春亦尋看著看著,就一直想去妝檯上找出潤澤的香油來幫他抹抹。

  若不是這人橫擋在她床邊,她說不定真的會撐著病體,翻下床去妝檯裡找出香油來。

  她的視線往下滑,她看見男人上身的黑衣。

  啊呀,她認得這件衣服,這是暗衛的裝扮——這人,原來是暗衛啊。她眨著眼睛,目光又從男子線條寬厚而繃實的肩線抽離,她看著男子的眉眼,終於遲鈍的想起,她確實注意過這個人。

  「……你居然把我的床搶走一半,壞芭蕉葉子。」她嘴裡咕噥的抱怨。

  但她沒有將被子裡,讓「壞芭蕉葉子」緊緊握住的一手抽開。

  九九曾經用一種近乎是埋怨的語氣,困惑的問過春亦尋,「為什麼春亦尋那麼不喜歡葉大哥呢?」

  春亦尋回想著,那時是怎麼回答九九的呢?

  「我才沒有不喜歡他。我只是沒有喜歡上他。」

  九九那時翻了個白眼。

  春亦尋覺得自己講得很有道理,「我也從來沒有討厭過芭蕉葉子啊!是九九太偏心了!你就想趕緊把我嫁出去。」

  「你想嫁,也要看葉大哥敢不敢娶吧……」

  「誰要嫁給他!」春亦尋睬了九九一眼,「高頭大馬的,他一個拳頭就幾乎是我一張臉大,我要被欺負了怎麼辦?」

  「葉大哥只求你不要給他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吧。」九九毫不留情。

  「我什麼時候給他添麻煩!」春亦尋大怒。

  「你沒有給葉大哥添麻煩……」九九斜眼睨來,「羅公子那晚在閣前與朋友說話,是誰趴在窗台上偷看,還看到跌出窗外的?」

  提起這事,九九心裡就來氣。

  她狠剮了春亦尋一眼,「如果不是葉大哥搶救得快,你就當場摔成一塊餅了!」

  春亦尋噎了一下,吶吶道:「……不小心嘛……」

  「我就不懂啊,葉大哥有哪裡不好了?」九九嘆了口氣,那模樣就像個小大人。

  春亦尋聽著她感嘆,噗地笑了出來。

  她聽出九九言下之意:那個你苦苦戀慕的羅公子又有哪裡好了?

  春亦尋那時覺得羅公子千好萬好,這世上再沒有另一個男人比羅公子更讓她欣喜,只看上一眼都能令她心花怒放。

  她那時怎麼也想不出來,羅公子有哪裡不好。

  明明是個溫和有禮的佳公子,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她甚至無法想像,她戀慕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羅公子,會在幾杯酒過後,成了個粗野卑劣的凶徒。

  那令她無比恐懼。

  是她什麼地方做錯了嗎?為什麼她心目中的佳公子,會陡然間面目全非,更妄圖對她行使暴力?

  春亦尋一思及那惡夢般的一刻鐘,她就渾身發涼。

  忽然腹中一痛,像帶著毒刺的鞭一樣猝然抽來,驚得她縮起手腳,隨即她意識到下身濕黏,帶著體溫的液體從身體內部不斷流出,那種濕漉感,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糟!癸水、癸水居然來了……

  她在心裡尖叫。

  若只有九九在也就罷了,她可以很鎮定的讓九九幫著她更衣梳洗,但是,但是現在還有芭蕉葉子……

  這人,怎麼老是出現在這種要命時刻!

  她在心裡尖利慘叫,一邊恨恨埋怨。

  下意識的撐起身體想要坐起身來,她深吸口氣一下子彈起上半身,但一手撐在床板上後,還來不及穩定住重心,她就又重重跌了回去。

  ……居然手腕無力……

  才跌回去,她臉上血色又褪了一層,變成慘白。

  滑開的手腕疼痛著,像是有些扭到了,但最讓春亦尋感到不如去死的是,因為她這一下撲騰,原本只是一點一點流著的癸水,現在因為她沒有收緊下身,而一整個大潰堤……

  春亦尋絕望了。

  「……這不就成了發大水……」她自暴自棄的喃喃。

  旁邊飄來一聲音調平平,頗有些冰涼氣勢的低語。

  「是肚子餓所以醒了?還是因為尿急所以醒了?」

  這橫堵在床邊妨礙她的要命傢夥,淨是說些惹她發怒的可惡話!

  春亦尋因為疼痛而更加怒氣騰騰的美眸恨恨的瞪向葉起城。

  在她緊盯著他發呆的時候,睡沈的葉起城就已經有些感應,開始模模糊糊的醒來,而在他睜開眼睛之前,春亦尋那下子功敗垂成的撲騰,生生將他嚇醒了。

  睜開眼睛的同時,他聽見春亦尋那句哀怨的低咕,還看見她蒼白臉龐上羞恥的紅暈。

  他想,這小春花在這種夜半時間醒來,又說什麼發大水的……是尿急?還是已經將大水發在被子裡了呢……葉起城下意識的抽著鼻子想嗅味道,但他自己也在發燒,嗅覺頗是遲鈍。

  至於空氣裡彌漫的腥甜血氣,則被他理所當然的忽視掉了。

  這種味道在挨罰的十天之內已經讓他聞慣了,分毫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但,他也不好這樣貿然的直接指出春亦尋的困擾,例如她可能真的是尿床了……

  於是葉起城很是體貼的拐了個彎,先說肚餓,後來才把自己的猜測給說出口。

  他覺得這樣有個緩衝,臉皮薄又脾氣壞的小春花應該就不會太尷尬,因而變得更生氣才對。

  想當然爾,這笨拙而遲鈍的男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春亦尋在惱怒什麼的。

  一手扭了的春亦尋沒法子打他,但她還有完好的另一隻手。

  於是她很自然的抽出讓葉起城握在掌心裡的一手,還沒意識到手心裡一涼的葉起城,立刻得到了春亦尋揍在他後腰上的一拳。

  「讓開!誰讓你睡我的床!」她說得張牙舞爪。

  葉起城面不改色,背心卻起了一層汗。

  春亦尋那一拳,沒有砸在他傷處上,但也離得不太遠……一日十下的杖責,範圍從臀部開始,到後膝以上,葉起城在一開始的三十杖裡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後的一日十下雖然行刑的暗衛穩穩的拿住了分寸,沒有讓他傷勢加重,甚至若無其事的塞了上好傷藥給他,一開始的創口收是收住了,但嚴重到發黑的瘀血卻從來沒有腿過。閣主似乎就打算讓他維持在這種雖不見血,但也絕對不好過的痛苦裡。

  一直高燒昏睡的春亦尋當然不會知道他因為己身的失職,而遭受了什麼樣的責罰,看著葉起城面無表情的趴著,一點也沒有讓開的跡象,又感覺身下流著的液體越來越多,她心裡急得抓狂,那種焦煩讓她更加暴躁。

  「你躺在我床邊做什麼!九九呢!」

  「她在一旁睡著。這幾天讓她很累,你暫時還吵不醒她。」葉起城用一種冷靜的說明語氣在講述。

  他並不在意九九會不會被春亦尋吵醒。她是侍女,隨時準備服侍主子是理所當然;就像他是暗衛,隨時都可以為自己保護的金釵姑娘赴死。

  但春亦尋被他這麼一說,立刻就閉嘴了。

  她就這樣沈默了一小會兒,葉起城也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的望著她,那種目光裡沒有情緒,就像他平常潛在陰影裡守護著她一樣。

  葉起城看起來很鎮定,但春亦尋已經躺不下去了。

  她臉上的紅暈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占據她整張臉。

  「……我想去洗洗……」

  「嗯。」

  她的聲音很小,他的反應很平淡。

  葉起城神態自若的移動身體,下床,站得筆直,那種非常自然的動作裡,一點也沒有透露出他其實每一條肌肉都疼痛得要抽筋。

  對此一無所知的春亦尋一手抓著被子想把自己藏起來,卻被他一把將被子掀走,她驚了一下,隨即就看見葉起城一貫不動聲色的眉眼裡露出驚愕,緊跟著他眼瞳縮起,那其中射出的淩厲與殺氣,讓她抖了一抖。

  好冷!皮膚好痛!

  她差點尖叫出聲。

  「你什麼時候受的傷——」他卻比她的反應還大。

  他明明一直待在她身邊,就算他短暫離開,也有九九跟著她,但應該要完好無缺的春亦尋,現在卻血淋淋的縮在床角,那血色還在她身下不斷蔓延!

  「什麼傷?啊?啊啊!你誤會了!」

  她這樣遲鈍的一個人,這時也總算是難得的迅速反應過來,連忙搖著手澄清他的誤會。

  「不不不不不,是癸水!癸水來了……」

  他愣了一下,「癸水?」他錯愕的眼底,像是忽然之間沒有辦法理解這簡短的兩字是什麼意思。

  春亦尋對於他這樣失去冷靜的迷惑反應,感到非常新奇,她睜大眼睛盯著他的眉眼,一邊小心翼翼的解釋:「就是女孩子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的那種……」

  啊,他想起來了。葉起城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是癸水啊。」說完他微微的僵住,一點後知後覺的羞恥從他眼角蔓延開來。

  他極其不自然的轉開臉,彷彿他瘀成了烏黑色的傷處不是掩蓋的臀部,而是他的臉面與脖子。

  「……我把九九叫醒,讓她伺候你。」

  「不用!」春亦尋想也沒想,衝口而出。

  葉起城驚訝的瞥她一眼,卻沒想到自己眼角紅暈未褪,這一瞥,竟然有著意外的風情。

  春亦尋看得目不轉睛。她第一次的注意到了,這一天到晚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出乎意料的相當秀色可餐。

  美景啊美景,她忽然樂了,連自己血染床單的慘事都被她拋到腦後。

  「都是因為你占了我的床的錯!」她這樣說,「所以你要來幫我的忙。不許你把九九叫醒!」

  葉起城神色怪異的看她一眼。

  平常冷靜自持的男人,現在不僅沒有藏著自己臉面,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紅,那一眼瞠來的風景出乎意料的可愛並且可口,春亦尋樂得暈頭轉向,懷抱著一種「居然能夠欺負惡犬!大好良機要好好把握!」的新奇與衝動,開始了她一貫在葉起城面前的任性與蠻橫。

  芭蕉葉子準備洗沐用品。

  芭蕉葉子抱著盆子倒熱水。

  芭蕉葉子走回內室站在衣櫥前發呆。

  芭蕉葉子抽出一件不符時節的厚毛氅子,又黑著臉把氅子塞回去。

  芭蕉葉子再接再厲,又翻出一件滾毛邊短褂,再磨著牙把短褂塞回去。

  芭蕉葉子觀察半晌,終於搞清楚他把衣櫥開錯邊了,冬季的衣服都在左手邊,現在要開右手邊的櫃子啊。

  芭蕉葉子從右邊櫃子裡找出一件窄袖束腰的長袍,還很聰明的抽出同款式的腰帶放在一旁備用。

  芭蕉葉子走回洗沐間,試水溫,把兩手袖子卷起,然後芭蕉葉子的眼睛像逮著老鼠的貓一樣盯了過來。

  ……一直跟在旁邊津津有味觀察的春亦尋,默默流了一滴冷汗。

  「水放好了?那芭蕉葉子你出去吧。」她笑得很甜。

  葉起城一臉嚴肅,目光很慎重。「你要洗頭吧?」

  「嗯,是啊。」她點頭。

  「你高燒未退是吧?」

  「嗯,好像是。剛才點頭太用力,都還有些暈。」

  「你洗完頭還會進桶子裡去泡泡吧?」他每次都有看見春亦尋滿臉期待又愉悅的把自己浸入桶裡去。

  「嗯,我都有泡一下的習慣。」她大方的又點頭,然後一手扶著額側,像是想借此讓暈眩快點過去。

  「那麼,我來給你洗頭擦背。」他一臉深沈的點點腦袋。

  「欸?」她錯愕。「為什麼?我只是要你來倒熱水而已,那個、盆子太重,水又太燙,我抱不住啊。」

  「你還發著燒,又頭暈,這水正熱,你會越泡越頭暈,跟著就掉進水裡淹著了。」他說的像是他親眼所見。

  春亦尋很受驚嚇。

  她從來不知道看起來老是面無表情的葉起城,其實有這麼豐富的聯想能力,還是說,他其實老是在想要把她淹死在桶子裡?

  「我才不會!」她氣憤反抗。

  方才一連串的「芭蕉葉子觀察記」讓她很感到愉快,雖然她覺得這樣難得的笨拙與反常的芭蕉葉子很可愛很可口,但她並沒有打算讓自己置身在這樣超出常規的芭蕉葉子底下由著他擺布啊!

  但主意已定的葉起城根本不讓她有反對機會。

  於是春亦尋還沒有組織起來的逃亡行動被迅速的鎮壓,然後連尖叫求救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那萬惡的芭蕉葉子剝得只剩件肚兜與短褲,她光著臂膀與長腿,感覺渾身寒毛直豎。

  葉起城畢竟是沒把她扒光了。

  然後他把春亦尋壓在小椅上,拿勺子舀熱水潑濕她,跟著就拿塊巾子為她擦洗起來,他洗得仔細,從腳趾尖往上,往大腿外側逆上腰際,又抓過她十根手指甲仔細的洗,但身前身後幾個私密地方還是沒有去動,只是將巾子遞回給她。

  春亦尋一開始還會鬧脾氣的踹踹腳,甩甩手,又或者扭著身子來製造點麻煩給葉起城,但手裡抓著布巾的男人卻對於自己被牽連著潑濕一身,一點不悅反應也沒有,只是不時伸手摸摸她的頭,那姿勢像在安撫不聽話的小貓。

  反抗沒用,搗亂也不理,她漸漸沒了聲音,也不再做無意義的掙扎,整個人順服下來,乖巧得不得了,連葉起城將巾子遞給她,並背過身去,示意她自己擦洗私密地方,她也沒有趁機胡鬧,安靜的照做了。

  之後,葉起城轉過身來,將她抱起,小心的放進裝熱水的大桶裡,她垂著頭,溫順的將整個身子都浸入。

  水面波紋起伏,若在這時放一隻紙紮的小船上去,也要顛上一段時間才平復得下來。

  水聲滴滴答答。

  葉起城身上的衣物也半濕了,從衣角袖口上落著水珠子。

  半濕的擦身巾子掛在桶邊,也落著水珠子。

  葉起城半側著身,守在桶子旁邊,他沒有直面的注視著春亦尋入浴,但眼角餘光裡,總能留意到她是不是沈進桶裡去了。

  水聲答答滴滴。

  桶裡水面波紋一直沒有斷過,因為呼吸起伏,因為心脈搏動,以及不知何時開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鏈子一樣不斷落下的水珠。

  她連哭泣都沒有聲音,頭也不擡。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3
FB分享
回覆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正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